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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42 柳青(现代)
?”
“那么,改霞过几天回来,你们会不会……”
“不会!”生宝断然肯定地说,“你也不想一想:人家已经到工厂了,正学着手艺哩,怎能返回来跟我种地呢?”
“哼哼!”有万见生宝的态度挺明确,现在他又在鼻孔冷笑改霞,“她拿啥和刘淑良比呢?只不过人长得秀气一点就是了。思想
可不见其怎样!她这回穿上了灯心绒裤子红皮鞋回来,我连招呼也不招呼她。蛤蟆滩搁不下她!”
生宝朝着总是激烈的有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从河岸下了沙土和石子的河滩,去下堡乡党支部办公室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蛤蟆滩全是准备过年的气象。这家碾大米,那家磨白面;这家做米酒那家蒸年模;这家扫房子,那家贴窗花;
这家杀猪,那家买肉……社里社外,家家户户都忙活了。
腊月二十四,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庄稼人吃过早饭不久,官渠岸就爆发出刺耳的猪叫声。两个强壮的庄稼人金旺盛和李铁蛋
到互助联组的猪圈里把猪抓住,猪就开始拼命地嘶声尖叫。他们一人抓着一只猪后腿,把猪倒拖出猪圈,拖过土场,然后推到宰猪桌
子上去,直至全部带泡沫的鲜血从猪脖子上淌进瓦盆里,震动全村的尖叫声才渐渐地停息下来。
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官渠岸的庄稼人,更远的上河沿的庄稼人,特别是那赶热闹的儿童们,都到土神庙对面这土场上聚集起来了
。小学校这操场是全村的公共广场。郭振山、杨加喜和孙志明选择这里杀他们互助联组豆腐坊喂的肥猪。
郭振山现在像个老当家人,手里拿着早烟锅,指着联组的猪圈,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再把那个白蹄儿拉出来宰了!”
旺盛和铁蛋向猪圈走去。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猪叫声。直至这个白蹄猪也淌完了带泡沫的鲜血。
这时候联组长郭振山看见:围着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惊讶的神情。啊呀!这两个猪,钱不少啊!郭振山从他们的神情上看出
,人们对联组的冬季副业生产相当满意。他就是这个意思。要拿这回杀猪吸引庄稼人们对互助联组注意,不要只看见灯塔社牲口合糟
。郭振山,决心要人们看见联组的经营管理水平比灯塔社高!他现在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用他手里的早烟锅又指着猪圈,又权威
地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把那个白脑心儿也拉来宰了!”
孙水嘴提醒说:“昨儿黑间组长联席会上,你说留一个肥猪,黄堡二月八过骡马大会再杀。”
“不等了!”郭振山临时改变了主意,“猪肉已经长就了。一回杀得卖了,省麻烦!”
联组会计孙水嘴看着另一个领导人——联组的副组长杨加喜这时抿着嘴笑。显然,杨加喜很容易摸着郭振山想扩大影响的心理,
就大声痛快地同意说:
“杀!多喂个把月,也长不了多少肉!正月里喂不好的话,还要掉膘……”
不一刻工失,猪圈里的最后一个肥猪,也将四条腿伸直,倒在土场上了。
好!一回杀倒三头肥猪!郭振山就是要轰动一下小小的官渠岸。以往过阴历年时,只有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喂起肥猪的粮户,一
家杀一个猪。一部分猪肉他们过年吃了,一部分零卖给本村喂不起肥猪的农户。一般庄稼人哪有粮食喂肥猪?都是将小猪喂成壮猪,
就赶到黄堡镇粮站的猪场卖了,到过阴历年时再买几斤肉,全家大小油一油嘴罢了。现在,郭振山要拿这个壮举,使许多在场上看杀
猪的庄稼人明白:互助联组这一大家人,杀三个肥猪,过年自己吃!叫姚士杰和郭世富看看!
一大群顽童围上来抢着拔猪鬃。一个男娃子因为使劲太猛了,被猪鬃勒破了手指,疼得流眼泪了。
轰炸机仰头向着蓝天大声吼叫:“看!看!看你们抢的啥?拔那几根猪鬃有啥用呢嘛?快给我滚!到一边耍去!快滚!”
娃子们听话的离远了点,胆大的依然留在旁边,等着看开膛。
下堡村的杀猪把式现在开始在每个死猪的两个后蹄上割开了两个口子。他把他带来的那条铁棍伸进去,很内行地向猪身上的各个
方向捅着。旺盛和铁蛋嘴对准开的口子,用力给死猪吹气,脸涨得通红。两个用庄稼人碗大的拳头,捶着死猪的两肋和腹部。死猪渐
渐地鼓胀起来了。
郭振山全神贯注地指导着这一切活动。他对旺盛和铁蛋说:
“甭逞二百五了!还是取打气管子去吧。费牛劲,又吹不好。甭拿嘴吹啦!旺盛!能机械化,为啥用土办法?哎,傻瓜……”
孙水嘴自己去郭世富家取打气管子来,自己打过气,又用麻绳子结扎打过气的死猪腿。郭振山说:
“志明!扎紧一点,省的过一刻儿慢跑气……”
高增荣从豆腐坊草棚屋门口大声说,开水已经烧好了。郭振山对两个站在他身边的娃子说:
“腊腊和胜利!你两个到西四合院去,把磅砰给咱推来。”
“俺小娃儿,人家能给吗?”腊腊有点犹豫。
郭振山说:“你说互组联组要称猪,他富农敢不给用?”
“走!咱就说郭主任叫咱去的!”胜利年岁大点,更懂事。
两个娃子向西四合院跑去了。留下来看杀猪的庄稼人们,都拿佩服的眼光看看下堡乡五村的行政主任兼官渠岸互助联组的大组长
。郭振山很得意。他藐视富农,故意打发两个娃子去西四合院推磅秤。他想:互助联组使一下郭世富和姚士杰的气管子和磅秤算什么
?他们的车马,不久将折价归郭振山领导的农业社呢!
庄稼人们见郭振山很神气,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特别是郭振山临时互助组的老成员金兴盛和金旺盛弟兄。
“姚士杰、郭世富两家,年年是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杀猪。今年咱互助联组一过二十三就杀……”
“村里人都买了联组的猪肉,看他们的猪肉卖给谁去!”
“郭主任会计划。在他们头前两天杀猪,把他们的生意给抢光!”
郭振山听着这些奉承话,心里头可高兴啦。哼!群众的眼睛雪亮。有眼的都能看见蛤蟆滩谁的能耐大。但群众看事情终究是有局
限的。郭振山杀猪更深一层的意思,可借在场的庄稼人说不出来……
和杨加喜一同给死猪打气的孙水嘴,蹲在地上用麻绳子使劲扎住一个打过气的猪后蹄以后,现在站起来了。
孙水嘴肚里有气地对周围的庄稼人们说:“咱们官渠岸的风水不好,两家富户拖后腿,互助合作走不到人家头前。咱不和这两家
自发户斗,叫人家谁和他们斗呢?……”
所有在场的庄稼人都明白这里的“人家”是谁。灯塔农业社的肥猪,都按照产销合同,卖给黄堡供梢社去了。那些肥猪早已和供
销社零散收购的单干户的生猪一块,被县联社用卡车拉到渭原火车站,运到省城里去了。
“灯塔社虽说办起来了,其实是个穷社!”虽然势利可依然淳朴的庄稼汉金兴盛,感叹创业的艰难,“就好像穷汉过光景一样嘛
,总是往前探钱使用哩。要修饲养室,没钱。刚开头办社,就寻到供销社门上去订生猪合同。猪还在槽上喂着,就拿到款子,买修饲
养室的材料……”
“他们倒买啥材料来呢?”杨加喜好笑地说,“拆了高增富的草棚,使得的使不得的,全用上去了。不够,又朝旁的社员动员投
资。槽板是冯有万给他丈母娘预备下做棺材的板。你知道吗?缺一条檩,走遍社里的渠岸,找到一棵够材料的树。不拿现钱买,好说

说,动员社员投资。尽拿嘴办社!”
郭振山板着脸听着,不阻止对灯塔社的议论。他同意杨加喜这几句话。实话!金兴盛看见自己说的不合领导人的心思,赶紧加添
奉承的话说:
“就是的!加喜说得对。咱们官渠岸联了组,买了三个大牛。他们扯旗放炮办社,连一个牲口也没买……”
“咱经济条件好,可政治条件差呀!”杨加喜学着区干部说服他们不要办社的语调,讽讽刺刺地说。
孙水嘴猛然站了起来。他冲过去和杨加喜吵架,愤怒地质问:
“咱组政治条件差?咱和富农斗!咱杀了联组的肥猪在本村卖了,不让农户买富农的猪肉!加喜!你当联组的副帅,你怎么怀里
揣个牛角,朝自己顶呢?你?……”
孙水嘴吵虚架,惹得一群围看杀猪的庄稼人大笑。
郭振山看见他的两个助手攻击灯塔社,太露骨了。他不得不说几句话,表明他的共产党员的态度,说:
“你两个怎么肚量这么小呢?能装三碗大米饭,装不下一口气!咱互助合作走不在前头,怪人家做啥呢?上马路拾粪,也得看谁
起得早。再说,咱这阵已经是联了组,准备办社的条件。合作社和互助联组,上不差一,下不差二。咱又不是落得很远、黄牛黑角,
黑牛黄角,哪个能犁地,到晌午头儿再看!甭看刚到地头有股猛劲!”
郭振山说着说着,越说越心不对口了。开头,他的话还和他对卢支书说过的一致,有自我批评的意思。随后,他不由自己,克制
不住他不服气梁生宝的心思。他心里头明明白白:他不应该在庄稼人面前吐露出他的这种真实的心情儿;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并不
是一个头脑糊糊涂涂的人。他只说出这样的一句,立刻就生硬地把话头转到杀猪的事上去。
“嘿嘿,灯塔社把生猪卖给供销社,联组杀了肥猪在村里卖肉,都一样嘛。全卖给人民吃了!灯塔社有困难,订合同卖生猪,做
得对。咱渠岸不困难,杀了肥猪和自发户斗争一下,也应该!……”
郭振山很满意孙志明这样解释“斗争”。但他的嘴说出这几句话,总觉得不对味道。他连忙看看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果然,人
群里头有两个灯塔社社员,不以为然地互相笑了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咱社不是不和富农斗争呀!咱把猪卖给供销社,把猪吆走的那天,有人提说留两个杀的在村里卖,主任不让。主任说:叫供销
社杀的卖肉,他们专门做生意,农业社不做生意……”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腾地红了起来。但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满肚的气显在脸上。
“志明,你甭在这里帮忙了。”郭振山使劲装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你到学校里去取锣。告诉村内各户:谁家过年要肉,割
来!和供梢社的价钱一样,比私人卖的便宜!你说这几句。嗯,不来割的,不给门上送!”
“上下河沿去不去呢?”孙水嘴问。
“没给你说村内各户吗?”郭振山对孙水嘴生气,“下河沿的那几家,都给通知到……”
郭振山互助联组的三头肥猪,统共杀了二百三十多斤肉。到晌午光景,官梁岸,上河沿和下河沿,约莫有五十多户人家,来到土
神庙前边这土场割了肉。有割三斤的,有割五斤的,最多的割了十来斤。杨加喜捉的秤,孙志明收的钱、记的帐。晌午以后不久,他
们就连头、蹄、肚、肠、心、肺,都处理完毕了。郭振山办完这事,有股胜利者的傲气。他在心里头对梁生宝说:“你农业社不做生
意?我互助组做一回给你看看!”
联组的三个领导人最后离开杀猪的土场。这时候,忙乱了半天的郭振山,才想起改霞她妈好像没有来割肉。没有!他问,杨加喜
和孙水嘴都说没见。
“为啥呢?”郭振山独自个儿在脑子里捉摸,“改霞过几天要回来呀。她妈连点猪肉也不割吗?不能不割肉吧?准定有旁的啥缘
故!”
“是没现钱不好意思伸手呢?还是肚里头对我郭振山没好气呢?唉!唯有这号女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一个麻钱的事搁在心上头
,一辈子也过不去!”
都说改霞她妈后侮不该让改霞出远门去工厂。都说改霞这回探家,她妈就会不让她再走了。村内的种种传说,使郭振山不安。尽
管老婆儿对他不像从前那样尊敬,他还是有必要亲自到柿树院去摸摸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改霞几天之内就回来了。这不是和
他没关系的事呀……
郭振山提着一个猪头,从土神庙对过的土场上回家去。不!他不回家去了。他直接到柿树院去!这个猪头九斤重,他按公道的惯
例折四斤半肉钱买下来的。要是改霞她妈愿意要,干脆!他就原价让给老婆儿吧!他想,这样比空手去好说话些。
郭振山提脚踏进柿树院的街门里。啊啊!尽管是斜对门邻居,尽管他动员改霞支援工业化的那阵子,常来串门儿,只有半年多的
时间他没来过,郭振山现在感到院里的柿树、草垛简直生硫得很。他心情上涌起一股进了不相好的邻居院里的那种不愉快感觉。但他
不得不来。
“徐大婶!”郭振山朝草棚屋窗户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不像从前一样哆!屋里没有立刻答声。看这老婆儿多别扭!
“徐大婶在家吗?”郭振山又咧嘴问,颧骨上的肌肉颤抖着。
屋里不大痛快的声音:“嗯——啊……”
郭振山很不乐意地踏上门阶,推开门板,勉强进了屋里。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老婆儿没下炕来,只拿嘴让座。那双眼睛连看也不看郭振山手里提着什么。好像郭振山亏了她的心,骗了她
的钱似的。
郭振山把猪头放在脚地上,努力强笑着说:
“咱联组今日杀猪,你老怎没来割肉呢?”
“俺屋里没人吃肉……”老婆儿愁容满面,感叹说。
“不是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吗?”郭振山讨好地问,“我听说你老高兴得很嘛,又做米酒,又蒸花馍,又扫房子,又贴年画。
一渠岸都说你准备欢欢喜喜和闺女团圆。怎?你怎优愁成这样?啊?……”
老婆儿拿起衣襟,揩了揩眼眶里的泪水。郭振山更加纳闷:这又是为什么呢?不开通的老婆儿!
“你老甭着急嘛,大婶!”郭振山安慰她,“她昨日没回来,今日就回来呀!她今日不回来,明日就回来呀。她打信说回来,还
能不回来吗?你老着那么大急做啥?我听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给你家留下一个猪头,旁人谁要都没卖。我知道你们女人家吃不下
去肥猪肉。这猪头肉不腻人,你娘俩儿过年煮得吃去!嗯!”
郭振山亲切关怀地说,说着已经在脚地蹲下来了。现在,他已经克服了他刚进屋来时那种窘迫的感觉了。
他知道几句讨好的谎话,好比一片膏药,给谁贴上都会觉得舒服。坐在炕上的改霞她妈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放在土脚地上的猪
头。但老婆儿什么话也没说。她既不拒绝,也不道谢。她只是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显示她简直伤心透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郭振山听他婆娘告诉他:改霞他妈对同巷子的女人们说过,她后悔没让改霞和生宝结婚,后悔把自己守寡守大的闺女放出笼飞走
,成年累月地连影子也见不上。郭振山相信改霞她妈的这种心情是实在的。的的确确守寡守大的闺女,这地方一般都是招亲,或者嫁
给本村人或邻村人,母女好常见面,互相关照。郭振山没想到改霞她妈尝了半年独自个儿住着一座草棚院的苦楚,竟然伤心到这步田
地。他不免吃了一惊。啊呀呀!徐寡妇瘦了呀!好不叫人心软啊……
庄稼人朴素的本性这时在郭振山的精神上觉醒了。他开始有点可怜改霞她妈。眼见过孤单的老婆儿这半年里头,常常地把她大闺
女和二闺女的娃子,轮流接到柿树院给她做伴。从老婆儿的心情来说,当然,改霞最好是不去工厂。郭振山用非常温和的话语,一片
真心地开导改霞她妈,不能按老婆儿的心情办事啊!
“大婶子。你老是个明白人嘛!自解放到而今,改霞妹子解除婚约,改霞妹子入团,改霞妹子进下堡小学……样样事实,我这笨
嘴一说,你老就明理了。事情要想开哩哎,不能白日黑夜往一点上想嘛。怎能说,改霞妹子是飞走的鸟儿呢?她到北京长辛店铁路工
厂当学徒,二年期满。等咱省的铁路工厂筹办起来,她就回到西省了。到那时间,她还能不常回家看望你老吗?二年,只有二年,你
就等不了吗?”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做活了,现在两手放在怀里,专门别扭,抬起眼睛,看了看郭振山的大脸盘,她又嘘了一口气。郭振山想:
是!老婆儿是有话说不出口。不是没话!
“我说大婶子,”郭振山开始惋惜地安慰,“退一步说,改霞妹子住工厂,对你老也不是没好处,人家二年学徒出来,又有了手
艺、又有了文化。人家当了正式工人,每月起码的工资三四十元。人家吃过穿过,还能接济家里。你看河那岸下堡村的职工家属,哪
一家不是掀了房上的稻草换瓦顶?哪一家不是雨伞、胶鞋、暖水瓶、花布被子,……样样全!眼看就要享福,你不想,可想着改霞妹
子在柿树院守着你。在咱农村烧锅做饭好?啊?大婶子?”
改霞她妈终于给问得出了声儿,冷笑了一笑。
郭振山想听听她到底怎样,不打岔,等着她开腔。老婆儿突然间满肚皮怨气,冒出了一句:“尽是你拿这套话,把俺娃哄编走的
!”
郭振山碎不及防,受到明目张胆的攻击。他的大脸盘腾地通红了。“哼!这老婆子死顽固老封建!心这么歹毒?怪不得土改那年
,她听到有人说粱生宝和改霞几句闲话,就到我郭振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梁生宝!这时,老婆子又看梁生宝比我强,该反
过来咬我郭振山了!”郭振山满肚起火,嗓子眼胃烟,眼皮里头发痒,鬓角里的筋嘣嘣跳着。鞋底下的土脚地往下沉,屋墙在动荡。
他不由自己的要暴躁起来了。竟然有这样昏头昏脑的老婆子!
但是郭振山忍住了。他一转念:眼时村里的形势对他不算有利。梁生宝已经成长起来了。甚至于有些庄稼人眼里,农业社主任是
比互助联组长站得高些。党里头对他虽说还没看绝,可没前两年看重他了。他的威望去年整党时从下堡乡缩小到蛤姚滩,今年互助合
作又从全村缩小到官渠岸一条巷子里,改霞她妈才敢对他这么冷淡,甚至子竟敢用言语冲撞他。他为了几句话,在这时候和这死老婆
子闹翻,吵得满村风雨,太不合算。忍吧!忍吧!等他郭振山的互助联组办成丰产的农业社了,那时候,他将和人见高低。好汉不吃
眼前亏!
涌到郭振山脸上的热血,现在回到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郭振山使了很大的劲儿,才在他惨白的脸上装出了笑容,讽刺说:
“大婶子!你老的记性不行了哟!改霞妹子住铁路工厂是卢支书说的,可不是我郭某人说的哎!我郭某人劝说她住国棉三厂来,
没成了事实。那回以后,国家嫌招考工人扰乱农村青年人的心思,改成由地方上介绍了。我郭某人还没介绍入住工厂的权柄嘛!”
“不是你一春天来来回回神说,俺娃儿连想也想不起住工厂的事儿!”老婆儿有根有据地反驳。
郭振山笑问:“那么改霞妹子一春天尽想啥事来呢?”
不出郭振山所料,老婆子只看了郭振山一眼,说不出想和生宝结婚的话。
“你为娘的知道闺女想啥事,我一个男共产党员和一个女青年团员,公事公办,长幼又差了二十多岁,哪里知道改霞妹子想啥事
呢?她不是把啥心思都对我说呀!”郭振山很有把握地辩论。
老婆子还是说不出话,又不满意地盯了郭振山一眼。
郭振山这回得意地笑了,心里头想:“看!你老婆子说不出口吧?改霞没对我提说过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你也没给我提说过这
层事。我没给改霞说过不要她和生宝结婚的话。我给谁也没说过这话!给俺屋里娃他妈也没说过!我没说过破坏旁人婚姻的话。我只
是劝说她住工厂,我怕啥?你老婆子心里头这样思量,或者改霞本人心里头这样思量,那是你们自家猜想。要怪我,你们拿得出一句
话的证据吗?嗯嗯……我郭振山也不是俊瓜,说话没一点把握!”
郭振山眼看着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头这样想着。他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子——说不出口!他一下子放心了。他
非常爽朗地笑着,开始了他所习惯的高谈阔论。
“哈哈!我是春天来来回回劝说过改霞妹子支援工业化。我一片为党为国的好心肠。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嘛,眼直心实,脑
子又不多拐弯儿。我相信国家工业化是第一当紧的事。我走路听人家说:要三十年,才能把咱中国建设成一个工业国家。说到那时候
,才能闹农业合作化。谁知道这是些脑筋期涂的书呆子说的瞎话。直到宣传党的总路线了,我才知道我上了书呆子的当。城市和农村
一齐建设,不是先城市后农村。咦!我这死脑筋听瞎话吃了亏。我今年没抓紧咱渠岸的互助组,办社落在后面了,脸上无光。我已经
在支部会上坦白反省了。我承认错误。我从今向后心眼放活些,好好办互助合作呀!就是这话!你老看我劝说改霞妹子住工厂,有啥
心眼不正的地方吗?你老提说出来,我看合乎我的
心情儿不!哈哈!是呀!谁也有想不到、看不到的时候,你老就帮助我洗一回脸嘛!”
几句话说得改霞她妈软了,脸也不那么沉了,难受地回话说:“大侄儿!不怪你。怪我老糊涂了,不该让改霞走就是了。”
想不到这场争论这样容易地烟消云散。郭振山想:“好!她改霞今日或明日回来,无论再去不去长辛店工厂,我郭振山都好说话
了。嗯!要是改霞不回工厂去了,和生宝结了婚,一块办他们的灯塔社,我郭振山也不心慌。我郭振山没对她改霞说过一句生宝本人
的坏话。她改霞不能在我的好肉上生蛆!就是这话!”
郭振山现在不再劝说婆儿让改霞过了年回工广去。双方的心事已经不和,邻居间的感情己经不睦,郭振山努力想几句无关紧要的
闲话说一说,然后好走。但是他想不起来,因为这母女俩现在引起他的反感,没有话说。
这回是改霞她妈先开口,难受地说:“郭主任,你把猪头拿走……”
“怎?”郭振山开玩笑说,“舍不得钱?这猪头九斤重,才四斤半肉钱。”
“不要……”老婆儿连看也不看东西,坚持地说。
郭振山提议:“要不咱两家一劈两半。怎样?”
“我连一个猪耳朵也不要……”
“为啥?给我伤脸?要我难看?”
“不是。我没心思做……”
“赶明日改霞回来,叫她自己做嘛!”
“改霞不能回来了……”老婆儿又拿起襟子揩眼泪。
“啊?”郭振山张大了嘴。
“今日乡邮送来改霞的信,说她不回来了……”
“为啥?嫌花路费??”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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