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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41 柳青(现代)
北街挤去。啊!原来是黄堡小学校门外南北两处院墙上写着灯塔社章程!
许多人在看。有的人还抄写。有的人在给别人讲解。姚士杰能看,他从第一条看到第三十四条。有些他看了两遍,有些他看了三
遍。他特别注意社员退社时已经连片的土地怎么办。章程上说在其他处给划同等土地。谁能知道,富农分散在连片土地中间的会不会
这么办呢?姚士杰想到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
不看倒还彻里期涂,一看就像对自己的十个指头一样清楚,姚士杰在心里连声惊呼:
“妈呀!妈呀!”他想:章程规定得这么仔细!这么合理!只要按章程办理,没有试办不成的!他想:只把高增福搞臭不够劲儿
。恐怕要对社里的牲口下手吧?……”
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灯塔社办公室里,梁生宝主持了工作组走后的第一次社务管理委员会。有人主张农业社春节只放两天假,生宝
坚待按乡俗,从阴历脸月二十三起让社员们准备自家过春节的事去,到正月初六再开始社里的农业和副业活路。社会主义是千年万辈
子的事业.刚开头那能一步登天?他们还决定了春节以前社员们磨面和碾米使用牲口的办法,春节期间干部轮流替换饲养员的办法…
…等等。散会以后,高增福和杨大海到二队传达去了。梁生宝和冯有万来到冯有义院的一队饲养室。
两个人刚走进冯有义草棚院的街门,饲养员任老四哈哈大笑,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梁生宝说:
“主任!你看洋不洋嗷?今日来了个庄稼人,参观咱的饲养室,可细详哩,个个槽里抓起一把碎草细盯!我说:你盯那么细详做
啥?莫非农业社喂牲口的草,也和你们单干庄稼人两样不成?……”
“那人说啥呢?”梁生宝问,感到很新鲜。
“那人给我一说,脸腾地红了。说咱农业社喂性口的草铡得比单干庄稼人都碎。”任老四很有气概地笑着,明显地表现出他荣任
着汤河流域第一个农业社的第一任饲养员,是多么值得自豪的历史性事件!
梁生宝觉得不对:为什么朝个个槽里都伸手呢?庄稼人细盯一下农业社的碎草,也可以嘛,可是问他一下,为什么脸红呢?两种
表现凑一块,叫人好不放心。
“哪个村的人?”梁生宝很重视这件事。
任老四张大口笑:“哈哈!这话你可把我问住了。自从咱社牲口合了槽,近处远处多少人来参观过?我忙得有工夫问人家都是哪
个村的人吗?”
“特样的人应该注意一下。实在!”梁生宝很严肃地说,“你看见那个该是十成庄稼人吧?”
“就是喀!十成庄稼人!”汉大心粗的任老四大声保证,多少有点不耐烦。他提着白杨岔人赠送的草筛,进草房里去了。
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盯着主任盘问饲养员的生产队长,现在才惊讶地开了腔。
“啊呀!”有万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心眼……”
“这不是多余的心眼!”梁生宝很认真地说,“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农业社有眼睛看不见的敌人……”
“这话我信!可是你在旁的事上,太缺少心眼。”
“我在啥事上缺少心眼?你提出来,我克服!”
“人家在俺屋里等着你呢!你到底有心思和人家见面不?”
梁生宝笑了,用眼睛制止有万,不让他当着任老四开玩笑。最近参观饲养室的许多庄稼人,的确有看得很细致的;饲养员和生产
队长都不怀疑,梁生宝现在只好希望那个庄稼人不是放毒的破坏分子。他不再细问任老四了。他也不能责备饲养员没问清那人是哪个
村的。饲养员确实忙不过来。这回如果有责任,那就只能怪社主任本人,没想到派专人在参观者多的时候到饲养院帮忙。
任老四给牲口筛了草以后,梁生宝和冯有万在院子里详细告诉饲养员春节以前社员私人使用牲口的办法。然后两个好朋友出了街
门,向土场边有条水渠绕过的草棚院走去了。从竹园村来的刘淑良,在那里等候着同梁生宝见面。工作组刚走,热心的介绍人就打发
金姐娃去把女方找来。
梦想不到这样快在蛤蟆滩办起农业社!梁生宝狠狠地忙碌了一个来月,现在,终于有工夫办私事了。不光是介绍人热心,生宝的
二老也催得紧。梁三老汉性子急,甚至于侈想着过春节的时候,能看见儿媳妇坐在生宝的炕上呢。老汉直截了当向儿子宣布:竹园村
的这女人合乎他的心思——个子高、身体结实、劳动好。持家过日子的媳妇,就要挑这号实心疙瘩;大学生离婚下的,庄稼人嫌吗?
……
生宝刚开始向有万草拥院走,就想起他爹这几句话。他忍不住独自在心里头笑。在他想来,事情当然不像他爹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在和刘淑良见面以前,对谁什么话也没说过。
马上要和新对象见面了!婚姻问题几经波析的梁生宝,心中不由得有点感慨起来。离开了蛤蟆滩半年的旧对象,身形和面貌很自
然地浮现在生宝脑海中。但生宝是意志力很强的人。他还有足够的理智,使自己不再为那个聪明而幼稚、好心肠而世故的改霞浪费一
分心思。现实地考虑每个时期眼前的事情,是梁生宝的生活本能。
有万和生宝一边走一边开玩笑,说:“看你这身穿戴!怎么也不罩一身新衣裳?”
有万叫生宝在田间塄坎的小路上站住。他自己绕到前边,面对面地、很认真地从头上包的羊肚子手巾、身上穿的黑市布棉袄、蓝
布腰带,到脚上穿的庄稼人白布袜子黑布鞋,仔细看了生宝一遍,然手竖起一个大拇指头来,说:
“好漂亮的小伙!就是随身衣裳,敢保她刘淑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生宝老老实实站在那里,这才知道有万拿他开心。他上牙咬住下嘴唇,伸手去抓有万。有万早闪到路旁融化过雪而泥泞的田地里
。小伙子仍然挤眉弄眼地笑着,准备自卫。
“那么肮脏的嘴巴,你怎么吃饭?”生宝笑骂,“你以为女人寻男人,全是为了那一样事吗?”
“为好几样事!可是长相也挺要紧的。为啥人都不爱麻子脸呢……”
“呸!……”
梁生宝很不喜欢地唾了一口,头前走了。冯有万从田地里回到小路上来,笑眯眯地跟在主任后边。他们过了水渠,到了有万草棚
院街门前的土场上,有万叫生宝不要把开玩笑当成实在话。社会上早就流行着找对象“不看穿、不看戴,单看男方人实在”的话。
“再说,这而今根本不是人家要看你。”有万对生宝说,“人家见过你。这而今是人家叫你看她对眼不对眼。人家才一回二回到
咱蛤蟆滩来。说实在话吧,要是人家要看你,那就得我陪你到竹园村去了。做啥都论谁寻谁!……”
“行理!行哩!甭瞎拍嘴哩!”生宝在前边走着,不喜听这些话。他感觉到他这个知心朋友,在婚姻问题上可同他有很大距离。
什么“对眼不对眼”,什么“谁寻谁”,听起来有点做买卖的味道。曾经同改霞有过男女间自自然然发生的感情,所以生宝现在感觉
到有万的话很不舒服。
他们走进了草棚院。有万干咳嗽了一声。这是给屋里等着他们的人打招呼哩。现在,有万推开革棚屋的板门,让生宝先进。
生宝一只脚踏进屋里,就见一个上身穿蓝、下身穿黑、坐在炕沿上的长方脸盘女人,溜下了脚地。生宝看见女方羞得满脸通红,
他就不好意思细看人样了。他只见女方两手捏着自己的蓝布罩衫前襟,兴奋地站在脚地上,等待着把她介绍给梁生宝。
“主任,这是俺侄女。俺淑良和你一样,也是对互助组热心。听说咱这里办了社,她跑来看哩。”老婆婆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
但她闺女和女婿却用嬉笑的眼光看着生宝。
生宝支支吾吾答应着脸通红了。农业社主任进屋以前还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脸红,现在给有万和金姐娃看红了。本来在心里还准备
好一两句见面话来,脸这一红,连半句也想不起了,只好笨头笨脑地站在那里,显得比女方还拘谨些。
有万在这里倒很文明,挺灵活地说“淑良姐,你坐在炕上。生宝,咱俩坐在这板凳上。坐下吧,立客难待。坐下!都坐下!”
想不到有万在这种场合真有一套!生宝在板凳上坐下了,立刻觉得比站着自在了许多,手脚都自如了。随后他感觉到脸上的烧也
渐渐退了,不像刚才那么拘谨。
现在,生宝看见女方已经重新坐在坑沿上。这回他看清楚了: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劳动妇女,前额宽阔的长方脸盘,浓眉大眼,显
得精明能干。生宝再看她托在木炕沿上的两手和踏在脚地上的两脚,的确比一般只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要大。生宝看见她那手指头比
较粗壮,心里就明白这是田地里劳动锻练的结果。骨骼几乎同他一样高大,猛一看似乎有点消瘦,仔细看却是十分强壮。
生宝这样细看女方时,他发现人家的脸又羞红了。他不好意思地转移开眼睛,掏出他那个一巴拿大的短烟锅,准备抽烟。
但是女方脸红是脸红,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生宝。这女人竟然这样大方,那双有主意的、胆大的眼睛,一个劲地认真细看生宝
,好像看不够似的。生宝听说有些闺女同对象见面,低下头去,不敢抬起眼皮来;这个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两手托着坑沿,公然等待
着对象同她说话哩。
生宝不知道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说什么好。他手用短烟锅在烟布袋里头挖着,脑子使劲地加紧想着。他越是想很快说出几句什
么话,越是想不出适当的词句。
往灶火里添着柴的有万丈母娘,给生宝递过来一根着火的柴枝。这可以节省一根火柴,生宝连忙站起来,从烟布袋里急急忙忙抽
出没有装满的烟锅,赶紧接住柴枝,噗噗地吸着了烟。
生宝把着火的柴枝投进灶火里去,重新在板凳上坐下来,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对象。这时他真发愁了:和这个女人没见
过面嘛,说几句什么话呢?想不到以这种生硬方式和对象见面,叫人这么难为情呀!
生宝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有万和在案板前边擀面的金姐娃,狠狠地注意盯他脸上的表情。这两口子准是察看女方在他心目中的反
映,看他喜爱不喜爱。不管怎样,他能在介绍过以后不同女方说几句话吗?
好!有万丈母娘能行!随机应变地打破了使大伙馗尬的沉默。老婆婆坐在烧火的小板凳上,笑着问她侄女:
“淑良,你看俺社里的饲养室好吗?”
刘淑良把诚恳的脸从梁生宝转向她堂姑,很庄重地说:
“好,姑!就是地方小一点……”
生宝现在有题目了。他停止了吸早烟,用右手大拇指头按一按冒烟的烟锅,顺着女方这话头,说:
“地方就是小。可是,黑间牲口都能卧下哩。”
“就是夏天是不是……”女方很大方地转脸重新对着梁生宝,却不愿意直言。
有万问:“淑良姐是说夏天太热不是?”
“嗯。”刘淑良点头,眼盯着生宝,好像判断他是否同意。
生宝心下不胜惊讶:啊呀!这女人是懂得不少庄稼行的事哩嘛。还很会用脑筋,说话也满得体。生宝吸了几口早烟,这样想了想
,然后不是对着刘淑良一个人,而是对着大伙,以说闲话的口气说道:
“夏天黑间,牲口是热。到那时,咱们把一部分牲口拴在街门外的土场上。下雨天,土场上不能拴性口,可饲养室里头也不太热
。”生宝说得很坦白,一点也不觉得农业社用这种穷办法不体面,创业总是要受些艰难.
有万在他身旁还给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解释:
“淑良姐,甭笑话。俺蛤蟆滩贫雇农多,社员都没现成大房子,好腾出来做饲养室。初建的穷社,新盖又没力量。穷凑活一年吧
。只要俺稻麦两熟试验成功了,明年你再看吧。主任,明年一队说啥也得先盖三间……”
尽管刘淑良很注意地看着生宝,生宝也只得不同意有万。
“明年的事情,现时还说不准。就是大丰收了,也得看情形办事。你就忘记了吗?上级指示:订计划要把社员增加收人放在第一
,公共积累其次。盖房忙啥?有钱要先尽生产上用哩。”生宝很坚定地说明。
话不在多,要紧处只几句就显出人的见识高低。女方听了灯塔社主任和生产队长的这几句谈话,她那非常诚实的脸上,立刻流露
出倾心爱慕生宝的表情了。
这时烧火的有万丈母娘重新提起建社初期一度议论纷纭的问题——分户喂养牲口是不是更合算?老婆婆相当动感情地坦白:自从
她家的牛牵到大槽上以后,就感觉到草棚院空洞洞的,怪不习惯。她说: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了,听不见外边牛棚里牛嚼草的声音,她
就好大工夫再睡不着,觉得生活空虚。她明知道牛在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里,明知道任老四是很可靠的饲养员,她就是睡不着觉。她
承认她没出息……
在案板那里擀面的金姐娃,一边做活,一边笑着接下去说:二队队长杨大海的女人更叫人笑,想牛想得肚子疼,半夜哭鼻子。有
万说大海的女人有肚疼的老病,金姐娃还坚持:自从牲口合槽以后,大海婆娘肚子疼病加重了。
母女两人还要举出一些其他女人和老汉如何不习惯新生活的例子,有万不客气地阻止她们拿这些不先进的事例在外人面前说闲话

“用不了半年就习惯了!半年以后,牲口分户喂养又不习惯了!”有万十分肯定地说,很讨厌地盯了金姐娃一眼。
生宝很赏识有万这个高见。他也是牲口合槽派。为了这个,他准备克服无论什么困难,而绝不向旧习惯退让。他一时来了劲儿,
忘了这是同对象见面的场合,对有万丈母娘和金姐娃发议论说
“现时,大伙只是牲口合槽不习惯。日后,大伙不习惯的事多哩。等到对农业社的啥都习惯了,蛤蟆滩的风俗也就变了。总有大
伙不习惯单干的一天,那时间,谁拿大炮也打不散咱农业社了。”
生宝说毕,母女俩表现出非常信服主任的笑容。刘淑良一直坐在炕沿上有兴趣地听着,谁说话她看谁,并且努力保持着很得体的
笑容。
现在,有万丈母娘烧开锅了。木锅盖周围,到处冒汽了。金姐娃的面也擀对了。小媳妇拿起菜刀,准备切面条。
生宝站了起来。有万捉住他的一只胳膊。老婆婆连忙从烧火的小凳上站起来,挡住主任的去路。
“你这是做啥?”有万不客气地留客。
老婆婆很不乐意地说:“把你怕成这样!又不是吃酒喝肉,吃一顿家常便饭,拉不下亏欠。主任!”
金姐娃手里拿着准备切面的菜刀,跑过来笔着对生宝说:
“主任,你就在俺屋里吃一顿饭吧。看把俺妈急得:喝酒吃肉也说反了。”
生宝有点怀疑:让他和女方在一块吃饭,是不是有万一家人有意安排的呢?意思是好意思,可是这样说亲可太性急了。双方都是
当干部的人嘛!谁受得了这种直截了当、生拉硬扯的办法呢?
“我有事情,不能在这里多耽搁。”生宝站在他们全家包圈中,不慌不忙,但很坚定地解释。他瞥见女方这时也是很不好意思地
站在那里。
有万和丈母娘同声问:“有啥急事?说对了让你走……”
生宝很正经地说:“卢支书通知,乡上今黑间开会哩。叫党支部各委员天黑以前在乡政府聚齐,商量个事情。”
有万说:“我不信!就是有事,你也不是支委嘛!”
生宝说:“我现时是支委了……”
有万一家人不再留客了。相反,全都表现出十分感动的样子。梁生宝现在已经是下堡乡各项工作的决策人之一了。
“主任太忙了,身不闲来心不闲!”有万丈母娘对侄女夸耀。
包头巾的梁生宝最后转过脸去,向剪发头的刘淑良做了一下告别的表情,就开门出了草棚屋。有万送他出了草棚院的街门。
太阳已经落了,余晖反照着汤河两岸冬天的原野。这是天黑前一刹那灿烂的时刻,山、水、田、狗、牛、羊,都给晚霞照映上了
一抹轻轻的褐黄色。
走到街门外土场上那半个麦草垛附近,有万档住了生宝。
“怎样?你这阵给我说心里的话!”
生宝站住笑着,想量着:怎样给有万说明女方给他的印象呢?几句话说不明白。女方给他的印象既不是简单的“满意”,又不能
说“不满意”。
“快说吧!”有万办好事心切,催促着。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他开始开诚布公地对有万说:
“女人是好女人。嗯,庄重、精明、说话蛮有分寸……”
“是这话就好!你两个赶过年就结婚嘛!”有万畅快极了,喜得闭不上嘴。
“为啥这么着急呢?”生宝不同意地说,“你等我把话说完……”
“怎?”有万惊奇起来,“既然看对眼了,不结婚等啥呢?”
生宝很恳切地说:“甭着急,万。只见了一面就结婚,太急促了。等我俩来往上几回再……”
“唉唉!,有万大失所望地转开脸去,朝着黄堡镇方向非常惋惜地叹息着,“唉唉!你这个人呀……”
“我这个人怎样?”生宝笑间。
“你这个人,样样事都实在,就是这样事不实在!”
“我怎样不实在?”
“一个庄稼汉嘛,黑脊背、泥腿子寻对象嘛,还有来往的啥?自己一不是下堡小学的教员,二不是黄堡区上的干部,自己倒有啥
机会恋爱?以前自己忙互助组,这时又试办上农业社。上集都没工夫办一点私事嘛,倒想和外村的什么女人恋爱?出洋相!”
有万不客气地说毕,扭头望着终南山白皑皑的雪峰,表现出他对生宝这一点特别不满意,嗤之以鼻!
生宝既不因同志的批评脸红,也不因好朋友不满意生气。包头巾的生宝脸上,显出一种有信心的神情。他心里头有主意地笑着。
他怎么对有万说呢?他看出刘淑良庄稼活是内行。互助合作的历史很短的蛤蟆滩,还没来得及培养出一个妇女带头人。竹园村和范村
的土坡里生长起来的这个刘淑良,只要她一到灯塔社,肯定是大伙拥护的妇女带头人。肯定!这样好倒是好,只是农业社刚刚成立,
主任找了个对象结婚,可不能马上就是社里的女领导。将来大伙都熟了,男主任和女主任在一家里,也不好办。社员们难得全都理解
,就是社员们充分理解,官渠岸的群众怎么看呢?下堡村的群众怎么看呢?这个事他现在给有万说不清楚。他和女方见了面,才能想
到这个。他初步思量,他恐怕要先同乡和区的领导谈好,才能办这事吧?现在,他只含含糊糊对有万说:
“你回去招呼人家吃饭吧!”
“吃饭有人招呼哩!”有万不乐意地瓮声瓮气顶他。
生宝又说:“我要去开会。这事咱缓后再谈叙。”
“人家明早要回去!俺给人家倒是说你喜愿还是说不喜愿?”
“就说等过了年,从从容容……”
“年前不能结婚?”
“不能。过年以后不忙,叫我们来往来往。有些话我两个当面直接谈好些……”
“不相信俺的话?”
“你这是说的啥?我这么着急结婚,不叫人家笑话吗?……”
有万不高兴地离开了生宝,返回他草棚院去了。生宝跳过土场外边的水渠,从一条捷径路上向下堡村走去。
晚照给大地涂抹的那一点褐黄色,这时早已熄灭了。汤河两岸呈现出黄昏前的灰暗和寒冷。汤河北岸的下堡村,从瓦房和草棚屋
升起的做晚饭的烟柱,现在在村庄上空汇集到一块,用肉眼看来,同平原南边终南山上雪盖的森林一般高了。
生宝向汤河上的独木桥走着,惋惜着热心帮助自己解决婚姻问题的有万想得太简单了。生宝相信他将来当面直接告诉刘淑良有这
个问题,她会十分明白的。可惜他和她今天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希望她不要因为他没留下来吃饭而有不好的想法。
生宝心里很自然地想起:改霞倒是蛤蟆滩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要是生宝和改霞结婚,同时都当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也不需要顾
虑远近的人有什么非议。但是改霞后来终于还是进了工厂,生宝至今对她摸不着深浅。当他从终南山里回来,改霞恨不得当时就要同
他结婚。那好像是同谁赌气,绝不是正常、冷静的样子。改霞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呢?生宝连一点也不摸底。
生宝在路上回想起五月间那天黑夜的情景。当时改霞对他那么亲热,以至于他感到太突然了。他没有一点那么亲热的精神准备。
噢!要不是当时互助组的人们全在冯有义草棚院等着他开会,改霞那晚上也许会把什么根根由由全告诉他。但他当时的全部住意力都
在互助组的事上。他想:改霞既然这样,她往后会寻他谈的。没料到这个自负的闺女竟然再没有寻他,就到城市去进工厂了。
生宝现在向汤河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他自己:
“我是不是该寻改霞谈呢?她思想有了疙瘩,全靠郭振山同志给她解。我是不是不该净等着她寻我呢?”
生宝走到一块三角形烂浆稻地边小路上的时候,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在心里头暗自检查他同改霞的关系。
“不能!”生宝毫不后悔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寻她改霞谈。她和我接近过,可她和郭振山同志更接近嘛。土改的时候,有人说
我和改霞的闲话,郭振山同志批评过我嘛。改霞解除婚约以后,郭振山同志对她抓得更紧了。我梁生宝不能为了男女问题,叫郭振山
同志说长道短。她改霞没主意,就拉倒算。我做得对着哩。”
“主任!主任!”生宝走到河岸的草路上听见有万在后边吼叫他。
“出了什么事呢?”生宝心里头一怔,返身站着等有万。
有万走到生宝跟前审问:“你这阵给我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拿推辞话应付我们?”
“我说的真心实话呀!”生宝诚恳地说,十分奇怪。
“你没说真话!你不喜愿就说不喜愿。淑良和俺是亲戚,咱俩相好,甭来这一套!”
“你怎么想起跑来问这话呢?”生宝还是其名其妙。
有万说:“俺金姐娃对我说,改霞写回来家信,说过年要回来看她妈。又说是她妈见你当了社主任,写信叫闺女回来和你……”
“胡拉乱扯!”生宝不高兴地说,“我连改霞过年要回来的一点味儿也没嗅见!”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
“胡说白道!”生宝挺严肃地骂有万,“等我从乡上回来,今黑间就告诉你这事我想怎么办。你老是这么毛躁,咱办啥农业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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