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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28 柳青(现代)
“不对!我不是好汉。是我背有靠!”
“我知道:卢支书和王书记,这阵都扶持你哩……”
“还不对!你另说!我背后到底站啥人?”
“我说不准!嘿嘿,你办下好事,年轻人呀,不敢傲呀……”
“整个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我背后哩!”生宝非常激动地大声嚷说,“是我傲吗?四叔!我梁生宝有啥了不起?梁三老汉他儿。
你忘了我是共产党员吗?实话说,要不是党和政府的话,我梁生宝和俺爸种上十来亩稻地,畅畅过日子,过几年狠狠地剥削你任老四
!叫你给我家做活!何必为互助组跑来跑去呢?老四叔,甭老拿旧眼光看新事情吧!你还是和我们一块实行计划吧!有义和郭锁,都
拿眼盯着你哩!一个人不走,事小;堵住后头的人了,事大哩!”
老四重新垂下他的光头去了,灯光照着他的秃头顶,一说起党和政府,就想起自己是一基本群众来了。一刻以后,他抬起头来,
使着大劲把唾沫星子溅了几丈远,跳了一跳说:
“好!是崖,任老四要跟你跳一回!”
大伙都高兴极了。冯有义当下声明,他按计划插秧。高增福,等不及谈毕郭锁的问题,他站起来了。他赤着红赯赯的上身,肩膀
上搭着从黄堡镇破烂摊上买来的旧白布衫,瘦削的脸严肃地问:
“你们说:我今黑间来做啥?”
“做啥?……”大伙惊奇地问。
“我入你们这互助组来了!收我,也要入!不收我,也要入!一句话:非人不结!就是这事!”
大伙,先是愣瞪起眼睛。接着,全哧哧笑了。这是地地道道的高增福——不声不响,心里打着主意,到时侯一下子给你端出来了

冯有义的豆腐坊,一时间,异常活跃。还有什么收不收的问题呢?天上飞来一员大将,大伙有什么说头呢?从村子的一头跨到村
子的另一头,隔着二里稻地入互助组,谁也想不到!生宝兴奋地提议:举高增福当互助组的副组长,大伙一致拥护。生宝又提议:两
人分工——他管外事和思想教育,增福管庄稼事务和活路安排。大伙都说:一斤酒装进十六两的瓶子里头了,正好!冯有万跑过来,
学着秦腔里的姿态和道白说:
“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是了……”
大伙都哈哈大笑。连正为自己的问题苦恼的郭锁也笑了。
“甭闹!甭闹!”高增福严肃地说,“有义屋里的人,都唾着了,你把人家吵醒来!”
有万亲切地抱住高增福赤裸裸的肩膀,提议说:
“大伙帮工,三天就把你的草棚屋挪过来了。省得你跑腿!”
生宝、欢喜和任老四,都笑看高增福,看他是不是乐意。
“不!不!”增福坚决地摇头。“把我的草棚屋扒了,我情愿。把姚士杰的眼中钉拔了,我不情愿。我入了这互助组,我还是蛤
蟆滩第四选区的人民代表。我挪到第一选区,叫姚士杰浑身轻松?使不得!使不得!”
大伙都从心眼里感佩高增福。都说:这高二确有点武二的神气,只是他不会打拳弄棒,也不像山东人武松那样,一碗一碗往肚里
灌酒。
但非常可惜,尽管有任老四和高增福两个的精神影响,在郭锁的问题上,仍然没有解开最后一颗疙瘩。
三十多岁熬长工出身的人,土改后才和他解放前的主家收买的丫头,正式结了亲。相差十五岁年龄,并不妨碍两口子在地主三套
四合院的前院,多年凝结起来的感情。这是一种阶级感情、兄妹感情和两性感情的结晶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分解它。二十二岁的
彩霞,多年被虐待的奴牌,没有发育起来,身派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色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消褪被折磨的痕迹。但三十几岁的郭锁
,看她是世界上最可爱可亲的女人了,大炮也把他俩分离不开。两口子商量得卖掉下堡村大十字分下的瓦房,把家搬到蛤蟆滩来,住
草棚屋了。一则,下堡村的人总是用另一种眼光,看这对私通了多年才结亲的人,这使他俩很不舒服。二则,卖了瓦房,买了二亩地
,同土改分来的算在一起,有七亩地了,好过日子了。这对受气夫妻渴望买牛,生娃子,幻想着与全世界无关的平静日子,散一散窝
在心头的气吧!他们没想到,入了梁生宝互助组,头一个春天就挣下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了。真个好事嘛!
郭锁抬起抱歉的脸,带着一种请求的神气说:
“大伙宽限我三天!行不?”
“不行!”有万斩钉截铁地说,“你和彩霞一夜就商量好哩,要三天做啥?请和尚念经吗?”
“你见谁都耍笑!”生宝不满意地批评有万。他又和气地转向郭锁,“你要三天做啥?”
生宝知道郭锁要三天,张罗买牛的事情。曾听说白占魁也在寻对象合伙买牛哩,可是他人味不高。郭锁不乐意,彩霞更不乐意。
尽管两家都是私通后成亲的,翠娥根本不能和彩霞相比,白占魁也不能和郭锁相比。他们嫌和白占魁两口子合伙买牛,会降低自己的
人品;但左近的稻地滩里,又没第二个想合伙买牛的庄稼人。郭锁低着头不张声。生宝看出郭锁说不出口。因为和这个新客户没深交
情,也不好深说,他只好同意了。
“三天就三天吧!夜深了,快计划咱的化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占魁才不听姚士杰的煽惑,去找郭锁合伙买牛呢。他根本瞧不起郭锁,为了逃避邻人异样的眼光,就把土改分的高瓦房卖了,
两口子过河来钻低矮的稻地草棚屋!入了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挣了一笔钱,就不想实行互助组的生产计划了,反而要脱离互助
组买牛,单另发家创业。白占魁看来:真个没出息的庄稼人,胆如鼠.吃不多,看不远!白占魁心里头思量:哎哎!他白占魁要是像
郭锁那样熬长工出身,雇农成份,哼!蛤蟆滩轮得上郭振山当头掌权吗?熬长工出身的白占魁,准定掌握蛤蟆滩的全权!但国民党旧
军队里当兵出身的白占魁,无论他怎样表现自己,他总是当不上村干部。解放四年来,事实一再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气馁
。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要试一试看钻进去钻不进去。钻不进去拉倒!他自己有什么损失呢……
打听了两天合伙买牛的对象以后,白占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起了入生宝互助组。互助组的分裂,一部分组员对密植计划的动
摇,提醒他萌起了这个念头。这是个大好机会,表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进步。要是在平时,梁生宝准定不收他!
白占魁到梁三老汉院里去找互助组长了,说梁生宝上了黄堡街上了。事不宜迟!他随即跑到黄堡镇。生宝从德顺油房看毕油渣,
往供销社走的时候,白占魁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当街挡住忙碌的生宝。
他抓住生宝的白布衫袖肘,拉着戴草帽的互助组长走。
“来来来!生宝!到那个墙影底下,哥和你说几句话!”
“啥事呢?”生宝草帽底下的忠厚脸,疑感地笑着,跟他到墙根底下。
白占魁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根零散的纸烟。这是他刚才买的,一只手给生宝递过来一根,另一只手给他自己嘴巴上塞上一根
,匆忙地准备擦火柴。
生宝警觉地不接白占魁的纸烟。吸着纸烟当然很舒服,但当白占魁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怎?你忌烟了吗?”白占魁惊奇地问。
“没。我觉得早烟比纸烟好……”生宝做假地说,掏出短烟锅装着旱烟叶末。他忍不住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浪荡鬼不满意他见
外。生宝问:“占魁!你是啥事?心直口快!我忙着哩!”
白占魁,非常严肃,甚至可以说,非常严重地说:
“我想入你的互助组!怎样?”他说的时候嘴上使着大劲。
生宝瞪大了两眼: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也会碰上……
“你瞪眼做啥?”白占魁认真地辩解,“真个!你们的条件,我样样都遵,行不行?要密植吗?我密植!要稻麦两熟吗?我稻麦
两熟!要服从组长领导吗?我听你兄弟的将令!要遵守劳动纪律吗?大伙叫我立正,我不稍息!你们还有啥条件吗?你兄弟说!”
太痛快了!痛快得令人有点担心他心眼不正了……
生宝推辞地笑说:“好占魁哩,你自由惯了。俺互助组的集体性儿,怕你受不了约束。再说:阴历七月间,俺又进山掮木料呀!
你吃下那苦吗?”
白占魁的黧黑脸上,表现出一种被轻视的苦状。他大为不满地说:
“你们上天摘月亮不?上天摘月亮,我也去!不是吹!咱老白在旧军队里受得苦,你们庄稼人想也想不来哟!人有了组织性儿,
啥事才好办哩。反霸和土改那两年,你当民兵队长。你队长叫白占魁做啥,白占魁不做来?腊月寒天,冻肿了脚,白占魁不是成夜价
放哨,不让杨大剥皮溜吗?旁人不知道,生宝,你知道不知道?……”
这情形是实在的。梁生宝的心,有点动了。但他还是推辞地笑说:
“我们这互助组要往社会主义走哩!我知道:你光是种地有困难。你对社会主义有认识吗?”
“咦呀!那么瞧不起人!我跟你们往共产主义走哩!”白占魁决断地说,脑袋一拐。
“你那好吃懒做,占魁,一时改不过来的。实在!”
“你们不能把我改过来吗?嗯?你们上天堂,把我一个留在底下?不入互助组,我今辈子就是这吊儿郎当鬼了啰。入了互助组,
你看吧!我要是不学好,你们不会把我踢出来吗?堂堂的共产党员,一个白占魁能赖住你吗?真是!……”
看!这家伙!句句说得占理。梁生宝满脸难为情,没得词句了。
现在,生宝不能说根本不考虑白占魁入组的问题。现在生宝只能不肯定地推脱,说等他和全体组员商议后再……
“明日见话!”白占魁抓得挺紧。
“噢!明日见话……”生宝只好答应。
在供销社取得化肥,在回蛤蟆滩的路上,生宝一边在炎热的阳光下推着独轮车走,一边考虑白占魁的问题。
“人当然不是好庄稼人。有点二流子气,不是勤俭节约的过日子人。婆娘也是一路子货喀!可是,白占魁力气是有,大伙逼住他
干,是能做活的人。他不是不能做活。再说,现时是劳动生产的社会风气,他大约看见‘流’下去没前途吧!看样子,听口音,这回
是下了决心!二次土改等不上了,下决心好好劳动过日子……”生宝在推独轮车过黄堡大桥的时候,这样自思自量,并且独自笑着。
过了桥,在马路上顺着一行白杨树影,推独轮车向西走着,生宝继续思量:
“这个家伙说话蛮占理,把我说得没话支应。互助组是有改造二流子的任务嘛。有这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有这话!说这是互助
组对社会负担的义务,说要主动地吸收二流子入组,互助组不能不要他们。说要是大伙都不要,都怕麻烦,那么,社会上的这么些人
,谁又来改造他们呢,看情形,我还是应该收下这个家伙一一哎呀!我走到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着,在岔道口忘了拐弯,向峪口镇走去了。折转回来,拐过弯,他在田间小路上推独轮车向北走着,又思量起来。
“这个家伙比王瞎子怎样呢?不比王瞎子没办法嘛!实在!他有好吃懒做的一方面,也有胆大敢干新事情的一方面。我互助组把
白占魁有办法治没办法治呢?有办法治他!有万、欢喜、老四,现在又有了增福!一个鬼刮不起妖风,要一群鬼才能刮起妖风!不敢
收白占魁,太没共产党员的气魄!难道退出去两户,我就胆小怕事成这样了吗?……”
生宝想着想着,身上来了股子劲,脚步使劲了。
“鬼!不敢收你白占魁,还想改造全社会吗?收!坚决收!收下你郭锁也寻不下对象合伙买牛了。我互助组退了两户.收了两户
。毫毛也没动了一根。八户还是八户!就是这主意!”
但把全组的化肥推回蛤蟆滩家中,他给组员一说,除过有万和欢喜支持,全都反对。
任老四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道:
“咱要那个货做啥嘛?犁地掉了铧,还不知道!套磨子,反插了磨棍!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你收他,你和他互助去!我退!”
随即又很伤感地补充,“生宝啊!为人做下多大好事.也甭傲呀!小心栽跟头啊!”
严肃的高增福更加坚定、明确。他本来要检查全组青稞黄熟的程度,准备安排各户收割的先后。听了组长的话,副组长不检查了
,因为他不入组了。春天在活跃借贷会上,白占魁骂过高增福,那倒是小事;主要是新社会发光的真金子,不能和旧社会的渣滓混在
一块。不能!绝不能!对可亲可爱的生宝,他也不大声嚷嚷,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很和气,很平静,要求把化肥分给他,他回呀
!……
生宝笑着解释说:“增福重你甭这样好不好?要是拿人换人,一百个白占魁也不抵一个高增福。咱商量嘛!你是副组长,你坚决
不收,我能收吗?”
高增福拿眼睛说:“你有这意,我就看你还不稳当。你和郭振山差远呢!我不和你在一块闹了,你太危险哩!”
但他嘴里还不这样说。他嘴里说:
“你们互助吧!白占魁住得离你们近,好联络。我往得太远了。真个!实在太远了。把咱的化肥给咱,咱走呀!……”
拿眼睛说的话和拿嘴说的话,生宝心里全明白。他不给增福化肥。增福连化肥也不分,就走了。
现在轮到娘老子数说年轻的生宝了。
“看你惹下这气!刚刚弄得像样了,你又戮散了。宝娃!脚跟站稳点嘛……”老妈妈看见互助组新的分裂,多难受啊。
梁三老汉,经过了买稻种的事实,进山割扫帚的事实,面对着两户退组而不动摇的事实,他对儿子从心底里服气了。“在党”可
以把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变得这样强大,窝囊受气一辈子的梁三老汉,有什么话说呢?梁三老汉给人夸口说:宝宝有这个气魄,把十亩
地和一个草棚院一脚踢了,肚里也顺气。要干?干吧!但吸收白占魁入组,又超过梁三老汉的想象力了。
“你呀!你呀!”老汉用手指晃着儿子说,“你太张狂了!非栽大跟头,不肯学稳当!世上没比白占魁缺德的人了!咱收他做啥
?甭说他在组里头胡捣,他老老实实,咱也不光彩。人家说:看!退了两户,梁代表的互助组急了,兵瘩、二流子、破鞋,啥人都收
!风吹到你耳朵里,好听?不好听?看你狂成啥了?……”
生宝,把黄牛皮纸口袋里的化肥,放在农业技术员床底下了。他蹲在脚地上,吸着一锅早烟,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到底是多数人的意见对呢,还是他推独轮车回家的时候想的对呢?他一只手拿烟锅,另一只手摸着任老四前天给他新剃的光头皮
,思量粉:他是不是应该按多数人的意思办事呢?任老四、高增福和他的娘老子,都是十成的好庄稼人嘛!他不应该违背着他们的意
思,一意孤行啊!唉唉!整党的时候,王书记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共产党员的意见是好的,经过解释,群众还不能接受的话,应当
等待,不可以硬性执行。……对!应当等待。那就决定不收白占魁吧!
决定了以后,梁生宝难受极了,白占魁那么殷切地申请人组的神气,使好心的互助组长心中不如意。没有能力执行党对互助合作
的全盘政策,使自觉的共产党员心中不如意。他觉得他给党丢了脸,给一个二流子唬住了。拴拴和生禄退组他没有感到不如意。他按
党的政策办事,有什么不顺心?白占魁要求人组入不成,他不能按党的政策办事,他多么不顺心啊!白占魁!白占魁!他是个人嘛,
又不是狼!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动军官,不是一贯道坛主。他只不过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大车连副班长嘛!反霸、土改,一直
跟上跑到现时,当不上干部,连互助组也入不上吗?互助组一不是党,二不是政权,三不是群众团体,这是个劳动生产的组织嘛!咱
能把事情做绝吗?庄稼人不愿要二流子,这是能想通的;但共产党员不应该顺着庄稼人跑嘛。生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果真不收
白占魁,这是做下不占理的事了。这是把白占魁往做坏事的路上赶哩。白占魁会变成互助组的敌人,他有一股疯狂的破坏性儿呢。他
会蹲在下堡村大十字嚷嚷没他走的路了,坏互助组的名声。互助组收了他,占住理了,他捣蛋吗?开大会宣布管制他!叫他破坏!他
破坏个鬼!
想到这里,生宝决定还要做工作。他把烟灰在鞋底上磕掉,把烟锅扔在农技员的写字桌上,抬脚就出门限,急急忙忙走了。
“生宝!饭好了,你上哪里去?”他妈追出来了。
“我有紧事!”生宝不回头地说。
“吃毕饭再去。”
“回来再吃!你们先吃……”他向南扯大步走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岸插秧。弟兄俩把神子卷到膝盖以上,并排站在泥水里,倒退着插。他们赤着上身,被日头烤
成紫赯色的脊背上,汗水以脊梁骨为分水岭,刷刷地向两边淌着。他们劳动着,用光溜摘的胳膊揩额上的汗珠。
日头已经到了峪口镇东边北杨村上空了。过了正午时分,蛤蟆滩田野里除了他们,已经再没一个庄稼人了。但郭振山弟兄俩还不
回家。他们要在割青稞以前,插完这二亩新搓稻地秧。一定得插完,不插完,庄稼活儿就让不开路了。
庄稼人啊!当他们专住心发家创业的时候,说增产,吃奶的劲都可以使出来的;说节约,肚里可以不觉得饥饿啊!郭振山的这股
劲,是可以想象的。你忘了梁生宝父子租种吕二细鬼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了吗?
劳动是人类最永恒的祟高行为!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令人心疼,给人希望。全蛤蟆滩的庄
稼人都在惊叹:呵呀!翻身渠西岸的二亩衰败桃林地,眼看着挑林不见了,眼看着地里长起了玉米和小麦,眼看着一片水汪汪的稻田
横在你眼前了。共产党员们向庄稼人宣传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一点不假!
代表主任有几天心情不佳。他给改霞出的主惫,竟然很不投时机。改霞不仅没考工厂就回来了,甚至于在村道上看见代表主任冷
谈了,不尊敬他了,不请教他了。开头他很慌:自己的群众越来越少,怎么是好?后来他想开了‘反正有几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好
过,村内又没什么重大的政治斗争,种庄稼要那么多群众拥护做什么?他给改霞出主意,一片好心肠,只是碰得时机不巧。自己没什
么歪心眼,他问心无愧!改霞不高兴他吗?他不到柿树院去串门,不结了吗?谁离了谁,过不了日子呢?至于互助组,是个临时季节
性的互助组。改霞她妈找到门上,互助上两回;不找他,拉倒!什么了不起!坚强、自信、有气魄的郭振山,实在说,永远也不会向
人低三下四啊!最后,梁生宝互助组的分裂,正合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分析,他的心情就更好了。让生宝同志在不成功的事惰上
,多卖些力气吧!他想:小伙子有多余的精力……总之,活跃借贷的失败,中农纷纷退互助组,粮食自由市场的紧张,使这个经济上
还在向富裕中农发展的郭振山,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富裕中农的意识了。
梁生宝很难受、很焦急地跑到翻身渠西岸,找到代表主任的时候,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已经出了稻地,站在布满三棱草的稻地
塄坎上了。振海到水渠里洗腿去了,代表主任带着泥脚和梁代表谈公事。一定是公事!私事,生宝从来不找他商量!……
“怎样?”郭振山的鼓眼珠子盯着生宝难受的样子,先开口笑问,“这回在山里头,捞了不少款吧?”
生宝以一个下级和晚辈应有的谦逊态度,很尊敬地说:
“挣得不少!解决了贫雇农的春荒和肥料间题儿。”
“你自己一点也没捞得啥吗?嘿嗯!全是为贫雇农吗?嘿嘿!……”
生宝觉得口气不对味儿,但他还是强笑说:
“当然,我的肥料问题儿也解决了……”
“对!这样说话好!说啥要说全面!甭把自己说成全是为贫雇农!那么,旁人全是为自己吗?”
年轻的生宝低下了头。唉!自己说话方面太欠缺了。可他心里并没有暗射代表主任的意思啊!教训!教训!往后说话,可得注意

郭振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手上的泥,咄咄逼人地教训说:
“小伙子!整整一春天,你可没参加一回党的会啊!”
生宝有点不安,说:“郭主任!你看,头一回,我在县里参加互助组长代表会;二回,我去郭县买稻种哩;三回,我在终南山里
割扫帚去了。……”
“假也没告嘛!”
“我想不到恰恰我不在的时光,党里头开会……”
“你应当想到!嗯!你应当想到!为啥呢?难道党能一春天不开会吗?入党的时候给你说得清楚:交党费、参加党的会,是党员
的义务!”
生宝没话说了。他脸上很灰,更难受了。啊呀!一个人的缺点,总是过后逐渐才被自己发现了!当他热衷于一个严重的困难事业
的时候,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正常的组织手续了。要是他每一回起身以前,都到郭振山的草棚院去,说: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开党的会
议,他不能参加——这样才合乎手续呢。但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为什么每一回走的时候,不去告诉党的小组长呢?这是一个明
显的错误!是仅仅因为年轻吗?不是的。不能自己原谅自己!他,唉,真糟糕,是郭振山在整党学习中受过批评以后,他对他有了某
种程度的轻视了。他还不懂得:一个同志的思想是一个问题,而组织领导是另一个间题啊!现在,郭振山还是他的顺导者,他能说什
么呢?他想到这里,难受得简直要掉眼泪。他恨自己不老练!他警惕自己:万万不要大意!要注意不和郭振山把关系搞僵!……
“振山同志,我错了。”生宝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很低,颤抖着。他只有在党内受了委屈才有眼祖。
郭振山满意地笑一笑。然后,他带着领导人的优越感和庄稼人朴素的好心,原谅地笑说:
“承认错误,就是好同志。甭难受哩,念起你是顶备党员,不追你的思想儿。往后注意!”
于是,郭振山跳到渠里去,一屁股坐在渠岸的青草上,洗腿去了。他一边洗腿,一边扭头笑问:
“生宝,你寻我做啥?是不是互助组烂包了?”
生宝庆幸地说:“烂包了,可又收抬起来了。”
“啊?你倒有两手儿,剩了几户?”
“七户。还有一户,我来就是请示你:白占魁要求人组,你看收得收不得?”
“你看收得收不得?”
“我想收哩……”
“哼哼!”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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