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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

_3 斩鞍(现代)
  “以后彤云就可以领着你回来。”怜姐姐说。
  “还会回来吗?”我问她,手腕上那枚血红的指印隐隐作痛,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怜姐姐把眼光转到别的地方去,她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不管发生什么。这彤云不过是她的一个祝福。
  “谢雨安。”怜姐姐望着他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冰霜一般的神态。“你要照顾好蕊公主。”
  谢雨安微微躬了躬身:“我答应过怜公主的。”他说得很自信。
  楚夜带着足足五百名武士来护送我,怜姐姐却要谢雨安重复他的承诺,楚夜的脸上有点难看。他也只能难看一下而已。
  族人都说他是夜北第一等的勇士,他也总是以此自许。在我后面跟了那么久,他也没有面对面地对我说过那个字。大概他以为他那样的人物,那样的钟情,自然配得上我,都不用把那个字说出来的。可那天晚上,当我闯入他酒气冲天的帐篷时,他所做的不过是跑出去找谢雨安叼狼。
  他的眼光不敢落在我身上。我望着他铁青着脸在一名一名武士面前检查他们的装束,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这个人的勇气仅仅在他鞍旁的弓箭、腰间的长刀上面。
  “我们走吧。”我对谢雨安说。要是走得晚了,或许就能遇见早起的牧民们。我不想看见他们。夜北人心中那个刁蛮爱笑的朱颜公主,就让她悄然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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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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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楚夜和他的五百骑士,没有人送我。我不要父亲母亲安排我的出嫁,这不是喜庆的事情。父亲对母亲说:“阿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父亲知道,这是我对他们最后的要求。
  秋选才结束,人们狂欢了三天三夜,累坏了。以往这时候已经有稀疏的炊烟升起,这时候族人们却都还沉睡着。我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帐篷,没有惊醒一个族人。直到离开那些帐篷好远,我才叫谢雨安和楚夜让武士们摘下马蹄上的套子。
  白马,我的白马。你的样子会淡薄起来吗?
  “我要去一趟若感峰。”我指着遥远的山巅对谢雨安说。我想看看夜北,天晴的时候,山巅上可以望见七海的其中三个。
  谢雨安皱了皱眉头。若感峰和他回大晁的方向相反,少说也有两三天的路程,他一定不想去。
  “要是我做了你们大晁的皇后,”我问他,“我的话你听不听?”
  “七千蓝衣只听陛下一人的号令。”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再相信他的随意。父亲说谢雨安是个了不起的人,父亲很少用这样的词汇夸人。这一次,他夸完以后就发了好久的呆。我想父亲可能在害怕什么。我原来以为父亲什么都不怕,然而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我问你我的话你听不听?”我重复了一遍。
  他盯着我看。
  谢雨安脸上的伤痕红得耀眼,我心中也多少掠过一丝愧疚。就算丢了一条手臂,他的武功也还是非常的高,我抽下那一鞭的时候没想过他会毫不躲闪。这一鞭那么重,他却神色如常,倒是他手下那些衣着华丽的武士们露出了愤怒的神态。
  他心里在想什么?
  迎亲的队伍中却还拉着一具棺木,那里面是他的副将,听说是被他亲手杀死的。我看见过他们从父亲大帐里喝完酒出来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兄弟一样。可是他把他杀死了,还砍掉了自己的一条手臂。父亲就是那天晚上回来以后夸他了不起。原来杀死最亲密的朋友就是了不起!母亲说得对,他们男人的心思我们不懂。
  楚夜倒觉得这没什么。“他要是不杀言涉坚,他们都得死。那个言涉坚居然把狼神给撕裂了!”楚夜好像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试图解释他所能为我做的事情。他做不了什么,他是父亲的武士,这我们都知道。
  “我在问你!”我今天的脾气很大。这样发泄没有什么意义,可我不打算约束自己。
  “听。”谢雨安干巴巴地说,他指着那辆看起来很舒服的马车,“蕊公主请上车。”
  我从小就骑在马背上,可是现在开始要坐车了。
  我上车之前还要问他一句话。
  “你带着那个人。”我指了指那棺木,又指了指他空荡荡的胳膊,“怎么不带上自己的胳膊?”
  谢雨安一定被我刺激得够戗。我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他好像说的都是实话。但他这种人,不一句一句逼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不想逼他,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只是为了让他想起那件事情来。
  叶子说我从羽人那里回来以后变了很多,我总是在让别人觉得难过。
  “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她水灵灵的眼睛闪动着,“大家都喜欢你,因为你永远是那么快活。”
  “叶子,你觉得我应该快活吗?”我问她。
  对叶子,我不会用讥讽的口气说话,但她明白我的意思。她的脸红了,眼睛里的水光也越来越亮。这么做并不能让我快活。那些给我带来烦恼的人,他们的苦难和我的快活之间是没有关系的。
  我告诉叶子不要跟着我,她还是来了。我不理她,可是她也变得那么倔强,不声不响地跟在我的车边。好叶子,就当是送我一程吧!你要留在这草原上,留在你喜欢的人身边。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更重要?
  我想起了那些充满欢笑的日子,想起了母亲温柔的双手、父亲慈爱的眼神,想起了怜姐姐牵着我的手站立在若感峰猎猎风中,想起了羽人小泥屋里温暖的炉火。我把身上那些丝绸的衣服都脱了下来,换上了母亲新做的红衣裙。母亲赶时间,衣裙的针脚有点粗,可是红得真是鲜艳。
  我穿着鲜红的衣服,抱着羽人送给我的黄金竖琴,开始拨弄那十四根银色的琴弦。那天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练过琴,现在的指法未免生疏了。
  “咱也不要他的金,
  咱也不要他的银,
  不要他什么收罗世间美女的铜镜,
  也不要他红口白牙许给的太太平平。”
  我慢慢地唱着,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眼睛也就一点一点合上。我说过,我不要再哭,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一串奇异的和弦,是那琴弦自己在颤动。我的心头不由自主地热了一下,砰砰跳了起来。
  楚夜在外面大声呼喊:“保护公主!保护公主!”马蹄声围着车厢响成一片。
  叶子冲到了窗边。“蕊公主!”她急促地叫我,声音里面又是惊喜又是惶恐。我凑到窗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天上一个黑影正急速落下来。
  他来了!
  七海蕊问我的话,我不能够回答。
  我是七千蓝衣的统领,大晁卫将军。十一年前,我是一名普通的斥候。这十一年间,我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人,有敌人也有自己人,其实敌人和自己人的区别是这样小,就算在同一个战场上也未必能够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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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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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从来没有杀死过自己的弟兄。我带着我的蓝衣队在战场上冲杀的时候,从来不在意斩获了多少虏首,我在意的是他们是否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是否保护着自己的弟兄。每一个人在战场上都是那么渺小,只有弟兄可以依靠,这是蓝衣不败的源泉。
  如今,我当着大家的面杀死了用生命捍卫我的言涉坚。鬼弓们没有置疑我的判断,他们信任我太久了,不管我杀死他们中的哪一个,他们都会相信我的决定是有道理的。
  我的决定当然是有道理的,如果言涉坚不死,要死的不仅是我们这五十几个人,七千蓝衣的命运都岌岌可危。大晁太平两年,蓝衣们的传说不曾在战场上崩溃过,却在这太平世道里面悄然消融。如果不能把七海蕊安全带回帝都,蓝衣们很快就该埋骨于这荒凉的夜北了。我和七海震宇做着一样的事情,即使不能改变未来的命运,起码也要尽力拖延。
  我记得言涉坚的目光,他的惊讶和痛苦不是因为我挥出了这一刀,而是因为这一刀的绝决。我没有给他留出一点点求生的机会。划开言涉坚咽喉的那一刀和切下自己左臂的那一刀完全不同,我切断的是自己的过去。那一刻我多少明白了一点陛下对我说的话。我一直以为选择是不存在的,但它存在,不管是虚伪或是真实。
  七海蕊说快乐不快乐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想告诉她人们不是活在快乐里面,驱动九州大地的力量只有两种:欲望和职责。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很羡慕她,十五岁的公主还能够那么纯粹,只能说是星辰诸神给予的祝福了。我听见了车厢里飘出来的歌声,那样的歌声只有朱颜公主才能够唱得出来。
  楚夜喊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看见那个羽人,他的眼力比我们都好。大晁军中最优秀的射手都在我带来的五十鬼弓里面,他们的眼力还是比不上这个夜北武士。好在楚夜只有一个,好在他手中没有可以与我们媲美的强弓。
  “别射!”七海蕊尖锐的嗓音让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那些夜北武士迷惑地望着她,而鬼弓们还是稳稳地瞄着那个在空中盘旋的羽人。
  我望了望楚夜,楚夜也望了望我又扭头去看七海蕊。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到飞翔的羽人,楚夜的脸色出奇得苍白,就像那天夜里闯入我帐中一样。
  望着七海蕊满眼的求恳,我的心中动了一下。
  “刷”的一声,一枚劲箭破空而去。真是难为了楚夜,用那么一柄木弓竟然能够射出如此有力的箭来,我的鬼弓们脸上也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那羽人高高停在我们头顶,鼓动着双翼,不再下落。楚夜的箭到他面前已经没有多少力道,被他的羽翼一扇就歪到了一边去。
  “楚夜!”七海蕊愤怒地望着红发武士,“我叫你别射!”
  楚夜咬住了嘴唇,面容都有点变形了:“公主,你这次嫁入大晁牵系重大啊!”
  “这是我爹说的吧?”七海蕊微微摇了摇头,“楚夜,你也相信太平是别人可以许给的吗?”
  我吃惊地望着这个小女孩子。她真的还是个小女孩子而已,可是她说的这句话高明得很啊!
  楚夜凝视了她一阵子,摇了摇头。七海蕊的表情才一松,就看见他抬头开弓,“刷刷刷刷”连珠四箭直奔那羽人飞去。
  我叹了口气。七夕还没有到,能在这个时候飞翔的羽人都不寻常,刚才看他挥开那一箭的轻松,楚夜射得再快也没有什么威胁吧?
  羽人背着太阳,我还没有看清他怎么动作了一下,四支羽箭就忽然飞散开去。空中也传来一声清脆的弓弦声。我的心收缩了起来,这弓弦声太熟悉了,我们大晁的勇士名将倒在这种弓弦声中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楚夜的身子晃了一下,一脸莫名地落在地上。他的战马跪在地上慢慢软倒,原来那支羽人的箭穿透了那战马的头颅,把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我长出了一口气,这羽人看来不想伤人,否则地面上那么多武士,论弓箭只怕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我望了眼华思秋,他摇了摇头。羽人飞得太高,全身都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面,雪白的羽翼边缘光芒四射,他对付不了那羽人。
  楚夜还是呆呆立在马尸边,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七海蕊轻轻巧巧地跳上车边拴着的那匹红马,走到他的身边去。
  “这个东西给你算了。”她把一个银色的面具递给楚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七海蕊时她戴着的面具。她的脸色怜悯而不屑。“楚夜,不用你送了,谢雨安会保护我的,你们回去吧!”
  楚夜茫然地接过面具,忽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个骄傲的年轻人!
  七海蕊对我说:“我要去见那个羽人。”
  我摇了摇头:“你说要去若感峰,我已经答应了你。”
  七海蕊问我:“到帝都要走几天?”
  我明白她的意思。别说去帝都,就是走下高原,时日都还漫长,这羽人若是日日飞临,我们能防得住多久?我还是摇了摇头。那羽人看起来很出色,但我带着五十名鬼弓,只要羽人想落下,他就跑不掉。
  “我答应过怜公主要照顾你。”我告诉她。
  七海蕊的眼睛真亮,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黑那么亮的眸子,夜北人说她是夜北最美的女子,他们说得对。可我从容地和她对视,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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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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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们走吧!”七海蕊拨转马头转了回去。从这个时刻起,她再也不肯回到车上去。
  那羽人飞走了,他还会回来。可是他只有一个,他也要休息,他甚至没有一箭射杀楚夜,心太软了。他拼不过我们。
  若感峰就在面前,山巅上是闪亮的冰雪,山巅上飘浮着一朵白云,旗帜一样的白云。我抬起头来眺望山巅,脖子都仰得酸了。
  到若感峰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羽人每天下午都从太阳的方向飞来,七海蕊就会弹着一座小小的黄金竖琴唱歌给他听。听完了那歌,羽人就飞走了,没有一点其他的动作,这让我觉得不安。
  “你以前怎么上去的?”我问七海蕊,这样的山峰看起来几乎是不能攀登的。
  “走上去啊!怜姐姐带着我走了整整两天。”七海蕊淡淡地说。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怜公主。这小女孩最近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怜公主了。
  我开始为我对她的承诺后悔了。
  “你不能上去!”我告诉她。要是七海怜和七海蕊可以走到山巅,我们五十鬼弓当然更没有问题,可是爬山的时候还要防范空中的羽人未免没有把握。
  七海蕊毫不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转开了。她和她的婢女坐在一起,又开始弹那座黄金竖琴。这是两个美极了的小女孩,她们坐在一起,就像两朵怒放的玫瑰,晃得人眼睛都花了。可是我的鬼弓们望着她们的眼神却都带上了一丝同情。这些天来的歌谣都是伤心的,这样的歌谣不应该从这样的女孩子嘴里唱出来。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拿走她的竖琴。
  太阳落在若感峰的背后,羽人没有来,他总是从太阳里面飞来,今天太阳被巨大的山峰挡住了。我安排今夜的宿营时加了三倍的岗哨,七夕快到了,晚上的月光不好。
  这一夜我都没有睡。若感峰黑洞洞的躯体好像要朝我压过来,只有峰巅还闪烁着白色的雪光。营地里静悄悄的,听不见鬼弓们的鼾声,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睡不着?我越来越后悔来若感峰的决定。一定会有很大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以往,只有在恶战前我才会有这样的心悸。等到太阳出来,我要带着七海蕊立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其实我应该乘着夜暗离开,因为天一亮,羽人就来了。
  我看见刚刚耀眼起来的太阳里面好像花了一下,就知道时间到了。我立刻去摸弓,但一伸手才想起来左臂已经丢在秋选的赛场上。耳边都是劲箭的声音,还有七海蕊的喊声。
  她喊的是:“别杀他们!”
  但是晚了,羽人的第一轮连射放倒了一半的岗哨。这是清晨哨兵们最疲惫的时刻,他从初升的太阳中飞来,鬼弓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只是本能地放箭。羽人是对的,如果他不杀死哨兵,无论如何都不能冲到营地中来。鬼弓毕竟是鬼弓,只是对着阳光放箭也能给他足够的威胁。可失去一半岗哨以后,箭矢一下稀疏了起来。羽人的三支箭对着我飞来,他听了七海蕊的话,没有打算杀我,没有一支箭对着我的要害。我从容地把那三支箭磕飞,手臂却震得微微发麻。这是哪里来的羽人,有如此强劲的臂力!
  那双白色的羽翼闪电一样窜进了营地,又带着七海蕊红色的衣裙一飞冲天。
  我喝了一声,让鬼弓们放下弓来。那么短的时间,羽人起码挨了四五箭,可是,他得手了!
  我看着七海蕊的红裙越飞越高,天空中有几片白色的羽毛飞扬着落下。不知道怎么,心中竟然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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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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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
  我知道他飞得很高,飞得很快。我一直都想像一头大鹰那样在天空中翱翔,看着草原河流和山川在下面蜿蜒而过。可是我闭着眼睛不看。要是睁开眼睛的话,我怕会哭出来。他把我救了出来,应该高兴才是呀!
  “你带我走么?”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风声呼啸,他一定听不见我的话。
  我把他的脖子搂得紧了一点,天上真冷。
  我们停在若感峰的峰巅。脚下的冰雪是硬梆梆的,他落下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原来羽人降落是那么沉重。
  我睁开眼,看着他缓缓收起那双巨大的羽翼。
  “哎,”我脸一红,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了,“你不是说羽人在七夕才飞翔的吗?”
  “有一些羽人,他们一年四季都能飞,”他说,“但是非常少。”他检视着自己的双翼。
  我这才看见他洁白的羽翼上插了好几支箭。
  “疼不疼?疼不疼?”我扑上去捂着那些伤口问他。伤口那么多,一双手怎么捂得过来?
  “没事的。”他把我扶开,“翅膀上的伤不疼。倒是这里……”他皱了皱眉。一枚羽箭穿透了他的大腿,流出来的血把裤腿都浸透了。
  “那,那……”我急得要哭出来了,要是我是怜姐姐该多好,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没事。”他安慰我,拔出一柄短刀来把翅膀上的箭一一削断。
  我不相信他翅膀上的伤口真的不疼,他每拔出一支断箭,身子都要剧烈地晃动一下。他的身子一晃,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身子这么晃着,他的脸上还是从容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谢雨安来了。就这样站在一边看着他一支一支地拔着断箭,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陌生,离我越来越远。这想法让我害怕极了。
  “怎么啦?”他注意到了我的沉默,笑吟吟地问我。他的笑容不自然,因为他一边问我一边拔出了腿上的箭。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只是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想起了谢雨安的断臂。
  “没什么。”我小声嘟囔着,双手抱住了肩膀。峰巅上真冷,风吹得跟小刀子一样,割得我浑身都疼。上次和怜姐姐来,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呢?
  羽人在大腿上紧紧勒了一条带子,松了口气。“那些鬼弓果然厉害得很,要是运气稍微差一点,我们可都跑不出来了。”
  “嗯。”我说。我没有看见刚才的战斗。鬼弓们放出那么多的箭去,我哪里敢看,一直都闭着眼睛紧紧抓着叶子的手。我微微闭了闭眼,回忆着拔地而起时那种巨大的兴奋。
  羽人走到我身边,我觉得身上忽然暖和了许多,原来是他用那双巨大的羽翼裹住了我。我偷偷笑了,羽人对我还是好的。
  “峰顶上太冷了。”羽人说,“可我有点累,暂时飞不动。你忍着点,稍微歇会儿。”
  “我不冷。”我摇着头说。真的,羽人的大翅膀里面可暖和了。
  羽人笑了:“那就好。”
  我仔细打量着羽人,即使不看背上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他也不再是小泥屋中的那个脏兮兮的铁匠。他可真神气,神气得快要让我认不出来了。我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陌生的缘故。
  他也看着我。
  “朱颜公主。”他说。
  我摇了摇头:“叫我舞蕊。”
  他扬了扬挺拔的眉毛:“哦,连你爹也不要了……”
  “……”我垂下了头,“他不是。”
  “他不是吗?”羽人的话语里一点都没有惊讶。
  我想说他不是,可是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父亲是父亲,我想起他那张颓废的脸,心中一阵疼痛。
  “你想去哪里?”羽人眺望着辽阔的夜北。
  “我不知道啊!”我茫然地说。太阳升起来,雾气都散去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宝石一样的三海散布在视野中。那视野以外是什么,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不是说总会有没有人的地方吗?”
  “嗯,总会有的。”他的视线好像越过了天际,看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了。他张了张嘴,好像很不习惯我的新名字,“舞蕊……真的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吗?舍得吗?”
  我回答不出来。
  “七十万夜北人呢!”他长叹了一声。“不会后悔吧?”
  羽人想说什么?七十万夜北族人会因为我而陷入战火吗?我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只是听说过它的可怕,可这怎么能赖到我头上呢?我委屈了起来:“他们如果要打总是要打的。就算今天我嫁过去不打,明天找个理由又要打了怎么办?今天抢走这个明天夺走那个,我们还有什么会剩下,到时候连打都打不动了。”
  羽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没见过我似的。我觉得有点别扭,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么?如果要靠别人许给,自己就永远都做不了主,这个道理我懂,父亲母亲当然也懂,楚夜当然也懂,难道有人会不懂吗?可是他们还是要我嫁给大晁的皇帝,宁可大家都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呀?!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他静静地望着那无尽的草原,好像在想一些很遥远的事情。“东西南北,哪里我都送你去。”他的声气忽然又饱满了些,“大晁号称统一了三陆九州,嘿嘿,我倒不相信他真能管到天下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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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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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送我去么?”我失声叫了出来。羽人是说,他只是送我去吗?
  羽人迷惑地望着我,我的脸上全是震惊和失望。渐渐地,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阿蕊。”这次他管我叫阿蕊,叫得那么亲切,比舞蕊顺口多了,可是他摇了摇头。他一摇头,我的心就沉了下去。羽人脸上的微笑我见过,那是楚夜经常挂出来对付跟着他的那些姑娘的。
  “你还小。”他说,认真极了,“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吗?”
  我点点头,看着他嘴边的微笑,觉得心虚起来,头点得就有点勉强。
  “你会知道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喜欢一次,那一次也只有你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他的眼神迷蒙那么一个瞬间,转眼又变得清澈。“好好活着,就肯定会知道。”他长嘘了一口气:“你已经快乐了十五年,也许你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世界上多少人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上十五年啊?!阿蕊,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继续快乐下去。”他扶着我的肩膀,“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吗?”
  我想告诉他我明白的,可是我说不出来,他转瞬即逝的眼神告诉了我一些东西。我的心不再跳得那么激烈,他能感觉到吗?
  我没有指望羽人会来救我,倒是一直盼望父亲母亲临时转念,不让我嫁给那个该死的大晁皇帝。我甚至还想过楚夜会把谢雨安和他的人都远远地赶出夜北,我不会嫁给他,可是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他。羽人呢?他当我是个孩子。就算那棵年木是为我种下的又如何?他只有一个人。
  然而羽人来了,飞来的。他飞来的那一天,我是多么高兴啊!原来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藏得那么深那么深。他告诉过我不会再飞,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飞来。
  羽人说得对,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有多么痛。
  怜姐姐问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羽人。可当我确信要永远离开夜北,满心里一下子都是羽人的影子,到处去扑也扑灭不了。原来想一个人可以想得那么苦!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羽人什么,也许有很多,也许什么都不是,就是喜欢。我说不出来。我一直记着他站在阳光里面给我讲述年木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头发在风中微微飘动着,脸上是神往而伤感的表情。我想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他了!用上这个字啊,我的脸都发烧了,心里面又是甜蜜又是悲伤。
  那两天,我坐在软软的马车里面,拨弄着他送给我的金竖琴,想念着他的样子。我想,就那么活在想象中吧!最好到帝都的道路永远都走不到头。我的心是凉凉的,可是里面有那么一丁点的地方还留着点热力。这点热力让我熬过了离开白马的伤心。那两天,时间都是停滞的,直到叶子冲过来对我叫喊。
  我想起刚才羽人抱着我飞上峰巅的情形。风是那么的厉,那么的冷,可是我只是觉得温暖,从心里面一直暖出来。这一生中,我还有过比这更快乐的时刻吗?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怜姐姐,失去了我的族人,现在连他失去了。
  我凝视着他,他是那么英俊,那么神气。那不重要,就算他还是满脸黑灰,弓着背在炉火前打铁,我也还是那么喜欢他。我的心不大,放下他就满了。可是他呢?他的心会大一些吗?我望着他的微笑,知道自己有了答案。吸引我的是他的心,和我一样,那里面也满满当当地装着一个人。我听见自己的心封冻的声音。
  “河络对我说过,在极南的地方有个大雷泽。”羽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他们说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鲜花永远都开遍草原,平缓的波河从草原上流过……”
  “很好啊。”我淡淡地说,我好像理解了怜姐姐的那种冰冷的美丽,她的心封冻了几年呢?“可是我不喜欢。”我再次对羽人宣布。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柔声柔气地哄我,“我都送你去。”
  还是送我!
  我知道他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地方来,他去过的地方那么多,知道的那么多,还会在空中飞翔。可是他不能把我送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那地方有我的父母,族人,我的夜北,有他。
  若感峰那么高,我也只能看见一小半的夜北。若感峰上可以望见的地方,我都没有完全到过,但是我一直都很快活。现在呢?登上一百个若感峰看见的地方,也不能把过去带回来了。
  我望了望遥远的山脚,谢雨安的营地还在那里。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可我记得他们面对羽人的惊惶。我是在他们面前飞起来的,在羽人的怀抱里。我笑了,最好的时光都留在夜北了。多好!我应该知足才是。
  我的主意拿好了。父亲总说我作决定太快,可他也说我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
  我退了两步,从他的羽翼中穿了出去。呼啸的风顿时穿透了我的衣衫,真冷啊!
  “我知道在哪里可以过得快活。”我微笑着对他说,“翼无忧,谢谢你。”
  我低下头来,手指轻轻绕着衣带,母亲给我新做的红嫁衣,做得真合身。
  “告诉我的父亲母亲,我走的时候故意气他们,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羽人的脸上惊疑不定。“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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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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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孩子。”我告诉他。我的脚微微一软,整个世界就颠覆了!
  我看见他飞扑了过来,但是他的羽翼不能够挥动。
  “阿蕊!别傻了!!”他大声喊。冰雪又硬又滑,他的身子一下就溜出了悬崖,只是用一只手牢牢扣着崖边,绝望地来抓我。
  可是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我爱你。”我轻声地说。风那么大,他一定不会听见。
  “我爱你,夜北。”我轻声地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失信了。
  很奇怪,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七海怜而不是陛下。
  七海怜对我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可是我没有做到。看得出来,七海蕊很高兴那个羽人来救她。可是七海怜会那么高兴吗?七海怜和七海蕊不一样,如果那个羽人来救她的话,大概会被她劝走吧?也许我真的应该把镜子给她。
  陛下对我说:“把她带回来。”陛下不在乎她是谁,因为他知道我在乎。但是我现在越来越不能肯定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有些事情,就在我心里,可是我不想去碰它,或者说是不敢去碰它。七千蓝衣,对我是不是太重要了?十一年的光阴只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却足以让我前面的生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能想象。
  我和陛下的差别在于:我的心中是七千蓝衣,他的心中是九州万里。既然我是陛下的蓝衣统领,这差别就是注定的。
  我还有四十四名鬼弓。那个羽人真是很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居然射杀了我六名鬼弓。战场上,鬼弓可从来没有倒下过。我没有遇见过那么强的对手。他的河络弓,他纯白的羽翼告诉我一些宝贵的消息,我想我那些羽人同僚大概会很感兴趣。
  鬼弓们惊惶失措地望着我,他们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折。如果是两年前,他们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可是现在……我的心中有一点绝望。
  “看我干什么?”我呵斥他们,“羽人受了伤,又带着朱颜公主,飞不远的。”
  我把鬼弓们分成了四队,要他们朝着东西南北各跑出二十里。夜北的秋天总是那么晴朗,天空中一只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羽人抱着七海蕊就不能射箭,十一名鬼弓足以对付他了。
  “可是朱颜公主……”华思秋犹豫地问。
  “射!”我说。飞上若感峰的时候,羽人就为了保护七海蕊挨了两箭,他不会让鬼弓射到她的。
  “谢将军,你放过他们吧。”是七海蕊的婢女对我说话。“他们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有看出这个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胆色。也许是因为以前有七海蕊在的关系,现在看起来,这婢女居然气质不俗呢!
  “把我嫁给大晁皇帝吧!”她见我在听她说话,更加大胆了。
  我皱了皱眉。
  “只要你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看见几个鬼弓露出怦然心动的神色来。
  “我知道你担心那面铜镜。”
  铜镜是带在七海蕊身上的。
  “怜公主说,那镜子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来到她身边,她抬着头,毫不畏惧地望着我。
  “叶子。”
  我伸出右臂,把她抱上我的坐骑。她看起来还冷静,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我笑了笑,“你记好了叶子。我们攻打泽雅的时候,是拿他们献上的美女剥皮做鼓的,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最美的。”
  叶子的牙关都在打战了。我对鬼弓们挥了挥手:“出发。”
  “可是,”她吃力地说,“是不是最美,不是都是人说的么?”
  鬼弓们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想什么,这总比和那羽人对抗好得多。我回望着他们,没有改变命令,他们策马跑了下去。这个主意,我暗暗地想,要是真没拦住七海蕊的话……
  七海怜让我大吃了一惊,她还知道什么?
  我的马跑出没几步,叶子忽然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她是侧坐在我鞍前的,能够看见背后的若感峰。我不安地回头一看,一幅红色的裙裾正从空中飘落。
  “七海蕊!”我失声说。
  鬼弓们也都停下了,呆呆地望着坠落的七海蕊。
  她坠落的时间一定很短,可是在我看来是那么的长。我记得那裙裾撞上地面前的每一个瞬间,就像是一幅幅割裂的图画。她不断撞击着山体,然后弹了开去,我听见一种奇怪的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折断了。不,不是七海蕊,是那面铜镜吧?
  一层淡淡的蓝光泛起来,我张大了嘴,那是多么大的声音!天都要塌了。我的脚下震动着,帐篷大小的飞岩被喷薄而出的水柱抛石子一样丢入黑色的天空中去。
  我醒了过来,看见鬼弓们还呆在那里。
  “快跑!”我声嘶力竭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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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不是尾声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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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史一·高帝纪》
  ……
  三年七月,夜北地崩坏,朱颜海现。钦天监扶成告,夜北将乱。帝遂集五军于晋北。
  九月,前军入夜北,贼七海部围前军锐锋营于八松。二日,锐锋营全灭,前军大败。
  十月,左右军大举攻白马,贼遁,帝乃遣蓝衣军索之于秋岚海。贼说图颜部围之,蓝衣军苦战十日,全军没,仅卫将军雨安以下三十一人身还。帝乃赐雨安号曰丧兵侯。
  十一月,贼七部四十万众大败左右军于苦渊海。帝怒,自将五军讨之。
  ……
  四年四月,帝还至白马。平夷将军千计驰入贼黑水部,怀狼符,夺其军。
  五月,帝引五军围七海震宇于天水。震宇见帝军尽出夜北马,知夜北诸地失。震宇与数百骑袭帝,上将军诸婴斩震宇阵前。夜北大破。
  《风舞集·晁史官的家书》
  ……
  人人以为一史一实,其实不然。每增删数字,其实俱变。
  ……
  盖前军入夜北是七月,吾不得不录为九月。一字之差,两月间隔,孰攻孰守,顿成天壤。
  ……
  吾夜不能寐,常自流涕。万望吾儿戒之。
  《丧兵候自传》
  夜北地势高,季节和中州大大不同,我带五十鬼弓上夜北是七月的事情,然而在夜北已经是秋季了。
  ……
  原来以为好好带着朱颜公主回去,总能延缓攻击的日程,也能加重七千蓝衣的分量。然而,我们还在秋选当中,前军就已进了夜北。我带不带朱颜公主回去都无所谓了。当然,陛下是早发兵进了夜北,七海震宇何尝不是布好下了埋伏,一口吃掉了前军锐锋营呢?那些日子,羽人每天来听朱颜公主唱歌。
  ……
  我常常想起那个从空中落下的红色身影,那面铜镜碎裂的巨响和地下喷出的水柱。说是一个小姑娘撞出来的朱颜海,有谁会信?说蓝衣统领和朱颜公主一样无足轻重,倒是更加顺理成章一些。
  ……
  陛下封我为丧兵侯,嘿嘿,派了我们七千人去追“十万带甲”的七海震宇,整整十天没有一个援兵,陛下要我丧兵就丧兵好了,总之是保不住七千蓝衣。只是可惜了言涉坚。
  ……
  《思园笔谈·夜北的七海》
  ……
  当地人有“七海没,朱颜兴”的说法。夜北七海作为传说中的湖泊,当然已经不能找到踪迹了。人们普遍相信,大晁三年的那次地裂中产生的朱颜海汲取地下水源,是七海枯竭的主要原因。然而,一本故纸堆中的小册子却有惊人的记述。这本叫做《夜北初记》的古书是托一个大晁史官后裔的名字写的。书中说到晁高帝灭七海七部以后,以七部的幸存的人口导流填埋了七海。这看似不可能的浩大工程竟然在十年内就完成了,付出的代价则是七部的余民锐渐到了三万。从七十万到三万,这是多么惨痛的伤亡啊!就是这剩下的三万,也被迁徙到东陆东南角的荒凉的商地。难怪商地人的口音与中州口音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澜州方言一个返祖的旁系呢!
  ……
  我这次专门去走了传说中的七海旧地,虽然湖泊的痕迹早已消灭,那小册子上记载的导流明渠却与现在销金河的几条支流惊人地吻合。野史不能尽信,也不可不信。就七海这个例子来说,我觉得还是相当可信的。
  《思园笔谈·夜北马的进贡》
  ……
  这是一般人对前朝进贡制度中最不理解的一个部分。夜北人口稀少,每年却要向大晁进贡三千匹骏马,负担不可谓不重。更奇怪的是,夜北马的体形巨大,虽然体力充沛,耗用的粮草却很惊人。论速度不比北陆马,论力量总还是牛大,大晁坚持要夜北进贡的这许多马匹往往分入民间,并不收留在军中或者宫中。何苦来呢?
  ……
  其实结合夜北之战来看,倒是简单得很。夜北的七海七部号称七十万,其实壮丁不过三十万不到,装备给养更不能与当年统一九州的大晁五军相比。然而这样一支游骑兵却在一百七十万精锐五族士兵的威压下战斗了大半年,给大晁造成了近四十万的人员伤亡,并且在战争开始就歼灭了著名的七千蓝衣军。难怪大晁皇帝对夜北如此忌惮。灭尽夜北余族之后,还要迁入的牧民年年进贡夜北马,无非就是为了削弱夜北的战力罢了。这样一个习俗能够沿袭数百年,那一战的惨痛实在难以想象。
  《九州纪行·朱颜海》
  ……
  海水是碧蓝的颜色,岸边都是细碎的卵石。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我感觉不到,但是海面上不断地涌来涛声。别说夜北人说这是海,除了尽头的若感峰显得突兀,我也觉得这和真正的大海没有什么区别了。
  ……
  想象那在空中飘舞的红裙,想象那面坠落的铜镜,里面是不是还在闪动着朱颜公主的笑容?一面神奇的铜镜,加上一位世间最美的女子,在夜北大地上撞出了夜北最大最美的湖泊朱颜海,这样的故事也说得上浪漫了,可是夜北人说起来的郑重却是从心底发出的。我不能说这故事是真实的,可我更不能说这故事是荒诞的,走得越多,我知道这世界上越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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