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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

_2 斩鞍(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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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的话好像很有说服力。“那……”我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我可不可以都……”
  羽人肯定是假装不明白。真坏!他就是想听到我说都要才行。
  “我都要啦!”我赌气说。
  羽人大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都会给我的,其实一开始他就是逗逗我而已。羽人和父亲一样,都很宠我,这我知道。
  这个上午,我学会了七个和弦。羽人说有了这七个和弦,就足够我讲大部分的故事,唱很多的歌谣。这是真的吗?我一直很崇拜那些行吟者,原来他们只要做一个早上的功课就可以出门行走,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下降了很多。可羽人说不是这样的,他说没有见过我那么聪明的学琴者。“我可是练了几十天才熟起来的呢!”他说。他一定在哄我,不过就是把手指在琴弦上移来移去而已,羽人那么了不起,怎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呢?我想到琴弦,手指就自然跟了上去,哪里需要练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听见他夸我。大家都夸我漂亮夸我聪明,可是我不觉得。羽人说的,我就爱听。
  “你可以试着唱一下歌谣了。”羽人说,“我们唱哪首呢?”
  哎呀,这就要真唱了,我忽然心虚起来。很多很多好听的歌谣从心中掠过,可我一点也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弹奏。“唱那个不要咱的金好了。”我想起那个滑稽的歌谣,那是最简单的。可是我的脸接着就红了,我今天金也要了银也要了,还要唱这个歌。
  “羽人可没有看出我的想法来,他只是和我一起唱。
  他也不要咱的金,
  他也不要咱的银,
  他也不要咱光彩夺目的华丽织锦,
  也不要咱磨薄了嘴皮子的万语叮咛。”
  要不是我听见秋角声的话,我一定会把秋选的事情给忘记的。这样学琴唱歌,有多么快活!可是我听见了那低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吓得连忙跳了起来。
  “我们错过啦!”我带着哭腔说。
  “错过什么了?”羽人没弄明白。
  “半天的秋选啊!”秋选虽然有三天那么长,可是只有头一天是各部的豪杰真正比试,后面两天就是大家一起做游戏、做好吃的、唱歌跳舞庆祝而已。
  “哦,那你赶紧去吧!”羽人站起身来。
  “你也去啊!可好看了。”我连忙安慰他,“最好看的都是在下午半天呢!”
  “我不去了。”羽人的声音里有一丝歉意。
  是我呆得太久耽误他干活了吧,已经花了一个上午陪我了。“去嘛!”我又开始耍赖,“我叫爹发话……”我突然咽回了后半句。泥屋里好像宽敞了不少,原来堆在那里的铁器都不见了。“你没活了吗?”我突然懂了,“你要走了!是不是?!你要走了才送东西给我,才教我学弹琴……”
  羽人不说话。我知道我猜对了,他的床头已经倚上了一柄长长的绿色角端弓,床上整齐地摆着几个包袱。
  我委屈极了,眼睛一下子酸了起来。但是我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红眼睛。我才不要让这个羽人嘲笑我,他只会哄我,不跟我说实话。我不要理他!我跺了跺脚,冲出小泥屋,眼泪终于抑止不住地飞洒开来。
  “微风。”我叫它,它乖乖地把脑袋递过来让我抱,还是它对我好。我想摸摸它的脸颊,才发现竖琴和面具都还紧紧握在手里。我把它们举得高高的,却终于没有扔回那小泥屋去。“我们走。”我说,微风就飞奔起来。我抱紧了竖琴和面具,脸上都是泪水。依稀彷佛,那小泥屋里传出一声叹息。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从来都没有那么难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有些东西在心里面膨胀,胀得我酸极了。我不要这个样子。我不用这个样子的,我想起来,河络的面具就在我怀中。
  翼无忧,我不会哭给你看,我要你知道,我不是朱颜公主,我是无忧公主。
  如果不是言涉坚昨天晚上已经打听到秋选的内容,我们今天一定要郁闷得多。
  秋选中虽然不都是些挤奶剪毛的杂活,和我们原来设想的比武竞技还是相去甚远。一早上没比上多少战场上的弓马功夫,倒是狠狠练了练训马角力什么的,我的鬼弓武士自然占不了什么便宜。尽管事先都知道了,属下们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有天分的人是少数,对大多数人来说,得第一只是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像我的蓝衣们这样处处争先,却没有处处用功的本钱,跌下马来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是我的错,蓝衣们飞扬跋扈的日子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一个夜北人问我:“大晁朝原来不用养马的吗?”那时候我手下最精锐的骑士刚被一匹烈马摔下来。夜北各部没有常备的军力,他们出生在马背上,生长在马背上,每个人都是战士,每个人也都是牧人。只是,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大晁就算没有培养出那么好的马师,只要去掠来不就有了?大晁征战四方,所用的良马千万,夜北又怎么可以相比拟,还不都是从北方草原上夺来的?那个夜北人是素巾部的王子,我于是知道素巾部有一个呆子。
  七海七部到得这样整齐,很有几个奇奇怪怪的人才,那些比试还真好看得很。几处赛场一阵阵的欢声雷动让白马充斥着喜庆的气氛,让郁闷了一阵子的鬼弓们也染上了喜色。不过眼下这场赛事未免拖得太久,我的头皮都开始发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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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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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子就放在金盘中间。倒是很大一粒夜明珠,即使是大白天,也能看出些光华四射的意思来,可是珠子周围的人大多愁眉苦脸。言涉坚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有心说他,又觉得无聊。七海震宇出的这个题目本来也无聊。
  起初是素巾部为了讨好他送来一颗夜沼里寻来的明珠。那明珠天生通心,冲着阳光就可以看见一道蜿蜒的孔隙穿过珠子直达两端。七海震宇说明珠很好,若是可以挂在床头就更好了。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一场新的比试就开始了。七海震宇已经有了这样的威望,以前我可没想到,难怪陛下要陈兵百万相迎。
  那珠子孔内曲折,又只有米粒粗细,就是再韧的马尾又怎么能够穿得过去,这样简单的道理人人明白,却总有人跳出来尝试,那就叫做不死心。本来听皮部说夜北人固执,这次总算是见识到了。
  好在七海七部的汉子也不都是些直肠子,接着下场的铁课部一个黄脸汉子就信心十足。“就是麻烦一点。”他对大家说。
  他打算在珠孔一端抹上奶油,从另一端放一只细蚁进去,拴上丝线,再拿热酒杯在细蚁这一侧烤它,那细蚂蚁就必带着丝线爬到另一端去。他还没有说完,赛场上就一片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我都忍不住笑了:这汉子的方法虽然古怪些,未必不能奏效,我还真没有想到。只是空口说来总是少点凭据,难怪众人不服。
  七海震宇清了清嗓子,大家安静了下来,他反倒看到我这边来了,“谢将军纵横四海,识见自然是不一般的,不知道你以为这个法子算不算呢?”
  得罪人的事情由外人做当然最好不过,我可不能上这个当。我说这个法子当然很好,实在让人耳目一新,我们实在是想见识见识。七海震宇看了我一会儿,他的眼睛里也有笑意。我忽然醒悟过来,刚才这句话说得圆滑婉转,却是太没有担当了。这种话,我对陛下必然是不敢说的,对七海震宇说得就很顺溜,总还是看轻了他。
  黄脸汉子倒迟疑起来,他眨巴了两下小眼睛,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已经落过霜了,现在要找出一只细蚁来实在不容易。”赛场上一片哄笑的声音。黄脸汉子也不脸红,走下去的时候也没有畏缩。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陛下身边十丈内不许有兵刃,七海震宇就没有这个规矩:夜北没有不带刀的男人。即便如此,我手里的这柄刀还是长了一些。七海震宇要我来破这个题,我就破给他看。这风头原来不必争,只是刚才我说错了话,现在就必须弥补啦!
  陛下送给七海震宇的刀当然好得不得了。我自己不用好刀。用太好的兵器就会习惯,就会依赖,就会多出很多危险的预期。可是好刀用起来真舒服,我的手只是微微一震,那明珠就沿着那细孔剖成了两半,这样把马尾填进去就容易得多。
  场里静悄悄的,七海震宇看着我,并不发话。我知道,他需要的是一枚可以挂起来的明珠,如今马尾虽然填进了孔道里,挂可还是挂不起来。把明珠再合起来,这件事我做不来,但是我的鬼弓里有能做的。我招了招手,华思秋走进了赛场,他抱着那珠子念了两句什么,忽然有光从珠子中迸放出来,松开手的时候,珠子就是一体的了。我的鬼弓武士并不全是真正的武士,这一点七海震宇是不知道的。
  只有七海震宇一个人为我们鼓掌:“好刀,好刀法,好秘术!”他转过头去,问背后纱幕里的人:“阿怜,这样的秘术可算是了得的?”
  原来七海怜已经回来了,我盯着纱幕。夜北女儿大方得很,多不遮挡面目,七海怜那么做,是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关系吗?
  “嗯,很不错了。不过……”浅浅的声音飘了过来,七海怜掀开纱幕。我看到的是一张完美无暇的脸,连一丝烟火气都不带,碧蓝的眸子好像梦幻一般。她走到我跟前,捧起了那珠子。我实在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走过来的。“虽然是强行粘合了,这法子总是霸道一些,珠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瞥了眼华思秋,华思秋居然变了颜色。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她说着抽出了那条马尾。我听见许多压抑的低呼。抽出来容易,穿进去可真难呢!七海怜把明珠泡进手里端着的一杯水里,双手一抽,竟然把明珠用那条水线提了起来。“这不就成了?”她的脸上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
  “是。”我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把刀举过了头顶。“长公主的秘术天下独步,我们自然做不出来。唯有借吾皇赠给七海大王的名刀断岳来施展粗鲁功夫,叫公主见笑了。”
  “断岳啊!”她把刀接了过去,“好大的名头,用来砍珠子真是可惜了。不过爹爹拿了也没有什么用……”她想了想,“楚夜!”
  七海震宇身边一个红发的英俊武士应了一声,飞奔过来。
  “拿着吧。谢将军说是名刀呢!”
  陛下说断岳杀气太大,为国主者不可用,其实他自己也很喜欢这把长刀。可七海怜就这样随随便便把这名刀给了一个普通的武士。难怪七海震宇不喜欢这个女儿,他驰骋沙场一辈子,一柄名刀对他的意义又怎么是一颗珠子可以替代的?七海怜既不了解其中意义,却敢做主,这胆气也着实了得。
  言涉坚一定很着急,他远远递过来的眼神分明就是在问我:“是她吗?”我忽然不知道了。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到时候就会知道。但是看见七海怜我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她真美,美得让我都头晕了,但她是吗?我的手紧紧按在胸甲上,里面藏着的铜镜上是不是有这张冰雪一样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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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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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很多宝贝吧?一并拿出来吧。”七海怜还是不依不饶,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却冷得直掉冰渣子。我望了望七海震宇,他还是好脾气地微笑着,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们带了十口箱子,不多,但里面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真正的价值连城。比如那件纯钢锁子甲就为河络们换回了一个城池的生存,它那么轻,却那么强,连言涉坚的强弓都不能射透。再比如那银水壶,灌注了不知道前代哪个大秘术师的力量,多么肮脏的水灌进去都会变成甘甜的清泉……所有的礼物都是最适合夜北恶劣的生存环境、最适合七海震宇的夜北基业的,陛下用心良苦。可是七海怜就在这赛场中把那些宝贝随随便便地分给了赛场里的人。那里面有七海七部的王子勇士,也有普通的白马百姓。七海怜叫得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言涉坚和鬼弓们不知所措地盯着我。我们辛苦护送到白马的十箱珍宝就那么散入夜北民间,这个结局显然谁都没有想到。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七海怜看似随心的分配实在是太贴切了,连我这样的陌生人都能看出她满足了那么多人的梦想和渴望。我刚才的判断显然又失误了。每个人都要犯错误,有时一天要犯好几个。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犯的错误不多,因为错误就意味着死亡。如果我们不是提亲的使者,而是邀战的先锋,早该死在这对父女手中。我的背后凉凉的,一时都是冷汗。
  “还有吗?”七海怜问我。她是个要债的,而且要得理直气壮。
  “还有一件。”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形下,说实话都比较好,尤其是这样的情形。
  “哦。”她望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把怀里的铜镜献给她。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可是看起来那么熟悉。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然后我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藏在七海震宇的身后。那是一双黑色的眼睛,不像七海震宇和七海怜那么深邃。那双眼睛是单纯的,欢乐的,也有一些很奇怪的空虚。我看不见她的面目,她的脸被一具银色的面具覆盖了。可单是那双眼睛也让我的心欢喜地膨胀开来。
  陛下总是对的,他说我看见的时候就会知道。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果然就知道了。
  我猛地把铜镜从怀中拽出来,言涉坚后来说从来没有看见过我那样不顾一切的神态,即使在最艰苦的战场上。
  我大步走向那双黑眼睛。掠过七海怜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她冰冷的面容上忽然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去想那是什么。
  “大晁皇帝陛下愿以此镜献给天下最美的女子。”我跪在七海震宇的身边,对那双黑眼睛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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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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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懒洋洋的谢将军说他送给我的是一面镜子。镜子我见过,母亲就有一面,磨得滑滑的亮亮的,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的模样,但总是很暗,那就没有销金河畔那块青石上的水洼来得好看。不过怜姐姐刚才从谢将军那里要来了那么多的好东西,虽然我以前都没有见过,也知道那都是些很贵重的礼物。既然谢将军把这面镜子留到了最后,那总是面好得不得了的镜子吧?那包裹着镜子的红锦看起来光滑温暖,我很想接过来看看。
  父亲好像不太高兴。他站在我和谢将军的中间。他说:“七海蕊才十五岁。”
  我十五岁又有什么关系了?不能收礼物了么?不能看镜子了么?又不是第一次。可是父亲身上有一种迫人的气势,我看见左右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父亲出去打仗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气势,我想他是真的不想让我收这件礼物。
  但是谢将军忽然又跪在我的面前了。这个人很奇怪,平时走路的时候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懒得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可现在他的动作那么快,精悍得好像是捕食中的雪豹。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我想那眼神一定也会很凌厉,就像是楚夜的眼神一样。他还是在重复那句话:“大晁皇帝陛下愿以此镜献给天下最美的女子。”
  又来说我美丽了,他都没有看见我的脸。美丽难道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么?值得他们赶那么远的路来送这一面镜子。我接过了那镜子,打开了红锦。父亲叹息了一声。我有点不好意思,父亲一向很宠我,如果他不想要我拿这面镜子一定有道理的。我就是好奇嘛!谁叫那个谢将军搞得那么神秘,了不起我看完了还给他!
  镜子很明亮,雕花也很好看。我能看见自己的面具在镜子里一闪一闪的,我的眼睛也是一闪一闪的。这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戴着面具呢!摘下面具再看,镜子里是一张红扑扑的似喜似嗔的面孔,眼睛是黑亮黑亮的,嘴唇是嫣红嫣红的,鼻子还很俏皮地皱了一下。是我唉!这镜子果然比大青石上的水洼还要清楚。
  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三件礼物了,我应该高兴么?
  族人从来都不讲究送礼。夜北苦寒,讲的是家里的牲畜粮食,富裕些的人家才注意些器皿弓刀。就算是我,也很少收到这样多这样有趣的东西。可是,我应该高兴么?戴着银面具的时候,我就算想着那羽人也不伤心,都是那些快乐的听故事歌谣的场景,然而心里空空荡荡总像少了点什么。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一点一点又酸了起来,要是他在身后陪着我一起看该多好?他虽然见识那么多,也不一定看见过那么清楚的镜子吧?大晁国皇帝送的耶,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
  头一次知道原来礼物也并不总是那么让人兴奋的。
  我把镜子还给谢将军。“我不要。”我说,“我用不着。”
  可是他不肯接过去,他都不抬头看我。他的那些部属,原本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忽然都“扑通扑通”跪倒了。这些人真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们又不是我的族人,跪在我面前算什么呢?
  “姐姐,这面镜子给你好不好?”我跑到怜姐姐身边,她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呢!连我抱着她胳膊的时候,心里都是软软的。“你那么好看,每天看这镜子才合适呢!反正他们不肯收回去。”
  “好妹子。”怜姐姐捧着我的脸,手指轻轻从我面颊上滑过,“对不起,这个东西姐姐不能要。”她的蓝眼睛水汪汪的,满是怜惜,总是冰雪一样的神情好像忽然消融开来。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怜姐姐也不高兴了呢?难道我真的不该接这面镜子?
  父亲也不理我,低头对还跪在那里的谢将军说:“谢雨安!!”他的声音不响,听在我耳里却像是一个惊雷,杀气腾腾的。而他的眼中却依稀有点请求似的神气,看得我心惊肉跳。父亲戎马一生,又对谁低过头来?父亲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那个谢将军也不抬头,只是又对父亲叩拜了一回,说:“蕊公主既是镜中人,我怎么敢造次?”父亲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冲怜姐姐招了招手。怜姐姐一拍我的手腕,那镜子就直直飞到了父亲手里。呀!怜姐姐这手秘术真是了不得,好帅气啊!我顿时就把父亲的不快撇到一边,抱着怜姐姐的胳膊跳了起来:“姐姐真棒!这个叫什么啊?”
  怜姐姐没有理我,她见父亲看着那镜子,一脸愕然夹着废然,终于忍不住一把把我的头抱到她肩膀上:“傻姑娘,你要嫁到大晁去啦!”我觉得耳朵上有两点热乎乎的水滴,怜姐姐竟然哭了?!
  吓!那些外来人果然奇怪得很,我都不认识他们,更别提他们的皇帝了。可是他们就要我嫁过去,而且还好像很给我面子的样子。莫名其妙!那大晁国就是再好,我又不稀罕,哪里由他们做主,说娶就娶,不当我是个人哩!
  回到父母的寝帐里,我对父亲说:“爹,你别烦心。女儿不听话拿了那个镜子,你别生我的气。可是我会还给他们的,要是他不要我就丢在他们帐篷门口,谁爱要谁要。”
  父亲慢慢摸着我的头发,就是这半日里他竟然苍老了很多。“阿蕊,爹不生你的气,爹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他的神色是凄然的,“可是你还给他们也没用啊,那镜子里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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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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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面镜子真的很古怪。我拿来照的时候,里面就是我。可是别人拿去照的时候,里面也还是我。父亲说大晁皇帝一早就在镜子里看见我了,派了这些人是专门来寻我的。我听了就很生气。看见是我又怎么样?看见了我就非要把我娶到手才行么?我要是看见谁家的骏马生得好谁家的宝贝多就要抢来吗?还讲理不讲理了!
  父亲听我发着小脾气,好像很有感触的样子,却始终没有赞成。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做什么事情他都给我撑腰,哪怕我做错了。他对怜姐姐和弟弟都没有那样。我看见他凝视着母亲,而母亲的眼中竟然又是迷蒙和凄楚,好久好久没有看见母亲这样了。我吓得连忙闭上了嘴。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似的。我想念那个羽人,在他面前我好像永远不会犯错误。哦,我想起来了,不对,我讨厌他!哼,偷偷就想跑掉!
  “阿蕊,”母亲忽然开口,“到娘亲身边来。”
  “岚!”父亲似乎想阻止母亲,却没有继续。
  母亲亲亲热热地让我靠在她怀里,用牛角梳子梳理着我的长头发。我最喜欢母亲给我梳头了。
  “阿蕊啊!你娘当初也是给你爹抢来的。”母亲平静地说,她的手稳稳的,我却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她。母亲也不看我的眼睛,把我扳了回去,继续给我梳头。“娘原来是朱岩部大王的妻子,你爹听说我漂亮,就带着热河部的勇士们来抢我。朱岩部的大王不肯,你爹就灭了朱岩全部五万人,另立了一个素巾部来替代。阿蕊,听娘说,你亲爹是朱岩部最后一任的大王舞博南……”
  我一把推开了母亲:“娘你乱讲!”我盯着父亲,满心希望他告诉我母亲讲的都是错误的,都是假的。父亲盯着我的眼睛,片刻,垂下了眼帘:“阿蕊,爹征战一生,做过很多事情,很多不对的事情。”他讥讽地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的对与不对,就是老了,我也没有后悔。唯有杀死你亲爹这一件,我一直念念难忘。舞博南是个英雄好汉啊!我心中有愧。”
  “爹——”我拖长了声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听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缩了一下身子,不知道如何应对。
  “阿蕊,”母亲打断了我,“你爹是夜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做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女人家来评价。你亲爹是个好人,你爹也是。这些年来,我心里也时常念着你亲爹,我对你爹也并不好,你爹都知道。可是……”母亲犹豫了一下,脸略微红了一下,“你爹待我们两个着实不错。就是你怜姐姐和你弟弟,他的亲生骨肉,他也没有疼你这样的疼法。大家管你叫朱颜公主,也不仅仅是因为阿蕊你的红脸蛋漂亮,这些事情爹怎么不知道?他想补偿我们呢!”父亲的脸也红了,我没有看见过他这种神情。
  “我不要听!”我堵住了耳朵,我的父亲忽然就变成了杀死我亲生父亲的凶手,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阿蕊乖,”母亲轻轻抚着我的头,不管我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你就满十六啦,是个大姑娘了,要懂事。他们男人想要土地,要美女,要天下,那是他们血管里面流着的东西,我们不懂。在夜北我们女人算什么?可不就是一棵小草,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倒。你爹抢我来,我虽然心中怨他,也知道好歹。你亲爹待我也没有那么好的。”
  我听明白了,原来母亲要我乖乖嫁给那个大晁皇帝。她,她怎么能这样?!我不喜欢,我不要嘛!为什么她承受了的,我就要承受?
  我“刷”地站了起来:“爹灭了朱岩全部才抢来了娘,那让大晁皇帝灭了夜北七部再来抢我好了,凭什么要让我这样心甘情愿地嫁给她?”
  母亲脸色苍白,挥手就打了我一个巴掌。“你这个孽障!”她颤抖着嘴唇说,“要让七十万夜北人都死在你手里吗?”母亲从来不打我,可是这次她打得真重,我的耳朵都嗡嗡地响。
  “爹!”我委屈地喊了起来。
  父亲的脸色凝重:“阿蕊,大晁皇帝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他的脸上有惭愧和伤痛,但更多的是无奈。这是我崇拜景仰的父亲?我纵横四海目穷天下的父亲?我呆呆站在帐中,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讨厌!”我轻声喊道,直直冲出帐去。
  “阿蕊!”我听见母亲着急的叫声和父亲的抚慰,“让她去,这孩子心里苦,我对不起她……”
  我朝着马厩飞奔,我不会吹口哨,我只会喊。
  “微风!!”微风俊美的身躯瞬间出现在我面前,缰绳上分明还有拽断了的围栏。“还是你最忠诚。”跳上了马背,我忽然觉得茫然。夜空下是无尽的大地,我该去找谁,谁能帮我?
  “叶子!!”我喊着。我想起了那个羽人,他走了没有?不,他也是个骗子。“楚夜!!”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的面具没有带出来,在我需要它的时候。“楚夜!!!”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哭了,滚烫的泪水在脸颊上流淌,流到嘴角,是苦咸苦咸的。
  微风恼火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蹄子在地上敲得烟尘四起。
  军中的情谊,一般人不能理解;而战场上的情谊,一般的军人也不能理解。我既然说我没看过那面铜镜,言涉坚就相信。如果他不懂得相信我,恐怕我们两个都已经躺在哪一处的荒草丛中和白骨做伴了。只是他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敬服,总还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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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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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戴着面具……”言涉坚感叹说,“你就敢把那镜子送过去。老大,真有你的!”言涉坚是个好射手,他自然看见了七海蕊那双黑色的眸子。“但是七海怜就在面前啊!”面对着七海怜那样光彩夺目的女子,要作出这样一个决定未免太困难了。
  七海怜的确非常美,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能说七海蕊是个比她姐姐更出色的美女,她们不能拿来作对比。夜北民间说七海蕊美丽,大概是因为她身上那种让人亲近的磁力让人觉得轻松吧?不过,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言涉坚一定没有想过这镜子送错了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他横着眼睛一脸愕然地问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犯错误。其实我们都犯错误,不过忘却得有快有慢,若不是生死相关的错误,大概很快就忘记了。
  “再送啦!”我笑了起来,“送到送对了为止。”陛下只说叫我把镜子送给那个人,他说我看见了就会知道,可没说我要一次认对人才行。
  言涉坚的表情很古怪,我的话听起来是没有错,可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对:陛下的命令哪里可以如此轻忽?他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用力在我肩头拍了一掌:“老大,你知道我是个粗人,又来耍我。”这一掌下去,我的凳子顿时四分五裂。
  他若是个粗人,我们大晁军中就没有几个仔细人了,七千蓝衣不败的战绩,该有他一半的功劳。
  属下们看我的目光也不一样。
  “毕竟是谢统领嘛!”他们在替我吹嘘,“我们七千蓝衣没有在战场上丢过一个,相比起来,认个人未免也……”
  认人果然比打仗容易么?只怕未必。背后有一百七十万雄兵托着,这又是行走刀锋般的压力。只是陛下说过我看见那人就会知道,我就知道。言涉坚和其他属下一样,不懂得陛下的心思,我又怎么可以说得明白?我摇摇头,由言涉坚自行去了。
  车队里再没有需要看守的珍宝,大家开始商量去秋选的赛场打发时间。秋选是三天三夜的节日,白天晚上节目都是不断的。
  看见属下们纷纷松了口气,我心中隐隐有些歉意。镜子是送出去了,但是朱颜公主还在夜北,高兴得未免还是早了一点!要是迎娶朱颜公主是这样简单的事情,陛下大可不必让我带着五十名鬼弓来这里。就是过完秋选立即离开,也还有一段漫长的等待。我有心吩咐他们准备好应付意外,想想却也无聊。会有什么样的意外呢?倘若真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区区五十来人,跑都跑不赢的。
  意外来得光明正大。冲进帐篷的是一骑黑马,红发的年青武士坐在马背上,身子挺得笔直。他来得好快!帐外两名鬼弓和言涉坚一起抢入帐中,也还是慢了一步。武士的手里提着一柄熟悉的刀,坚韧的牛皮帐篷破碎地在他身边飘动。他冷冷地盯着我,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仇恨。
  “楚夜将军看来很喜欢这柄断岳啊!”我微笑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刀不错。”楚夜展颜一笑,带进帐篷的凌厉杀气忽然消弭不见。他捏起披风的一角,轻轻擦拭着刀锋。“也要用的人配得上才行。”
  “宝刀勇士,楚夜将军用这刀实在再好不过了。怜公主实在是好眼光!”我打着哈哈,心头却有点凉意。我不清楚这个夜北武士的愤怒从何而来,可他的手始终是这样稳定,一点没有被他的情绪干扰。愤怒是非常强大的力量,要是懂得运用的话。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总是尽力回避愤怒。但是楚夜懂,他的实力我看不出来。
  “好多废话。”他收起了淡淡的笑容,“让我看看你的手段是否配得上你的胆量口才。”刀光在他手中一晃,一条白色的的丝带缓缓落下。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真让人头疼。老是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人自说自话,话还永远只说一半。我没有伸手去接那丝带,它反正是要落在我肩头上的。我只希望他说得明白一点,现在我可没有心思猜他的意思。言涉坚却箭一般射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丝带。
  楚夜多少有点意外,微微点了点头:“你的人还不错,难怪胆子那么大。不过,还是赛场上见分晓吧。”双腿一夹,那黑马竟然飞快地倒退出帐篷。只听见蹄声嗒嗒,显然是奔着赛场去了。
  白丝带是柿菱花的图案,虽然简单,倒是非常精美。言涉坚说这是夜北最郑重的挑战,只有在叼狼这样盛大的场合中才会使用。他倒是什么都知道!
  “就是一帮人抢一条狼喽!”这个风俗我听说过,把一条狼丢在那里,大家骑马去抢它,最后谁抢到了就算得胜。
  “是啊!”言涉坚得意地笑了,“听起来像是个挺愚蠢的游戏。”
  我知道言涉坚想的是什么,他那匹公牛一样的战马就能把别人都挤开。楚夜的实力相当可观,刚才几个动作间我还看不清他的底细。不过我不会为言涉坚担心,他总是能击倒比他强大的对手。更何况,这只是个“游戏”。交战的部族之间是不会通过叼狼来选定最优秀的武士的。我的心中有底。
  七海震宇也在赛场里了,对于楚夜的挑战他表现得很抱歉。
  “年轻人性子冲动,谢将军的蓝衣武士名声那么大,可整个白天都没有见识到,楚夜就急了。其实没有什么恶意。”他啰嗦地解释,就像一个老头子。“不过帛书既然投出了,那关系到夜北人最珍视的荣誉,也就不能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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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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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白丝带就是挑战的帛书,果然还是千百年前的古风,便是内陆都不再保有。荣誉和诺言,它们的分量大概只有在那样的年代才值得衡量吧?楚夜的帛书,我笑了笑,七海震宇要取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这老狐狸终于还是要掂量掂量我。
  叼狼是秋选中最有看头的赛事,虽然安排在夜里,赛场两边围的人却比日间还多,牛油火把把好大的赛场都照得通明。
  一辆马车穿过场中,“哐”地丢下一个铁笼,几个夜北汉子发一声喊,绳索一拉,那铁笼就被拉开了。一条黑影“刷”地跳了出来。我听见几个属下吸气的声音。这哪里是条狼,简直就是头驴子。这样的草原上,不知道怎么能长得出这样大的狼来。
  那狼舒展了一下身子,死死伏在地上,也不张皇逃窜,一双绿森森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全场。那目光扫过哪里,哪里就忽然沉寂下去。赛场两边的夜北武士都把弓箭扣在了弦上,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它看清楚了环境便站起身来,尾巴在地面上扫了一下,扭头就往没有人群的那一边走了下去。
  赛场这一端的木栏杆一开,二十多匹战马就朝那狼追了下去。那狼听见马蹄声响,也不逃窜,一个转身又伏在了地上。二十多骑士到了那狼十来步远的地方,竟然纷纷停下,显见得是马不愿意走了。原来所有的骑士都是赤手空拳,连甲胄都没有穿戴。我本以为叼狼是款追逐的游戏,不料原来这样的凶险,纵然对言涉坚满有信心,一颗心还是不免悬了起来。
  僵持片刻,但听场中一声大喝,原来是言涉坚发动了。那狼被他的吼声吓得跳了一跳,言涉坚就冲了上去,场边顿时一片彩声。言涉坚人高马大,比别的骑士都高出一大截,可那马跑起来竟然飞快。转眼就要把狼踩翻,言涉坚身子一探,就想伸手去抓那狼尾。其余骑士怎么能容得他独自表演,纷纷拍马跟上。
  那狼落在地上,仍是将身子伏下。我看得心中暗暗叫苦,这是哪里找来的狼精啊?果然,言涉坚的战马才到它跟前,它微微一窜就到了言涉坚的马腹下。言涉坚的反应也是极快,一掌拍下去正拍中那狼的肩头,才打偏了它张大的嘴。不过还是逃不过一爪之灾,战马痛嘶一声,后腿上被撕掉了一大块肉。
  其余的骑士正冲上来,马蹄卷起来的烟尘很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一声声马嘶人吼,那狼却不做声,场中一片混乱。稍微安定一些,就看见骑士们围了一个圈子,那狼还在圈子当中,身边却多了三具马尸。失去了坐骑的骑士已经被挡在了圈子外头,显然也有带伤,面色沮丧地退了下来。
  其他几个部族的人大概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不断斜视七海震宇,他脸上倒是淡淡的没有什么颜色。
  又僵持片刻,发动冲击的是楚夜。不过一番混乱下来,仍是多添了两具马尸,这次还抓伤了好几名骑士。那狼冷静得出奇,总是伏在地面上,然而每次跳起来,必然血光四溅。参加比试的都是各部的好手,看得出身手相当敏捷,颇有几个不逊色于我的鬼弓,但是手中没有武器,坐骑对狼又畏惧,就不能把它怎么样。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想争先。
  楚夜的身手极好,只是爱惜坐骑。他那黑马也十分灵巧,每每避过那狼的攻击。这样一闪一避,楚夜也就伤不到那狼。言涉坚的战马伤得不轻,两轮下来一瘸一拐地已经跑不利索了。两个人相对望望,谁也不肯先冲。
  这次发动冲击的是一个黄马骑士。他的脑子灵活,虽然赛场上不得带兵器,他却在眨眼间把马鞍拆了下来,拎在手里就往那狼头上狠砸。
  我听见黑水部那个王子嚷了起来:“这样不行吧!”但是没人理他。这场叼狼实在太过凶险,那个骑士虽然取巧,却谁也没有觉得他不对。只有七海震宇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那狼头一晃,避开了黄马骑士的这一击,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我坐得那么远,都能听见喉骨碎裂的清脆声响。就是这一刹那,言涉坚和楚夜的马都到了。楚夜的马快,先到那狼跟前,他一手拎住了那狼的尾巴猛地一晃悠。那狼松开嘴,身子往下一沉,没有抓到楚夜,倒是正中言涉坚的坐骑,言涉坚临空摔了出去,他那战马已经被那狼活活开了膛。楚夜也不管他,只是抡着那狼猛挥。其余的骑士纷纷近身来抢,接着就听见惨叫声不断,原来那狼还没有晕,爪子下面伤了不少骑士。
  场中的局面这样惨,七部的头领也都坐不住了,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七海震宇,指望他开口中止这赛事。七海震宇皱着眉头,正要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场中楚夜大声呼喝:“成了!”大家都往他身上看。原来他终于抡晕了那狼,抓住了前爪后爪,把那狼当做围巾一样围在颈间。
  狼的头脚都硬,唯独腰软,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我却没有想过把那么大一匹狼的腰活活抡断。不过那情形下,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只有草原上的人才想得出来吧?
  赛场边早已惊呆了的人群顿时狂呼喝彩。楚夜倒提着那狼,那狼软得只好像一张毛皮,一点分量也没有,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叼狼的游戏这才开始,骑士们要纷纷抢夺被抡晕了的狼,这时候却没人上前。那狼如此凶猛,却被楚夜放倒,骑士们心服口服,这比试也不用继续了。楚夜得意洋洋地把那狼重重往地下一摔。不料那狼在空中扭了扭身子,竟然张大了口一口咬向楚夜的黑马,那黑马躲闪不及,一下被撕开肚腹,肠子内脏都掉了出来。那狼轻轻巧巧一个翻身,又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直射向看台这边。楚夜被黑马压住了腿,一时挣扎不出来。那狼也不动他,围着黑马缓缓踱了一个圈子,目光始终盯着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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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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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看左右,人人脸上面如土色,就连七海震宇也是一脸的惊愕,耳边尽是窃窃私语。那声音逐渐响了起来,旋风般在场中激荡,都是“狼神”、“雪狼王”一类的字眼,也不知道这些夜北人究竟说的什么。场中剩下的骑士脸色莫名,齐齐跳下马来拜倒下去。
  讶异中忽然听见一声暴喝,我的心顿时一沉。
  果然,言涉坚紧紧抱住了那头大狼,他的眼睛也散发着森森的寒气,我熟悉那样的眼神。“慢着!”还没出口,就看见他双臂一张,不管那狼爪在他胸前撕得血肉模糊,竟然把那头狼活活撕成了两片。
  “惨了!”我喃喃低语。却听见七海震宇也失声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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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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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着头,看见他的手不安地把刀柄握了放,放了又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找楚夜,我不喜欢他,就是不嫁给那大晁皇帝我也不会嫁给他。可是有谁能帮我?连父亲母亲都想把我嫁出去。楚夜现在是夜北最出色的武士了,除了他我还能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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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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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嫁给大晁皇帝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可他们不知道我是不是快活。
  我一字一句地对楚夜说:“我不嫁。”
  他苍白的脸忽然红了起来。“朱颜公主……”他站起身来,似乎想什么,但毕竟没有说出来。我低着头,看见他的手不安地把刀柄握了放,放了又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找楚夜,我不喜欢他,就是不嫁给那大晁皇帝我也不会嫁给他。可是有谁能帮我?连父亲母亲都想把我嫁出去。楚夜现在是夜北最出色的武士了,除了他我还能找谁?
  楚夜走得像一阵风,我的心里很难过,他要去挑战那个谢将军,去叼狼。其实我也不知道楚夜能够为我做什么,可是,叼狼是我们夜北人的竞赛啊!
  “朱颜公主,”叶子轻轻晃了晃我的胳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你别怪楚夜。他……他总是大王的武士呀!”
  我转过身来,叶子的脸上满是担忧的表情。我知道,她担心着我,也担心着楚夜。
  “不会的。”我想我的微笑一定很奇怪,因为我笑得不勉强,只是很……寂寞。寂寞这个词我以前听人说过,但是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心境,现在我懂了。我抓住了叶子的手:“不会的,是我不好,我不该逼楚夜的。”
  叶子的手是冰凉的,她的嘴扁了扁,忽然呜咽了起来。虽然她一直比我更操心,一直都管着我,毕竟也还是个小姑娘。
  “我爹说,”她抽抽噎噎着说,“那颗叫休肜的星星代表的是高贵的女子。他还说实在没有比一统九州的大晁皇后更高贵的女子了。这都是注定的,大王早都知道了。”
  父亲早知道了,连叶子都早知道了,难道他们一直以为是怜姐姐吗?我叹了口气,今天哭得够多了,我不要再哭。
  我拍着叶子的膀臂安慰她:“好叶子,你不是说我要做高贵的女子吗?那还哭什么?”好像是头一次,我觉得自己是在呵护她。
  “可你是朱颜公主啊,你是夜北的,只有在草原上你才是快活的。”叶子抬起头来。她才是最了解我的,就算是父亲母亲也不如叶子。她停了一下,用很坚定的语气对我说:“公主你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就是你到遥远的帝都去,再也不回来,我也一直陪着你。”
  我的鼻子又酸了,傻叶子,你连楚夜也不要了吗?
  微风停了下来,它在草原上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夜,也该累了。
  我从它背上跳下来,脚边原来是一股温泉。微风把头探进去喝水,它渴坏了。我轻轻抚摸着它的鼻梁,软软的,好像缎子一样。我忽然想起那块红锦来,那么漂亮的红锦,那么漂亮的镜子,为什么带来的是那么坏的消息呢?谁说美丽就是好的?
  “我要走啦!”我对它说,“不过你放心,我不带你走。你喜欢草原,对吧?就算给住在黄金的马厩里面,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莜麦,也没有在草原上跑一圈来得开心,对吧?”
  微风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的,根本不理我。我恼火了起来,“我要走了啊!”它眨着晶亮的温柔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喝水。我气得在它头上银色的小角上一拍,它惊恐地嘶鸣了一声,一下跳了开去,很不理解地望着我。
  “蕊儿。”是怜姐姐在叫我,我回头去看,她就站在我的身后。她那是匹什么马呀?跑起来竟然连声音都没有,红艳艳的,好像一团火。是父亲叫她来跟着我的吗?我赌气不理她。
  怜姐姐走到我身边拉着我坐下。我的心软了,怜姐姐一向待我最好,我不能把对父母的气撒在她身上。她还是圣洁得像冰雪一样,连我都觉得她美得那样高不可攀,为什么那个谢将军会把镜子给我呢?
  “蕊儿,姐姐是打算去的。”怜姐姐为什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镜子里的人不是我啊!”
  我的脸忽然热得发烫。我不想去,怜姐姐就想去吗?怜姐姐比我可怜得多,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要嫁给哪个王族的,她也比我不开心得多。
  “姐姐,对不起……”我嗫嚅着说。
  “傻姑娘,和姐姐说对不起吗?”怜姐姐把我的肩头掰过去靠在她身上,就像母亲一样。她身上真香,那是雪蓝花的味道,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心里就安定了。听她轻轻地说着话,好像是在说着很远很远的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们生在王族的女子,一生出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啦!”怜姐姐的神气还是淡淡的,“嫁给谁,不嫁给谁,反正总是别人的。其实这草原,这天下,都是男人们的,他们想着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也是一样逃不过,生在王族无非就是知道得早一点罢了。”
  我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今天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爹待你其实是好的,”怜姐姐接着说,“你不是他亲生的,他一直想补救点什么。可是,”她停了一下,“待你再好,他也是热河部的大王,夜北的领袖……”
  “我懂。”我打断了怜姐姐,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不愿意啊!
  “嗯,”怜姐姐看着我,“是啊,懂了也是一样的不快活。”
  “为什么是这样的?”我问她。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要是怜姐姐那么聪明都不知道,还有人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反正都这样了,就在自己心里找点安宁吧!”怜姐姐也才十八岁,可她这句话听起来那么老。她从手上褪下一个银镯子,套在我手上。那镯子温温凉凉的,感觉那么熟悉,我的心里忽然又空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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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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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要。”我坚定地把镯子褪了下来还给怜姐姐。她看着我,很吃惊。
  “我有一个银面具。那也是假的。”我告诉她。
  怜姐姐点了点头,“你比我勇敢呢!”真是这样吗?怜姐姐这些年不会是靠着这银镯子过的?
  “有喜欢的人了?”怜姐姐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怜姐姐疼惜地搂着我的肩膀,“忘了他。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呢!”
  这次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怜姐姐叹了口气,把我搂得更紧了,“傻姑娘,你要是不是朱岩部的公主该多好啊!”
  怜姐姐还有一件礼物给我,既然我忘记不了那个羽人。她纤细的手指按在了我的手腕上,那里就多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要是大晁皇帝真的很可恶,”她对我说,“你别让他碰你,否则你们……”怜姐姐没有说完,我懂她的意思。我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害怕,这就结束了么?但是奇怪的勇气不知道从那里又冒了出来,我用力点点头。
  怜姐姐呆呆地看着我。“蕊儿,爹说你亲爹是个真正的好汉子。”她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么一句,晶莹的泪水又滑过脸颊。我一共只见到怜姐姐哭过三次,今天就见到两次。
  父亲这次让人跟着我了,他是怕我跑掉吧。我能跑到哪里去?
  那两个侍卫听说我想去那小泥屋,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就是翼无忧那里不方便。”一个侍卫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怜姐姐挥挥手让我去,那两个侍卫也不敢说什么。怜姐姐和我不一样,她吩咐下去的时候有父亲一样的气势,族人都服她。
  微风走得好快。它已经跑了一个晚上了,现在却还有力气。走得那么快做什么?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看见那个羽人。就算见到那个羽人又该说什么呢?告诉他我要嫁给大晁皇帝了?他会在乎么?我知道,他待我从来就像待小孩子一样。可是小孩子可以嫁给大晁皇帝么?
  我想起了他床上的那几个包裹。那情形忽然显得那么清楚,炉火还没有全部熄灭,包裹上光线忽明忽暗的,床边靠着一柄修长的绿色角端弓。我忽然着急了起来,那些包裹都打好了,他怕是不会再呆上一夜呢!要是他走了该怎么是好?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砰砰”的声音在凌晨的冰冷的空气中激荡,撞得我头都晕了。
  “赶紧去啊!”我呵斥着微风。你不是倏马么?你跑给我看啊!
  他在。
  太阳才刚冒出个头,红彤彤的。我远远就看见他的身影嵌在太阳里面。他弯着腰,似乎在地上翻弄着什么。
  “哎!”我喊了起来,巨大的幸福排山倒海地征服了我。
  他站起身来,有点意外地望着我。“朱颜公主,那么早。”
  今天他的脸上没有黑灰,就是我戴着面具时候看见的那张脸,又英俊又神气,只是那眼睛里好像写着很多很多我读不懂的东西。对,这一张脸要沧桑一些。
  “你,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来这样一句话。
  他笑了:“种树。”
  我们住在草原上,除了草原的边缘,很少有树。即使有,也都是很小的灌木。可是羽人种的树不一样。他说那是一种最大最大的树,可以活上好几千年,在他的故国,这种年木上可以住上好多好多人家。我痴痴地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讲故事时真实的面容,但他就像我想象的一样。那悠远的目光,偶然飞扬的神采。他也许经过很多,可他讲起故事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种天真在里面。
  “我是来还面具的。”这句话是自己从嘴里滑出去的。
  “啊?”他愣了一下。
  “可是我忘了带那银面具。”我忽然想了起来。
  “噢。”他微微扬了扬眉,“没有关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它藏起来吧!”
  “有没有人的地方吗?”我问他。
  “有没有人的地方吗?”他也重复了一遍,那神情就和怜姐姐一样。他自嘲地笑了一笑,轻声说:“大概有吧,我想总有的。”
  “我要嫁人了。”我不再看他。草原上的日出真美啊,太阳红得那么鲜明,那么温和,不知道我还能看见几次。
  我今天说的话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他没有想过我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大晁的皇帝派了人来娶我。他们带来了一面镜子,那镜子上只能照出我,还能记下我。他们说镜子上的人就是大晁的皇后。”
  他还是没有回答。
  “我想大概秋选过后,我就该走了,就来见你一面。不过,反正你也要走了,没有什么区别对吧?”
  他摇了摇头,“没有。”
  我和他在清晨的阳光里站了好久,直到那轻飘飘的阳光逐渐变得温暖,变得热烈甚至凶悍起来。他给那棵年木浇了好多水,就是门口小水塘里的水。他说那水不仅打铁好,种树也好。那年木春天就会发芽,会长得很快,长得很高。他不是在每个住过的地方都种下年木的。
  “你以前在哪里还种过?”我歪着头问他。“也许我以后可以去看看。”
  他的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年木不死是不结果的,我一共只有三颗种子。”他摊开手给我看,布满老茧的手掌中躺着两粒晶莹的红色果实。我的鼻子忽然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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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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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带我去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到他的手腕里面去,自己都能感觉到话语中的热切。
  他轻轻握起手掌。
  过了片刻,他对我说:“等你做了大晁的皇后啊,哪里都可以去,什么都能够拥有。你可以去看那些打造面具的河络啊,还有我家乡真正的年木,就算是海中的鲛人都要向大晁进贡呢!你不是一直羡慕我吗?你可以去的地方比我要多多了……”他的语气是轻松的,是的,这些都是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呢!
  我去看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神那么深,我看不透。
  “只要让大晁皇帝喜欢你,这一切都可以。谁会不喜欢你呢?没有人,没有人的,你是朱颜公主。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吧?”他的话语像是梦呓,那语气是真诚的,但又带上了对付小孩子的口吻。
  “还可以看见羽人在七夕飞翔是吗?”我问他,“他们说羽人也被大晁征服了。”
  他闭上了嘴。
  “可是我不喜欢!”我对他宣布。
  然后我跳上微风,离开了那间小泥屋,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又亮了。这几天我们总在等待天亮,等待秋选。
  言涉坚一直想问我七海怜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没有问出来是因为他了解我。了解不了解其实并不重要,我们都不过是陛下麾下小小的将佐,承担着一些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职责。
  从七海震宇告诉我七海怜的名字开始,我就知道那不是我要寻找的人。我没有告诉言涉坚,也许只是为了让这乏味的等待变得有趣一些,憧憬是这趟行程中唯一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部分。我以为这样对言涉坚会比较好,但是现在我感到后悔。
  我可以想象他站在我面前一脸迷惑的样子。“为什么呢?你都没有见到七海怜。”他会用力扯着被火烧得稀稀拉拉的胡子问我,一脸的迷惑。这个习惯也是这两年才养成的,我没有告诉他,这动作看起来其实很孩子气。
  “如果七海震宇准备好把七海怜许给陛下,那七海怜就不是陛下所要的女子。”我会这么对他解释。当然,言涉坚也还是听不懂的,但是他会点点头离开,直到实在想不通了再回来继续他的提问。
  太平两年多了,陛下突然聚集一百七十万雄兵,一天的军粮就要吃掉多少?登基时候演兵也不过是二十万,现在难道比那时还要更奢侈些,带着那许多人马来迎接新娘吗?这也不是威胁。要是威胁的话,我们根本就不用来到高原上参加什么秋选,只要拉动两队骑兵冲上夜北的边缘就好了。
  陛下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夜北七部。尽管这地方是那么的荒,那么的远,尽管朝中文武没有一个觉得夜北值得花力气征服,陛下都没有打算让七部在夜北逍遥下去。陛下是九州大地的皇帝,这世上没有一寸土地不是他的。
  我带着言涉坚和五十名鬼弓来到夜北,要做的事情和以前在军中惯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袭扰和破坏。我们来夜北迎娶的并不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而是夜北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一点一点把他们珍视的东西拿走,粉碎,夜北才不再是夜北。七海震宇可以把七海怜交给我,我就不能把铜镜交给七海怜。就是那么简单。
  对了,那面铜镜。铜镜从来都不是关键,镜中是七海蕊也罢,不是七海蕊也罢,都不过是个幌子。陛下怀有什么样的宝贝我不知道,不过他不需要靠一面镜子来统一九州,同样他也不需要一面镜子告诉他哪里有世上最美的人。我不知道那镜子到底蕴含了多大的力量。我只知道,陛下说打开红锦的时候,只能给那个人看镜子,这一定是有道理的。
  这些事情言涉坚不会喜欢,我的五十名鬼弓都不会喜欢。他们真以为我们要为陛下迎娶天下最美的女子,这个念头让他们振奋。对大多数人来说,使人振奋的虚伪较之无数真理更为珍贵。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凶险的战斗都生存了下来,应该有权力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虽然后悔,我也还是不会告诉言涉坚。就像现在,我不会告诉其他的属下一样。每个人都有他们该做的事情,就算是陛下也不例外。
  我其实很佩服七海震宇,他明了所有的一切,但他还是在努力维护着他的子民。我做的事情其实也差不了多少。陛下说唯有我可以完成这个任务,这话苦涩得很!七千蓝衣十一年来为陛下建立的功勋也不过于区区一个夜北。
  华思秋说七海震宇派了他最好的医生过来。他说这话的表情很奇怪。在他心里,大概再好的医生也不能和秘术媲美。我点点头,让那人进来,华思秋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掉头走了出去。言涉坚一去,蓝衣军中没有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了。
  我看见七海怜的时候吃了一惊。确实,我没有想到七海震宇会让他的长公主来为我治疗伤势。
  “这是太阳秘术么?”我望着她修长柔美的指尖在我肩头放射出柔和的光泽。
  “谢将军可以放轻松一点,”她没有看我,顾自说,“掉了一条胳膊还要硬撑的话,你大概回不到帝都去复命的。”
  我按她的话做了。七海怜是那种光彩夺目的美女,她的话即使是我也不能不遵循。我不想看她,可她呼吸的芬芳紧紧包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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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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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把镜子给了朱颜公主,”她冷冷地说,“她才十五岁。”
  我悚然一惊,七海怜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叫你放松一点。”她的手指在我肩头轻轻一按,我的身体就松弛了,“谢将军紧张什么?你的心思如海,我看不见多少。否则你们大晁的皇帝又怎么放心派你来?”
  七海怜是个了不起的秘术师。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伤口已经完全闭合了。虽然还疼得厉害,我不再有那种生命力缓缓流出身体的感觉。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谢。我失去了胳膊和言涉坚,她只是止住了我的血流。
  “谢将军,不是我父亲叫我来的。”她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七海怜只是有事相求。”
  我的面上才泛出为难的表情,她便微微一笑。七海怜的笑容是融解的冰山,冲得我心慌意乱。
  “谢将军是当世的豪杰,怎么也会那么多推托的功夫?”她收起了笑容,望着我的眼睛,“谢将军今天所做的事情已经震动了夜北,难道我还敢请谢将军收回你的镜子吗?”她顿了一下,“我妹子年纪虽幼,人也随和,其实性子是极刚硬的。这一路返回帝都,路途艰辛,要请谢将军好好照看着。”
  “那是自然。”我奇怪七海怜怎么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请求来,就是她不说,这也是我份内的事啊!一抬眼却看见七海怜紧迫的目光,我心中不由一紧,“难道部中还有人不服么?”
  “难道有人会服吗?”她讥讽地笑了笑,“不过这个不劳谢将军操心。只是请你照顾我好妹子就是了。”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怜公主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是个误会……”
  我也点了点头。
  我相信那是个误会,七海震宇铁青的脸色说明了这一点。如此强悍的雪狼怎么会被捕获又带到赛场上来,这内幕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可那有什么关系?误会这个词从来都只能在实力相当的时候使用。
  言涉坚杀死了夜北人崇拜的雪狼王,草原之神的使者,他就该死,否则要倒下的不仅仅是我和五十鬼弓。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当我的刀锋掠过他咽喉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你不过杀死了一个部下,可是他杀死的是夜北人的神。”七海震宇对我说,“这补得回来吗?”
  我毫不犹豫地挥刀切下自己的左臂:“谢雨安奉大晁皇帝之命来迎娶蕊公主,不敢疏忽职守,回到帝都以后定当以命相偿。”我的余光里能看见七部王子贵族们脸上的震惊。
  我回到帝都以后怎么样对七海震宇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现在做的就已经足够了。他扫视手下的眼神告诉我,弄出这桩事情来的人也一定会因此丧命。不过那对我也不重要,言涉坚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的刀下。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把刀挥向他,可时候到了的时候我做得毫不犹豫。切开他咽喉的手臂也失去了,非常疼,从心里面疼出来的。
  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我们都展示了自己的决心,可这不过是早已布好的局上不出意外的一步。我想自己的这个念头实在是荒诞得很,但这念头挥之不去。
  华思秋又跑进来了。七海怜给他的压力很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向爽快的华思秋仍然是吞吞吐吐的,这就有点蹊跷了,七海怜走了好一阵子了。
  “又来了一个。”他皱着眉头说。
  进来的是七海蕊。
  “谢雨安。”她站在我面前,口气很冲,“你要几时带我走?”
  我愣了一下:“迎娶朱颜公主是大事情,我等七海大王安排。”
  “算了。”她厌恶地摇了摇头,“秋选一结束就走吧!”
  她转身要离开,我的心中忽然一阵迷惑,这个小女孩子和我昨天见到的为什么那么不同?还是那样娇艳喜人的朱颜,厌倦却给她添上了些别样的生动。
  她又停下脚来:“把我带到你们皇帝那里去难道真的很重要吗?”她不是在寻求答案,只是发泄着愤怒和委屈。
  我沉吟了一下,即使她是个小女孩,我也不能敷衍她。“朱颜公主族人的性命和我大晁军兵的性命都是很重要的。不过星流万年,我们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称得上真正重要呢?”我对她说得赤裸裸。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怜悯:“原来一个人快乐不快乐也是不重要的,谢雨安,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的伤口似乎抽动了一下,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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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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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穿的是从谢雨安那里拿来的衣服。那些衣服全都是丝的,绣着花,染着各种颜色,华贵得很。谢雨安的帐篷里有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女人的衣服,他说那都是大晁皇帝为我准备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心虚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不安定。心里不安定的人我能看得出来。又看了看铜镜里的人,那是我吗?穿得那么漂亮,连我自己都要认不出来了。
  就算是母亲都没有那么华贵的衣服。父亲虽然是热河部的大王,也不是个惜财的人,他和母亲的日用却都很一般。怜姐姐把大晁皇帝送来的礼物一一分给大家,其实很合他的心思,到底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啊!我忽然觉得有点心痛,原来我的脾气一点也不像父亲,不像怜姐姐,不像弟弟,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
  铜镜里的人还在走动,她还在笑,她还在用那双黑闪闪的眼睛左右流盼,看得我心中一阵一阵发冷。多么可恶的镜子啊!没有它以前,我们过得是那么快活。我扔了一块红锦上去,把它盖了起来。嗯,一直没有意识到,包裹镜子的红锦一直被我捏在手里,都被手心的汗水浸湿了。
  父亲和母亲坐在大帐的中间。
  父亲穿了一身白银的甲胄,很隆重,那是他年青时候穿的。现在每年只有在多雨的夏天,母亲才会把它拿出来细细地擦拭。母亲看着我,意外的眼神转眼就被伤感取代。母亲连夜为我做好的新衣服被我放在包裹里面,我不想穿着夜北的装束离开家。既然父亲母亲觉得我该嫁给那个蛮横的大晁皇帝,那就让我穿着大晁的衣服离开夜北吧!
  我在父亲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我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因为父亲说过,我想的什么都会写在脸上,我不要他看见我想什么。父亲站起来,他伸出胳膊想再抱一抱我。我飞快地后退了一步,又对母亲跪下。父亲僵在那里看着我给母亲磕完三个头。
  我这才转过头来对父亲说:“爹,您要好好照顾我娘。”
  我说完这话,母亲一下子就把脸捂了起来,她的肩头一抽一抽的,动得越来越厉害。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阿蕊……”他的嘴唇动得那么费劲。
  “大王!”我大声打断了他,“舞蕊要走了。”
  父亲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打了一下,身子都晃动起来。我忽然发现他是那么老态龙钟,连面上的皮肉都松弛了。父亲还不到五十,我一直觉得他像神一样光芒四射,却没有发现他比族中同样年龄的人要显得更老。我把头扭开,这样看下去我会哭的。母亲说他杀死了我亲生的父亲,可是这个人才是我的父亲,他那么爱我,那么疼我。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为我撑腰了。
  “好,好,好……”父亲退回了他的座椅上,“你走吧。”他颓唐地扶着头,声音那么小。
  我转过身去,母亲的哭声响了起来,我却毫不犹豫地朝大帐门口走了出去。再不走,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在帐篷里发了这两天的呆,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刚硬,原来还是这样的脆弱不堪。
  “朱颜公主……”谢雨安见我一个人走出来,错愕地问。
  “都是你!讨厌!”我大声冲他喊,手里的皮鞭狠狠朝他抽了下去。
  怜姐姐说要送我离开夜北,这一定是父亲的意思。
  我咯咯笑了起来:“姐姐你别去了,要不大晁皇帝一贪心把你也要了去,那该怎么办啊?”笑声是空洞的,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
  怜姐姐伸出手来轻轻摸着我的脸。我抓住了她的手,眼眶里却越来越酸。泪水终于无声地涌出来了,我抓着怜姐姐的手在脸上轻轻地摩挲。“怜姐姐!”我哽咽着说。
  “好孩子,”怜姐姐喃喃地说,“好孩子,姐姐知道你委屈。”
  怜姐姐把她那匹红马送给了我。她说她的彤云速度当然远远比不上我的微风,可是它记得所有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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