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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严霜

_14 古龙(现代)
  甄定远仰首一阵狂笑,道:
  “妮子你镇定功夫倒是相当到家,令尊就着你半夜潜进本堡,问候老夫这一句话么?”
武冰歆一时无语以对,甄定远转朝赵子原泪,
  “想不到小子你竟是武家派来卧底的,嘿,老夫先时还误以为你与那业已魂归九泉的赵
飞星有关……”
  赵子原心子一阵狂跳,忖道:
  “此人心思缜密,纵非今日事败,我住堡里终会被他瞧破底细,到时我将遭遇到什么样
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他口中故作淡然道:
  “阁下明察,区区在江湖上流浪厮混,一事无成,此番蒙令媛收容……”
  甄定远截断话头道:
  “甭顾左右而言他了,小子你底子已被揭穿,犹能冷静如斯,城府之深可说是老夫生平
所仅见,可惜——”他语声故意一顿,赵子原道:“可惜什么?”甄定远道:
  “如此一个前路正大有一番作为的少年,却命里注定了要从此沮殁,你说这不是很可惜
么?”
  赵子原瞧他口蜜腹剑,那感情洋溢的语气就和痛悼知友故人之骤逝一般无二,不觉对对
方心术的险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武冰歆插口道:
  “前辈莫非欲亲自出手杀掉此人以泄忿?”
  甄定远道:
  “小妮子,你是深知老夫之心,嘿嘿,深知老夫之心……”
  “嚓”地一声脆响扬起,他竟动起兵刃来——
  甄陵青瞪大眼睛,惊愕道:
  “爹,你怎么了?这小……小贼值得你用剑么?”
  那甄定远向来自负异常,如非遇到足与自己为敌的对手绝不使剑,照例是以掌应敌,可
是他剑若一出匣,却鲜少令对方逃出剑下,甄陵青曾和赵子原交过手,深知后者武功有限得
很,但爹爹却慎重其事的拔出剑子,似此反常之举,顿时使她惊得呆了。
  甄定远那鹰隼般的目光停留在赵子原身上好一忽,点头道:
  “不错!纵令这小子武功泛泛不堪一击,仍然值得我用剑!”
  他此言不啻表示十分看重赵子原的意思,但赵子原依旧不为所动,平平淡淡地道:
  “大丈夫本当死于刀剑之下,敢不成全阁下心愿,奈何区区生性最是贪生怕死,看来这
场架是打不成了。”
  他隐隐拿话把对方扣住,甄定远哪里会听不出来,暗骂道:
  “好厉害的小子!”当下道:“这句话很有份有量,可惜遇到我不过白费心机。”
  语落,蓦地一弹长剑,有如夜空闪电似直挑向赵子原左胸。
  他剑犹未到,自剑身上所透出凌厉莫名的杀气便先期涌向敌手,赵子原心子一凛,忙纵
身向后倒退。
  甄定远长剑一挥,迅即追击,他剑上造诣之高已到了信手拈来全是妙着的地步,这一招
看似轻松写意,实则从出剑速度及剑上取准功夫着眼,无一不是险极妙极,旁观的武冰歆也
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
  她暗忖道:
  “就凭这一剑,便可略窥甄老头剑术之全豹,水泊绿屋主人尝誉他为从谢金印以后使剑
第一大家,似乎并不为过,爹爹若以一对一与他搏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赵子原一阵慌乱,一面挥手封出一掌,一面抽身盘旋疾退,顷忽问他已退到墙角边缘—

  他开始绕室不断游走,沿墙连绕三个大圈,甄定远阴笑一声,手中之剑倏然收回再发出
去,姿态潇洒自如,绝无丝毫滞顿,那剑身“嗡”“嗡”发震,一忽里,甄定远已刺出十余
剑之多,剑剑不离敌手胸前要害。
  赵子原冷汗涔涔而落,他当机立断,左手拇指疾地一扣一弹,“嘶”一声响,一道指风
应手奔出。
  这“旋叶指力”一出,剑身登时被击得偏拨了几分,玄缎老人甄定远微微怔了一怔,
道:“小子,你手底下倒还有两下子啊!”
  他稍一抖腕,立见光涌霞生,剑尖颤动间,恍若有千百支利剑分从四面八方同时击向赵
子原身上。
  在这等情势下,赵子原要逃过甄定远的剑尖,简直是难比登天,眼看对方一剑已在胸前
不及二寸处构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剑网,随时都有刺实的可能,千钩一发之际,忽然一道念头
闪过赵子原脑海。
  赵子原上身下意识向左一斜,双足凌空左右虚点,步履有如行云流水,霎时,一种极其
古怪的呜呜声响自霍霍剑影中透了出来,仿佛是流泉溅珠的鸣呜,片刻后却变成狂风呼啸一
般!甄定远大喝道:“着!”
  他双目如炬,一剑还往前推实,剑光随着他手上动作暴然伸吐,那奇异的尖嘶之声立刻
又响了起来。
  但见人影交错飞掠,甄定远那势可拦江断流的一剑居然刺了个空,三步之外,赵子原双
掌抱胸而立!
  甄定远面上寒如冰雪,用着出奇低沉的语气道:
  “太乙迷踪?!太乙迷踪步?!小子你与灵武四爵是什么渊源?”
  那“灵武四爵”四字真是掷地有声,数十年来,“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
手”等几位神秘盖世高手,被武林中人绘声绘影,渲染成神话中的人物,几乎无人敢于相信
他们的存在,但此刻甄定远竟当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叫出这个名字,甄、武两姑娘不禁惊
得目瞪口呆!甄定远寒声又道:
  “小子你不必隐瞒身份,太乙爵到底是你什么人?”
  赵子原亦自错愕不止,方才他在危机四伏里,灵机一动,施出那以老前辈自居之中年文
士所教的步法,急切里救了自己一命,想不到对方却指认是太乙爵的太乙迷踪步,他脑子一
片迷乱,直似坠人了五里雾中。当下漫口应道:“无可奉告。”
  甄定远冷哼道:“再试一试便知底细——”
  一振铁腕,寒光绕体,长剑徐徐向前挑出。
  剑尖到了赵子原胸前五寸之外,陡然加快速度,堪堪就点到对方心口,赵子原如法炮制
又是一个斜身,凌空踏步自剑尖下闪过,甄定远乃是何等武学大家,他有了一次前车之鉴,
立时就摸出那步法精髓所在,只见他剑势一转,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忽反弹出了一剑——
  这一剑自斜角弹出,不知如何赵子原忽然发觉足步去路恰被封住,略一迟疑问,甄定远
剑尖已然抵住他的胸口——
  甄定远冷笑道:
  “看来小子你仅是学到了两套三脚猫的架式,嘿,能够死在老夫剑下,也算是你的造化
了。”
  他剑尖始终紧紧抵住赵子原胸口,正待穿肤刺人,那默立一旁的甄陵青睹状,陡地花容
失色,张口“啊”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武冰歆及时喊道:“慢着!”
  甄定远一剑去势微窒,头都不回同道:
  “武丫头稍安毋躁,待老夫打发了这小子,再转来收拾于你,你们两人死在一处,黄泉
路上也有个伴儿。”
  武冰歆无缘无故面上一热,道:
  “甄前辈听着,刻下家父率同留香院二十四名高手,正等候在古堡外面,设若一个时辰
内小女子不能安然出堡,他们便自堡门一路打将进来,那时咱们甄、武两家扯破颜面,甄前
辈必定知晓会有如何一个后果。”
  甄定远哈哈笑道:
  “武丫头你甭虚张声势,故意放出空气……”
  话犹未完,屋倏地传来一阵凌乱的足步声,三名身穿银衣的中年汉子匆匆掠了进来!
  甄定远嗓子一沉,道:
  “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为首一名银衣中年汉子朝甄定远躬身一礼,气急败坏地道:
  “启禀堡主,堡前暗桩发现二十余名身份不明人物,行踪颇为可疑,属下……”
  甄定远接口道:
  “知道了,你速通知第一道桩兄弟全力戒备,提防意外事变,另率银衣队护卫巡逻四
周,遇有外敌人侵,立刻发动堡内机关埋伏,快去!”
  三名银衣汉子齐声一诺,转身步出;甄定远忽然想起一事,喊住三人道:
  “迁武呢?他怎么不来报告敌情?”
  那银衣汉子道:“夜来便不见顾总领踪影,属下初以为他随侍堡主左右,目下始知不
然,正准备去找他——”
  甄定远一挥手,三名银衣汉子鱼贯退了下去。
  赵子原暗道:“顾兄可能藏人地道去了,但是他为什么还不露面?”
  只闻武冰歆道:“家父在堡外想已等得不耐烦了,甄前辈作何打算?”
  甄定远眼色阴暗不定,忖道:“现在事情犹未布置就绪,若与武啸秋公然决裂,势必导
致两败俱伤之局,此为智者所不取,还是暂时隐忍下来的好。”
  遂向武冰歆道:“姑念令尊与老夫素来交情不恶,武丫头你无故闯入本堡,老夫亦不加
深究,你走罢,至于这个人——”他指着赵子原冷冷道:“这个少年,可得屈驾留下!”
  武冰歆深沉地望了赵子原一眼,猛摇首道:“那不行……”
  她突然住口不语,缘因室外此刻又有了动静,一阵“轧、轧”机声传人耳际,那中年仆
人天风手推轮椅出现房门当口,残肢红衣人蜷缩坐在椅上!
  甄陵青柳眉微皱,道:“阁下夜晚都不休息么?”
  残肢红衣人淡淡道:
  “老夫生性最喜凑热闹,正如有些人喜欢在夜里行动一样,甄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横目一瞥武冰歆,道:
  “哟,武啸秋掌上千金也来了,真是一场盛会。”
  武冰歆神颜于瞬息间连变数变,暗忖:
  “水泊绿屋这残肢人突然现身,事态必有变化,一时之内,甄老头想不会急着要杀死赵
子原,我何不暂行出堡与爹爹商量一下,相机再潜入堡内救他?……”
  一念及此,遂转身施礼离去,甄定远一击掌,早有两名银衣汉子上来接她步出堡外……
  武冰歆改变主意,急于离开太昭堡,颇使甄定远感到意外,但他却不暇细想其中缘由。
  残肢红衣人那冷电般的视线在房内四下扫视,最后落在赵子原身上,轻轻呵了一声,阴
阴道:“甄堡主莫非欲宰掉这赵姓娃儿?”
  甄定远道:“恐怕是的。”他不待残肢人接口,续道:
  “阁下以上宾身份住在本堡,对于这等闲事还是少管的好。”
  残肢红衣人寻思一忽,将甄定远叫到一旁,低声道:
  “老夫忽然对此子发生兴趣,甄堡主何不顺水做个人情,将他送与老夫为仆……”
  甄定远讶道:“怎地?你要带回赵姓娃儿回水泊绿屋去?”
  残肢红衣人道:“没错。”
  甄定远沉吟不决,那甄陵青面露不安之色,道:
  “爹爹,你切不可这么做!”
  甄定远道:“谁说不可这样做了?你仍免不感情用事,这是你最大的缺陷。”
  甄陵青默默望着赵子原,晶瞳里闪过一丝怜惜之色,一刻前,她犹怒气汹汹恨不得啖其
肉饮其血而后己,此刻却为他感到难过,替他说起项来,瞬息间情绪竟变化如此之快。
  残肢红衣人狞声道:
  “老夫一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娃儿若服下绿屋秘制马兰毒,俯首贴耳供老夫差
遣,从此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岂不十分有趣?”
  甄定远抚掌大笑道:
  “哈哈,一个机敏异于常人的少年,突地变成一名卑躬折节的仆人,的是有趣得紧。”
  残肢红衣人道:“你同意了?”
  甄定远颔首道:
  “姓赵的是阁下的人了,随你如何去处置罢——”
  残肢人狞笑一声,示意大风把他推至赵子原身前,说道:
  “娃儿你都听见了?”
  赵子原淡漠地道:
  “区区的耳朵并没有聋,阁下何须多此一问。”
  残肢人道:
  “很好,眼下你必须在生死两条路中选择其一,如果你愿意死在甄堡主剑下,倒也百事
了了,但老夫相信明智如你,绝不会走这条绝路,是以——”
  他语声微顿,一俯首,自上衣项领处滚下一颗黄色药丸,那中年仆人天风伸手接住,递
到赵子原面前。
  残肢人续道:
  “是以你得将这颗丹药服下,保证为老夫效力,那么你便可以捡回一条命了。”
  赵子原脑际思潮起伏,良久他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
  “与其苟延残喘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以图个痛快!”
  旁立的甄陵青一闻此语,芳心倏地一震,她一直困惑地望着眼前这难以洞测的少年,不
觉心驰神醉。
  残肢人轻喟一声,道:
  “原来小子你竟然蠢得可以,老夫看错人啦。”
  甄定远阴笑道:
  “小子你自求速死,可莫怨老夫未与你机会……”
  他踏前一步就要掣剑刺出,赵子原适时出声道:
  “也罢,区区答应服下那颗丹药——”
  遂自天风手中将黄色丹丸接过,张嘴一吞而下。
  残肢人怪笑道:
  “好死不若恶活,小子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最好,服下此丸后,每十日毒发一次,如不服
解药,五脏立受剧毒侵蚀,死前还得忍受较万蚁啃体更要难受的苦楚,若是你不相信………
  赵子原打断道:
  “我完全相信,阁下现在要我做什么?”
  残肢人想了想,道:
  “今夜没有什么事了,赶明儿咱们动身离开本堡,回水泊绿屋去。”
  残肢人业经让赵子原吃了马兰毒丸,心中有恃无恐,事实亦无人敢于对他有所拂逆,因
为所有他的敌对者大都走进阴间地府去了。
  赵子原吞服药丸后,忽觉肠中有似火烧,他内心一凄,忖道:
  “先时我所以决定苟全一命,乃为了留待将来有为,但像这样终生受制于人,活着又有
何意义?难道我的决定是错了?……”
  一时只觉心如刀绞,一件残酷的事实不住在他的脑际回荡;——
  马兰剧毒,十日一发!
  他昏昏沉沉地步回上房,望着窗外长夜将阑,霜雾浓重,丝丝寒意自夜风中漏出,赵子
原翻了翻衣领,竟觉得心底也有些寒冷了。
  朝日初生,位当黄河、洛水交汇的大荔镇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新阳照在这古老市集的街
道上,两旁并排矗立着数十家店铺客栈,在镇南近河的道旁,有一家规模并不算大而生意不
恶的“高良酒楼”,这时天色虽早,但酒楼上业已高朋满座了。
  座客大半是精悍魁梧的江湖中人,吆喝喧笑声音弥漫酒楼,在靠窗角落一桌上,正坐有
老小不一的三人。
  其中一名身着红衣的老者一直坐在一张轮椅上,瞌目养神,于举座声喧哗闹,快意进食
中显得相当突出,是以时而引起好奇酒客目光的投注,红衣老者始终未曾加予理睬。
  老少三人不用说便是残肢红衣人、天风及少年赵子原。
  残肢红衣人缓缓张开眼睛,道;
  “开风,咱们离开太昭堡有几天了?”
  那中年仆人天风道:“两天。”
  残肢人“唔”了一声,道:
  “还有三日半的脚程,便能回到老家,咱们必须尽快赶路。”
  天风道:
  “行前二主人不是曾说过,欲差遣马车到大荔镇接老爷么?怎地目下还未见到来?”
  残肢人想了想,道:
  “也许马车须待明日才能抵达此镇,那么咱们便得在这里耽搁一些时候了。”
  这会子,堂棺将酒菜送了上来,残肢人手足俱缺,是以须由他人喂食,天风忙着为他夹
菜举杯,残肢人道:
  “天风你尽管自己吃喝,这桩工作尔后便由于原来做。”
  赵子原只若未闻,天风瞪眼道:
  “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自从离开大昭堡,一路上赵子原受尽残肢人主仆俩的肆意折磨,他数番忍受不住欲一走
了之,但因自己被迫服下马兰之毒,性命为其掌握,只有屈予隐忍,他默默对自己说道:
  “眼下我除了跟从他们去到水泊绿屋再见机行事外,别无他法可想,大丈夫能忍一时之
辱,他要我怎么做,我样样都顺从便了。”
  当下遂装出恭顺模样,拿起酒杯递至残肢人面前,道:
  “你老请喝酒。”
  残肢人一张嘴,整杯酒都被他以内力吸了进去,突闻“砰”一声,赵子原手中的杯觥蓦
然破裂开来,碎片划破肌肤,淌下滴滴鲜血。
  赵子原情知对方有意戏弄于己,但他仍若无其事道;
  “是我不留神弄破杯子,待会儿请堂棺再送一只过来。”
  残肢人暗暗观察赵子原反应,忖道:
  “此子城府之深,实乃我前所仅见,瞧他一副毕恭毕敬模样,换了别人怕不被他蒙混过
去,嘿,小子你愈是狡黠,我愈有兴趣与你斗智耍计,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为老夫所
用。”
  赵子原向小二要过一只杯子,斟了一杯白酒正待服侍残肢人饮下,楼前木梯蹬蹬响处,
一个面目清瘦的垂发老者蹒跚步上楼来。
  赵子原不期瞥了老者一眼,心中呼道:
  “这不是鬼镇的守墓老人谢金章么?怎会在此镇碰见他?……”
  老者谢金章似乎没有注意到楼角坐着的赵子原,迂自叫了酒菜落座。
  倒是中年仆人天风乍见谢金章出现,面色霍然为之一变,他压低声音在残肢人耳旁说
道:
  “老爷,姓谢的弟弟也来到了酒楼……”
  残肢人沉声道:
  “老夫知道,天风你少大惊小怪。”
  天风呐呐道:
  “只怕他会过来挑衅寻事,咱们不能不有个准备。”
  残肢人哼一下,道;
  “如果谢金章敢这么做,那么他的未日也快到了,嘿嘿,谢金印的下场便是一个榜
样!”
  天风低声道:
  “谢金印是不是被武啸秋与甄定远两人杀死了?小人始终怀疑……”
  残肢人叱道;
  “天风住口!”
  赵子原听见他俩谈话,心子鼓鼓而跳,这时那谢金章双目一惊,已然瞧见了他们,只见
他脸色一沉,长身立起。
  谢金章行近冲着残肢人道:
  “相好的,想不到你也会离开水泊绿屋,到江湖上走动——”
  他话声相当洪亮,酒楼中不乏武林豪客在座,众人心中俱是一紧,缘因“水泊绿屋”与
燕宫双后所居住的“燕宫”,乃为武林二大神秘的禁地,人们从来只闻其名,却没一个能知
其所在,更逞论去过这两个地方了。
  残肢人眼睛一翻,道:“意外么?”
  谢金章道:
  “是很意外,原以为你竟年躲在老巢,当只缩头乌龟不敢外出了。”
  赵子原曾在鬼镇与谢金章相处半日,知晓对方并非刻薄寡恩之人,但此刻面对残肢人,
言语之间却是锋芒毕露,丝毫不留一点余地,分明有意激残肢人之怒,他不禁暗暗纳闷。
  残肢人嘿然一笑,道:
  “姓谢的,听说你在鬼镇充当一名守墓人,敢情长日和鬼魅相处,连说话都带着几分鬼
气了。”
  谢金章道:“一句古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残肢人眼色一阴道:
  “你说话之先,可曾考虑到后果如何?”
  谢金章哈哈大笑道:
  “莫非阁下又要收买武、甄两人,就像杀死家兄一样的杀死我么?”
  残肢人冷哼不语,谢金章转朝赵子原道:
  “这位小哥,咱们又朝面了。”
  赵子原却没有顾到谢金章的招呼,他脑际思潮回荡不已,忖道:
  “谢金印莫非遇害过世了么?否则他的胞弟为何有此一语?”
  谢金章指着残肢人复道:
  “小哥儿怎会与水泊绿屋的人走在一道?”
  赵子原如梦初醒,期艾道:
  “区区在太昭堡见到……”
  他欲言又止,谢金章略一皱眉,向残肢人道:
  “相好的,咱们这笔死账也该算算了,你说是么?”
  残肢人冷道:“什么死账?”
  谢金章厉声道:
  “阁下还要学不开花结子的水仙,尽在装蒜么?当年你买雇家兄到翠湖历舫做案,事后
又暗中指使姓武的和姓甄的二人埋伏于归路上,袭杀家兄以灭口,此事虽然隐秘,但老
夫……”
  残肢人不容他说完,便自截口道:
  “姓谢的你信口扯淡,可是吃定我是个残废老人么?”
  谢金章尽道:
  “到底是谁扯淡,咱们心里有数,今日鬼使神差教老夫在此碰见你,该是你恶贯满盈的
日子到了!”
  语终,猛一挥掌,往残肢人直击而出。
  他似乎对敌人愤恨已极,下手绝不留情,只闻“呜”地一声怪响,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
劲道应掌击去。
  待得掌见击近,残肢人陡然长吸一口真气,他萎缩坐在轮椅上,连人带椅恍若被什么无
形之力托着升起半丈多高,掌风“虎”“虎”自他脚下扫击而过……
  谢多章须发皆张,单掌居胸连划半圆,接二连三攻出了五招,突闻四座发出一片惊呼之
声。
  只因谢金章这连环五招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其中内涵之奥妙实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那残肢人身犹在半空,在对方五掌击下,便如置身惊涛狂浪中,除了接受摆布外,丝毫没有
抵抗的余地。
  旁立的赵子原亦瞧得惊骇不已,暗道:
  “这谢金章掌上功力之高,几乎到了举世无匹的地步,但他在江湖上名气却不若乃兄之
高,由此观之,那谢金印一身功夫岂非已臻陆地神仙之流么?罢了,瞧这样下去,我再练上
一百年也绝不是他们的敌手。”
  想到这里,顿生心灰意懒之感。电光火石间,陡见残肢人一俯首,三道金光从他衣领闪
出,破空亮出“嗤、嗤”锐响,紧接着他回身在空中一大回旋,一时但见银光闪烁,漫天都
是密密麻麻,其细如丝的金针。
  残肢人虽则手足全无,但俯首旋身发出的无影毒针却是玄奇非常,令人防不胜防,谢金
章是何等武学大家,一瞥之下便已知晓其中厉害,他沉声低叱,双袖挥舞将毒针卷飞。
  残肢人坐姿不改翩然落地,“吱”一响,那轮椅竟被压得发声,只听他狠狠地道:
  “姓谢的!老夫要正告你一句——”
  谢金章道:
  “有话快说。”
  残肢人沉道;
  “你要报令兄之仇,找到老夫头上可是完全找错人了!”
  谢金章道:
  “大丈夫敢做敢当,水泊绿屋出来的人如此没出息,做了案还要推倭不敢承认
么?……”
  说着,一掌重又抬起,掌上运集内力待发。
  残肢人沉声一字一字道:
  “谢金章!你不要后悔!”
  谢金章打个哈哈道:
  “笑话,老夫凭什么后悔?”
  他一掌正待击出,突闻轰然一声巨响,邻桌上坐着的三个彪形大汉齐然推开座椅立将起
来,居中一名汉子伸手往硬木桌上重重一拍,杯碗登时被震得四下碎散,一声轰雷般大吼
道:
  “且慢动手——”
  谢金章横眉一扫,道:“这位壮士有何见教?”
  那居中高大汉子道:“谢金章?方才此人称呼你叫谢金章?”
  边说边伸手指了指残肢人,谢金章颔首道:“正是。”
  那高大汉子道:“然则你是谢金印的胞弟了,你说,谢金印是不是死啦?”
  谢金章微微一楞,道:
  “家兄早已二十年前过世,壮士……”
  语犹未尽,那高大汉子已是双目暴突,厉喝道:
  “好,好个谢金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咱们拜弟萧霖一条血债,还没有偿还
倒心安理得地人土为安了!”
  谢金章听得对方提到“萧霖”之名,心中有个谱儿,说道:
  “尊驾莫非是九里崖萧氏四杰的老大萧大坚?”
  那高大汉子道:
  “你知道便好,昔日谢金印受人之雇,仗剑夜闯九里崖,击毙咱家四弟,这深仇大恨叫
我去向谁要回来?”
  他望了谢金章一眼,蓦然大吼一声道:
  “姓谢的,既然你是谢金印的弟弟,就代他偿还血债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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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气严霜》——第十三章 忍辱负重>>
古龙《剑气严霜》
第十三章 忍辱负重
  萧大坚刷地撤下背上兵刃,赫然是一只粗巨的月牙棍,长棍一抡,疯狂也似地向谢金章
扑去。
  他棍出生风,挟着一股雄浑飚劲,直袭谢金章门面,谢金章颔下白髯飘飘,倏地闪身一
个翻转,立时退到五步之外,萧大坚手臂伸直一振,又自劈出三棍,一棍比一棍凌厉——
  谢金章冷冷道:
  “老夫不愿和你动手,萧大坚你把兵刃收回去。”
  语声中,双掌翻飞,拆解了对方绵绵不绝的攻势。
  萧大坚朝身侧两名大汉高喝道:
  “杀弟之仇不可不报,二弟、三弟还不动手?”
  其余两人一闻此言,齐然抽出长棍围了上去;一时拳棍交加,招数配合得极为神奇严
密。
  谢金章被困在重重棍影中,左闪右避已是险象丛生,但他仍不肯还手,萧大呼啸一声,
三杰长棍攻势更为加紧,眼看他若再不回击,势必伤在棍下,谢金章心中暗叹道:“罢
了,”右手握拳从三只月牙棍影中攻将出去,三杰只觉长棍去势被一股奇异的回劲夹了起
来。
  三人一惊,正欲运力相夺,谢金章一声低叱,“喀嚓”“喀嚓”“喀嚓”三响,三支月
牙棍同时齐腰断为两截!
  他这一出掌断棍,端的是快逾掣电,三杰犹未瞧清敌手招数路子,手上长棍已被击断。
  酒楼诸人睹状,不约而同为之倒抽一口寒气,尤其三杰内心更是骇讶万分,只因他们自
出道以来,漫说鲜少尝到败绩,即便遇上武功较其高上数倍的敌人,也只有屈服认败,绝对
不曾为人折断兵刃,那谢金章的武功真是使人难以思议了。
  谢金章收掌沉声道:
  “萧大坚!你们逼人太甚了!”
  三杰心中又惊又急,那萧大坚自觉无颜再滞留下去,一挥手,三人一言不发,匆匆夺门
出去。
  萧氏三杰方走,酒楼当口黑影一闪,又自步进一名术士装束,手提黑色药箱的中年游方
郎中。
  那游方郎中手持串铃,摇得“叮当”作响,面对一众酒客道:“富贵生死皆天定,早知
三日转祸福,在下行脚四海,文才武功一无是处,仅对相术一道略有心得,列位若有疑难不
解,在下愿为指点迷津,顺便赚上两个盘缠……”
  举座酒客没有一人搭腔,那游方郎中环目在楼中四扫,最后目光落到谢金章身上,上前
作揖道:
  “老丈请了。”
  谢金章皱盾道:
  “老夫目下可没有空闲问卜测字,阁下另寻旁人去吧。”
  游方郎中并不以为忤,逞道:
  “在下幼习相人之术,日阅千人,人目但觉老丈气度轩昂,想来必非凡人,只是——”
  他故意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道:
  “只是老丈眉心集结,印堂晦气凝而不散,晦气主凶,不是在下虚声恫吓,老丈近日行
动须得留神一二。”
  谢金章双目一瞬出不瞬地注视着游方郎中,道:
  “依你瞧便怎地?”
  游方郎中温吞吞地道:
  “依在下看来,近日中老丈必有奇祸临身!”
  谢金章爽朗大笑道:
  “是福即非祸,是祸躲不过,哈哈,有谢阁下指点,老夫行事自当留神……”
  话犹未说完,右手陡地一拂,直抓向对方手中提着的黑色药箱。
  他一抓之势称得上是疾若惊电,抑且又是突然而发,自忖必然抓中无疑,讵料那游方郎
中似乎早有防备他会来这么一着,只见郎中足步微蹬,身子模糊一闪,谢金章一手顿时抓
空。
  游方郎中大叫道:
  “你——你要干什么?”
  谢金章置若罔闻,游方郎中身形才动,他右臂猛可暴伸,对着对方前胸发出一掌!
  同一忽里,他左手一挥,再度抓向游方郎中手提的药箱,这下声东击西,用得确是恰到
好处,那游方郎中只要出手封抵谢金章的掌力,那么另一手上的药箱势非被他抓着不可。
  游方郎中一面旋身暴退,一面挥拳相封,退到了五步开外,他左手忽然屈指在药箱上一
弹,箱盖陡地自动跳起,喷出一股碧绿澄莹的水线,有若流泉溅珠般往谢金章喷去。
  绿泉飞喷之际,酒楼诸人倏觉阵阵腥气扑鼻,闻之直欲作呕,不禁纷纷走避,蓦然有人
脱口高叫:
  “蕲艾毒液?!……蕲艾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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