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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风流

_56 古龙(现代)
  海东青呆了半晌,颤声道:“杨子江,杨子江,师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出这种欺师
灭祖的事,你难道将师门的规矩都忘了么?”
  说着说着,他眼泪似已将夺眶而出。
  朱泪儿恨恨道:“难怪他不怕灵鬼杀他了,原来他知道只要我们一去,他就可以向灵鬼
说明他们本是一家人了,这小贼做尽了不要脸的事,嘴里还要说漂亮话。”
  她话未说完,针花娘已失声痛哭起来。
  朱泪儿冷笑道:“杨夫人,你哭什么?你嫁到这种的丈夫,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铁花娘流泪道:“我……我……”
  朱泪儿道:“你们无论是谁请帮帮忙,将这位杨夫人往我身旁请开吧,我已开始受不了
她身上的臭气。”
  姬苦情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早已该将杨夫人请到上座的。”
  铁花娘嘶声大呼道:“你们莫要动我,我不是杨子江的妻子,我情愿做蜡人,也不愿做
这种人的妻子,我情愿和他们死在一起。”
  姬苦情淡淡道:“无论谁到了这里,死活已由不得他自己了。”
  海东青望着俞佩玉,黯然道:“俞兄,我看错了杨子江,我……我对不起你。”
  俞佩玉道:“这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海兄,你……你何必难受。”
  海东青长叹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弟,我……”
  突听姬苦情大声道:“快,快开炉门,再将锅吊高些,现在火候正恰到好。”
  口口口
  杓子里的蜡还在冒着气。
  姬苦情笑道:“第一杓蜡倒在身上会有些疼的,俞公子你最好忍耐些,但两三杓浇过去
之後,你就会慢慢不觉得疼了。”
  他将蜡缓缓倒在一块木板上,看着蜡汁在板上凝固,喃喃道:“嗯,现在果然是恰到好
处……快将俞公子的衣服脱不来。”
  朱泪儿大呼道:“你为何不先由我开始……”
  姬苦情笑道:“迟早都要轮到你的,你急什么?”
  朱泪儿嗄声道:“求求你,先由我开始吧,我死也感激你。”
  姬苦情道:“你不忍看俞佩玉在你眼前受苦,所以想先闭上眼么?”
  朱泪儿咬着嘴唇,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姬苦情笑道:“但你难道喜欢先在他们面前脱光衣服?”
  朱泪儿怔了怔,失声哭了起来。
  铁花娘嘶声道:“你先向我下手吧,我……我不怕……”
  姬苦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道:“你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他们也喜欢我先向你下手
的,临死前能看到你这样的美人儿脱光衣服,也总算眼福不错。”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是杨子江的老婆,可惜,可惜……”
  海东青厉声道:“你这畜牲,老畜牲,你简直连半分人性都没有。”
  姬苦情笑道:“你可是想故意激怒我,要我先向你下手?”
  海东青吼道:“你有胆子向我下手么?”
  姬苦情大笑道:“好,好,你们都很有义气,也很够朋友,居然都抢着要先死,我索性
成全了你们吧。”
  他狞笑着道:“把这三人的衣服都脱光,让他们拥抱在一起,我要将他们三个人做成一
个很特别的蜡人,让别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是朋友。”
  海东青和朱泪儿同时大叫了起来,朱泪儿虽也屡经险难,但直到今日,才真正到恐惧的
滋味。
  俞佩玉虽然闭口无言,心里却更愤怒,更悲伤,他想不出老天为何一定要使他的遭遇如
此悲惨。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死在桑二郎手里了,桑二郎虽也是个残酷淫猥的疯子,但比姬苦情
还好些。
  他还想不出如此疯狂淫猥的主意。
  突然间,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手舞足蹈,就好像一个被人凌空吊起来的傀儡,来势
却极快。
  姬苦情变色道:“谁?”
  “谁”字刚问出来,这人已不偏不倚,落在那个盛煮沸熟蜡汁的大铁锅里,发出一声令
人心惊胆悸的惨呼。
  锅里的蜡汁飞溅而出,有一点溅到了朱泪儿身上,虽只一点,朱泪儿已觉得痛彻心腑。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个人直飞了起来,也是手舞足蹈,又“砰”的跌入铁锅里,第一声
惨呼未绝,第二声惨呼又起。
  整个铁锅却往炉子上倒翻了不来,蜡汁倒得满地都是,姬苦情身子立刻飞掠而起,怒吼
道:“是什么人?”
  吼声中,又有第三个人飞入,向姬苦情直撞了过来,姬苦情身形一闪,居然凌空移开了
两尺。
  但这时第四、第五个人已同时飞入,迎面撞向姬苦情,他轻功纵然有惊世骇俗的造诣,
这次也闪避不开了。
  要知轻功的身法,全凭一口真气,提起身子凌空後,就再无藉力换气之处,能凭空闪变
一次,已难如登天。
  只听“砰”的一声,姬苦情凌空挥拳,将飞进来的两个都震了回去,但他自己也被震
落,几乎撞上石壁。
  朱泪儿又惊又喜,到这时才看清往外面飞进来的五个人,竟都是姬苦情手下的“假蜡
人”。
  她刚才吃过这些“蜡人”的亏,虽然是被暗算,但这些人的武功也实在不弱,出手更
快。
  此刻这五人竟在一刹那间就被人像抛球般的抛了进来,而且,显然毫无抵抗之力,来的
那人武功之高,也可想而知了。
  姬苦情脸色发青,瞪着俞佩玉道:“想不到你还约了帮手来,看来你的朋友倒不少。”
  只听一人道:“我并不认得他,我和你倒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口口口
  这声音轻妙柔美,玉润珠圆,朱泪儿和铁花娘两人一个是销魂宫主的女儿,丽质天生,
一个是“琼花三娘子”,烟视媚行,自然都知道动听的语声,也是一种对付男人的武器,她
们的声音本已十分动人了。
  但和这声音一比,她们两人就只能闭上嘴。
  只不过这声音虽好听,说的话却如一桶冷水往朱泪儿的头上倒了不来,她的心又凉了。
  来的这人原来也是姬苦情的朋友。
  只有海东青面上却显出狂喜,悄声道:“家师到了,我们有救了。”
  朱泪儿怔了怔,道:“你师父是女人?”
  海东青没有回答这句话,也用不着回答了,只因这时已有个黑衣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面上也蒙着层面纱,朱泪儿虽然瞧不见她的容貌,但也不知怎的,却觉得这妇人必定
是人间的绝色。
  朱泪儿从来也未见过风姿如此优美的女人。
  口口口
  黑衣妇人似乎走得很慢,但突然就走了进来,谁也未看清她脚步如何移动,是如何走进
来的。
  她穿着件黑色的长袍,长可及地,只露出一双黑色的鞋尖,她手上也戴着双黑丝的手
套。
  朱泪儿虽然看到了她,其实却等於没有看到她,只不过看到她穿的衣履而已,但心里已
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彷佛她就算站在那里不动,也能给人一种舒服宁静的感觉,令人如饮醇
醪,醺然自醉。
  姬苦情似已看得果住了,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黑衣妇人道:“你想不到?”
  姬苦情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黑衣妇人似乎笑了笑,缓缓向姬苦情走了过去。
  这洞窟鬼气森森,地上又是蜡汁,又是死,但她的风姿却像是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她面对的虽是个又残酷、又可怕的疯子,但她的风姿却像是华清浴罢,新卸罗衫,去朝
见至尊。
  谁也看不出她会是武功绝顶的异人奇侠,更看不出她就在方才那一刹时间,已杀了五个
人。
  姬苦情额上却已沁出了冷汗,勉强笑道:“十几年不见,一来你就要跟我打架?”
  黑衣妇人道:“我并无此意。”
  姬苦情像是松了口气,道:“那么你还是请站远些吧,你一走近我,我就会心跳。”
  黑衣妇人道:“你本无心,怎会心跳。”
  她走得虽慢,却未停顿。
  姬苦情嘴里似已发乾,嗄声道:“你究竟想怎样?”
  黑衣妇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道:“你今年已有七十二了吧?”
  姬苦情道:“你……你记得真清楚。”
  黑衣妇人悠悠道:“无论谁活到七十二岁,都已该活够了,是么?”
  姬苦情擦了擦汗,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妇人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姬苦情苦笑道:“数十年来,又有谁明白过你的意思?”
  黑衣妇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希望你莫要逼我出手。”
  姬苦情面色骤变,忽然仰面大笑道:“你难道要我一见了你就自杀不成?”
  他虽然是在笑,这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但也就在这时,他已飞扑而起,他枯瘦矮小的身子看来已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凶恶敏捷
的食人鹰。
  黑衣妇人仍静静的站在那里,假如姬苦情是鹰,她简直就是条羊,等到姬苦情扑过来
时,她衣袖才轻飘飘的挥起。
  谁也看不出这片轻飘飘的衣袖能挡得住姬苦情这一击之力,只听一声惨呼,姬苦情的身
子突然飞起三丈,“砰”的撞上石壁,再沿着石壁滑下,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惊怖痛苦之色,
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了出来,瞬也不瞬的瞪着黑衣妇人,嗄声道:“罡气……”
  两个字刚说出口,鲜血已箭一般喷了出来。
  黑衣妇人淡淡道:“不错,这正是先天罡气,你总算很有眼光。”
  姬苦情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先天罡气,天下无敌,我死得总算
不冤。”
  他大叫大笑,手舞足蹈,就像是变成了个疯子。
  只见一点点鲜血随着他的笑声四面溅出,等到这句话说完,血已枯竭,笑声也戛然而
止,只剩下喉咙里还在“”直响,朱泪儿虽然对这人深痛恶绝,此刻也不禁闭起眼睛,不忍
再看。
  口口口
  “先天罡气”这四字俞佩玉是听说过的,但他一直都以为这不过只是江湖传说中的神
话,就像是“以气驭剑”,“传音入密”这些功夫一样,古代纵或有之,此时也早已绝传。
  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真的能亲眼见到这种功夫的威力。
  只见姬苦情的身子已倒卧在血泊中,起先还像只青蛙般在“”的喘着气,过了半晌,身
子突又向上弹起了两尺,再落下时便动也不动了。
  黑衣妇人这时才转过头来,望着俞佩玉。
  她的目光仍是那么平静,但却能穿透黑纱,穿透血肉,直透入俞佩玉心底,俞佩玉竟不
由自主垂下头去。
  黑衣妇人忽然道:“你就是俞佩玉俞公子?”
  她居然也知道俞佩玉的名字,而且对他如此客气,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受宠若
惊,暗中窃喜不已。
  但俞佩玉却只觉得有些害怕他想不到自己竟已如此有名了,他知道有名并不是件可喜的
事。
  “名气”就像是件华贵的外衣,虽能使一个人看来光采得多,但其代价却往往是很可怕
的。
  海东青见他彷佛呆住了,忍不住道:“俞兄,家师在跟你说话。”
  俞佩玉这才定了定神,道:“不敢,在下正是俞佩玉。”
  黑衣妇人道:“好,你跟我来。”
  她长袍轻拂,俞佩玉。海东青、朱泪儿三人如沐春风,穴道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解开。
  海东青伏地道:“弟子……”
  黑衣妇人道:“你和杨子江的事我都已知道,用不着再说了。”
  她轻轻一转身,人已到了门外。
  朱泪儿突然紧紧拉住了俞佩玉的手,悄声道:“你要跟她走?”
  俞佩玉只觉她的小手在轻轻颤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缕柔情,柔声道:“你自然也跟我
一齐走。”
  朱泪儿眼睛立刻亮了,将俞佩玉的手拉得更紧,嫣然道:“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肯带
着我?”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道:“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突听黑衣妇人道:“但这次他却不能带着你。”
  朱泪儿身子一震,松开了手,嗄声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说的。”
  朱泪儿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凭什么要拆散我们?你……你……你虽救了我们的命,
但若不是你徒弟害人,我们也不会到这里。”
  她语声哽咽,眼泪又流了不来,顿足道:“你救我本是应该的,凭什么作威作福。”
  海东青脸色变了,伏地道:“她还是个孩子,不憧事,求你老人家莫要怪她。”
  朱泪儿用力一甩头发,忍住眼泪,大声道:“你用不着为我求情,我不怕,她杀了我,
我也不怕,杀了我,我也要和俞佩玉在一起。”
  她又拉起了俞佩玉的手,道:“你自己说的,无论到那里都带着我的,你……你难道又
要反悔不成?”
  俞佩玉沉默着,温柔的替她擦乾了眼泪,忽然转身面对黑衣妇人,道:“我已答应过
她,也答应过她的三叔,我绝不能抛下她。”
  黑衣妇人冷冷道:“你若连这点儿女之情都抛不下,还能成什么大事?”
  俞佩玉一字字道:“我若连这件事都不能守信,又何以为人。”
  黑衣妇人凝注着他,目光中似乎渐渐露出一丝暖意,缓缓道:“好,很好,你是个好孩
子……”
  她飘飘掠到朱泪儿面前,缓缓抬起了手。
  俞佩玉和海东青的呼吸都几乎停顿,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这只手一落,朱泪儿的头颅便
要粉碎。
  只听黑衣妇人道:“你舍不得离开他?”
  朱泪儿咬着牙,瞪着她,道:“无论谁若要我离开他,除非先要我的命。”
  俞佩玉望着黑衣妇人的手,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黑衣妇人的手已落了不来,却只是轻抚着朱泪儿的头发,柔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但你若真的喜欢他,就不能拖累了他,就应该让他一个人去好好做事。”
  朱泪儿怔了怔,忽然以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黑衣妇人道:“我并不是要他抛下你,只不过要你们暂时分开一些时候,你们反正都年
轻,以後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哩。”
  朱泪儿跺了跺脚,嗄声道:“好,你不用说了,我走,我一个人走……”
  她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
  但俞佩玉已赶过去拉住了她,道:“你……你要到那里去?”
  朱泪儿咬着嘴唇,跺脚道:“你也用不着管我,我自然有我去的地方。”
  她虽然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不停的落下。
  天地虽大,却又有那里是她的去处?
  黑衣妇人居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东青你带她回山去,我会叫俞公子去找她的。”
  海东青似乎又惊又喜,道:“你老人家难道想收个女弟子了么?”
  黑衣妇人似也笑了笑,悠然道:“她本就是个好孩子。”
  口口口
  天高气爽,艳阳高照,虽已秋深,却如春暖。
  俞佩玉多日来第一次感觉到阳光的可爱。
  现在,一切事都有了转机,朱泪儿也有了希望,站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他几乎忍不住要
放声高歌起来。
  唯一的遗憾是,他并没有找到郭翩仙和锺静,也没有找到姬灵风,想必是姬灵风也将他
们带走了。
  他始终都无法猜到姬灵风为何要在姬苦情面前为他隐瞒,也猜不透她为何要悄悄将郭翩
仙和锺静带走。
  但比起那些愉快的事来,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
  只听黑衣妇人道:“杨子江虽是个不肖的叛徒,但有些事他并没有说谎,那时海东青还
在他旁边,他也不敢说谎。”
  俞佩玉道:“姬苦情难道就是那“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道:“不是,姬苦情也只不过是“东郭先生”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无论武
功、狡猾、凶狠,姬苦情都比下上东郭先生之万一。”
  俞佩玉忍不住道:“前辈你……”
  黑衣妇人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就连我也未必是那恶魔的对手。”
  俞佩玉道:“但前辈的“先天罡气”,岂非已是天下无敌,登峰造极的武功了么?”
  黑衣妇人道:“先天罡气虽然无坚不摧,但上天造物,万物相克,蜈蚣虽毒,雄鸡却是
它的克星,先天罡气虽强,也并非真的能无敌於天下。”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东郭先生为了对付我,这些年来已练成一种专门克制先天罡气
的武功,否则他又怎敢复出为恶?”
  俞佩玉动容道:“那是什么功夫?”
  黑衣妇人道:“无相神功。”
  俞佩玉道:“此人练成了无相神功,难道就可以横行无忌了么了。”
  黑衣妇人道:“当今天下的确已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能除去他的人,世上也许只有一
个。”
  俞佩玉道:“谁?”
  黑衣妇人道:“你!”
  俞佩玉怔住了,呐呐道:“但弟子……弟子……”
  黑衣妇人道:“若论武功,你自然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但你城府极深,定力过人,有许
多非人能及的长处。”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可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么?”
  俞佩玉道:“略知一二。”
  黑衣妇人道:“若论剑法,荆轲实不及当世名剑客“盖聂”之万一,但燕太子丹却认为
要杀秦王,唯有荆轲,你可知道其道理何在?”
  俞佩玉道:“那是因为荆轲有不惜舍身成仁,与暴秦共归於尽的勇气。”
  黑衣妇人道:“你错了。”
  她沉声接着道:“秦王暴政,苛毒於虎,民间怨声载道,欲得桑王首级而甘心的人不如
有多少,当时在燕国的勇士也有很多,高渐离、宋意、武平、秦舞阳,可说无一不是重然
诺,轻生死的侠客,太子丹为何独重荆轲?”
  俞佩玉沉默着,没有说话。
  黑衣妇人道:“那只因荆轲也是位城府极深的人,可以说得上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
变,以秦王当时威仪之隆,任何人一入秦宫,都难免胆寒股悚,但荆轲却可高步上金殿,连
秦王那样的枭雄人物都看不出他心怀不轨,这才是他非人能及的长处,也正是燕太子丹看重
他的地方。”
  俞佩玉又沉默了很久,道:“前辈是要弟子去谋刺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道:“暗箭伤人,虽有失江湖规矩,但事急从权,对他那样的恶鹰,又何必再
斤斤计较於小节。”
  俞佩玉道:“只不过……荆轲到最後还是功败垂成了。”
  黑衣妇人道:“荆轲虽功败垂成,你的机会却比他好得多。”
  俞佩玉道:“怎见得?”
  黑衣妇人道:“秦宫甲士千百,东郭先生却一向独来独往,此其一,荆轲不精击技,你
却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此其二……”她凝注着俞佩玉,沉声接着道:“最重要的
是,秦王对荆轲始终都有警戒之心,东郭先生对你却绝不会有丝毫防范之意。”
  俞佩玉道:“为什么?”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荆轲至少还有督冗之图,和樊於期的首级以取信於秦王,弟子却
一无所有又何以取信於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笑了笑,道:“你自然有取信东郭之物,只不过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前辈明教。”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所埋藏之物,是否已落於你手?”
  俞佩玉不敢隐瞒,道:“是。”
  黑衣妇人目光灼灼,道:“那其中是否有块竹牌?”
  这位武林异人竟似有无所不能的力量,无所不知的神通,无论谁在她面前,要说谎都困
难得很。
  俞佩玉道:“是。”
  黑衣妇人道:“竹牌是否还在你身上?”
  俞佩玉道:“侥幸尚未失去。”
  黑衣妇人道:“那只不过是块很普通的竹牌而已,但在很多人眼中,却是万金不易的无
价之宝,你可知道它的价值何在?”
  俞佩玉道:“这也正是弟子百思不解之处。”
  黑衣妇人道:“只因这块竹牌就是东郭先生的信物。”
  俞佩玉道:“信物?”
  黑衣妇人道:“无论谁得到这块竹牌,就立刻变成了东郭先生的大恩人,无论要他做多
困难的事,他都绝不会推却。”
  俞佩玉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此人虽然凶狠残酷,但却极为自负,绝不肯受人点水之恩,也绝不肯欠
别人的债,怎奈三十年前,他却偏偏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这人又偏偏无求於他,他就刻竹为
牌,送给这人作为报恩的信物,“见牌如见人”……”
  俞佩玉道:“这意思我已懂了,但这人是谁呢?”
  黑衣妇人道:“这人无论是谁都已无关紧要,因为他已死了,最主要的是,这块竹牌现
在已到了你手上,东郭先生既然说过“见牌如见人”这句话,你就是他的恩人,你无论要他
做什么,他都绝不会拒绝的。”
  她淡淡接着道:“因为我早已说过,他为人极自负,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俞佩玉沉吟道:“前辈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拿了这块竹牌,去叫他砍下自己的脑袋?”
  黑衣妇人笑了笑,道:“他就算不肯食言自肥,但你若去叫他拿自己的脑袋来报恩,他
还是不会答应的,若是在三十年前,也许还有这种可能,但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活不长的时
候,反而会越觉得自己的性命可贵。”
  俞佩玉道:“那么,前辈的意思是……”
  黑衣妇人道:“你拿了这块竹牌去见他,先要他将“无相神功”传授给你。”
  俞佩玉道:“然後呢?”
  黑衣妇人道:“要学“无相神功”,绝不是三天两天就可以学会的事,在学功夫的这段
时候,你和他接触的机会一定很多。”
  俞佩玉道:“嗯。”
  黑衣妇人道:“大恩未报,乃是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你此去虽然有求於他,却也可说是
替他了却了这段心愿,他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既不会盘问你的来历,也绝不会对你存戒戒之
心,常言道:“老虎也有眨眼的时候”,你时时刻刻跟在他身旁,还怕没有下手杀他的机
会?“俞佩玉道:“可是……”
  可是黑衣妇人不让他说话,沉声道:“你既已知道他的阴谋,为何还有这么多顾忌?你
难道不想替江湖除此大害?你难道不想为自己复仇?”
  俞佩玉动容道:“弟子的身世,前辈难道已经知道了?”
  黑衣妇人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为你改变容貌的人是谁么?”
  俞佩玉黯然道:“弟子身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却连他老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妇人道:“他本身也有很深的隐痛,是以早已隐姓埋名,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就
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东郭先生多年来都不敢妄动,就是为了对我们两个人还有些畏惧之
心,只因他纵然练成了“无相神功”,但我们两人若是联手对付他,还是可以将他置之於死
地……只可惜……只可惜……”
  她声音渐渐低弱,变为叹息。
  俞佩玉耸然道:“只可惜什么?难道他老人家已……”
  黑衣妇人胸膛起伏,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他只怕已遭了东郭的
毒手。”
  她很快的接着道:“这件事我虽还不能证实,但东郭若非知道他已不在人世,又怎敢复
出为恶?就因为他死了,东郭的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咬着牙,忽然道:“前辈的吩咐,弟子无不从命,只不过,这“东郭先生”行踪
既然十分诡秘,弟子怎能找得到他呢?”
  黑衣妇人道:“你自然找不到他,但却可叫他来找你。”
  俞佩玉道:“前辈是否要弟子扬言出去,说出报恩竹牌已落在我手里?”
标题 <<旧雨楼·古龙《名剑风流》——第三十七章 阎王债册>>
古龙《名剑风流》
第三十七章 阎王债册
  黑衣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东郭先生只要听到“报恩牌”已落在你手中的消息,一定
会不远千里而来找你的。”
  俞佩玉道:“可是,“见牌如见人”的意思也就是“认牌不认人”,弟子还未将竹牌交
给他时,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将这面竹牌夺去。”
  黑衣妇人道:“但又有谁能从你手上将这块竹牌抢走呢?”
  俞佩玉苦笑道:“弟子倒也并非妄自菲薄,但江湖中的能人的确太多。”
  黑衣妇人道:“这话倒也不错,以你现在的武功,天下至少还有十三个人能胜过你,也
许还下止此数,这些人虽已大多退隐林下,听到这消息,也必定还是会心动的,有些人纵然
不至於动手明抢,但暗中还是免不了会来打你的主意。”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忽又一笑,接着道:“但你既然已有了销魂宫主的“阎王债”又何
必再怕这些人呢?”
  俞佩玉道:“阎王债?”
  黑衣妇人道:“你既已有了报恩牌,怎会没有阎王债?”
  俞佩玉恍然,道:“前辈说的可是那本帐簿?”
  黑衣妇人道:“不错。”她徐徐接着道:“入非圣贤,焉能无过?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下
来,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的,尤其是那些成了大名的人,别人只看到他们光采的一
面,只看到他们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来做垫脚石才能爬得这么高
的。”
  俞佩玉长叹了一声,他也知道成名的路并不是条好走的路,要想走到终点,也不知要跨
过多少人的骨。
  黑衣妇人道:“譬如说,洪胜奇能做到凤尾帮主,就因为他先陷害了他的大师兄,再毒
死了他的师父,这件秘密後来虽终於被人揭破,但在未揭破时,江湖中人,还不是都认为洪
胜奇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俞佩玉叹息无语。
  黑衣妇人道:“这件秘密被人揭破,只能怪洪胜奇的运气不好,因为,江湖中像这种事
也不知有多少,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迟早总有人知道的。”
  黑衣妇人道:“不错,无论什么秘密,总有人知道的,而普天之下,知道这种秘密最多
的人就是销魂宫主。”
  俞佩玉道:“哦?”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颠倒众生,阅人无数,而男人最不能保守秘密的时候,就是躺
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的时候。”
  她这话说得虽很含蓄,但无论任何人都还是可以听得憧,当一个很美丽的人和你睡在一
张床上,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在枕畔望着你的时候,你若还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就已经很不容
易了,你若还能为别人保守秘密,你简直就可算是个圣人。
  这世上圣人毕竟不多。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辗转自很多人口中听到很多秘密,她就将这些秘密全都写在你
得到的那本账簿上,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对每件事的价值都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等这件事价
值最高时再来使用它,所以她一直将账簿藏着,一点也下着急,因为她知道迟早总有用得着
的时候。”
  俞佩玉叹道:“但她却始终没有用着。”
  黑衣妇人道:“那是因为她後来忽然变得愚蠢起来了。”
  俞佩玉道:“愚蠢?”
  黑衣妇人道:“不错,愚蠢。”
  她缓缓接道:“世上有两种最愚蠢的人,第一种是爱上了少女的老人,这种人本来也许
很有智慧,而且饱经世故,但却往往会被一个乳臭未乾的黄毛丫头,骗得团团乱转,这种人
虽可怜却没有人会同情他,因为这是他自作自受。”
  俞佩玉只有苦笑,他也知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并不是喜事,往往是悲剧,有时甚至是
笑话。
  黑衣妇人道:“第二种最愚蠢的人,就是痴情的少女,无论她平时多聪明,只要一变得
痴情,就立刻会变得愚蠢的,她爱上的明明是个恶徒、强盗,但在她眼中,却是世上最忠
实、最可爱的人,他就算告诉她雪是黑的,墨是白的,她也相信。”
  俞佩玉想到锺静,又不禁为之叹息。
  黑衣妇人道:“但销魂宫主後来却变得比这两种都愚蠢得多,她不但变得很痴情,而且
爱的又是个比她小几十岁的小畜牲,这件事你想必已知道了。”
  俞佩玉叹道:“朱宫主为了此人,既已不惜牺牲一切,自然不愿再以隐私之事来要胁他
的父亲,等到後来她看出他们是人面兽心,再想用也来不及了。”
  黑衣妇人道:“正是如此,但以你的智慧,若能将这本账好好利用,必定能做出很多惊
人的事,更不必怕别人来动你一根毫发了。”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截口道:“你不必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之本身,
并无善恶,只看用它的人是存何居心罢了,这道理你更不能不明白。”
  俞佩玉垂首道:“是。”
  黑衣妇人这才笑了笑道:“很好,我言尽於此,你去吧,等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们再
见之时,到了那时,你所有的心愿我都可助你达成。”
  口口口
  俞佩玉的身影终於消失在远方,黑衣妇人却始终站着没有动,日色已渐渐西沉,苍茫的
暮色终於笼罩了大地。
  在暮色中看来,她彷佛忽然变得很阴森,很诡秘。
  她彷佛有两种身份,在白天,她是人。
  但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了黑暗的幽灵。
  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个人的鬼魂。
  姬苦情的“鬼魂”。
  他衣服上仍带着斑斑血迹,但一张脸已洗得乾乾净净,一双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诡谲
的笑意,咯咯笑道:“你今天的话说得可真不少。”
  黑衣妇人淡淡道:“要少些麻烦,又何妨多说几句话?”
  姬苦情道:“杀了他岂非更没有麻烦么?”
  黑衣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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