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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54 王洋(现代)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剑?”未央郡主看见他佩的长剑,问,“你如今真是出头了,名动边关了,狄将军。”
  狄青没有说话,他在慢慢调节好自己的感情,不让一切有差错。也许,他今夜根本就不该来,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由自主地会转到这儿,仿佛他知道她也在这儿。或许,他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或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狄青才俯下身,抓过了铁锨,铲起地来。
  这时,若有人看见,狄将军在铲地,郡主在洗马,一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雪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
  未央郡主凄然一笑,抚着马的鬃毛,泪水顺着她颊边流下。风很冷,泪流到颊边,就凝成了冰。水晶般缀在腮边。
  她缓缓道:“雪鸿已经死了。”她转过头去:“她本来一直是睡着了的,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锁住她的链子。她想要的不多——仅仅是自由和爱恋。可她得不到,她不得不回去了,回到那个笼子里去。因为她输了,败给了我——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好死了。”
  狄青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严冰在一层层慢慢融化,他的心也已触手可及。他明白自己错了——雪鸿对自己是认真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顽皮。可如今明白,又有什么用?是他自己亲手逼走了她,等于亲手毁了那个雪鸿!
  “卫青、霍去病、李广……史册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狄青,你难道不想象他们一样么?”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名垂史册,何患无家?”她的笑容冷艳如空谷雪莲,却有无尽的凄凉与失望。
  狄青的手已在发抖,她说得不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因为他不想牵扯到这个旋涡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顾不上雪鸿。
  “雪鸿。”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他的心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纤弱却坚韧的手在发抖。他用自己温暖有力的大手围住了她的手。“雪鸿。”他再一次低唤,声音已接近于依恋而柔和。
  未央的手剧烈地发着抖,颤声道:“我很开心,很开心……就这样吧。再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告诉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让我多快乐一会儿吧。”
  两人隔着一匹马相对而立,双手在马背上紧紧相握。房外风很大。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变得明澈而坚决。“狄青,这一次来,我还带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母亲。她……她把你的未婚妻也带来了,说要让你在营中安家。”她一边说,一边已缓缓抽回了手。
  “她……不是很美,但很贤惠,很孝敬……你母亲一直夸她好,说你有福气。”她缓缓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每一个字都是和着血说出来的。
  风很冷,她的手又在风中慢慢冰冷。
  这一次,狄青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们再也没机会了。
  他缓缓回过身:“谢谢你,未央郡主。”
  “狄将军客气了。”她淡淡道。
  门外是大风,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可为何吹不走山一样沉重的不幸与悲哀?
  天亮后,那个马夫一觉醒来,看见干干净净的马房,真以为昨夜遇了仙。
  第二节
  狄青推开了东厢房的门。“母亲!”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白发萧萧的狄老夫人正与未央郡主闲谈,乍见儿子,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青儿!”
  狄青心下一酸,双膝落地,膝行着来到母亲跟前,叩下头去:“孩儿不孝,离家三年,让您老人家受苦了!”
  狄老夫人一把把儿子拥入怀中,摩挲着儿子的头发,昏花的眼中闪过了泪花,哽咽道:“好孩子,你为国转战塞外,是为狄家增光啊!娘哪还会不高兴?这几年多亏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对了,青儿,快过来见见五儿!”
  这时,本端着茶水上来的一个少女羞红了脸,忙转身欲走。未央郡主一手拉住了她,微笑:“柳姑娘,你苦苦守了三年,又不远千里来这儿,怎么刚一见面又害羞了起来?”
  狄老夫人一手拉过五儿,一手拉着儿子,苍老的脸上都是笑意:“好事多磨,你们这小两口子,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她拉着狄青的手放在五儿的手上。
  狄青心蓦地往下一沉,莫名的苦涩让他几欲绝望!
  狄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儿媳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忙一迭声地道:“看我都老糊涂了!青儿,是郡主小姐把我们接到这儿来的,还不快谢谢人家。”
  狄青转过身,缓缓一躬:“末将多谢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回礼:“狄将军客气了,贱妾何功之有?”
  他们相互谦让着,可眼光却始终不曾接触过。这一刻的沉默,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狄老夫人丝毫未觉,复又笑道:“青儿,咱们一家好不容易又团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娘想尽早把你和五儿的亲事办了。娘老来寂寞,真想早点抱个孙儿。”
  五儿羞红了脸,偷偷看了看未婚夫婿,欣喜和满足直漫到脸上。年少俊美,骁勇英武,这一切,已让农家出身的她心花怒放——这几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她不是很美,却有一种山野般的朴实与自然。狄青的手渐渐握紧了剑,握得指节都有点发白。但他还是恭敬地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吩咐。”
  狄老夫人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听娘的话……”
  这时,未央郡主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插话了:“老夫人,反正我近日也要出阁,不如两家婚事一起办了吧!”
  狄老夫人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当得起!您是公主嫁将门,万岁爷御赐的大婚。我们是个乡下人,怎么能平起平坐呢?”
  未央郡主柔声道:“没关系,这样也方便一点,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老夫人,就算给未央一个面子吧。”她的声音有难以拒绝的柔和。
  狄老夫人盛情难却,只好笑道:“郡主真是客气。青儿,五儿,还不快谢谢郡主?”
  狄青与五儿齐齐躬身:“多谢郡主。”
  未央郡主笑了笑,脸色已苍白得可怕。
  狄青见到她如雪的脸色,目中再一次闪过了痛苦之色,只是隐藏得很深、很深。
  狄老夫人却惊问:“郡主,您的脸色好差!贵体要紧,快请大夫来瞧瞧。”
  未央郡主艰难地笑笑,摆手道:“没什么,只是外边下雪了,身上有点冷而已。我回去加件衣服。”她边说边起了身。
  狄老夫人忙道:“青儿,快送送郡主!”
  门外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两个人默不做声地走着,踏着积雪,一路无言,也不望对方一眼。
  到营口了,未央郡主停下身,微微抬头看着半空飘落的白雪,静静道:“到尽头了,你也该回去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然的笑意:“狄将军,恭喜你。”
  狄青亦缓缓道:“也恭喜你。”
  雪花翩然落在她大红的昭君套上,如雪中的红梅。
  两人目光交汇,眼中忽然露出了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悲哀。
  路已是尽头。
  狄青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千年前的西楚霸王,在穷途末路下眼睁睁地看着虞姬自刎!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几天,全营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操办正副统帅的婚事。沙场成亲,以下子又是两对新人,不能不说是一段佳话。
  可谁又知道,这段“佳话”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与酸楚?
  白石屋的檐下,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
  “你在我走后来过这儿么?”未央郡主轻轻地问身边一个戎装青年将领。
  丁宁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局促不安。
  “看来我们真的是棒打不散的姻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还是要成亲。”未央郡主微微苦笑。她的目光,已淡如白云:“以后我不求你对我怎样,只希望你我能和睦相处,也为将军府与郡王府留些面子。”
  丁宁手按长剑,极目远眺北方,缓缓道:“我……自从冰梅自杀后,就从未想过要成家……可皇命不可违,我为了逃避,只好请命远驻边关。”他低头对坐在风铃下的未央郡主一笑,可笑容中却有着无法形容的悲痛:“说一句实话,我领命出征的那一天,就下了一个决定——战死疆场,再也不回朝成亲!”
  未央郡主苦笑:“可你没想到一入酒泉郡就碰见了我?”
  “真是天网恢恢,逃到哪儿也逃不掉。”丁宁微笑。
  两人相视而笑,可各自的笑容里却有不同的心事。人在身边,心各一方。
  “好吧,”未央郡主起身,挽起了丁宁的手,“我们还是成亲吧!也让所有人满意,让父母放心——毕竟,我们无法与整个家族、王朝对抗。”
  丁宁不再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倚天”长剑。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在大青山南麓,军旗飞扬,号角连天。丁宁与狄青纵马齐奔,伴着天使出外狩猎。
  狄青俯下身,回手一箭向天射去。弦声响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箭穿双目。
  “狄副统帅好身手!”天使胖胖的身躯在马上坐得不安稳,几次几欲堕马。他喘了口气,笑道:“不想两位年纪轻轻,却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倚天、辟疆赐予两位少年俊杰,万岁的边疆从此无忧矣!”
  他哈哈大笑:“可惜狄将军已有妻室,不然下官一定请求皇上配一名美女于将军——英雄美人,千古佳话,哈哈!”
  丁宁与狄青相视一眼,纵马急驰,两人各自无言。
  这时,只听“飕”地一声急响,一支箭从两人身侧掠过。林中马上传来一声猛吼,一头云豹从林中带伤跃了出来,发了疯般地在猎场上东跑西撞,见了人就咬!
  天使已吓得直发抖,几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丁宁和狄青忙一左一右地护住了他。
  这时,又听“飕飕”两声急响,两支雕翎箭劲射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豹子的双目中。箭劲力甚足,竟从眼中直贯后脑,当场格毙了那只云豹!
  “好箭法!”丁宁与狄青都不由同时脱口称赞!
  只见在几十丈外缓缓放下弓箭的,竟是一位身穿黄衫,头带银饰的妙龄女子!她一头黑发,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圣女,从她的装束来看,她应是一位异族的贵族小姐。
  “楼兰王次女琵琶,拜见大宋天使,两位将军。”她下马在地上单膝跪下,盈盈道,“愿大宋天子万岁,两国友好万年!”
  丁宁看了天使一眼,只见他犹自发抖,应不出一句话,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只好自己下马扶起了她,淡淡道:“公主不必多礼。”
  琵琶公主起了身,深蓝色的双眸轻轻扫过他的脸,道:“多谢将军。”
  丁宁上马与她并辔而行。
  “丁将军如此年轻,就已威镇边关,小女子真是佩服得紧呢!”琵琶公主一边按辔缓行,一边笑语,“听说将军近日就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有幸得到如此的夫婿?”
  天使这才定下了神,插上了一句:“喔,丁将军未来的夫人是皇族中有名的绝世佳人呢!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亲事。”
  琵琶公主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有些奇怪起来:“那可真是配得上丁将军了。”
  天使见力毙云豹的居然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大为惊讶:“人言胡人马上为生,胡儿自小便会骑马射猎,本官今日才算亲眼见到了。”
  琵琶公主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父王听说大宋的天使近日来到边塞,特意命小女子前来问候。而且也带了贺礼,以庆两位将军的新婚之喜。”
  她一双美目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宁:“丁将军,我很想看看美丽的新娘子呢!”
  丁宁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与狄青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她道:“那么,公主请赏脸参加今晚的大婚吧!”
  琵琶公主笑道:“这是当然了!”
  军营中已张灯结彩,喜庆之气流于内外,到处可见杀牛宰羊,烹制食品的军士。
  吟翠这次跟了小姐来到营中,看着这偌大一片场地,不由咋舌:“天,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真难为丁家的那个姑爷怎么管得过来!”
  未央郡主没有说话,目光空空地望着天上。碧空中有一对大雕展翅掠过,双双比翼,搏击长空。
  “何等自由自在!”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也想这样自由的飞,可终于还是逃不掉——因为,外面根本没有她的天空!
  她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庭中正在为老夫人浆洗衣衫的五儿。她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干着,淳朴自然的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要的也不多,可她全都得到了。
  未央郡主抬眼望向天空,忽听弦声急响,一支雕翎箭力贯长空。
  其中一只雕一声凄厉的长唳,一头坠了下来!
  她的手一震,茶盏粉碎!
  她疾步走了出去,只听空中悲鸣声声,另一只大雕在空中盘旋不已不忍离去。
  未央郡主脸色苍白,心中痛苦莫名!
  “公主真是箭术超群,不愧为大漠儿女。”天使正在赞不绝口。
  手下的军士捡起了那头死雕,琵琶公主接过大雕,双手奉给天使:“按鄙邦风俗,把猎物献给贵人,是表示忠心的最好方法——大人,请赏脸。”
  天使哈哈一笑,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听头顶劲风袭来,只一怔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压顶而来,在头上一掠而过。众人一惊之下,只见那只大雕凌空冲下,已抓起爱侣的尸身飞去!
  天使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一时甚为狼狈。
  琵琶公主秀眉一蹙,脸上微现怒意,叱道:“畜生无礼!”从鞍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引弦对准了那只雕。弓如满月。
  这时,突听一声脆响,她手上的弓忽然崩了弦。琵琶公主一惊——这把弓伴了她近五年,从未有过损伤,今天没用力过分,却无缘无故地断了弦!她心头疑云大起,一时不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天使以为她难堪,忙笑道:“公主何必为区区几只鸟儿生气呢?”
  这时,已到了营口,众人下马步行。
  只见营门旁边立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着大红昭君兜,容光绝美,气质高华,正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飞远的那只大雕;另一个丫鬟装束的碧衣少女,则手捧古筝,立在她身后。
  “未央郡主,今日难得出房来散散步啊。”天使下马后打了个招呼,但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身为大宋皇族的未出阁闺秀,居然在外面随便露面,真不知郡王一向怎样教导女儿的。竟还被称为皇族中的典范?
  未央郡主目送巨雕飞去,目光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琵琶公主手中的弓箭,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刚才一箭射雕的,想必是这位女中英雄了?”
  琵琶公主笑道:“郡主夸奖了。”她的眼中,亦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阴影!
  未央郡主看看她,叹息了一声:“不想塞外荒凉之地,也有这等丽人。公主才貌双全,真是令人佩服。”她边说边回过身去,竟也没有对众人行礼。
  天使见她行事如此,也是大为惊讶——要知道,未央郡主在皇族中一向以姿容绝世,知书识礼而闻名,可今天却是丝毫不顾礼数,随随便便,让人吃惊。
  琵琶公主也怔了一下,目光莫名的闪过一丝阴影。随即转头对丁宁笑道:“这位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真是貌如天仙,气质脱俗。丁将军,这次的喜酒,我可是喝定了的!”
  第三节
  未央郡主正在出神——这一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出神。
  天空依旧广阔,却已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叮,叮……”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惊觉回首,只见房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风铃。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从檐下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派人去石屋里取来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谢谢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丁宁道。
  “什么?”
  “刚才琵琶公主的弓弦,为什么回突然断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未央郡主笑了:“你……怀疑是我?”
  丁宁点头:“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会这么做。”
  过了很久,未央郡主才点头道:“是我削断的。”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薄薄的金叶子,拈在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
  丁宁的目光闪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以后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那只雕?”
  “因为它很象我——想飞出笼子,自由地回翔,却仍是被人射了下来。”未央郡主低声道,“其实,我根本逃不了,就算侥幸逃出了,外面也没有一片天空容纳我,最终还是被逼得回到笼子里去,乖乖听从别人的摆布。”
  她抬头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晒衣服的五儿:“她虽说是个平平常常的庶民女子,却让人羡慕得很。”她微微咳了一声,喝了口茶。
  丁宁除下头盔,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还没成亲,你这样三天两头到我的房里来,人家会以为我没教养。”未央郡主苦笑连连,“当然,也有人会以为我们很恩爱。”她讽刺地说着,目光又转为空虚。
  丁宁拔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挂的一只箭袋投了过去,一边淡淡道:“你也说过,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家族,整个王朝对抗。既然这样,何不随遇而安?”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可他的神色,亦带了说不出的寂寞与茫然。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丁将军,郡主,该用午膳了。”
  丁宁与未央郡主走出门时,正看见狄青与五儿也从东厢走了出来。五儿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向他说着什么,狄青则脸色温和的听着,不发一言。
  两对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
  丁宁望向狄青,目光含了深意。
  五儿却是心无芥蒂,一见未央郡主,忙低头请安:“拜见郡主。”她对于未央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来边关之事,一直心怀感激,在出身农家的她看来,这一位贵族的小姐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而可亲。
  未央郡主微笑着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诉过你不用自己动手,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
  五儿却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平时做惯了的,一天歇着也不自在。”
  未央郡主拉着她进了房,边走边道:“来,用我的雪兰膏涂上一点,小心伤了手。”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开去。
  朔野风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四周,营中的号角连绵吹起,苍凉而雄浑。
  丁宁与狄青在马道上并肩而行。过了一会儿,丁宁才开口道:“后天该是成亲的日子了。”
  狄青缓缓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外面的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丁宁的笑容也有些惨淡。
  一想起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这两位叱咤风云的大将都觉得宁可去上战场!
  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你听过‘月下老人’没有?”丁宁转头问狄青,“传说中,他的红线只要一系住了一对凡人,那么这一对可怜人无论怎样也会成为夫妻。而唯一解开这红线的方法——就是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
  他苦笑:“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怜虫?”丁宁说着,慢慢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把倚天长剑,缓缓道:“这把剑随我们丁家两代人出入疆场三十年,上面染上过吐谷浑大汗、契丹皇族的血。可是它……却斩不断那根红线。”
  狄青亦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他沉毅英勇的脸上也闪过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我身为将门之子,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她也一样。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反抗?也要这样勉强自己?”丁宁盯着他,一字字的问。
  狄青侧过头去,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我也没有选择。仁、义、礼、智、信、忠、孝,哪一条我也不能违背——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
  丁宁又是许久不说话,才颔首道:“不错。你若是为了个人私情,败坏军国大事,是为不忠;为此拂逆母命,是为不孝;违背婚约,是为无信;逾越门第,损及宗室声誉,是为无礼……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可是,话音一落,他马上转过头,冷冷地盯着狄青,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背弃雪鸿,是为不义!”
  “不错,”狄青凝视着手中的辟疆剑,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狄青我宁毁小节,不损大行!”
  未央郡主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双手轻轻地放在筝上。手纤美如明玉。
  云淡风清,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
  铃声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仿佛是千里归家的游子,在推门时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双眸;又仿佛是披长衣,登名山,临崖而立,天风浩荡的感觉。
  可是忽然间,筝中又做变徵之声,直可裂金石!铮铮之中,隐隐有金戈铁马的风范,就如万骑云集,兵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弦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忽听“铮”地一声,弦断曲绝!
  未央郡主一手按着筝弦,一手抚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丝血迹!
  “好一曲《十面埋伏》!隐隐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持久。”
  “狄将军也精通音律?”
  “不敢当,一介武夫,只是偶尔听听,胡乱说几句罢了。”
  未央郡主手抚华筝,叹息道:“昔年亥下之围,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之后再抚此曲,仍是心神激荡,可想见当年的惨烈。”
  她身后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自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千年前虞姬的绝唱,在她口中唱出来,却也带了一种不忍卒听的绝望。
  身后再也没有人声。她知道狄青已经走了。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他也是吗?
  他也在伤心吗?
  她不知道。
  她缓缓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滩殷红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经一天天的加重了……
  在暮色四合之中,她听到高空雁唳,号角连天,不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塞外风沙大,风在入夜之时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风沙大了,小心身体。”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明明是很关怀的一句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逼人的锋芒。
  未央郡主霍然抬头,看见了一位黄衫翠羽的少女,明艳而英姿飒爽。
  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她在这儿听了自己和狄青的对话吗?她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还带了这种神色?
  不知为什么,未央郡主一直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中之王。
  “郡主的身体不大好么?”琵琶公主问,眼角居然带了一丝丝的笑意。
  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两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半年前稍有起色,但还是病根未除。”
  她一边说一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里……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健康的少女,对人生、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远千里,抱病来塞外完婚,也真是情深意重呢!妾身还真佩服。”
  她话语中的讽刺和敌意,未央郡主如何会听不出来?可是,她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她难道已经知道是自己削断了她的弓弦了吗?
  琵琶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盒东西,递了过来,淡淡道:“恭喜郡主喜结良缘,区区薄礼,请笑纳。”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等她走远后,未央郡主打开了盒子,脸色顿时惨白!
  盒中有一片金叶子,还有……两副雕的爪啄!带血的爪啄!
  第四节
  良辰终于要到了,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
  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俨然以主婚人自居。
  狄青与丁宁亦已卸下了戎装,换上了大红吉服。
  红烛高烧,使这向来是兵马之地的沙场,也添上了几分香艳温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天使有些不耐烦地问。
  “还在梳妆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刚刚去催过了。可一班爱起哄的堵住了门,说按规矩,新娘得写首‘催妆诗’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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