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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_7 片山恭一 (日)
“腿伤了。”
他在满是泥污的野外作业裤下面穿了一件紧身服。
“哪里?”
“左膝……滑倒时像是磕在了石头上。”
外伤固然没有,但被磕部位四周肿得厉害,内出血,青黑青黑的。
“像断了似的?”
“啊,大概,不像一般扭伤。”
不管怎样,把受伤的波佐间领回山梁是不大可能的了。
“反正先紧急处置一下吧。”
背囊里面有一把折叠伞,我把用小刀割开的化纤毯子缠在上面当夹板,把毛巾当缓冲垫贴在大约骨折的左腿上,用胶带固定。
“我家那家伙联系的?”他问,没显得不好意思。
“别太让人担心了!”我以不多过问的语气应道。
“对不起。”
我不由得注视对方。
“反正吃点什么好了!”
波佐间背囊仅剩一点点甜纳豆和坚果等糕点类东西。我除了一袋干式炒饭和一袋饼,只有CalorieMate(1)等应急食品。我用套装炊具打来流往大瀑布的溪水放在火炉上。等水开时间里打开手机电源,电波仍达不到。
“昨天你太太交了搜索申请。警察也好像没马上动,到今天早上才判断遇难的可能性大。”
“那么,搜索队要进来?”
“招集不到人的时候,或许先派直升机。”
“在这个树林里,能找到吗?”说着,波佐间从树梢间仰望天空。听起来意思又像是说找不到更好。
“现在所在的,我看是这一带山谷中的某一条。”我打开地图解释说,“休息一会儿沿山谷往下去,下到电波能抵达的地方,用手机告知大致位置。那样,直升机就容易找到了。”
“有道理。”波佐间把目光转往瀑布方向,从目光中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
“围你转的人够多的了。”我试着说。
① 日本畅销的一种补充维生素、矿物质和蛋白质的营养食品。
他扬起脸,现出惊讶的神色。
“太太想报警,公司的人拦住了。”
“是吗!”
“怕是担心闹得满城风雨吧。”我把冻干的炒饭投入沸腾的水中,继续说:“如今这个世道,连去采蕨菜的老人一个晚上没回家都成了全国新闻,人家担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太太因为自己被他们钉住动弹不得,所以求我进山。”
波佐间沉思似的缄口不语,良久说了一句“添麻烦了”。无论脸上还是声音都不带明显的感情色彩。
“啊,一半算是我自己本身主动来的。”我以开朗的语气应道,“听说你一个人去了,觉得像是被甩开了似的。”
“倒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对方乖顺的反应使我觉得意外受挫,“反正先填肚子吧。”
我把做好的炒饭倒进纸碗。虽说预先放了足够的水,但由于两人分吃一个人的,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
“那个你吃吧,”波佐间躺着说,“我一直躺着,肚子也没饿。”
“客气什么!应急食品还剩着,傍晚又能吃上像样的东西。”
递出碗,他吃力地坐起接过,往碗里细看,钦佩似的说:“现在竟有这样的东西!”
“有这东西,不是就不用像过去那样花时间做饭了?”
“和洋中①,内容相当丰富嘛!”
“东西方便。”
①指和餐(日本餐)、西餐、中餐。
吃完炒饭,给波佐间做了个速食西红柿汤。我脱去登山鞋,揉搓变硬的脚趾。
“何苦这么胡来呢?”我尽量以随便的语气问。
“何苦呢……”他事不关己似的应道。
我默默等他说下去。
“你约我爬山的时候,我就心想,对了,爬山!”波佐间闭起眼睛,似乎在清理茫无头绪的记忆,“休一个星期假,像学生时代那样爬爬山,沿着山梁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在单纯的爬山当中找出错综复杂人生的方向性一一我这把年纪的人竟然像愣头小伙子似的想人非非。于是忙里偷闲跑去野外用品店。用具发展很快,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晚上回到家,喝着酒摊开地图,任凭思绪跑到山上,就像铁道旅行爱好者看着列车时刻表品尝旅行快乐,恍惚到了山中。”他蓦然回神似的睁开眼睛。“可是,实际上不可能休假一个星期,两天都困难。当然,如果一意孤行也不是就不可能一一改变会议日期,拒绝会见客人,为此必须履行那才叫烦不胜烦的手续。身边那伙人肯定这个那个说三道四,什么这种要紧时候登什么山啦等等。最后非叫我带上手机,以便完全掌握我的行动。那伙人完全可能打电话到山小屋谈工作。”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能秘密行动啊!”
“起码该告诉太太的吧?”
“信是留下了……”
“啊,可是……”
“不错,那封信是要让她担心。”波佐间回避争论似的承认。
“这点,的确觉得抱歉。”
“哪怕跟我说一声也好。”我不无抱怨地深问一句。
“说得对。”他老实认账,以不含感情的语声继续下文,“反正想谁都不告诉就出门来着,莫名其妙地耍起了性子。打定主意谁也不告诉,回来后也不跟任何人说去哪里干了什么。连自己都觉得孩子气,也只能说是孩子气。”
他似乎想以自嘲搪塞过去,就此结束交谈。
“话虽这么说,可你不是预定星期六下午下山、傍晚回家的么?”我咬住不放。
“问题就在这里,”他再次换上事不关己的口吻,“昨天……不,在那以前吧。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
“星期四、星期六……那么,是前天。在山上时间够长的了!”他如梦初醒地讶然说道,“那天早上离开山庄的时候,忽然想登黑头岳。”
“又是胡来!”
“说的不错,是胡来,异想天开。不过,也不是上山前没有想过。”
“想登黑头岳?”
“还没登过黑头岳嘛!”他似乎蛮有正当理由,“从顶峰往下看会是怎样的光景呢,边看地图边如此这般想像个没完。所以忽然想到这个,心想既然到了这里,哪有不登之理呢!”
“登山是个危险活计,那么突发奇想,可是不好办的哟!”
“千真万确。”他有口无心地附和道。以为他会哭,结果语气意外恳切,“觉得站在峰顶把自己走来的山梁路尽收眼底,会发现什么变化。说变化也好,反正有可能让什么告一段落,定下往后何去何从的决心。”
“可是没登。”
“到底明白那是不可能的,雪相当不少。那个程度的判断能力,我也还是有的。”
“遇见留胡子的小个子了吧?”
“遇上了……对了,原来是他记得我的!”
“他说劝你不要登黑头岳。”
“那不准确,是我以自己的判断打消主意的。这倒不是自我炫耀,毕竟食物也剩得不多了。”
“反正离开避难小屋对吧?”
“嗯,昨天……不,前天中午。”
我在脑袋里核对日期。前天是星期六,那么同在山庄见的那个人的话相吻合。
“没有直接返回山庄的打算?”
“当然有返回的打算,你叫我往哪去呢?”
“那是该我来问的。”
“啊,倒是。”
波佐间唱和似的附和着,而后做出令人诧异的愁苦脸色。
“目不斜视地笔直走到中途。好天气,雪没下雾没起。时间上当天下午是有困难,但如果山庄能让我再住一晚,第二天即使慢慢下山也能在傍晚回到家里。本想从山庄给老婆打个电话的。回家是比预定晚一天,但毕竟是星期日,并没给谁添麻烦。前方山梁线清楚连在一起,哪里也没有岔路,想迷路也迷不了,简直就是我的人生。”
大概对这种带有演戏意味的说法厌恶起来,波佐间忽然打住。我等待他说下去。他果真又说了起来,就像一度停止的车轮重新启动。
“感觉上就好像看见了走在前面的自己的背影。从山庄开始走到另一条山梁,然后直线下山,返回市里,把想问这问那的老婆哄住,第二天去公司若无其事地处理工作,一切照常,无非把以前走过的路规规矩矩照样走下去罢了,也觉得那样未尝不可。说到底,过去我亦步亦趋地走过了自己从一降生时即已定下的道路,以后也将继续走下去……如此思来想去时间里,觉得眼前连绵起伏的山梁可憎起来,虽然山没有罪过……”波佐间把比语气远为抑郁的眼睛游移地投往树林方向,“在山梁路旁边看见了一座石标。”他继续道。
“石标我也看见了。”
他轻轻点头:“不知道谁为了什么堆的,也许曾有过遇难者。我以为是道祖神①向导什么的。扫了一眼,见斜坡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脚踏痕迹,肯定是穿行树林的岔道……往下就记忆模糊了,时间的前后关系也稀里糊涂,意识到时,就像追赶杀父仇敌一般奔下树林。也许精神状态不正常了,没觉出不安和恐惧,或者不如说什么都觉不出,正常判断力早已无从谈起。没办法思考什么,怕是迷失自己了吧。五感被切断,好像被塞进了黑匣子。腿很快开始打晃,跌倒了好几次,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①据说是防止恶魔和保护行人的神。一般为石雕,较小,经常出现在日本乡间路旁。
两人注视受伤的腿。
“跟你说波佐间,总那样下去又顶什么用呢?”我以同案犯的口气说,“谁都有一两个难题,那东西是不可能一下子扔开消失的,再麻烦也只能一个个解决。”
我停下观察反应。波佐间呆呆注视自己脚前。
“时常控制不住自己。”他自言自语地说,“小时候就那样。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流行从安全楼梯的转角平台往下跳的游戏。有三米多高,不是谁都敢跳的。敢跳的家伙一个班仅限于运动神经发达的几个人。说干脆些,我算是运动神经迟钝的。随着进高中上大学,倒是逐渐变得和常人差不多了,但当时长得也矮,体育不擅长,从转角平台往下跳那类把戏,死活做不来。不料有一天一个同班同学向我挑衅。说的什么不记得了一一既然不记得了,应该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一一对方想必也没以为我会真往下跳。可是我大踏步走上前翻过栏杆,一下子跳了下去。结果摔成重伤,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两个月才全好。”
“是够成问题的。”我轻轻带过。
“平时是个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学生,但有时突然狂暴起来。”他以淡淡的语气说下去,“同样是上初中的时候,上课当中前座一个家伙把我的文具盒弄掉了,让他捡他不捡。倒也不是特别生气’可意识到时,已经把自动铅笔尖扎在对方后背上。幸好没受大伤,事情作为同学吵架处理了。可若是小刀在手上,难免把小刀扎上去,像扎自动铅笔一样。这点我清楚知道,自己都感到害怕,觉得迟早要捅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我看不出波佐间的话的意图。
“恐怕谁都有那种奈何不得的冲动。”我准备收场。
“是啊。”波佐间好像也无意恋战。
看时间,正午过了一点点。
“差不多该动手了吧?”我边穿鞋边说,“黑了连直升机都飞不来’也想好好吃顿晚饭。在这儿老实别动等我回来。”
“想动也动不得嘛,这腿。”
“由于装备关系,也许租用民间直升机,不要紧的?”
我所以特别提出费用问题,是为了让波佐间多少找回现实感觉。
“钱的事别担心。”他说,“都让你担心到这个地步了……”
“两小时内返回。”
“路上小心。”他应道,眼睛并未看我。
6
使用安全绳躲过大瀑布下到山谷,而后顺山谷缓步前行。由于东西几乎全留下了,身体轻了不少。每次歇息时我都取出手机,确认是否进入电波范围。但是,山谷里电波好像很难抵达,试了几次都显示“范围外”。登上山梁肯定没问题,但往下懒得一个人穿过那片树林折回。没听得直升机声。这个时间还完全飞得了,气象条件也没问题。莫非搜索还没开始?我越来越急不可耐。
滑石瀑布和小瀑布交替出现的普通溪谷持续了一阵子。过得冰沟状岩板,水干了。顺利缩短一段距离之后,又一道十米左右高的瀑布出现了。我手抓灌木丛,准备从高处绕过去。而要进一步往前,就只能在不用登山绳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横穿危险岩壁。坡很陡,加之有崩毁的河谷扎在上面,横穿怕要花很多体力和时间。若中途跌落下去,笃定重伤。本该放过返回这里才对。到达山梁石标前的行动路线已报告给山庄管理员了。如果搜索队进山,很有可能一两天内发现。明天直升机也该起飞。我说服自己,必须确保自己处于能动的状态以等人救助。
我一边逆向沿着刚刚走来的路线走动,一边考虑波佐间的儿子。上次去波佐间家临走时从夫人口中听来的话仍留在脑海。那是我要相片、夫人返回客厅时的事。两人的儿子也在。由于问了年龄的关系,错过了接过相片马上动身回去的时机。孩子伸开五指回答“五岁”的时候,我不由觉得他长得够小的。为了掩饰在小孩母亲面前流露的惊讶神情,我开始陪小孩玩。
“从丈夫那里没听说这孩子的事?”夫人迟疑地问。
“没有。”我不明白问话的含义。
“是么!”
沉默片刻。
“有什么的吗?”
她没有回答,深深叹息一声。随后说出意外的话来:“这次的事,我想原因恐怕在这孩子身上。”
夫人把幼儿用的录像带放进录像机,叫小孩儿的名字。大概是小孩儿中意的录像带。小孩儿不再玩积木游戏,坐在了电视前面。我们转去客厅沙发,夫人低声说了起来。
她说孩子从出生时就是个发育迟缓的孩子。三个月大做健康检查时,医生说脖子挺不起来。为了查明原因,夫人天天抱孩子去医院。先在脑外科做脑电图和CT检查,但没发现明显异常。循环内科也大体做了检查,还是没能查出原因。大致推断为分娩时呼吸困难造成脑细胞坏死,从而延缓了运动功能的发育。检查就此告一段落。
由小儿科医生介绍到区里的福利中心,开始接受理疗师的康复指导。据说德国人想出的理疗法对脑性麻痹的医治特别见效。不知是否由于康复指导的关系,运动功能一点点有了进步。半年前做不到的事可以做到了。两岁过后,虽然有些勉强,但终于可以独立行走了。随着运动功能以眼睛看得见的形式取得进展,原来表现不明显的症状、尤其感情方面的迟延和停滞开始浮出水面。叫名字也不回头,没有活力,麻木不仁,不够敏捷,对周围状况没有反应。
“尽管是去专门医院费周折得来的孩子!”讲完来龙去脉后夫人说道。
“医院?”
“波佐间家,想要个男孩儿作后嗣。”她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下去,“所以一开始无论如何都想生个男孩儿。没有把握连生几次,但又不愿意在得知是女孩儿后打掉。结果,丈夫说有保证生男孩儿的办法。”
“体外受精?”
夫人点头继续:“一般情况下据说是用于不孕治疗的,但那家医院好像同波佐间家有特殊关系,可以特殊对待。”
我没觉得意外,在电话中交谈起CRYOGENESIS公司时,波佐间的反应稍有些不可思议,想必此事触动了他的下意识.
“没有抵触心理。”夫人说,“通过精子银行使用他人精子不愿意,但这次仅仅受精是人工进行,只把男孩儿受精卵放回去。”
“如此生下来的孩子出现了障碍。”
“我想对丈夫是相当大的打击。”较之讲述内容,她的语气是平淡的,“酒量增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最后她这样说了一句:“尽管我知道是分娩时的问题。”
看样子夫人想把波佐间的出走同孩子的障碍联系在一起。实际上也可能那样。对于通过选择胚胎生下的孩子出现障碍,或许波佐间看得格外严重。不难想像此事在不断侵蚀他的心。
莫非波佐间到底想通过这次登山而来个自我消除不成?我这才把原先置于一旁的可能性放在正面。意外的是并没有紧迫感。一来怕是出于已经找到当事人的释然,二来一一更主要的是一一脱离这个世界也是我本身的潜在性愿望,自己也可能那样做。现在开始也为时不晚。进山寻找朋友,从此下落不明。作为脚本情节我觉得不坏,对谁都说得过去。不是吗?
三点一过,深谷底渐渐暗了下来。也是因为电话接不上带来的无奈的关系,我骤然涌起一阵疲劳,全身上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估计体力也已到了极限。很想休息一下,却又担心一旦坐下去再也无从站起。失魂落魄继续行走之间,溪水的潺潺声和掠过林木的风声听起来似乎变幻不定。孩子们吵吵囔囔的说话声,大人的呼叫声,汽车的行驶声……明知是幻听,但又有一种期待刹那间划过脑海一一没准意外近的地方有汽车道和人家。
返回波佐间所在位置,天色已相当暗了。口说两小时内回来,但因步调放慢,仅回来路上就花了一个多小时。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唯独山的气息变浓。我奇异地觉得心神不定。因回来晚了,我歉疚地往帐篷里窥看。
波佐间裹着睡袋躺着,懒洋洋回过头,用浑浊的眼睛看我。
“当学生那阵子,两人常一起喝来着。”
“啊,那时候是无底洞,”附和语气中,开始意外渗出怀旧意味,“喝多少都好像整个儿变成尿水,想来也真够傻气的。”
“你很有两下子。”
“彼此彼此吧!”
虽说是山岳部,也无非比大学里的爱好者协会强一点点,平时也没什么像样的训练。一年到头部里的主要活动也就是欢迎新成员时的山中漫游和夏令营。往下顶多各自相邀爬爬附近山头。我和波佐间也该爬过几次,但时至现在,想得起来的较之登山,几乎全是喝酒。
我在经济系,因此和法律系的波佐间是在山岳部才见面认识的。不知何故,很对脾性,很快像老朋友一样要好起来。我常去他租住的单间公寓,大多时候带一瓶廉价威士忌去,从天刚黑开始喝,到日期变更时分喝得光光的。醉意上来,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酒,一直喝到天亮。
“也真是怪事,”波佐间说,“在树林里走来走去时间里,边走边想那时候的事,当时想留校当研究人员来着。”
头一次听得。
“该是刑法吧?”我梳理模模糊糊的记忆。
“家里人似乎认为我既然念一回法律系,应当学学商法或民法等多少对公司经营有用的东西才是,可偏偏是什么刑法。”
“乱臣贼子啊!”
“啊,算是我的一种造反吧。”
“如同这次进山。”我试着泼冷水。
但波佐间没加理会,无意离开学生时代的话题:“毕业论文题目是现代犯罪论。正是莫名其妙犯罪明显增多的时候:铁锤杀人案、巴黎发生的肢解荷兰留学生凶案……对那种猎奇性残忍凶案的嫌疑人进行精神鉴定的结果,很多都没发现有明显的精神障碍。弄不好,鉴定结果居然完全相反。”
“就像拳击裁判似的。”
他不肯定也不否定:“从根本上说,如果鉴定结果两相对立,就差不多说明精神障碍这一范畴是有问题的。依我看,恐怕最好认为那种界线无效才对。”
波佐间似乎沉思良久。我往篝火里添柴。他突如其来地抛出一问:
“看上去异常的犯罪,哪里异常呢?”
我没出声。他也没往我这边看,兀自继续:
“杀了人碎尸万段,或切碎后吃了一一以我们的常识是不可设想的事。可是,常识这东西是随着时代和文化的变化而千变万化的.任何社会都有类似常识幅度的那个东西,从中偏离的行为被视为异常。换句话说,由于时代和文化的不同,同样的行为既有时被视为异常,也有时进入常识范围。”
我已跟不上他的思路,遂看对方的脸。波佐间以白问自答的语气继续下文:
“碎尸万段之类,是未开化之人打败强敌的时候极为理所当然的做法,似乎认为具有防止对方苏醒和封住怨魂的效果。吃被杀敌人的肉,是为了将其力量纳入自己体内。就是说,大凡人做的事,无论看上去多么残忍和异常,以某个时代、某地文化的角度分析也是正常的。其实,即便不隔断时代和文化,切割人体在医疗现场等地方也是日常性作业。只是,不分场所地在自己家浴室里下手,就成了猎奇性犯罪。而若在完备的制度和体系中进行,同一行为既可成为医疗方法又可成为学术研究。不过,假定其他星球有人来,那么外星人大概就分不出二者的区别了。如果他们知道有的人因此赚钱,有的人被捕入狱,肯定吃一惊。”
波佐间仿佛感觉不出旁边有人。
“制度这个东西,目的就在这里,”他接着说,“就是为了合法地实施与社会常识不相容的行动,死刑制度也好医疗制度也好学术研究也好,无一例外。口称学术研究,其实还不是拿动物做实验一一如今不敢随便进行人体实验,而以动物实验为主,唯其是动物,也就无所顾忌。动物实验的残忍性,可不是轻描淡写的东西。或者取出脑子移植到别的动物身上,或者划开老鼠肚子取出胎儿放在榨汁机里搅碎……人这东西干什么都非干彻底不可。彻底性和残忍性无非是同一东西的两面。我们的文化是通过将危险之物圈人体制之内来保持平稳的。偶尔有跑到圈外的,就视之为扰乱平稳的灾难性行为打上犯罪或异常等烙印。但是,所有的残忍性本来就是同人这一存在糅在一起的,不是吗?”
话语中断之后,双方的呼吸都仿佛带有困惑。我把细树枝放进火里,他凝视火苗述说下去:
“并非单单猎奇性罪犯才把人碎尸万段。人类的历史不折不扣是将人碎尸万段的历史。所谓Homosapiens(1)的sapiens,可以说就是剁碎之意。CT也好MRT②也好,作为手段的确温和了,但构思仍意味剁碎。换言之,剁碎创造了人类文化。所以,摩西再三叮嘱‘汝勿杀生’。‘杀生’即剁碎之意。当然,动物为了生存也杀其他动物的,但那只是作为食物链一环的互相撕咬,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和快乐杀害对方。因此,无需从动物中出现一个摩西告诫‘汝勿杀生’。然而,人不仅仅吃掉对方,还要将对其客体化,或者必须使之作为物从属自己才解气。所谓烹调即是同一回事吧一一要随心所欲改变对方的形状。较之出于吞食的必要,恐怕更是满足好奇心才那么做起来的,纵然在结果上增加了食物供给量。工具的发明和技术的进步也源于同样的动机。人的认识和文化,想必就是这样发达起来的。”
他一住口,置身山中的孤立感就更强烈了。瀑布的水声如图与地反转一般浮上来。掠过山梁的风声听起来是那么辽远和寂寥。篝火中时而响起湿木的劈啪声。
“我儿子的事?”波佐间以毫不在意的语气问。
“从太太那里听了一点儿——正在接受康复指导。”
随即他好像再次沉思起来。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他问我听说过“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句话没有。
我试着在脑袋里换成汉字。
① 拉丁语.人,智性人。人类概念的一种,认为人的本质在于智性。
②MagneticResonanceImaging之略,核磁共振图像。
“没有。那又怎么?”
波佐间没有回答。不久,注视着篝火原封不动地端出专业性话语:
“以往的脑研究当中,主要通过脑波和脑磁波把握神经元的电活动,进而根据神经元的电活动探讨脑的功能。可是,近来可以使用不断开发出来的仪器将脑内血流和新陈代谢化为图像,进而精确推测脑的哪一部分发挥何种程度的功能。如此探讨人脑的过程中,得知显示某种感情障碍的患者中的多数有回路功能不健全的现象。而这一回路的功能是将即使在掌管脑感情的回路当中也是系统发生方面最为古老的部分和唯独人才发达的新的部分连在一起。如果它由于某种原因受损,那么就难以保持作为人的高层次感情。因为不能产生同情、怜悯、羞耻、懊悔、良心等感情,所以他们往往对他人的痛苦和不幸无动于衷,对自己的痛苦和危险也满不在乎。”
他停顿下来,以便给我领会的时间。
“那么?”
“在美国,有几个州在判断重罪犯人在释放后有无可能重新犯罪的时候采用某种测定仪器作为科学辅助手段。那是一种跟踪注入血管的放射性物质和将脑活动图像化的装置,称之为.PET①。目的在于作为判决和假释决定的参考,但在认为有暴力性倾向的人里边也包括所谓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时他才看我的脸,“我的儿子就是因脑内部代谢异常而被诊断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
①positroneotissionltomography之略,阳电子放射断层摄影法。
叫名字也不回头,没有活力,麻木不仁,动作迟缓,对周围情况没有兴趣。夫人说这种感情方面的迟延或者停滞变得明显起来,我则看成自闭症状。
“诊断是确定性的?”
“关于人脑所明白的,几乎是零。”波佐间以似乎透出厌恶的声音回答,“确定性的事情,根本无从谈起。而人的本质是残忍性的,这是我始终一贯的观点。研究那样的人脑,说什么那个是暴力性的而这个不然是没有意义的。同比较绞刑架和电椅哪个人道些是一回事。问题不在于脑的内部如何如何。人这一物种本身就是和残忍性一起出现的。说起来,把儿子诊断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项脑研究本身也是人将人剁碎之残忍性的一个顶点。就是说,归根结底,提出暴力性这一范畴的一方,其内部就纳入了残忍性。罪犯和精神异常者的残忍性,乃是我们的文化悄悄包围之物的外部化、对象化……不对?”
“听得我心悦诚服。”这是实话。
“但这里有问题。”他说,“障碍弄明白的时候,我想坚决站在儿子一边。也许他果真搭载了暴力性的脑,可是做出诊断的医生也是暴力性的。给儿子那样的人贴上残忍性标签的一方足以是残忍的。我决心站在孩子一方,同一口一个异常者之流战斗到底,保护孩子不受医学、科学等愚昧狂妄的暴力的伤害。”
波佐间在此轻轻叹了口气。
“不可爱的!”
一瞬间,我觉得话语失去了前后关联性,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他叮嘱似的抬起脸:
“感觉不出儿子可爱。”
“说的什么傻话……”我姑且置身其外。
“命运这东西,大概类似人求生过程中的安全阀,”波佐间当即像下象棋声东击西那样往稍离开些的地方投下一子,“通过将现实托付给超越性的东西来减轻压到自己身上的负担一一也许是以此回避最终危机的装置。而我竟愚蠢地以自己的手堵死了这样的安全阀。所以无法在偶然或命运这种地方寻找逃路,无论如何只能退回人为层面、退回地面论据。”
波佐间不理会我这听者是否向他转过无可奈何的面孔,径自滔滔不绝。
“最近电视上报道了关于基因诊断的事:一个美国妇女做了诊断,结果得知将来患子宫癌和乳房癌的危险性大。大也不外乎百分之三十几或百分之四十几,顶多这个数字。可她为了逃避患癌的担忧,索性切除了子宫和乳房。”他转过脸,嘴角浮现出不无猥琐的冷笑,“这莫非就是人性的、地地道道的人性做法?”
“喂,波佐间……”
他打断我的话:“不合适的东西出生前就予以排除,好像在哪听过这样的话。”
“指的什么?”
“Cryogenesis,我想名字没错。别做出那么一副神情好不好?活像在灌木丛里抓出一条蛇似的。”
我没有像自己说的那么意外。
“CRYOGENESIS怎么了?”我追问一句。
“名字从你口中出来时,说实话,我吃了一惊。人体.临床试验的事知道吧?”
我没做声。
“嗬,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语气并不含挖苦意味,“在确立此次项目之际,CRYOGENESIS极其秘密地在世界各地实施了试验性协定。从需要体外受精的夫妇当中招募志愿者,免费或低费进行基因检查。大概是为了搜集不同人种的基因数据。当时,采取的形式是由主治医生在有特许协定的医院和诊所向有意作为不孕治疗接受IVF(1)的夫妇进行试探。以标准费用就连胚胎基因诊断都能做,拒绝的夫妇想必很少。反正总要接受体外受精治疗,虽说在受精和胚胎移植之间增加胚胎基因诊断,但在母体负担这点上同普通IVF并无不同。又可以因此事先确认重大遗传病症,所以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对吧?”
我想起在波佐间家见到的那个男孩儿。母亲好像叫他“达也”。
“就是说成了实验对象!”
“一个身边人建议的,”他没有改变淡淡的语调,“说由他的家族作后台的一家医院正巧进行人体临床试验,可以将并非接受不孕治疗的我们夫妇特殊作为试验者登记。从身边那伙人看来,如果有作为公司继承人的男孩儿,大概可以成为推举我为下任总经理的正面材料。老婆也想要男孩儿,想必感觉到了来自波佐间家的压力。提起前期试验,她也很积极,说通过精子库使用别人精子是有抵触心理,但若仅仅受精是人工的,倒没什么问题。”
① InvitroFertilization之略,试管内受精。
“你本人呢?”
“好像没多大抵触。”他像在说别人似的说,“赌在五比五的概率上本来都未尝不可,而若可靠的方法就摆在眼前,那怕是要按捺不住的。何况又能排除先天性疾患,对出生婴儿有利,作为父母也好解释。”
“绝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同样选择的。”
“不料通过那样选择生下来的儿子出现了障碍。”
“太太说分娩时出了麻烦。”
“啊,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因为真相还是个谜。”
“你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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