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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_6 片山恭一 (日)
“对不起。”她打断我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对方。看得出她很犹豫。估计她有她的心理纠葛。
我决定再跨进一步:“虽说是好爬的山,但毕竟这个季节。如果有放心不下的地方,最好早想办法。”
夫人还是显得犹豫不决,眼睛向下看着。阳台上的阳光已开始黯淡。我耐住性子等待。
她终于扬起脸,说:“我想丈夫不会仅仅因为想放放风而上山去的。”
“就是说有其他原因?”
“我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最后她透出哭腔。
她说波佐间酒量的明显增大是人秋以后。一个人喝到很晚。夫人提醒他小心身体,他口说马上就睡,可还是继续喝一两个小时。先睡了的夫人半夜起来一看,见他躺在沙发上烂醉如泥.这种情形已持续了两个月左右。
“一个人边喝边嘟嘟囔囔说什么。”夫人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下去,“从他的话头话尾,我感觉他像是在自责,但确切内容弄不清楚。以前常说笑话逗人家笑,现在却总好像一个人沉思什么,连跟他打招呼都有所顾忌。我猜想他可能工作上处境困难,就向公司的人打听,可大家都说没感觉出什么。”说到这里,她朝我这边回过头,以唐突的声音说,“永江君,能请您找找我丈夫吗?”
“我?”
“对不起。”夫人像要收回刚才的话似的低下眼睛。
“若是那种情况,我想最好快些申请搜索。搜索队进去,肯定找得到,因为到今天早上行踪还在把握之中,搜索的范围可以缩小很多。”
间隔有顷。
“丈夫身边的人制止来着。”她说。
“制止报警?”
“他们说丈夫眼下在公司里处境艰难,如果这件事作为失踪事件捅出去,很可能毁掉日后的前程。”
死了还前程什么呢一一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是指就任总经理的事吧?”
“公司里好像有很多人怕丈夫当不上总经理对自己不利。我不知如何是好……”
啜泣声大了起来。大约五年前吧,现任总经理即波佐间的父亲把总经理位置让给了波佐间母亲的弟弟。但因业绩恶化而将其解职,自己重新任总经理直至今日。波佐间在公司内处境艰难,大概也是同被解职总经理那一派人不和有关。不管怎样,如果他要继任父亲的职位,就必须保证此前万无一失。
“公司的人怎么说的?”等夫人镇静下来,我问道。
“说等一两天再说。”
这意味他们也抓住“放放风”这根稻草不放。虽说没有联系,但未必没有按计划下山。尽管不声不响地离家外出未免反常,夫人述说的波佐间情况也让人难以放心,可是考虑到明天是星期日这点,本人出于心血来潮而推迟下山是可以设想的.倘若在这个关头不小心把事情弄大,难免给日后的人事安排留下瑕疵一一想把波佐间抬上总经理位子的人想必是这样考虑的。
我怀疑发生了意外事故。既然依照朋友定的登山计划上山并在山庄住宿登记簿上留下姓名,那么作为本人就有可能纯粹出于一时放风的动机,然而发生了始料未及的事故。假如因而推迟下山会怎么样呢?假如受伤了处于求救也无从求救的境地,假如现在为没带手机而后悔莫及……
“本人心血来潮这点当然是可以设想的,但也可能下山途中迷了路。”我尽可能以探寻客观可能性的语气说,“或者受伤动弹不了,那么就该在等人快速救援。想必波佐间也带了方便食品什么的,即使受伤也该晓得保存体力的方法。所以一两个晚上是坚持得住的。但时间再长就有危险。一来帐篷和睡袋可能没带,二来食物也不一定够用。夜间气温会降到零下,体力消耗厉害。如果今天整个一晚都没联系,那么我想还是应该报警。”
“就是说明天早晨了?”
“就算报警,也并不能马上搜索。”
夫人似乎仍在困惑。作为我也不希望无谓地损害波佐间的前程。迷路也好受伤也好,今晚都将在野外露宿。若是轻度扭伤或骨折,有可能应急处置一下独自下山;假如等天亮行动,那么不妨认为后天下午是安全线。话虽这么说,情况终究是情况,不容白白浪费时间。
“那么这样好了,若今晚有联系,自然万事大吉;没有联系,我明天一早就赶去那边,在当地收集情报。”我把脑袋里设想的说出口来,“弄得好,说不定可以弄清他离开山庄后的行踪。只是,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我找找线索,如果认为还是请人救援为好,到时候再商量。这样可以吧?”我像念剧本一样脱口而出。
夫人略略放心地说:“添麻烦了!”
“波佐间的相片能借一张吗?最好是尽可能面部照得清楚的、最近的。”
“找找看。”
夫人离席时间里,一个小男孩走进客厅。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屁股坐到拼木地板上,开始玩蒸汽机车玩具。
“你好,”我打招呼,“叫什么名字?”
一会儿,他回过头来,以仿佛说这家伙是谁呢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不久举起手中的玩具说:“这是托马斯!”随后什么事也没有似的继续玩玩具。
夫人折回客厅。
“让您久等了。”她边说边把几张照片摆在桌子上,“只找到这几张。”
“这就够了。”我挑出一张,“借这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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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浪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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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早上八点多来到了JR一个小站。从这里到登山口,只能坐公共汽车或出租车。同乘一列车来的几个登山者走进生有火炉的候车室等公共汽车。到登山口坐公共汽车需四十分钟左右,但班次少,下一班要等三十分钟。我走到一辆在站前待客的出租车跟前,把背囊扔进行李箱。
波佐间仍未有消息。昨天夜晚往他所住山庄以外的镇办登山小屋打了电话一一如果自带食物,登山小屋接受登山者人住,因此他有可能利用一一但没有仿佛波佐间的人人住的迹象。作为剩下的可能性,也就是无人的登山小屋了。我设定的路线里边分别包括一个无人管理的登山小屋和一个避难小屋。喜欢自由自在的登山者常常主动利用这样的小屋。考虑到今天是星期日,波佐间也并非没有这一可能性。
但另一方面,倘若陷入困境,我自以为是的判断就可能招致无可挽回的事态。恐怕还是应该说服夫人递交搜索申请书才好。就算行踪找到了,一个人步行收集到的情报也有其限。但作为我,希望得到说服自己的材料。此事说不定毁掉波佐间的前程一一我需要导致那一决定的实实在在的背景。我想通过身临其境而尽可能将随意性要素从自己准备做出的选择中排除出去。
汽车绕山麓奔驰.一条冷冷的河在路旁蜿蜒而行。河水很暗,分不清是蓝色还是绿色,河面笼罩着白雾。零零星星开垦出来的田充其量只能维持一家煳口。田埂的杂草被霜打过,漾出冬日的萧索氛围。
跑了三十分钟,车驶入一座小村落。我在公共汽车站那里下了出租车,马不停蹄地登上车站对面的小石阶。沿简单铺有沥青的农用路前进,再顺坡路爬到顶头,见有一个路标。依它的指示拐去左边的山梁。坡度徐缓的平路持续了一段时间。爬上人工林覆盖的山梁东侧山腰,坡度很快变陡。穿过一道浅谷后,一片阔叶林舒展开来。红叶期已过,落木萧萧。虽然坡势变陡,但也许身体升温,脚步顺利加快。
为什么登山呢?我有时试着发问。煞有介事的原因马上找了出来一一由于住在城市的被称为白领的职业种类增多,劳动正在失去劳动的形式。每天从事的工作内容,总之就是语言操作,和人说话,整理信息,制作资料和文件。这些是否算作劳动且不说,能够巧妙操作语言的人在工作上都视为优秀分子,笨拙之人被按以无能的烙印。而登山仍有保留着劳动本来面目的地方。唯有正确判断体力支出的人才能返回。辛劳任何时候都可得到回报。能开车和坐缆车抵达山顶附近的山的确多了起来,然而登那种交通便利的山所得到的喜悦到底是有限度的。
有的画尽管画得细致而准确,却给人以好像什么也没画的印象。无论画得多么巧妙,从中感受到的无非技术而已。我们的工作也有同样的地方一一越是变得精巧,虚无和空白越是浮现出来。在越干越裸露枯燥无味真相的工作当中,我们领略的是自己逐渐沦为抽象存在的不寒而栗之感。有时甚至对打个电话就几乎可以满足所有需求的生活方式产生莫名的惶恐,这是因为使自己这个人得以成立的诸多要素除了特定部分正在迅速退化。
我所以过了青年阶段仍断断续续坚持登山,大概是因为想据此确认自己生命的所在。或者试图通过以最低限度的用具和食物养活自身这一方法来触摸日益失去的生存轮廓亦未可知。在他人看来,有时显得纯属没事找事。把自己的身体连同行李从山麓一步接一步运抵山顶。忍耐酷暑严寒,用粗糙的食物填塞空腹,在一股汗臭味儿的睡袋里像死尸一般沉睡。可是,那未尝不是旨在自然地势中重新拾回正在都市生活中失却的身体感觉的极限行为。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在视野不好的树林地带,杉树和丝柏等乔木下面长满纵横交错的灌木和风尾草。蓦然回神,我止住脚步把握周围情形。为慎重起见,我取出地形图,按比例找出自己所在大致位置。本来,人的方向感似乎在某种程度的广阔空间中才能启动,而在这闭塞的树林地带则令人吃惊地指望不得。纵然在很多人登山的山中,路的形迹稍一断绝也可能迷路。我姑且把纷纭的杂念逐出脑海,一边留意标识一边移动脚步。
在没有伴侣而单独行走的情况下,穿越幽暗树林时的心虚感是很特别的。这么走起来,觉得青木原等树林成为自杀名地的缘由也好像可以理解了。例如自缢和跳崖等自行冲人暴力之中的行为,在最后关头必然伴随一种飞跃。即使服药自杀,在把药搞到手的过程中也有向死迈进这一意识介入。若是讨厌做作之人,很可能在此阶段客观看待自身而回心转意。可是若置身山间,就能够直到最后都避开死亡意识,可以一边自我辩解说“没打算死”一边走上绝路。对于抛弃安全性和自我保护这一念头的人来说,山到处是危险的陷阱。不仅仅对于想死的人是危险的,甚至开始失去求生欲望的人、淡?白于生命的人在山里也都容易走近死亡深渊。
我怕的就是这点。很难认为波佐间有明确的自杀企图和失踪意志。但活累活厌的人在树林里闲逛起来,肯定迟早迷路。山的魔力有可能把因工作和公司人事关系心力交瘁而陷入朦胧厌世心境的人一步步拖人黑暗领域。在劳累、饥饿和生命危险的逼迫之下,平时由于无数层社会框架遮挡而难以看清的东西势必现出原形。套在人格上的箍松了,内侧潜伏的本性暴露出来。无意识的自控力不再起作用,不妨称为死之欲念的东西探头探脑……梳理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规劝自己,切断如脱缰野马的思绪。
走了一个小时,树林终于稀疏起来。树干和树干之间开始有青白色的天光泻下。视野开阔以后,要去的山在正前方出现了。山梁淡淡挂一层雪。虽然天空布满薄云,但没有风,作为这个季节算是暖和的了。登山路线绕经南侧山腰,呈马鞍形状。从那里开始变成锯齿形的沙砾地带。景色不错,但我没有歇息,开始爬高。沿着曲曲弯弯粗粗拉拉的砂石路前行不远,山庄红色的屋脊映人眼帘。单独行动总是比预定时间快,下午刚过一点就到了目的地.
2
出示相片,山庄主人记得波佐间的长相。登记的时候要求在笔记本上写明翌日行动计划。波佐间写的一如我设定的路线:沿山梁下到山麓村落。若按计划行动,昨天傍晚之前必须下山。
“星期五、星期六天气怎么样?”我问。
“不很差的,”五十光景的山庄主人以随便的语气说,“没下雪,也没听说起雾。不过,如果还没回来,最好尽快申请搜索。”
既然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行动计划,那么应该是打算下山的。仍没下山,说明遇难的可能性很大。或许如山庄主人所说,提交搜索申请为好。
登山者们陆陆续续到了山庄.既有新来的,又有寄存行李而去附近山上回来的人。他们细看波佐间的相片,问说:“不见了?”
“这个人嘛,昨天在天狗亭那个避难小屋见到了。”其中一人说道。此人个头不高,四十岁左右,鼻下和下巴蓄着胡须,额头缠有红色印花大手帕。
“没看错?”
“不会,确是这个人。”对方拿过相片点头。
他说他是昨天一大早离开山庄,轻装简行去登黑头岳的。在顺路进去的避难小屋见到了波佐间模样的人。
“背囊和鞋都是新的,而且一个人,对吧?我好奇地问他去哪里,他分明说打算登黑头岳来着,尽管连冰爪都没带。这个时候没有冰爪很难登黑头岳。”
“那么?”
“所以我那么提醒了么,结果他笑着说那怕是很难吧。”
“猜不出他去了哪里?”
“应该返回了吧?”对方想了想说,“见到那个人是昨天上午,登完黑头岳傍晚又回到避难小屋时他已不见了。”
“昨晚您住在避难小屋了?”
“那是的。”
波佐间离开山庄是在昨天早上。之后,不知何故他没有走沿山梁下山这条路线,而往这一带最为险峻的黑头岳那边赶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行动。就算路上改变主意,考虑到自己的体力和装备,不用其他登山者指出,他也该清楚那是很困难的。从这里到避难小屋需三个小时。就是说,他应在昨天上午到达小屋,登山者也是这么说的.问题是其后波佐间去了哪里。很难设想天气上有滞留的理由。
借山庄电话同在家等候的夫人讲了几句。夫人说依然没有消息。我把迄今的经过和从山庄获取的情报告诉了她。
“既然波佐间偏离预定路线采取令人费解的行动,那么还是提交搜索申请为好,我想。警察也不会马上行动。在获得有遇难可能的确凿情报之前,不至于出动直升机或组织搜山队。但若说明情况,情报是会搜集的。反正今天要提出申请。我说辖区警察署电话号码,请记下来。先打电话说明情况。根据情况,也可能有必要直接去一次当地警察署。那时不要告诉公司里的人,暂且太太一个人行动。”
“明白了,就那样做。”大概是由于情况明朗了,夫人反而振作起来,痛快地应道。
“我继续跟踪波佐间,追到哪里算哪里。如果遇难可能性大,即使为了确定搜索方针也还是有情报为好。先去他可能顺路到过的避难小屋看看。只要电波允许,随时报告情况。”
放下电话,我在食堂桌子上摊开地图确认路线。事态比预想的还严重。倘若波佐间不走我设定的路线下山,他就要绕经主峰线北侧从山梁下山。这条路线,若一大早从山庄出发,即使慢走也当在傍晚时分到达山麓温泉。因为位于邻县一侧,就回家来说固然绕远,但下山后泡个温泉对谁都有诱惑力。波佐间年轻时候就喜欢一一只要时间允许一一在温泉旅馆悠悠然住上一夜才回去。假如路上心血来潮改变计划,考虑到今天是星期日,那么下到温泉镇的可能性最大。可是他到过避难小屋,这意味着不得不抛弃那一可能性。因为那同下山去温泉的路线差不多方向正相反。
黑头岳是为一般登山者敬而远之的险峻的岩峰,尤其山顶附近如刀削一般陡峭。从远处看,似乎非攀登岩壁不可,而实际岩峰之间有登山路可循。若是夏天,体力好的年轻人有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山顶登去。但在有雪的这个时节,就须带冰爪攀登。因此,若非多少带有冰爪的人,恐怕很难爬上顶峰。何况波佐间连轻型冰爪都没带,难以认为他有爬黑头岳的念头。那么他为什么去那样的地方呢?在避难小屋见到他的登山者说他好像真要去爬,事情匪夷所思。
食堂窗口外面,无遮无拦,视野开阔。远处的山梁薄薄挂一层雪,白莹莹的。从山梁陡然下倾的西北斜坡大概因为风刮得厉害,几乎没雪,褐色枯草之间点点处处探出黑乎乎的岩体。对面斜坡则为有雾的树林,如厚墩墩的地毯连绵起伏,接向远方。
从这里到黑头岳避难小屋,仅有现在看见的山梁一条路。没有遮蔽物,天气不好想必遭遇强风。山梁不宽,中途迷路不大可能。在地图上看,山梁稍开阔的地方有个避难小屋,登山路从其旁边擦过一般伸向前去。小屋往前只有登山路。若不登黑头岳,到这山庄后只好返回。中途有几条下往山谷的岔道,但都从密集的树林地带穿过。因此只要不在山梁遭遇相当厉害的强风,不至于有哪个登山者偏要进入。可是,倘若波佐间进入其中的话……
走出山庄时,觉得四周好像变得昏暗了,但看表,还不到两点。若抓紧时间,说不定可以赶在太阳落山前在避难小屋周围搜索一番。如枯萎的牧草一般短的荒草覆盖着缓缓起伏的山体。上面落的雪还很松软,踩过的地方融化了,露出地面的土和杂草。云从西北坡随心所欲地涌来,又不觉之间撤去哪里。连绵起伏的山麓高原雾霭迷蒙。
由于背着睡袋和食物移行,想必疲劳积了很多。本来应该边歇边走,却又觉得一旦歇息,身体反而容易记起疲劳。于是光看脚前行走。累了,身体自然前趋。露出尖利小石子的地面薄薄盖了一层雪。每迈一步,雪都吱吱作响。由于肚子饿了,边走边吃营养补充品。
一边走一边漫无边际地思来想去。人可以靠背上一个背囊里装的东西相应活下去。即使轻装简行单独行动当中,也能设法弄到工具或用什么代替对付活下去。如果成帮结伙,因为可以通过共同装备增加携带的东西,所以更有余裕。假如我们的社会是像沙漠牧民们那样相互帮助的社会,就没有必要用装纳不完的东西把狭小住宅塞得满满的。众人需要的东西以共同装备充之,只保留最低限度的个人装备即可。
所以需要大量物品,是因为谁都想作为自由的个人生活下去。其欲望本身是不应该否定的。但为此必须林林总总拥有很多,以致我们要过多地劳动。虽说是富足的社会,但每天早晨都睡眼惺忪地被推上人挤入的通勤电车。
自由是个荒唐的东西,我想,以有限的用具和食物谋划起来,肯定是不自由的。夏天在山里口渴也不能满满喝一肚子水,冬天无法烘干雪水弄湿的凉袜子。这些若称为不自由,可谓不自由至极。尽管如此,还是登山不止。所以如此,是因为从物质性不自由之中感受到仿佛与其成反比的自由。被绰绰有余的东西包围着吃好的玩好的……这样的生活有时让人觉得不自由。自己的欲望似乎是在消费社会被制造出来的,本应予以享受的自由感觉上却像一种强制,以为是自由的自己实际上却像是被迫自由的不自由生物。
我想到由希。她的自由是怎样的呢?肉体自由如沙钟滴落一刻不停地减少。当下几乎可以说床上就是整个世界。登山的人知晓的不自由中的自由她也知晓不成?那种自由在哪里呢?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还是没有缘分的东西呢?那样的东西莫非已经放弃了……
3
避难小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把东西放进去,然后去附近转了转。挂雪的山梁失去白天的光耀,即将作为沉沉大地的一个块体迎来夜幕。其中,只有夕阳辉映的山梁线如锋利的刀刃闪闪发光。登山路在小屋前面不远的地方进入树林。林中已暗得该用手电筒了。四下转着找了一会儿线索,而后一无所获地往小屋折回。回头一看,身后耸立的黑头岳已失去远近感,一如其名,黑乎乎膨胀着压上身来。
可以住四五个人的小屋一角有个火炉,我把套装炊具放在炉上,开始烧水。同时用手机往波佐间家里打了电话。幸好电波抵达,夫人接起。我报告了现在所在位置和此前的经过。她说她已按我的指示,向辖区警察署讲了情况。
“对方怎么说的?”
“说时间还没过去多少,有可能因为什么下山晚了。如有联系,再马上告知。”
光凭那些情况,警察也恐怕不会行动的。
“明白了。请即刻告诉警察,说依然没有联系。公司那边怎么样?”
“丈夫身边的人到底开始担心起来,准备今晚来我家商量对策。”
“申请搜索的事,他们也知晓了吧?”
“嗯。”
“既然那样,我想让公司方面也向警察施加压力为好。”
“那样做就是。”
“所幸这边天气好,气温也没像预想的那样下降。因此即便迷路,情况也不至于很严重,想必在哪里露宿呢。到了明天早上,警察也应出动。因为一来推迟了一天半,二来在公司处于负责地位的人到星期一早上都没联系显然是不正常的。反正明早再联系。”
晚饭用冻干布丁饭和速溶西红柿汤简单对付了。因是突然决定的单独行动,首先考虑减轻行装,食物带的也只是最低限度的。加上压缩饼干,明天一天是问题不大的,但再往下就要忍饥挨饿。
由于累了,把睡袋铺在小屋地板上早早钻了进去。闭上眼睛想波佐间。他也不至于带多少食品。昨天和今天两天是怎样对付空腹的呢?难道说走火人魔到了不知饥饿的地步了?我琢磨波佐间的心思:他离开了山庄,却不想乖乖下山。下了山,等待他的是他所属的世界。持续恶化的业绩,公司里的艰难处境,以及……
不清楚自己在怎么想和愿意怎么想。当然,不可掉以轻心这点是清楚的。不过,置身于和波佐间同样的境地,莫如说自己对他令人费解的行动有了强烈的共鸣。最后,竟至对大约位于山中某处的对方悄声低语:是够伤脑筋啊!
不错,名义上我是应夫人之请来追波佐间的,而希望奔逃一般进入这山中的却又是我本身。在被什么追逼这点上,波佐间和我没什么区别。就是说,两人都需要逃路。波佐间想逃离下界的羁绊,我想逃离由希难免一死的未来,逃离命中注定的世界。说不定此次进山是为了从被她的死装点的心灵空间中挣脱出来,想在看不见她的死的地方销声匿迹。
这几个星期,医院一直做出院准备。由希和父母开始接受家庭疗法的指导,跟护士学氧气瓶的使用和更换方法,反复练习氧气流量的调节和加湿瓶蒸馏水的更换。尤其氧气流量的调节因直接关系生命,需慎之又慎。
对于本人,那有可能成为危险的诱惑。如果她为了寻求可以呼吸自如的世界而稍微动一下氧气瓶的调节钮,就能轻易达到目的。即使出于一时的动摇或冲动一一不是出于深思熟虑一一也可以通过小小的操作而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用于维持生命的装置,同时也是结束生命的装置。
如果我答应帮忙,就可以起到安全网作用,避免她草率行动。我若同意在她难以忍受呼吸困难的时候“帮助”死亡,那么由希过早迎来死亡的可能性就小了。或许死的承诺在结果上延长了她的生。
这好比象棋中被将之时。若想死里逃生,就必须暂且牺牲其他棋子。选项有以下三个:
(1)帮她自杀。
(2)只承诺而实际不帮。
(3)一开始就断然拒绝。
(1)的风险。法律上有可能被问以杀人罪,技术上有何时实施的问题。进而,心理上势必为下手弄死由希这一事实而痛苦。好处方面如何呢?首先可以解除她对于呼吸困难长时间持续的恐怖和不安。其次由希可以因为我发挥安全网作用而不必草草决断。这在结果上可能延长她的生命。
(2)的风险。基本不存在法律上、技术上风险。只是道义风险大。只承诺而不履行将使自己受懊悔之念的折磨。说谎也是良策这一谚语在这种情况下也得以成立吗?说谎也许让由希安心一时,但最后难免觉察出我的用心而感到自己被出卖,在对我的怨恨中死去。
(3)的风险。由于未保证她安然死亡,将同样留下懊悔。若得不到我的帮助,由希或许选择早死。也可能因为我不帮忙致使其自杀不顺利,结果大脑受损,面对更加痛苦的临终时间。
还是应该承诺不成?换个想法,此乃“高风险高回报”的选择。而且,承担风险的是我,好处(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全是由希的,恰是作为投资家绝对做不得的选择。如何是好呢?我想起一次看过的关于风险经营的一本书。上面说risk(风险)一词的原意是“以勇气尝试”。莫非眼下正是该以勇气尝试的时候?从等价交换原则看来,现在恐怕正该勇敢地触犯这一再重大不过的禁条。
我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很多东西都需要梳理。工作的事、与沙织的事……但情况一刻也不停止发展,留给我的时间已经有限。
我想起一次对由希讲起的拳击电影。十四年前分手的两人相逢时互相为对方吸引。一方是组织的背叛者,一方是组织干部之妻。本应相距最远的两人之间的纽带,并未因相隔十四年而受损。为什么呢?他蓦然心想。或许岁月真的不会改变人。曾经相亲相近的两颗心随着时间远离,而那不意味时间改变了人。因为人与人相离本来就和站立的场所是两回事。两人所以在一起,是因为一开始就站在同一场所。时间使这点浮现出来。时间风化和冲刷多余之物,只留下真实的东西。什么都一成不变。
我们的情况如何呢?沙织和我站在同一场所吗?我和由希之间的真实呢?多余之物被风化和冲掉之后留下的东西呢?我好像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尽管身体疲劳,脑袋却很清醒,无法入睡。我拉过枕边的背囊,借着手电筒光摸出一袋水果干,将一块干燥了的水果硬块含在嘴里。橘子和香蕉那令人亲切的味道荡漾开来。这是平时根本不想人口的那类食品。我一边沉浸在不无造作的甜味中,一边没头没脑想着五花八门的事情。我久久不加抑勒,让一颗心自由彷徨。一阵阵吹来的风,刮得小屋周围树木飒然作响.风绕过山梁,使整座山发出低吼。思绪到处飞移,最后仍返回由希身上。
好几年前还能够外出的时候,曾两次去看海滨的烟花。离得近容易陷入交通堵塞,决定从像怀抱海湾一般伸出长臂的岬角对岸观看远处升起的小小的烟花。车停在路旁合适的位置。
“英语里烟花怎么说可知道?”我问。
“怎么说?”
“firework,不觉得像是工作似的?红色和蓝色的小火球好比你在那边跑、我在这边跑。”
由希低声笑了,然后把脸转向车窗外黑暗的大海。
“声音听不见的?”
“不至于吧,”我放下车窗,“喏……”
黑暗的空中有烟花腾起。光亮快要消失的时候,终于有声音传来。
“现在听到的声音是从海上跑过来的。”
由希再次低声笑了。之后两人都安静下来。我把脸凑到由希唇边。她的嘴唇干干的。从便装和服的空隙间轻轻伸手进去。向两侧分开领口,纤细的肩露了出来。顺势把衣服拉到胳膊那里。由希的乳房看上去好像中途停止了发育。我把耳朵轻轻贴在左侧乳房下面。开始出故障的心脏微微跳动,拼命输送血液。我就那么久久听着心跳声。尽管虚无飘渺,但分明是生命的律动。
“永江君,你不再婚?”她唐突地问。
“眼下还没那个计划。”
“有相处的人吧?”
“你是说除了你?”
她默默点头。
“不,没有。”
“说谎。”
“怎么?”
“可是……”她欲言又止,伏下脸去,“没有必要为我说谎的。”
“没说什么谎!”
确是说谎。那时我已和沙织相识,周末开始同床共衾。倒不是有意隐瞒,却也不是应主动坦白的事情。不过对方好像知道了。
“为什么认为是说谎?”
她一声不响地注视黑魃魃的海面。少顷,合起和服领。
“因为你不可能对我满足的。”她说。
“说法蛮自信的嘛。”
“毕竟我有这种病……”
“毕竟这种病?”
“反正是不健全的。”她像要结束交谈似的说,“好比只能制冷的空调机。对付得了夏天的热,对付不了冬天的冷。”
“可不是在那种功能方面交往的哟!”
“知道。空调机是比喻。”
“知道,那个。”
烟花已经结束。刚才那几发打得那么来劲,大概因为是压轴戏。烟花结束后的寂静,带有类似小吵小闹的余味的尴尬,唯独拍岸而又撤回的浪涛声从黑暗的海岸传来。
突然,由希打开门下车而去。我来不及搭话,只管跟在后面。走下路肩就是海。瘦瘦的沙滩呈细带状伸往岬角端头。
“最好别往远走.”我从后面劝道。
由希朝水边走去。到了有水的地方脱掉鞋,稍微提起和服底襟。
“好久没碰海水了。”她以忘情的语声应道,“真想就这样走去海湾。”
她按自己说的前进了两三步。水已来到小腿那里。海湾吹来的风拂动着她的头发。零乱的衣领之间露出白皙的胸部。我鞋也没脱就进入水中,慢慢走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回去吧。”
她微微摇头,就像要摇掉不成话语的什么。
4
走到外面一看,四周已大雾迷漫。雪没有下。雾不时流散开去,起伏的山梁从中现出。大概风刮得相当厉害,山梁的雪几乎荡然无存。但风刮不到的树林那边,树梢因昨晚下的雪变得白白的。面对眼前变亮的山,再次感到要想从中找出一个人来实在鲁莽得可以。从出城时一直持续的类似发烧的亢奋感已然消失,开始无奈地问自己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一股后悔莫及的情绪如笼罩山梁的云雾阵阵涌上心头。
姑且往波佐间家打了电话。夫人一如往次接起。她说警察终于倾向于认为遇难,开始行动了。似乎向周边警察署介绍了情况,开始从登山小屋相关人员和登山者等人那里搜集情报。
“马上和公司的人去那边。”
“明白了。我这就返回山庄一一搜索队进来,那里应该成为据点。”
简单商量几句往下的安排,关掉电话。听得可能开始搜索后我也没有产生释然之感。担心为时已晚的心情反倒强了起来。恐怕还是应该在从夫人口里听得波佐间上山时当即申请搜索才对。星期六上午提出申请,警察当天就可能动。因中间夹着星期日,结果搜索整整晚了两天。而那足以导致一个人非生即死。
胸间的嚣喧很难平息。为了让心情镇静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山中冰凉的空气流人我的肺腑。我重复了几次。待脑袋稍稍清醒过来时,我试着重新冷静地分析情况。
前天也就是星期六上午,波佐间确实在这里来着。应当站在同一位置眺望同一景色。按在山庄见到的那个人的说法,无法设想波佐间已经登了黑头岳。那位登山者说,上午同在避难小屋大约是波佐间的人交谈之后,他就去了黑头岳的山顶,而同一天傍晚下山回来时波佐间已不在了。这意味着,在登山者往返黑头岳山顶时间里波佐间撤离了这里,但没回山庄。那么,莫不是在山梁什么地方进入树林里了?根据实际走过的经验,很难认为会从西北坡下山。强风扑面,估计气都喘不过来。莫如认为他在山梁被风吹得一时躲进了树林为妥。
我背起背囊走出避难小屋,一边注意树林地带的山梁,一边沿通往山庄的路慢慢行走。雾像奔跑一样涌动。前方连绵的山梁时刻变幻莫测。近前一看,从山梁到树林之间的斜坡,陡得不亚于西北一侧,需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以近乎确保三点的状态下山。若从这里下去,就会在树林中略略歇息。歇息时间里难免会变得懒得返回山梁。
据说几乎所有的迷路现象都发生在下山的时候。迷路时一个铁的规则就是折回迷路地点。但下山时即使中途有所觉察,采取折回迷路地点的行动也是意外困难的。尽管登三十分钟即可折回正确路线,但也是因为疲劳上身的关系,一度下来的路往往让人视为畏途。结果虽然觉得不对头却又试图一步步走下山去。这种无休无止的反复致使人愈发心焦气躁,无法保持冷静的判断力,随即开始打转转,仅仅五分钟时间感觉上好像一两个小时。于是在错误的时间感觉追逼之下愈发难以自拔。
作为道理考虑起来,越往下走山麓越宽,一旦迷路,正确路线就越难找到,最后很可能陷入彷徨状态。甚至误人复杂的岔路,被瀑布挡住前行不得,不小心跌落下去。对此心里固然明白,而脚却一个劲儿下行。一如水往低处流,人大概也是习惯性赶往下游的。而持续下行,迟早碰上山谷。顺谷而行,就会走到村落。波佐间大概也是这样深信不疑,在几乎没有像样的路的树林中行进的。
连续走了一个小时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天空依然灰蒙蒙的,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沿平坦的山梁路走动之间,突然产生一种仿佛致使全身萎缩般的饥饿感。因赶时间,早饭也没吃就奔出了小屋,身体好像开始缺氧。我开始物色适合坐下歇息和吃点东西的地方。走了一阵子,在山梁稍微平坦的地方发现一个散乱扔着空罐的场所。有个正好让人坐下的平石板,附近堆着无甚意义可言的石标。我当即放下行李,吃了一点椒盐饼干和奶酪。
当我再次背起背囊,准备趁好歹暖和过来的身体还没发凉的时候动身之际,发现从山梁急剧变陡的斜坡即将消失在林中的那个地方,有草被踩开的痕迹。多是岩石的斜坡覆盖着雪,只有同树林分界那里雪变薄了一一也许被树梢遮挡的关系一一勉强辨认出一条仿佛小路的路来。
取出地图一看,约略变宽的山梁路下面有几道山谷。其中也有的很险,挤满了等高线,但若顺利,可以走到山麓有人家的地方。而若途中被灌木林和瀑布挡住去路,没有充分的装备就有脱身不得的危险。如果想折身返回而误人岔谷,势必像被捕鼠器捕住一样无法挣脱。
我掏出手机给山庄打电话。电波勉强抵达。昨天也说了两句话的那位管理员接起,得以顺利沟通一一看来山庄那边也好像被警察问到了。我告诉他自己现在所在位置。
“树林中发现了踪迹,追一程看看。”
“是山梁路石标那里吧?”
“为慎重起见,把红手帕系在这里作标记。”
“明白。小心你自己别迷路。双双遇险可就麻烦了。指南针呢?”
“带着。”
“迷路了,爬回山梁就是。那一带的山谷,大多有大大小小的瀑布,注意别冒险。”
“知道了。”
我关上手机,装进背囊。进了树林,电波就无法抵达了。我把冰爪和鞋罩绑在登山鞋上,又把用绳子连在腰间的冰镐拿了出来,开始背朝后缓步下山。正用冰镐做支点寻找落脚处,发现原来正好一步宽的地方有凹坑。没有路标,也没出现在地图上,但昨晚下雪前肯定可以清晰看出路的痕迹。下完最后的乱石场,总算到了树林人口。
从山梁看到的,仍似乎是路的痕迹。但痕迹进入树林后陡然模糊起来,十米左右开外完全隐没在树下杂草里。我凭直觉感到这条痕迹不是地图上漏掉的岔路一类,而大约是刚才在堆石标地方休息的登山者们为解手而走进偏离主路的树林后踩出来的。也就是说,看上去像是岔路的东西并没有通向哪里,在树林人口就终止了。
薄薄的积雪上面仍有新脚印,是没套冰爪的普通登山鞋留下的。我想肯定是波佐间的。雪上的脚印看上去毫不犹豫地进入树林。这是为什么呢?脚印主人在想什么呢?到底打算赶去哪里呢?不可理喻的疑问塞满胸口,只能就此跟踪下去。我循着脚印移步前行。
四下里没有人的动静,就像山梁散乱扔着的空罐根本不曾有过似的。林木暗幽幽挡住视线,一直往前伸展。我忽然一阵不安,止住脚步。抬头一看,好像起风了,树梢大幅度摇来晃去。我重新迈步。山坡没有全部向下,不时有上坡或大块岩石出现,也有时地面凹陷下去。树林也太密,有的地方甚至很难通行。雪地上的脚印绕过这些障碍物前进。没有使用冰镐和滑雪杖的迹象。不知是没有带来,还是嫌麻烦没用。若仅靠登山鞋下雪坡,不但有跌倒的危险,还无谓地消耗体力。看来,波佐间处于孤注一掷的心理状态。
除了自己的脚步声,附近悄无声息。我忠实地踏着先行者的脚印向下走去。若非树林之中,昨晚那场雪恐怕早把脚印消掉了。由于树冠遮住了雪,脚印比后面积雪上的更为清晰。感觉上新得不得了,继续跟踪下去,好像很快就能追上。踏雪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很远,一种类似打盹的恍惚感随同脚步声爬上心头。时间观念开始失去。看表,才上午九点刚过。
我乖乖盯着脚下前行。不觉之间,留下的脚印开始左右摇晃。步幅变窄,看得出已相当疲劳。再往前走,在倒地树干腐烂出一个窟窿那里找到脚印主人似乎坐下休息的痕迹。烧火的迹象固然没有,但掉了几块糖果包装纸。我猜想怕是食品见底了。或者没动应急食品而用这个充饥不成?
树林里万籁俱寂,附近小树枝都不动一下。既没有鸟的叫声,又没兽类潜伏的气息。整座树林就好像彻底咽气一样静悄悄躺在雪地里。但我从刚才就感觉周围已开始荡漾一种不谐调气氛。当学生的时候,一次下山路上见到一个绿色背囊掉进雪溪。虽觉得蹊跷,但径自走了过去。偏午时候下到山脚的镇子,得知登山者遭遇雪崩,山岳攀登队正赶去救助。从雪崩发生现场分析,我见到的背囊不大可能是遇难者的。可是在皑皑的雪地上看见一个孤零零躺着的背囊的时候,我产生一种不吉祥感也是事实。
在山里边,有时会有预感命中的奇妙体验。不知纯属巧合还是事出有因。但如此重复几次之后,我就有了一种习惯:每当自己被无可言喻的不谐调感俘虏之时,便认为是险情的前兆而小心行事。现在我又觉出了不谐调感。
树林开始一点点明亮起来。地面的雪几乎消失,腐植土之间有几缕水流淌。由于土软,脚印仍未中断。时而出现跌倒的痕迹。腐植土被登山鞋蹬开了,露出下面泛红的土。这显然是脚已没有踏力的证据。没有冰爪没有冰镐就下雪坡,自然是这个样子。大概没有力气迂回了,脚印随意从溪流穿过。
水逐渐汇集成一条细流,我沿流继续下行。虽说脚印几乎分辨不清了,但也只能从这里径直下去。从周围地形看,可以得知山谷已经不远。急步前行之间,斜坡陡了起来。膝部往下像要瘫痪似的发软,慌忙用力踩住,身体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平衡。没等用冰镐保持姿势,因背部行囊而变高的重心向后斜去,像被拽倒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旋即开始下滑。赶紧拿冰镐刨住,但在满是落叶的斜坡没办法制动,哧溜溜继续下滑。眼见前方有像是断坡的地形,扭动身体用左手抓住冰镐的长柄支撑体重.镐尖碰巧刮在土中木根或什么上面,两脚使劲一蹬,总算在断坡跟前止住身体。
我小心爬起,慢慢活动手脚,所幸好像没受伤。暂且后退到坡势徐缓的地方,放下背囊,解下冰爪和鞋罩。站起一看,足有三米高的断坡下是导水管形状的滑岩瀑布,瀑布在树林穿针走线一样接连而下。若掉人其中,很可能被一气冲到最下端的大瀑布那里。
我手抓灌木移至大瀑布的上端。高低差有十米之多,瀑潭不大,从那里往下是一道溪谷。如果下去,只能从高处绕过瀑布。环顾四周,一闪发现林中有个绿塑料布样的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在树干之间用绳子吊起的简易账篷。
里面有个人。
5
波佐间穿着羽绒服闭目躺在睡袋里。带来睡袋这点让我多少舒了口气。同时让我意识到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在山庄住一宿就下山返回。刚要招呼,他觉出有人而睁开眼睛。胡子没刮的两腮陷了下去。
“你来了?”波佐间似乎已预料到我来。
“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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