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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_8 片山恭一 (日)
“的确,分娩时拖延时间造成脑性麻痹的嫌疑很大,最初我也那样认为来着。心想不就是普通麻烦吗?因为老婆骨盆小的关系。看着自己的孩子判断这个孩子不正常,那是很困难的事。感情上的牵挂也使自己觉得无非是肢体障碍所派生的现象。”他在此略略停顿,“你认为胚胎选择比人工流产更人道?”
“妇产科医生们好像那样认为。”
“你呢?”
“我想是稳妥的做法。”
“好!既然你这么聪明的人都如此认为,那么就不能说我们夫妇有欠考虑。”
“一开始不就那么说了吗?”
“你看人工流产和胚胎选择的区别在哪里?”
“我说波佐间,这么繁琐的议论还想继续下去不成?”我提高了声音。
“快陕了,马上结束。”较之不介意,语气更接近拒绝,“胚胎这东西,四分裂也罢,八分裂也罢,反正都是细胞。而胎儿则有手有脚,差不多呈人形。从自然感觉来说,胚胎选择比人工流产容易接受。跌跤就跌在这里。”
他就此止住,察看我的反应。
“什么意思?”我带有挑战意味地问。
“人流生不出小孩对吧?”出乎我的预料,波佐间换上家庭教师那样亲切的口吻解释起来,“对于没在这个世上出现的人,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但在选择胚胎的情况下,有人因此出生,他们就是父母事先选择、甄别的孩子,是父母精打细算后生下的孩子。在被诊断为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资质、可能难以产生正常人情感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罪孽深重。”
“深也好浅也好,不都纯属事故么?”
“从根本上说……”他像要把我的话撩开似的提高音量,“从根本上说通过胚胎选择生下来的孩子能具有正常人情感吗?比如他们看见花会感觉花是美的吗?会萌发类似美感的东西吗?对人的爱又如何呢?会萌生爱的情感吗?我想不可能萌生。因为爱是植根于一种确信之上的。如果没有自己的出生是被无条件祝福的这一确信,没有这个理所当然而又至关重要的依据,那么爱或被爱的情感就不会发芽,至于美的感觉之类更是无从谈起。无论看什么都感觉不出美,无论怎样的邂逅都不为之动心……这样的存在能称其为人吗?问题不在于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质这个狗屎标签,没准是我让一个非人的存在诞生出来,这个才是问题。”
“听起来你是对自己穷追猛打。”我不得不把话岔开,“你做的不外乎胚胎选择罢了,而不是从哪里搞来新的基因放进去。而且你们夫妇的希望无非是要个男孩儿和孩子健康成长。这不是大凡父母无不盼望的普通范围内的事吗?”
“话虽这么说,但不正确的事也不能变成正确的。”
“问题不是正确不正确。”我不由提高嗓门。
“祖父创立了公司。”波佐间像要闪开我的话,微妙错开论点继续说下去,“父亲把公司培育成了名牌中坚建筑公司,堪称有功之人。继承公司就任总经理是我自出生以来的既定路线。包括父母在内周围所有人都要把我培养成为将来可以托付公司的人。对这种境遇我从小就觉得是负担。从楼梯平台跳下去的事说了吧?还有把自动铅笔扎在同学后背的事。被叫回公司以后,无能之人当总经理的悲剧就发生在眼皮底下,下次轮到我本身尝试了。也是因为公司内有矛盾,那必须是万无一失的走马上任。对这种情形我本该是打心眼里厌烦的。”他停住话,喟然长叹一声,“岂料,我又在孩子身上干起了同样的事。作为将来当总经理继承公司之人选择和控制了尚不存在的、应是他者的孩子。没什么了不得的,一开始谁都那样想,我也同样。首先想要一个男孩儿作接班人一一将来当总经理继承公司的人。至少希望生得健康,脑袋好使,个头最好高些,太胖不好看,如果可能,头发密密匝匝的为好……人的欲望这东西是没有止境的.因此,一旦犯错的父母,以后也一直犯下去。”
“怎么那么灰心丧气?”
他没有回答,兀自继续:“老婆现在领着儿子定期去咨询,目的是为查看是否出现粗暴行为。有征候出现的时候,通过服药等方法及早消除。我觉得自己无法保护儿子免除那种医学操作,反倒可能放手参与医生和心理学家的行为,不是站在孩子方面,而是站在医疗方面。最初是咨询,继而是药物疗物,再往下就是住院。并且将被告知开放病房不合适,须住封闭病房。那种操作有可能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最后说不定剥夺本人的人性,用身体疗法来抑制。我不惜帮助人家在人格上对儿子实施安乐死。即使不积极参与,也难免予以默认。这一来,我能够若无其事地和老婆一起吃饭吗?”
“我看你是过虑了。”
“习惯这东西真是可怕,一如很难把米罗的维纳斯看作断臂女人的裸体。”波佐间说起似是而非的话来。
“什么正确什么错误,很难那么轻易决定的。”我以设身处地的语气说,“有入主张为保障有障碍者的生存权而禁止进行基因诊断,同时也有克服遗传性障碍成为医生的人为了不让孩子遭受和自己同样的痛苦而接受基因诊断。”
“人的想法是复杂的啊!”口气未尝没有挖苦意味,“但是,我并不是把正确或错误作为问题,因为说那个也没有用。儿子为满足父母施加的条件而得到生于此世的机会,因为已消除了什么才被允许出生。恐怕是这一点从根本上损坏了我们之间的什么。”
波佐间从睡袋里扬起脸,怔怔看着树梢间闪露的夜空。城里看不到的明亮的星斗在那里倾珠泻玉一般璀璨。蓦然,一个疑问浮上我的心间:这美丽的星空在他眼里是怎样的呢?
许久,他突然让我猜谜似的问道:“恐怖主义和食人肉风习,你不认为二者相似?”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仅仅是说语尾相同,还是将其含义作为问题呢?我决定姑且置之不理。
“联想白是有趣,不过跳跃性太大了吧?”
不料,波佐间以冰冷得令人战栗的声音说:“话没有跳跃性,也并不有趣。”逐一否定我的说法。
“关于BSE②好像有人这么说过:牛们大概发疯了。把牛骨肉粉作为饲料喂牛,等于牛们吃自己的伙伴。互相吃,也就是食人肉风习。它们被置于强制性互相吃的状态。奥斯威辛再残忍,也应该没让犹太人吃犹太人当午饭。牛们被置于比奥斯威辛还要残忍的互吃状态。把牛的内脏和骨头细细弄碎喂牛,如此喂大的牛由人吃掉。但人并不认为这种做法残忍。大概效率和经济收益这一合理主义使得正常感觉发疯了。也说不定人在牛发疯之前就已疯了。BSE大约是发疯的牛们对于发疯的人们实施的恐怖行为。毕竟cannibalism和terrorism……非常相似的吧?”说着,他以浮出冷笑的脸注视我。
②BovineSpongiformEncephalopathy之略,疯牛病。
我想起波佐间夫人说的话。她说波佐间表现变得反常是从人秋时开始的。酒量增加,一个人喝酒喝到很晚,边喝边自责似的说什么。种种事情开始连在一起。
“不让不合适的人诞生,换个想法,这恐怕比死刑制度还要残忍。”他说,“无需玷污任何人的手,大约是人排除人体制最为洗炼的形态。在美国,有身患重病或障碍的孩子的父母把医师和医院告上法庭,理由是那个孩子本来不该生下来。没有就胎儿健康方面潜在性问题向父母提出建议以及没有就甄别方法提供信息将作为医疗机构一方的怠慢追究责任。将来,说不定将不进行适当甄别或无视甄别结果生下自己视之为怠慢起诉父母。”说到这里,他抬起脸看我,“不认为是同一回事?不认为一切都发端于一种深层次的愚昧和狂妄?”
“所以您说该怎么办?”
“所以……恐怖活动发生了。”波佐间以悒郁的声调继续,“至于是谁为了什么干那种事的,我一不清楚二不感兴趣。看客机猛烈撞击贸易中心大楼的图像时,心想那乃是穿过我脑袋的子弹。那场恐怖袭击恰恰是针对自己进行的。这不是跳跃性。因为那个重大事件在每个人的心里是作为个人事件来接受的。”
话突然断掉。波佐间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孤独中。我刚要说什么,他像拒绝搭话似的说:
“睡吧!”说罢,闭起眼睛。
7
睡得好像倒在泥水坑里的野兽,深深的疲劳一直漫到脖颈,睡觉好比一种苦行。断断续续或浅睡或醒来时间里,山边开始泛白。山脉扑朔迷离的表情逐渐带有实体。山谷笼罩着浓雾。大概要等到云开雾散直升机才能飞来。身体关节无不作痛。手脚像铅一般重,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动弹的部位一处也没剩下。
即将被再次拖入睡眠时,我猛然回过神来。
“波佐间……”
篝火差不多熄了,我一脚踢开通红的火炭,朝瀑布那边奔去。波佐间甩出双腿坐在瀑布上端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呆呆看着瀑布。简直就像坐在快艇边缘的跳水员用手按住口里叼的调节器即将跳人海中。只是,他面前的不是海,而是令人双腿发软的冷飕飕的空间。白雾掩盖的是刀削般的悬崖和吞没一切的瀑水潭。只要身体稍一前倾,就将大头朝下栽下去。尽管坐在那般危险的地方,而他却一副飘飘然的样子,仿佛同早晨清澄的空气融为一体。
“干什么呢?”
波佐间纹丝不动。
“在那里干什么呢?”
间隔有顷。
“有保险金下来。”他以心不在焉的声音回答,“我原以为自杀肯定得不到保险金。自杀成为免究责任的事由,好像仅限于自责任开始时起算的一年之内。”
“打算只留下钱马上离去不成?”
我克制涌上来的战栗,缓步向前。他不说别过来也不说别靠近,仿佛意识去了另一侧,唯独身体如空壳留在悬崖边上。
“让我去好了!”当我来到差一米手即可够到他的地方的时候,他以全然没有温度的声音说。
“等等,等等!”我伸出够不到他的手,“到哪里去?除了这里你要去哪里?”
波佐间向前倾起上半身,做出窥视脚下的动作。刹那间我几乎叫了起来,但身体仍在原地。
“反正先从那里下来,那样说不成话的。”
“话已经没有了。”
“波佐间,看这边!求求你,好好看我这边!”
他顺从地转过脸。刹那间,我惊愕得忘了下一句话。这以前我不曾见过死人,但我想准备以自己的意志结束生命的人肯定都是这样的眼神一一一看就知是蔑视对方的眼神,较之蔑视特定的某个人,更是蔑视世界、蔑视自己存在这一事实本身的眼神。
“求你了,别离开那里!”
波佐间没有回答,脸重新转向前方。姿势像是在看倾泻的瀑布,但焦点很可能在遥遥的远方游移。感觉上他已到了远方。再踏出一两步即可触及对方的身体,却又觉得远得无可触及。
倏然,我想起在去由希所住医院的路上见到的那个企图自杀的男子。那是今年夏天的事。样子没有看见,实际看见的只是下面起哄的一伙人和伸出云梯的消防车。然而,此刻陷入自己置身于那个现场的错觉之中,一种不合情理的意念俘虏了自己:如果在此让此人死去,那么自己就无法承担由希的死,也没有那个资格。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想到这上面。
“记得一次我跟你说的那个需要做移植手术的女子吗?”我问。
“理由的由,希望的希……”
对方这么机械地回答时,我不由得胸口一阵堵塞再也说不下去了,不知是波佐间的原因还是由希的缘故。只有自己的声音传过去而他予以回答这点给了我勇气。
“她求我帮她自杀。当自己无法下手时,求我帮她解除痛苦。虽然她那么说,但我下不了决心。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做才是最佳的呢……大概没有什么最佳。无论做怎样的选择,都不可能是最佳的。可是我又必须选择一个。”
波佐间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继续往下说:
“活不久了,除非发生奇迹。至多活一两年。怎么都救不了她。喂波佐间,你可听着?对于身患不治之症的人,所谓希望意味着什么?意味万一治好?意味即使治不好也症状减轻些、身体多少好些。然而病在时好时坏过程中稳步向前推进。忽上忽下……最好死心塌地不成?”
本来我就没期待他有反应,只怕他趁话语中断时跳下去。我像快到时间的棋手一样移动棋子。
“她活不久了。”我重复一句,仿佛向自己确认这点,“不可能再活五年十年。同我的生死无关……那是没有考虑余地的现实。莫非我们同珍贵之人的关系都不得不忍受某种无奈不成?任何交易任何协定都无从成立。不能给予什么,不能赠送什么。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自己的努力一概不被接受。莫非他或她就是作为这样的人而存在的?还记得你一次说的话么?你说她的存在使我变得讲伦理了。我一直在思考这点。的确,或许我多少变成地道的人真是因为她。”
我停顿片刻,然后继续说下去:
“这个世界像话吗?不蹂躏他人的生活甚至就活不下去这样的体制已渗透到世界每个角落。大概如你所说,那是改变形式的食人肉风习。或许可以说,将地球上所有的他者都作为自己生存的手段乃是洗炼的现代的食人肉风习。人已堕落成了互相吞食的生物,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可是自己的一部分好像还不要紧。我身上仍有未被损坏的部分,任何时候都可以解救出来,因为一个需要移植器官的女性……”
我就此语塞。想以笑掩饰,不料声音颤抖起来。我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说:
“她到底是什么人?理由的由,希望的希……尽管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名字。靠坏了的肺叶和心脏勉强活着,几乎卧床不起,连日常生活都料理不了。起始我想以钱款援助的形式救她来着。如今想来,那和富人对穷人施舍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自以为是的motiva.tion~罢了。表面上的关系是那样维持过来的,但在根本层面真正获救的是我自己,是她救了我。这点我终于意识到了。”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吐出。
“当我要抛开一切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我明白,开始一点点明白,当不治之症降临的时候,当难以忍耐的痛苦袭来的时候,当明白自己人生过半就必须死去的时候。那时候她扔掉了种种样样的东西,我想。必须扔掉许多东西,贵重的,不贵重的,一如燃料耗尽的飞机为了减轻重量而继续飞行。那么怎么样呢?什么都没有了么?不然。通过舍弃,她一点点变得纯净了、纯粹了。她正作为这样的人站在那里,如深雪覆盖的山冈上矗立的一棵树。她一声不响地等着,不动用哪怕微乎其微的力量。在同一场所默默等待,如此而已。仅仅存在。所以我可以朝她走去,只要径直走去即可。波佐间,你听着没有?自以为坚强的人其实恐怕是脆弱的。以为自己坚强、以为什么都能称心如愿一一恐怕正是这点使人变得脆弱。因为自己是坚强之人,所以认为最后能够以自己的意志死去。而这归根结底使当事人变得脆弱。但像她那样的人如何呢?什么也做不到,能活着都很不错了。所以……怎么说呢,只能投人诱导,动机,促动因素。全副身心活下去。事实上也是那样活着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必她可以祝福自己的人生。对此我坚信不疑。究竟怎样的人才能临死时祝福自己的人生呢?最后抓到幸福的,说不定是她那样的人。不是吗?肯定是的。果真如此,那么任何人生都有其可能性。绝望之类是不可能有的。那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有的。为什么呢?因为生必有两个侧面。看看她,我开始有了这样的认识。”
确认对方还在那里,我又说:
“自己消失是很容易的。但是,你不认为还有以后?我认为是有的。”
突然,脑袋里一片空白,一股奇异的虚脱感和无形的疲劳感涌了上来。
“想去你就去好了,我留下来,留下帮助她死。”
世界寂静无声。似乎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无声的世界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感觉上既像几分钟,又像几小时。浓雾的对面,直升机声穿针一般从瀑布声之间传来。
我扬起脸,波佐间依然在那里。我想从后背读取他的表情。随即,就好像我的心思传给了他,他缓缓回过头来。四目相对。
“能说会道的家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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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对工作的隔阂感越来越厉害。似乎好歹维持的谐调正一点点崩溃。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现实感。为什么、是为了什么目的做这种事的呢?公司里,员工和同事们让我感到陌生。至于那是对方态度中实际表现出来的还是自己主观感受有了变化,我无法看出究竟。又好像自己与他者之间没了边界,以致自己的心理变化同对方的态度变化混为同一感觉。
星期日召开年内最后一次投资战略会议。提出关于景气和经济的长期预测,发表首季行动计划。报告即将进入转折点。讲话节奏疾驰有致。本应是顺顺利利的地方,不料在类似走下缓坡之处下一句话忽然消失,刹那间脑袋一片雪白。不久回过神来,以已然失态的心情从资料上抬起脸,迅速环视与会者。他们仍目视所发资料,会议仍在进行中,至少没有人以诧异的眼神看我。我姑且让自己镇定下来,拉过手边资料,借此得以接上话头说下去。其他经理们的提问也顺利回答了。只是,以自己的语气述说那种能动意识仍然没有萌发。
或许,说不下去仅仅是主观感觉,而从与会者看来,只不过约略语塞那个程度罢了,尽管自己本身觉出类似失语的尴尬……当时这是一厢情愿的解释。他觉出了我的不正常,没有看漏。
把我叫去办公室的藤木一如往常问我咖啡如何,我答说不要。
“正在看一本关于诺门坎①的书,非常有趣……或者不如说是个富于教训意味的事件,到底非同一般。”
他啜一口茶几上的淡绿茶。想必因为担心血压而不敢喝咖啡。
“诺门坎最大教训你看是什么?”
“不巧,我对历史知之不多。”
藤木目不转睛地看我。我不由得移开视线。
“隐瞒招来致命伤!”他没改变泛泛而谈的语调,“军队也好公司也好,这点并无不同。对于组织的运营大概是个类似公理的东西。作为投资家最危险的类型是自己不认输之人。不认输,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结果越陷越深。日本所以培养不出投资家,一个原因就在于没有善输的训练。因此不能面对不确定的情况做出决断。恐怕评价体系也有问题。本应把成功和失败分开评价,却要整个评价一个人。评价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往人身上紧贴紧靠。所以被评价一方势必隐瞒事实。赚的时候连小单位和小额都报告,失败之时却说亏了一个亿。看来诺门坎教训还没有被吸取啊!”
①诺门坎事件。1939年5月在我国东北与蒙古边境的诺门坎地区发生的日军同苏军武装冲突事件。日军受到苏军机械化部队的毁灭性打击。此后日本关东军对苏开战论调有所收敛。
他再次把茶几上的茶杯送到嘴边.
“失败谁都有。”藤木继续道,“隐瞒之罪是大罪。隐瞒也罢不隐瞒也罢’失败总是事实。问题因为隐瞒得不到处理。也就是说’组织和公司将失去自我纠正能力。其结果,就只能像日本现在这样依赖美国发挥他律性纠正功能。
这种绕弯子说话方式在他是很少有的,平时总是单刀直人,那是藤木的风格。我思忖,他恐怕同样不安。说不定同大多数投资家一样对世界不透明程度越来越大而忧心仲仲。在现在他的眼里’大概政治、经济等世界种种事象在向自己隐瞒什么,一如诺门坎的军官们。
“没有问题的?”他终于切人正题。
“进展顺利。”我条件反射似的回答。
“说谎!”较之追究,语气更像是犒劳,“脸糟糕得很!”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
“不是单纯的疲劳。”藤木相面似的继续注视我的脸,“惧怵。几个星期、几个月来……一直是这个感觉。”
“工作在好好做。”我以孩子气的说法掩饰。
“那个知道。”
藤木脸上透出常有的焦躁。他深深叹一口气停住。随后,放缓语气继续道:
“担心啊!担心你的判断出错。”
“不要紧的。”我做出不自然的笑脸。
“眼下的你给人一种怀抱一个偌大烦恼的印象。投资家对那个是很敏感的,当然也包括企业。”
“知道。”我回答。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呢?告辞走出房间时我歪头沉思。莫非在说对他人痛处敏感的投资家们,或者是怀抱一个偌大烦恼的我本身呢?
志在必得一一这是藤木的口头禅。那只有一个含义:赌赢、赚大钱。金融世界充满获取巨大回报的可能性,但风险也大,要想挺住就必须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毅力。而且动用几乎全是别人的钱。发生损失,损失钱的固然是投资家,但对别人的钱负有责任的压力总是有的。大赌之前常问自己:这样做正确吗?不会失败吗?失败了就要受损失,以前也有过损失。不过相比之下,还是赚的时候多。有信心赢得赌博。不光赢,还有不输于任何人的自信。不会输的!总是这样讲给自己听。若不刻意鼓舞自己,就不可能在这个异常世界上持续赢下去。
的确,赢的是我,想赢的也是我。至于纯资产额增加多少以及标准价格比前日上扬或下跌多少对于自己具有怎样的意义,则不曾深入思考过。说实话,谁都不具有预测未来的绝技。就收益率而言,十之八九都是运气。让我赢在最后的因素里边,有超越个人算计的巨大外力参与。每次考虑那种外力都变得惶惶不安。所以总是把内省和白省置之不理,反正连赢下去就是,想通过连赢来向自己证明那是以自己的力量赢的。连赢的基金经理决不对自己的做法持怀疑态度。怀疑之际即是输之时。届时有其他什么人开始赢,而那个人想必同样不会对自己的连赢怀有疑念。
可是,我赢了吗?假如赢了,那么赢得了什么呢?下班回来,西装也不脱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打量被高档家具环绕的房间一一这时往往觉得选择这房间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被这房间所选择。我闭起眼睛,回想几次大的赌博。如果那时不调整股市定位,如果外汇不因日元升值影响而出现亏损差额……现在回想起来都出冷汗的局面出现了好几次.如果被那种偶然绊倒一次一一哪怕仅仅一次一一那么就该是其他什么人在这个房间里。
公寓、高级车、高档西装,的确把高于一般人的生活搞到手了。假如幸福仅仅是由衣食住构成的,事情倒也简单。我是赢家,是把幸福弄到手的人。我是达到了目标。因为达到目标而得到了钱。钱意味自由,有钱就多了选择。这在一方面诚然是真的。然而,因钱的有无而能够选择或不能够选择的东西只不过是外在欣喜或快乐罢了,没有也过得下去。
马克思说,所谓商品,就是“通过其属性而满足人的某种欲望的东西”。为了满足以优质声音听音乐的欲望而向组合音响器材投资数百万①。因此满足了的欲望呈怎样一种形式呢?和几万元的手提音响机所满足的欲望相比,区别在哪里呢?说到底,我们的欲望是从哪里来的呢?在消费活动中,欲望越得到满足,相反得不到满足的东西越显而易见。消费这一行为本身就有非条理性一面。正因为同非条理性打交道,才永无止境可言。而这种无止境,或者就是资本主义不动声色的原动力亦未可知。
①此处指日元。1万日元约合人民币700~(2005年12月)。
不觉之间发起呆来。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的时候,觉得好像已经响了很长时间。
“是永江先生吗?”一个没有听过的男子语声问道。
“是的。”
“是HullGrowthActive的永江先生吧?”
“您呢?”
对方不理睬似的默不作声。而后以令人发怵的声音抛出一句:
“当心邮件!”
言毕,粗暴地放下电话。
我手握听筒伫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佐佐木隔着间隔板看我。
“啊,没有什么。”我放回听筒。
“恐吓?”他似乎察觉出了电话内容。
“算是吧。”
“要和保安联系吗?”
“叫我当心邮件。”
“要寄来炸弹不成?”
“估计是恶作剧,不过报告还是报告一声吧。还有,要查看网页,也许有什么帖子。”
不时受到莫名其妙的恐吓和骚扰。虽说是恐吓,但充其量是寄信或在网页上发帖子,没有像美国工作的一个方面也是事实。有人赚,必如反物质导致匿名憎恶和怨恨的产生。脚下。
2
圣诞节前夕和沙织去听爵士乐。来俱乐部演出的,是美国一个钢琴三重奏乐队。三人都是在一定程度上为爵士乐迷所知晓的老手。我们边喝啤酒边听演奏。也有人边吃简单的食物边听。演奏的主要是传统轻音乐曲目,清一色是四平八稳的东西。钢琴手的即兴演奏流畅华丽,大提琴手的独奏无懈可击,在钢琴和鼓的配合下返回主题。沸腾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一切都那么中规中矩,包括听众的反应在内,简直就像在听古典派的钢琴奏鸣曲。
“怎么了?呆愣愣的。”沙织惊讶地问。
演奏不知何时已经结束。
“想点儿事。”
“工作的事?”
“算是吧。”
掌声中乐队成员走下台来。有的直接走到客人桌边说着什么。客人中也有外国人。人们一如往常吃着、说着、笑着。
“不吃点什么?”我拿起桌上的食谱递给沙织。
“是啊!”她形式上扫了一眼,“不换一家?”
两人都还没吃晚饭。走了几步,进入一家宾馆地下的寿司店。常在这里谈商务。这家店的午间套餐一万五千日元。从地方来的老者有时看漏一个零。不过,无论怎么想,正常的都是老者的感觉,一顿午饭就要一万五千日元未免偏离常轨。虽然泡沫经济破灭了,但我觉得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个泡沫。
桌子已经满员了,遂在空着的台面那里并排坐下,先要了壶温酒,然后请厨师现切生鱼片。
“演奏怎么样?”沙织问。
“不坏。”
“可你……”
我边往她杯里倒酒边说:“爵士乐这东西,我总认为是思考什么的音乐。即兴演奏啦节奏啦……学生时代听得如醉如痴的爵士乐都是这类东西。可他们只是演奏曲子罢了。是够灵巧的,但什么也没思考。至少在我听来是那样。感觉上同电脑以二进制数据为基础的演奏没什么区别。”
“如今还不都那个样子。”沙织以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说。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
“可是,那样子岂不枯燥无味了?即使经典音乐,从古典派到现代音乐,近来也都有很多指挥家指挥得无可挑剔。说起来,贝多芬的交响曲演奏前和演奏后完全同一个样子、连一道划伤也没有地存留下来是可能的吗?”
“不大清楚。”
“比如福尔特本格拉的贝多芬,喜欢不喜欢另当别论,可那毕竟类似作曲家和指挥家的一种合作。当然,正确的演奏法、或者说忠实于总乐谱的指挥方式那东西也是有的。若以巧拙来说,卡拉扬和阿巴德①恐怕在上位。但在听了福尔特本格拉指挥的贝多芬之后,其他指挥家的贝多芬听起来哪个都像是廉价冒牌货。”
“我倒喜欢阿巴德。”
“所以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沙织缄口不语,戳着装下酒菜的小碗。
“总之,在这么多领域人都不再思考,让人隐约觉得事情可怕。所谓忠实于乐谱的指挥,说到底大概也怕是这么回事。”
“大家所以不思考,大概是因为没必要思考吧?”她不无挑衅地说,“这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我想。”
“也不是幸福的事情吧!”
我把话收住,夹起生鱼片。坐在邻台的几个男人谈在汉城吃狗肉的事。狗肉火锅狗肉粥,晚间在街上找女人,精力无与伦比,一晚不止两次、三次……傻瓜蛋男人。身穿深色西装,像是说得过去的公司里的职员。年纪大概比我稍大。坐在中间的沙织微微耸了耸肩。
“人恐怕偶尔给牛吃一次为好。”我试着说。
沙织像确认是否听错似的看我,随即皱起眉头问:“怎么?”
“熟人中有个人这么说来着,倒是说起BSE时说的。不过他认为从根本上说人类单方面吃牛肉就是不对的。”
① ClandioAbbado(1933一),意大利音乐指挥家。
“我不吃牛排。”
“除了印度教徒,不可能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吃牛。于是他认为:既然人无论如何都要吃牛不止,那么人或许该被牛偶尔吃一次才是道理。”
沙织往我杯里倒酒。
“作为比喻来说?”
“是作为比喻,可说的时间里,开始觉得作为政策实施也未尝不可。”
“别说傻话!”她语气略略变强。
我不理会,继续往下说:
“较之以器官移植形式进行人体的循环利用,莫如用来促进精神性的提高。当然是说假如我们还有精神性那样的东西剩留下来的话……把遗体弄成肉骨粉,作为饲料喂牛。”
“别说了!”她急促地说,“也不看看场合!”
一口气喝干杯里的酒,我请厨师攥寿司。我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亢奋起来。今晚是有些反常,我很想这样辩解。估计生气了,沙织久久不开口。情有可原。我们面前排列着没人动的寿司。
默默吃了一会儿寿司。吃不出好吃还是不好吃,只是肚子满了。鱼肉酱汤上来的时候,沙织问道:
“过了年就去新加坡,不一块儿去?”
“工作?”
“嗯。节目采访,购物和美食。去年香港,今年新加坡。”
“那么说来,去年是香港来着。”
我往她杯里倒酒。
“兼作新婚旅行,如何?”
“没多大积极性。”
“国际金融的重要中转地,对吧?”
“忘记冲马桶水都要给抓起来一一不想去那种地方。”
“不至于吧。莫不是罚款?我想不会当即抓起来。”
“罚款也好鞭打也罢,反正懒得去规矩多的地方.”
“那就罢了。”
交谈像放下听筒似的中断,尴尬气氛仍未散尽。沙织往下也没怎么开口.我不知如何把握自己。无法妥当控制自己的感情,说话总是带刺。这样的时日也是有的,我安慰自己。只是不巧碰在了圣诞节前夕,觉得对不起沙织。
出于补偿心理,我邀沙织去同一宾馆里的旋转咖啡厅。乘电梯上到四十层,幽暗的咖啡厅里正在弹钢琴,边弹边唱。曲目是《黑夜和白天》(NightanDay)。无论黑夜还是白天,心中唯有你,无论月下还是阳光中……科尔.波塔。过去美好时代的美国音乐。沙织向身穿黑色马甲的男服务生点了马丁尼,我要了苏格兰威士忌。
“吃点什么?”
“不要。”
附近座位像是坐一对德国情侣。低沉的男子语声不时随钢琴声传来。乐曲不知何时变成《两人品茶》。的确,旋转咖啡厅这地方适合向女人甜言蜜语。我倾听传来的只言片语,听不出是不是甜言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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