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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_4 片山恭一 (日)
最为容易理解的前景是,美国将一个接一个发动战争,用战时经济这个法宝以美国为中心重新整合世界经济。新保守主义那伙人说的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从经济角度读取布什主义,等于我们宣布把世界置于战时经济之下。否则资本主义有可能寿终正寝。
从根本上说,没有暴力,资本主义是无法存续和扩张的。如马克思分析的那样,资本所以产生剩余价值,是因为让劳动者从事了超过必要劳动的剩余劳动。然而剩余劳动时间的增加伴随体能极限.所以,资本为了继续保持自我增殖,就必须不断从非资本主义国家制造出新的无产阶级和劳动力。这就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帝国主义、就是殖民地政策。这一做法曾经伴随武力,如今则以钱为媒介在别人看来温情脉脉地进行,如此而已。
货币绝非中立的东西。它以其适于自我繁殖的方式改变人们的生活形态和思维,改变世界本身。所谓全球化,无非是力图在货币这一超宗教之下对世界进行重组的运动,原教旨主义是对它的抗拒。再概括得激进些,不妨说在全球化方面找出制胜机会的人祭起新保守主义大旗;相反,将其视为导致进一步受苦受难的元凶的人则皈依原教旨主义。
只要蕴含这样一副构图,全球化的渗透就不可避免地使恐怖活动和纷争变成恒常行为。而为了实现所期望的秩序、和平和正义,美国军队就不得不愈发作为世界警察耀武扬威。日本的自卫队将以荣任世界警察远东支部的形式参加美国主导的治安维持活动。我觉得这几乎已成定局。新保守主义的政论家们开始主张:此次恐怖袭击证明民主党主导的抑制和封锁政策彻底失去效力。对于阿尔卡伊达那样不惜自杀式袭击的对手,抑制本来就无能为力。而且,从恐怖袭击的本质看来,反击对手的攻击这一做法早已依赖不得。为了保卫国民,只有先行攻击一一找出可能施加危害的潜在威胁,在其到达国境之前予以摧毁。
为了维持本国和平而先行攻击他国。编造种种借口极力挑起战争。曾几何时,战争被视为旨在维持和平的消极活动。从今以后,倘若不将战争作为恒常行为接受下来,任何和平都将无从指望。纵然自己所在的场所风平浪静,也不能称之为和平。对于我们手中的“和平”,也许早该看作战争的一部分,或视之为战争与和平交织的无法命名之物。
我想起沙织说的话。我们岂不比安妮.弗兰克还不幸!或许如此。她可以希求和平和自由,而我们连祈求和平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希望和平不外乎反过来希望战争。眼下的平静,是以眼睛看不见的他者的恐怖和痛楚换取的。和平是丑恶的东西,差不多和战争同样血腥,我认为。
3
看报也没有任何前景看好的材料。世界经济开始带有通货紧缩色调,放松到接近零利率的各国金融政策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棘手感很快在投资家之间扩展开来。有的经济评论家指出甚至有可能发生世界性经济恐慌,而不仅仅限于日美同时萧条。
美国发动了在任何人看来都愚蠢透顶的报复阿富汗的战争。我们则开始估算这场报复性战争的经济效果。恐怖袭击也好战争也好,都会产生股价因此上扬的企业。所有的基金经理都把它们一一列在表上,开始在脑袋里构思重新搭配股票品种或批量买进。这样,我们就成了那个毫无知性可言的人,成了那么唾液四溅地谴责恐怖行为而公然打响以“自由”和“正义”为目的的报复性战争的人的帮凶,为搜刮顾客的钱财而忙得团团转。
“真的开始了!”傍晚往公司打来电话的波佐间一开口就触及战争,“不过这战争也够奇妙的,同一军队,不光扔炸弹,还扔药品和食品。作为阿富汗人,怕是搞不清自己是被攻打还是被保护、是要被解放还是要被镇压。”
“作为我们也看不明白。”
“就是说大概一切都被复杂化了。”波佐间事不关己似的继续道,“可以照单全收的一样也没有。”
“战争本身正变得似是而非。”我说,“同一军队既扔炸弹又扔药品食品一一这样子早已不能称为战争。”
“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呢?”
“一份报纸的社论写道是行使联合国宪章认可的自卫权。不但报纸,国际社会也似乎想在乃是对于恐怖袭击这一无法无天行为的惩罚这点上达成妥协。即使为了这点,恐怕也必须空投救援物资。但为了取那些空投的救援物资,必须步行穿过好几公里埋有地雷的沙漠。对这个报纸倒好像不怎么报道。”
“啊,报道那玩意儿是为了同现实状况妥协才存在的嘛。”
“或许。”
交谈中顿片刻。之后提起其他话题。
“近来看的一本书有点意思,一位古生物学家写的关于生命史的书……内容可想听?”
“即便我说‘No,thankyou’,你也照样开讲的吧?”
波佐间笑道:“算是吧。”
“讲来听听!”
“宇宙年龄约有一百五十亿年,生命诞生以来有四十亿年。关于最古老的人类自是众说纷纭,但以常用的比喻说来,在表示地球历史的钟表盘上大概处于午夜前一分钟的位置。”
“怕是灰姑娘想起自己同继母的约定那个时候吧。”
“恐龙和旧石器时代的人类相隔六百五十万年也是第一次知道,于是我陷入了沉思。”少顷,他继续说:“上小学时倒是看了《恐龙一百万年》那部电影。”
“那部电影我也看了。”我附和道,虽然不晓得他的话讲去哪里。
“拉克威尔。韦尔奇遭遇恐龙的镜头有吧?”
“记得……啊,是的是的。”
“那个镜头看得我胆战心惊,心想可怜巴巴的我们算是什么呢?”
我低低笑出声来,算是表示同感。
“联想生命漫长的历史画卷,当今世界各地发生的纠纷看上去总好像微不足道。”他不无诚挚地继续下文,“说是文明的冲突,可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历史,充其量不过二千年吧。至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问题,还不出五十年。较之生命四十亿年的历史,不过是眨眼之间。”
“的确。”
“纯属徒劳无益的想人非非。例如让古生物学家来调停复杂的民族纠纷和宗教战争如何?让布什和沙龙在卡纳第安.洛基或哪里一边找三叶虫化石一边清醒脑袋……”
“设想可能不坏。”
“除了不现实这点。”
我开始用圆珠笔在桌面上的便笺涂鸦。这是开始无聊的证据。但流势未能停止。
“心里某个地方恐怕还是信赖美国这个国家的。”波佐间以懒洋洋的语调继续话题,“虽然这个那个抱怨多多,但还是乐观地以为最低限度的良心和理性还是具备的,至少比日本的政治家好些。但就是这个美国变得莫名其妙了,说失去平衡了也好,总之几乎没有反战的呼声。”
“对布什的支持率,真有点难以置信。”
波佐间在电话另一头点头继续:“说到底,你以为美国国内投布什票的家伙有多少?往最多里算也才占有选举权的人的半数,实际上要少得多……问多少次也从未真正理解合众国总统选举是怎么个体制。”
“我也差不多。”
“我想说的是,六十亿人类之中投布什票的家伙不过占极小极小的百分比。和佛罗里达州的戈尔大约只差五百票左右吧?但选举中胜了就是所谓总统,加之碰巧是美国总统一一仅凭这一点就好像全人类代表似的不可一世。这一来,人们就要问民主主义这东西所反映的到底是谁的想法?是无限正义还是什么我不知道,布什可是真要把全世界拖入永久战争的。”
“而他本人战死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一点不错。”波佐间略一停顿,“未尝不可以说是仅为他一人之故。当然未必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作为人之常情,难免心想若是多少有点见识的家伙当总统就好了。”
“阴差阳错是他。”
“是的,阴差阳错……或许不如认为就那么回事。”
“那么回事?”
“说是的民主主义。民主主义所带来的是若干选项中最糟的东西,好比收视率优先的电视节目。沟通方法上有没有问题我不明白,反正取决于多数结不出好果子。”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点烟的声音。吐罢吸人的烟,他接着说下去:“民主主义和股份公司一一到底是万恶之源。只要这两样不从地上消失,世界就好不了。”
“听你这么说,觉得真可能那样。”
“保准那样。”
我蓦然想他怕是喝酒了。看钟,时针已过四点半。太阳虽然还高,但开始喝酒也差不多可以了。想着想着,发觉想酒喝的可能是自己。
“如果方便,不一起吃饭?”我试探道。
不料他好像有些歉疚地答说今晚不大合适。“有安排了,应酬!因时间空出来,就打了这个电话。添麻烦了?”
“哪里。”
话出现空档,往下本应约定下次见面时间。但在听他讲的过程中,我开始有了不吐不快的感觉。
“到底看不顺眼啊!”我不知趣地老调重弹。
“对布什?”对方的语调已带有安慰意味。
“布什也好美国也好联合国也好日本也好,一切的一切。”我像吐出一直克制未吐的东西一口气激动地说,“美国的空袭无论谁看岂不都毫无道理?然而恐怖袭击是恶、空袭是正义这一不伦不类的逻辑大行其道。各国所以支持美国,总之是想站在欺负者一方以免自己受欺负。无论小泉还是布莱尔都一副胆小鬼的窘态。说起来,所谓人道战争所谓和平军队到底算是什么?
布什之流或许是那样认识美国军队的,但由和平军队进行的人道战争云云,岂不令人作呕?人被杀害了还有什么人道可言?无论找什么理由都不可容忍。NGO①也面目可憎,和耶稣基督会②有什么区别?先进行人道支持,紧接下去就开始经济侵略,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善已沦为丑恶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不被任何人指脊梁骨的善……有什么不对头?”
“啊,一点点。”
“什么?”
“原来你竟是这么讲伦理的人!”
我默然。
“你恐怕是世界上最讲伦理的基金经理。”他说。
“那是对基金经理的偏见。”
“未必不是。”
看样子他并未理解。
“我倒认为是普通人所具有的普通感觉。”我没掩饰语气中流露的不快,“眼前接连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愿意不愿意都不能不讲伦理。不是我变了,是情况变了。”
“不,不然,”波佐间格外斩钉截铁,“是你变了,里边有女人影子。需要移植器官的女子……是叫由希吧?是她的存在把铁石心肠的基金经理奇异地变成了执著于伦理的人,我猜想。”
①NongovemmcntalOrganizatioll之略,非政府组织。
②SocietasJesu,天主教修道会之一,创立于1534年,拥有纪律严格的准军队组织,力图收复宗教改革造成的失地,亦热心向东方传教。
“离奇的借口!”
“是吗?”
这回轮到我不理解了,遂缄口不语。
“也罢,过几天喝一杯去,”少顷,他改变语气收场,“骂一通布什消消气。”
“不大可能让人欢欣鼓舞。”
“欢欣鼓舞对我们好比一种传奇。”
在床上一闭眼睛,飞机扎进大楼那一瞬间的图像倏然闪出。我开始考虑被劫飞机上的乘客。恐怖分子挟持不巧同乘一架飞机的人不由分说地向大楼扎去。用无关的人杀无关的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现实。
因了仅仅一次的恐怖袭击,整个人类就被阉割了。当然,这或许是位于日本这一场所从事金融业之人偏颇的看法。但是,至少从股市这一相位观察世界,不难看出攻人我们生存秩序的这一突发暴力使得人们的欲望明显萎缩。谁都好像感到无可奈何,觉得只要平安活着就应满足。为此任何不自由都甘心忍受。甚至压制眼下都叫人心里舒坦。
我们也许正陷入一种恐慌状态。一人叫喊,全世界一齐随之叫喊。似乎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谁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唯独竭力回避破灭的僵直欲望笼罩着世界。一切都是客机扎进大楼那幅图像造成的。
美国打算招募同盟国建立全球保安体制。英国最先报名,日本慌忙跟上。法国和俄国固然把本国利益放在天平上称量,但结果上势必承担以美国为盟主的保安体制的一角。此乃美国主导下的自由贸易主义的另一面目。
冷战结束以后,美国作为可以掌控国际正义的唯一权力得到承认,联合国自不用说。就连IMF①和NGO也要求那个国家在世界秩序中承担核心职责。其权力中枢受到攻击,掌控正义的主体本身正在失去冷静。因意外遭袭而血冲头顶的超级大国发疯一般开始了空袭,而联合国予以支持。对于安南获诺贝尔和平奖的闹剧,国际社会看上去丝毫不以为耻。
无论往世界什么地方看都找不到善和正义。力量万能的结构、强有力者专横跋扈的体制扩展到天涯海角。干什么都被允许。无论去哪里杀多少人,联合国都给予支持,国际社会都加以默认。如此不寒而栗的世界即将不声不响地赫然登场。我们的生存即将落入军事经济政治纵横交错的密密实实的天罗地网之中。生存其中的成本被计算出来,被在全球范畴中规定、分配和交易。
不妨设想一下在沙漠中作战的士兵们。无论其本人怎么想,他们都要以自己的生命为食粮生产“和平”这一商品。从美国力图构筑的全球经济体制的角度看,未尝不可以说战争乃是劳动,战死属于工伤事故。如此生产出来的“和平”被课以附加值出售,谁都不能不买一一当然是在接受由美国掌控的正义并对其带来的后果负责这一条件之下。只看“和平”这个字眼就可以得知它已不是纯净之物,一如当时之于安妮.弗兰克。它已沦为横跨军事、经济和政治范畴的极其注重实利且满身血污的东西。
①InternationalMonetaryFund之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我回想波佐间说的话,他说由希的存在使我变得讲究伦理了。也可能那样。在他眼里想必是那样的。以我的感觉来说,她是我最后的避风港,几乎是唯一可以让我藏身的场所。我无意以伦理面目招摇过市,只想待在自己应在的地方,这种心情很强烈。在她身旁,我可以让自己身上流移的时间悄然内敛,处于自闭状态。我和由希的关系使自己的生存勉强得以避开世界的劫掠。
4
低烧持续不退。因出现感染而用了抗生素。见效之后,开始逐渐降低输液的浓度,同时以自发呼吸和人工呼吸相结合的方式尝试摆脱呼吸机。但是,或许出于对撤离呼吸机的不安,由希不时发生严重的呼吸困难。也有时自发呼吸还配合不上呼吸机的节拍,引起被称为fighting(1)的发作。发作十分厉害的时候,脸色发青,直让人担心她直接死去。
配备人工呼吸机时间里,所有活动都必须依赖他人,对本人是莫大的痛苦。既是肉体痛苦,又是精神痛苦。尤其不得不把呼吸这一关系到生命根本的活动交给器械的时候,等于让自己暴露在identity(2)的危机之中。由于意识早已清醒,这种痛苦也就格外不堪忍受。因此,当人工呼吸机撤下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安乐死。
“得这个病以来,没有一天不遭受死亡威胁。”由希细声细气地说,“每次都对自己说死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有了这次这样的事,就又不明白了。那么苦不堪言,为什么还得活着呢!身体已彻底坏掉,却把感受痛苦的气力剩了下来。
① 挣扎,抗争,战斗。②自我认同,自我确认,同一性,主体性
我默默等待由希往下说。
“怕!”她少见地直接流露感情,“怕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因呼吸困难抬进医院,自己全然奈何不得。安上人工呼吸机,想说拿掉都说不成,甚至痛苦都不能表示。”
由希越说越激动,却又突然止步似的闭住嘴。话语中断后的沉默致使病房更加安静。
“能帮我吗?”她把视线笔直地对准我,“永江君,那时候能帮我一把吗?”
“不能。”我躲开她的视线。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那能帮助你。”
由希的眼睛浮现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未几,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不是就想死,这以前一次也没想过。只是想去一个能好好呼吸的地方。”
“在我听来像是说想死。”
“健康人听来肯定都那样的。”
我觉得自己像被推开了,轮到我闭上嘴巴。
过了一会儿,她字斟句酌地说了起来:
“死已经不怕了。不是我嘴上要强,说来不可思议,对于死本身的恐惧如今已经没有了。因为就这种病来说,死好比终点。我怕的是死的痛苦……不是死的恐惧,是死这件事的恐惧。”
我默不作声。医院里一片寂静。也许特殊病房的关系,附近连护士的语声都听不到。
“有什么不同呢?”我声音嘶哑地问。
随即,她像是说我问话本身问错了,以强烈的口气说:“截然不同!”继而说道:“死的恐惧属于心的领域。而若是心的问题,自己一个人就应付得来,也是必须由自己解决的。即使再难,只要花时间也可以一步步解决掉。”她停下来,仿佛验证自己的话。片刻,大概找到更加确切的说法了,重新开口:“与其说可以解决,倒不如说习惯了更合适。”她改口说,“心里挥之不去的东西,哪怕再花时间,也总有一天习惯。即使最初不快,也会不知不觉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一如珍珠贝把小石子做成珍珠。多少年来,死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即使不愿意想,即使用别的事情冲淡,也绝对不肯消失。稍一疏忽就钻到意识里边,结果只能想那一件事。长年累月,总是这样,所以早习惯了。死成了我的一部分,成了我自身。”
由希像调整呼吸似的停顿下来。
“可是,对于身体,自己就怎么都没办法。连呼吸都不能随心所欲。现在所感觉的,就是对于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态的恐惧,就是对于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的痛苦不知该怎么办。身体的、物理的、直接的……”她扬起脸看我,“所以,那时候希望你帮助我。”
离开医院,我没有回公司,只管驱车前行。我握着方向盘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是我呢?由希为什么把那么重大的事托付给我呢?也许此外没有合适的人。总不好委托父母。莫非因为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正适合帮助她自杀不成?而这样的我又到底算什么呢?
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固然是朋友,但朋友关系未免缺乏说服力。可又用不上恋人和情人这样的字眼。不是至亲,不是夫妻,恋人和情人不恰当,友人不充分……便是这种只能以否定式提及的关系。唯一能用肯定式表达的,不外乎适于帮助她自杀这点。不由得想笑,却又不是笑的场合。
细细切割开来的地块上,紧挨紧靠地排列着由涂着白砂浆的院墙围起来的住宅。整个街区呆板板没有表情,没有生活气息,感觉上似乎时间本身挥发一空。
“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自己,天天都像失魂落魄。”一次由希这样说过,“怎样把食物完整送进嘴里,怎样更换衣服,怎样克服日常烦恼,每一个都像是一种挑战。”也曾这样说过:“既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么至少能控制心情也好。通过控制心情避免让照料我的父母悲伤或难过。困难的是不知道在哪里划一条界线,分清自己能做的事和依赖别人的事。太远了不行,太近了也不行,这点很难。”
以我看,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毅力了,足以让我联想起强韧而纤细的植物。从这样的她的嘴里发出但求一死的话语对我是个震撼。她便是绝望到那个程度。这一来,就连我的心也好像染上了同一颜色。
我一边在冷冷清清的路上驱车行进,一边向自己发问:为什么自己同由希交往到现在呢?意在帮助别人。这的确也是有的。我想用自己挣的钱帮助她,想让她接受现在所能期望的包括器官移植在内的费用最高的治疗。这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她,为了既不是恋人又不是情人的一个女人。那仅仅出于大学同窗之谊?
器官移植不是最佳选择这点,就连我也清楚。一如许多医务人员指出的,就算移植手术成功,移植护理所伴随的问题也是不少的。长期高强度免疫疗法,可以说好比人工制造出和艾滋病感染同样的状态,使得接受移植的患者经常遭受严重感染症危险。同时我也清楚,由于免疫药物的副作用,高血压、高血脂、肾功能衰竭等症状将以相当高的比例发生。而且,接受心脏移植手术,需要每月进行一两次心肌生检来决定免疫药物的使用量。那对于患者是很大的痛苦,况且检查可能导致并发症。综合考虑这些,哪怕患者病情再重,也未必可以说接受移植手术是最佳选择。
尽管如此,主治医生还是劝由希去海外做移植手术。这恐怕是因为那样会让人解脱一一医治除了移植别无获救希望的患者,作为医生肯定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即便以传统疗法做得尽善尽美,患者也还是迟早死去。届时他必定遭受失落感和无奈感的折磨。而若送去海外,作为医生也算姑且尽了责任。不仅可以对自己制造alibi(1),甚至可能领略自以为是的成就感。莫非我正要进行同样的欺骗,把某种宝贵的东西偷换成移植手术不成?
①不在现场的证明.
举例说,每次发生严重灾害都会有数额相当不小的捐款集中在一起。我们为什么出钱帮助素不相识的受灾者呢?莫非因为他们的悲惨处境同自己的平安无事之间有距离不成?我们绝不曾对其惨境坐视不理。莫非我们是为了得到alibi而踊跃拿出若干钱款的吗?我们因此而免除愧疚感,将自己的生活置于平安无事的园地。就是说,捐款和募捐同接受身体检查、与保安公司签订合同是一样的,恐怕都是保护自己的消费行动。我们通过这些行为来驱除降临自身的他者这个灾难,来否认他们,将侵入自己内部的他者排挤出去。
让由希接受移植手术,对我来说是一种消费行动。企图通过提供移植费用在自己和由希这个他者之间设置距离,换取自己的安稳,把她排挤出去。这是因为,我已经认识到自己无法彻底接受由希这一现实。如若接受,她的存在就要马上威胁我的安稳。所以我准备下次见面的时候通过求助于医疗高科技来取代接受,以便对自己本身制造出并未坐视不理的alibi,进而获得将所挣的钱进行有意义投资这一确信,也就是说……
不觉之间跑出了住宅地段,路两侧铺展着收割完的稻田。简易道路的两旁长着蒙了一层白色土尘的杂草。我以超慢速继续行驶。前方出现坡势徐缓的丘陵地带。黑土地的点点处处残留着免于开发的杂木林。迂回翻过丘陵后,一条稍大些的河挡在眼前。新搞的护岸工程,两侧的路刚刚铺上沥青,一条了无情趣的河。
行驶了一会儿,周围变成了留有往日乡村面影的田园地带。不过,撩人情怀的田园风光也并非完好无损,式样相差无几的房屋一排排坐落在把农田切割成虫蛀状的地块上。不久,沥青路面没有了。再往前去,路也到了尽头。我把车开进草丛,下车出来。沿堤上一条小路可以往下走去河滩。
也许不下雨的关系,水量不多,河滩到处是泛白的鹅卵石,一片荒凉。兴之所至,我拾起扁平的石子朝水面横削过去。石子在水面跳跃几下,沉入水中。这简单重复的动作似乎奇异地使我的心情沉静下来。我如醉如痴地不断拾着石子。拾起脚下石子朝河面抛去,不知连续抛了多少。有鼓声从远处随风传来。我停住手,蓦然回神,环视四周,看这里是哪里。
对面河堤上正有举行庆贺活动的队列通过。运动衫外面套着号衣的小孩子们提着小小的神轿行走。头上缠着圆点花头巾,后面跟着打旗的更小些的孩子.没看到附近有神社,想必是庆贺秋季丰收的活动。队列规模不大,不到十个人。大概因为孩子数量减少,很难找到人抬东西。有两人抬一面日式大鼓,后面的孩子用鼓槌敲打,大家随着鼓声哼唱贺词那样的曲子。不知是无奈还是累了,没什么气势。况且神轿本来就给人以一种凄寂孤独之感。那随风飘来飘去的旗,看上去让人觉得好像碰上了送葬队伍。
神轿过去之后,河滩顿时安静下来。细弱的水流声似乎反倒烘托了寂静。低空逶迤着如烟似雾的淡云,太阳从其背后渗下模模糊糊的光。不可思议的景致。整个天空发暗,暗中又带着扑朔迷离的光亮。较之离太阳近的天空,土堤上方反而亮些也很奇妙。于是,风景失去纵深,或者不如说失去远近感,远景和近景融为一体。感觉上,本应位于远处的东西位于近处,而本应位于近处的东西位于远处。
我久久伫立不动,陷入梦游般的心境。河滩也好土堤也好,不觉之间只剩下了令人联想水墨画那种昏暗的浓淡。河流聚集空中微乎其微的光亮,勉强在幽暗中闪闪烁烁。我朦胧的意识中出现了由希的死,犹如隐藏在雾状云絮后面的死。那不是她的病,是她的死……她的不在。而抵达那里的时间,感觉上仿佛没有抓手的、缺乏实体的、不可能实际存活的东西。
不管多么缺乏现实感,她的死也还是迟早成为现实。然而成为现实的死却很难让我认为是现实的。现实追赶死亡这一事态似乎是非现实的。例如,在没有了由希的世界上,河也照样流、云也照样在空中飘荡吗?当然是的。即使少了一个人,世界也依然如故,我自身也依然如故。世界仍将继续存在,一如以前曾经存在。可是我无法完整勾勒那样的自己,就好像用于沙制作器皿,轮廓从准备加固的一角倏然解体。
对于由希的死,我第一次怀有了不成形的恐惧。对其愈来愈近觉出火烧火燎般的焦虑。
5
我们为什么要赌博呢?任何赌博在统计上都不能指望出现收支大体相抵以上的结果。彩票也好扒金库游戏也好,作为数学上的概率无疑要蒙受损失。尽管如此,我们仍抵挡不住这种不利的诱惑。为了占大便宜的低概率,我们主动接受吃小亏的高概率一一从道理上可以得到解释。问题是,市场越是合理,赚大钱的机会越少,因为预期回报和风险调整的状态,对于同时拥有同样信息的任何人来说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美国股所以难做,一是因为市场的合理化十分彻底。任何企业都只做赚钱生意,此外的事则利用企业外部资源,资本效益被提高到极限。而且,即使同一行业,各个企业也拼死拼活打造自己的商业模式。在日本,做到这个程度的企业肯定赢到最后。然而在美国则是理所当然的常事,只看图像资料和听经营者介绍,很难判断企业的优势。每个企业都各有其成功的原因。其中高出一头的企业在任何人眼里都出类拔萃。结果,各基金挑选组合的股票品种相差无几。即使偶尔有手段不凡的经理,也很快就被仿效,致使其独创性战略的优势被打压下去。因此就更需要投资智慧。
Cryogenesis公司是一九八四年创立的投机企业。如今从业人员约三百五十人,在纽约股市上市。位于亚特兰大郊区的总公司除了管理部门还拥有培训中心和研究所。培训中心由作为核心部分的实验室及所属十多个工作部组成,研究所从医学到农业汇聚着各个领域的研究人员和工程师。此外,该公司的咨询委员会的成员不但来自美国各地,来自欧洲澳洲的著名医师和专家也比比皆是。
这家公司的情况,是我几年前调查由希去美国做移植手术的可能性时偶然得知的。本来是人体部件制作工厂,可以说类似器官移植社会的便利店。在美国各地有代理人,从心脏死和脑死之人身上采购血管、阿基里斯腱和软骨等人体部件。再由公司的技术人员和医师小组加工,配送到各地的医院。大概拥有加工和保存液方面的专利。当时只觉得这个买卖很有意思,没怎么放在心上。
时至今年,在意想不到的场合听得了这家公司的名字。那是和几个同行喝酒的时候。负责国内中小股票的经理谈起买进自家股票品种组合表中的系统工程公司股票的事。说那家公司从事组建Cryogenesis公司的网络系统。而我并没有把人体部件制作工厂和系统工程公司一下子联系起来。不说别的,在日本由于法律限制很严,不大可能像美国那样从事人体部件的加工和销售。但由于心有所觉,便通过当地的证券分析员多少做了调查。
结果有个意外发现。原来Cryogenesis公司要在日本做的并非人体部件的销售。看情形他们已把虚拟婴儿纳入射程,准备以世界规模展开受精卵基因诊断活动。
在美国,据说每年已有相当数量的体外受精婴儿出生。整个地球上恐怕已超过一百万。这一数字将来有增无减。大概由于环境荷尔蒙或心理压力的关系,以传统性行为无法受孕的夫妇日益增加。日本虽然不过一万几千之数,但通过被称为IVF的体外受精和胚胎移植出生的婴儿每年仍不断增加。
作为不孕症治疗方法,几乎所有接受IVF的夫妇都要作为选项接受婴儿出生前检查。因为有别于通过母体血清进行的Triple—marker(1)检查和羊水诊断,准确说来应称为着床前诊断。目的在于通过从体外受精培养的胚胎中采细胞提取信息,然后只选择遗传方面没有异常的胚胎送回母体来预防严重遗传病症的发生。Cryogenesis公司准备在日本进行的是和体外受精相结合的基因诊断。其业务模式大体是这样的:
首先一点,体外受精本身同现在一般性不孕治疗并无不同。使用荷尔蒙制剂诱发排卵,尽可能多从卵巢取出卵子,使之受精加以培养,当其四~八成成为受精卵的时候采一个细胞出来。之后复制所采细胞,制作解读用的样品。样品从签订特许合同的世界各地医院空运到美国的公司总部,在那里使用DNA②切片提取细胞的遗传信息用电脑加以分析,分析结果经由因特网发往各家医院。前面说的系统工程公司在这里开始参与。因为必须在各医院和Cryogenesis公司之间组建信息网,将解读完毕的遗传信息化为数据库进行管理的务实性作业也必须开始。诊断结果出来之前,胚胎将在各医院冷冻保存。只有接受有无遗传异常检查的优良胚胎才被解冻并移人子宫。
①先天性愚型筛查(唐氏综合征的抽血筛查)。②脱氧核糖核酸,构成生物遗传因子(基因)的高分子化合物。
“傻气!”沙织说,“费那么多周折,总之不就是选择基因吗?”
“算是吧。”
“选择基因和培养成什么样的孩子,我想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不对?”
“啊,对的。”
“那么’虽说对胚胎的选择不应指责,但毕竟不是明智夫妇做的事,我认为。”
“是吗?”
“大学时代打工做过家庭教师。对方是个高中生男孩儿,父亲是医生,总想让儿子上医学院。”
“常有的事。”
“嗯’常有的事。但任务比让恐怖分子改邪归正还难。”
“泛進成灾的比喻。”
“那家的母亲每星期都买盆栽植物回来。铁线蕨啦秋海棠啦香雪兰啦……”
“具体颜色和形状浮现不出。”.
“反正是茎上有很多叶片的。”
“明白了。”
“那种赏叶植物买很多回来,放在客厅和门厅等处。”
“喜欢植物。”
“是不是呢?”她歪起脑袋,“买回也不照料,一两个星期就全都枯萎了。枯萎了又买新的回来。这样的母亲培养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大体想像得出吧?”
“大体。”
她眯细眼睛紧紧盯视我。
“你的想像,我想应该是不错的。”她说,“所以作为我,较之什么遗传信息,在心情上更愿意支持这样的见解一一父母的为人和生活态度对孩子的影响要大得多。”
“你的意思是:有闲工夫做什么基因诊断,还不如好好照料买回的植物?”
“然后好好做晚饭。”
“你会成为好母亲。”
“谢谢!”
向波佐间谈起Cryogenesis的事,纯粹出于心血来潮,可以说是话碰话碰上的。
“准人壁垒低,容易被模仿的电子业必然减速一一这早就看出来了。”我在电话中说,“相比之下,生物工程则是不易进入的领域。我还认定伴随限制放宽同基础设施趋于完善的工T相结合的商业模式将是下一个目标。而Cryogenesis同这一模式正相吻合,所以今春把它纳入了股票品种之中。”
“赚了?”
“算是吧。靠电脑业赚钱的时代结束了,几乎所有的基金经理都这么认为,下一个是生物工程.实际上克隆羊羔诞生的时候,向罗斯林研究所投资的公司的股票也急剧上扬。但还没有把生殖技术和基因技术作为具体商业模式理解和评价。一来因为过于专门了,难以勾勒企业形象,二来如果从投资到取得回报的时间过长,投资家们就要失去耐心,以致他们犹豫不决。”
“你比他们看远一步。”
“碰巧。”
“那么?”
“那次恐怖袭击过后,股票进一步上涨.在其他企业统统下跌当中,多少有些反常。现在还在涨。”
“可喜可贺。”
“到底还是值得高兴的吧。”
“听你声音抑郁,怕是我神经过敏。”
“Cryogenesis的股票我想出手。”我一口气说出,“不愿意留在手上。”
“可有什么问题?”
“不,我想没有问题,至少Cryogenesis公司……假如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我对他们要干的事看不顺眼。”
“指基因诊断?”
“一切的一切。Cryogenesis这样的公司的存在本身也好,他们要干的事也好,向那里投资的自己也好,统统……”
他对着听筒惬意地笑道:“上次也说了吧,你是世界上最讲伦理的基金经理。自己也想承认了?”
我充耳不闻地继续说下去:“说基因诊断,听起来固然好听,但实质上是把人商品化——把可能出生的小孩儿做成商品目录,问你想要哪个。”
“跳跃性未免太大了吧?”
“在自然排卵的情况下,一个周期排出的卵子原则上只有一个。但用荷尔蒙诱发排卵,好像可以得到十个左右。如果从这些卵子里通过人工授精制作胚胎,那么可以就十个胚胎遗传信息加以研究。就是说把十个胚胎排列出来,从中挑选最适合作自己孩子的。”
在讨论将其股票纳入股票品种的公司内部会议开始之前,我们对那家公司进行了彻底调查。首先进行有关体外受精等生殖产业和基因产业的产业调查.把握大致的历史背景,摸清市场规模、销售业绩、企业参与状况等等,同时根据限制放宽和成本战略等等进行前景预测。另一方面,把可能和这家公司有关的业种列出一览表。例如,就生殖工程来说,同保安系统和软件等很多领域关联密切。生殖产业情况如何呢?可能同什么样的企业相结合呢?制作尽可能明确的商业模式——把这些分给同事,让他们调查。
我对一位从事通过体外受精进行不孕治疗的医师成功地进行了采访。是个四十几岁男子,一边在医科大学执教,一边在负责出生前检查的国内风险企业当顾问。
“依他的说法,女性卵巢中的未成熟卵在她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形成了。能实际使用的只是其中极小极小一部分,闭经前的女性仍有数万个有生命力的卵子剩余下来。如果使之体外受精,那么至少可以得到数百个新胚胎。也就是说,可以从数百个遗传信息中选择自己中意的孩子。”
“果然。”
“选项扩展到这个地步,那么排除具有致病基因的胚胎这一消极选择同选择具体中意基因的胚胎这一积极选择的区别就不存在了,实质上同DesignerChild(设计好的婴儿)无异。几乎所有的癌都可以发现突然变异的基因。假如可以事先检查变异并将其除掉,那么往下想要孩子的父母势必打算在受精卵阶段接受基因诊断。这对于在孩子越来越少的情况下经营医院的产妇科医生们来说,新的检查技术就成了正中下怀的卖点。这不限于疾患,暴力基因、引发凶杀犯罪的基因、具有容易成为恐怖分子资质的基因……”
“喂喂!”
“不,不是开玩笑,现实中已到了那一步。人就是要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如果想找到恐怖分子基因,肯定能够找到。这样一来,不良分子都将在基因层面予以排除。”
话语停顿时,电话另一端全无声息。
“喂喂。”
“啊,对不起,”波佐间掩饰似的应道,“发了一下呆。”
“话无聊了吧?”
“哪里哪里。”
“反正过几天爬山去好了。今天本打算商量这个来着。”
“想去啊。”
“计划差不多出来了。”我介绍大致的线路,“坐电车过去。开车累。下山地点和登山口是同一个地方。”
“卷入交通堵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波佐间间接道。
“进山前的行李够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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