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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_5 片山恭一 (日)
“行李怎么都得扛着。”
“往下只剩调整日期了。”
“你怕也够忙的吧?”他问。
“总有办法可想。”
“用传真传过来可好?”波佐间以收场的语气说,“传登山计划嘛。我也得根据工作日程调整。”
“好好,两三天内传过去。”
他最后道声谢谢,一下子挂断电话。放下听筒后,我觉得好像忘说了什么。
6
好天气持续了一个星期.报纸的天气预报栏里从北到南排列着太阳标记,让人觉得晴朗的秋日将永远持续下去。既不下雨,又不降温,冬天永远不来,甚至白天变短都无从想像。美好的秋天一直持续到时间结束。令人血液冻僵般的事件也很快过去,心中连砂纸打磨那个程度的伤痕也没留下。一切依原样周而复始。
唯独由希不能长此以往。她所说的安乐死不曾从我脑袋里离开。所幸近来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保持安稳状态,再未说出死字。莫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很难那么认为。帮助自杀问题和器官移植同样,都是医疗中断时必然出现的类似自缢的东西,总有一天不得不迎面对峙。我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做怎样的选择,无法预测自己的表现。
如果同意帮忙,剩给她的时间无疑会多少变得轻松些,至少可以去掉恐惧一一临死可能久久忍受呼吸困难的痛苦的恐惧,从而减轻肉体上的折磨。因为她的病被认为心理压力将使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但作为实际问题那是可能的吗?根据现行法律,帮助自杀将以杀人罪问罪。不仅失去工作,还可能被送进监狱。更难办的是不知在哪里划线。如果以某种形式实行安乐死,那么怎样才能知道合适的时间呢?能够做出此其时也那样的精确判断吗?外行人的我能够看准最后的时限吗?无论在哪里划线,恐怕都要留下加速她死亡这一愧疚感。可另一方面,倘若她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时间里死了,又要留下使之过于痛苦的懊悔。
我无法就自己应采取的行动做出决断,不知道在由希死这个问题上应采取什么态度。我将要启动的行为本身莫如说是单纯的,即帮助由希死亡。但我不能够计算这一单纯行为的风险,因而使预测毫无可能.况且这是仅有一次的赌博,不可能把第一次蒙受的损失在下一次补偿回来。
我想起在赶往她被抬进去的医院的出租车中司机说的话。司机说他以前在公司人事部工作,有裁决人员的经验。对于被裁对象可能问的“那么你怎么办呢”的设想提问,他答道“走也地狱留也地狱”……最后关头非此即彼的选择。必须从别无退路的两个选项中选择一个,如同弗雷德里克。福赛斯①的书名。
淡云轻笼的十一月一个星期日,下午别无打算地离开家的我乘上电车,来到由希家附近的车站。就这个季节来说算是暖和的一天。站前排列着咖啡店、汉堡包店以及几家移动商店,了无情趣。从站前走上大街,沿一条小巷走不远即是幽静的住宅地段。笔直的道路两旁,树木簇拥的独门独院的旧住宅井然有。序地排列开去。其后面矗立着墙挨墙的中低层公寓。再次细看之下,与旧住宅相得益彰的道路两旁点点处处像包了银箔的虫牙似的建有不很大的新公寓楼。估计老住户上了年纪或去世之后,离开父母家的子女一代借此机会处理老屋后改建的。
①FrederickForsyth(1938一),英国作家。曾任职于路透社,后转入BBC,1968年始为自由记者。主要作品有《恶魔的选择》、《战争的狗们》、《神拳》等。
由希家也静悄悄坐落其间。旧石柱大门里边,登上阶差很小的石阶,上面是很短的门廊,两侧为修剪整齐的杜鹃和刺叶桂花树丛。拱形探出的玄关里面为厚重的门扇,门前摆着由希母亲精心侍弄的秋海棠等盆栽。面对小巷的差不多被辛荑树和酸橙树掩住的右侧房间即是由希的卧室。她当然不在,房子里也没有人的动静。我随便打量一眼房子后,像过路人一样没停步地走了过去。
沿着长得没完没了的坡路走去。没有什么目标。说到底,为什么到由希家来呢?什么目的也没有就跑来了。或许正因为知道她不在家才来的.迟早她要离开人世,来也见不到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我不再来她家为止……这怕是一种预备性演习,为由希不在这一未知事态做的演习,为尽可能缩小现在与未来的落差的演习,一如登山家作为高山病对策而力图让身体适应稀薄的空气。
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家似曾相识的餐馆门前。从外面看,又像是一座寺院。人口很窄,两侧排列着普通民居。但沿一条左右围有土院墙的小路前行不远,发现餐馆门面意外宽大。虽然时间还早,但也是由于累了,决定吃完晚饭再走。
向女招待打声招呼,在面对庭院的榻榻米席上坐了下来。亮窗外面的石灯笼有印象。我和那时候一样,要了带有餐馆名号的菜肴。不一会儿,女招待端来啤酒和下酒菜。
“请慢用!”
什么都没变,松树绿色的鲜亮也好,纸糊拉窗挡得视野不够开阔也好。除掉没有由希,一切同几年前来的那次无异。估计菜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面对随下酒菜端来的生鱼片,由希只抓了一两片。蒸水蛋也剩下没吃,小锅什锦饭少量吃了一碗,油炸虾没动筷子。
“能吃你吃吧。”她把没动筷子的菜推到我面前。
“不多吃点可不行的哟!”
我开始大口小口戳食她剩的菜。店老板乖觉地先给由希上了饭后甜食:黑芝麻雪糕、甜瓜和梨,便是那个季节。我努力回想当时她讲的话;很快想了起来,我独自笑了。由希讲了蝌蚪的故事。
如今差不多都是暗渠了,但我们小时候,城里还这里那里有小河流淌。柞树林和栎树林也有剩下来的,可以学昆虫采集什么的。上的小学附近有个水池,小孩子们在竹竿头上系一条线,用那种简单的渔具钓鲜红色的美国小龙虾。由希讲的就是那样的少年时代的一幕回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休息日一家人开车兜风,路上在停车的水田里发现了蝌蚪。”她以不连贯的语气讲了起来,“父亲马上脱鞋进田,很快空手抓了十几条,母亲和我吃惊地看着,因为他那人不常做那种事的。”
“够超现实的,作为情景。”
“也许是想逗我高兴。”
“往下呢?”
“一开始本打算放了,但在触摸时间里觉得很可爱,就撒娇说一定要养。结果把当时能找到的容器都放了蝌蚪进去,拿回家来。”
“开始饲养了!”
“正正规规放进水槽,还去宠物店买了饵料什么的。”
“想像不出来啊,你照料蝌蚪的样子。”
“我照料得相当精心呢,”她不无意外地说,“父亲见了,说好容易养一回,就写日记好了。”
“观察日记?”
“天天观察它长脚的样子,记录在笔记本上。”她停顿一下,“蝌蚪的脚,肯定左边的先出,知道?”
“不知道,”我笑道,“那可是规律?”
“说不准。不过我观察的蝌蚪全都那样的,没一条例外。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发现,就把笔记本给老师看了……”
“老师说是诺贝尔级的大发现可喜可贺来着?”
“只得到一句很平常的感想:观察得蛮仔细嘛!”
“怕是没能理解发现的重大。”
“怎么说呢……是理科老师。挺泄气的。”
“大人就是这样揪掉儿童的创造嫩芽的。”
“后来长成青蛙,放生的时候可吃了苦头了。”
见我露出诧异的神色,她解释道:
“原来是土蛙的蝌蚪,城里没有的一种青蛙。老师说若在附近放生,就会夺走原有青蛙的繁殖场所,让我放回原来的地方。”
“这理科老师,莫名其妙的地方倒很专业。”
“对三年级小学生说这个也……对吧?”
“怎么办了?”
“把装有好几只大土蛙的水槽放在车里,求父亲领去原先抓蝌蚪的水田那里。”
女招待把我那份甜品端来。我在想每天盯视水槽观察蝌蚪的小学生由希。当然我不认识那时候的她,两人相遇是上大学以后的事。却又觉得原本认识上小学时的由希,就像曾经同桌一学期就转学走了的同学,其面影留在了自己脑海里。
由希双手捧着装焙制茶的茶杯,从纸糊拉窗的空隙怔怔向外打量。甜品盘里的甜瓜和梨都一动没动。
“不吃点水果?”我提议。
她没看甜品盘,看我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
少顷,把茶杯拿到唇边,以感觉不出是热是温的表情无声地啜了一口。
女招待往下撤餐具的时候,由希的菜仍剩在那里。
“您没怎么吃啊!”女招待说。
出门时,阳光黯淡下来。洒了水的石板路柔和地反射着脚下的灯光,唯有庭院松树的枝梢映着从房脊间泻下的夕晖。院子一角放一个小小的石臼,放了水,备一把竹柄勺。由希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走去石臼那里,用竹柄勺舀了水,弯下腰,把水浇在脚下铺的鹅卵石上。回头看见我,双眼格外发亮一一也许我神经过敏一一说道:“你听!”
我蹲在她身旁侧耳倾听。类似深沉的铃声的旋律传来耳畔,大概是水滴下落的声音在埋在土中的水缸中发出的回响。“水琴窑”一一她告以装置的名称。
“在电视上看过,实物是第一次,原来离这么近。”
据说四国①的香川或德岛有水缸产地,莫非是从那里远远运来这武藏野郊外的?我接过勺子,也浇水下去。并非浇得多声音才大,那样反倒声音互相抵消,变得单调无味。第二回我试着不胜怜惜地一点点浇。
“往地面浇水是为了向死者传达思念一一看过的一本书上这么说的。”由希盯视渗入小石缝的水说道,“这水琴窑说起来也可能有那个含义。”
我递过竹柄勺,她微微摇头说可以了,把勺放回石臼,走在前头催我离开。
“得这个病的时候,以为能活到三十岁。”由希不挺腰地说,“所幸目标达到了,也得以再次见到你永江君,领我来很多很多地方……”
①日本的四国地区,因古代为有阿波、讚歧、伊予、土佐四个藩国而得名,现为香川、德岛、爱媛、高知四县。
话突然中断。远处湖面似乎传来轻微的波浪声。
“再活十年怕是贪心不足了。”
“别想那么多。”
她未应答,抬头看着我。
“有时心想假如健康有多好,”她目不转睛地说,“光是长病了,可也还是觉得发生了好多事,发生得太多了……却又什么也没发生。”
四周彻底黑了,我大致判断着方位朝车站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下得虽不厉害,但被街灯照着的部分,雨线显得白亮亮的。不知道天空在哪里。地面与天空之间,云层如烟似雾,其间无数雨点以随心所欲的角度落下。
路两侧排列的民居,就好像害怕湿润物入侵似的关紧门扇,一片岑寂。房门的灯和窗灯倒是亮着,但窗帘一动不动,说话声也一句不闻。叶片落尽的常青藤如吓人的活物在涂料剥落的预制块围墙上爬着。横道时而现出入影,消失在小雨中。门面对着街角的面包店把橘黄色的灯光隔窗投射出来。路过时往里一看,没有客人的店里,一个店主模样的男子正在收款机那里整理票据。那孤独的寂静状态给人以甚至超越时间的印象,若仅把那里切割下来,未尝不可以成为基里克①的一幅画。
①GiorgiodeChirico(1888—1978),意大利画家,超现实主义的先驱。
我一边在雨中行走,一边细细回忆同由希去过的这里那里。无所谓的场所无所谓的事。就连鸡毛蒜皮的琐事也令人怀念。恐怕两人再不会去那些场所了。她的话语,她的小小的动作,她微笑时也透出悲戚的表情……不久都将消失。一旦消失,再也不会返回。我被这单纯的事态一下子掠走了立足之地,每要迈出一步,都觉得像走在浮桥上一样忐忑不安。
雨没有越下越大,只是没有间歇时候。我在颇有树龄的樱花街树下面走着。不知自己走去哪里。过路的出租车也没有。沿路走去,总会走上大街。走过几个街区,走到一座不大的儿童公园。在水银灯光照射下,不锈钢滑梯闪着钝钝的光。公园周围也栽着几棵樱花树。最里面的那棵树干格外粗,呈放射线状穿行的树根一处处把土顶起,几乎整个现出其地下状态.粗树干从中间一分为二,又继续分成若干树枝,枝上仍残留着迎来落叶时节的叶片。那迟早也要飘零,让位给新芽。
我站在公园前仰望树梢。然后翻过低矮的铁栅栏,缓步走到树前,把手轻轻放在有光泽的树干上。吸了雨的树皮有些发软。我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似乎有什么纤细的东西在凉丝丝的感触中流动。莫非它将带着长眠于地下的死者的情思,每到春天就催生淡粉色的花朵不成?由希能活到那个时候吗?肯留在我此刻所在的这个世界上吗?
我久久把手心贴在树干上。尽管被冷雨打湿了,但我还是可以从布满小疙瘩的树皮中觉出微微的暖煦。我像沙漠植物求水一样,尽量把那温煦融人自己的体内。水味儿浓了起来。在水味儿的诱导下,我想起两人去镰仓看菖蒲的情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梳理起来,想起是前年的事。仅仅两年前还能外出看花来着。旋即,我再次陷入无可奈何的情绪中,已然逝去的岁月不声不响地压上我的肩、我的背。
算不得什么名胜,不过是一座未被纳入观光路线的不起眼的寺院。穿过山门,通向正殿的路的两旁开着绣球花。绣球般的花在梅雨时节若明若暗的天光中被正巧下起的细雨淋湿了,变幻着蓝色和淡紫色的光泽。寺院的水池覆盖着开完花的莲叶,硕大的红锦鲤在其间游动。我们从池面上的石桥斜撑着伞,观看雨淋的菖蒲花。
正殿似乎在雨中举行法事。低沉的诵经声透过雨幕传来。突然,走在身旁的由希从伞下问道:
“你认为有天国的?”
孩子气的问话中带有一种紧迫感,使得我没办法一笑置之。也正因为问得微妙,我未能马上回答。
“刚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养的狗死了。”见我沉默,她继续道,“一条Collie狗①,我出生前父母就开始养了,年纪相当不小。由于我懂事时它就在身边,感情也很深。”
“一直养狗来着?”我问。
我听她说过,最后养的一条狗在无法照料的时候,请朋友领养了。
“死前几个星期,想领去散步它也不从小屋里出来了,食料差不多全部剩下。”她往下说狗,“也不像有大病,兽医说怕是衰老的缘故。最后喘气都像很困难了,时不时发出尖细的哀鸣,听得我心里十分难受.父母商量,决定打针让它安乐死。我当然反对。虽说痛苦让人可怜,可是打针弄死它也够可怜的。即使狗心甘情愿,我也受不了。”
① 原产英国苏格兰,体大健壮,毛黄褐色。原为牧羊犬,现多为宠物。
她寻求同意似的扬起脸,我默默点头。
“母亲说,希斯去天国了,别担心……希斯是狗的名字,母亲取的,好像是艾米莉.勃朗特小说主人公的名字。”
由希似乎在追索由这名字唤起的狗的长相。我思索小说。记得小时候看过缩写版《呼啸山庄》,内容则记不得了。
“从小就听过不少关于天国的说法。”她接着说,“我也以我的想法相信来着.就是说,实际上认为存在那样的地方。在那里谁都能变得幸福,没有病没有痛苦,好得不得了,希斯也去了那里,这点在脑袋里我是明白的。”她迟疑地停了停,随后多少降低声音说下去,“父母趁我睡觉的时候叫来兽医,打了安乐死的针。醒来时狗已死了。因为已有所预料,没有为此责怪父母。毕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不能接受事情在眼前发生。”
我提醒她注意脚下来代替点头。由希停住脚,目光落在稍前一点的水洼。而后抬起头,怅然注视山门那边。万籁俱寂的寺院里,细雨悄然下个不停,脑袋里仿佛连同周围的景色一并被白色虚线封闭起来。
“那天是星期天,”重新启步时,她淡淡地说,“我比平常起得晚,确认狗已死了,我碰也没碰希斯的身子,折回自己房间,哭了很长很长时间。边哭边想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毕竟狗上天国享福去了,对吧?本来自己也那么相信的。或许是为分别本身伤心。伤心不能和它一起玩、不能碰它暖暖的身子、不能听它的叫声了。这个原因当然也是有的。但真正原因不是这个,我已经意识到了。那天我在床上找到了我为狗死那么伤心的真正原因。”
由希以异常清澈的眼睛看我,眸子的深处像有惊惧的阴影隐隐掠过。
“我没能相信天国,在我心里这是无法蒙骗的事。”她移开眼睛看向远方,而后自言自语地重复道:“现在也没能相信。从希斯死那一天开始,始终一贯……我一直没能相信天国的存在。”
我不由得握住她的手。她没有回握。她的头发夹杂有白色的东西,因雨闪着光。她回过头,视线和我连成一线。没有拥人怀中。片刻,双双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
7
星期六上午,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波佐间夫人打来的。她为突然打电话道歉,同时告诉我波佐间一个人上山去了。
“上山去了?”我感到意外,反问道。
“有信留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像是昨天一大早。因为我起来时已经不在了。”
“信上写的什么?”
“只写很久没上山了,今天去一次。”
“地点没写?”
“那个写了。”
夫人以读信的语调举出几个山名。她没有登山经验。
“是我用传真传过去的山。”我略略放下心来,“可为什么一个人跑去……”
“怎么回事呢?”夫人如遇救星似的问。
“其实多少也是事出有因一一这段时间几次一起喝着酒谈登山来着。”
“嗯,从丈夫嘴里听说了。他说永江君相邀,准备重新登山。还一次次买齐了登山用品。”
“往下就等调整日期出发了。但近来因为忙乱,有些日子没联系了。”
最后一次和波佐间通电话,差不多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之后过了几天,把前往目的地的路线图用传真传了过去。本想随后联系,结果忙起来稀里糊涂忘了。
“或许我不该发那个传真。”
“不不,那不是的……”
“肯定等得不耐烦,索性一个人去了。果真那样,很有可能走我传过去的路线。”
“在哪一带呢?”
我举出东京郊外连接邻县一座山的名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山,”我语气依然乐观地继续道,“夏天连老年人和小孩子都去爬的。先给山庄打电话问问。已是这个时候了,我想已经出发,不过行踪大概还把握得住。”
上午十一点都过了。挂断夫人打来的电话,往估计波佐间住过的山庄打电话。如果走我发去的路线,昨晚应该住在那里。请管理员查找住宿登记簿,果然有波佐间的名字。我马上回电话给波佐间夫人。
“到底有的,”因为是报告好消息,我免去客套,“是个老实家伙,乖乖走我设定的路线。”
“和波佐间说话了?”
“没有。不过,在住宿登记簿上确认过了,不会错的。好像今早离开山庄的,应该按计划傍晚回来。”
“是吗?”夫人也似乎舒了口气。
“暂且不用挂念了。”
“谢谢您了!”
“可他也够让人着急上火的了,等他回来,两人好好教训他一顿。”
约定见一个人。在西麻布意大利风味餐馆吃着午饭聊了两个小时。分开后从餐馆前往波佐间家打电话。耳贴手机看表,快午后三点了。按计划,差不多是下山时刻。铃第二遍没响完夫人就接了起来。
“怎么样?”
“没消息。”
“没有联系?”
看来一个电话也没打回家。
“不像话!”我轻轻咂了下舌说,“不过别担心,位置已经锁定了。”
夫人犹犹豫豫附和一声,须臾问道:
“你见波佐间的时候,看样子他没有什么变化的?”
“没太觉察什么。倒是说公司经营方面处境很困难。”
我想起波佐间频频喝干威士忌的样子。不是没有觉察,当时我确实有点儿放心不下,所以才邀他登山。
正想之间,夫人坦白似的说:
“手机没带去。”
“怕是单纯忘了吧?”
“或许。”
看来她并不那样认为。
“可有什么觉得不对头的?”
“没有。”
听起来否定得很不情愿。这里本该深究一下。若是平常,我大概会那样做的。可是,也是因为有由希的事,老实说,现在懒得过多介入此事。实际上也可能出于心血来潮而独自上山去的。就忘记的手机来说,也许是偶尔忘带的。往乐观处想,我觉得事态不那么严重。
“时不时有令人心烦的事的。”我感同身受地说,“设法调整日程,安排自己不在时的工作一一这个那个思来想去之间突然变得不耐烦了,很想一股脑全都抛开忽一下子消失。尤其处在波佐间那种岗位的人我想更是那样。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一两天的时候也是有的。”
那好比任何人都有的轻度自杀愿望,我这样说服自己。
“作为他怕也是想放放风的吧?”
“但愿那样……”
“姑且等到晚上怎么样?”我折衷似的说,“按计划,傍晚五六点应该回来。就算晚一些,八点之前大概也……”
“我说……”
“嗯?”
“在哪里见见您好么?”说法虽然客气,但声音带有决断意味。
“马上?”
“只要您指定场所,不管哪里我都过去。”
语气紧迫,从中感受得到对方刻不容缓的心情。我一边看表一边在脑海里考虑最短的路线。这就去涩谷转往横滨,一小时多一点应该可以赶到。
“我过去好了,”我以不至于夸张的口气说,“太太恐怕还是在家等着为好。波佐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不管自是无所谓,就怕有电话打过来。”
“打电话?”夫人抓住话尾说。看来她因为过于担心丈夫安危,对我的话反应过敏了。
“例如告知晚回家的原因什么的。”
“您指的可是遇上意外?”
“我想不至于,”我想赶快抽身,“反正一个半小时后赶到,详细的到时候再说。”
放下电话,我好像受到夫人忧虑的传染,开始担心起波佐间来。虽说多少认识,但很难说关系有多么亲密一一夫人向这样的我这里特意打来电话,无疑说明事态非同一般。毕竟多年朝夕相处的伴侣,仅从扔下信和没带手机这一点恐怕她就凭直觉意识到情况刻不容缓.我则摈除她的直觉而往常识性判断方面迂回了。
我尽量回想最后在电话中同波佐间交谈的细节。那时我的确微微觉出了不安,而具体怎么回事却想不起来了。只是对他的反应有难以释然之处,这点可以断定。放下电话后还觉得好像有什么意犹未尽,这也异常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
波佐间住的公寓楼位于近年不断开发的临海地区稍微伸向山麓那边的高地上。按下正面大门对讲门铃的房间号码,里面传出女性的应答声,门随即打开。从电梯下来时,夫人已来到通道。
“百忙之中,实在抱歉。”她深深低下头去。
“好久没登门问候了。”
“请先进去吧。”
我被领进有沙发的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来这公寓还是第一次。正面墙壁放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机,配有家庭剧场式的环绕音响系统。格架里主要放着卡拉扬、克莱巴、绍尔蒂等指挥家的歌剧DVD,数量相当不少。我有意无意环视房间时间里,夫人在厨房沏茶端来。面对面相见,和电话中不同,气氛有些发窘。
“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我拾起不咸不淡的话题。
“整两年。”
苗条的体型没变,皱纹和白发也不显眼。不过对照我的记忆,看起来相当老。整个表情没有精神,尤其眼睛那里积满了疲惫,使得她的相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
“把我传给波佐间的路线图带来了。”为进入主题,我把用手画在A4复印纸上的图纸摊开在茶几上,“他离开家是昨天早晨吧?”
“六点钟醒来时已经不在了,那之前就……”
“那就是说他大概上午就开始登山了,偏午时分应该到达山庄。”
“那个山庄也能吃饭的吗?”
“饭能吃,酒也能喝,像民家旅馆似的。帐篷和睡袋自不用说,食物和餐具也不用带,当天去当天赶回那样的装备就可以出发。附近也有镇办登山小屋,但因为他好久没登山了,所以设计的是尽可能减轻行李的轻松线路。”
“第二天呢?”
“到山毛榉坡路那里就折回,沿山梁走,绕过峰顶到避难小屋全是平路。从那里顺山梁下来就是林阴道,穿过村落就是汽车站。线路所花时间设定为五六个小时,下午稍早些时候就可以下到山麓。”
“那就是今天的情况了?”
我点头看钟,已过四点半。城里倒也罢了,山上差不多该黑了。到了这个时间仍没到达能够打电话的地点,恐怕还是认为有什么事才对。
“下山路上有可能发生什么麻烦。”我第一次说出这一可能性。
“所说的麻烦……”夫人不失时机地追问。
“迷路耽误下山时间是常有的事。”为了让动摇的对方安下心来,我姑且道出比较乐观的估计,“迷路,卷入雾中……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有登山经验的,用不着过于担心。说不定今天夜里一晃儿回来的。”
“但愿回来……”
“再等一些时间可好?”
“一些时间?”
“是啊,”我综合考虑波佐间的装备,“今天一夜。如果还没有联系,就要考虑报警了。”
“申请搜索?”犹豫片刻,夫人战战兢兢地问。
“啊,为慎重起见。”
“申请之后会怎么样呢?”
“搜索申请书交给当地警察,”我以事务性语气解释说,“警察首先确认是否属实。想必从登山者和登山小屋那里收集情报,调查山上有没有意外情况。遇难者肯定留下蛛丝马迹。此外还要参考气象数据综合考虑种种情况一一会不会被卷入云雾啦、会不会冻得动弹不得啦等等。如果遇难可能性增大,就要委托当地山岳协会等组织救援队。”
“不是那样的场合呢?”
“难以认为是遇难的场合?”
“嗯。”
我略一迟疑,回答说:“势必沿自杀和失踪这条线追索下去。要看有没有促使那么做的缘由,如负债、病痛、裁员……若是年轻人,失恋也在考虑范围之内。不过就波佐间来说,这一可能性可以抛开的吧?”
或许因为我这玩笑不够慎重,夫人表情僵硬地缄口不语,只管注视手画的路线图。滞重的时间缓缓流淌。
“说一说怎样?”我倒忍耐不住了,“我一直想得很乐观,但到这个时候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是不正常的。如果有什么觉得蹊跷的情况,您不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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