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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秦相李斯

_2 钱宁(秦)
  李斯就这样进了秦王宫。
  在宫里,他以禁中郎职军衔坐镇宫门传达室,负责来客登记。每日整理出两份访客出入名单,一份送相府,一份存档。
  虽在宫中,李斯仍然无法见到秦王,只是在秦王的车骑驾辇出入宫门时,远远地瞥见过几眼。一晃一年多,他心焦起来,这时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一直没有联系过的赵高。
  赵高是热心人,宫中关系又多,没几天,就把他带到了秦王面前。
  “赵高说你是荀卿的弟子,很有些才华。不知有何可以教寡人?”秦王问,带着一种冷傲,不知因为是年轻还是因为是君王,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斯微微一笑,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不慌不忙地反问道:
  “不知秦王是否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他深知,君王的内心一般被两种欲望所左右:一是保住王位的恐惧;一是扩张权欲的贪婪。当年,范睢从前者入手;如今,他要从后者出击。秦王毕竟只有十多岁,正是身体和野心同时发育的年纪。
  秦王听后,静默不语。这些年来,他心里惟一想着的就是那天夜里母后寝宫里发生的事情。羞辱的感觉和复仇的欲望一直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几乎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李斯的问话,猛然唤起了他的君王使命感:
  “一统天下是先祖未酬的壮志,寡人如何敢忘?”
  “当年,先祖穆公雄霸一时,最终却未能并兼六国,为什么?”李斯抓住机会,开始低佩而谈,“因为历史时机还未成熟。其时,周德未衰,大家需要维护一个团结的大局。”
  秦王坐正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现在形势不同了。周室已灭,诸侯相伐,各国兼并已成趋势。”李斯讲开了,声调顿挫抑扬起来,语速也越来越快,“一百多年来,六国惧秦国之威,犹如地方郡县害怕中央政府一样;如今,以秦国之强,大王之贤,消灭六国,那还不就像打扫炉灶里的灰垢一样容易!一统天下,此乃超越三皇五帝之伟业。若陛下有此雄心,李斯愿为大王效力。”
  秦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子前倾,两手紧紧地抓住王榻的扶栏。他盯着李斯,目光像是穿透了他似的:
  “说下去。”
  李斯迎着秦王的目光,放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继续说:
  “小臣曾从荀卿学帝王之术,知自古成大业者,成于创造机会,败于坐等成功。关键时刻,心要狠得下去,手要辣得起来。愿大王深思。”
  “寡人该如何去做呢?”秦王急切地问。
  “小臣以为,秦国所不愿见者,乃六国之合纵,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对付秦国。故破坏统一战线,乃当前之首要任务。可以派谋士,潜赴六国,游说诸侯大臣。可以金玉交结者,则厚财贿之;不可以金玉交结者,则利剑刺之。如此,各国相疑,君臣互嫉,秦然后可一一击破之。”
  言毕,李斯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将秦王说得心动了,而自己才智显然也给秦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要能赢得秦王的赏识,日后就能前途无量。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关头,事情却突然有了变故。
  当时,秦王脸上已露出笑容,问道:
  “何时到的秦国?为何不早来见寡人?”
  李斯见问,叩首再拜,未及多想,就说:“小臣到秦国多年,一直在相国吕大人门下为舍人。后蒙相国大人举荐,得以人宫任职。今蒙大王召见,降尊垂询,小臣感激万分。望日后能有机会报效大王,为秦国统一大业,效犬马之力。”
  一听提起相国吕不韦的名字,秦王那里早已勃然色变。他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出了大殿,连头也不回。
  一群近待也疾步急趋,追随而去。
  李斯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不敢坐下去,也不敢站起来。他完全懵了,百思不得其解,秦王的脸怎么说变就变呢?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不仅惹恼了秦王,也得罪了刚才站在秦王身边的赵高。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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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高几个月来一直在为秦王的雍城之行做准备。前年,秦王赢政20岁时,本就该返雍举行冠礼了,只因那年有颗硕大的彗星见于东方,又摇曳于西方,相国吕不韦以为不祥,长信侯缪毒也以为绝非吉兆,都建议典礼暂缓举行。结果,秦王就一直戴不上那顶成人的帽子。后来,那颗彗星时隐时显,事情也就一拖再拖。冠礼不举行,秦王一不能佩剑,二不能结婚,三不能亲政。到了秦王22岁时,事情无法再拖下去了,冠礼决定仍按惯例在那年的四月举行,地点在故都雍城先祖惠公所建的蕲年宫。那年天上虽然还有彗星出没,大家也都视而不见,闭口不提了。届时,秦王将率文武百官,由咸阳浩浩荡荡赴雍,而为秦王挥鞭赶车的就是赵高。
  赢政幼时,常和他一起嬉玩,拿他当作马骑。即位后,封他为中车府令,专门负责宫中车驾出行,也算是让他的工作有一个延续性。
  他生来就是秦王的奴仆。自记事以来,他只知有秦王,不知有父母;只知有秦宫,不知有家。对年少自己近十岁的秦王,他一直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秦王了,可他也不知道秦王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秦王多疑中,心狠,因此为秦王办事,一向尽心尽力,谨慎小心。
  这次秦王出行的车驾队伍宏伟壮观,规模空前。前面以锣鼓角号开道,紧随着六百举矛执盾的御前卫卒;后面是六百人的旗队,一片黑色旗播,遮天蔽日;接着是奉常带领的百官队伍,从相国、尚书到御史、司马、大夫,依官衔排列,高高矮矮共六百人;再后,是前后各六百人的宫廷禁卫队,一律黑盔黑甲,长朝短刀;宫禁卫队中间,是六十人抬举的秦王驾辇,黑色的冠盖如龙戏云水,粼粼闪闪;再后,跟着嫔妃宫女、宦者侍从;殿后的是六百人的铁甲宫骑。
  赵高将车驾安排呈报上去,秦王没多说什么,只是要求将殿后的铁甲宫骑由六百人增至六千人。这样一来,本来绵延十里的队伍又长出去二十多里。赵高不敢问原因,秦王交办的事情,他一向严格照办,一丝不苟。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四月初六日出时分起驾。
  不想,那天出了一件大事。
  凌晨时分,出行的大队人马早早便在宫门外集合完毕,黑鸦鸦地站满了一片。大家静无声息,除了偶有几下咳嗽和吐痰声外,只听得猎猎的旗声和一两声马嘶。
  日出东方,先是泛起一片红霞,接着便是四射的万道金光。众人早已站累,只待秦王的起驾命令。
  秦王此时懒洋洋地斜倚在宽大的王座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大殿前的香炉出神,若有所思,只是不发令起驾。
  众人在外面等得纳闷,不知里面怎么回事。早先冷风里站着,现在又日头上晒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有些顶不住了,小腿齐颤;一些嫔妃也有些晒化了,满脸脂粉都露出了汗渍。
  赵高站在殿门外,几次探头探脑,却不敢上前去问。
  眼看着日头快要到头顶上了,忽见一行满身盔甲的将士从东门飞也似地奔来。跑近一看,领头的是御前郎将蒙武。只见他疾步跑上庭阶,在大殿门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低声禀报道:
  “回报大王:贼臣缪毒已被缉拿,其余党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等也一并擒获。”
  赵高听了吓了一跳,满腹惊疑地望着秦王。秦王声色不动,挥了挥手,让蒙武退下,然后起身吩咐道:“起驾!”
  大队人马终于欢天喜地地出发了。
  一到雍地,秦王未进蕲年宫,先命蒙武率六千铁甲宫骑将太后所居的大郑宫团团围住。到了傍晚时分,蒙武又回来向秦王复命,说是太后已被迁往负阳宫,两个小逆崽也被装入麻袋,乱棒打死。
  那一夜,秦王通宵不睡,在寝宫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赵高不敢懈怠,一直心惊胆颤地在门外候命。宫里整夜灯火通明,禁中将士出出进进,个个都杀气满脸,衣袍带血。
  五更时分,秦王唤赵高进去,命他立即草拟一份文告,将缪毒叛逆之事昭告天下。
  赵高领旨,战战兢兢退下,早已汗流侠背。这事让他犯了大难。安排车驾、指挥交通,他是把好手,可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平时虽也能运笔成风,但笔下常常文不成句,编些学习体会还行,草拟檄文还是有些费劲。更何况,此次事起突然,内情迷离,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情急之中,他想起了李斯。
  那天李斯在秦王面前只提相国吕不韦而没有提自己的举荐,让他心中颇为不快,以为李斯不记朋友之恩,分明是过河拆桥之人。后来,秦王突然发了雷霆之怒,让他大为吃惊,转而又暗自庆幸,亏得李斯没在秦王面前提及自己,不然秦王多疑,必会把他给牵连进去。因此,心中也就释然了许多。
  赵高把李斯从床上揪起来时,李斯正在做梦。他迷迷糊糊地听完事情原委,马上清醒过来,指点说:
  “缪毒被诛,必有该杀之罪。文告需细细列出其谋逆之罪状,至少要八条,最好十条,方能使天下信服。一是蓄意谋反,暗结死党;二是矫造御玺,私刻公章;二是调动士卒,发动暴乱;四是枉称“假父”,恶毒攻击;五是生活腐化,挥霍浪费;下面再想出几条就行了……”
  赵高一旁听了,连连点头,心悦诚服。
  “至于太后之事,事关秦王形象和朝政机密,虽不能不涉及,下笔却不可不慎重。”李斯继续说,“缪毒罪该万死,只罪在‘蛊惑太后’,外面‘秽乱宫阉’之谣传断不可信。文告之类的东西,都要存档,必须对历史负责。虽说秦王盛怒之下,说什么‘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我想,他们母子早晚会和好如初。血毕竟浓于水嘛。”
  赵高本是聪明人,一经点拨,茅塞顿开。
  两人连夜挑灯奋战,天明便将文告草拟出来。赵高离开时,觉得李斯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
  文告草稿呈上去后,秦王看了极为满意,稍稍改了几个字,便以调令发出,级级传达下去。
  冠礼大典如期举行。
  赵高后来仔细研究了一下秦王在文告上的改动。他发现在“贼臣缪毒为乱,发兵欲攻蕲年宫弑王。王命文信侯、昌平君、昌文君发卒平乱”一句里,秦王将文信侯用黑笔勾掉了。这文信侯不是别人,是相国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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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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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不韦对雍城事变,并不吃惊。他对缪毒早就不满了。当年,他将其作为床上用品推荐给太后,只是为了脱身,免得自己鞠躬尽瘁。不想,这家伙恃太后之宠,封侯取地,干预朝政,后来竟招募起舍人,大有与自己分庭抗礼之势。今日遭殃,也是咎由自取。
  让他有些心惊的,倒是小秦王的行事之果断和下手之狠辣。羽翼已相当丰满的缪毒一党,一日之内被一网打尽,而在秦王身边布下众多耳目的自己,事先却毫不知情;拘囚太后,虐杀兄弟,全然不顾母子手足亲情,而劝说者皆被断其四肢,弃尸阶下,几天之内英勇就义者就有二十七位之多。眼看着当年这邯郸小儿终于长大成人,作为“仲父”的他,心里真是又喜又忧。
  缪毒是在九月里被车裂的。拖了半年之久的原因,是因为必须将他重新阉过,养好了伤,再处以极刑。行刑之日,咸阳城内,万民空巷,争睹惨况。缪毒被赤裸裸地绑在囚车的柱上,绕城游街三巡,让大家都看清他那传说中硕大无比的阳物早已不复存在,使有关太后淫乱的谣言不攻自灭。然后,他被绑在五辆牛车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撕裂成了五大块。
  同时被夷的还有缪毒的三族,其父族、母族和妻族共三百多口,老老少少,一个没能逃脱,皆被一一斩首。
  追查缪毒余党的运动也在秦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展开。一时间,大街小巷,金店肉铺,到处贴满了标语,像什么“弑君谋反,铁证如山!”“一查到底,缪党难逃!”之类的。几个月下来,揪出大大小小余党四千多人。重者斩首,轻者流放。整个运动持续到了第二年夏天才告一段落。
  吕不韦一直称病在家,静观事变。到了第二年的秋凉时节,才开始重新上朝。那日,他一人宫中大殿,就发现大殿内的布置已经有了变化。秦王仍高高坐在上面,其左下方原本为他这位“仲父”放置了一把椅子,方便“听政”,现在不见了。年逾花甲的他,只好和百官们一起站在阶下了。那天的议程很简单。秦国一直在进行一项浩大的水利工程,修建一条引水大渠。该渠首起中山,穿绕北山,直至瓠口,绵延三百余里,引径河东注洛水,以灌溉千亩荒田。工程已进行了十年之久,耗资巨大,现在总算要竣工了。相国吕不韦代表百官奏请秦王在方便的时候,视察大渠,并为其命名。
  多年不站朝了,加上年纪大了,吕不韦站了没多久,就两腿发酸,想早点退朝,回去歇着。不料,秦王对这项水利工程却颇有兴趣,一个劲地询问细节,不厌其烦。
  “这水渠最初是何人建议修的?”秦王问。
  “工师郑国。”吕不韦回答说,“后经报先王同意,小臣批准,列为全国重点工程。”
  秦王听了,没说什么,又问:“这渠是何人设计的?”
  “也是郑国。从设计到施工,皆他一人负责。十多年来,他一直吃住在工地,没休过一个节假日。”吕不韦回答。
  秦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么,这个郑国又是何许人呢?”
  “回禀大王,”吕不韦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但还是耐心地解释说,“郑国原是韩国水利专家,十年前,受先王德政感召,放弃了韩国的厚薪高职,毅然来秦,为我效力。多年来,他一心扑在水渠工程上,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吃苦耐劳,无怨无侮,堪称工师楷模。老臣昨日已将郑国从工地上召了回来,以备大王垂询。郑国现在就在宫外候旨……”
  “相国差矣!”秦王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大声打断吕不韦的话,“这里有阴谋!”
  吕不韦心里一惊,一时不明白秦王所指。
  秦王站起身来,在御座前激动地走来走去,用沙哑的声音呵斥道:
  “相国难道看不出吗?此乃韩国的‘疲秦之计’!以修渠为名,让我劳民伤财,耗尽国力,拖垮经济,旨在破坏我征伐六国、一统天下的基本战略。这个郑国,依寡人看,一定是韩国派来的间谍。来人!把他给我带上来!”
  不一会儿,两个郎尉就像揪着一只小鸡似地揪着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上了殿。那人身材羸瘦,似弱不胜衣;面容黧黑,如营养不良;看上去既不像一个指挥浩大水利工程的工师,也不像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谍报人员。
  秦王冷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叫郑国的人,也不问话,就吩咐道:
  “拉下去,审!”
  相国吕不韦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尴尬。
  片刻工夫,郎尉回报:
  “郑国承认,水渠工期有所延误,他应负计划不周、督促不力之责,但不肯承认自己是韩国间谍。”
  秦王听了,只是说:
  “加刑,再审!”
  又过了片刻,郎尉又回报:“郑国全招了,承认自己是韩国派来的间谍,有一整套‘疲秦计划’。他要求面见大王,有几句话想说。”
  秦王想了想,说:“带他上来。”
  几个廷监一会儿便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上来。那本来瘦瘦的郑国已被打得头浮脸肿,胖了许多,只是青紫纷呈,面目全非。他浑身血污,瘫痪在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撑起身来。对秦王说道:
  “小臣有话要说。”郑国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一字一顿,清晰响亮,不像那瘦弱的身躯所能发出似的,“小臣就算是韩国间谍,派来执行‘疲秦计划’,但水渠修建,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事。修成之后,可灌良田万亩,受益的是秦国的黎民百姓。水渠即将完工,万不可半途而废,否则会遗恨千古。水渠只要能竣工,我郑国死而无憾。望大王深思!”
  秦王听了,也不说什么,叫人格郑国带下去先关起来。其时,郑国早已昏死过去。
  “诸位要警惕了。”秦王坐回王座,对着下面的百官训导说,眼睛却看着站在前排的相国吕不韦,“各国事秦者,大抵是各诸侯派来的间谍。名为效力秦国,实则各为其主,从事离间活动。寡人决定逐客,把一切外来人员统统赶出秦国。相国以为如何?”
  吕不韦这时早已累得两腿发软,又窝了一肚子火,本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见秦王问,只是说:
  “大王明察。”
  几天后,秦王的《逐客令》正式下发,公告也贴得满城都是。吕不韦叫府中舍人找来了一份,宇斟句酌地读起来。当他读到“各国来客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自即日起,请一律逐客,无论其来自韩、魏、齐、楚;还是来自燕、赵、宋、卫”几句时,心中一紧,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了。那文告有意点出他的故国卫国来,显然不是为了排比整齐,而是隐有所指了。
  突然间,他怀疑起来,这邯郸小儿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
  半个月后,秦王下调,免去吕不韦相国之职。又说,念其事奉先王功大,准返侯国洛阳。
  吕不韦离开咸阳之日,府中五百多尚未被逐的舍人,在西门外设酒宴为老相国送行。吕不韦一一和众人告别,禁不住落下几滴老泪。屈指一算,自己在咸阳已经住了整整二十年了。
  上马前,他问心腹司马空、怎么没有见到李斯呢?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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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听到秦王“逐客令”之时,各国来的客卿正像秋风中的落叶似地被扫出咸阳。城东门外尽是相互送行之人,路旁几棵柳树上伸手够得着的柳技都被折光了。城内车马租金飞涨,不托关系,还很难租到。
  根据秦王的粗略估算,百分之九十的外来人员居心匣测。李斯不幸也被划在这倒霉的百分之九十之中。
  他是午时接到逐客令,末时就被赶出了宫,连铺盖都没让卷。他被限令五日之内必须离开秦国,不然,将以奸细论处。
  无可奈何之中,他只得又回到初人咸阳时落过脚的那家客栈佐下。客栈门口的那只羊头还挂着,又聋又哑的老店主也健在,只是早就不记得他了。想起十年前初到时的光景,他心境很有些苍凉。
  长夜漫漫,孤灯一盏。李斯一人枯坐在简陋的客房里,四周虽有秋蚊疯狂叮咬,内心仍然倍感孤独。
  十年来的小心经营,如今毁于一旦。更令人郁结气闷的是,秦王“逐客令”一下,咸阳城内,一片排外浪潮。朝廷中一些保守分子,也马上活跃起来,对秦国历年的客卿政策说三道四,冷言热语。
  李斯一肚子忧怨,无处发泄,心想,不如给秦王上一份“万言书”,一吐为快。他越想越激忿,一时竟忘了恐惧,提笔写了起来: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翼
  于宛,迎蹇叔于宋,来王豹、公孙支于晋:此五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
  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
  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
  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
  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透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
  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
  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举过几个历史上的例证,李斯怕秦王的感受还不够切身,就又从君王熟悉的宫廷生活享受入手,进一步论辩,说夜光之壁、犀象之器、郑卫之女,虽不产于秦,却可饰后宫,悦耳目,充下陈,娱心意;若一切必出于秦而后可,则宛殊之簪、时尚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时髦燕女、窈窕赵妹、热情楚娘,不立于侧。
  忽肆了一番笔墨后,李斯又言归正题: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
  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直到鸡叫三遍,天蒙蒙见亮,这“万言书”才写毕。李斯手酸肩疼,但心情舒畅许多。他看了看奏书,也无意斟酌细改,反正人已下岗,再谨慎小心也没用了。于是,便托人捎给宫中的赵高,希望能尽快转呈给秦王。
  书简送上去后,他倒不指望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心存侥幸,或许从赵高那儿能有个回音什么的。第二日,他整天呆在客栈里,半步没敢离开,怕是万一有人来寻。为此,竟错过了吕相国的送别。
  苦苦等了一天,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继续等。眼见日头偏了西,仍毫无音讯。他灰了心,收拾好包袱,准备乘天色未晚,赶紧上路。这样,一来省一天客栈的盘缠;二来也能保证在限定的时间内离开秦国,免得被当特务抓起来。
  最后吃了一碗店家的羊肉泡漠,李斯抹了抹嘴,便肩挎着包袱,手牵着一匹瘦马,与店主和几个房客草草道了别,缓步走出客栈。
  出了咸阳城门,一路向东。天还未全黑下来时,就到了第一个驿站骊邑。李斯正想歇歇脚,解解手,忽见后面道路尘烟腾起,一队人马紧紧追来。
  他心中微微一惊中,心想不好,莫不是上书之事犯了,上面抓人治罪来了?心里暗暗后悔刚才动身迟了,两条腿吓得怎么也挪不动了。
  正在心惊肉跳之际,只见那队人马已追到跟前。中间一驾马车中,有人细声喊道:“李兄留步!”
  来者不是别人,却是赵高。
  李斯此时见到赵高,就好像人群中走失了的儿童猛然又找到了亲爹亲娘,既惊又喜,欲笑还哭,喉头哽咽得许久说不出话聚。
  “赶紧跟我回宫。秦王要召见你。”赵高细声细气地说,“秦王读了你的上书,赞你‘人才难得’呢。”
  李斯一听,脑袋里“嗡”地一下,情绪有些高,忙拱手相谢:
  “多谢赵兄鼎力相助!”
  “小意思。李兄所托之事,我都是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的。”
  赵高客气着,神情颇为自得,“将来李兄飞黄腾达之日,不要忘了小弟就是了。”
  李斯连说“哪里哪里”,赶紧上了马车,跟着赵高回咸阳去了。
  李斯被带到秦王面前时,秦王正在洗脚。李斯不好上前,也不好走开,只得屏息肃立,低头垂目。站在一旁的赵高,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敢轻易打扰。两人便静静地看着两个宫女跪在那里,在一个金盆里为秦王搓脚。搓完后,又用药汤浸泡。然后,宫女们将秦王的两只湿脚,用一段崭新的白续包裹起来,再轻轻按摩。秦王闭目躺在那里,似乎并不介意下面有人观赏。
  半晌,秦王突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李斯身上。
  “吕相国离开咸阳的时候,送行之人一定很多吧?”秦王问,声音嘶哑。
  “听说有上百人。”李斯小心翼翼地回答,知道有关吕相国的事都属敏感话题。秦王嘶哑的嗓音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痒,想咳嗽几声,又怕秦王多疑,还是忍住了,继续说,“小臣因在客栈里写谏书,错过了送行的时间。”
  “噢……”秦王沉吟着,没再问什么,而是话锋一转,“寡人读史,发现天下土子,各怀其才,多惑于小理而述于大义。只知‘士为知己者死’,重党朋之情、幕僚之谊;不懂君王如父,社稷如家,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可惜可惜。”
  李斯紧张地听着,明白秦王语含深意,赶紧说:“小臣不才,当年也曾从荀师学儒,君臣之道是时刻牢记着的。”
  “懂得君臣之道就好。”秦王说,语气缓和下来,举手挥退了两个宫女,继续说道:“卿之‘谏逐客书’,寡人已经看过。所言之事,不无道理。逐客之事,寡人是不得已为之。真正要逐的,不是汝等客卿。上次见面,卿之所教,寡人一直末忘。一扫六国,并兼天下,乃寡人一生之雄心,愿卿能助我。寡人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斯听后,立即跪下,伏地叩首,说:
  “蒙大王厚爱,小臣感激涕零。日后一定尽忠竭诚,全心全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秦王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地说:
   “吕相国辞都就国,还是该去送一送的。既然错过了送别,不妨到洛阳去看看。不知意下如何?”
  李斯内心一凛,以为秦王说错了,抬起头来,发现秦王正紧盯着自己,目光阴沉丽犀利。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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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是在喝虎骨汤的时候,听到70岁的文信侯吕不韦饮鸩酒自尽的消息,他楞了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将喝下去的汤全吐了出来,弄得一身腌臢。
  那天夜里,他做起梦来,多少年来第一次又走回到母后寝宫门前。他透过门缝往里张望,烛火明灭的寝宫里,依然床帏高悬,却已空无一人。后半夜,他开始睡得安稳起来。
  先是李斯从洛阳送回密报,说吕不韦回到封地洛阳后,前去谒见的宾客络绎不绝,相望于道,其中有旧时的门客,也有诸侯的使者。这消息让他不安。他立即叫人给吕不韦送去了一封亲笔书信。信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君何功于秦,封君河南,
    食十万户?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同时,他下了一道调令,命吕不韦及家属即日离开封国洛阳,迁徙蜀地。
  三天后,就传来了老相国自尽的消息。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了,第二天传调下去,布告天下:“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吕不韦者,一律如此下场!”接着,又下令,有敢于私自凭吊吕不韦者,以“吕氏集团”成员论处,流放西北。
  不久,秦王命李斯出任廷尉,掌刑罚;又命魏国来的尉缭出任国尉,掌兵伐。任命一出,咸阳城内客卿们奔走相告,一片欢欣鼓舞。历时一年多的“逐客运动”就此正式宣告结束。
  秦王还破例亲自参加了郑国主持修建的那条大渠的竣工仪式。其时,郑国本人早已病死狱中。秦王念其无私贡献,将水渠赐名为“郑国渠”。当年,黄河大水,关中平原变成泽国一片,多亏“郑国渠”修成,百姓才没有全部成为鱼虾。
  一时间,秦国上上下下都在拨乱反正,最后只剩下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母后。尽管大家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但如何解决?要不要平反?什么时候复出?秦王没有一丝暗示,百官也都噤若寒蝉,不敢谏言。在这件事上,前面毕竟已经有二十七名冤鬼死在那里了。
  这天,秦王坐朝,谏使奏报齐国来的客卿茅焦请谏母后之事。
  秦王说:“告诉他,殿外为此已堆起二十七具尸体了。”谏使回答说:“说过了。但茅焦说,天上原有二十八星宿,他愿意来把数凑足。”
  大殿内一片嬉笑声。
  秦王不出声,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剑,沉默了半晌,说:“看来,此人今天想跟我过不去。来人,支上火锅,就在这里把他给涮了。寡人让他凑不成这个数!”
  大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看着几个宫役急急地支锅堆柴,文武百官人人色变。殿外几个当年与茅焦同来的齐国老乡闻讯后,赶紧开溜,免得自己也被一锅煮了。
  不一会儿,茅焦在众人注目之下徐徐上殿。他先行礼如仪,然后慢慢说道:
  “臣闻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生死存亡,国家之大事,陛下一定想听些真话吧?陛下向来倡导讲真话,小臣今日就想对大王说些心里的真话。小臣知道,说真话是要付代价的。”
  说着,他瞥了一眼旁边已经热气腾腾的大锅。
  秦王怒气冲冲地听着,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讲:“说吧。”
  茅焦一下子严肃起来,说:“陛下是否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车裂假父,囊扑二弟,暂且不说;囚母于雍,残戮源士,就已是梁、约之所为了。大王个人形象有关秦国形象。今日,天下视秦国为暴虐之邦,无人向之往之。如此,何能横扫六国、兼并天下?小臣私下常为大王深忧之!小臣的话说完了。现在陛下可以烹我了。”
  茅焦说完,就开始脱衣。大殿内静得可以听见支在阶下的大锅里的沸油“咕嘟嘟”地响。
  秦王瞪着茅焦,半天不出声。突然,他站起身来,下了台阶,走到茅焦面前,将他扶起:“先生请就衣。”一边说着,一边为茅焦把衣服披上。
  十日后,秦王亲自驾车,将赵太后从雍城迎回咸阳。同时,秦王颁布调令,追认以前二十七位谅死的谏士为秦园烈士,并亲笔题了“死得其所”四个字,以表彰其尽职精神。茅焦则被授予上卿爵位,享受终生傣禄以体现所讲真话的价值。
  当再次见到母后时,秦王大大吃了一惊。不过几年的光景,母后相貌大变,当年容光焕发的赵姬已变成了一个鬓发花自、神情恍惚的老姬了。他怕母后睹物伤心,便将她安置在刚刚建成的梁山宫里。当晚,他为母后设宴压惊,上的都是母后当年最爱吃的菜。面对满桌的佳看,老太太却没怎么动著,因为满嘴的牙都已掉光了。席间,还特意安排了邯郸舞乐助兴,但故乡的音乐也没能让老太太高兴起来,她已经耳背得听不清旁人说话了。
  就在宫女们踩着鼓点表演婀娜多姿的“邯郸之步”时,从赵国前线传来了秦军不利的消息:在常山一带,秦军突遭赵国兵马伏击,十万大军顷刻间被打成了散兵游勇,满山遍野地奔逃。
  那天晚上,秦王通宵未眠,在大殿中孤坐,对着一张中原诸国山川合图沉思着。
  宫殿里烛火通明,寂静无声。
  亲政之后,秦王没有多想,便命大将军王翦率领大军伐赵。六国之中,他第一个想灭掉的就是赵国。不从地图上抹掉邯郸的话,他也就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自己幼时在那里所受的耻辱。
  秦赵两国几十万大军在赵国边境一带已激战了数月之久。开始时,秦军挥师北上,三路出击,攻城掠地,直逼邯郸。赵国朝野震动,人心慌恐。情急之中,赵王急封名将李牧为武安君,出任大将军,率军抗秦,总算拼死挡住秦军的攻势。从此,两军进入了胶着状态。
  不想,秦军近日突被袭击,遭遇了多年来没有过的大败。
  夜深了,已到四更,秦王吩咐左右,立即将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叫来。
  不过片刻,尉缭、李斯便各自从暖和和的被窝中爬起来,急匆匆从府第赶到宫中。
  尉缭、李斯被带进来的时候,秦王仍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地图。过了许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军伐赵,征战经年。虽破城取地,斩首无数,却胜负末决。如今又遭不利,令人心中焦虑。寡人准备倾境内之师,全力攻赵,三月之内,攻破邯郸,绝灭赵国。”说着,他转过身子,看着站在下面的尉缭、李斯,“二位以为如何?”
  李斯没有吭声,侧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尉绦。
  “大王差矣!”尉缭朗声说道,拾起头,迎着秦王锐利的目光、“微臣以为,以天下大势而论,伐赵不如攻韩。”
  尉缭本是魏国大梁人,因著过一本兵书《战权》,很早就博得了“著名谋略家”的名声。可他在魏国时一直郁郁不得志,满腹谋略,无处施展。后来,年轻的秦王读了他的著作,万分佩服,将他请到咸阳,与他衣食共享,车马共乘。两人日夜长谈,将天下各种阴谋诡计都探讨了一遍,甚为投机。他从此成了秦王最亲近的谋士。当时秦国上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逐客运动”,秦王一时不好给他这个魏人安排位置,便将他虚挂着,一挂几年。就在他有些绝望而想离开秦国时,“逐客运动”宣告结束。作为拨乱反正的结果,他被任命为国尉。任命发表时,满朝文臣武将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东瞅西瞧,不知谁是尉缭。
  “臣闻:攻城攻其缺,击敌击其弱。”尉缭继续说,“赵,仇国也。非弱国也:其西有黄河,东有清河,北有易水,南有漳河,有天堑难越,险隘可守,且与秦隔千里之远,中有魏为屏障,背有燕为后援。大军征伐,孤军深入;兵马跋涉,末战先疲;以用兵计,不可不慎。赵王无行,国政昏乱,但朝中尚有良将如李牧者在,民心未散。韩,虽非仇国也,乃弱国也。西当函谷关口,通途大道,元险凭依,长驱直人,指日可破。其国蠃弱已久,武备松弛,且韩王昏聩,将相无能,惧秦甚矣!一举灭韩,震骇天下,则六国合纵之盟瓦解,诸侯必争先事秦,以求自存。大王的雄心是扫平六国,并兼天下,非逞一时之快。此事关大局,万望三思。”
  尉缭平静地结束了陈述,等待着秦王的反应。
  “赵,是一定要伐的,”秦王慢慢地说,目光盯着尉缭低垂下去的眼睛,“不过,国尉所言有理。韩,虽为友邦,多年事好,实乃彼弱我强,不得己耳。落后就该挨打,放灭之可也。寡人闻韩国有韩非者,甚有贤名,听说亦是荀卿的弟子?”说着,秦王的锐利目光扫到了李斯的脸上。
  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李斯,马上紧张起来。
  “小臣曾与韩、韩非同窗一载。”李斯说,心里怕有牵扯,竟有些结巴起来,“不、不过,自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廷尉曾对寡人说过,”秦王仍慢慢地说道,“六国权臣名士,可以金玉交结者,则厚财贿之;不可以金玉交结者,则利剑刺之。不知对韩非,该用哪种方法?”
  “韩非,乃君子也,恐怕不会为财所动,也难以死惧之。”李斯镇静下来,小心地择着言辞,“小臣以为,君子所求,只在‘理解’二宇。韩非数次上书韩王,韩王不用,其心怨之久矣。大王若能用之,韩非感知遇之思,必反韩投秦,竭死报效。小臣愿为大王说之。”
  秦王微微点头,感叹说:
  “寡人早年读过韩非的《孤愤》、《说难》,若得见其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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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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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非到了咸阳,当晚就去看望当年的同窗李斯。
  他是作为韩国特使出使秦国的。不久前,秦师忽然东进伐韩,三十万大军压境,边关频频告急。韩王惊恐万分,立即求和,纳地献玺,请为藩臣。他就是为此而来。本来,这种艰巨的使命也轮不上他,只是秦国那边传过话来,说是秦王其他人都不见,只见韩非。这使他在韩国的身价陡涨。韩王马上召见,千叮万嘱,执手拍背,一时恨不得将整个韩国的前途都托付给他。
  李斯在府邸设家宴款待他。看到廷尉府邸的豪华气派,韩非微微有些惊异,四面环顾了一下,禁不住赞叹说:“贤弟混、混得不错嘛!”李斯心中得意,却马上谦逊道:“哪里哪里。以学兄之人品才干,取功名富贵,还不是囊中取物一般。学兄只是不屑而已。”
  韩非听了,心里舒服,嘴上说道:“这话倒、倒也不尽然。”
  尽管多年不见,老同学的热情殷切让韩非深为感动。为了叙旧,李斯特地准备了楚菜楚酒,夫人还亲自下厨,煮了一锅当年他们常吃的“黄鸭叫”鱼羹。其时,李斯已将一家者小从上蔡接到了咸阳,只是老母不肯出来。
  几杯“郢酒”下肚,当年兰陵同窗的感觉就都找了回来。李斯问起荀卿,韩非说,荀卿一个月前就过世了。
  李斯大惊:“怎么会呢?听说一直好好的。”
  韩非长叹了一声,说:“荀卿晚年境—况不佳。一年前,罢、罢官停职。废居之后,官家待遇一概取—消。春茶夏果,秋粮冬柴,都、都停发了,后来生计都大有问题。弟子四—散,没有几人留在身边照料。半年前,我回、回了一趟兰陵。‘劝学堂’已蓬草满庭,蛛网悬梁。萄卿每日爆、爆米为炊,且多日没有沐—浴,秽衣垢面,不似学者模样了。人冬以来,又因缺柴,染上了咳病,得不到官、官医治疗,心—情不好,眼见着就不行了。我本想接他到韩,无奈荀卿不、不肯离开兰陵,一心只想把自己的文、文集最后编定。不想,这么快就去、去了。”
  “竟会如此?”李斯不解地问,“官员退休,朝廷总不能不作安排,撒手不管呀?!如此炎凉,真叫人心寒。荀卿好歹也是县令一级官员。”
  “这倒是你有所不知了。”韩非又长叹了一口气,“此事都因楚、楚相春—申君被杀。不然,荀卿何—至如此?”
  接着,韩非将楚国不久前的一场变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李斯。
  年前,楚相春申君遇刺身亡,刺杀他的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家臣李园。春申君当政二十多年,一向谨慎多疑,总是四处布置耳目,安插亲信,不想,最后却被自己耳目底下的亲信算计了。
  当年,早就有人警告过春申君,说是李园貌似恭顺,实则阴诈,一直私养死士,似在图谋不轨。他不信,笑着说,李园,弱人也,从来唯唯诺诺,畏我甚矣,且我待他不薄,何害于我?楚王驾崩之日,春申君被急召人宫,刚人城西棘门,便被李园埋伏的刺客乱剑刺死,首级割下,悬在城门之外。
  郢都一向有传言,说是当年李园以娼女谎称其妹,献于春申君,待有身孕后,又让春申君献于楚王。楚王正患无嗣,自然宠幸万般,日后生男,立为太子,即今日新立之楚王。又有人说,李园献女之时,早就播下了自己的种子。如今楚之江山,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
  “李园掌、掌权,尽捕春申君之余党,一律诛—杀。”韩非继续说,“荀卿被认为是春申君的人,末被诛、诛杀,已属万幸了。”
  李斯听了,感慨说:“仲尼有言:‘君子不党。’不党,就没有官作;党了,又有诸多麻烦。”
  两人想着荀卿,一代名儒,毕生抱负,满腹学识,最后竞落得如此结局,不禁唏嘘了一番。接着,又想到各自境遇,恐怕将来都还不如老师,不免更加感伤起来。
  “不说了。来,喝酒!”李斯举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说说我们自己。学兄那边景况如何?”李斯问。
  提起韩国,韩非便激忿起来:“我看韩国是要、要亡了!治国不务实,用人不、不任贤。庸—才当政,精、精英淘汰;拍马者上,谗言者下;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我几、几次上书韩王,要求彻—底变法,却根本没有回音。廉直之士难容于贪、贪邪之臣呵!”
  “韩王既然不能用你,何必死守着韩国?”李斯试探地问,“学兄为何不出来活动活动?”
  韩非此时已经喝得微醺,醉眼朦胧地望着李斯,忍不住推心置腹起来:
  “不瞒贤弟,当年你西、西入咸阳见秦—王之时,我等同学背后都看、看你不起,说你不、不爱国。如今看来,你竟是对的。士为知、知己者用,不然,何—谈什么实现自、自我之价值?我等错过机会了。”
  “那倒未必。”李斯见有门,便进一步说,“据我所知,秦王对韩兄的才华就极为赏识。”
  “秦、秦王肯用我?”韩非有些不信。
  “秦王求贤若渴,且秦国正是用人之际。论学识才干,小弟远不如学兄,秦王尚重用如此。韩兄若能为秦王效力,秦王必委以重任,言听计从,你那整套治国方案一定会有机会实施。”李斯恳切地说,“学兄若有意,小弟愿为兄在秦王面前活动。”
  韩非无语,沉思良久,然后说:“取、取笔墨锦—帛来,待我给秦王上书一封。”
  笔墨备好,锦帛铺展,韩非略加思考,便挥笔书写道:
    臣不佞,奉韩王之命出使秦国,见今秦地方数千里,师名百万,号令
  赏罚,天下不如。臣昧死愿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合纵之计。大王诚听臣
  说,一举而天下之纵不破,韩不亡,赵不举,楚、魏不臣,齐、燕不亲,
  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殉国,以戒为王谋不忠者也!
  写毕,韩非将锦帛双手捧给李斯,说:“我有口、口吃之疾,面—见秦王,恐难畅—其言。请贤弟先将此书呈、呈给秦王,以明心迹!”
  李斯亦是双手接过:“放心。学兄之事便是小弟之事。”
  那晚,李斯将韩非一直送到府邸大门外,别了又送,送了又别。
  当马车跑出了几百米之后,韩非回过头来,看见李斯仍站在原处,不懈地冲自己这边挥手,心中好不感动。
  两日后,韩非正在国宾馆的庭院里阔步,忽然来了一干吏役,吵吵嚷嚷地问谁是韩非。韩非以为秦王召见,宫中宦者来接,便赶紧整衣扶冠,过去应答。不想,来人问清了他就是韩非后,竟用大枷将他锁了,不容分说,就往外拉。韩非大怒,喊道:“我乃、乃韩国特使,不—得胡来!你们李廷尉是我老、老同学,若知道你们对我如此无—礼,日后饶、饶不了你们!”来人中有一老吏,像是领队的,听了,反喝道:“住嘴!我等正是奉廷尉大人之命,拿你这个韩国特务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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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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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送走了韩非,一夜没睡踏实。他心里燥热,喝了几大碗凉水,额频解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本来一心劝说韩非,弃韩投秦,为咸阳效力,心里只怕爱国心诚的韩非不肯,自己无法向秦王复命。不想,韩非多年碰壁,早就成了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大事面前已不再糊涂。
  待看到韩非挥笔写下《上秦王书》时,他才警觉起来:若是秦王真的重用起韩非,那又会如何呢?他没想到,韩非降叛起来,态度会如此坚决;为邀秦王宠信,心情又如此迫切。最令他吃惊的是,韩非竟会建议首先灭韩!在一夜断断续续的梦中,他脑海里反复影现出当年初见韩非时的情景:一阵车喧马叫声中,一个锦衣鲜亮、神采飞扬的年轻公子快步走进屋来,正襟危坐的萄卿赶紧起身相迎,满堂里却回荡着秦王的声音:“若得见其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半睡半醒中,李斯渐渐将整个事情想透了。
  第二日一早,秦王召见,垂询招降韩非之事。
  “小臣以为,韩非不可重用。”李斯直言,神态从容,表情沉静,看不出一夜没睡好的样子,“小臣虽与韩非有同窗之谊,但为大王和秦国计,不敢掏私。”
  秦王微微一楞,哑着嗓子说:“说下去。”
  “韩非,此次出使秦国,是为韩谋和图存而来。”李斯继续说道,“今大王欲扫乎诸侯,兼并六国,韩国首当其冲。韩非,韩人也,终会为韩而不会为秦,此乃人之常情。”
  秦王听了,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反问道:
  “卿在《谏逐客书》中有言:‘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寡人尚未忘也。如果说,韩非是韩人,不肯为我所用,卿为楚人,为何愿为秦国效力呢?”
  面对秦王咄咄逼人的话问,李斯并不着慌,镇定自若地继续说:
  “境遇不一,情自各异,容小臣为大王详说。韩非,韩之公子也,属‘子弟’一类,出身豪门,从来高人一等;世受棒禄,自幼锦衣玉食。虽生不逢时,一直末获重用,屡遭打击,牢骚满腹,但毕竟与韩王沾亲带故,血脉相连,爱韩如家,兴亡与共。其虽是治国之良才,却绝非助大王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之人。小臣则不然。小臣本上蔡布衣,闾巷黔首,在楚国,一无恒产,二元官职,三无爵位,属‘三无’阶层,于楚何爱之有?且小臣虽生长于楚,但本是蔡人,细究起来,于楚倒有毁家灭国之痛。若非大王知遇之恩,小臣哪里会有今日!小臣正恩竭死图报,敢不尽忠!”
  秦王听后,微微额首,叹了一声:
  “惜乎!一代英才不能为寡人所用。”
  李斯听了,知道自己的一番阶级分析起了作用,也放松下来了,但怕秦王多变,夜长梦多,于是又进了一言:
  “韩非此次出使,意在惑秦,不如尽早归之。”
  秦王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才如美色,不属寡人所有,必为他人所用。非我之色,即非色也;非我之才,即非才也。”
  “大王之意……”李斯不解地问,心里隐隐感到几分不祥,不知秦王心里在想什么。
  “韩非,韩之才也。归之,必为秦之患也。”秦王说着,慢慢起身,走下王座,“不如以法诛之!”
  李斯闻言大惊。出于嫉妒,他怕韩非获得秦王宠信,不想让他在咸阳久留,但心里绝无要陷老同学于死地之意。
  “敢问大王,以何罪治之?”李斯冲着秦王的背影跪下,战战兢兢地问。
  秦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声如老枭似地笑了起来:
  “卿乃廷尉,治狱之事还要寡人教吗?”
  几天后,李斯去狱中探望韩非。他刚一入门,当头一碗残粥泼来,接着是韩非的一阵破口大骂:
  “李斯,你、你乃阴毒小人!当—面一套,背、背后一套,我和你同、同窗一载,一屋两—铺,不说情同手足,至少无—冤无仇,何故加、加害于我?”
  牢中的韩非,头发散乱,面色铁青,一身锦袍已污秽不堪,人不停地走来走去,疯子一般。
  李斯站在牢门前,低头无语,任那粥汤米粒,从发际滴到脸庞,从脸庞流到身上,稀稀拉拉,满脸满身,也不擦拭。半天,才说出一句:
  “小弟对不住学兄。”
  言罢,早已泪流满面。
  韩非在墙角站住,背对着李斯,昂着头,并不理睬。
  李斯又说:“小弟绝不曾有心陷害学兄如此。只是有人诬告学兄乃韩国间谍,与当年以修渠为名行‘疲秦’之实的郑国同属一党。小弟人微言轻,无法为学兄辩诬,加上又与学兄有同窗之谊,源言多有所忌。秦国‘逐客’,客卿都曾被当作特务。好在‘特务’一时多如牛毛,算不上什么严重的罪名了。”
  韩非不解,仍怒目圆睁:
  “我乃特—使也,非特、特务也!”
  “小弟当然知道。”李斯说,“小弟以为,学兄不如先自承认下来,以后再谋平反。秦律严酷,真案假案,一经拷打,没有定不了罪的。小弟恐怕学兄受不住皮肉之苦。”
  “我一生堂—堂正正做人,光—光明明行事,从不懂什么委、委曲求全。”韩非余怒未消地说,“你带我去见秦、秦王,我要当面自—陈。”
  李斯见说不通,便默然退下,吩咐狱卒道:“好酒好饭,不得怠慢。”
  三天后,李斯又到狱中去看望韩非。
  韩非此时已面青目紫,遍体鳞伤,脱了人形,瘫在牢房的一个角落。李斯几遍唤他,他才缓缓睁开眼,定睛半天,认出李斯。
  “我非特、特务也。此乃冤案!”韩非断断续续地说,艰难地喘着气,“我受、受不住了……”
  “学兄就先认了吧。低一低头,就过去了。躲过这阵严打再说。”李斯说着,也黯然落下泪来。
  “请贤、贤弟最后再—帮我一个忙,备—些药物,让我快、快些了断。”
  “小弟怎敢……”李斯有些惊恐。
  “拜、拜托了。”韩非闭上眼睛,掉过头去,浑浊的泪水从眼角边滴滴横流了下来。突然间,他睁开双眼,怒目向上,屏住气力,恨恨地喊道:
  “天下君王负—我!”
  当天夜里,李斯叫人将一包烈药悄悄给狱中的韩非送去。
  那送药人刚走,宫中就来人传秦王诏令,将韩非暂免刑问,好生调养。三日后,召见入宫,共商国是。
  李斯接到调令,又是一惊,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反复思忖,竟忘了马上派人去狱中通知。
  天下真是没有什么东西比君王之心更叫人难以猜透的了。当年韩非曾为此发过浩叹,还专门写过长文论述,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君王之心!
  李斯是在深夜三更时分赶到狱中的。到了狱中,韩非已经服毒自尽。他匆匆看了一眼那白布裹着的尸体后,便赶紧草拟了一份关于韩非“畏罪自杀,自绝于秦”的报告。
  一切料理完毕后,李斯从黑暗的牢房走出,猛然罩在了一片灿烂的阳光里,外面天已大亮。他感到一阵晕眩,刹那间,一种身心疲惫的感觉弥漫全身。
  他抬头望了望蓝天,在明晃晃的阳光中,一只落了队的大雁正孤零零地从头顶上奋力飞过,“嗷嗷”唤着,不知向什么方向飞去。
  李斯定了定神,又振作起来。他必须赶紧到秦王那里去汇报。
  当李斯将韩非的死讯报给秦王时,秦王正在和赵高玩“下水吃鱼”的六博棋。棋盘上,六黑六白,秦王掷采,赵高移棋。秦王坐在一把高椅上,赵高恐自己个子太高,便跪在对面。秦王听说韩非死了,一言不发,只是长时间地捏摸着手中的一枚黑色棋子,许久,才发了一句感叹:
  “人才难得,非才之难也,实得之难也。”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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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始皇在一片山呼声中,戴着镶满乌金宝石的皇冕,穿着一色纯黑的宽大皇袍,由四名步履蹒跚、须眉皆白的老者搀扶着,健步登上百尺高的登基大台。
  这四四方方的大台,原是一座山丘,其峰被整个削去,以五彩玉石筑成一个平顶;四面也被铲成陡壁,上面绘满龙风、麒麟、乌龟等神兽,以及熊罴虎豹、蛇鸟牛羊;南侧是巨石阶梯,共六十六级,皆以黑毯铺之。山的周边,本是一片茂密森林,后动用了大军,砍去成千上万的乔木杂树,辟出了一个方圆几十里的巨大广场。
  始皇一个人高高地站在那里,雄视四方,感到一向有些自惭瘦小的身躯渐渐伟岸起来。
  四位白须老者躬身倒退,甲衣卫士也都膝行而下。
  高台下面,围着千千万万的蚁民,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紧里面站着的是三公九卿和文武百官,皆朝服峨冠,披甲戴盔;外层是六千人的禁中卫队,一律铜车铁骑,执戟握剑;往外是郡守县令、乡夫亭长,着各级官服,高下尊卑,一目了然;再往外是六万人的大军方阵,按步兵、车兵、骑兵、弩兵、车骑兵,阵阵排开,一色戎装,挽弓持矛,其威武雄壮,让人一看就觉得势不可挡;最外围则是六十万黔首代表和黎民模范,其中工农学商老幼青妇均有出席;正西方向,还有一小批被黥了面的六国王公贵族,共六十六人,跪在那里,也算邀请来参加观礼。
  欢呼声嘠然止住。
  始皇拼足气力,用暗哑的嗓音,拖长了声音喊道:
  “天下—从此—归秦—矣!”
  说完了,手在头顶一挥。
  山下的百万大众,楞了一下,然后都反应过来,开始有节奏地欢呼起来:
  “始皇帝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声似虎吼狠嚎,势如排山倒海。在一片喧天的呼号中,一阵震心撼肺的锣鼓又敲响起来,六百人的秦宫乐队,奏起了秦国的礼乐秧歌大调。
  鼓乐声中,几十万人开始贺拜新皇。一时间,大家起立跪伏,投地叩首,此起彼伏,东倒西歪,像大型团体操表演似的,场面甚为壮观。
  始皇漠然地俯视着一切,面无笑意。
  他现在是“皇帝”了。李斯上书,说他“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从此应由“王”改称为“皇帝”。他采纳了这个建议,只是在“皇帝”之前,又为自己加上了一个“始”字,以示划时代之意。
  他毕竟开创了一个天下一统的新纪元。
  八年前,秦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韩都阳翟,生擒了韩王,将韩国提前一年灭掉了。灭韩之后,便是灭赵。先是派人,以千两黄金,将赵王身边宠臣郭开贿赂得眼热心跳,赵国一代名将李牧因此成为逆臣而被诛杀;再遣老将军王翦出征,一举攻陷邯郸,使赵王束手就擒。亡赵之日,他特意重回了一趟邯郸,将当年欺辱他母子的仇人按名搜捕,逐一杀之,以解刻骨铭心之根。那时,赵太后卧病多时,已奄奄一息,听到儿王将当年那些鸡毛蒜皮的仇一一报了,才松了那口气,瞑目而去。
  灭赵之后,他本想歇口气,让天下太平几日。不想那一年,宫中发生了谋刺之事。刺客荆轲,以献燕国地图为名,图藏匕首,人宫行凶。这荆坷原是卫国盲流,好打架斗殴,喝酒赌博,一直在各国流窜,后被燕国太子丹重金收买,吃喝招待,美女三陪,于是死心为之卖命。只是这厮胆大技疏,以致劫持不成;又眼高手低,结果掷巴未中,最后被当场剁成肉泥。受此惊吓,他无法不恼羞成怒,立命秦军攻燕,直取蓟城;同时,下令伐楚伐魏,全线出击。五年之内,相继灭魏,灭楚,灭燕,最后,大军东进,三面围齐。齐王不战而降,被活活饿死在荒山的松柏之间。
  就这样,他一怒之下,竟统一了天下。
  成就如此伟业之际,他年仅三十八岁,号为“始皇帝”,当之无愧,而自定称号,更有一层棺未盖而论已定的深意。自周公始,“谥法”流行,君王薨崩之日,往往就是子臣议父非君之时。“谥法”一废,后人也就无法在自己死后说三道四了。
  为体现出皇帝的尊严,他自呼为“联”,而不再用“寡人”之称了。“联”字音正,听起来气壮声圆,音色响亮,有威力四射之感,不像“寡人”那样扭捏拗口,若带上陕北口音,就更似梆子念白,虽然高亢,却全无韵味。
  作为皇帝,他发布的一号诏令,是将每年的春节,提前两个月,放到十月里来过,以彰显“改天换地”之意。且过节之时,各家不得被红挂绿,张灯结彩,只许一律以黑纱、黑花、黑旗装饰点缀,以顺应“水德”之始。
  诏令盖上了“皇帝传国之玺”的大印,立即飞马传达下去。那皇帝宝玺是由楚国和氏玉壁打磨而成,雕楼五龙,上有“受天之命皇帝寿昌”八个大字,是李斯一天一字,亲手篆刻而成。
  诏令一下,小民百姓议论纷纷,无人胆敢不从。自此,每年秋高气爽之日,家家就开始杀猪宰羊,准备年货。除夕之夜,合家一起包饺子吃时,往往还要拍蚊驱蝇。节日里,大街小巷,远村近寨,更是黑鸦鸦一片,到处充满了喜丧的色彩。第一年时,百姓还不太习惯,时间一长,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同时,他下令收缴天下兵器,铸剑为犁,销盾为钟,熔造了十二个金人,置于咸阳宫前。金人长五丈、重千吨,身着各色的民族服装,象征着“远人来服”的永久和平。他又下令废六国文字,以篆字为标准字体,以秦腔为正式官腔,并统一了各地的长短斤两,规范了车轮大小。
  天下征定,诸事摆乎,惟有一件大事,悬而未决,那就是皇朝体制的设置。这可是一个有关秦朝大业能否传之二世、三世,乃至万世的大问题。
  老丞相王绾三次颤巍巍地上书,建议恢复周制,实行分封,以创造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他说,六国新定,海内未安,燕、齐地偏,荆楚路远,若不设国置王,无以镇之。分封诸子,可以安天下,定人心。丞相老迈,奏言此事时,气顿语断,几无完句,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他知道,丞相背后是诸王子们,大的小的,二十多个,都急猴猴的,想尽快分封,抢一块富饶点的地方,生怕晚了,被封到老少边穷地区。
  他一直未置可否。将刚刚打下来的大好河山,在自己生前就这样送出去,就算是给儿子们,心里也还是有些舍不得。
  那日,王绾又在朝议时鼓噪起分封之事。
  “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老丞相慷慨陈辞,“今陛下有海内,不封子弟而使之为匹夫,日后若出乱臣贼子,叛徒内奸,无人辅粥,何以相救哉?”
  被烦不过,他便将此事下交众臣商议。
  不想,大小官员都跟着丞相说。有的大谈周制的伟大历史作用,有的专讲分封的深远现实意义;异口同声地强调这是一项既有秦国特色又放之海内皆淮的基本原则,只要坚持,可保江山万代永不变姓,否则,就会立即亡国亡朝亡天下。把人说得不由不慎重起来。
  就在满朝一片附和声中,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大声喊:“不可!”始皇一看,那持不同政见者,是廷尉李斯。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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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在中堂的大椅上端坐,摆出丞相应有的稳重,笑吟吟地望着前来庆贺的宾客,拎着大包小包,从旁门鱼贯而人。
  始皇的话令是十天前颁布的,任命他为秦国丞相。消息一出,府邸门前立刻车水马龙起来,一向僻静的小巷也交通堵塞,几百辆车骑乱挤在一起,人喧马叫,出进不得,好不热闹。最后赵高从宫中派来了几个有交通经验的小宦官,维持了秩序,总算疏导开来。
  今天,作为新任丞相,他特设家宴,款待各界官员。长子李由正好从挂职锻炼的三川郡守的任上回家探亲,一起出席见客,以便让他熟悉熟悉咸阳的官场,留些人脉关系。
  百官基本全到齐了,除了老远相王绾。老丞相已经一病不起了。听说,当宣令使去宣布那退休调令时,尚未开口,老丞相便从病榻上支撑起身子,紧握宣令使之手,激动地说:“请禀告秦皇,老朽身体没有问题,年纪也只有58岁,可以再为秦国效力三五年。”说罢,老泪纵横,堵得那宣令使硬是宣不出令来。
  李斯想到这些年,老丞相待己不薄,虽非以亲信待之,却也从未打击排斥,因而多少心存感激。不过,时至今日,新老交替,也是大势所趋,绝非个人恩怨之事。
  酒宴上是满席的美馐佳看。先上的是“五珍拼盘”,那五珍是狼心、狗肺、鸡鞭、蛇眼、兔尾。喝的是秦朝国酒“秦液”。
  酒至半酣,李斯起身祝酒:
  “斯本乃上蔡布衣,闾巷黔首。皇上不知在下愚笨,提拔重用,使居丞相之位,享富贵之极,臣实在始料未及,惟有全心全意,竭智尽忠,以报皇上知遇之恩。日后,还需诸位鼎力相助。”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宾客听了,慌忙咽下肉菜,吐出骨刺,也端起酒杯,纷纷站起,喊道:
  “丞相大人只管吩咐。”
  李斯冷眼望着下面一张张恳切的脸,心里想,这些官员几天前还全是老迈相的人,曾被多年培养,反复提拔,可转眼之间,都来效忠自己了。真是世态炎凉,人心多变。不过,转念一想,世态本来就有炎凉,能炎且炎,比一直凉着要强;而且,人心总是要变的,若一成不变,岂不僵化?
  说实在的,李斯并没想到自己能有今日。一个月前,他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找一条退路。
  当秦军平韩破赵之时,他是相当兴奋的。因所献的谋略奏效,他不但在朝中的地位大增,说话有了分量,连宅邸也换得更大了。可随着秦军灭魏,灭燕,最后攻下楚都,围逼齐国,他心里渐渐有了惶恐。自古以来,功臣大都死于功成。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即使不是功臣,也是知道的。
  细细想来,自己在秦国前途有限。凭借秦皇的一时宠信,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廷尉,但似乎也就到了头。自范睢之后,秦国就没有外来客卿能再居相位的。几任丞相都是从宫内梯队里提拔上来。丞相之位,是轮不到他来坐的。
  让他心里更为震动的,是国尉尉缭的突然离去。
  就在大将军王翦率军攻破郢都的那天,尉缭深夜来访。一见面,便长揖到地,说道:
  “秦王要得天下了。缭特来向廷尉大人告辞。”
  李斯闻言一惊,忙问:“国尉何出此言?秦王成就统一大业,国尉是第一功臣,正该论功行赏。”
  尉缭冷冷一笑,说:“有些话本不该多讲,但廷尉非外人,你我又是同舟共济之辈,说说也无妨。廷尉大人不会立即密报秦王吧?”
  “哪里的话。”李斯说,“你我朋友一场,肝胆相照。危难时能不能拔刀相助先不说,平常时总不至于拔刀相向吧?”
  “开句玩笑,大人不必在意。”尉缭容色肃穆深沉起来,“缭自幼从高人习封象数术之学,多少懂些相术。我观秦王之相,鹰鼻,马眼,胸如鸷鸟,声似豺狼,必是薄情少恩、心狠手辣之人。这类人潦倒时谦卑过人,得志时暴虐无比。此乃人性之弱点,要改也难,不必多言。我初来时,不过一介布衣,秦王待我如子,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实乃欲我助其谋天下也。如今不同了,秦王就要一统天下,天下之人都要为其奴虏,遭其役使,你我恐怕也难免。为此,统先走一步。”
  李斯愕然无语,愣了一会儿,问道:
  “国尉何去?”
  尉缭又是一揖,然后有些诡秘地一笑,说:
  “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李斯感到这话耳熟,似在哪儿听过,又记不真切,知是后人所言,顿生一种时空交错之感,正纳闷时,只见尉缭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后,一连几天,李斯茶饭无心,寝眠难安。
  他知道该是考虑退路的时候了,但他不想像尉缭那样一走了之。如果那样的话,当年自己西入咸阳就算是白走了一趟。若因此惹恼秦王,发个全国通缉,被抓了回来,就更加得不偿失。再说,自己也无处可跑。天下虽大,已快莫非秦土了。最理想的退路,当然是像当年越国的范蠡那样,下海经商,赚足银两,然后带上一个西施那样的丽人,一叶扁舟,追遥湖上,把酒持螫,临风做爱……
  就在李斯为功成如何身退之事伤脑筋之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进步的机会。
  老丞相的分封之议,李斯本来不愿多言。分也好,封也好,都是皇帝家事,与他无关。但他冷眼旁观了一阵,却看出了此事的微妙。他深知,始皇是不会容忍他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们。在这一点上,他绝对不会错。老丞相连上面的意图都没摸清,便贸然上书建言,是犯了为臣之大忌。为臣之道,在于能想君王之所想。君王之所想,一定有君王的道理。为臣的任务,就是要将这道理找出来。
  于是,廷议之时,他站了出来,发表了一个大胆的异见:“臣以为,分封之事断不可行。局文、武二王,封同姓子弟甚众,以求天下永固。不想,后属疏远,相攻如仇,而周天子不能止之。故天下苦斗不休,正为有侯王在。而今封侯,实乃树兵,非安宁之策。”
  话音未落,朝上的百官已是一阵骚动。
  李斯看了看坐在上面的始皇,正神情专注地听着,面无恼怒之情,便继续说了下去:
  “今赖陛下之神灵,海内一统。天下初定,安定第一。为此,微臣以为,天下皆为郡县,以守、尉治之。不封诸侯,诸子功臣以赋税重赏赐之。亲政分离,领导统一,天下无异意,此乃长治久安……”
  “廷尉之言谬矣!”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说话的是老丞相手下的一名年轻博士,在丞相府里挂了个阔职,据说是体改方面的专家,名叫淳于越。他指着李斯,毫不客气地呵斥道:“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廷尉以言惑上,非忠臣也!”
  李斯瞥了淳于越一眼,没有答理他,继续面对始皇,不温不恼地说:
  “立国改制,事关重大,微臣冒死以言,惟上之裁决!”
  说完,便跪了下去。百官见势,有些不知所措,也跟着一片片跪下。本来,领跪的应是丞相,现在百官先跪下了,老丞相也不好意思站着,只好也颤颤抖抖地跪下。
  始皇半天不说话,沉默良久,才从金口里吐出一句玉言:
  “廷尉之议是也。”
  当晚,李斯一夜没睡,他将身退之念抛在脑后,将郡县设立之事前前后后想了几遍,奋笔疾书了一个通宵,拟了一封万言奏书。在书中,他建议始皇废分封,将天下设为三十六郡县,由朝廷统一领导。郡下设县、乡、亭、里、什、伍,由各级官吏层层负责。奏书递上去三天,始皇的调令就下来了,免了老丞相之职,任命他为秦国的新丞相。
  那天晚宴的高潮是“活烤全羊”。当数十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羊,“咩咩”叫着被抬进来时,喝得半酣、吃得性起的众宾客,齐声叫好。这是秦国的一道传统名菜,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文公时西戎的风俗。吃法是将整只羊四蹄捆住,连皮带毛,放在火上活活地烤,然后,众人当场茹毛饮血,割腥啖膻。据说,吃了大补,夜御十女而肾不亏。众人挽袖撸臂,奋力争先,饮血的,割肉的,一哄而上,那几只羊未等烤熟,便被生生吃掉。一阵大嚼后,宴席上又重新笑语喧哗起来,争说起新近从六国掳获的女色之美艳。此时,百官衣冠虽已散乱,一个个面目却都生动起来。
  宴会到了三更才散,李斯望着大堂里酒尽人散后的一片狼藉,颇感心满意足,对身旁长子李由说:“当年我师荀卿说:‘物禁太盛’。大概不是说我之今日吧?想当年,我由兰陵初入咸阳,一介布衣,平头百姓,无人理睬;如今,人臣之位,无居我之上者,可谓富贵之极矣。只怕物极则衰,今后不知如何了结呢。”
  说着,一丝忧伤从心底泛起。一旁的李由赶紧宽慰道:“父亲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日还要领班早朝呢。”
  次日清晨五更,李斯被唤醒,穿上五彩丞相朝服,坐上八人抬的大轿,急急往宫中赶。路过城中校场口一片野地时,忽听远处有一尖细声音在唤:
  “李大人救我!李大人救我!”
  李斯扭头一看,只见路旁一排刑柱,吊绑着几个囚徒在“醒夜”。这“醒夜”之刑是商鞅时的发明,就是将那些要处极刑的犯人,通宵绑在露天的刑柱上,让其在脑袋被砍下来之前,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不要带着没有交代清楚的问题就走了。
  那尖细的求救声正是从一个被吊绑着的囚徒那里传过来的。
  李斯急呼“停轿”,心中纳闷,命人用火把照着,望过去。只见那个喊救的囚徒,高高胖胖,有些脸熟,再定睛一看,不禁大惊:那囚是宫中的中车府令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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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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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高直到在刑柱上被吊绑起来时,才猛然觉悟到自己也是人。他那白白胖胖的身子,被绳索一勒,立即变得有血有肉;圆圆鼓鼓的肚子,几昼夜米水未进,如今也感到如饥似渴。在黑暗的荒野中,面对着即将来临的死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自怜起来,时而泪如泉涌,时而欲哭无泪。
  自出生以来,他从来没有过什么“自我”。他一生下来就被净了身,同时也被净了思想,因此早就成了一心一意之人:无父无母,便一心以宫中为家,以始皇为父,尽管始皇小他好几岁;不知爱与被爱,便一意当中作马,任骑任打,从不叫苦叫累。他幼时无忧无虑,大了也无情无欲,虽长得高大强壮,却如骡子一般,只知于活,不解牛马间的风情。
  在秦宫几十年,他不但以始皇的意志为意志,而且以始皇的感觉为感觉。秋风一起,他先替始皇感到了凉意;每日三餐,自己的胃口总是随着始皇的食欲而增大缩小。到了后来,始皇出巡,在御驾上坐的时间长了,他的两腿就发麻;而始皇若是便秘,他马上就会有一种拉不出屎的痛苦。
  不想,如此忘我,祸也会从天而降。
  三天前,他在宫中当班值夜。在将始皇的寝事仔细安排好后,他仍不敢懈怠,通宵守在寝宫门外待唤。
  始皇本不喜女色,及冠之后,虽封了三宫,设了六院,娶了九摈,产子生女,一如常人,但都是为了社稷,履行职责而已。他从未对哪位后妃特别有意,格外宠幸。殿前宫后的九千多宫女,他也是睹之如无物。更为可贵的是,他于天下伤风败俗之事,至为痛恨,几番下调,要求百姓严守男女之大防,凡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一概罢官夺爵,拘而刑之。
  登基之后,壮年的始皇忽然性趣勃发起来,夜夜都要美人陪寝,且每夜必换,绝不专一。于是,各国佳丽,轮流值班,走马灯似地去宫中承恩受幸,体验自己生命中的惟一的爱。好在从六国掳来的女子甚多,充斥在后宫,一时并无难以为继之忧。
  不久,赵高便摸出了始皇的性事规律。他每夜召幸一个美人,始之秦妞,继之齐女,然后是楚姑、韩娃、燕娘、魏姬,终之以赵妹,七日一个周期。七日以后,依着顺序,循环往复,直至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始皇便会独寝七夜,然后,开始新的一轮召幸。
  让赵高不懂的是,始皇召幸美人,全不看体态容貌、胖瘦高矮,只是将各国陪寝的美人,按其月信之期,排列起来,在行经后七日,送进宫中。要说是为了多有子嗣,择了宜子之期,可美人们一个个按期送人,一年下来,却没有一个喜结龙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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