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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秦相李斯

钱宁(秦)
《秦相李斯》作者:钱宁
楔子
  李斯是在如厕时对人生忽然有了感悟。
  那年,他25岁,是楚国上蔡郡府里的一个看守粮仓的小文书,每天负责仓内存粮的登记,将一笔笔斗进升出的粮食流通情况,仔细记在一枚枚竹简上。那粮仓建在城东门外五里处,是楚国的国家粮库,一个土夯的长方形高台上,用苇席围成了几十个因子,存放着稻、黍、稷、麦、豆等五谷杂粮。
  茅厕就在这些粮囤附近。一个草席围住的粪坑,坑上横架着两根树干。
  李斯进了茅厕,还未撩衣,先惊散了粪坑旁的一群老鼠。这群小耗子,只只瘦小枯干,探头缩爪,且毛色灰暗,一绺绺沾连,身上多少都粘带着些屎尿,正拼命地想从草席底下往外逃逸。
  其中一只小耗子因为过于慌恐,怎么也爬不上粪坑边沿,挣扎了几下,终于掉进粪池,弄得一身稠黄,尿汤淋漓。
  李斯望着这些可怜的鼠类,一时竟有些尿不出来了。
  他想起粮仓里的那些老鼠。那些家伙,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皮毛油亮,偷吃着仓里陈粮时,都从容大方,见人来了亦不动弹一下,反而瞪着一双双小而聚光的鼠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你,然后又会旁若无人似地“嘎吱嘎吱”继续吃它们的东西。
  “人生如鼠呵!不在仓就在厕。”李斯想到它们同为鼠类,命却不同,不禁长叹了一声,“一辈子有无出息,全看为自己找一个什么位置了。”
  叹完,才将那尿慢慢解了出来。
  解毕,李斯回到粮仓,倚着一个囤于蹲下,望着秋日晴空呆呆楞神。澄静的蓝天上,一片片白云舒展变幻着,时而如龙,时而似虎。他脑子里却仍想着刚才的那些鼠类,睹物伤情,心中空落落的,不知自己一生将在何处安身立命。
  他不想一辈子都守着这个小粮仓。自己现在看管的虽说是一个粮仓,不是茅厕,但比之楚之郢都,齐之临淄,赵之邯郸,秦之咸阳,上蔡这个地方,实际只能算是一个“茅厕”。而自己呢,不过是这“茅厕”里的一个吃屎喝尿的小耗子而已。
  如果一定要成为鼠类的话,他也不想当茅厕中的耗子,而一定要作一只仓鼠。
  不知为什么,他的生活总是和老鼠搅在一起。
  看管粮仓,除了记账外,就是与老鼠们搏斗。围席墙洞,挖沟掘堑,布毒设陷,都治不住这些无孔不入的小东西。他视鼠如仇,常常亲自围追捕杀,时间一长,倒也练得了一身徒手捕鼠的绝技。傍晚时分,他喜欢一人蹲在粮仓角落里,静如处于般地候上几个时辰,猛然间,又动若脱兔似地扑出去,眨眼工夫,双手便会各攥着一只“吱吱”叫着的老鼠。
  他如此废寝忘食地与鼠搏斗,倒不仅仅是心疼粮仓里公家那点粮食,而是在捕杀这些老鼠时,有一种治理天下的快感。
  抓获了老鼠之后,他便会按照自订的“鼠刑”来整治它们,其刑法正规而繁杂,斩首、杖毙、火焚、水溺、土埋、饲毒、挖眼、割鼻、断足、剖腹、腰斩、裂尸,应有尽有。其中,裂尸最刺激,就是把老鼠的两只前爪绑住,然后抓住两只后腿,用力向两边扯,刚才还“叽叽”叫着的老鼠就会被立即撕成血肉模糊的几块。如果抓住一窝老鼠,那就是“族刑”:将公鼠、母鼠和小鼠们依次处死,一只不留。在上蔡守了八年的粮仓,他就这样和老鼠们搏斗了八年。
  20多年来,李斯从未离开过上蔡城。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上蔡原是蔡国国都,200多年前被楚图攻破;蔡国也就随之灭亡。200年前的蔡国故迹,如今只剩下城东门外的几段残垣断壁了。李斯常带着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五,牵着一只黄犬,在那一带盘桓,一边看着孩子们随着黄犬追逐一只野兔,一边独自抚今追昔,感慨身世。
  听老—辈人说,家族祖辈当年也是宗室大户人家。先粗李属曾是蔡国上卿,统军主政,出将人相,且家有食邑千户,奴婢无数;后来不知犯了何罪,突然被杀。好在蔡侯仁慈,没搞株连,家族才算留下一脉。族人对此事一向讳莫如深,靠小心谨镇,总算保住了贵族待遇。后来,蔡国亡败,宗族四散。到了祖父一代,早已多辈务农,无功无爵,变为庶民;父亲早死,又因不是嫡出长子,家里连食田也未分得一分;待到自己呱呱坠地之时,家道更为贫寒,好在自己还算识文断字,才在郡府里谋了一个看管粮仓的差事。
  多少年来,李斯一直想弄清先祖的死因。可当年蔡国的档案,早被封存在楚国的官府,百姓如何能够查询?这件事,便成了困惑在他心头的一个谜。
  那天,李斯在粮囤下一直坐到天黑,看着暮色渐浓,群星闪烁。当一轮明月从远处东山之颠缓缓升起时,他想,自己该换一种活法了。
  第二日清早,李斯匆匆离开了上蔡。他决定去兰陵,求见一代儒学大师荀况。他不顾妻劝儿啼,怀揣着九个鸡子、八个馍馍和一瓣大蒜,拎着包袱,扛着麻袋,毅然决然地一个人上了路。
  远行前,他绕道去辞别老母。老母耳聋,带着一哑女,住在城外西南的山岗上。知道儿子要走,老母落下泪来,反复叮嘱,说:“过年就回来。”他嘴里应着。
  李斯这一走,终其一生,没有再回来过。
  那一年,距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不到30年;距公元1949年毛泽东解放全国还有2100年。

  李斯一到兰陵,便去拜见大师荀卿。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大师会不会收下自己。
  荀卿的私塾设在兰陵令府的东边,名为“劝学堂”。因挂职兰陵令,苟卿享受县令一级的待遇,其讲学场所也一并被警卫起来,如同官府衙堂一般。
  作为硕果仅存的儒学大师,葡况的声誉当时正如日中天,不仅在楚国,而且在秦、齐、燕、赵、魏、韩等国,受到官方和民间的一致推崇,被尊为荀卿。他的一篇《劝学》,学子们几乎人手一册,其中名句“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更是人人心记口诵,不但场面应酬时引用,就连平时到集市裁衣购物,都不免随口乱说,全不管地点和场合。孔于之后三百年,除了邹人孟坷,以滔滔不绝的雄辩在学界出过一阵风头外,儒家一派,至今还无人能在学业上出其右。说起来,盂轲虽有虚名,喜欢到处说自己是孔子之孙子思的弟子,但有识之士都知道,那不过是攀附名人。先圣之学的嫡传,大家腹议之后公认,非荀卿莫属。
  进了“劝学堂”,李斯因心情紧张,跨过门槛,便立住了,不敢再往前移步。大堂四壁,悬着许多字绢画帛,绘着圣人之像,又录着许多哲理名言,置身其间,令人顿觉自己渺小起来。前壁正中,是孔子讲学图,先圣站着,似在‘子曰’,有诲人不倦之态;七十二弟子,或立或倚,或蹲或坐,全呈聚精会神之状。画的左右接着两条宇幅,左边是“学而时习之”,右边是“朋自远方来”,中间横着四个大字:“不亦乐乎”。
  在那“不亦乐乎”四个大字下面,正襟危坐着一个眉头紧锁、满脸正气的老者。
  李斯知道,那一定是大师荀况了。
  高高坐在上面的荀卿,有一种令人仰视才会生出的威严,让李斯惶恐得不敢抬头仰望。他以前见过不少乡间城里的学士儒生,却从未面对过大师。让他微微吃惊的是,大师实际并不高大,远不像士子们传说中的那样身材魁伟,不过,矮胖的身材倒使大师平添了一些平易近人之处。
  李斯定了定神,趋步上前,一边执礼,一边大声说道:“弟子李斯,拜见大人,愿从大人学帝王之术。”
  话一出口,只见上面端坐着的荀卿,脸色一变,已满是恼意了。
  一阵静默。
  “我不懂什么帝王之术。”荀卿不高兴地回答说,眉头锁得更紧了。
  李斯知道自己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但不知错在哪里。他呆立在了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投师荀门,李斯最担心的,就是荀卿拒绝收下自己。
  一路上爬坡越涧,风餐露宿,辛苦异常,就是为了拜荀卿为师。当上了“荀卿弟子”,对于庶民出身的自己来说,无异就是踏上了仕途的捷径。不然,自己一辈子就只能是一个从郡府领点柴米勉强谋生的小吏,永远成不了享有朝廷食禄的大夫。
  为了凑足学费,他特地背来了几袋子粮食,有小麦、玉米,还有黄豆和绿豆。为此,从上蔡到兰陵,不过十天的路程,他却走了整整二十多天。一般弟子求学,都是带几串干肉来,没人扛着几袋粮食来拜师。但他能搞到的就这些五谷杂粮,所谓“靠山打狼,靠仓吃粮”,没有别的办法。粮食这东西,沥是沉了点儿,也只好辛辛苦苦地扛来。这几袋“学费”,在进“劝学堂”时,全被门人扣下了,说是要检查一下,怕里面藏着什么凶器。
  现在,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帝王之术?我所知者,修身而已。”过了一会儿,荀卿又说道,像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又像是看到眼前年轻人窘迫的样子,有些不忍,语气缓和了下来。对同辈学人,荀卿向来是不留情面的,但对青年,就像所有大师一样,总是要加以呵护的。
  神色尴尬的李斯,马上反应了过来,赶紧说:
  “李斯愿学修身。”
  荀卿微微点了点头,眉头微舒,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是何方人氏?”
  “回禀大人,小的……”
  “不必如此拘礼。这里不是官场,”荀卿打断李斯的话,“再说,你我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不分大小。”
  “是的,先生。”李斯恭敬地回答说,“弟子是楚国上蔡人。”
  “上蔡?”荀卿似乎有了兴趣,“是不是当年仲尼被多日围困而‘讲诵弦歌不衰’的地方?”
  “是的,正是那地方。”
  “君子固穷呵!”荀卿感慨万分,“孔子一生坎坷,困于陈、蔡之间时,几天没吃没喝,差一点饿死。当时,他问身旁的弟子:‘我们不是野牛猛虎,为什么会被困在旷野中呢?’”
  李斯刚进“劝学堂”时,曾看到墙壁上,有一个牛头,与圣人名言挂在一起,当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时才明白,原来其中也大有深意。可墙上只有牛头,不见虎头,可能是大师年轻时射虎不成,只打了一头野牛。
  荀卿扭头望着窗外,目光深逮起来,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当时,于路说:‘也许夫子还未达到仁的境界,所以人家不相信我们。’这话完全是坏疑的论调,孔子听了很不高兴;子贡说:‘夫子之道过于高深了,所以天下不容。是不是应该稍稍降低些标准?’这话颇有修正的味道,孔子听了也不满意;最后,颜回说:‘夫子之道至高至深,天下因此不容,但不容又有何妨?天下不容,方显出君子之本色!’这话说得是何等的好啊!孔子听了,一天都欣欣然的。在艰难困苦之时,颜回能坚定不移,毫不动摇,经受住了考验,不容易呵!颜回能如此,是因为他有信仰。君子没有信仰是不行的。几天缺水断粮,没有信仰如何坚持得住?颜回毕竟是吃过苦的人,当年住在陋巷里,一箪食,一瓢饮……哦,扯远了……”
  “弟子一定以颜回为榜样。”李斯恭立着,小心翼翼地回答,“作一个有信仰的君子。”
  荀卿的目光回到了站在面前的李斯身上:
  “当君子不易呵!我三岁识字,五岁读圣人之书,二十岁游学各国,如今六十岁了,仍一事无成。”
  “先生太自谦了。”李斯小声说,“海内学子,没有不以先生为泰斗的。弟子出身贫寒,没有机会拜师求学,全靠自学,平日在上蔡郡府中做事,看管粮仓,只怕先生不肯收我这样的贫贱弟子?”
  荀况微微愣了一下,又打量起李斯,沉吟了一会儿,说:“孔子年轻时,也曾贫且贱,不也在粮仓作过计量小吏吗?”荀卿说,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诚实显然给他留下了好感,“学问之事,只有无知,没有贫贱。”
  李斯心中一暖,眼角有些湿润。
  荀卿严肃地说:“我是不讲帝王之术的。如今,周室衰微,礼崩乐坏,天下征战不止,诸侯图强争霸。帝王之术流行,成为显学,误国害民。王道之兴,非刀剑之功;霸业之成,非阴谋之力。”
  他顿了顿,扬头沉思片刻,又说:“我早就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义立而王,信立而霸,礼法治国,则天下归心矣!可惜今日之帝王,竟无人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李斯在一旁点头不止,感觉这道理好像有点不太连贯,但不敢多言,生怕再说错什么。
  “人之有欲,焉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亡。”
  荀卿毕竟是讲惯课的,一旦说开了,就有些停不下来,“故人之性恶,有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明。这就是君子们的责任和使命了。”
  他停了下来,咳嗽了两声,歇了一会儿,继续说:“君子不怕别人看轻,不怕别人见疑,也不怕君王不用,就怕……”他又顿住,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李斯,“诱于名利,惧于威势,不能端然正已,择正道而行。如此者,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国危家殆。”
  李斯听着,已霍然一身冷汗,赶紧说:“弟子今日懂得了修身之精义。”
  他没想到自己一语不慎,引出了大师这样一大篇教诲,够自己终生受用。
  正说着,西厢房那边,骤然响起一阵鼓乐。先是锣鼓低敲,笙竿高鸣,然后传来一阵钟磬之音。李斯正惊异时,那鼓乐突然低了下去,一片童音歌声,袅袅飘来: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
  人主无贤,如替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
  主忌苟胜,群臣莫诀,必逢灾。
  那歌声,曲调流畅婉转,缠绵柔美,似情歌爱曲,只是那歌词佶屈聱牙,几乎完全听不懂,朦胧诗一般。
  李斯抬起头来看着荀卿,眼神中充满了疑惑的神情。
  “这是我新创作的歌词,用时下流行的郑乐歌之。”荀卿一边挥手和着歌乐的节拍,一边认真地说,“乐者,圣人之事也。其感人也深,化人也速,可移风异俗,纯民正国。当年,先师孔子,采风、雅、颂,和之于韶乐,以教化天下;如今,大道不行,读先圣之书的人日少,我择其要义,编成歌谣,谱之乐曲,教童子传唱,或许能普及一下先圣的思想。郑乐虽缠绵淫靡,属‘靡靡之音’,却不可一概否定,此乐毕竟是流行之曲,为我所用,可以寓教于乐……。”
  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
  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荀卿的最后几句话被一阵歌声淹没了。
  在阵阵歌声中,李斯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紧张的情绪也渐渐松弛。那边,荀卿闭目凝神,身体徽晃,完全沉浸在自创歌曲的抑扬顿挫的节奏里,神态颇有几分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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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卿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一个盹儿。年过花甲的他,磕睡越来越多,常常读着读着书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还能接着刚才读过的那行继续读下去。弟子们见他终日手不释卷,只当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读书,都敬佩得不得了。
  这是午后时分,慢慢醒透时,荀卿感到背后一阵阵秋凉。他不禁想起,今年官家允诺的过冬木柴还没发下来,该叫人去摧一下了。等木柴来了,最好麻烦几个身强力壮的弟子劈一下。木柴劈成细长条,取暖煮饭都用着方便。
  他想到了李斯。这个上午来求学拜师的年轻人,给他留下了机敏和诚实的印象。这两种品质,如风毛麟角,已属稀罕了,年轻士子中能同时具有两者的,更是绝无仅有了。这个年轻人长得也有几分“儒相”:身材顾长,容颜黑瘦,天中丰隆,五官到位,只是口唇下部稍欠方圆,眼睛似也略小了一点儿。不过,人无完人嘛。荀卿从来是不信相面之术的,曾专门写过一篇《非相》以匡正时谬。可是研究多了,多少懂一点,自己看人时也免不了先要看看面相。
  要是几年前,他是不会收下李斯的。这倒不是嫌他出身贫寒,也无关学历高低,而是一个超龄问题。当年自己立下过只收25岁以下弟子的规矩,因为他一向认为,人性之恶,25岁前,尚有以仁义礼教矫正之可能,而25岁后,则如成形之木,造就可用之材就只能靠刀斧了。当然,这些都是几年前的想法了。
  荀卿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近来却常常要放弃一些坚持了多年的原则。话又说回来,如今儒学衰微,招收弟子不易,标准有时不得不灵活一些。当年,先师孔子,穷困了大半辈子,尚有七十二贤人天天围着,三千弟子从行服役;孟轲虽说是四处碰壁,但游说诸侯之国,出行也是后车十乘,侍从百人。自己呢,奔波多年,追随左右的不过十来人,而且,资质高的不多。门下没有弟子,毕生事业,不要说所托无人,就是家中杂务,像搬个柴禾什么的,都没人搭个手。
  想着想着,荀况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是20多年前在齐国的岁月。那时,齐王倡“文教兴国”,在都城临淄稷门外设立学宫,广招天下才俊;又沿城西康庄大道两侧,建起幢幢高门大屋,筑巢引风,供聘来的宾客寄宿。文人学士一旦人聘学宫,皆以大夫之礼待之,养尊处优,华衣美食,并享受额外津贴。当然,差别还是有的,待遇有三等之分:一等者,有鱼有车;二等者,有鱼无车;三等者,无鱼无车。
  学宫创立,天下文化精英闻风而动,云集稷下。学宫极盛时,人数达数千之多,海内名士,像验衍、淳于髡、宋趼、尹文、慎到、田骈、鲁仲连,纷纷投奔。当时,荀况正在齐国游学,也递了一份申请,被聘人学宫,在那里过了十多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那悠哉游哉的岁月,实在让人怀念。稷下诸士,学问满腹的,刻简著书;思想横溢的,争鸣论辩;追逐自在的,博弈赌牌。人人皆非等闲之辈,聚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必争得面红耳赤,辩得天昏地暗。为了发扬学术自由,齐王更是辟出稷门外的西墙,作为论坛,让大家有地方将新刻好的竹简发表出来,高悬在那里供人观览。
  现在闭上眼睛,荀况就能生动地回想起当年朝夕相处的师友们的音容笑貌和奇言怪行。
  众人中,数驺衍年岁最大,威望最高。据说他五岁时见过“亚圣”孟轲,孟夫子曾摸顶拍臀,予以勉励。80多岁的他,高而奇瘦,双目如炬,白发蓬乱,那神神叨叨的样子,望之就令人肃然起敬。作为“五行”大师,他能见人所未能见,言人所不敢言。他有两大惊世骇俗之论:一是“大小九州说”,说所谓“天下”者,不过是称为“赤县神州”的小九州,瀛海环绕之外,更有大九州;而大九州外又有大瀛海;二是“五德终始说”,说是金木火水土,循环运作,支配着王朝的兴衰,如今是火德将衰,水德将盛。那些满脑子君臣礼义的儒生和一心功名利禄的纵横家,听了这些荒诞不经之辞,都深感气愤。于是,有人告了他一状,说他一是“崇洋迷外”;二是“鼓吹革命”。打的虽是小报告,却也击中要害。
  若以博学论,那就要推淳于髡了。淳于髡,顶秃无发,又称“淳于秃”。他的秃顶,并非博闻强记的结果,而是年轻时因言语不慎,被判了髡刑,留下的纪念,不想,这反倒让他出落出一副渊博的模样。他于天文地理、人文典章、阴阳风水、花草虫鸟、烹饪剪裁,无不知晓。齐王听说他博学,常将他招去咨询,只是不问王道,而是垂询一些有关“寡人之疾”的人道问题,以求重振雄风之策。
  宋趼,原是宋国人,墨翟的再传子弟。一年四季,他总是短衣短衫,光头赤脚,睡草席,盖半截被子。每日早起,必为大家担水扫地,据说是身体力行“兼爱”之说。他见人就讲“见侮不辱”而“使人不斗”的道理,但为人极重义气,几次帮朋友打架,都不借气力。因早年失学,他识字不多,故喜用形图来表情达意,其全部学说,最后归结为一个状似平顶山型的长方矩形。众人观之,多不解其意,只有少数聪明之士,一眼就看出其“上下均平”的深旨。
  当时,齐王最关心的,也是大家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如何成就霸业之事。在这个问题上,稷下分成了“术”、“势”两派,分别以尹文和慎到为代表。尹文和慎到都同意,实现霸业,必须以“道”为原则,以“法”为手段。但再进一步,两人却有了分歧。尹文强调“术”,主张“不学无术”:无“术”之学,一概不学;慎到主张“势”,强调“势不两立”:论“势”之学,慎氏独尊。最后,两人闹得关系紧张,见面不说话,吃饭不同席,若是狭路相逢,不是一个人掉头便走,就是两人同时扭转屁股。
  田骈也治霸业之显学,于“术”、“势”都有钻研,所持之论则最为全面:“术之所以为术,势也;势之所以为势,术也。术与势,皆有所可,皆有所不可……。”众人听了,无不为其全面辨证而叹服,尹文和慎到也都将他视为朋友。
  在稷下,还有一个怪人,就是一身侠气的鲁仲连。他虽也算学人,但心思不大在学问上,常将学友们一律讥为“书虫”。他喜练拳脚,名为“健身”;兼爱赌钱,称为“娱乐”;且每日晚膳前,必绕学宫跑二十四圈,风雨无阻,以至于讲堂后窗一响起“嘭嘭”的脚步声,大家就知道离开饭的时间不远了。正是这位鲁仲连,后来成了风云一时的人物。秦围邯郸之时,一片投降声中,只有他独排众议,坚决说“不”,一番慷慨陈词,终于说动魏国派兵来救。围城既解,秦兵退去,他又功成不受,一个人骑着一匹瘦驴,一颠一颠地消失在山东的旷野里,不知所终。那英雄气概,让后世无数热血青年万分景仰。
  在稷下的十多年里,随着一些前辈们的谢世和病退,年届半百的荀况,终因德高望重而被三次推为学宫的祭酒。所谓祭酒,就是在一年一度的“稷下论坛”的开幕典礼上,代表数百名受恩领薪的学士,登上临淄第一高台,向齐王敬酒致谢。在一片喧天锣鼓、招展彩旗中,他戴着礼冠,穿着礼服,由三名礼宾小相引导,踏着礼乐的节拍,缓步走上三百年前由景公修成的擅台,带领土子们,将酒杯高举过攒动的万头,向南遥拜齐王。
  “稷下论坛”是当时海内最著名的大型学术聚会,每年春季举办,由齐王拨宫中专款支持。会期三日,每天上午是大师讲学,下午是学派论辩,晚上则是千人大宴。高潮一般总是在宴席上掀起。大家纵酒狂欢,且有歌舞助兴,那些一向律人甚严的大师们,往往都醉得笑靥如花,严肃不起来了;而那些白天争得面红耳赤的学子们,此时在一片“我敬你一杯”的劝酒声中,也都言笑欢欢,前嫌尽释了。
  稷下繁荣了十多年,到了襄王即位后,却慢慢衰落了。先是“稷下论坛”停办了,据说是为了紧缩开支,提倡节约。后来,大家自由公布新作的西墙也被取消了,墙前的空地上建了一个晒衣场。更引起群情激愤的,是伙食也越办越差。整天不是萝卜,就是白菜,不要说食鱼了,就连肉丁肉末儿都难得一见了。
  稷下的人心渐渐慌了,议论也纷纷起了。有人说,襄王不像先王那样重视学术了,看来“文教兴国”的国策要变了;有人说,秦国威胁日重,齐国的工作重点已经转移,由修文转向备武了。
  尽管众说纷坛,但荀卿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狂生接子惹下的祸。
  接子,本不姓接,因慕当年嘲讽孔子的楚国狂人接舆而自己改姓为“接”的,全不知接舆原来姓陆。他20多岁,专爱骂圣讥贤,却又自称为“子”。“子”之称谓,乃圣人专用,小子哪可乱用?先师中间,孔子当之无愧,孟轲勉强够格;其他像墨翟、老聊、庄周、孙武等前辈学人,偶尔用用也就算了。自己名满天下,著作等身,且三为祭酒,尚只敢称“卿”,不敢称“子”,更不许弟子们乱叫。可接子不但敢用,还敢出皇皇十册的《接子文集》。
  接子到处宣称,大夫为社稷,可以弑君谋国,非逆篡也。别人若反驳,他就举齐国历史为证,说今日齐王田氏,当年取姜氏而代之,难道能说是逆篡?此话虽立论有据,核史无误,但如何能公开讲出来呢?结果,这话传到襄王那里,襄王恼怒,三日未食。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上,荀况黯然离开了稷下。马车拉着他和四十六筐木牍竹简,后面跟着几个挑担扛包的弟子,缓缓西行,开始了近十年的奔波生活。
  他先回到赵国,打算为故国做些事情。赵王慕其盛名,请人宫中,盛宴款待。酒过三巡,他喝得有点高了,谈完王道,竟和赵王论起兵来,说什么“攻占之本,在乎一民”;又说什么“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兵事本非其强项,说多了,自然让赵王听出破绽来,知其迂腐,绝非领兵打仗之辈。于是,酒一喝完,便将他礼送出境。
  无奈,只好继续西行,真是一路风尘,万般艰辛。先是游韩访魏,后又西至秦国,都无处安身。一队人马,便又折了回来,东行南下,直到最后在楚国遇到了楚相春申君。
  春申君惜才,为了将他留下,只好大材小用,命他在兰陵为令。
  此时,荀况年近花甲,雄心已随着岁月一同者去了。他知道此生大概没有机会一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了,只好在兰陵继续修身齐家,并准备终老于斯了。他如今所求,就是能有时间著书立说,传之后世;同时,为楚国精心培养几个弟子,以报楚相春申君的知遇之恩。
  这时,他又想起了李斯,心想这个年轻人不知日后能否成为楚国的栋梁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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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希望在学成之日荀卿能将自己引荐给楚相春申君。在楚国,他知道,没有春申君的提擢,就是入了官场也是没有仕途的。
  春申君为楚相已经十年了,不仅权倾楚国朝野,而且名震诸侯各国。他与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和魏国信陵君一起,被称为“天下四士”,全都是炙手可热之人。
  春申君能有今日,是因为他的忠心耿耿。他姓黄名歇,原是楚国派驻秦国的使节,二十年前,与楚太子一起在秦国为人质。
  那年,楚王病危,楚太子求归,秦相应侯范睢不准,只许他代表太子回国问疾。当时情势危急,郢都已有另立楚王的传言,秦国又随时可能加害于太子,他临危不惧,表现出了一个忠臣应有的品质。他与楚太子互换了衣服,让太子装扮成自己,先从城关出逃,然后自己去面见秦王,准备牺牲。秦王得知楚太子逃掉,勃然大怒,想把他立即剁成肉泥或烹成肉酱。秦相范睢和他毕竟喝过几次酒,受过一些礼,有些交情,关键时刻帮了他一下。范睢对秦王说,为人臣者,最想有机会身殉其主,好当忠臣,万万不可成全他们。不如放回去,让他们自己犯错误,被其主杀掉,落个当侯臣的下场。秦王听了,深以为然。
  三个月后,楚王去世,太子登基。新王论功行赏,黄歇的多年追随和赤胆忠心总算有了回报。楚王命他为楚相,又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十二县。
  春申君为相,深知秦国乃楚国之心腹大患。几十年来,秦国不断侵扰楚国,两国之间,争战无已,而楚国每战必败,每败必溃。六年前,秦将白起率几十万锐士,大破赵军于长平,一夜活埋了四十万赵卒。消息传到楚都,全国上下,无不心惊胆战,深感“白色恐怖”。正是这位白将军,几年前,曾一举攻破楚国的郢都,吓得楚王落荒而逃。
  为了抗秦,春申君行合纵之策,集六国大军,以楚王为号召,西出攻秦。兵一出函谷关,就被秦兵击溃。六国大军作鸟兽散,行动迅速,不到一日,便都不见了踪影。兵败之后,春申君只好对秦国实行怀柔政策,反复强调秦楚之间“唇齿相依”的友好邻邦关系。为了两国友谊,楚王一再迁都,由陈迁到钜阳,后来又迁到淮河以北的寿春,离秦国边境越来越远。像所有国际关系一样,国家相互间离得越远,关系也就越好。
  攘外之后,春申君便开始安内。他一直在为一事心烦,此事既关于楚国的长治,也关于他自己的久安:那就是楚王无子。
  问题显然出在楚王身上。一后三妃六嫱九嫔不说,光是有宜子之相的美女送进宫去的又何止成百上千呢,而且都经过郡县一审,相婆二审,春申君自己三审的。后来,更是不论美丑,只要是丰乳肥臀的,便送进宫去,让楚王一试。可几年下来,宫女们仍一个个如花似的,就是没有一个结果。
  春申君为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心里万分着急。但此事只能分忧,无法代劳。他今日能贵为楚相,全在楚王一人的恩宠。楚王之后,无子即位,他的富贵也就难以为继了。当年楚王登基之时,他已将楚王的兄弟们得罪遍了。他日,无论兄弟中谁被立为楚王,他不要说富贵了,恐怕性命也将难保。
  春申君的心事,据说被一个人看破,他就是相府中的舍人李园。
  李园投在其门下已经好几年了。他是赵人,韧来投靠时,春申君嫌他瘦小枯干,相貌委琐,且无鸡鸣狗盗等一技之长,本不想留他。后春申君恐别人说自己以貌取人,传到孟尝君、平原君和信陵君那里,有损其爱才好士的清誉,才勉强将他留下,心想,反正养客如养羊,多一只少一只没什么关系。李园来后,一直恭顺老实,行事小心,从无过失,倒也没有显出不是人才的样子。
  一个暮春夜晚,暖意融融,花香隐隐。春申君在吴地新落成的相府宅第的后花园里大宴宾客。这时,李园带来了一个盛服装扮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妖娆中带着几分清丽,婀娜中自有一种风情,眉目流转之间更是含着盼顾。李园说她是自己的妹妹,叫李媛。春申君听了哈哈大笑。那李园生得獐头鼠目,如何能有如此标致的妹妹?李园被春申君笑得心中发慌,赶紧伏地,叩首如捣蒜,好在春申君并未深究。那女子不但美貌惊人,而且才艺超群,弹琴鼓瑟之外,还能说诗论经,闲谈经济大事,让春申君一下子着了迷。
  春申君毕竟是忠臣,知道侍君为上的为臣之道。几日后,他便将李媛盛装打扮起来,送进了楚王的宫中。后来听说,那李媛的才艺还未有机会充分发挥,就有了身孕,为楚王产下王仔一名。
  郢都城内一时盛传,说那楚王的子嗣实际是春申君的骨肉。好在流言止于智者。酒肆茶楼里,智者们听到这些谣传,皆晒笑不止,露出不屑之色。据智者们分析,这楚王的子嗣,不一定是春申君的骨肉,倒有可能带着李舍人的基因。
  李斯对坊间的传言并不热衷。从讲政治的高度来看,只要楚国能长治久安,何必管他是谁家的孩子呢?重要的是,两年后自己能否成为春申君府中的舍人。他的野心其实不大,日后若能回上蔡郡府为官一任,几年的学也就算没有自求。
  要想将来能见到春申君,现在先要赢得荀卿的好感。
  在兰陵,李斯每天清晨即起,先将前院两大缸水灌满,然后把堂前的地扫洒一遍,算是为先生服役。
  上午荀卿授课。课程仍按当年孔子设置,分为四门:德行、言语、政事和经典。李斯有兴趣的当然是政事,但弟子人门,第一年时只讲德行、言语,一年后才加授政事、经典。荀卿总说,君子需德才兼备,以德为主,故先要打好基础。李斯自然不敢争辩,“修身”的重要,他还没有忘记。其实,“德行”所修,就是每天背诵先贤的几段语录,然后练习“三省”。所谓“三省”,是一日三次反省自己,找出身上的一些缺点。这本来难不倒李斯,只是时间一提,老要在自己身上找出新的缺点,也并不容易,因为缺点不能重复,倒真是越找越少了。至于“言语”一课,主要是学《诗》。孔子说过:“不学诗,何以言?”李斯不太喜欢这种缠绵婉转、一咏三叹的东西,以为无关乎经国济世。只有“硕鼠硕鼠,莫食我黍”一诗,他感觉深刻,认为反映出了老鼠的本质。
  下午是阅读时间,东西两边厢房里满架的竹简供弟子们随便测览。李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简牍,不免有些眼花统乱。他最爱读的是《书》。那一篇篇远古帝王的训谐、政令和告示,让他充满了敬畏。他常仿依其格式,揣摩其语气,拟写些公文,幻想着有一天,这些东西也能被飞马传递到各级郡县,供官吏们讨论学习;或者是高悬墙头,布告天下,让百姓攒头争睹。诸子之中,最让他折服的是商鞅,不仅仅因其变法的勇气,而且也在于其对民心的洞察。《商君书》中有言:“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快,苦则求乐,辱则求荣,生则计利,死则虑名。民之欲富贵也,盖棺而后止。”若非如此体察下情,商鞅如何敢于变法呢?可叹的是,商鞅一生,得名得利,既富且贵,最后竟未得盖棺。
  读简读累了,他便会抬头眺望窗外,一边望着远处夕阳辉映中的苍山,一边静静地想着心事,直到暮露隐山,瞑色人窗。
  到了兰陵不久,李斯便主动帮着荀卿誊抄著述,将其旧文新作一篇篇地抄写到二尺四寸长的竹简上。誊抄久了,荀卿的各种观点思路,不但烂熟于胸中,也因此练出了一笔好字。他的字,将“虫书鸟字”融为一体,写得如虫似鸟,无棱无角,曲扭得赏心,圆转得悦目。意外的收获是,他的腕力大长,几次在内室和同窗掰腕子,都所向披靡。
  凭着勤学苦抄,李斯渐渐在同窗学子中出类拔苹起来,自然引起了荀卿的更多关注。
  那日,李斯和众学子们正跟着荀卿“哇哇”背诵着“子曰”,忽听门外一阵马嘶人喧,只见一个气宇轩昂、衣着鲜亮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大踏步地闯了进来。
  不想,李斯整个的人生计划都因这年轻公子的到来而全然改变了。
  来者不是别人,是韩国公子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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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非大踏步走进“劝学堂”,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手捧金银珠宝若干。门人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急急慌慌地报告说:“韩国公于韩非到!”
  那是开春时节,正月十五过了没多久。日回春暖,雪融冰释,田野已隐隐有些绿意,可堂内仍是阴冷。学子们一边大声读书,一边缩手跺脚,忽听有人来了,都兴奋异常,抛下竹简,一个个伸头探脑,东张西望。
  荀卿听说韩非到了,立即扶冠整衣,起身相迎。学子们见到韩公子,一阵交头接耳,啧啧赞叹。在这穷乡僻壤,难得有机会看见如此漂亮的人物。
  韩公子少年成名,在学界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名人。20多岁时,他写了一篇《五蠹》,将儒士、纵横家、游侠、宫廷侍臣和商工之民等五种人喻为国家的“蛀虫”,主张一并除之,为此声誉鹊起,名声远播。不过,他因此也将韩国社会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得罪了,被国人称之为“六蠹”。
  韩非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劝学堂”,显得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他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径直走向迎过来的荀卿,趋步施礼,却默默无语。
  荀卿拉住韩非的手,说:“久仰公子。”
  韩非涨红了脸,只是不说话。众人有些奇怪,不知出了什么故障。
  憋了好一会儿,韩非费了大力,才挤出了几句话来:
  “韩、韩非,仰—慕先生,久—矣,愿—拜先、先生为师……”
  众人愕然,一阵骚动。谁都没想到这风流倜傥的韩公子竟是一个结巴!惊叹之后,大家心里又都掠过一丝快慰,感到上天毕竟公平。
  的确,如果不是口吃的话,韩非早就是韩国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作为贵族公子,他生来就是为了辅佐君王的。国泰民安之日,则治国治民;社稷危亡之际,则救国救民。他从小规规矩矩地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克俭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各种圣贤之书上了,一直潜心思考着治国之道和君王之术。对百姓的生活,他坐在疾驰的马车上,透过车窗,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过,街市上熙攘着的庶民和路旁飞尘中呆立着的黔首,一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他考虑的只是社稷兴亡之大事和霸业成败之伟略。
  韩国面临的内忧外患,让他几次扼腕长叹,深感诺大的韩家大院已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曾三次上书韩王,献上一整套在总结历代兴衰、考察各国得失基础上精心制定出来的富国强兵的方案。他相信,依照这套方案治国,韩国不是腾飞,也会振兴,最终必能一举战胜秦国。可是,两大筐竹简抬入宫中就没了声响。不知是韩王耽于酒宴歌舞,没工夫看呢,还是侍臣们中途压下,当作劈柴烧了。
  上书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说话利落,就可以求见韩王,当面陈说利害。可他上次面对韩王时,硬是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韩王见他脸老是涨得通红,不知他是满腹谋略,反以为他是内急,几次恩准他去方便方便。
  韩王不能说毫无忧国之心。为了抗秦,他正在实施一项诡秘的“美女计”,号召境内适龄美女,为国献身,由朝廷统一以高价卖给秦国。据说这样既能瓦解秦人斗志,又能耗尽秦国财力,从而以柔克刚,消解掉秦国侵韩的攻势。这个主意是一个智囊出的,韩王听了拍案称奇。
  韩非听说此事后,百感交集,特别写下一篇《说难》,以感叹游说君王之难,开篇即云:“说难,难在逆君王之心。”他恨自己猜不透韩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失意之余,韩非决意离开韩国。他到兰陵,一是想拜天下名师,充实一下自己;二是想会世间才俊,结拉一些关系;日后有了机会,再图发展。
  就这样,韩非拜了师,在兰陵住下。他很快成为荀卿门下的第一得意弟子,让李斯有些相形见细。韩非与众不同惯了,自己浑然不觉;李斯自愧不如,似也不太在意。
  同窗一载,两人很快成了好友,虽说不上情同手足,却也志同道合,常常一同出城游玩。或登苍山,坐亭观云;或临阳湖,凭栏听浪。也在一起切磋学业,谈论古今,所谈无非是辅君之道、救国之策及御民之术。几番交心恳谈,李斯对韩非愈加钦佩;韩非也对李斯刮目相看。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眼见着又到了春天。韩非见候鸟北飞南迁,便长吁短嗟起来,思乡忧国之情,一起聚到心头。李斯虽不忧国,也不思乡,却也陪着一起伤心。
  韩非毕竟思想新锐,在兰陵的时日一长,就看出荀卿的老朽,渐渐地对先生尊多敬少。如今,荀卿讲学已讲不出新意了,每天翻来覆去的就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几句老话。说到王事霸业,治国治民,仍是“礼义”二字不离曰,既不着边际,又脱离实际,叫人听了顿起怜悯之心。
  那日,荀卿和弟子们一起讨论称霸之道,韩非听着好笑,忍耐不住,竟与众人论争了起来。
  那是夏季,烈日炎炎,如烤似蒸,堂内闷热得叫人呆不住了。荀卿破了多年的规矩,放弟子们出了“劝学堂”,在堂外授课。南院有一棵绿荫匝地的大槐树,树下摆下一张桌子,端来几个凳子,又煮了一壶大碗茶,师生们就开始在槐下论政。
  荀卿先讲了一遍“国无礼则不正”的道理,接着发挥说:“汤、武得天下,非夺之也,乃行仁义,修礼法,天下自然归之;桀、约失天下,非丢之也,乃行不义,乱礼法,天下自然亡之。”弟子们听了,频频点头,都抢着发言。这个说“人无礼不生”,那个讲“事无礼不成”,又有人总结:“国无礼不宁。”
  荀卿听着,抚须微笑,很有些得天下精英而教之的成就感。韩非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涨红了脸,打断了几位的话,大声说:
  “诸、诸君差矣!”
  众人一惊,荀卿也微微一楞。韩非憋了许久,此时决意畅言一番。奇怪的是,他一讲起来,竟如大江直泄,滔滔无碍,也许因情绪激昂之故,连磕巴较平时都少了许多。
  “先生礼—义之论,没错。但时代不同了,如今不适、适用了。圣王时代,人少地多,草木丰则衣食足,财不多而物有余,民众是不争,礼义可讲。那时,为政不易,领导难,当。尧,住在二十平米的破茅草屋里,吃粗粮,喝菜汤,穿一身麻衣,其生活水准超不过今日之门卫;禹,天天早起,扛锄下田,要干、干体力活,两条腿累得精瘦,其劳动强度过于今日之劳—役。君王中间,无人想受那份罪,能—不相互礼让吗?
  “现今之时,人—口多而底子薄,供养差而财物寡,百姓不能不争,礼义难讲。不说国君,就说一个县令,日日宴请,夜夜欢歌,居有华屋,出有公车,子孙都跟着享福,谁、谁人不想呢?争位夺权,能不打、打得头破血流吗?”韩非顿了顿,提高声音说:“以过去宽缓之政,治今天急世之民,好比无疆而骑野马,危矣!”
  荀卿门下的那班弟子,哪里听到过这般大胆透彻的言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槐树上垂下好几根小吊死鬼,在众人头顶上晃悠着,竟无人留意。
  荀卿脸色有些沉,端着茶杯,低头细品,然后缓缓地问道:“依公子之见,今日该如何治国呢?”
  韩非见荀卿问他,更来了情绪,索性放开了说:
  “庶民怕什么?权、权势也。他们素质低,有几人懂—得礼义?孔子,天下圣人,行仁义于海内,从者仅七十人而已;鲁—哀公,南面称孤,境内之民,谁不臣服?非鲁衰公比孔子更有仁义,乃庶民惧畏权、权势也。
  “百—姓者,如家中不肖之子,父母说之不听,邻居劝之不睬,师长教之不改,抓进官府,关而苔之,马上老实。重罚,民众畏之。著文鼓吹邪说之儒、儒生,持械扰乱社会治安之游—侠,挟国外势力以自重之纵—横家,君王左右结成帮派、自谋私立之侍臣,以及不事耕战之工商个体户,皆应予以严—惩,诛杀无赦。抓一二典型,杀鸡骇猴。厚赏,民众趋—之。勤于耕种者,奖,以劳作之时日论酬;勇于争战者,赏,以斩获之首级计功。树三四模范,举国效之。赏罚之外,严—禁庶民胡思乱想。那些华而不实、蛊惑人心、乱七八糟之书,一律烧掉。以律法为教材,让官员作教员,使天下是非一个标准,人人言谈归于法,行为合乎律。耕者,只知用力刨土;战者,只懂英勇砍头。国君若能如此依法治国,国家焉—能不强?!霸业指日可待,功绩必超五、五帝,直—逼三皇。”
  一席话说毕,韩非额头津亮,两眼放光,一派神采飞扬。
  全场哑然。弟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好。只有荀卿还沉得住气,不慌不急地品着自己的茶,听到后来,竟不时地微微点头。
  李斯有些看不下去,怕荀卿过于难堪,便说:“韩非学兄所言成理,只是先生所说的‘礼义’,恐不能放弃。治国若不以‘礼义’为基础,日后就是成就了霸业,恐怕也是不仁之霸,不义之业……。”
  “窃、窃以为,”韩非打断李斯的话,“正—是奢谈礼、礼义,才造成六—国今日之弱;也、也正是实行新法,方—使秦国有威震天下之—强。”
  李斯不服,争辩说:“天下大势,得道以持之,则安;无道以谋之,则危。斯虽不才,先生之教诲,不敢忘也。我等宁效力于礼义之弱国,不愿助封于不仁之强国。”
  “话—虽这这么说,”韩非冷笑道,“只是恐—陷不久,楚、韩,连—同齐、燕、赵、魏等国,都、都会成为秦国案—板上的鱼—肉了。君又将于何—处效力呢?”
  正说着,只见一县府小吏,飞也似地跑过来,在荀卿前单膝跪下,气喘吁吁地报告说:
  “凛报大人,都城飞马快报:东周已为秦所灭。秦人将东周君逐出故都,囚于古梁城西四十里处的阳人聚。周室从此不把。春申君下令,境内一级戒备。”
  众人陡然心惊,一齐望着荀卿。荀卿端着茶碗,也一动不动。静默中,只听”嘎——”的一声,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头顶槐树枝头的老鸦,突然长叫了一声,像是听倦了争论,“候”地向西北方向飞去。众人又被吓了一跳。
  那边,荀卿也仰天长叹了一声,一边慢慢放下茶杯,一边缓缓地说:
  “中原看来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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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卿在那天“槐下论政”之后,曾对身边几个多年跟随自己的弟子私下评论道:“韩非才质超群,可惜太露锋芒;李斯心智过人,只恐过于忠厚。但有二子在,吾道不穷矣。将来出将人相,楚国有望,秦亦不足惧矣。”
  当时,周室为秦所灭的消息,像一片愁云,久久罩在众人心头。那日益逼近的威胁,弥漫在空气里,人人都能嗅到。
  同王室之衰微,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各国诸侯表面上还维护着中央的权威,实际上早就不再进贡纳税了。周天子更是名存实亡,如同九只宝鼎,不但形同摆设,而且还被人家搬来搬去。几年前,秦人将周天子逐出都城,迁到郊外的一个名叫惮狐聚的小村子里关押起来,同时将九只宝鼎,除了一只在途中落人了泅水外,全部搬到了秦都咸阳。周朝虽亡,仍有一位东周君在,辖着一个只有七邑的小国,维持着周室的血食祭把。周室一脉尚存,六国就多少有点虚幻的安全感,好像国际秩序仍有保障似的。如今,秦干脆灭掉了东周君,其吞并天下的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六国一下子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荀卿私下承认,天下大势或许真被韩非说破了。六国早晚要被秦国所灭,成为其案板上任意宰割的鱼肉。
  当年离开稷下,他游说各国,到过咸阳。秦国的强盛,特别是律法之严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府宴请时,二十多个陪宴的官员,都是列队入场,齐刷刷地坐下,齐刷刷地动著,吃到最后一道菜,更是一声令下,不管吃完没吃完,全体起立,齐刷刷地走了出去,头都不回一下。那令行禁止的劲头,让萄卿感慨万分。他曾特地写了一篇题为《治国之典范》的旅秦游记,发表在秦廷的朝报上。
  给荀卿留下更深印象的,是秦相范睢其人。
  范睢是秦国政坛上的传奇人物。他原是魏人,庶民出身,因遭人诬陷,被整得死去活来。他后来逃到秦国,一言说动了秦王,立时飞黄腾达起来,被封为应侯,拜为丞相。
  初次见到范睢,荀卿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他的样子不似他的名声那般具有传奇色彩。他相貌奇丑,身材瘦小,又肩斜脚跛,只有一双眼睛令人望面生畏,目光所及,使人心跳骨寒。
  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范睢见到荀卿便说:“从政危险呵!”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自己瘪着的嘴:“我的牙都是被一颗颗敲掉的。”
  荀卿听了心惊,知道范睢不会对他那套礼义之学有兴趣,秦国也绝非他效力之地,于是说了些仰慕的客气话,就赶紧告辞,离开了咸阳。
  十多年过去了,秦国真成了“虎狼之国”,绝灭周室,虎视六国,大有扫平天下之势。
  六国之中,赵、韩、魏、燕,皆弱小之国,非秦国之对手;齐国虽大,但积弱不振已久,亦无力抗秦。算来算去,就剩下楚国还能和秦国抗衡一下。只是楚国多年来政治昏乱,武备松弛,国力远不如从前。将来,若春申君能用韩非、李斯,荀卿心想,楚国或许还有希望与秦一战,争霸中原。
  荀卿没有想到的是,韩非一心爱韩,无意留楚。一个多月后,他突然来辞行,说要中断学业,回国救亡。他准备再次上书韩王,希望韩王这次能采纳他的救国方案,励精图治,抵御强秦。如仍无结果的话,他将跃马横戈,战死疆场,以明爱国之心迹。
  为韩非钱别的酒宴上,一片慷慨悲壮。
  李斯端着酒杯,领着几位同窗弟子,走到韩非面前,向他敬酒,说:
  “韩兄,今后有用得着老同学的地方,尽管说话。大家一定尽力。”
  众人一片附和:“一定一定。”
  韩非赶紧站起来,端杯回敬,说:
  “我韩、韩某将来若是在韩—国混、混不下去了,投—奔各位,万、万望不要嫌弃。”
  众人忙说:“哪里哪里。”
  李斯说:“我们将来投靠韩兄还来不及呢。”
  众人又一片附和,说:“正是正是。”
  韩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往地上一摔,向荀卿和众人重重一揖,说了声“韩非就—此告、告辞了”,说完,翻身上马,带着一干随从,向着落日方向疾驰而去,说是要在天黑前,先赶一段路。跑出了几箭地,一声马嘶,只见韩非勒住奔马,调转身来,向这边又高高拱了拱手。这边众人也一起纷纷抱拳。
  苟卿心里感动,又觉得有些无奈,看着韩非一干人渐渐消失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
  韩非走后,他将楚国的未来更多地寄托在了李斯身上。
  数月后的一个晚上,荀卿正在书房“须央斋”里“三省”,忽见李斯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黄绸包裹。
  黄绸打开,里面是一叠叠二尺多长的竹简。“这是先生的文集,”李斯说,“已全部抄清,共三十篇,十万二千五百四十三字。”
  荀卿摊开竹简,双手轻轻地摩挲着,激动地说:“日后儒学不绝,子之力多矣!”
  李斯恭立一旁,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说:
  “弟子是来向先生辞行的。”
  荀卿一楞,望着李斯,摇了摇头,叹气说:
  “我知道你们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你跟着我也有两年多了,我能教你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再说,秦兵压境,楚国正是用人之际。”说着,他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木函,从里面取出一份帛书,递给李斯,“这是我为你给春申君写的一封推荐信,已写好多时了。你可拿着去吴地拜见春申君,将来仕途上可以有个关照。”
  “先生,弟子……”李斯欲言又止,并没有去接那封帛书。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荀卿宽厚地笑着。
  “弟子听过这样一句话,叫‘得时无怠’。这也就是先生常教导弟子们要‘抓住机遇’之意。”李斯慢慢说着,斟酌着字句,“面对机遇而不行动,其愚蠢就像是看到了飞禽走兽而不猎取,以为它们会自动变成盘中美味一样。”
  荀卿有些迷惑了,不知李斯到底要说什么。
  “人生在世,最耻辱的莫过于卑贱,最悲哀的莫过于穷困。”
  李斯继续说,“久处卑贱之位,饱受穷困之苦,还要做出一副不屑名利富贵的清高样子,这样的读书人不过是有两只脚而只会直立行走的书呆子而已。不知先生是否以为然?”
  “当然。不过……”荀况心里奇怪,李斯今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改平时温良敦厚之风,说话突然尖刻起来。
  “今天下大势,正如韩兄所言,六国皆弱,楚王也不足成事,惟秦王欲吞天下,有望成千古帝王之业。”李斯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荀卿,“现在是我等布衣野人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最好时机。望先生能够理解弟子。”
  “你是要……”荀况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后撤半步,双腿跪下,向荀卿深深一拜,说:“弟子将西入咸阳,游说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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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离了兰陵,骑着一匹瘦马,驮着几册书简和一席被褥,急急向西赶路。一路上翻山越岭,走村过店,不敢停留。过了函谷关后,渐渐感觉脚下的路宽了,道旁的房舍多了,前面的人烟也慢慢稠密起来,远处隐隐显出一片大都市的气象。他知道秦国都城咸阳快要到了。
  离咸阳城越近,他心里就越紧张不安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都城。上蔡和兰陵,和咸阳一比,只不过是些小镇大邑而已。
  初夏时节,日丽风和,山青岭绿。李斯骑在马上,四下眺望,不由得将赶路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走着走着,他发现了怪异之事。这道路两旁,虽是郊野之地,却零星有些路边人家。时常可见一些穿红着绿、鬓发高挽的年轻女子,或独自倚门面立,或三两缓缓而行,甚是招摇。李斯心中诧异,不禁注目多看了几眼,暗想,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这等丽人?兴许都城的女子就是开放一些,不守在闺中,能在外边闲逛?
  兰陵寒窗苦读的这些年,他一直单身,饱受夫妻两地分居之苦,此时不免有些绩想,转而又想起远在上蔡的妻儿,久宋通音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在秦国立住脚,一家人可以在咸阳团聚……
  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地进了咸阳城。
  那日,正赶上城里的十日大集。只见集市上,店铺林立,园幌高悬,摊贩满街,筐篓横陈。六国物流汇集,八方宾客拥挤,好一片繁荣热闹。
  李斯看得眼花绦乱,高兴起来,竟把功名富贵之事放到一边,兴奋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摩肩接踵地挤了好一会儿。他先在城南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斗鸡。那鸡都是咸阳以南宝鸡一地产的雄鸡,高冠长喙,生性好斗,不斗则已,一斗到底。后又在城西听人击筑。那击筑人,长发披肩,一身破烂麻衣,筑前置一破碗收钱,击起筑来,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也不管围观者往碗里投不投钱。许多年之后,李斯才知那人就是击筑界高人高渐离。他其实很有钱,只是为人狂放,好搞些街头卖艺之类的行为艺术。
  听完击筑,已是中午时分,刚从人堆中挤了出来,就听背后有人高声说:“先生好面相!将来不免要大富大贵的。”
  李斯回头一看,是一个瞎眼的算命人,不禁笑了:
  “你如何能看得出我的面相?”
  那盲者说:
  “目胶而人含其明。”
  李斯听了一楞,心想这个算命先生还有些意思,显然读过老庄。但他怕被纠缠,脚下不敢停留。
  “小心背后有小人捣乱。”那盲者又在后面追着说了一句。
  李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笑着问:
  “要说我背后有小人捣乱的话,必是先生了?”
  “不敢,不敢。”那盲者作了一个揖,说,“但人非圣贤,不小心都会作小人的。”
  李斯不语,有些出神,便又问:
  “算一卦多少钱?”
  “不贵,不贵。”那盲者说,“就十个钱。”
  说着,他就地铺下一张草席,拿出一个裂纹纵横的乌龟壳,又翻出几册破旧的《河图》,摆弄起来。研究了一会儿,说:
  “先生有人臣之相,富贵之命,只须戒骄戒躁,站稳立场。”
  说着,又抽了一个竹签,递给李斯。
  李斯看那竹签上都是一些长线短道,重重叠叠在一起,下面有两行又辞:“火始火终,水生水灭。木高子实,刀剖斧所。”
  看了这似通不通的句子,李斯一笑,交了钱,转身离去,那竹签也就随手扔了。
  逛到日头偏西,李斯才觉得肚子饿了,在街角上的一个小食摊前坐下,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一口气吃了下去。吃饱后,顺便向店家打听了一家便宜的客栈,准备先安顿下来,再作打算。他估摸着囊中的盘缠,在咸阳对付两个月没有问题。要是省一省,说不定可以呆上三四个月。
  西人咸阳,是他反复权衡之后才下的决心。秦国吞并天下,看来大势已定。楚君无望,六国危在旦夕,他不愿也没有必要非站在注定亡灭的一边。
  如今到了咸阳,问题是怎样才能见到秦王。
  李斯想起了秦国前朝丞相范睢。从荀卿那里,他多次听说过这位传奇人物的故事。这位庶民出身的魏国小吏,历经磨难,九死一生,后来因赢得秦王的宠信,封侯拜相,总算实现了人生理想。他西入咸阳,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效法范睢。
  范睢原是魏国宣传部门的小吏,为人热情,言多嘴快。那年,他跟着部门领导须贾出使齐国,因没注意尊卑秩序,会谈中抢了话头,引起须贾不快。齐王欣赏他的辩才,私下里送了他一点金银和一些齐国土特产,这让须贾心中更加嫉恨。回国后,须贾一状告到魏相魏齐那里,说他泄密受贿,叛国通敌。魏齐皂白不分,却嫉恶如仇,立即叫人将他捆起来,用带刺的荆条狠狠捆打。他那满嘴的牙和八根肋骨,就是那时被敲掉打断的。魏齐还不解恨,叫人把他扔到厕中,让宾客们往他身上撒尿,以此教育大家奸细和叛徒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情急之中,他只好躺在屎堆尿汤里装死,最后被人用席子裹了,扔出去喂狗。这样,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死里逃生后,范睢面目全非,性格大变,少言寡语,为人深沉许多。他改名张禄,四处流窜,昼伏夜行,最终靠钱买通了边关,偷渡到了秦国。
  到了秦国,他一无政治背景,二元亲戚关系,只好孤注一掷,走了一着险棋。面见秦王时,他一番危言,说如今天下只知秦国有太后,有丞相穰侯,而不知有秦王。范眼深知,人性中最大的弱点就是“自我”。人人皆有自我,君王亦有自我。抓住了一个人的“自我”,也就抓住了一个人;抓住了君王的“自我”,也就抓住了君王。这些深奥的道理,都是他逃亡时,读一册《瞽书》时自悟出来的,后来竟屡试不爽。果然,他一语说中了秦王的心事。
  秦王正思加强君权,树立王威,从此将他视为心腹之人。
  几年后,太后和穰侯都从秦国政坛上消失了,范睢成了秦国的丞相,权倾一时。
  掌权之后,他向秦王献上的第一个战略就是“远交近攻”,而这第一个“近攻”的就是魏国。
  魏国战败失地,赶紧派人到秦国求和,使者就是须贾。须贾到了秦都咸阳,范睢故意穿着一身破衣服去拜见。须贾见了他,大惊失色,以为白日见鬼,后来见他仍是一身褴褛,居然起了怜悯之心,留他吃了一顿饭,还送了他一身袍衣。
  第二日,须贾去相府拜会秦相,看到高高坐在上面的人竟是范睢,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冷汗,自知死期到了,“扑通”一下跪倒,一边向前爬行,一边叩首求饶。范睢不理,在堂上大宴宾客,让须贾一人坐在堂下,像驴马一样,就着一马槽,食些草料。须贾此时不敢客气,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胡吞猛咽。范睢对他说:“这次留你不死,是看你赠我衣袍,留我餐饮,尚有故人之情。回去告诉魏王,快将魏齐之头献上,不然,我三个月内将血洗魏都大梁。”
  据说,魏齐闻讯,立即逃到赵国去了,藏在平原君家里不敢露面,说是躲过这阵风头再说。不过,那次的风头比较长,一躲就是七八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范睢不是君子,但也耐心等了八年,才把旧仇报了。后来,魏齐无奈,只好英勇自杀,让赵王用他的首级换来了珍贵的和平。
  范睢在秦为相十多年,对外,伐魏破赵,攻韩掠燕,威震楚齐,使六国诸侯闻之胆寒;对内,他设法削了战功过于卓著的名将白起的兵权,迫其自尽,维护了秦国政局的安定。不想,到了晚年,自己却被牵涉到一件里通外国的案子里。他临危大惧,立即向秦王谢病请免,交了相印,又举荐了一个在咸阳毫无根基的燕国人蔡泽继任秦相,最后总算是功成之后,全身而退。
  在兰陵时,李斯就仰慕范睢,曾多次感慨说:“如此一生,书生何求?”可惜的是,如今他到了咸阳,范眼却已在几年前过世了。
  近年来,秦王数立,朝政多变,秦国的政局变得扑朔迷离。李斯初到咸阳,就更不知其中的户径门道了。
  傍晚,李斯在城北的一家小客栈里佐下。客栈没有店号,只是门口挂着一只羊头,算是招牌。店主是个耄耋老者,又聋又哑,一看就是一个不问政治之人。
  夜里,李斯躺在简陋客房的硬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在兰陵时,一位来自秦国的同窗曾跟他提起,说认识宫中的一个宦官,名叫赵高,那人很有些关系。也许该去找找这个赵高,或许他会有些办法……朦朦胧胧正要入梦之时,忽听窗外一阵哀角悲鸣,接着,人声渐喧,脚步杂音。李斯起身,推开窗子一看,只见满城已被火把照得通明,大街小巷布满了持戟拿钺的兵士,正在惊疑,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
  “秦王崩了!”
  李斯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怨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秦王才当了三年,据说年富力强,怎么说死就死了?
  几日后,秦王新立,13岁的太子赢政即位。出任丞相的是一个李斯从未听说过的人,名叫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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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不韦第一次坐在相府大堂里的丞相之座时,对着下面空空的大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是卫国的买卖人,只留意赚钱之事,对仕途并不上心,不想,现在居然当上了秦国的相国,要经常给那些过去需要自己盛宴款待、好言恭维的百官们开开会,听他们的汇报,给他们下指示。对此,他的感觉好极了。
  孔子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尽管长得高高胖胖,吕不韦从来自认为属于“小人”一类。他乐观豪爽,出手大方,对人对己都不薄,不像那些诗书读得太多的儒生,老是跟社会和自己过不去。
  虽属“小人”之辈,吕不韦却是一个较早具有投资理念的小人。多年经商,他很早就懂得了一个许多人至今仍不明白的道理:钱是能够买来一切的,包括钱本身。作为生意人,他的过人之处还在于,知道买哪些东西可获利十倍,买哪些东西可获利于倍;而哪些东西可以现买现拿,哪些东西只能先买后取。
  20岁那年,吕不韦靠贩卖虎皮而发了第一笔财,积攒下“百金”。为了庆祝,他带着几个哥们儿,将故乡濮阳城内的好馆子吃了一个遍,从“桑间烤鸽”吃到“濮上河鲜”,当地名菜一个没漏。吃完,他就离开了濮阳,到赵国国都邯郸去发展。在邯郸的几年里,他靠着往韩国都城阳翟倒腾军火和战时紧俏物品,暴富起来。30岁那年,家财便已挣到了“千金”。于是,他在邯郸要价最高的“花玉楼”摆下了“君王宴”,把城内各歌舞厅的漂亮姑娘都接了来,给自己当姬作摈。他一个人和十几个艳姬昏天黑地闹了三天三夜,弄得筋疲力尽,过足了一阵“君王瘾”。
  这种醉生梦死的日子一长,他有些厌倦了,感到内心空虚,人生缺少目标,不知下一步该怎样发展。
  就在这时,他在一个酒宴上遇到了异人。
  异人名叫异人,实际也是一个异人。他是秦国正宗王孙,14岁那年被送到赵国为质,在邯郸一住十多年。刚来时,秦赵两国正发誓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他自然被当作“外宾”善待。后来,秦赵交恶,相互攻打起来,他就一下成了“绑票”,还差点被撕,拿到阵前去祭旗。实在是因为他在秦国不受待见——不是血统不够纯正,而是他那当太子的父亲给他留下了二十多个兄弟,物多而不贵——赵人才没太拿他当回事儿,留他在邯郸自生自灭。
  在酒宴上,异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锦袍,领口上一困油污,前襟有些开线,坐在吕不韦一帮车马衣袭的朋友中,一脸蹭饭的尴尬。看到王孙的落魄,吕不韦心中不免生出些庶民的快慰。不过,他对异人格外尊重,开口闭口总是“公子公子”的,几番敬酒,也总是把酒杯举得低低的,自己一日先于。不管怎么说,异人是他生平亲眼见到的第一个王孙。
  几杯“邯郸玉液”下肚,吕不韦有些微醺,竟在酒席上说异人是“奇货”——这是他们生意人圈中赞美事物的最高级用语。不料,这引得饭桌上的酒朋肉友们哄堂大笑。在他们看来,异人因为无法变现,现在连废品都算不上。吕不韦独排众意,仍一个劲儿地说:“奇货可居。奇货可居。”众人都说他醉了。
  一日,吕不韦一边玩着博戏,一边和老父聊天,问:“在家种因可获利几许?”老父说:“十倍总是有的。”吕不韦又问:“外出贩卖珠宝呢?”老父说:“那可要有百倍了。”吕不韦继续问:“那么,立一个君王而搞定一个国家呢?”老父一听,赶紧说:“不敢乱说。我们生意人千万不要讲政治。不过,那可是万利之事呵……”吕不韦沉默不语,心里想着异人。
  十天后,吕不韦做东,回请那些生意场中的朋友,同时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从“花玉楼”几十个艳姬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王后”。那“王后”赵姬,芳龄二八,属青春玉女型,但生得丰满娇柔,美艳异常。这种美女,要是藏在金屋,不让朋友观赏,不光可惜,而且也太自私了。
  吕不韦没有忘记异人,特地亲自去请。
  异人住在城根脚下陋巷中的一个小院落里。门庭狭小,院墙剥落,屋里更是蛛网满墙,四处漏风。吕不韦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酒宴上,吕不韦对坐在身旁的异人说:“公子的家该装修了。让我帮你把门户扩建一下。”
  “能装修一下当然好了。”异人说,“不过,您为什么不想办法将自家门户扩建一下,而要为我费心呢?”
  吕不韦笑了:“公子家的门户扩建了,我家的门户才有机会扩建呵。”
  那晚酒喝得痛快。七八个人喝光了九坛“桑濮大曲”。不过,那晚最精彩的节目是酒后的“惊艳”。
  众人喝得酒酣耳热之际,赵姬终于出场了。她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稍稍走了几下台步,若隐若现地展示了一下曲线玲斑的身材,又摆好了姿势,转过脸来,露出明睁皓齿,花容月貌,冲大家嫣然一笑。
  众人看呆掉了,坐在那里忘了吃喝,都感到喉头发紧,身子下半边不自在起来。异人更是傻了,举着象牙著的手悬在空中,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赵姬高高耸起的胸部,一动也动不了。直到赵姬进到幕后,他的眼神还收不回来。
  吕不韦感到一阵满足。
  经过一番精确的评估,吕不韦决定将异人买断。他的全盘计划是将异人先重新包装一下,建立一个“贤明”的形象,然后送回秦国,想办法活动一下,争取立为太子,最后当上国王。
  异人很高兴有人愿意来买他。远大的计划能不能实现,他并不太在乎,眼下有吃有喝,活得体面些更重要。他只向吕不韦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就是将赵姬让给他。他20多岁了,又是王孙,身边该有一个拿得出去的女人。
  吕不韦听了差点暴跳起来,但还是忍伎了。他盯着异人看了很久,心想:“这小子倒也是一个不错的生意人,挺会讨价还价的,”嘴上却淡淡地说:“好说,好说,喜欢拿去就是了。”
  将赵姬送出去的前夜,吕不韦自然又和她好好在床上缠绵了一阵。他经过的女人多了,本来送几个给朋友共享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这个小女子很叫他有些留恋。娇媚百态的她一到床上便热情如火,常常一点就着,反复燃烧,令人感到奇妙无比。但为了远大理想,他还是决定“割爱”,把她转让出去,就算是投资罢了。
  事情按照吕不韦的计划一步步进行着。异人搬进一处豪宅,开始广宴宾客,往来于官场和媒界,不久就有了口碑,很快又有了国际声誉。吕不韦则亲携珠宝珍奇,悄悄去秦国活动。他知道异人的亲生母亲夏纪,早已失宠,是只死蟹,便决定主攻异人父亲从楚国娶来的宠媳华阳夫人。那华阳夫人无子,有块心病,居然听进去了吕不韦的那些“色衰爱弛”的大道理,同意立异人为嗣,以“养儿防老”。后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吕不韦花钱买通了邯郸黑道,将异人偷渡回秦国。到了咸阳,异人正式拜认华阳夫人为母,更名为楚,成了候补太子。双方刻玉符为凭,有了法律保证。不久,作了二十多年正式太子的异人父亲,终于承继大统,登上王位。可他即位仅三天,就在过度欢喜中突然薨去。于是,异人梦想成真,当上了秦王。作为开国元勋,吕不韦被封为文信侯,食洛阳十万户,并出任相国,担当起治理国家的重任。
  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在吕不韦的精心策划之中,只有一件事是他当年完全没有想到的:赵姬被送到异人那里不久,就怀了孕,生下一个计划外的男孩。在当了三年多秦王之后,异人几天前也突然薨了。那个后来取名为政的男孩便即位成了秦王。
  吕不韦知道,外面都在传,说这小秦王实际上是他的精血。那孩子小的时候,他也曾仔细端详过几次,感到那孩子歪瓜裂枣似的容貌,确有几分像自己。此次新王即位,他为自己加了一个封号,叫“仲父”,也算多承担一份责任。只是那孩子,见了自己从不亲热,总是一副害怕的样子,垂手恭立,头都不敢拾,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说,叫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当年送出去一个娇娘,如今收回一个儿王,可谓失之东隅,取之桑榆。看来助人为乐,总是会有好报的。
  吕不韦书读得不多,但也早听说过“三不朽”的说法:立功,立言,立德。如今,他感到自己的功已立得差不多了,开始更多地考虑立言之事。他特地找了一些文士,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准备搞一部名叫《吕氏春秋》的大书,将各国的历史经验、诸子的理论著述和自己的从政心得都写进去,同时还将广泛涉及天文、地理、人文、典章、阴阳、五行、气功等等,以传之后世。至于立德呢?吕不韦倒不着急。在他看来,自己的德行一向不错,而且,一个人若是能立功立言的话,那就一定是有德的。
  整个上午,他一直在和那班文士们讨论书的体例,弄得头昏脑涨。中午吃饭时,舍人司马空走来报告,说有一个名叫李斯的人,自称是荀卿的弟子,登门求见。吕不韦稍作思索,说先不见了,收容下来就是了,叫他先抄抄书吧。他虽没读过荀况的大著,倒是听过荀卿的大名,过去一直以为是两个人,不久前才对上号。
  午饭后,吕不韦小睡片刻,就起身,吩咐手下备水,然后沫浴,熏香,换衣,一边忙着,一边感到自己好像是在赶场赴宴,几餐吃下来,满桌的山珍海昧都要成为负担了。
  一见相国沫浴,熏香,换衣,手下的人就知道他要去见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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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太后赵姬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身旁睡的不是相国吕不韦,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精壮汉子,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昨天晚上的许多情景。整整一夜,他们在床上颠鸾倒风,翻云覆雨。她几次被弄得要死要活的,重新体验到了很久以来没能有过的那种欢快淋漓和通体舒畅的感觉。
  身边躺着的这精壮汉子,她记不起他叫什么了,只记得他的阳物硕大无比,坚挺起来,双手都把握不住。
  “你是……?”她问,隐约记得他有着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
  “缪毒。”那汉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嗓音轻柔,带点河南口音。他赤身跪伏在宽大的卧榻上,俯首低眉,显得温良驯服,“敢问太后,小人的服务是否到位?”“不错,很不错……”赵姬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又注意到了他那两腿间像个大丝瓜似悬垂着的宝贝家伙。看到一个高大顿健的男人如此恭顺地低头撅屁股趴在自己面前,她不禁起了一丝怜爱。昨夜,他曾在床上极尽能事地来取悦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忙个不停,既细腻轻柔又勇猛狂野,招式百出,花样无穷,且久战方酣,从不疲软,令见识过不少男人的她惊喜万分。说真的,像这种一心一意为女性欢娱而忘我服务的男性,在当时还是很稀少的,自己也是第一次碰到。有这样的男人日夜在床畔伺候,她蓦然生出“做女人真好”的感觉。
  想到做女人,她不免有些感伤起来,感到自己的命真是像水中的浮萍,自己无法把握。当然,她也不该抱怨什么,几十年来,漂来漂去,不想越漂越好,30多岁,居然漂成了秦国的太后。
  自己一生的机缘,无论是好是坏,她知道,总和一个男人纠缠着。他就是相国吕不韦。
  当年初识吕不韦时,她还是18岁的花季少女,因家贫,在邯郸“花玉楼”楼下大餐厅门前抛头露面,当礼仪小姐。那时,虽也偶尔做些“三陪”之事,却从来是卖笑不卖身。
  那年,30岁的吕不韦为了庆祝自己跨入家财千金的大户行列,在“花玉楼”包了整整一层,摆下“君王宴”,招了一群美艳的歌楼妓馆的女子,玩什么选妃评嫔的游戏。她也被唤了上去,充在候选之列。不知道吕不韦是什么时候或因为什么看上了自己,反正,她过了嫔级评比,又过了妃级选拔,最后被糊里糊涂地封为“王后”。这让一群邯郸名妓好一阵不服,在背后说什么:“她有什么呀?整个一个乡下妹子。”“就她那个丑模样,还能当‘王后’?!”那些闲话后来连她也听到了,可见闲话并非都是在背后说的。
  成了人家的“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跟着人家过了,这里也就不存在什么“卖身不卖身”的问题。她知道吕不韦在家乡濮阳还有妻儿,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自己这边好日子先过着就是了。每天食有鸡鸭鱼肉,穿有绫罗绸缎,呼婢唤童,遣仆叫差,倒也自在。再看看当年的小姐妹们,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仍站在“花五楼”门前,似风中之烛,如雨里梨花,穿着劣质红裙,肩上斜挂着白色绸幅,为来客开门,还要鞠躬,她心里也就满足了。
  她本是准备一心一意地跟着良人吕不韦的,不说能不能白头借老,至少会从一而终。
  可命不由人呵!
  一天晚上,吕不韦从酒宴上回来,醉醺醺地和她缠绵了许久。缠绵过后,就说要把她送给秦国公子异人。她一听便哭得泪人一般,死活不肯。那异人她是见过的,傻粗的样子,衣着邀遏,浑身常有股异味,几步远就能闻到。吕不韦却说她有“王后之命”,而异人是秦国王孙,绝对般配。说完,哈哈大笑;笑完,呼呼睡去,留她自己一夜垂泪到天明。
  当然,事情倒也不像她最初想得那么坏。
  过户过去,她发现异人猛地阔了起来,人也像换了一个似的,衣着讲究了,气宇也轩昂起来,只是身上的异味还在。他们搬进一所高屋,日日盛宴,生活水平与过去相比,只高不低。惟一遗憾的是,异人在床上竟是毫无意趣之人,虽然勇武,但只图自己一时痛快,远不像吕不韦那样善解人意。
  跟了异人没多久,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她发现自己怀了孕。担惊受怕了十个多月,死去活来地产下一男孩。说实在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要说是吕不韦吧,孕期好像长了点,产日整整拖后了一个多月;要说是异人吧,日后跟他多年,几乎夜夜云雨一番,却再也无一子半女。好在那孩子出生后,吕不韦爱之如子,异人视如己出,她也就不为孩子的出处多费心思了。
  孩子生下来后,异人竟和她办了结婚手续,让她喜出望外,不但感到有面子了,也以为终身有靠了。结婚后,下人们都改口称她为“夫人”,不再“姑娘”、“姑娘”地乱叫了。
  正高兴时,风云突变,战争爆发。十万秦军将邯郸城像铁桶似地团团围住,一围就是半年多。邯郸城内,因大难临头,生死难卜,弄得人心慌慌,谣言四起,物价飞涨,到处在抢购粮食,拍卖物品。虽然人人都在准备逃生,可大家全被编进了敢死队。
  一个大雨倾盆之夜,吕不韦突然跑来,把异人拉了出去,说是和一帮朋友喝酒去。不想,两人这一去,竟从此失踪,再也没有回来。
  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猜想他们八成是被赵国警察抓去了,便托人四处打听两人的下落。第二天晚上,突然来了一队士兵,把家里里外外抄了一遍,然后将她们娘儿俩撵出了住处。这时她才知道,那没良心的异人,和诡诈的吕不韦一起,抛下她们孤儿寡母,一起偷偷逃回秦国去了。
  那后面的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她们母子俩一度流落街头,四处乞讨。为了养娃,她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洗衣,帮佣,后来还重回“花玉楼”。当然,礼仪小姐当不成了,只能在厨房里洗碗。尽管她拼命地干,她的政儿还是营养不良,长了一个矮个儿,还落下一个鸡胸。生活困苦还好说,最难忍受的是政治歧视。政儿六岁都不许读书,还常受邻里的野孩子欺辱,动不动就被当作“秦国小崽子”挨一顿痛打。
  许多年以后,她在宫中向宫女们回忆起这些伤心事,总说:“我是什么苦都吃过的。当年在邯郸时……”因为说的次数太多了,宫女们一听,都掩口偷偷地笑。
  不知何时,秦赵突然又友好起来。异人总算还记着她们,将她们母子接回了秦国。后面的日子就如梦如幻了。她糊里糊涂地进了宫,先作了太子纪,又变成王后,后来,不过30多岁,居然当上了太后。
  当上太后,倒没什么可抱怨的,可守寡的日子不容易。深宫寂寞,长夜漫漫,自己又正是在如狼似虎的年纪……
  这时,吕不韦又一次闯进了她的生活。旧情人重逢,自然是爱如潮水,汹涌澎湃。于是,趁着异人已去,秦王尚小,两人也顾不得宫闱清规,便在太后的寝宫里尽情地欢娱起来。几番淋漓酣畅,将那十多年的损失都夺了回来。而且,旧梦重温也使当年的“割爱”之痛稍稍得以舒解。
  正在她如饥似渴之际,却感到吕不韦对床帏之事渐渐显出了厌倦之态。昨天夜里,吕不韦将缪毒以宦者的名义领到她面前,告诉她说,此人是他门下的一个舍人,自幼研习《黄帝房中术》,在床上有特异功能。
  她明白他想抽身了,感到受了伤害。她是有感情的人,不是光有性爱就能满足的。
  当然,这都是昨夜里的想法。一夜之间,她的想法已改变了许多,但她不会就此原谅吕不韦。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她说,慵倦地望着仍然光着身子趴在床角落的缪毒,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的是靠不住。小的现在要靠太后呢。”缪毒赶紧说。
  她笑了,发现完全控制一个男人和被一个男人完全控制同样有趣。
  “要是床上的事情也能论功行赏的话,我看你是可以封侯的。”她说。
  “太后莫要戏言,小的可要当真了。”
  “你真的可以封侯的……”她又笑了起来。
  突然间,她想到,她完全可以做出些事情来,给吕不韦看看。
  谁让他又一次把自己给甩了呢。仅仅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除了她的政儿。她不知道谁是政儿的父亲,但政儿是她的骨肉。让她隐隐有些不安的是,13岁的政儿,自即位以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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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赢政从一场噩梦中猛然惊醒。那是举行完登基大典之夜,他耳中仍充满了白日喧天的鼓乐和百官的唱贺。在一片乱哄哄的声响中,他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宫室深深,一片昏暗,只有帷幔低垂,烛火摇曳。他从王损上爬起,拖着一床被子,穿过晃动着的幢幢黑影,向后面的母后寝宫跑去。自小到大,他一直和母亲同床而眠,到十二岁时才分床另睡。不过,他仍会时常在夜里跑回到母亲温暖的大床上,特别是在噩梦之时和风雨之夜。
  跑到母后寝宫门前,他又听到了那尖叫声。这次,那声音是如此真切,将他立即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拉了出来。他在门口立佐。那尖叫声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像是出于痛苦。听得出,那是母后的声音。他惊恐地推开了一条门缝,在昏暗的烛灯的光亮中,看到一个白晃晃的赤裸男人正压在母亲身上蠕动着,母亲在下面拼命挣扎着。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正要惊叫起来,却发现一切突然结束了:呻吟声消失了,床上的两个人体同时安静地瘫软下来。更让他吃惊的是,躺在下面的母亲,刚才还叫唤不止,现在却伸出双臂,搂住上面那男人的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软语嗲声地说:“太好了。好久没这样了……”。那男人支起身来,也笑吟吟地说:“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妙不可言……”。当那男人抬起头来时,他看清楚了那男人的脸。他是相国吕不韦。
  他僵立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从那日起,赢政便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和母后亲近了。第二日一早,像往常那样,他去向母后请安,但在母后想搂抱他一下时,他躲开了。母后让他感到羞辱。
  那天夜里看到的一切,成了一个可怕的谜,久久地盘踞在他心里。他日后曾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遍遍地揣摩,一遍遍地琢磨,试图想透猜破。随着一天天长大,每一次回想,都能多一层解悟;而岁月的流逝,也使那些像烙印一样留在他脑海里的细节和印象,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越来越栩栩如生。
  他慢慢懂得了,母后为什么要坚持给相国加封“仲父”的称号;也懂得了,为什么那天夜里他在母后寝宫附近没有碰到一个当值的宦者和宫女。
  对于相国,他则开始怀有一种充满仇恨的恐惧。他害怕见这个自称是“仲父”的人。在仲父面前,他总是神情紧张,心里慌乱,低眉垂目,不敢直视,好像怕被对方窥破内心,看出自己知晓那个骇人的秘密。表面上,他尽量表现出恭敬,但心里的仇恨,却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迅速滋生着。
  在他20岁那年,仲父突然公布了撰写多年而从来秘而不宣的《吕氏春秋》。并将其悬在咸阳城门,声称有人能增损一字,赐以千金。一时,城里城外,人头攒动,不论识不识字的,都争睹奇书。一些发财心切的人,居然真的动了心思,认认真真地写了些修改意见,递了上去,不久都被抓进了牢里。
  十天后,相国府内的舍人司马空上书朝廷,建议将“吕氏理论”确立为秦国的治国思想,并在全国掀起学习和普及《吕氏春秋》的热潮。满朝文武,齐声赞同,都说一下子觉得前进有了方问。
  赢政那里,也得到一套《吕氏春秋》。整整三大箱子的竹简,是仲父派人专门送来的。仲父还要求他每三日总结学习体会,写一篇思想汇报。他不敢违背,天天搜肠刮肚地想出些心得,凑足篇数,呈给仲父。
  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多地想起自己的生父异人。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他个子高大,言语不多,常常是从酒筵上回来,满身酒气地胡撸胡撸他的头,就不见了。他不了解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他要为父亲雪耻报仇。
  母后后来搬出了咸阳的甘泉宫,移居到故都雍地。很快,他隐隐听到传言,说母后身边又有了一个相好,名叫缪毒,冒充宦者,混在后宫里。那个家伙,据说喝醉酒后,就胡说什么,相国是当今秦王的“仲父”,自己则是当今秦王的“假父”。更让他难堪的是,外面到处有人在说,母后和这位缪毒,已偷偷为他添了两个小弟弟。
  像是证明谣言似的,母后不久就要求他封缪毒为长信侯,赐以河西、太原二郡为封地。他不敢违抗母后之意,忍下不快,胡乱写了调令,盖上了玉玺,封了缪毒。
  总有一天,他会杀掉这些狗一样的东西,他咬着牙在想。但现在还不行,还要再等两年。两年后,他将举行冠礼,然后正式亲政。
  君王的生活是孤独的。赢政整天把自己关在宫里,很少和身边的宦官说笑,也很少对如花似玉的宫女们表现出兴趣。像当年在邯郸时一样,他身边没有朋友。不同的是,在邯郸街头,别的孩子都因他是“秦国小崽子”而欺负他,而在咸阳宫中,大家都因他是秦王而对他敬而远之。
  身边平时惟一能说些话的,就是宫内掌管车马交通的小宦官赵高。
  这赵高大他几岁,却是陪着他一起长大的。当年他和母亲赵姬从邯郸回到咸阳时,赵高便被挑来,开始在他身边侍候。多年来,一直早起晚睡,忙前忙后,听呵应陷,不离左右。
  赵高生于隐宫,本无名无姓,亦不知其亲生父母是谁。据说他是赵人之后,故姓了赵;他生下不久便被阉了身,后来仍长成了一个七尺男儿,故名高。他生得头宽脸长,身硕体健,膀大腰粗,腿壮臀圆,只是面无胡须,喉无突结,说话轻柔,性格平顺,一身兼有阳刚与阴柔之美。
  赵高自小在宫中接受宦官培训,因此识文断字,还粗通律法。赢政读《吕氏春秋》不懂的地方,他多能答疑解惑。赢政那些向仲父汇报的思想,许多也出自他的心得。不过,六艺之中,他最精的还是御术。赶车驾马,他是一把好手,起驾、挥鞭、钻杆、掉头,都是有招有式。他还善于相马,熟知各种牲口脾性,烈马在他的鞭下都能被调教得老老实实。赢政出游,他总是亲自驾车,一路不颠不晃,既速且达。
  赵高在宫中人缘也极好,常能打探来宫里宫外的各种小道传闻,绘声绘色地说给赢政听。一日闲谈,赵高说起,宫廷侍卫中来了一个文职郎将,名叫李斯,是大儒荀况的弟子。
  当时,秦王正在读赵高为他找来的《荀卿文集》,心中对荀卿有些仰慕,便想见识一下这位荀卿弟子,就让赵高将李斯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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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初见秦王赢政,被吓了一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秦王长得瘦小枯干,面目丑陋,在金光熠熠的龙榻上,着一身绍衣,像一条蟒蛇似地蜷缩在一角,一动不动,观之令人骇然。他看上去有些骨骼发育不良,含胸隆背,带有明显的拘楼病症状,不是缺铁就是缺钙。好在是鹰鼻鹞眼,看起人来,目光锐利而阴沉;加上嗓哑音沙,说起话来,似狼嗥豺笑,总算还有几分君王的威严。
  面见秦王,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李斯为此苦等了多年,也颇费了一番心机。入了吕府之后,他一直没有出头的机会。每日的工作,就是誊抄《吕氏春秋》,一抄就是几年。当时,在相府中混饭觅食的舍人有三千多,个个饱读诗书,思深虑熟,于经国济世,各有奇策宏论。讨论发言,人人争先恐后,声高气壮,惟恐相国大人听不清似的。李斯轮不上插嘴,只能憋着满腹经纶,暗自着急。
  直到《吕氏春秋》抄清呈上之日,他那一笔工整娟秀的“花鸟字”,才终于引起了相国的注意。相国善于用人,决定让他发挥特长,出任长史一职,负责信件处理和文件收发。长史一职,级别虽不高,却能追随左右,接近高层,历来是舍人必争之职。李斯获任,令同僚纷纷眼红心冷。
  一日,吕相国突然将他叫到书房。
  李斯走进去时,胖硕的吕相国正躺卧在一张虎皮椅子上,手里把玩着老虎尾巴,那老虎尾巴尖上,接着个毛茸茸的白色小球。相国告诉他,这张虎皮是自己当年做兽皮买卖时买下的第一张虎皮,后来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卖掉。当年,虎皮便宜,三张羊皮就可以换到;一张虎皮又可以换成两张牛皮;而两张牛皮又可以换出四张半羊皮,倒一倒手,就赚出一张半羊皮。接着,又让他看那个小球,说是用三张银鼠皮缝制的,是当年自己的一个相好送的定情之物。
  那天,相国心情很好,忆了一会旧,就感叹说:“虎鼠同为兽类,一个吼啸山林,一个藏躲洞穴;人亦如此,用之如虎,不用如鼠呵!你说是不是?”
  李斯不知相国找他何事,不敢多言,只是说:“相国大人所言极是。”
  吕不韦哈哈大笑:“扯远了,扯远了。《吕氏春秋》出版,你是功臣。一笔好字呵,不愧是荀卿的弟子。”
  “相国大人过奖。大人的《吕氏春秋》,知识渊博,思想深邃,抄之一遍,受益无穷,李斯真想多抄几遍。”
  “集思广益嘛……”吕不韦又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笑容一敛,“你来相府已多年,我看你机敏,一直想用你,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秦王那里有缺,需要一名侍卫郎,看守宫门。我想举荐你去,不知意下如何?”
  李斯心里一阵兴奋,但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会儿,怕是相国考验他的忠诚,便说:
  “多谢相国大人。在下愿终身追随大人。李斯乃一介书生,持戟站岗恐怕不是强项。”
  吕不韦听后,笑道:
  “不是让你站大岗,而是让你坐传达室。”吕不韦一边说着,一边盯住他的眼睛,“秦王尚年幼,需要特别关照。你去了后,留心一下每日拜见秦王之人。”
  李斯听了,知是相国有意将他布为线人,自己不便再推辞了。非心腹之人,如何会委以如此重任呢?想到这,心中感动,嘴上千思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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