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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秦相李斯

_4 钱宁(秦)
  几个月里,他乘着温(车京)车,率着百官,浩浩荡荡地到祖国各地巡游,上碣石,下东海,登泰山,临会稽,游遍了父皇当年巡游过的所有地方,并在父皇在各地所立的每块刻石旁,也都竖上一块石头,刻上一段自己的圣言。当然,那些圣言都是丞相李斯为他编撰的。
  即位以来,他只作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把蒙毅杀了,因为赵高告诉他蒙毅非杀不可。赵高说,当年父皇因他贤能,几次想立为太子,都被蒙毅谏阻。蒙毅的哥哥是蒙恬,蒙恬一直辅佐扶苏,扶苏自己想当太子,蒙氏兄弟想借拥立扶苏而永保富贵。宫里的阴谋就是这样一环连着一环。二世想想气愤,便让赵高派御史曲宫去治蒙毅的罪。那蒙毅是刚直之人,以为自己是朝廷重臣,又有掌兵权的弟兄在外,且祖上三代有功于秦,不肯委屈认罪,还说什么“明君不杀无罪,不罚无辜”完全不知二世本不是明君,也不想当明君。二世不听他罗嗦,把他杀了,罪名是“知贤不举”。
  蒙毅死后,御史曲宫又连夜赶到上郡阳周县,处理了蒙恬。
  蒙氏兄弟一除,二世心里坦荡多了,少了许多疙疙瘩瘩,见人就笑嘻嘻的,以致宫里的宦官、宫女背地里都说他和蔼可亲,远比先帝平易近人。
  不想,当了一阵子皇帝,二世渐渐有些厌倦了,觉得当皇帝也就那么回几事,除了老有人向你没完没了地磕头之外,吃的就是那么几个菜,逛的就是那么几个宫,见的就是那么几个老臣,睡的就是那么几个嫔妃。不知不觉之中,他竟有些懈怠起来。
  那天,退了朝,他在后宫置了酒筵,和嫔妃们饮花酒,把赵高也叫来一起同乐。赵高此时已升为郎中令,统管宫中事务,兼问政事,已退去皂青色宦衣,穿上四色朝服,但毕竟不是外人。
  几杯酒下肚后,二世有点醉,对赵高感概道:“生命短暂,古人形容为‘白驹过隙’。朕一直不懂,一匹大白马怎么能从细细的墙缝里钻过去,而且,还钻得那么快!?不过,人生苦短,青春不再的道理,朕还是懂的。”
  赵高忍住笑,抿住嘴,不让酒喷出来,一本正经地说:
  “文人一向喜欢浮辞虚夸,不足为信。陛下能领会其精神实质就行了。”
  二世说:“人当皇帝,图的是一生快活。若是费了好大气力,坐了皇位,还要劳神费力,岂不得不偿失?听说当年尧有天下,仍佐在三尺高的草堂中,采摄不所,茅茨不剪,根本没有装修;冬天穿鹿皮,夏日着麻衣;吃的是粗粮,喝的是莱汤。禹就更惨了,凿龙门,疏九河,风餐露宿,水浸日晒,辛苦得腿胫无毛,手足有茧,面目黧黑,不成人样。这样的皇帝,朕可不想当。”
  赵高说:“陛下圣明。陛下贵有天下,自然是天下为陛下服务,哪有陛下为天下服务的道理。”
  二世听了高兴,又说:“朕想乘现在年轻,好好享受一下,穷耳目之所娱,极心志之所欲。联安了,则社稷安;朕乐了,则百姓乐;如此可长有天下,终吾年寿。不知是否可行?”
  赵高听了,沉吟了一下,进了一句忠言,说:“不可。”
  二世有些怏怏,问:“为什么?”“陛下所言,本是明君所能为而昏君所不能为之事,陛下是古今少有英明之君,此事当然可为,而且可以不为。不过,如今为时尚早。”赵高说,“陛下虽君临天下,但仍需居安思危,提高警惕,思想上万万麻痹不得。此是臣一片肺腑之言,甘冒斧钺之诛而为陛下言之。”
  “是不是中原有盗贼在聚众闹事?”二世说着,将手中的酒杯放下。
  “草寇成不了心腹之患。”赵高说。
  “是不是山东有六国后人在造谣诽谤?”
  “遗老遗少掀不起大风大浪。”
  “是不是西北狄夷又在蠢蠢欲动了?”
  “有万里长城,边关不会有事。”
  “那么,危在何处?”二世问,将杯中之酒又举起,一饮而尽。
  “危在陛下身边。”赵高说。
  二世一惊,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倚坐着的龙榻下面,什么也没有;又看了看四周,除了几个笑靥如花的陪酒嫔妃和几个呆头呆脑的举幡宫女,再无旁人;愣了一会儿,“嘿嘿”傻笑起来:
  “赵卿戏言,吓了朕一跳。”
  “臣哪里敢和陛下开玩笑?”赵高严肃地说,“沙丘之变,外面已有不少传言。先帝驾崩在外,密不发丧,又将皇位传于陛下,对此,宗室公子心有不服,朝廷大臣颇多猜疑。公子都是陛下的手足兄弟,大臣皆是国家栋梁。不过,陛下想想,天下有资格夺权篡位的,除了这些公子们,还有何人?!天下有能力拥立废退的,除了这班大臣,又有何人?!所以,臣说:危在陛下身边。”
  二世听了,眉头紧蹙,目光散乱,像是在深思,又像是被吓醒了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
  “那如何是好?”
  “臣正为此心中不安,终日战战栗栗,惟恐朝中出乱。陛下初立,虽英明无比,但人心未服,臣民不惧。公子们是先帝的子嗣;非陛下的子嗣;大臣们是先帝的旧人。非陛下的旧人。陛下若不尽除之,天下难定,威信难立,哪有什么安乐可享呢?”
  “怎么才能把他们一起杀掉?”二世着急地问。
  “请陛下严法刻刑,从重从快,先抓后审,并以‘连坐法’治之。凡公子、大臣,一概交臣处置。该刑者,杀;该杀者,族。灭大臣而远骨肉,除异己而慑百姓。同时,擢亲信于氓流之中,使贫者暴富,贱者骤贵,死心塌地,为陛下效力。如此,陛下就可高抗无忧,肆意玩乐了。”
  二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场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见血见肉,是残酷了点,但讲不得骨肉亲情,容不得心慈手软。他咬着牙。点了点头,但毕竟心中有些不忍,一再嘱咐赵高,先帝旧臣,尽可随意处置,但公子之刑,肢裂即可,不得凌迟。
  赵高领旨而去。
  不久,清肃开始,冤狱大兴。上至王公,下至郎中,不时就揪出一个抓去,说是蒙氏一党,阴谋篡权,几番拷打,胡乱定罪,然后拖家带日地一起杀掉。朝野之间,人人自危,都不敢乱说乱动了,躲在家里,坐以待毙。
  首批犯案,是公于十人,一起宣判,同时就刑。行刑之日,场面悲壮,情景感人。公子们都是一剑戳心,当场毙命,死得干净利索,痛苦很少。陪斩的大臣们就受不到这般照顾了,一个个死得五花八门,精彩纷呈,有车裂,有凿颠,有镬烹,各人待遇如何,全凭赵高一时的喜怒和平日的好恶。刽于手也个个争强好胜,各献绝技,使那日的刑场热闹得像是庙会。为了体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无论是公子还是大臣,刑后一律弃市三天,以观后效。一时观者如堵,人群如潮,大家都深受教育。
  公子中,有将闾等兄弟三人,是当年先帝采阴补阳时不慎留下的骨肉,一向为人老实,谨言慎行,少有过错,与蒙氏兄弟也毫无瓜葛,一时定不下罪名。赵高也懒了,不愿再绞脑汁,便定了一个“不臣”之罪问斩。临刑前,兄弟三人大哭,呼天喊地,向周围的看客诉说冤屈:“宫廷之礼,我们从来没有不听招呼的;廊庙之位,我们从来没有站错过队的;受命应对,我们从来没有说错过话的;怎么能说我们‘不臣’呢?”这话后来传到二世那里,二世听了直摇头,连说:“幼稚。幼稚。政治上太幼稚。”
  惟一让二世犯了点难的,是对公子高的处理。兄弟之中,他与高的感情最深。两人自幼一起玩耍,虽非青梅竹马,毕竟情同手足;后来又同为文学青年,常在一起吟诗唱歌,切磋文艺。念此,他动了铡隐之心,决定给高弟一点自由——让他自己选个死法。公子高也领情,为了不连累家族,赶紧上了一个奏折,说是父皇在时,人则赐食,出则乘车;还给过御府之衣,赏过宫中之马。如今父皇去了,自己要是不跟着去,就是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了避免不忠不孝,他请求从死,殉葬骊山之下。
  二世读了公子高的上奏,心中悲欣交集,当即准了。在高自绝之后,准以公子之礼,葬在骊山先帝陵畔,又赐钱十万,算是喜丧之资。公子高为家人免了灭族之祸,又得了一些意外之财,无人不羡,都说他不但死得其所,而且人尽其树。
  一番整顿收拾,天下安定。赵高向二世祝贺说:“人臣忙于忧死求生,大概没有人有空搞阴谋了。陛下可以安心享乐了。”
  二世会心一笑,心中喜滋滋的。
  正在此时,忽有急报奏上,说是河南一带出了一群盗贼,约有千人左右,为首的叫陈胜、吴广,都是一些役犯,发配到渔阳一带成边,因暴雨误了行期,怕被正法,便在大泽乡聚众闹事,杀了将尉,揭竿而起,组成“棍棒队”,攻下了蕲县。一路烧杀抢掠,还称王封侯,据说是从鱼肚子里扯出了块绢帛,上有天书。那姓陈的匪首还叫嚣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二世心烦,不想听。没有种,他能当皇帝吗?愚昧。当即下令,把报信的使者杀了,威慑一下那帮盗贼。
  果然,下面不敢再上急报了,而是奏言,说陛下不必忧虑,不过是一些鼠窃狗偷,郡县守尉正在逐捕,不日就可灭掉。
  二世怒气稍释,深感自己治国有方。
  可是,天下并未太平下来。那陈、吴盗贼还没灭,江东苏北那里又出了两个大盗:一个叫项羽,一个叫刘邦,本都是地痞泼皮,见天下要乱,便起兵反叛,称王称霸起来。各地郡县,也多有刁民效法,杀了吏尉,自立为侯。一时神州大地,盗贼蜂起,流氓辈出,大小王侯四处涌现。
  一日,忽报陈、吴手下的贼将周文,率草寇十万,战车千乘,打到了函谷关外。
  这时,二世才开始慌了,埋怨起身边的赵高。赵高说,这都怪丞相无能。二世听了,恍然大悟,知道事情全坏在了李斯手里。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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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出门前。对着铜镜,久久地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影像模模糊糊,但仍映出一副憔悴苍老之态。毕竟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了。他心事重重地叹了一日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急急进宫去见二世。
  二世隐居宫中已数月之久了,虽未像先帝那样昼伏夜行,但除了宫女、宦者,已不愿见其他活人了。作为丞相,李斯如今也难一睹其真容了。听说,这都是赵高的主意,说天子之贵,在于有兆而无形,故自称为“朕”。臣民只闻其声,不见其面,不知其生死,只觉其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目光普射之下,让群臣觉得连如厕沐浴都在注视之中;天廷震怒之时,令百官深感五雷轰顶随时就会发生。这样,臣民才会对天子敬若神明,畏如虎豹。若是每日临朝听政,圣谕不断,举止言谈之间,难免会被群臣看破智愚,将来生气发火都会没有威严。二世听了,深以为然,从此罢朝不出,终日躲在深宫,饮酒寻欢,赌博作乐,实在要面见群臣时,也带上一个盖头,像新嫁娘似的,不露真相。宫内宫外之事,全交赵高处理。
  二世的痴愚,李斯看在眼里,明在心中。他当然知道,这是赵高的心计,只是不好说破。如今,赵高权倾一时,绝对得罪不起。况且,此番进富面见二世之事,还是求他居中安排的。前两次进宫,二世不是醉了酒,就是在午眠,结果,让他一片忠君爱国之情,竟无法表达,只能憋堵在心,快快而返。
  近来,盗贼四起,日濒猖狂。贼寇十万人马,已经打到了函谷关外。朝野震惊,人心动摇,身为丞相的他,心里不能不急。
  几日前,二世已有怪罪之言下来,让他愈加恐慌起来。
  贼情盗况,十万火急,李斯心想,现在也只能采取以毒攻毒之策了。这以毒攻毒之策,就是立即赦免七十万修陵建墓的骊山刑徒役犯,让他们熔锹铸剑,组成民兵,上阵杀敌。好在那些刑徒役犯,本多是强盗流氓出身,惯于打架斗殴,杀人劫货,故不须训练,直接送上前线,立马就能击盗。现在的问题是,二世脑子里想的不是扩军,而是发徭扩建阿房宫;不是养兵,而是拨款多养些狗马。此时,朝中无人敢谏。群臣因看不见皇帝的脸色,自然更不敢随便说话了。
  李斯只好找赵高商议。赵高想了想,说,如今盗贼之患,已是重中之重,到了非抓不可之时了。阿房宫之事,可以放一放再说。他又说,他本人想镰言皇帝久矣,只是伯位践言轻,这毕竟是丞相之责呵。李斯听了,受了鼓舞,来了勇气,嘴里说着,哪里哪里。若赵侍中肯相助,则秦国有幸了。赵高听了,怪怪一笑,也不多语,叫人深浅莫测。李斯又说,皇帝隐居深宫,久不上朝了,他想面课,只是没有机会。赵高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他可以想想办法。
  今日,李斯得到赵高捎出的口信,说皇帝上午得闲,心情不错,也许能听得进几句忧国忧民的逆耳忠言,便立即赶往宫中。
  蹬车前,他问身旁扶搀他的府役,荥阳那边有没有消息。府役回答说没有,派去打探的孙舍人还没回来。李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没说什么。盗贼围荥阳已经多日,久攻未下。长子李由,作为三川的郡守,坚守孤城,奋力抵抗,如今生死不明,让人一直放心不下。
  一路上,李斯心绪烦乱,忧思忡忡。
  昨天深夜,老相国冯去疾突然过访,神色谅慌,举止失措,说是碰到大麻烦了。原来,他家前日府邸突然被抄,说是因和扶苏曾有往来,难免里通逆党之嫌。李斯听了,心中暗惊,没料到此番政治风波会如此险恶,赵高的清肃竟会搞到老相国头上。几天前,府中的舍人密报,说大将军冯劫也遭隔离,又审又查,说是涉嫌倒卖刀剑,被削了兵权。这些事搅在一起,让李斯心里顿生一股寒意,从心底漫开,使全身凉彻。那边,老相国心急手抖,语无伦次,在一个劲地懊悔,说是别的不打紧,要命的是,从他府中搜出了一个竹匾,上面虽只有“草木鱼虫”四个字,却是扶苏当年亲笔所题。他当是文物,烧掉可惜,就暗自留下,不想引出灭族之祸。李斯心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但不愿多讲,只是跟着说,糊涂糊涂,又以空言宽慰了几句,才将老相国送走。
  坐在车上,李斯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竞暗自庆幸起来。多亏自己和赵高早有交谊,而沙丘之变,自己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又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不然,此次恐怕也厄运难逃,不说身首异处,至少也是阶下之囚了,断不可能至今仍安坐在丞相之位上。
  到了阿房宫的西门,李斯下了车,从例门进入,由一名小宦官引着,穿过山屏石障,越过水溪荷池,又沿着游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最后来到宜春苑的长乐殿。据赵高说,二世今日在这里嬉息。
  一路走着,李斯心里盘算着进谏之事。盗贼之事,不说不行,说得过重无益,但不说透厉害,二世恐怕也听不明白。骊山赦免刑徒之事,更是燃眉之急,需要立即作出决断。想了一遍,心中有底,神情也就安定下来。
  还未到长乐殿,就听一阵锣鼓排箫,殿内正在演着杂戏。小宦官用细嗓子喊了两声:“丞相李斯拜见陛下。”里面没有回应。殿门是敞开的,殿内酒筵广设,杯盘狼藉,高置的龙榻上面,只见搭挂着龙袍龙褂,却不见坐着二世本人。
  李斯正奇怪,忽听殿内戏台上的屏风后面,传出一阵嬉笑打骂声,正诧异间,只见一个容貌娇艳、体态婀娜的妃子,骑着一个眉清目秀、肌肉饱满的宦官,从那绣风绘龙的屏风后冲了出来。那宦官跪趴在地,手脚并用,快爬如飞。紧接着,冲出来的是胖乎乎的二世。他也骑着一个肥硕的宫女,从后面追出来,口中喊着:“杀!杀!杀!”这时,台后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显然,二世正和宫人、优伶同台演出,演的是角力比赛,骑马打仗。二世赤膊上阵,正杀得性起;那妃子被迫得脸红气喘,鬓发散乱,几经撕杀之后,已衣衫不整,一乳微露。
  猛然撞见这戏剧性场面,李斯自感不成体统,慌得一时进退失据,僵立在那里,只能低眉闭眼,装作视而不见。
  见到突然冒出来的丞相,二世也愣了一下,倒还镇定大方,慢慢下了人马,披上皇袍,挥手让乱了妆容的爱妃退下,然后,满脸不高兴地问:
  “有何急事,丞相非要此时见朕?”
  李斯早已忘了刚才想好的那一套措辞,慌乱之中,也不择辞令,只好说了真话:“陛下,贼寇十万,已打到函谷关外了!”
  不想,二世听了,并不吃惊。他伸开双手、一边让两位宫女为自己擦汗抹身,穿衣系带,一边缓缓地说:“朕这里不是正在演练杀敌吗?”
  李斯“嘿嘿”了两声,想笑又不敢笑,不知道二世是幽默呢还是在实话实说。
  看到丞相笑话自己,二世心中不快,语气一转,严肃起来:“丞相居三公之位,令盗如此,难道还好意思笑吗?”
  李斯一听,惊恐万分,浑身被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罩住,双膝不由地软了,在殿外跪下,掷地有声地叩起头来:“微臣有负圣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由宫中回到相府,李斯彻夜不眠,钦食俱废,只是和衣倚在床蹋上,闭目不语。家誊们不知所以,围着不停地询问,以为大人忽然得了什么痴癫杂症。
  李斯心里急急地转着,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鼠,在拼命地寻着逃生的路。
  他没有想到,此次深言不成,反倒惹恼了二世,日后只怕是凶多吉少。左思右想,觉得应该立即给二世上书一封,或许还能挽回些宠信。
  回想起来,自己一生风云际会,靠的就是上书言事。当年人秦,客居咸阳,在险些被当作盲流遣送回籍时,因一封“谏逐客书”,说动了秦王雄霸之心,自己从此平步青云,出任廷尉要职;天下初定,皇帝新立,又因上书一封,独排众意,谏言设郡立县,暗合了始皇独尊之意,在政治上更进了一步,登上了丞相之位;后来,淳于越当廷发难,妄想翻案,自己也是凭上了“焚书坑儒”之策,才重获先帝的赏识,一举置政敌于死地。
  如今,自己的安危又一次系于一书,就看能不能言动君王了——只是这君王已不是雄心勃勃的始皇了,而是糊里糊涂的二世。
  几十年来,多少次挥笔成书,动辄万言,他一向才思敏捷。
  不想,这次他却感到文思枯竭,笔下也滞涩起来。
  斟酌再三,李斯决定先从自我检讨入手:
    微臣斯昧死以言:自陛下承继大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唯戍卒陈
  胜、吴广作乱,聚众山东,闹事关外,破安定之大势,坏团结之大局。斯
  为丞相,失在督责不力,罪当万死。蒙圣上不弃,敢不尽心竭力,肝脑涂
  地,以效犬马之力。
  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当然要有个说法。苦思之后,他决定向二世提出“督责之术”,暗示天下之乱,就乱在未行“督责之术”:
    臣闻:夫贤主者,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天下贤与不肖,
  莫敢不尽力竭任以掏其君矣。此君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是故陛下独制
  天下面无所制之也,能穷乐之极天。
  李斯深知,要想言动君王如二世者,也必须要有新说奇论,不然,龙颜是不会大悦的。可惜,自己垂垂老矣,脑子里能娱悦君王的新思想已经越来越少;再说,二世之心,从来不用来琢磨事情,世上也就难有什么事情能让其心动。
  只有一点,李斯是有把握的。他知道,二世绝非勤奋之君,最怕的是吃苦受累。要让他知道,行“督责之术”,他就能纵情极欲,您意享乐;不行“督责之术”,他大概只能过苦日子了。
  于是,李斯抓住这一点,进一步发挥: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难,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不能督责,
  则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为黔首之役,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已,则已贵而
  人残;以已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
  未有不然者也!
  写到这里,李斯不免有些得意起来,笔下一恣肆,居然非议起圣王来了,说他们不懂“督责之术”,结果,不是在治天下,而是在被天下治:
    故尧、禹,乃以身彻天下者,众随而尊贤之,可谓大谬矣!谓之为
  “桎梏”者,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诽谤圣王固然有些危险,但与当今皇帝论史,稍稍贬议一下圣王们,一般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与人说说第三者的坏话,只要这第三者不是其亲戚或呢友,双方总会更融洽一些。更何况,李斯曾听赵高说起,二世最怕当尧、禹那样艰苦奋斗的贤君。
  接下去,他引用了老同学韩非的一段话,进一步点出“督责之术”的要害在于“重罚”:
    韩子日:“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悍奴。”何也?罚之重也。故商君
  之法,于道吐痰者,刑。夫吐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唯明主能深
  督轻罪,故民不敢犯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权势,而独擅
  天下者,非有异道也,能督责而深罚也!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
  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王乐。
  此可谓明君之术矣。
  这篇“谏督责书”呈上之后,二世果然大悦,几日后颁诏,宣布要“督责治国”了。于是,举国动员,郡县贯彻,层层落实,一律实行岗位责任制。朝廷另派钦差御使大夫到各地去督察。不久,一批郡县,作为“督责典型”,被树立起来;一些守、令,作为“督责模范”,也涌现出来。一时间,各地刑者相伴于道,死人日积于市;为官以税民深者为明吏,执法以杀人众者为忠臣。天下眼看着就大治了。
  督责治国之后,二世也表现出了明君的睿智,同意以骊山刑徒奴子,悉数充军,让大将军章邯率领,出关击贼。章邯率的虽是刑徒奴子,毕竟算是正规军,一出关就大破了那些乌合之盗,又乘胜追击下去,一路捷报频传。
  至此,李斯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
  就在这时,派到荥阳打探消息的孙舍人也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说荣阳之围已解,李由无恙。李斯听了满心欢喜,便留孙舍人便餐,以表慰劳之意。这孙舍人,名畔,是李斯府中最受信任的宾客之一。他本是韩人,游学到秦,打听到李斯曾和韩非同学,便自称是韩非的私淑弟子,前来投奔。入府十多年,办事一向干练稳妥,从未出过差错。李斯对他甚为赏识,常说日后要举荐他,在朝中谋一个正式差事。为此,孙舍人办事就更加尽心尽力,谨慎小心。席间,孙舍人汇报完毕,却不动著,似仍有话要说,几番欲言又止。李斯奇怪,问之,孙舍人略迟疑了一下,才委婉地说起,在荥阳时,听说上面有密使派来,在暗查三川郡守李由,诬其有通贼之状。李斯一听,惊得险些掉了手中的银筷,随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满桌杯碗乱响,菜汁横溅,冷冷说道:“何人竟敢查到我的头上!?”
  孙舍人见状,吓得把话咽了回去,但此时不说也难了,便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是侍中大人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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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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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高见二世提起丞相李斯,知道进谗言的机会来了。即使对侯臣来说,这种机会也是不多的,且稍纵即逝,若非机敏绝对是抓不住的。当时,二世正在和几个嫔妃游戏,猜拳投壶,赢者罚酒一杯,输者脱衣一件,正在兴头上。赵高不是外人,又属中性,有幸躬逢其盛。
  二世说:“朕平日多闲,丞相不来上调;吾方燕私,想潇洒一下,丞相就来请事。是不是以为朕年少,就可以不敬了吗?”
  赵高笑了。李斯几次入宫见二世,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细声柔气地说:“陛下真是心地善良,总是从好处想人。丞相之心,恐怕不那么简单。”
  二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立即从嫔妃们高高低低的胸部转到了赵高圆圆胖胖的脸上:
  “丞相莫非有叵测之心?”
  赵高又笑了:“丞相之心倒并非叵测,不猜可知。沙丘之谋,丞相参与其事。如今陛下已立为帝,丞相却未得到升耀,其心中之不满可想而知。丞相大概自以为早该裂地封王了吧?以前,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臣之为人,陛下是知道的,从来不愿在陛下面前言人之短。”
  二世不语,眉眼搭拉了下来,神色有几分恼怒。
  赵高接着说下去:“另外,丞相之子李由,是三川郡守。臣听说,盗贼过三川城时,李由紧闭城门,不肯出击。那盗首陈胜、吴广,皆是丞相家乡一带之人。同为楚人,自有一份乡谊。据报,李由与盗贼之间暗中文书往来已久,有通盗之嫌,臣正在派人查验。臣一贯主张,查人办案,要讲真凭实据,不能冤校一个忠臣,也不能放过一个奸人。因此事尚在调查,故臣未敢禀报陛下,且事关丞相,臣不得不慎重。”
  “查!”二世的脸已涨得通红,“要查!要彻底查!”
  赵高见谗言开始起了作用,便停下来不说了。谗言的艺术,一是在于怎样使上意和下情融合起来,互生互动;二是在于如何适可而止,留有余地。对此,他是深知其妙的。
  说实在的,赵高并不想置李斯于死地。李斯年长,他一向以前辈视之。两人相交近四十年,其间还是思多怨少,更没有结过什么冤仇。当年李斯潦倒之日,他助过一臂之力;后来他赵高蒙难之时,李斯也施过援手。沙丘之变,两人连手,以阴谋成就了大事,而阴谋总使人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一直到阴谋败露之时。如今,李斯为朝中丞相,自己为宫内侍中,一同把持着秦国的朝政,阴谋看样子是不会马上败露的。
  他只想把李斯捏在自己手里,就像他捏住老相国冯去疾、大将军冯劫那样,紧紧地攥住,但并不掐死。身边之人,不论是皇帝,还是同僚,凡是捏拿不住的人,就会让他感到不可靠。正是这个原因,李斯总让他感到有些危险。李斯一向谨言慎行,少有过错,从不在外大吃大喝,风流也只限于妻妻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好在这次三川一案,从其长子李由通盗之事人手,总算有了间隙。只有把李斯攫在手心里,他才能心安;而李斯也只有被他攥在手心里,才能安享其富贵。从长远来说,他这样做,也全是为了李斯好。
  两天后,赵高发觉,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全不知世上人心有多么险恶。他只想着惩前毖后,救病治人,没料到的是,别人却要将自己一棒子打死。
  那天中午,黄门待郎马趋,急急地跑来见他,带来一份宫内绝密文件,说是丞相密奏的抄件。赵高急问什么内容,马趋神色慌张,支支吾吾,不敢言语。这马趋是他的亲信,可见到自己,总是不亲不信,而似老鼠见猫一样,哆嗦个不停,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
  赵高满腹狐疑,打开抄件。一尺见方的白色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篆字,一看就是丞相李斯的手笔。
  这是一份写给二世的密奏:臣闻之:
    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妄疑其夫,无不危家。
  赵高冷笑着。这奏书的起旬沉稳而犀利,立论也彰显而生动,只是一时还看不出作者之所指。君臣之喻,通常继以父子之比,李斯却偏偏提出夫妻之意,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难道李斯语含讥刺,在用妇人来暗指宫宦?他继续看下去: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
  赵高“哼”了一声。他看出点意思来了,虽然李斯并没有明言“大臣”所指为何人。
  下面,只见丞相笔锋一转,讲起历史上的经验教训: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一年遂劫其君;田常为
  简公臣,爵列无故于国,私家富于公家,布惠施思,下得百姓,上得群臣,
  卒弑简公于朝而取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
  李斯不愧是才子,赵高心想,奏章写得既有气势又有事理。当然,里面也有一些史实上的“硬伤”:那子罕本是贤相,却被当作奸臣;简公被弑于徐州,而非当廷毙命。看来,丞相毕竟是新派学者,功力还不够深厚;或者,他为了加强抒情说理的效果,竟有些不拘历史小节了?这些能骗得过满腹鱼肉的二世,但瞒不过当过刀笔吏的他。
  赵高正想着,那白绢密奏上面的下几行字,猛地跳进眼里,让他陡然一惊,似冷水浇背,又像热汤烫舌:
    今赵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
  于齐也。高又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
  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弑君之韩(王已),实为亡韩之相矣!陛下不图,臣
  恐其为变也。
  赵高一口气吸进,半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心跳急速,胸闷气憋。
  好一个李斯,居然敢来整我!赵高一生都在算计别人,却从没想到别人也会在背后算计他。更让他气愤的是,这世上,除了自己,居然还会有人写得出如此卑鄙的告密信来。
  一阵子愤怒涌过之后,接着是一阵子惊惧袭来。
  要是二世读了这份密奏,起了哪怕一点点疑心,他赵高就要死无葬身地了。想到此,他顿时冷汗如蚁,满身乱爬。
  就在怒惧交集之时,他发现那马趋还立在一旁,正低头斜眼,在偷偷地察言观色。他一个巴掌煽过去,尖声喝道:“下去!”那马趋捂着脸,并不喊疼,立即跟跪退下。
  赵高在屋内急急地来回走着,心里寻思着对策。他本是刚烈之人,虽残为宦人,添了几分阴柔,但骨子的酷暴一点没有减少。当年宫中御马的时候,他驯服过无数烈马。他驯马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不停地鞭打,将那些不听话的烈马,打得暴跳,打得嘶叫,打得它们最后趴下,再也站立不起来。在他的鞭子下,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因为驯不服的烈马是活不下来的。李斯早晚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厉害,他恨恨地想。
  作为贫贱之交,四十年来,他和李斯虽说不上情同手足,但毕竟党同帮派,两人相扶相携,一起从底层爬到了高层。不想,到了共富共贵之时,却势同水火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时虽不关阶级,却是一样的你死我活。
  赵高吩咐下人备轿。他要文即去甘泉宫面见二世。
  他深知,让二世处在李斯谗言影响下的时间越长,自己就越危险。二世最听得进去的就是谗言,他的脑子,向来是谗言必争之地,自己的谗言不去占领,别人的谗言就会攻进去。现在,李斯的谗言已先行进入,他必须尽快去“以谗破谗”。
  轿子行到甘泉宫东门,远远望见丞相轿队正从那边折回,显然是求见皇帝未成被挡了驾。赵高坐在轿中冷笑。没有他的允许,谁也别想进宫拜渴。
  见到二世,赵高不急着为李斯下药,也不忙着为自己辩诬,而是万分诚恳地对二世说:
  “陛下,臣有一事奏请。”
  胖胖的二世,坐在龙榻上,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显然,丞相的密奏让他的午觉没睡踏实。
  “卿有何事?”
  “请陛下厚赐丞相。”
  二世的两道浓眉,因惊奇而高高耸起,问:
  “为何?”
  “臣闻:高薪养廉,重赏蓄忠。陛下若厚赐丞相,丞相必更加忠君爱国,此人之常情。”赵高不慌不忙地说,“如今群盗并起,天下不安。丞相居外,掌三十六郡县,权重于陛下;且其子通盗之事,虽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臣深恐丞相有变,则大局不可收拾矣。”
  二世的眉头起而后落,又拢到额头中间,呆坐在那里,似想若恩,表情在喜怒哭笑之间。
  赵高继续说:“再者,丞相乃先帝旧臣,有功于秦;沙丘之变,亦有贡献。臣与丞相交往四十年,不忍看其一念之差而晚节不保。”
  良久,只听二世一声长叹:
  “赵卿真乃忠厚之人也!”
  赵高闻言,心中暗喜,立即伏地叩首,嘴上却说:
  “臣不敢当。”
  二世说:“赵卿也许不知,丞相正在上书告你,要朕杀你!”
  赵高趴在地上不起,作觳觫状,说:“臣罪该万死,只是不知何罪该死?”
  二世说:“联如何舍得杀你?卿乃故宦出身,却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以忠得进,以信守位,肤实贤之。丞相怕是老了,不想退休,嫉你年富力强,下知人情,上合联意,将来接班。”
  赵高说:“如今,朝廷内外,丞相所患者,惟高一人矣。若高一死,丞相大概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要行当年齐国因常弑君之事。”
  二世愣了愣,目光又有些散乱,像是受了惊吓。几天来,总有人提到齐国田常弑君之事,看来自己真是危在旦夕了。惊恐中,他急急地说:
  “立即拘捕李斯,交廷尉治罪。”
  赵高一听,立刻泪流满面,久久伏地,不肯起身,许久,才哽咽而言:
  “为社稷计,丞相之罪,不能不治;以旧情念,臣实不忍其固固受辱。望陛下开恩,由臣亲审此案,以免逼供刑讯。将丞相交到别人手里,臣实在是无法放心。臣必能以事实为罪证,以秦律为准绳,让李斯坦白认罪。”
  二世听了,心有所感,不禁为之动容,挥了挥手,说:
  “就请赵卿案治李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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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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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是半夜三更在家中被抓的。当时,他正睡得昏沉,那晃动的火把,明亮的刀朝和嘈杂的人声,使他恍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初到咸阳的那个夜晚,心中诧异,以为又有什么皇帝崩驾了。等梦醒透了,才知道人家这次是来抓自己。
  惊慌之中,他把衣服穿反了,鞋才穿上一只,几个兵丁就冲了进来。他喝止不住,反被他们不容分说地绑了起来,拽出门去,好像完全不知道他是丞相大人似的。
  相府大院里火光通明,到处是持剑握刀的禁中卫士。带人来抓捕他的,是咸阳令阎乐。这阎乐是赵高的侄女婿,本名阎罗,属城中泼皮一类,为人甚痞,根本不在官吏系列。当年,赵高为了让他当上这个咸阳令,特来说情,自己心里不愿,推说其姓名晦气,看守都城不要,其时佛学员未东渐,但地府归阎罗管辖,大家还是有所耳闻的。后来,赵高让这阎罗改名阎乐,自己因不愿得罪赵高,也就不顾朝廷升迁条例,胡乱任命了。
  夜深风凉。李斯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密奏事发,赵高先动手了。
  环顾四周,他发现府中的家人、宾客也都被一一押了起来。大院左边是一大堆宗族亲眷,全在啼哭叫骂。二儿子也在其中,高高大大的个子,被紧紧绑着,委屈得不得了。李斯看着心疼。右边是一些追随自己多年的舍人,都一脸惊慌,被吓得无声无息,显得文胆无胆,智囊乏智。那孙舍人也在,被一壮丁拎着,鸡鸭一般,挣扎不得,少了许多精明强干。李斯暗自摇头叹息。
  李斯知道,现在争执无用,只得先上了囚车,跟着阎乐走了。
  李斯没有被关进廷尉治下的大狱,也没被带到御史专审的大堂,而是作为特犯,押到禁中卫队辖下的密牢中。那密牢归郎中令赵高亲自掌管。
  一到狱中,他便被连夜提审。火把晃着,李斯看不清主审的是谁,只听一声喝:“知罪否?”还未容他分辩,阴影里又是一声喝:“不得抵赖!”李斯索性不说什么,知道这本是陷害,辩解也是无用。对方倒也不要听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些“好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之类教育的话,苦口婆心,唠唠叨叨,令人昏昏欲睡,但火把紧照着,又不许他磕睡。
  第二天也是如此,政策教育为主,一点不给时间交代。
  李斯并不惊慌,心想,只要挺过一两天就好了。自己贵为丞相,朝中自会有人出来仗义直言。赵高一手遮不了天。
  到了第三日,李斯才发现事情严重了。听狱卒说,那夜大搜捕,被抓的远不止他一人。老相国冯去疾、大将军冯劫都被拘了进来。二人不够坚强,在狱中没能挺住,已双双畏罪自杀了。
  李斯暗暗叫苦,知道朝中再也无人能为自己说话了。
  第四天,李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了,便大喊道:“速拿笔墨来!”狱吏以为重犯终于要坦白交代了,立功讨赏有了希望,不禁喜出望外,立即捧来一套笔墨帛简,并为李斯卸了枷锁,还替他揉了揉胳膊。
  李斯想了想,决定向二世直接陈情。二世智商或许不够,但情商尚有。他一时分不清黑白,辨不出忠好,但念自己有功于秦,或能怜而赦之。
  一提起笔,他悲愤难抑,冤屈之情,如泉涌水泄,倾倒出来: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
  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路,南定百越,以见
  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
  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刻画,平斗斛,一度量,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
  主得众之心,万民拥戴,死而不忘,罪七矣!此皆臣之罪也,罪足以当死久
  矣!愿陛下察之!
  写毕,李斯早已涕泪纵横,先自哭倒了几回。当年,多少次上书言事,论的都是天下兴亡之计,安邦定国之策。不想,最后写的,却是一份申诉材料!
  他双膝跪下,向南天一拜,然后将写好的奏书郑重地捧给狱吏,吩咐说,即刻送呈皇帝,不得有误。那狱吏听说是呈绘皇帝的重要文件,自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又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一路碎步急跑。
  奏书送出后,李斯心焦地等着皇帝的赦令。
  捱到黄昏,来了赵高。
  “好文章呀!可惜,陛下是读不到了。”赵高尖声细气地说,将那狱中奏书在李斯面前晃了晃,就着火把点燃,拿在手里慢慢烧掉,然后嘲讽地说:“囚犯安能上书?!”
  李斯气得发抖,只因戴着枷锁,又抖不起来。
  赵高眯眼微笑着,欣赏了一会儿李斯发蓬面垢、衣秽衫破的样子,继续说:
  “丞相大人,现在是认罪之时,不是表功之日。”
  李斯质问道:“我何罪之有?!”
  赵高说:“通盗谋篡呀!天下之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阎巷百姓,没有不知道的了。大人何必要继续抵赖呢?”
  李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是诬陷!”
  “这罪,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赵高谈淡地说,“贵府的孙舍人已经招供,你父子二人,一个在外通盗,一个居内谋篡,人证物证俱在,已是铁案。”
  李斯怒骂道:“赵高,你陷害忠良,不仁不义!”赵高笑了起来:“你若是忠良,我自会讲些仁义。可你我之间,只能行些小人之事。你是君子,读书识字,学历高,可未必就是忠良;我是小人,赶车出身,只会用鞭子驯马,自然不懂什么仁义。”说毕,喝道:“上刑!”
  几个狱役上来,将李斯除了枷锁,剥了衣衫,按倒在地。一个壮汉,开始用鞭子抽打。一鞭下去,一道血印,李斯叫唤一声。抽了十几鞭后,身上十几道血印,李斯也叫唤了十几声。赵高听得不耐烦,叫换上带刺的荆条。那荆条抽下去,立即皮开肉绽,血鲜肌艳,不过七八下,李斯便熬不住了,高声告饶。
  “丞相大人原来并不经打。”赵高不无轻蔑地说,“看在你我多年的情份上,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明天,朝廷会派人复审核案,只要老实认罪,便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李斯卧在血泊里,喘重气微,不敢说不。
  次日早晨,来了一位秃顶的老者,自称御史,到狱中办案。李斯正躺在一张破席上,遍体鳞伤,浑身疼痛,一点动弹不得。听说朝廷派人来了,挣扎起身。见来人虽面生,但慈眉善目,像个好人,便如遇见救命恩人一般,紧扯住喊冤。不想,那老者的慈眉善目突然横竖起来,出手就是一个巴掌,劲道之大,不似老人,显然是练过武功的,打得李斯头晕目旋,仆倒在地。几个狱卒也扑上来,一阵劈头盖脸地暴打,李斯满身的旧疤立即又添上了许多新伤。
  李斯知道中了赵高的诡计。那老者是赵高手下,假扮御史,专门来考验他的。
  过了几日,又来了一位长髯的年轻人,斯斯文文,自称渴者,来替皇上纠正冤假错案。李斯虽有几分警惕,只是不死心,仍是大声喊冤。结果,那斯文的年轻人也骤然凶残起来,揪发揿头,扭臂拧手,又叫来几个狱卒,对他一阵毒打,打完,还不许趴下,只许跪在地上反省。
  如此反复了几次,李斯不敢再喊冤了。凡有人来问,一律认罪。说通盗也好,说谋篡也好,一概承认,还交代出许多细节,前后虽不连贯,却免受不少拷打。
  终于有一天,二世真的派了一个御史来审李斯。李斯不知,仍像以往一样,胡乱坦白,彻底交代,认罪态度甚好,结果被一一记录在案。审讯完毕,御史深受震动,斗争觉悟显然大大提高,一边收拾起几大捆案简,一边感叹说:“如果没有赵待中,陛下真是要被丞相卖了!”
  从此,狱中太平,再也没有人来提审了。李斯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如猪似狗。
  到了七月初的一天,牢里的伙食突然大好起来,晚餐更是鱼肉具备,且有薄酒。李斯明白死期到了,悲愤得一口也吃不下最后一夜,李斯在牢中来回走个不停,呼喊叫骂不止。
  他先是双手摇着牢栏,牢栏撼不动,便使劲顿足,仰天长叹:
  “可悲呀!无道之君,何可为计也?!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三人都是忠臣呵!现在他们要杀我李斯了!我因忠而死,死得光荣!只是效忠而仍不能免于死,可见是效忠效错了人!”
  言罢,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骂乏了,他就地坐下,喝了一口水,歇了一会儿,想想气不过,又站起身来,撕破自己的衣杉,暴怒地用双手敲着墙壁,更无所顾忌地叫骂开来:
  “二世之无道,过于梁、约、夫差!夷灭昆弟,篡位自立,诛杀忠臣,重用贱宦,天下岂不乱哉!为修阿房宫,赋敛天下,重税厚费,民怨沸腾。我李斯不是没有谏过,昏君不听忠言呵!”
  狱卒听他骂得过于反动,都骇得不敢出声,也没人敢上前瞩止。一个个赶紧躲得远远的,捂起耳朵,自觉抵制着不良言论的侵蚀。
  李斯此时也不管不顾了,死到临头,他要说出一些惊天动地的话来:
  “大秦要亡了!如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了!昏君之心尚未悟,奸臣赵高仍被重用。我不久就会看到,盗至咸阳,麋鹿游于宫苑!”
  骂到后来,他走不动了,也喊不动了,便缩在一个墙角里,述迷糊糊地睡去,在半睡半醒之中,渐渐陷人了一种神智狂迷的状态。子夜时分,他猛然惊醒,眼前出现了异象:在一片黑暗中,几点暗绿色的荧光在游动,闪闪烁烁,飘飘忽忽,时隐时现,一点点地在向他逼近。
  是索命的鬼魂?
  李斯心中惊骇,一时忘了疼痛,忘了悲愤,忘了生死。他定睛凝望了许久,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那不过是几只深夜出来觅食的老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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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在许多年过去后,忆起李斯临刑之日,还忍不住要回昧一下那情景的惨烈。
  那日,李斯及一家老小,连带三族亲戚、宾客门生,一干数百人被绑赴刑场。正值阴雨连绵,下得天地湿透,一片淋淋漓漓。刑场上,虽有围观者上千,但在雨水浇琳之下,少了一些热闹之情,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按惯例,主犯李斯先走。根据“大秦律”,通盗判五刑,谋篡论腰斩。侍中兼郎中令赵高指示,两罪并罚,依法执行。这一指示让行刑的刽子手着实为难了一阵子。那五刑是剿鼻、割舌、剁肢、笞杀、碎尸。若先行五刑,碎了尸,便无法腰斩了;若先行腰斩,截成两段,那劓鼻、割舌、剁肢、笞杀都失去了意义。研究了一番,刽子手们才想出一个既不抗命又不违法的万全之策,就是将五刑和腰斩结合起来执行,先劓鼻、割舌、剁肢,笞杀之时,同步腰斩,最后,再慢慢碎尸。
  临刑前,李斯只见到了二儿子。他此时才知,长子李由因荥阳失守,早在他入狱之前,就已被贼寇击杀,根本无法“通盗”。赵高一直瞒着消息,为的是坐实他们父子的谋反,免得将来成为冤假错案。李斯此时心已碎,不觉悲伤,反觉儿子有幸死在贼寇手里,比落到赵高手中要强。
  李斯执着二儿子的手,无语泪流,良久,叹了一声,说:“真想带着你哥和你,回一趟上蔡老家,再出城东门,牵着黄犬,逐猎狡兔。可惜,现在太晚了!”
  二子闻言励哭,声悲气绝,引得身后一群待戮之人,都放声嚎啕,不惜气力。
  李斯不忍多听,转身上了刑台,默默就刑。
  在下观刑的众人,无声屏息,亦不敢乱挤,都踞脚伸颈,睁大眼向刑台上张望。不一会儿,只听刑台上的一声惨叫,穿空裂云,尖锐揪心,叫得台下的哭声一时都止了。那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然后,渐渐弱下去,最后一丝丝地消失在雨声中。这时,一滩殷红的鲜血,随着雨水,从刑台上流淌下来。
  台下哭声又起,很快就变成惊天动地的一片了。
  李斯一死,刽子手们稍事休息,喝了口水,抹了把汗,就开始“夷三族”之刑。李斯的亲子、家人、宾客,一排排领上来,不分男女老幼,亲疏远近,一律斩首。七八个刽子手,杀到最后,竟熟练起来,斧起刀落,人头便落地了。尽管如此,也一直忙到傍晚,才停住了所有的哭声。不过,那雨却没停,一直下了整整一个月。
  据说,李斯家族的所有亲人及门下宾客,无一人幸免。只有李斯那九十岁的耳聋老母,与那哑女,因仍佐在老家的山里,居然逃过此难,官府也实在没想到她老人家还会活着。此时,老母已神智不清,以为儿子仍在城里当官,怨他不回家来看自己。
  李斯死后,赵高升任丞相。第二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他和二世突然就一个动物的命名,产生了认识上的重大分歧。赵高献上一只鹿,但坚持说是马。二世虽傻,却认得出是鹿,便说不是马。众臣莫衷一是,有的说是马,有的说还需实践检验,只是没人敢说是鹿。由此,二世被怀疑得了妄想幻觉型神经病。
  为了拯救秦国,赵高最后不得不杀掉二世。他派阎乐去逼宫。二世见阎乐提着剑闯入宫中,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赶紧说,他愿退位而为郡王,不许;又说,愿为万户侯,也不许;二世急了,说,当黔首也行,只要活着。阎乐回答说,当黔首可以,但活着不行。结果,二世被杀,后以黔首之礼,葬在了他度过许多欢乐时光的宜春苑。
  但是,赵高没能拯救得了秦国,自己反倒先殉了国。一个多月后,新立的秦王子婴在宫中刺杀了赵高。
  那一年,秦国大将军章邯与江东盗贼项羽,在漳水一带决战,被打得大败,于是幡然悔悟,决定起义;此时,淮南无赖刘邦,乘虚攻入咸阳,秦王子婴白车白马白盔白甲,脖子上系着随时可以上吊用的麻绳,手里捧着始皇帝的玉玺,降迎于咸阳城东的职道旁。为此,项羽气愤填膺,恨刘邦抢先取巧,几日后也攻入咸阳,杀了秦王,又一把火烧了阿房宫。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月,咸阳一片废墟。
  其后,岁月沧桑,兴亡如梦。
  某日,河南省上蔡县县城东南郊外,当年楚国粮仓旧址附近,突然多了一处景点,名为“李斯故厕”。它不知何年修建,却是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久前,当地为了发展旅游业,将其正式对外开放。景点的门票,比照其他收费厕所,只收三角,游客仍然不多。每天,当零星游客散去之后,“李斯故厕”便静立在荒野之中,默默对着夕阳残照。
  当然,这是后话。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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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书写完后,会有一种生命流逝的感觉。这倒不是在感叹韶华易逝,青春不再,而是感到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书里面。
  李斯说,人生如鼠,不在仓就在厕。其实,书又何尝不是呢?命好的话,大富大贵起来,说不定列入“五个一”工程或得个海外大奖什么的;混得不好,沦到地摊,躺在库房,甚至归入“扫”、“打”之列,都是可能的。可借,这已不是作者所能掌握的了。
  这里,只想将此书的问世过程,简略记下,算是留下一份“出生记录”,也借此以志谢意。
  此书初稿于今年6月写成,8月改定。贺小钢君读后,相信鱼目可以成珠,细审精编,纠错正误,小说先于10月25日起在《新民晚报》上连载;又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陈先法先生不弃,陈保乎、何承伟两位先生支持,甘冒米烂陈仓之风险,慨然决定出书,使此书得以在世纪之交与读者见面。
  在此书的写作、修改和出版发行过程中,还得到过许多相识和未曾谋面的朋友的关心和帮助,在此也一并表示感谢。
  虽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但书成之时,作者就不该多言了。
                          1999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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