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8 亮炯·朗萨(现代)
“那是我的,还给我吧。”扎巴娃格绒有些胆怯地又说了遍。
欧珠却把牛皮纸揉成一团,在上面吐了口唾沫扔在地上,还踏上一只脚踩了踩,挑战似地笑了说:
“你来取吧,还你了。”
格绒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弯下腰取那图,但欧珠没有松脚,他就轻轻推了下,欧珠当即就给了他一拳头,打在鼻子上,鼻血一下就流了出来。郎吉看不惯欧珠欺人太甚的样子,抓起地上刚才散落的石子棋就想朝欧珠扔去,那个借给郎吉书看的青年扎巴已经走过来,他忙拉住郎吉的手,示意他别犯教规,看那边铁棒喇嘛走过来了,这时,跑得最快的就是欧珠,格绒扯把青草擦了下鼻血,拾起牛皮图也赶快跑了。
藏历六月十五El是安居日,这几天僧人是禁止出门的,因为到了春末夏初,所有的草木都开始萌发枝芽,虫鸟开始下蛋孵雏,所以怕踩死幼虫雏鸟,犯了佛教戒规。安居日第一天全体僧人集中在大殿里,寺里的禁忌管理者手捧着一把专门用于发誓和惩罚违规者的巨大的铁锁、铁钥匙,依次从每位僧人面前走过,每一个僧人都要把手放在锁钥上,背诵规定的誓言,象征自己的行为要被誓言约束住,就如同这把锁和钥匙一样,背弃誓言定将受到佛的严惩。安居日期间授予了特殊权力的禁忌管理者,不像其他僧人一样在室内闭门静修,他们可以到处巡查,看有没有违规的僧人,若被撞见,就必定要挨罚。
做完早祷,僧人都回到康村( 僧人自己家修的房子,以所来之地为集居群落,形成康团) 自己的住所,为表示房内有人在闭门修习经典,以免有人打扰,所以在关上门前先要在门槛上放一团泥,再插上一把青青的贡呷草,如果有急事必须出门去,那需要请假批准才行。
欧珠是另一个大头人阿杜的儿子,在这一带,他家势力之所以比较强大,是因为跟康南毛亚大土司是亲属关系,所以在这片区域上,其他土司头人都要让他家三分,欧珠就依仗着父亲的地位,经常背着格西欺负其他家庭地位低的软弱的小僧人。僧房都是各自家庭修建的,外观看所有的僧房都是两层的,白色墙,红门窗。但从里面的布局和装修就可看出各自家庭经济的好坏。欧珠的僧房在这片康村中算是修得上等的,正关门闭修的欧珠这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
“欧珠,欧珠。快来取你家里给你带的东西,快来取! ”他从窗户望出去,见巷口处一个皮帽戴得很低的俗人向他招了招手,他犹豫了会儿,四处看了看,见到处都静静的无一僧人,急忙下了楼,开门出去了,可当他走到巷口,却不见了刚才喊他的人,只听见几声鸟叫。他走出巷口朝前又走了一程,什么人也没有,他正感到纳闷,就在这时手里拿着亮晃晃、巨大铜锁铜钥匙的安居日的巡视官走来了,躲是来不及了,他撒腿就想跑,值勤官冲上来抓住了他,并举起手里的铜钥匙在他身上敲了几下,打得他叫唤起来,然后用鞭子把他往回赶。欧珠这回算是吃了顿闭口沙,他始终没猜出是谁把他喊出去的。
那个喊他的人其实就是郎吉,当早祷完了后,郎吉换上借来的俗人服装,在自己的房舍门前放好泥草就悄然溜出去,观察好巡查官动向,他的配合者发出鸟叫的信号,他就恰到时候地把欧珠喊了出来,自己迅速躲开去,让欧珠撞在了巡查人的手里,替他和小伙伴们出了口气,这是他的主意,他的配合者是那天挨了欧珠一拳的格绒和读围棋书的那个年轻僧人,还有个小扎巴阿桑是知情者。
凌晨,当启明星从东方刚刚升起来,绒若拉寺大经殿的顶楼上走来一个僧人,走到顶楼最高处站定,面对着寺庙前方、笼罩在朦胧晨光里的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一片白色僧房,他抬起手,“啪、啪、啪”响亮地击掌三声,掌声在静谧肃穆的寺院城阁上空回响,接着传来他浑厚、沉稳、宏壮并经过特殊训练的低沉胸音:
“米米泽哇德庆坚色司! ”
这是句祈祷的话,意思是观音菩萨保佑平安。紧接着在殿堂的大院里响起一个清脆响亮的童音:
“念经咯! 念经咯! 念经咯! ”连喊三次。
全寺的僧人们都迅速起床向大经殿涌去,脚踏青石板的声音和袈裟裙裾的摆动声轻轻响应在僧舍小巷里、大殿石梯上……
殿堂可容纳近两千名喇嘛,几千盏酥油灯燃放着橘红的光亮,映照着大殿里高大的上百根红色梁柱,身着红色僧衣的僧人们前后赶来,就像红色的浪涛起伏着,不多会儿就平静地排列端坐好。
斟茶的七八个小扎巴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连走带跑,平稳地端着很大的酥油茶壶由寺院后的大厨房跑到大殿内依次给所有早祷的僧人斟上茶,早祷和早茶就开始进行了,领经师浑厚、洪亮的领经声响起:
“贡曲松却巴帕! ”( 向三宝献供)
全体僧众跟着他念诵了一遍,然后一齐端起茶碗喝上第一口茶,就这样反复三次,诵经声和喝茶声在聚音、共鸣效果特殊的大殿里就像红色的海洋里掀起的气势磅礴、波涛激荡、有韵律、有节奏的声乐波浪。
大厨房里一派忙碌,今天早祷后要布施茶粥,施主是桑佩岭马帮,聪本桑佩罗布昨天晚上就派人送来了茶包、酥油和小麦等物品,今晨僧众喝的酥油茶就是他们布施的,早祈祷结束后,还将布施小麦稀粥。这种在早祷时接受布施是常有的事,这样做是请寺里帮助祈祷,祈祷吉祥如意。每年桑佩岭马帮将要远行,都会在临出发前一天在当地几个大的寺庙菩萨前点灯,献哈达,早上布施,请僧众为他们远行祈祷平安、吉祥、生意兴隆。马帮队伍每次远征,就是一次长途跋涉的探险,在路上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险恶,特别在横断山区域的朵康险峻的高山峡谷中,所以祈祷商队人马的平安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事情。
厨房里两只足以盛下三头牦牛的巨大铜锅热气蒸腾着,很大的灶孔里粗大的几根青冈木熊熊地燃放着火苗,劈劈啪啪地发出干柴爆裂的声音,当火势微弱了,管厨的铁棒喇嘛就拿起一根近一丈多长的木杆,站在离炉灶较远的地方,把木杆伸进炉膛,高声地向火神祈祷念咒,并不断地说:
“燃烧起来,燃烧吧,燃烧起来! ”
好像真有火神帮助,刚念完,火势就威猛起来。两边巨大的灶炉上都搭着梯子,烧茶煮粥的人正沿着依在锅边的木梯攀上攀下地忙着掺水搅和。
寺院层墙外的苍翠树林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啾啾啾”、“嘶哩楚,嘶哩楚”的鸟叫声,东方的朝阳冉冉升起来了,阳光照耀在恢弘精美的寺庙建筑群上,亮丽的光柱从大殿顶的天窗涌进了殿堂,沐浴着红色的僧众,这时,早祷在灿烂的阳光里结束了,而布施的施主已将熬好的麦粥盛在装饰着铜皮的大木桶里等候着早祷结束的僧人们。
听到喇嘛总管发出分粥的信号声,僧人们拿着各自的木碗向大门涌去。郎吉跟这些精力充沛的青少年扎巴们一样,笑闹着,大家都故意你涌我、我挤你地向前冲着,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形式,每次施粥时,一种特别的竞赛就开始了,就看谁挤到最前面,成为优胜者,有时为了争夺这个优胜者称号,年轻人还可能大打出手。格绒跟着郎吉左钻右挤,一会儿就冲到施粥处,按规矩第一个到的就要把手里的木碗在旁边的木栋柱上“咚、咚、咚”地击三下,另一个扎巴与郎吉几乎是同时冲上前,但是伶俐的郎吉先敲响了木柱,屈居第二的扎巴转过头来,见是郎吉,就满脸不悦地看着他,而郎吉却对他报以胜利者的微笑。当他和格绒端着麦粥挤在人丛中,他看到人群之外的聪本桑佩罗布正看着他,他急忙招了下手,对格绒说他去见个人,等会儿回来,就忙着挤出人群,但却不见了聪本的踪影,他失望地四下看了看,没找到聪本,就一边向回走、一边端起麦粥喝起来,却无意撞着一个人,那人用力推撞了他一下,原来是端着麦粥的欧珠,他在挑战地看着郎吉。郎吉没理会他,埋头喝着粥想走开,但欧珠却拦住他的路,又推了郎吉一掌。
“你想干什么? ”
“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 ”
“不知道。”
“哼! 阿桑是个胆小鬼,被我一吓就交代了,你就别装了。”
“不知你在说什么。”郎吉冷静地说完迈步想走开。
“我一直在找机会,今天是你自己撞上的,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欧珠又推了郎吉一下,并一把抓住郎吉身上的袈裟不放,郎吉这才举起手里的木碗向他脸上扣去,稀粥糊了欧珠一脸,趁他擦脸时,郎吉转身就想跑开,欧珠追上来,又给了他一脚,一拳,一让再让的郎吉这时也忍不住了,迎着向他扑来的欧珠扭搅着打起来,两人互相都打得鼻青脸肿还分不出输赢,最后是铁棒喇嘛冲上来拉开了,对这两个打架斗殴违犯教规的少年扎巴狠狠地用皮鞭处罚了一顿,并罚他俩做苦工,不做苦工,就罚款。欧珠是大头人家的儿子,最终是用罚款代替了苦工。郎吉不想让他舅舅知道他打架的事,一再求格格不要跟家里人说,做苦工他才不怕呢,只是屁股和腿被那个铁棒喇嘛打得太重,睡了两天才走得动。这天晚上格绒告诉郎吉,欧珠是个很坏的人,他贿赂了打郎吉的那个扎巴,所以才把他打得那么重,这是欧珠自己炫耀时说出来的,还说他和坚赞算是扯平了。
大经殿左侧旁有一片绿树环绕、环境幽静美丽的地方,中间生长着五六棵高大繁盛的桃树,那儿就是辩经的法苑,每当春天来临,那几棵枝干繁盛的桃树,就会开满灿烂的粉红花团,桃花那苦甜苦甜的清香味儿溢满了法苑,郎吉和格绒的僧舍离这里不算远,在静寂的夜里微风吹来,桃花的芬芳也会若有若无地飘进他们的房间里。这时已是深夜,格绒在睡梦里均匀地呼吸着,郎吉却一直没有入睡,法苑隐隐约约传来激烈的辩经声和击掌声,晚间辩经的一般是自愿参加者,他们都是苦读经书的僧人,为了弄懂五部宗教经典的真谛,刻苦钻研辩论着,郎吉曾经也有过想要学好佛经、将来做个了不起的上师的想法,但今夜他的心境却无法安宁了,他心中有那么多的仇恨,他怎么能一直待在寺院里,和欧珠的较量使他感到自己长大了。如果他还是身居高位的土司的儿子,有钱有势,他还会受欧珠这样霸道的头人儿子的气吗? 那个不按教规行事的铁棒喇嘛还会那样听欧珠的唆使吗? 不过这些比起他心中的仇恨算不了什么。他突然想要成为桑佩聪本那样的汉子,然后成为复仇的英雄。
郎吉没有把他的心事告诉任何人,第二天,趁着单独去厨房做苦力活的机会,他悄悄地离开了寺院,匆忙地去追寻桑佩马帮了……
               第十二章
“智慧而德高长寿的父王,请用太阳的明亮细究端详,没有美好的珠宝装饰胜利之幢,哪能值得在太空里闪耀飘扬? 一支军队没有威仪的将王,战场上谁会畏惧你的部队? 我呀,要以大鹏展翅的力量,进入浩瀚无边的海洋……”
——18世纪藏族历史小说《勋努达美》
“格嘿嘿! 格嘿嘿……”
在茫茫浩浩的山谷中回应着男人们嘹亮的呼啸声,午后,太阳没入淡淡的云层中,一队牦牛驮队翻过嘎雍山,走进了地形复杂、乱石林立的谷地,四周是茂密的原始沙树林,一条长年累月由马帮驮脚者踏出的小道蜿蜒在绵长的石滩谷,这只驮着皮口袋和各种山货的队伍大约有牦牛九十多头,二三十个驮脚娃,看得出他们是一支短途牦牛商队,这种商队一般是由一个地区或一个村子的乡邻自愿组合在一起,结伴把家里准备的酥油或土特产拿到离该地区略近的商贸较集中的地方去交换生活所需物品。当他们将走出荒寂、嶙峋的海子山石滩时,突然有一帮人从几块巨大的石包后冲了出来,有两三个人还举起明火枪乱放了几响,拿着刀的叫喊着冲了过来,这种小规模的驮队经不住这帮强盗的抢夺,很快就被抢光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所有的驮着东西的牦牛都被赶走,当他们正悲痛不堪时,在身后刚来的路上,又奔来几个骑马的人,交松切! 他们惊惶地以为又来了一帮强盗,现在他们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有了。
那几个骑马的人越来越近,面孔也看得清楚了。原来都是年轻小伙,穿着黑色或白色的斗篷,他们都有叉子明火枪,有的还端着弓箭,领头的是个身着黑色羊毛呢斗篷、立领上是一道红色羊毛软呢滚边的小伙子,看起来很是英俊,他和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是披着蓬松或卷曲的短发,当他们赶到惊惧未消的被劫者们面前时,稍停了下,就径直追赶刚才那帮土匪去了,这里是行劫的最佳地方,路边大大小小的乱石像方阵,石滩两边就是茂密的森林,劫掠者只要一抢到东西,跑过石滩就可以安全地躲进茂密的沙树林中。这帮年轻人追得及时,强盗们还没走进树林,前面的两个匪徒的腿上和手臂就被箭伤着了。看得出穿黑斗篷的那个领头的青年有一手好箭法,加上其他几个小伙子的鸣枪声,他们的气势和敏捷、神速,以及充满阳刚之气的青春气度,着装的齐整特殊,形成威慑声势,就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那些先还想抵抗、极力想赶走牦牛的强盗们很快就四散着逃开了,受了伤的也瘸着颠着跑进了森林。被抢的人们还以为他们的东西又被另一帮土匪抢了,感叹着今天没看好日子,遇上了两批土匪,只有空手回家了。有个老头说,今天早上出村时看见那个背空桶的阿泽老婆子就证明不吉利,你们说念了经就没事了,看吧,倒霉透了。
就在这时,后面远处传来马铃声,不多会儿,在石滩的小路上行进着长长的远看就像是一支走不完的骡马商队,空谷里回响着铃铛声和人们吆喝骡马的声音,近两三百匹骡马,都驮着货物,驮脚娃们不是腰上别着刀,就是背着叉子枪或弓箭,在川藏驿道上,也就是在茶马古路通道上,大商队一般都是能对付所有危险的队伍,也算是一支准军事组织,有严密的组织纪律,聪本或聪本的助手就是指挥官,都带有枪支和刀箭等武器,土匪或强盗对这种商队是不敢轻易抢劫的。今天这股土匪也在喊运气不好,他们都知道,康巴马帮都是很仗义行侠的,撞上了大马帮,就自认倒霉了,没有丧命就不错了。
“这些都是你们的吧? 大家清点一下,看有没有损失! ”那个领头的年轻人驱马来到牧人商队前指了指身后那些牦牛。
牧人们这才感激不尽地确信,他们今天是遇上好人了,这帮年轻人哪里是土匪,完全是金刚菩萨显灵救助了他们,都纷纷说着感激的话。一个系红缨长发辫盘头的中年男子拉住青年的马缰,一再感激,说他外貌就如此英俊,行为更如神子格萨尔,一定要留下名字,一定要赠物表谢意。青年笑了说,你要感谢就谢我们的聪本吧,说完就离开了。
这个中年男子看来是这群商队的组织者,他领着他的人捧着牛皮缝好的圆如卵石头的一个酥油包和哈达,向马帮聪本迎去。
聪本却只收了哈达,没有接受其他的东西,聪本说:
“用不着这样感谢了,都是出门在外,什么事都会遇上,碰上这种事都会帮一把的,帮助了别人就是帮助了自己。你们人少就跟我们一起走一程吧。”
这更让他们感激不尽,从心里十分敬佩这队马帮了。聪本的话道出了多数马帮人的秉性,确实如此,马帮常年翻山越岭,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困难不会遇见? 他们既是生意人又是冒险家,他们要凭自己的胆识和智慧、能力,凭在险峻浩莽的横断山区特殊的生涯形成的优良品质,面对一切困难;他们大多见多识广,心胸宽阔,为人很是通情达理,乐于帮助别人,重义气,讲信用,又很能明辨是非,特别能理解别人的难处,聪本说的“帮助了别人就是帮助了自己”,真是他们的真知灼见,也是佛经中讲的行善积德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在这支有纪律的队伍里,没有明显的等级区别,聪本是统帅,但他很少独断专行,他身边的那帮年轻人和其他驮脚娃都互助互爱,很平等。友好合作、团结一心是这支马帮队伍的精神,这也是高原的马帮精神。
在中国大西南区域内,自古以来,马帮都是个很特殊的群体和职业。康藏高原,横断山的大山大川大峡谷中,千百年来生活在这片区域里的人们在与自然抗争中,用人和马的脚力,用生命走出了条条道路,民间自发贸易方式和经济需求形成了一条条独特的民间商道,这些商路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路经藏东康区的主要有两条,一条是从四川产茶地雅州( 雅安) 起始,在达折多形成边茶和山货等集散中心,形成通往藏区的商贸重镇,从达折多( 康定) 又分南线北线两主道,南线经亚曲喀( 雅江) 、勒塘( 理塘) 、巴塘到西藏,北线经道乌、霍.尔章古( 炉霍) 、德格、察木多( 昌都) 到拉萨,明朝成化三年朝廷就明文规定这条道路为藏汉往来的正道、官道。清朝时进出西藏的官员和驻藏清兵一般都是经由此路,大量的进出藏汉马帮商队都经这里,后人称此为“川藏茶马古道”,是一条中原通藏区的主要商路。
康藏这两条道也是主要的茶盐丝绸、名贵药材等商运之路,年年来往的马帮上千上万,不计其数,运输量很大,在这些主线外又有成百上千的支线网遍布全藏区,今天这支路遇强盗的牦牛驮队刚从支线走到南路官道上就虚惊了一场,救助了他们的正是桑佩岭马帮,他们跟随大队马帮到了勒塘就不再走了,这儿也是康南一个商贸集中、已经初具规模的小城镇,它是中原汉地通往西藏、云南、中旬和青海、甘肃等地的主要通道,算是康藏南部的商贸中心,在这里,清朝雍正六年(1728 年) 设置了勒塘军粮府、粮务署,也有官方驿站,各地马帮商队在这里进行各类物资交流活动也很活跃,桑佩马帮到这里同样要以家乡的特产、木雕、茶桶等手工艺品或铜器交换一些皮毛、藏毯和畜牧产品。康区一些城镇的兴起与茶马古商道有着密切的关系。藏汉“茶马互市”从唐朝时就开始,宋朝和明朝时,朝廷开辟了茶马市场,大规模打开了茶马道,由于藏族人特别喜欢喝雅州一带的茶,宋朝朝廷就有这样的规定,雅州一带的茶专用于换马,不能他用,雅州、碉门、达折多( 康定) 之间形成了“茶马互市”的经济区,从宋至元、明、清,这个经济贸易区一直牢固地建立着,西藏、康巴等地的藏族就从个各个地区汇聚到了茶叶集散地来贸易,随着茶马互市的发展,达折多形成了汉藏间贸易往来的重要城市。唐朝时,达折多只是扎着帐的临时市场,元代时,一些碉房和寺庙建立起来,明代后,茶马贸易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许多的货栈,也就是当地人称的“锅庄”,纷纷兴起,商业兴旺,人口发展,高原商贸中心形成,从元至明清,这里街市上来往的马匹大多是商贾的。从达折多向各藏区辐射的条条茶马路上奔走的就是马帮商队,马帮最兴盛时期就是清朝初期和中期,马帮的组成有多种方式,其中寺庙和土司头人、贵族经营的马帮实力最强,这类商业的资本巨大,经营范围也广,贩运路程也远,一般的商队是无力从事的。清朝时,有的大寺庙商队除经营茶叶山货等物品外,后来还主要经营英、印外货,商业路线远及拉萨、达折多、成都、上海、昆明、大理、漓江等地区,利润很高,可谓一本万利。
桑佩岭马帮的聪本——桑佩罗布可以说是商人出身,他父亲是桑德尔草原的贵族,出生富牧,在家道逐渐败落的时候,入甲绕寺为僧的舅舅那年被寺里推荐为金甲( 寺庙四大会首之第一会首) ,也就是轮做寺庙商队的负责人,寺里每年都要做一次推选,选举能干而又能经商的僧人轮流负责寺庙商队的经营。这是要担风险的,生意赚了是好事,寺里有利,分管者也有利,生意赔了,就是承担者自己赔了,如果只是生意保本也已经不错了。桑佩罗布的父亲精明能干,自己正以不厚的资产,竟以九匹骡马和十八两藏银的本钱,雇有一个驮脚娃,做起从墨须卡到中旬之间的生意来,这时他舅舅邀他加入寺庙商队,精明的舅舅和能干的外甥一合伙,他们还真是把生意越做越大了,这一来连续几年寺庙都推举其舅舅为会首,他们的生意路子越来越宽。正当生意开始做到拉萨甚至印度时,不幸的事发生了,在一次从云南中旬返回时,途经大雪山,遇到雪崩,几百匹驮着货物的骡马和多数驮脚娃都葬身于积雪中,舅舅和外甥也未能幸免。那时桑佩罗布已有十三岁,他曾跟父亲跑过几次短途,父亲死后两年,桑佩罗布没有听取母亲的劝阻,坚决要走父亲走过的路,继承了父业,变卖了家里的一些珠宝,买了十几匹骡马,邀约了桑佩岭、桑德尔、墨西卡等地区几个小马帮,开始了冒险的马帮生涯。当他的骡马队伍发展到百匹以上时,他在康藏南部已是有名气的聪本了,有时也参与桑佩寺、甲饶寺、绒若拉等寺庙的商业活动,主要托运边茶,做大宗的边茶买卖,从雅州或达折多进茶运到藏区能去的地方,连续几年从荥经姜记私营茶商购商标为“仁真杜吉”的边茶,贩运到西藏三大寺等,几年的边茶经营为他的商队打下了雄厚的基础,后来他也开始做布匹、盐、氆氇、宗教用品、药材、珠宝等生意。
庞大的桑佩岭商队蜿蜒在崎岖险峻的山道上,春天的太阳在雅砻江中游的卧洛沟谷中显得十分酷烈,人畜都感到难耐,就在这时从商队里飘起悠扬嘹亮的哨音,开始是一个人在吹,之后就是一帮人在吹,他们齐声吹着一首动听悦耳的曲子,这首旋律优美、节奏舒缓的曲子是桑德尔草原流传的优美的古老山歌,这首歌好像也成了这支马帮队伍的歌曲,每当人马都很疲惫时,队伍中总会有人吹起或唱起这首歌,顿时人马都会精神抖擞起来。这首优美得让人怀疑是天界传到人间的音乐真是有神奇的力量,它能解除旅途的疲劳、烦闷,特别是骡马们在走险峻的道路时,听见这歌,既能压惊,又能协调人和骡马的相互合作,让这些动物感到轻松,与人特别亲近。走过陡峭狭窄的小路,队伍里开始扬起一个洪亮动听的男中音,歌声舒展宽厚,音色亮丽抒情,听来仿佛是从蓝天、云朵里传来的,从山脚下清澈奔流的雅砻江水中升起的,从远处森林里撒播而出的,人和骡马、高山和大地都听得舒舒坦坦、惬惬意意微笑了:
金色的太阳是蓝天的装饰
蓝天里太阳金光灿烂
雄狮是雪山的装饰
在雪山上雄狮多威武
牛羊是牧场的装饰
牧场上好似黑白珍珠在滚动
骏马是青年骑手的装饰
在赛马场上驰骋的骏马好似箭在飞
头骡二骡是马帮的装饰
旅程中马队威风凛凛似神驹
队伍在歌声中走过峡谷,翻过几道山坡,有人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山梁上密密麻麻移动着的动物说:
“看,快看,那么多的盘羊在跑。”
有的估计着说:“是呀,真多,有近千只羊吧。”
“它们好像是受惊吓了,怎么会跑得那么快? ”
“一定是遇到危险了。”
这时,他们头顶天空中飞掠过几只鹰,向对面远处的山坡飞去。地上的一些食肉动物也向着鹰飞的方向奔跑着,全然不顾离它们不远的马帮们。
鹰眼千里见滴血,那些动物知道鹰的眼睛比它们看得远,所以它们之间就有了间接的信息传递链,跟着鹰飞的方向跑,不会有错,一定有美食在远方等着大家。
几个时辰后,当马帮队伍来到那道山梁左边的黑松林坝时,果然,一幅骇人的场景让大家都吃惊地停了下来,特别是聪明警觉的头骡和二骡都站住不敢往前迈步了。在几道嶙峋如寺宇矗立的铁青色岩石旁,有一片开着金黄花卉的草地,右侧是一些稀疏的松林,在草地上几块大石包旁,正有七八只皮毛斑斓美丽的豹子在阳光下慵懒地或卧或坐着,旁边是几只已经被咬断了吼管血流遍地、断了气的盘羊,有两只被它们的利齿撕成了几块,看得出它们是刚刚战斗了一阵,现在正休息着。不远处还有鹰鹫、红嘴黑鸦、几只狼和豺狗等。
豹子对它们猎获的这些新鲜的肉食并没有急于贪婪地吃完,这是因为它们觉得鲜肉不及放置一段时间的臭肉好吃,看来这些豹子是不缺吃的,日子过得很富足很悠闲,也不在乎其他动物吃它们猎取的东西,尽情让它们沾光好啦。当大队的马帮经过这里时,有两只豹子警觉地站起来,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商队,那帮小伙子已经把明火枪端在了手里,有经验的马帮娃都懂得,这样近距离地遇上凶猛的野兽,最好别去招惹,如果你不冒犯它们,它们一般也不会轻易地伤害你,但戒备是必要的,有时也会有例外发生。最担心的是骡马受惊,有几匹已经吓得流了一地的尿,驮脚娃就轻声对骡马低语着,安抚着,特别是要稳住打着颤的领头的头骡和二骡,聪本一声令下,大家开始继续走起来,在紧张和沉静中大队人马从这群豹子旁边的小道上走过,这群豹子果然与他们相安无事。
走过黑松林坝,大家才松了口气。翻过山梁,一片红柳灌木林就在眼前,太阳已经偏西了,骡马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放起响屁来,这是它们饿了的表示,人们也感到饥肠辘辘了,在红柳林旁的河谷地带草坝间,商队终于停下来,今天露宿的营地就在这片有草地、有水流,还有几处来往的马帮们常年用的石块支起的锅庄的地方。
经过一天漫长的跋涉,真想坐下好好地休息一阵,但这对马帮是不可能的,停下来的马帮娃们就各司其职地忙碌开了。无论是日出开拔还是日落露宿扎营,忙碌都是井然有序的,先把聪本桑佩罗布的中央大帐篷位置定下,然后管理骡马和扎营的司长就骑上马,绕中央大帐跑了一圈,用一根很长的黑色牛毛绳圈划出其他帐篷安扎的地方以及拴骡马的位置,不多会儿,营地就规划完毕,驮脚娃们就干练利索地忙碌开了,卸驮子的卸驮子,生火的生火,搭帐的搭帐,相互间又习惯性地开始了竞赛,这种竞赛可以说在马帮商队中每天都在进行,每一次气氛都是那么活跃又紧张,最先下完驮子的就胜利地欢呼起来了:
“驮子卸完了! ”
紧接着扎完了帐的欢呼:“帐篷搭好了! ”
不多会这边也在呼,那边也在喊:
“帐篷扎好啦! ”
“驮子卸完了! ”
烧茶的也敲起铜锅铜瓢欢呼着:“茶烧开了……”
就在这样的竞赛里不多会儿,一座城阁就建立起来。在天气晴好又很安全的地方扎营,卸下的驮子就是整齐地长长堆筑在帐篷周围,四边各留一个人们进出的口子。
炊烟袅袅融入天空,大茶熬开的清香味儿飘溢在坝上,人间的炊烟和生命的气息很快把这片静谧优美的空谷装满了,那些没有了重负的骡马们也舒舒坦坦地放松着自己的筋骨,在地上自由自在地打几个滚,然后起身边走边打着响鼻到周围的草坝和草坡上去美美地享受青草去了,不多会儿,水流边、山坡坝上到处都布满了骡子和马匹。在这样水草丰美的地方,今晚就不用给骡马们加夜料了,特别是那些力气大能干活的骡马,吃起草来很行的,一匹骡子一天大约要吃掉五十多公斤的草料,就是到了晚上它们也嘴不停地吃着马帮娃给它们添加的夜食,几乎都在“咂咂咂”地咀嚼着,所谓马无夜草不肥,对这些劳力好又听话的骡马,马帮是不会亏待它们的,它们是马帮的命根子,是人类忠实的好朋友。
茶饭之后,马帮娃们很快就恢复了精神,于是歌声和说笑声都飘荡起来,如果时间还早,一些尚武的年轻人就会开始竞赛起来,三五一群地各自根据自己的喜好参与着,抱石的,摔跤的,练习枪法和箭法的都有,康藏马帮们宿营的营盘有时像舞场,有时像战场,有时又成了竞技场和练兵场,在村落和城镇又成了流动的商场。
那个爱穿黑色镶红色边立领斗篷的青年在这支队伍里箭法和枪法都是数一的,他和伙伴们在茶马驿道上练就了出众的不凡身手,有好几个被称为“达玛”,也就是功力非同一般的出色箭手。要达到这样的功力,那是经过了艰苦的磨炼和长期的臂力、手指和瞄射等的训练的。此时,小伙子们一身轻装开始了竞技比赛,脱去黑色斗篷和长袍的那位青年这会儿着红色立领上装,白色绸缎大筒裤,裤脚束在彩靴筒里,一头乌黑的齐肩头发随意地用一根红带束在脑后,双眉浓黑形如剑,目光深邃而有力,鼻梁挺直形似刀削,轮廓刚毅的黝黑面庞充满了逼人的英气,在他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一股超群的魅力,加上他深沉内敛和沉稳有度、机智敏捷,在马帮队伍里他自然成了年轻人的中心人物,这个身材俊挺高大、目光时常阴郁的英俊青年正是翁扎土司家族的遗孤——翁扎‘郎吉,就是救助牦牛商队的领头的青年,现在大家都叫他桑佩坚赞。六年的马帮生涯已把昔日充满稚气的少年变成了铁骨铮铮、刚毅而英气逼人的硬汉子。他的成长,有高原马帮精神的润育,有高原大山大川大惊大险的磨炼和锻造,滋养他的还有马帮队伍的亲情友情,以及聪本桑佩罗布严父般的关爱,他还得到了深深的慈母之爱和兄弟之情。
天黑了,有兴致听故事的年轻人都跑到年龄较长的驮脚娃格西那儿去听他讲格萨尔故事,讲阿格登巴的故事,桑佩坚赞听了会儿就离开了,走到聪本的大帐边往里看了下,见聪本已经躺下休息,便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拿起一张白天搭骡马背的牦牛皮,铺在无围的帐篷边,身上盖着黑斗篷就躺下了,从这儿他可以看到满天灿烂的星斗,听着远处时而传来的说笑声和小河“淙淙淙”的奔流声,他脑海里又涌出许多的往事,随着年岁的增长,有一种渴望越来越强烈地在撞击着他的内心深处,复仇,这个秘密只有桑佩罗布父子知道,他对坚赞爱如亲子,随着坚赞的长大,他的父亲般的关爱变得复杂起来,对坚赞未来的担忧也越来越重了,但他也绝不能为了把坚赞留在身边而阻止他去复仇,谁都知道,家中的深仇大恨不报不是好男儿,他只期望坚赞能顺利报仇,能平安回到他身边。桑佩罗布清楚地记得,坚赞刚进入马帮时,他身上只有一把刀。有次马帮娃们经过一个村子,有个老人给他们讲了一段神箭手怎样练就了不凡的箭法,怎样可以一箭射穿一头牦牛、三箭射死一头巨大野牛的故事,坚赞听了后,却对他说他期望长大后他一箭就能在很远的射程内把他的仇人射死。从那以后他比谁都认真地开始练习箭法,只要有时间,在休息时,照着别人训练射箭的方法训练,把老人讲的故事里的方法也用上了,甚至是更苦地练,用托举驮子、石头、酥油包或牛腿之类的来练习臂力,为了使右手指有力,在冬天里,他将有棱角的许多小石片插在一堆冰碴中再泼上水,一夜之后,石片就坚固地冻结在冰堆里,只露着石尖,然后很早起来就开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夹石尖,猛力地一个个拔出。夏季时节,他找来许多小木块,把它们深深地楔入泥土中,又用手指拉、拔,开始时,真的是练得皮开肉绽,疼痛难忍,他仍然咬着牙练下去,渐渐的手指磨起了茧巴,当桑佩聪本送给他那把弓箭时,他已经有足够地臂力,轻松地把弓拉得大开,很快进入瞄射和骑射训练了。
清晨,驮脚娃们响几声嘹亮的哨音和吆喝声,那些懂事的骡马们就摇着嗡隆隆的铃铛声回到了营地,有些不太规矩的贪吃的骡马因为跑得很远,就得人去找回来,找回时因不守规矩自然要被驮脚娃用非常难听的话狠狠地责骂一顿,这时它们就会乖顺地走在主人身边,很懂人意的样子,它们之所以这样通人性,主要是因为它们几乎都是从上好的骡马中选出的,又长期经过赶马人的训练,对这些能跟它们对话的马语者,它们自然是很服从的。
今天要赶的路途很远,这些即将上路的骡马们都被戴上了细牛皮或枝条编制成的笼头,防止它们一路走一路吃耽搁时间。翻过扎吾山后,马帮就要路过几个村庄,所以今天的头骡和二骡都打扮得格外漂亮,所有的装饰都佩带上了,花枝招展的,花笼头是由缎绫镶嵌精制的,额头上戴着圆形护脑反光的铜镜片,五彩的缨须飘在头两边,眉头上是红绸做的彩绫,尾巴上饰有五彩绸带,头骡的头上顶着一朵红艳艳的绣球花团,脖颈上挂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铜铃,二骡挂了七个核桃般大小的双钗铜铃,看上去耀眼精彩而响亮夺目。这些领头的骡马一般是不会选那些莽撞而不守规矩的公骡马来担任的,只有在上好的骡马中选出的灵敏、警觉、沉稳的母骡马,才能担当这种光荣的任务,享受特别的荣誉,它们的任务其实是艰巨的,要引领着上百甚至几百的骡马队伍浩浩荡荡翻山越岭,穿沟谷,过险流,跋涉于漫漫的征途,它们始终如一地带好头,像英勇的头领一样,总是走在最前面。自然马帮娃也不会让它们背负过重的货物,一路上只要它们精神抖擞,整个马帮队伍就威风了。
特别是要过村进寨,那更要把它们精心打扮一番,当然,在马队最后的尾骡也是精选出的能压住马帮队伍阵脚的得力尾骡,马帮里就有这样的说法:“头骡奔,二骡跟,尾骡压阵脚。”
走过长长一程荒野,翻过森林茂密的多青山,马帮娃们也打扮起自己来,换上了干净漂亮的服装。
终于村庄出现在眼前,天空碧蓝,三五朵雪白的云团漂浮在天边,太阳如铜镜挂在蓝天上,把美丽的村庄点染得更加亮丽了。从山腰向下望去,村庄红顶白墙的房舍旁多多少少都有葱茏的果木,硕大的梨树开满了雪白的花朵,麦苗苍翠的地垄里有人在锄草劳作,溪流的浪花像云朵一样翻卷着,在村边山脚下葱郁的绿树丛中若隐若现地涌流着,凉爽的轻风拂过汗涔涔的马帮娃们的脸庞,好惬意,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青悠悠的山间,蜿蜒盘旋的山道布满了马帮商队,头骡、二骡身上的铃声“丁零当啷”、“哐当哐当”地脆响着,马帮的到来把山村也搅活了。
到了山脚下,前面的马帮们停下来,痛快地喝水洗脸,浑身都感到清爽极了。溪流上方有很长一排“嘛呢水供”,就是建在水上的靠水能常年转动的传经筒。这时马帮娃阿更神秘地压低嗓子嚷了起来:
“看,快看,那边是什么? ”
顺着他所指方向,几个年轻人都兴奋地看到,在他们下面较远处,透过茂盛的树丛,一个身着黑色藏裙袍的年轻女子裸露着上半身半蹲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上,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右边,遮住了整个脸庞,加上一些树叶被风一吹也会挡住他们的视线,使这些马帮娃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女子窈窕的身段,象牙色的肌肤,细致圆润的手背、肩膀和挺拔、颤动的乳房已使年轻的马帮娃激动兴奋不已了,他们轮换着惟一能窥视的位子,拉开枝丫出神地看着远处的洗头女子,都恨不得有股神力拨开所有遮挡着他们视线的枝叶,轻轻撩开姑娘遮着面庞的乌黑发丝。
“我对太阳发誓,从来没看到过如此迷人的女人! ”一个青年说。
“你看都没看到她的长相,怎么就说是迷人的女人呢? ”另一个打趣地说。
“有那么漂亮的身段、头发和奶酪一样浑圆的小乳房,就足以称美人了,我有经验,错不了。”
个子瘦高、浓眉大眼的司郎彭措说:“也许我们什么也没看见,那不是女人呢? ”
“笑话,我们几个都看见了,怎么你会这样说? 你看糊涂了吗? 你是男人吗? 哈哈。”
“我怀疑是神仙,但愿她能转过头来。”
“哈哈,你没糊涂嘛,还真贪心,想看清人家的脸,想今晚就去约会吗? ”
这时正看得起劲的人嚷起来:“快看,她站起来了。”
几个青年争抢着挤着一团都想看清那女子,女子始终背对着他们,她穿好裙袍的长袖,理好胸襟,就消失在树丛中,几个小伙子遗憾地离开溪水边回到路上。不到一会儿,马帮队伍里就传开了,说那几个青年看到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全裸着身子在水边沐浴,马帮娃们开始大开这几个青年的玩笑,说他们许多时日没见到女人,一进村就想疯了。
走到山脚下的伸臂木桥时,能听见远处地里女人们锄草的歌声。桥下溪流边一块大石旁有几个背水的女人正新奇地看着马帮队伍走下山来。这些赶马的男人们这下开始呱啦呱啦呱啦嗬嘿哈哈地跟眼前这几个姑娘、媳妇开起玩笑来了,那些煽情的玩笑有的难听得牛都踩不烂,让几个还没结婚的姑娘红着脸害羞地低下了头,佯装着要背水走开的样子,其实心里边是不愿马上离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商们,常年待在村庄里,能看见这样大批人马过往的机会是不多的,何况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又有这么多年轻小伙子的马帮,他们的风趣、洒脱、风流、无拘无束和多情而笃定的炽热目光确实会令许多姑娘心旌摇荡,青春的心扉激荡不安,使她们更加娇羞动人了。有两个已婚的女人倒是很胆大厉害,那些跟她们打趣的男人说一句,她俩就你一言我一语地马上用更尖刻、更难听的笑骂回敬过去,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不止,这让多日都没有见过女人的这些男子十分过瘾,阿更和司郎彭措、格桑等小伙子走过桥,挡住那几个背着水上来的姑娘,他们唱起了歌来:
听到我走马的铜铃声
姑娘心里又是惊又是喜
对父母撒了几句谎
慌乱中背着水桶跑出来
赶马的阿哥问姑娘
背的是空水桶
为什么脸儿红心儿跳
两眼亮光光
几个秀丽而羞涩的姑娘红着脸不理睬这几个马帮娃,想绕过去,却又被拦住,走在头里的那个稍微胆大点的俏丽女孩抬起头终于说:
“让开吧,我们是给头人背水,别耽误了我们。”
阿更说:“回答了我们刚才的提问,就放你们走。”
女孩回头看看她的两个女伴,她们小声嘀咕了下,她就对他们说:“我们脸红是因为碰见了你们这些厚脸皮的男人,我们心跳是因为背上背着满满一桶水累了。这个回答你们满意了吗? 请让吧。”
手臂搭在阿更肩上的青年却唱道:
姑娘嘴上骂脸却笑盈盈
我知道那满面的笑容
是向着大家的
可那闪光的眼眸
总是顾盼着我
站在最后面的那个姑娘已经把水桶放在旁边的石包上,她没有看那几个小伙子,而是看着远山唱了起来:
如果山上整天滚动着石头
那牛羊实在过不安生
如果小伙子整日多嘴多舌
姑娘我心实在不舒服
……
这时聪本和坚赞、塔森等人骑着马走过,聪本笑着对那几个小伙子说:“别耽搁得太久了,我们过了村子再休息。”
“好的,我们马上就跟来! ”小伙们快乐地应道,又对坚赞和塔森说,“你们不来唱几曲吗? 坚赞别老成了,给我们助助威吧。”
坚赞和塔森笑了起来,坚赞转过头说:“我们不会在酸奶里撒盐,瞎搅和,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那个俏丽的姑娘看着坚赞离去的背影故意唱给阿更他们听:
那远方的雪山
有情是我的神山
无情是我的必经之地
烧香点桑烟是应该的
那路过村里的小伙
有缘是我的情人
无缘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不留下说句知心话
塔森他们撺掇着坚赞回几句,于是,坚赞唱了起来:
柏树上有神乌布谷
柏树下有好看的云雀
路边有三个英俊小伙子
美丽的姑娘们看你们选中哪一个
几个小伙子一听坚赞这样唱,司郎彭措把大拇指立起来,挺得意地把头一点,赞同地说:“还是坚赞说得最好,姑娘们听见了吗? ”
说完,又跟其他几个一样逸兴蕤飞地逗起姑娘们来。在这样的场合下,如果有钟情的女子,自然会相约到林子去幽会一番的。这些既能吃苦耐劳又很会享受幸福的勤劳的马帮娃,在他们身上没有太重的宗教束缚和压力,行为上常显得落拓不羁,豪爽而自由奔放。
经过地垄边的小路时,赶马人生怕骡马走进地里踩坏了庄稼,都小心地看管着骡马。这时,在地里锄草的女人们一哄而上拦住了马帮娃,有几个姑娘,有的手里拿着青稞苗,有的端着青稞酒,高兴而十分殷勤地献给聪本和其他人,一边唱一边跳起舞来:
远道而来的客人啊
欢迎来到我们美丽的家乡
请给锄草的姑娘
布施一小点茶叶吧
为你路途的吉祥和平安
我把神圣的青稞苗献给你
这是圣洁的麦苗
是神赐的圣物
它给生命祥瑞和幸福
请饮下这碗美酒吧
祝你如意吉祥
马帮都乐意地收下青翠的苗子,饮下甘醇的青稞酒。用这种方式迎接商队的情形在藏地的一些农区,春季里是会遇上的,依照规矩,马帮们高兴地饮过酒,又从驮子上取出茶叶,分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分赠给锄草的人们。
农人邀马帮娃到地垅外的一块平坝上,摆上清茶、酒和糌粑等,大家就边吃边唱跳起来。热闹了一阵子,马帮商队就离开了村子,马帮们一般不在村庄里住宿,多是在村外一二里远的地方扎营,因为那么多的骡马货物和人在村里不方便,骡马在村外可以满山满坡地去吃草,一点用不着担心它们会不会糟蹋农人的庄稼。下午,在村外的一片草坡上,一个集市就形成了,在马帮驻扎的地方热闹起来,不论是贫穷的,还是富裕的,都拿着山货、粮食和皮毛等来换取生活用品,有的还给马帮送来草料或喂骡马的玉米、麻豌豆等精料。穿着盛装的头人热情地邀请聪本等人到他的官寨做客去了,一些年轻的男子们忙完马帮里的事,就消失了,那一定是去找自己情投意合的姑娘约会去了……
经过几天的跋涉,桑佩马帮来到横断山脉中断金沙江和雅砻江相夹的仓戈大草原。春夏时节草原已经披上翠翠绿绿的色彩,各色花卉也在渐次开放了。
浩荡的商队迎着和风,沐浴着草原暖暖的阳光走在茫茫大草坝上。不知什么时候几片云团低低地集结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下,让人觉得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抓一把云絮似的,亮煌煌的太阳奇特地镶上了一圈金边,骡马和人正走得自如舒坦时,那几片低沉的云块却突然降起了豆大的冰雹,打在脸上和头上还有些疼痛,不多会儿,草地上就稀疏地铺了一层冰珠,太阳依然光芒万丈地照耀着大地,好像它与云块之间并不相干,它们在天空中各司其职、各行其是似的。但不到一碗茶的工夫,云层越来越厚了,太阳终于还是被遮没了,顷刻间一阵大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把马帮和骡马们淋了个通透,天空却又哗地一下亮开了,两道彩虹出现在远天与草地相接处,艳丽的太阳又笑眯眯地钻了出来,这片草原上的云雨和阳光就像是有意约定了跟马帮们开了场玩笑。这种情景对这些自然之子——马帮娃,是见惯不惊的了,骡马们依然随着“丁零当啷”的铃声沉稳地行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雨后清新的草地下也钻出了灰褐色的旱獭和野兔,圆滚滚的旱獭前掌举起面对太阳站着。
阿更手痒起来,他对坚赞说:“我们来比试下,看谁打得多? ”
“就用坚赞发明的两步装三步射的打法吧,试试看怎样。”
“好啊,就我和阿更来吧。”坚赞赞同道。
“只准一人一枪,不能多打。”聪本勉强同意地说。
“我也来一枪吧。”塔森说,见父亲没说话知道他是默许了,就和坚赞他们走出队伍。聪本知道坚赞对旱獭、老鼠有套与众不同的说法,这说法其实是说服了聪本的,但还是不愿违背习俗和宗教规定,对年轻人打旱獭不太约束,也不赞同。
坚赞对明火枪的使用尝试了一种新的打法,他称为“二三法”,就是在速度和火药的装配袋上进行提高和改进,把装火药的牛角口子改得跟枪口一样大小,十分便于上火药。两步之内装好火药,第三步就能准确射出,他自己练习了一些时候觉得可行,才告诉了伙伴们并推广开来。
砰的一声,接着又一响,小伙子们都欢呼起来,有两个率先冲上草坡拾起倒在洞边的旱獭。小伙子们正为他们的枪法喝彩得意时,枪声引来了一帮人马拦住了马帮的去路,原来是本地土司的人正好经过这里,听见枪响,猛赶过来,见是马帮娃在打他们辖区里的动物,便不让他们走了,要罚款,还要交过境税,这是在别人境内犯的事,自然得按规矩办事,最后还算谅解了他们,只收了过境税,没收了旱獭就让他们走了。
西沉的夕阳把远山与天相接处的云染成了一片明媚的品红色,马帮披着霞光进入了水草丰茂、景色秀丽的卡日泽瓦草原,远处四面环绕着茂密森林,是块吉祥宝地。在淡红色的光晕中,骡马的铃铛声惊起远处藏獒的一阵狂吠,接着又传来了一首清丽、婉转、动听的女人歌声:
吉祥的草原呈吉祥
吉祥百鸟来欢聚
愿吉祥百鸟带来百匹金马驹
英俊的骑手汇聚于吉祥地
配上如意的金鞍和锦绣缰
金黄的鸟儿在飞翔
金黄的花朵开满坝
金鸟相聚的如意草原
也是好汉们休憩的好地方
歌声优美亮丽,歌曲柔婉、亲切动人,这歌声对桑佩马帮是再熟悉不过了。一个典雅、美丽的女人和她的两个黑帐篷进入马帮娃的视线,穿着白色镶金黄缎丝边立领上装的女人从帐篷边向他们走来,深色的裙袍衣袖脱下在腰后打了个结,高挑健美的身姿娉婷卓然,佩戴着绿色的松耳石项链,乌黑而长长的细密小辫的头上,饰一块绿色的松耳石镶红珊瑚珠的发压。
“坚赞,你看,阿松松吉措来接我们了! ”塔森挥动了下手臂,又对坚赞说。
“阿松,阿松松吉措! ”坚赞扬着手喊道。
那个迎向他们的美丽女人满面喜悦地走近了,她高兴地说:“英俊的小伙们,你们终于来了! 阿松天天都在盼望你们到来。”她先走到下了马的坚赞面前,拉起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下坚赞,又转头看看塔森,见风尘仆仆的马帮娃们依然是那么生龙活虎的样子,满意地说:“我每天都在祈祷,愿菩萨保佑你们吉祥平安,看来你们都好啊! 我估算着这些日子你们会到了。天天都在等你们呢。”
“阿松,我们也想你,也是天天在想呀! ”阿更夸张地说。
“我不信! ”松吉措阿松笑着说。
“不信吗? ”话多的阿更狡黠地笑着,指指后面的聪本说,“你若不信就去问他吧,聪本最知道,他可是天天想你的呀。”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松吉措上前几步想揪住阿更的耳朵教训下这个话多的小个子,他却灵巧地穿过马帮娃们躲在了聪本身后。
聪本摸着络腮胡须,深情地看了眼他心爱的女人,哈哈地笑着说:“别理这个贫嘴的阿更了,不过,他说的是真的,你天天都在我心里。”说着就把马缰交给了身边的人,拉住了松吉措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这儿是桑佩岭马帮安顿休整的好地方,卸下驮子的骡马们就像是到了天堂一样在地上打着滚儿,然后就舒舒服服地去享受肥美的青草去了。
桑佩罗布接触过不少女人,但他动心和拥有的只有三个女人,松吉措是他最爱的一个,自从与松吉措相识相爱后,就再也没有去爱过别的女人。他对家乡的两个妻子也敬重,一个是塔森的母亲,另一个是塔森的姨妈,她们两姐妹是先后嫁给桑佩罗布的,一个在墨卡西家中管理家务,小的在桑德尔草原管理牧场和牛羊,两个能干的女人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聪本从来都是完全放心地在外面奔跑做买卖,他对家庭是很关爱负责的。但他最多的精神归宿还是松吉措,每次到来,都会给她带来她意想不到的礼物,最让松吉措感激他、感激菩萨的是桑佩罗布还给她带来了一个神子般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郎吉,也就是桑佩坚赞……
那年,当翁扎·郎吉离开甲绕寺时,虚岁刚到十三。换下了僧装,只带了双舅舅曾送给他的新靴子,在怀里揣上母亲临终时交给他的小金嘎乌和宝刀,就急急追赶桑佩马帮去了。
过了索曲河,翻过几座山,第一天夜晚是在一户农人家歇的脚,听农户讲要赶上已经走过两天的马帮,必须抄岔路才能赶到,第二天天刚亮经农人的指点,郎吉又继续赶路,清晨,当他心惊胆战地沿万刃山崖的羊肠小路行进时,不小心踹落了一块石头,险些跟石块一道滑下悬崖,他拽着路边的枝丫向幽深发蓝的万丈深涧望下去,背脊都出了一层冷汗,很久才隐约地听到石块坠落在涧底的声音和撞击的回声。
太阳出来时,他已经来到一个长满了苍翠茂密高大的原始青冈树林带,树上披挂着纱一样的淡绿色树挂,沟谷间有一泓清澈的河水,流水缓缓的水湾处还游荡着自由自在的小鱼群,郎吉知道涉过这条水流,沿对面山上的小路翻过山顶就有希望追上桑佩马帮了,他高兴地捧起水洗了把脸,然后对着郁郁苍翠的山谷大声吼叫了一声,瞬间,沟谷里顿时沸腾起来,“啪啪啪”、“匐匐匐”的响声此起彼伏,上百的灰鸽子、长尾小山雀、蔷薇雀和色彩斑斓的鹦哥,还有尾羽长而漂亮的锦鸡都扑腾着惊飞而起,成群地在沟谷上空盘旋了一阵,才又纷纷栖落下来,看到这一切,郎吉兴奋激动了,他一边脱下靴子在浅水处涉水走着,一边唱了起来:
鸟儿在蓝天飞翔
是吉祥降临的吉兆
鼓声在大寺院回响
是众僧集会的预兆
歌声在山谷里回响
是我郎吉欢乐又愉快
我走在高山和山谷
头上的白云不是云
那是莲花帽啊
愿神圣的莲花生来保佑
我走在陡峻的山坡
河流森林和青草是同伴
愉快地大声唱歌的他感到河里的游鱼在轻轻衔咬着他的光脚趾,痒痒的让他心里舒坦得想笑,就在他刚涉过河水、愉快的歌声还在嘴里流淌着时,突然一阵巨大的拍击水流的声音使他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忙爬上河岸边一丛红色蔷薇花旁的一块很高的石岩,向下游看去,只见一只灰棕色的母马熊领着一只很小的马熊正惊慌地想涉过河水,原来正在喝水的它们是被郎吉的声音惊吓住了,想过河躲到青冈林丛去,可是那只小熊却还游不好水,在慌乱中小熊被水流冲离开母亲老远,那只母熊慌了神,急拍着水流扑爬着想去救熊崽,但是它扑了空,那只小熊不多会儿就沉入水里不见了,这下母熊发疯似的狂怒起来,它痛苦地长长咆哮了声,然后迅速地环顾着四周,正好看见了站在高处石岩上望着它的郎吉,它愤怒地吼叫了声,就劈着水流噼噼扑扑地向郎吉这边冲来,它认为它的孩子是被那个看着它的人伤害了,于是它要为它的孩子报仇,它要把眼前这个人几掌撕成碎片。郎吉吓傻了眼,呆愣了好一阵子,眼看马熊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才吓得紧紧拎着靴子光着脚丫撒腿向山腰跑去,熊看上去很笨重的样子,其实无论是上坡或下坡跑它都是能手,只有斜岔着跑它才不好掌握自己的平衡,郎吉不懂这些,一个劲地往上爬,就在愤怒的母熊离他很近时,那熊突然奇怪地停下了,它急速地转过头,倾听着坡下的河边传来的声音,它兴奋激动地转身就向下奔去,急喘着气息的郎吉这才停下来,他也听见了河边传来的声音,是小熊在急切呼唤它母亲的声音,他也清楚地看见河流中央有块石包,小熊无助地趴在上面惊恐地呼唤着母亲,母熊很快就赶到了,并用嘴轻轻衔起柔弱的孩子,涉过水流,上了岸,消失在对面的树丛里不见了。郎吉这才松了口气,幸好小熊没冲走,不然那母熊肯定已经把他撕碎了。他穿上靴子向山顶走去,双脚还有些发颤,余惊未消,心里也有无尽的感慨,郎吉早早就没有了母亲,那只小熊有自己阿妈的保护,真是幸福呀!想起母亲,他眼里浸出了泪花……
郎吉赶上桑佩岭马帮的那天,天空正是大雨如注,这是马帮们最不愿遇上的天气,特别是在植被疏松的泥石流多发地段的山道上,显得更加难行了,为防止骡马滑下弯弯曲曲的山道而坠下山去,一般在一些特别滑的地方还必须绕过,往山坡上爬很长一段,这样很耽搁时间,晚上到达宿营的贡亚坝时不知该是深夜的什么时间了。这支队伍里郎吉的年龄最小,他和大家一样膛着崎岖山路上像溪流一样的泥水,浑身都湿透了,他感到山雨冰冷彻骨,路滑得他常常站不稳,幸好聪本一直在无声地关照着他。当披着长长的黑色氆氇斗篷的聪本见郎吉赶来投奔他、在雨中扑进他怀里时,他心里涌起一股亲情,他喜欢这个孩子,但他不知收留他进入马帮商队妥不妥,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当时,他推开孩子,站立在雨中看着郎吉很久没有说话,始终没有应答一句郎吉请求他收留的要求,不知是失望还是感慨地叹了口气,就对旁边的人说了句:“让他骑上我的马走吧。”当那个马帮娃想把郎吉抱起来放上马时,郎吉却挣扎开,大声对聪本说:
“不要小看我,我靠我自己能行! ”说完就头也没回地冲到前面去了。
聪本摸了下满脸的雨水自语似地说:“这孩子心气高,会有出息的。”
在路上聪本虽然没有更多地去关照郎吉,但他吩咐身边的人注意照顾好他的安全就是,了,别等他撑不住了再管他,他要让这个落难的贵族少爷体会到马帮生涯的艰难和辛苦,马帮之路充满了险恶,是冒险之路……
山路随着溪流延伸到云雾深处,马帮走着走着,有时忽然山上的岩石被雨水冲刷松动,“轰”的一声滚落在面前,把人和骡马惊得后退几步,照看骡马的更是紧张又万分的谨慎,他们用口哨和吆喝或语言向骡马发着命令或安慰,给它们压惊鼓劲儿。刚刚惊魂稍定,感谢着菩萨的保佑,突然又“哗啦”一声,一棵大树倒下来挡住去路,大家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把骡马一匹匹地护着推着越过,这样的地方如果雨再大些,下的时间再长些,人马摔下山崖是很可能的,如果遇上泥石流爆发那就更惨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在这带天气晴好时,只要仔细看看山崖下,就可见下面一些树叉上或石头上搁着、挂着一些人马的白骨,寒碜碜地闪耀着白光。
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紧张地翻过了泥石流坡,天色已经很晚了,来到一座背风的山丘后,聪本停下来看着前方说:
“大家看,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停下来扎营啊?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会儿,今天是赶不到贡亚坝了,最后都赞同就在这儿歇脚。
在这样的雨雾里大家依然井然有序地扎起营来,在无围幔的帐顶下支起三石锅桩,从皮口袋中取出准备的干柴升起了火烧茶。康藏高原十里天气异,五里景色殊,在地球上地质结构最复杂的横断山险山奇峡行走的桑佩岭马帮什么情况都会遇见,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
……“帐篷搭起了! ”
“驮子卸完了! ”
“……"
在雨中乐观的马帮娃们照样比试着谁的动作快,胜利的呼声在雨雾中此起彼伏。天黑尽时,马帮娃们把一切都安顿好了,这下就可以舒服地脱下湿衣袍和靴子,坐在火边,喝起热腾腾的酥油茶。
桑佩罗布的儿子塔森,十六岁加入父亲的马帮队,关于郎吉的事父亲从没有跟他说起过,对这个在半路冒出来的追随父亲的孩子,他既好奇又困惑,也奇怪父亲怎么轻易地就收留了他,加入了远征的马帮队伍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行吗?
疲累已极的郎吉吃过晚餐就睡了,塔森、小坚赞和另一个中年汉子跟聪本一个大帐,塔森见坚赞睡着了,终于忍不住问父亲道:
“阿爸,这个叫坚赞的男孩你以前就认识吗? ”
“是,怎么啦? ”桑佩罗布觉得儿子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名字特别。他是不是我的另一个弟弟? ”他嘿嘿地笑了笑,好像他猜着了似的,因为一路上他心里一直怀疑这是父亲哪个老婆的孩子。
正在吃晚餐的桑佩罗布把最后一坨糌粑放进嘴里,拍了下手掌,然后又摸了摸唇须笑着道:
“儿子,你认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阿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
“反正你就把他当你的弟弟吧,以后他自己会告诉你的。你知道的除了你母亲和你阿松,我爱的就只有你松吉措阿松了。”
“那么他的来历是个秘密吗? ”
“是,秘密。你喜欢他吗? ”
“不知道,不过不反感。他的年龄和弟弟扎西相近。”
聪本眼里溢出忧伤,他叹口气说:“是的,相近……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不错的孩子,你比他大,要多关照他。”聪本说着站起来:“你也早些睡吧,塔森,我去那边帐篷看看。”
塔森在小坚赞旁边铺张羊皮准备睡下,见父亲收留的这个男孩睡得好香,他借着火光弯腰把头靠近坚赞,想发现他脸上有什么特征与父亲或与他相同,仔细看了会儿,确实没发现什么,人家都说他跟父亲很像,眼前这个男娃却一点不像阿爸。他正准备躺下,一转头见坚赞的湿衣袍胡乱地裹成一团扔在地上,于是他又起来把它们展开搭在帐篷里靠火近的货物上,然后才睡下。
早晨雨住了,四周林间偶或有鸟啾啾地叫着,天并未晴开,马帮出发了。昨天少走了一程,今天要赶的路就更长了。泥泞的山道,莽莽森林,不毛的荒野乱石滩,浩荡的商队像行进在波浪起伏气候万变的大海上,一会儿攀上了山峰,一会儿又行在低谷或平地,一会儿又上了险峻的山崖,他们向着目标坚定地行进、跋涉、跋涉……
中午天气晴开了一阵,在一个巨大的石垒嘛呢堆前马帮依照佛教规矩顺时针地绕行而过时,向嘛呢堆撒了风马旗,一些人攀上去挂了经幡,祈愿经过危险的岩雕崖时顺利平安。
一条常年由人马攀缘走出来的窄窄的山道横穿悬崖,崖上有几团葱茏的荆棘疯长着,枝丫悬垂在岩石上像爪牙一样极力向下伸展,春天开着白花,秋季枝叶却红得像着了火,悬崖下更是茂密的小灌木和丛生的长满了锋利芒刺的三棵针丛,初春茂密的枝叶未能完全遮盖住崖下那些坠落死亡的人畜骨骸,有的已风化成白白的骷髅,有的还散发着臭味,人畜头骨上那一双双空洞的眼孔,死死盯视着上面崖上的小路,如同死神的咒符。这岩崖之所以叫岩雕崖,是因为这里常常出没着凶厉的岩雕。
因为路很窄,每次经过这里时,驮脚娃们都要卸下骡马背上的驮子,由人背着货物过岩雕崖,以防骡马撞落货物或使骡马行走不便,摔下悬崖。头骡和二骡必须有人引领着过,一边走一边还要用绿树枝轻抚着他们,牵骡马的人既要小心谨慎,又要忙中不乱,一会儿给骡马吹着压惊的口哨,一会儿又跟它们说着话,抚慰鼓励骡马走过这段险路。在马帮队伍中没有谁会是特殊的,人人都会卸驮子上驮子,喂马做饭,给马上掌修掌,坚赞年龄虽小,但他看得出桑佩马帮娃个个都是好汉,虽然没有谁给他安排做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因为自己年龄小就偷懒的话,最后只能被淘汰出去,优胜劣汰也是马帮队伍的一个工作原则。郎吉问聪本自己干什么,聪本说什么地方需要你,你就去帮帮忙就是了。一路上他发现什么忙他都帮不上似的,人们都是各司其职,于是塔森提醒他,从学习上下驮子开始做,慢慢来。马帮娃上下驮子有一整套特殊方法,上驮时,捆的是软驮,这种捆驮子方法技艺高,既牢靠稳固又便于上下,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不易碰掉滑落,路遇危险时,若需要迅速卸下货物以防骡马出事,只要一拉牛皮绳的结,就可将驮子卸下,十分方便,灵活快捷,一个人就可上下驮子,效率很高。不过,根据不同的货物,还有不同的软驮捆法,这真是门精巧而艺术的技艺。
下完驮子坚赞就帮着背他能背动的货物,马帮娃们也只交给他轻便的小东西背,他来回在悬崖的羊肠小路上小心地跑了两趟后,汗流满面地要背重的货物,塔森不满地对父亲说:
“阿爸,你怎么不制止他背那么重的货物? ”
“你不是也在背吗? ”聪本只是想试探地看看郎吉能不能背起那驮东西,他是肯定不会让他背着过悬崖路的,于是他故意对儿子这样说。
“我比他大几岁呀,况且我跑马帮都两年了! ”塔森说。
“好吧,你就让他休息一阵吧。”
但是要强的小坚赞却不肯,这时聪本严厉地命令了,让塔森跟他一起在旁边歇会儿脚。
其实,坚赞走了几天的路,腿脚早已疼痛不堪,特别是下山坡,他的双膝都不听使唤了,一个劲地打颤,但他没跟任何人说。他们俩走到斜坡的大石上坐下来,看着大队人马走过悬崖路。骡马过的时候几个枪法好的就端着叉子枪注视着岩壁上方的周围,防备着有岩雕冲下来啄牲畜,这些狡猾的岩雕们对付骡马,不是先要啄食它们的肉,而是俯冲下来,瞄准骡马的眼睛啄瞎他们,当它们滚下山崖摔死后,再慢慢地享用。所以警戒岩雕的出现在这儿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关系到商队的损失和骡马的生命。幸运的是今天顺利地走过了岩雕崖,但是郎吉在后来的旅途中仍然目睹到了别的骡马队遇见的这种可怕的情景。
塔森他们俩轻装走过了悬崖路,这时,小坚赞奇怪地望着对面的山崖上长着的一片形状古怪稀奇,树叶黑绿黑绿,枝干发黑、怪异扭结着的栎树林,阳光下,黑绿、尖细的树叶发着幽光,像幽灵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这一带没有一声鸟叫,如果没有马帮经过,这里死一般的静寂确实有些恐怖,坚赞指着远处问道:
“塔森,我从没有看见过那样的树,像怪物。”
“我跟你一样,第一次看见它们时也奇怪。那些树就是‘龙树’。”坚赞吃惊地看了看说:“龙树? ”
“你不知道龙树是吗? ”
“不,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们只能敬畏的龙神是这样的树。”
坚赞所说的“龙神”,是藏族神话传说中让人敬重畏惧的神灵,许多时候它是与灾难疾病连在一起的,龙神是不能得罪的,它会传播很多种疾病给它的敌人。塔森告诉小坚赞,他听人讲,过去那儿是一片雪白的花朵开得很好看的树林,很久以前那边山顶上有一户人家有两姐妹,一天,妹妹得了场奇怪的病,父母到处请僧医医治都无效,最后还是请卦师打卦后,才知道是得了龙病,卦师一再告诫,她把脏东西扔在了神山下的泉水里,得罪了龙神,医治她时千万不能让她喝水,选一个僻静的山谷里有树林和泉水的地方让她不吃不喝躺三天,如果喝了水,她会死的,于是姐姐每天都守在气息奄奄的妹妹身边,她再想喝水,姐姐都努力坚持没给她喝,第三天过去,终于有两条蛇爬出了她的鼻孔,又迅速地爬进了旁边的树林,妹妹的病好了,但那片树林却变黑变枯而死,形状也渐渐变化成了蛇一样扭结怪异的了,姐妹俩很是痛心那片往日那么繁茂美丽的树林枯死了,她们在山顶修了好大一个煨桑台,每天向地神、龙神祈祷,希望那片树林复活,神被她们的诚心感动了,那片林子复苏了,但却未使它恢复过去的翠绿,也再没有开放白色的花朵,姐妹俩知道这是神在警示她们不要亵渎了神圣的山水,人是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塔森指着对面的山顶说:“你看那边山顶上的那个岩石,是不是像香炉? 如果有云雾刚飘在那儿,远看近看都像是香炉升腾缭绕着神香。”
坚赞合掌于胸说:“但愿这片树林有一天会绿起来,眼前的它真是有些让人害怕。”
塔森笑了说:“可能会的。”
下午,沿山道盘旋而下,到了雅砻江上游峡谷地带,在两岸茂密森林的河谷中,一条奔腾咆哮的急流挡住了马帮队伍,河水浩大,滔声隆隆,由于前几天下了大雨,水势更加汹涌,也变得浑浊了。他们沿岸边向下游走了一程,在水流较为平缓的路段停了下来。河边一块较小的平坝上,有个正冒着炊烟的黑色帐篷,旁边反扣放着两个牛皮船,摆渡的人是父子俩,他们经常运送的主要是马帮和一路磕头到西藏去朝圣的信徒们,有时也运送到汉地的高僧或进藏的清政府官员和使者,对于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他们是从不收摆渡费的。离此不远处的河流上空,还横着两根一高一低的溜索,两头固定在河岸的高坡上。骡马背上的驮子全部卸下来,用这两只牛皮船,一次次运输过去,而骡马们就是凫水而过,如果遇上山洪暴发,骡马也是跟人一样捆在溜索上滑过去。溜索是用藤条编的,粗而结实,一高一低形成坡度,过溜的人靠滑动的惯性滑到对岸去,藤索上卡着一块带槽的滑轮似的木块,用皮条把木板固定好,再将捆兜着人和货物的皮绳拴在木块上,“嗖”的一下就会滑到对岸。
但对于坚赞这样大的孩子初次经历这样的飞翔,确实是胆寒,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阿爸,让我跟坚赞一起过溜吧,他可能体重轻了。”塔森看着已经开溜的人们担心地说,如果绳索捆得不紧或溜索上的东西过轻都会造成溜到中间就停滞悬在空中。
聪本微笑着看了看坚赞,鼓励地问:“你敢不敢过? ”
坚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俯视着脚下轰隆奔流的河水。
“你怕不怕? ”塔森问。
“不。”坚赞虚飘飘地说了句。
“那好吧,你先看我是怎么溜的,记好了,要勇敢,沉住气,坐在上面就不许乱动,如果怕就尽管大声喊叫。我过了你就开始! ”聪本说。
一个驮脚娃从袋子里抓了些酥油抹在滑轮上,这是为了起到更好的润滑效果。聪本熟练而轻巧地滑过了溜索,当几个马帮娃把坚赞捆好在滑轮上的牛皮绳上要放开时,塔森说:
“如果溜到中间停了,就只有靠你自己用双手抓住绳索,慢慢挪过去了,你行吗? ”塔森像兄长似的嘱咐他。
坚赞手抓着滑轮坐好后,放他的马帮娃再三吩咐记住千万不要将头碰住绳子! 他拉住坚赞的衣襟用力往后拉,退到坡上的平地后,他大声说了句,“放啦! ”溜索上的坚赞就呼呼向河上的高空冲去。坚赞不敢睁眼看下面奔流的河水,双手紧紧拽着皮绳,双脚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牙紧紧咬住嘴唇,只听得耳边风声“嘶嘶”地响着,仿佛溜索会在刹那间就断掉,自己将坠下河中,他嗅到了一股木柴味,这是滑轮摩擦后发出的气味,这惊心动魄的情景让坚赞禁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啊! ……”
滑轮停住了,大叫的坚赞戛然止住了叫声。菩萨啦,溜索停了,自己被悬挂在半空中了! 他不敢睁开眼,也不敢动弹,这时却听到一片笑声,聪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坚赞,你没事吧! ”聪本用手拍了下他的脸蛋。
坚赞这才把眼睛睁开了,看见大家在笑他,他不好意思起来,回头往已经经过的溜索上看去,转过头伸出舌头,大家把他接下来后,才说了句:
“好惊险,但是下次我不怕了! ”
聪本微笑着在他头上抚摩了下,终于对他赞扬了句:坚赞不错,真勇敢!
惊险的刺激和聪本等人的赞扬让坚赞心里喜滋滋的,刚才的经历所产生的后怕完全消失了。他激动而充满信心地看着骡马在头骡和二骡的带领下正浩浩荡荡地泅渡在宽阔的河水里,河这边驮脚娃高声吆喝着,有灵性的骡马向喊声游去,水已淹过它们的脊背,个个于水面昂着头,鼻子翕动着很快游过了河。离它们不远的下游,还游划着装着驮子的牛皮船,空中溜素上是飞动的人,有两个驮脚娃在溜素时于空中高声向神灵呼唤“啦赛咯”,并撒下漫天的风马旗,场面惊心奇谲,动人心魄。聪本他们把上岸的骡马赶到下游等着皮船运过货物,因为皮船是没有动力的,只能顺水流而下,船夫手里的桨也只能借助流水的冲力使船靠岸,当船靠岸时,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付给船家茶叶、盐等作为渡船的费用,马帮又出发时,已经是太阳偏西了。
离开河岸走了一程路,时间也差不多了,马帮在林木繁茂的峡谷地带住下了,这一夜,睡眠中的马帮娃们在睡梦中并不平静,这里是豹子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们不时能听见不远处森林中或河边有豹子等野兽惊天动地的吼声,马帮的帐外整夜都燃烧着篝火,大家睡觉都是枪或刀不离手,他们有经验,这些吼得山响的猛兽一般是不会先来出击马帮的,但偶或会遇上这样的不幸,那就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人们会发现少了几匹骡马。坚赞跟随桑佩马帮的第二年就遇上过这样的事,三匹贪吃的骡子跑得太远,夜里被豹子咬断了喉咙死在丛林旁的一块草坪上,凶猛的野兽并没有对死掉的骡子大快朵颐,几天后他们才会来享受。
骡马是马帮娃的心肝宝贝,出现这样的事大家都会难过很久的。
还没到卡日泽瓦草原,坚赞脚上的靴子底就磨破了,表面上看他的鞋子还那么完好地穿在脚上,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脚掌已经打起了血泡。走进卡日泽瓦草原,第一次看见松吉措阿松时,坚赞就觉得她很漂亮,但很忧郁,后来他才知道,她前一年才失去她和聪本的儿子,他们的十一岁的儿子在卡日泽瓦参加少年组赛马比赛时坠马死去。尽管聪本身边有儿子塔森,但失去他和心爱女人的儿子还是让他痛苦了很久,善良的松吉措把塔森视为亲子,她对聪本身边的亲人或马帮娃们很好,那种温和慈爱像阳光一样,让大家都感到是到了自己的家。她家是家境比较殷实的小头人,父亲是土司身边的“班戛”( 亲随) ,地位比一般小头人高,“班戛”一般是由对土司有功又干练的小头人充当,因此父亲常年不在家,哥哥另立门户,她把患风湿病的母亲接在身边,她美丽而富裕但从不矫情或高傲,只要她能给人以帮助她从不吝啬。
坚赞和塔森到松吉措的帐篷里去喝茶时,细心的她发现了坚赞的靴底已磨破了,她责备地看了看塔森和聪本说:
“这孩子怎么光着脚在走路? 你们太粗心了,他还那么小! ”她还不知道坚赞的来历,以为他只是新加入的马帮娃。
“怎么是光着脚? 他脚上不是好好地穿着靴子吗? ”
“你叫他把脚抬起来吧! ”松吉措不满地说。
坚赞是盘腿坐在羊毛毡子上,他忙把双脚向屁股底下收了收,想遮住双脚底,旁边的塔森一把拉住了,他和聪本都看清了露在外面的脚掌和后跟都打起了血泡,难怪他路上不断“嘶嘶”地哈气,原来是脚在痛,这个坚赞真是不简单,没有向大人吭一声。聪本这才把坚赞的来历告诉了松吉措,对眼前这个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的坚赞,松吉措心里有无限的感慨,对他充满了怜爱。她摸了下坚赞已经长起来的浓密的短发茬,自语似地低声说了句:
“如果扎西活着跟你们这样坐在一起该多好啊! ”
聪本也不无遗憾地慨叹着,松吉措眼里闪出了泪光。塔森和坚赞相视了下,坚赞忙说:
“他一定是个很勇敢的孩子,比我小两岁,十岁就参加赛马,不简单呀。”
“是的,我也一直这样认为,我第一次跟父亲出来的那年他见了我好高兴,他在我身边比他长了多高,说他长大了也要跟父亲一样当聪本,我说你怎么不当小头人,他说小头人不好玩,整天都在土司身边转,阿爷很少在家里,他就不高兴,当聪本好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塔森这样说本来想安慰父亲和松吉措阿松,哪知他的话却使阿松伤感得泪水涟涟了,坚赞和塔森伸了下舌头表示没有安慰好,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坚赞说:“我……想,扎西不希望我们这样难过,他是个不简单的男孩子,一定会投胎到好人家,或者说不定已经转为卡日泽瓦草原的守护神了,就在你们身边呢。”
塔森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表示深信不疑,他说:“还真是,我每次到了这里,晚上都要梦见他。”
他们的话还是给松吉措带来了一些安慰,她止住了啜泣,说:“我知道你们是在安慰我,但我相信这是真的,神佛也会赐福给你们的。”说着她拭了下脸上的泪珠站起来,对聪本说:“你对这个孩子不要太粗心了,我给他换双靴子吧。”说完就走到帐篷角落打开一个红牛皮包镶着卷草花边图案的大木箱,取出一双新彩靴,当她脱下坚赞脚上的旧靴子,看到坚赞的脚掌上的血泡时,啧啧地叹着说:“你这孩子啊,怎么不跟塔森或者聪本说一声呢? 就这样硬撑着过来了,多难啊! ”
“坚赞,你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好好休息一阵! ”聪本皱着眉看着坚赞的脚说。
坚赞忙站起身,光着脚丫走了几步:“没事的,你们看,不是好好的吗? 塔森,这点小问题对马帮娃算不了什么! 你说是不是? 聪本不是说过‘春日长长三冷三热,人生漫漫三苦三乐’吗,这算什么,是不是? ”
阿松对聪本的提议很高兴,她说:“坚赞,如果你能留下来,阿松我那真是太高兴啦! ”
坚赞却委屈地说:“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跟你们一起走,我没耽搁大家呀!聪本你不是常说‘犏公牛什么货物都能驮,大丈夫什么日子都得过’吗? ”他担心聪本他们要丢下他。
“坚赞,听话,”聪本正色说,“你强撑着跟我们继续走,这样不好……”
“不,我要去,我在阿松松吉措这里做什么? 阿松家放牛有人,挤奶也不用我,我都长大了,难道在这里白白地靠阿松供养吗? ”他说着就急得哭起来。
松吉措见他如此着急,笑了说:“看把你急成了这样,好孩子,阿松不会拦你的,是汉子就要这样,你是对的,不过,这次在阿松这里多休息几天行吧? ”
聪本点点头微笑着道:“好吧,阿松帮你说话了,我就没说的啦。”
坚赞这才如释重负,愉快地穿上了新靴子。在几天的时间里,松吉措给坚赞赶制了件白色的羊毛氆氇斗篷,马帮出发时,特意给坚赞准备了两双靴底让聪本带上,以备靴底磨破时换上,在以后的岁月里,坚赞所有的服饰和挂戴,几乎都是松吉措阿松在给他添置了,坚赞走进了松吉措阿松的生活,也给她失去爱子的心带来了慰藉,欢乐又回到了心中。
松吉措是个理家能手,除了管理好牛羊和其他牧事,她家的氆氇拿去卖的是家里的一个男科巴织的,其他自己用的或送给上等贵人的一般是用松吉措织的。织氆氇,在藏区的许多地方一般都是男人干,但松吉措却很喜欢,并成为她的一个爱好,她和聪本相识相恋跟织毪子有着很大的关系。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夏季节,她随父母亲从康北的德格迁居到了卡日泽瓦草原,草原上盛开的花朵仿佛因为松吉措的歌声和她的美丽而格外娇妍,那天,离黑色帐篷不远,点缀着金色花朵的草坡上,已有一块几丈长的白色羊毛毪子织出来,青春美丽的松吉措身姿窈窕,她正弯着腰,动作优美娴熟地穿织着木梭,她一边织一边唱歌,歌声很美,她织的毪子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巧还是她把优美的歌声织进了毪子里,只要是她织的氆氇,无论是羊毛的还是牛毛的都是那么细致柔和,会鉴赏的人只要轻轻摸一摸,看一看就会感觉到这完全是上等的毪子。
中午,一队马帮从远处的草地走过了,但有个男子却离开队伍向这边驱马走来。专心唱歌织毪子的松吉措没有发现有人被她的歌声吸引住向她走近,在明媚的阳光里,劳作很久的她把长发束在后腰带上,裙袍的上截脱下了,两袖在腰后打了个结,紧紧扎着淡淡粉红的茧绸立领衬衫,衬衫的袖口高挽着,衣襟盘扣从领到胸都解开了,松散地半脱着,衣领几乎是挎在柔美的肩上,显得那么优雅从容,洁白的肌肤细如绸,随着她的腰身的起伏和手臂的动作,裸露在阳光下的圆润挺拔的乳房有节奏地在歌声里悠柔美丽地颤动着,像一阵阵最柔美的天国之音给仙女的歌唱无声伴奏着,纯净、高雅得没有一丝人欲之气,跟蓝得碧透的天空、纯得如水晶般的草原阳光一样,与翠绿的草地和绚烂的花朵组成了高原大自然的美丽,卡日泽瓦牧民把女性的乳房看得如同阳光一样自然,乳房是哺育生命的,是女性的象征,它伟大而又平凡,它应该是自然之美,跟草原一样坦荡,所以没有谁会过分地掩盖它或过分渲染它的神秘的性的表征。
站在不断延长的毪子上方,聪本完全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织毪子,这哪里是在劳作,根本就是一幅天堂的画,仙女的歌舞,当松吉措直起身发现她前方有个男子在专心看着她时,她羞怯地低下了头,但很快她又坦然地抬起头,用美丽纯净的眼睛迎着他的目光说:
“辛苦了! 你是远方的客人吗? ”
聪本一边点点头指了指远处行走的马帮队伍,一边走近了她。
“你穿得不错,看你的气派有点像聪本,是吧? ”
“你真有眼力,怪不得毪子织得那么好。这些毪子卖吗? ”
“不,我们自己穿用。我家有另外的要卖,昨天已经派人到住在拉巴村的商队那里去卖了,那支商队是你们吧。”
聪本摸着细致的氆氇说:“这毪子是很上等的,我想买一块织件斗篷,我们长期在野外走,太需要了,我的那件已经很旧了,毪子的质量也不及你织的好,可以吗? ”说着他没等她同意就从腰上扎着的镶花红皮长包里取出几块散银放在她织的白色毪子上。
“我不是说了我织的毪子不卖吗? 你是不是耳朵不好,没听见。”
“我耳朵好,才从那边就判断出唱歌的你一定是个很动人的女子,果然是美丽的姑娘;我眼力好,看准了你的毪子,我给你双倍的价都不行吗? ”
“不行。”
“你好固执! 但我桑佩罗布比你固执,我看准了的就必须要,我今天没时间跟你磨了,这样吧,你用你织的毪子帮我做件斗篷,我们转来时我来取,我再加个戒指。”他的中指和无名指都戴着镶珠宝的戒指,他很干脆地取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放在毪子上,没理会还在声明着不想卖毪子的松吉措,转身就向他的马走去,骑上马转过马头,他又说了句:“辛苦你了,一定给我做一件,我会来取的。”
看着他策马跑去的高大背影,想着这个男人很有自信的气派和他不容置疑的说话语气,松吉措觉得这个男人有股让她不能拒绝的魅力,使她愿意为他做这事,她没有制过斗篷,但眼巧的她看上几眼,动起手来也居然做成了,她还根据自己的审美,在立领、背部和下摆的一角镶贴了些红色或黑色的花纹。当聪本回来取这斗篷时,他们之间的感情发生了飞跃,两人的爱恋如火如荼,松吉措把自己的终身许给了他,而他也从此把她视为自己最亲密的女人,这里成了他精神皈依的家园,他再也没有对别的女人动过心思,松吉措成为他最心爱的女人。后来做这种毛呢披风也是她的拿手了,许多桑佩马帮娃都穿上了气派漂亮的毛制披风。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桑佩马帮在卡日泽瓦草原的扎营地从拉巴迁到了松吉措家的这边,每年经过这里,桑佩马帮都会停下来歇息调养一段时间,马帮是移动的市场,每当他们住进这里,这里就成为卡日泽瓦草原的集市,远近牧民会骑马赶来交换物品。
松吉措对坚赞视如自己的孩子,他在马帮队伍兄弟般的情意里,在严父慈母般的关爱里,一年年长大,他和他的那帮桑佩马帮小伙子都常常穿着松吉措织的长及腿膝的长披风,小伙子们个个都更显得那么高大潇洒。只是坚赞的黑色毛呢披风上的吉祥图案和卷草图与其他人不同,很别致,披风的立领上还精细地镶嵌了一道红色的毛呢滚边,把坚赞的英气和深沉衬托得更加帅气,如今,翁扎·郎吉,变成了马帮娃桑佩坚赞,从一个落难贵族少年变成了英俊、刚毅、深沉、闯荡四方的青年。
               第十三章
“东方那宽阔浩荡似宝石的蓝天,云朵明洁似琉璃拱柱,云练啊,你冉冉浮移的身影奇特艳丽,莫非就是我所思念的父母容颜? 透过那缕奇幻的白云望去,有一个柯勒沃琅的故土,我已离别养育我的故乡,但在我心上仍然深刻着它的痕迹。……”
——藏族古典历史小说《勋鲁达美》
藏历土鼠年六月,桑佩马帮在翻越可鲁可山时,意外地遇上了一场暑天罕见的大雪降下,马帮一般很会辨别天气,但高海拔山区的气候常常有意想不到的例外,早上出发时还那么风和日丽,中午就变得乌云沉沉,还不到一顿茶的工夫漫天的雪花就飘落起来了,这对远征的商队来说真是不幸,在高山碰上这样的大风雪,骡马行走起来就困难多了,为了让骡马有充足的精力和热能,顺利翻过山,驮脚娃们忍着寒冷忙给它们添食精料,特别给头骡和二骡加了盐和酥油。大家先还能辨清山道,后来就只有凭感觉爬了,终于到达山顶,聪本、坚赞他们绕山顶的嘛呢堆撒着风马旗,高呼着“啦嗦罗”跑了几圈,商队就赶忙下山。雪又越下越小了,风却开始呼啦啦地猛刮起来,下山的路很陡,有些地段的路又被雪花掩盖了,嘶嘶呜呜的狂风就像力图要把整个商队都撕碎卷走一样不停地吹着,骡马比人走起来困难,惊惊颤颤地迈着步子,爱打屁的骡子又开始噼噼卟卟地放起响屁来。刚才雪花是从天上来,这会儿风把雪花又从地上卷起吹打在人和骡马身上、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头骡和二骡不肯再走,这样整个骡马队伍都停滞了,坚赞和几个壮健的年轻人走在头里,用绸布或毛呢把它们的眼睛蒙住,牵着、护着,一步步试着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大家小心再小心,还是有一匹骡子带着驮子滑落,摔下了山谷,可鲁可山地带,山峰频叠,山谷纵横交错,翻过主峰的马帮队伍不断地下陡坡,再下坡,再下,走过几个沟谷,眼前又是片开阔的峡谷地,这里的天空却是阳光灿灿的,树木绿油油,山坡上那成片成片的开满了紫红色铜钱大小的野蔷薇花湿漉漉的挂着水珠,远处山坳里的寺庙金顶闪耀着光亮,峡谷坝上有麦地,有白石砌筑的黑屋檐、黑窗框加白色图案的房舍,看得出这片峡谷和村寨刚经过了一番雨露的滋润,现在是雨后艳阳天了,马帮们终于松了口气,离村子越近,就越能清楚地听见房舍里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人和骡马的心情都十分舒坦起来,这个美丽的谷地充满了祥和,东边有座吉祥的山叫拉格洛日山,就是“佛剑山”,山形如一尊手拿宝剑的佛指着这方土地,据说佛所指向的这片谷地是他赋予了智慧和灵气,所以这里形成的两个村寨里世代出巧手的手工艺人,南村是以制铜铁器为主,北村以制银器为主,南村的铁匠手工艺者地位不及北村的,富足也赶不上金银手艺人家。在这里商队可以换到如意的铜铁器和金银首饰等,还有精致漂亮的镶银藏刀,这里也是个安营休整的好地方。
大队人马在村外驻扎下来,只有少部分的驮脚娃跟聪本一起住在一户长期跟马帮有交道的头人莫巴家,他家已经准备好了马帮需要的草料,院墙上挂满了已经晒干的草辫捆,这里虽然气候温和,但马帮为了赶路,一般还是不多耽搁的,所以,这也就形成了习惯,马帮住的人家每年都会在合适的时间里帮马帮把本地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等收集起来,等马帮一来,就帮村里人交换茶叶、盐等生活用品,他们在中间抽成,这使每年都要接待桑佩马帮的头人家变得既像客栈又像商品交换所了。头人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安分地在家帮父母管理农务并从母亲家继承了打造银器的手工艺技术,他的未婚妻家是世代做金银首饰工艺的。他是这家最忙碌的,也是最说得起话的,但对三弟的放纵他也没有办法,曾经想把弟弟教训得本分些,对老三动过一次手,老三却记恨哥哥,从那以后就不愿跟老大讲话了,另一个弟弟很小时就入寺为僧了。什么都不愿做的老三也坚决不当僧人,在家里又游手好闲,所以长到十六岁时就不想待在家里了,经常离开家,离开村寨。
这些天,老三正在家中,他不是家里的常住者,对家里到来的客人并不像父母和兄长那样热情周到,进出的人仿佛都与他无关似的。他好像喜欢坐在暗处,静静地喝着小土罐里酥油糌粑掺和一起熬了又熬打了又打的浓酽上等“格鲁”茶,看着和他几乎同龄的坚赞等小伙子,他也只是“阿罗! ”地回一句招呼,就不说什么了。本来房屋的窗户就很狭小,此时又是黄昏时分,坚赞他们想看清他的面部都只能看个模糊,但坚赞和聪本等人却感到坐在暗处的这个人双眼贼亮地老是在他们身上转,特别是聪本腰缠的那个漂亮气派的红皮镶花的牛皮腰袋很是吸引他的样子,因为是主人的儿子,加上他不跟他们搭话,所以他们也没太在意他奇怪的眼光。
当马帮们在他旁边坐下准备喝茶时,他却站起来向外走去,刚到门口,正碰上从外面抱着几根柴进来的父亲,他边走边说:
“阿爸,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在家里你就是坐不住,就像家里的卡垫上长着刺一样! ”父亲不悦地说。
他没理会父亲走下了楼,但在楼下却传来他母亲的责备声:“你都这样大了,还不懂事,回家了也不帮你阿哥做点家里的事,你看他为这个家什么都在做,你……”
“我回来又不会白吃你们的,你别嫌我好不好? 以后反正这个家是阿哥当家,我也不稀奇。”
“塔洛,你自己野惯了,在家待不到两天就心慌! ”他母亲生气地抬高了声音生气地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吧,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
见母亲很生气,他忙说:“阿妈,你看你,又不高兴了,我这是随便开开玩笑,你又当真了,我听话不就是了吗? ”
“算啦,你的魂是丢在了外面,请几千个喇嘛来念经收魂都收不回来啦,我们的话你就更不会听了。”
“呀呀( 是的是的,好啊好)!好吧,那我这就去看看阿哥在忙什么,看能不能帮他做些什么。”
听他这么说他母亲才没说什么,让他出去了。坚赞这时正在窗户旁的水柜处舀着大铜缸里的水,刚好看见步履匆匆的塔洛向户外左方的小路走去,他转头看见窗户里的坚赞在看他,愣了下神便忙转开了头。坚赞这才第一次看清他,个头中上,体魄很壮,皮肤晒得很黑,宽额头,鼻梁高,眼睛圆而鼓,眼神凶巴巴的。
塔洛的父亲坐下来抱歉地说:“他回来了总是把家里弄得很热闹,小时候很可爱,大家都宠着他,惯坏了,现在常常不在家。”
“喔,我是说都有几年没看见过他了,都长成大人了,看起来很棒! ”聪本说。
“他喜欢在外闯,他说他跟几个伙伴一起在做生意,他对父母却是很孝顺的,每次回来他都要给我们带许多东西或礼物! ”老人还是夸奖地说。
可以看出他们责备儿子并不是因为他不干活,而是希望他多跟家人在一起待着,这是个幸福的家庭,家境殷实,父母和兄长都很勤劳,塔洛虽然长期在外面游历闲荡,有时也给家里带回一些财物孝敬孝敬双亲,这样无牵挂的日子确实够洒脱的。
坚赞说了句:“他真是幸福。”他停了下又道:“我觉得他好像不喜欢我们。”
他父亲说:“不不,他对生人都是这样,如果和他熟了,他会热情得不得了,他和他的哥哥性格正相反。好啦,不说他了,说说你们吧,这一路一定很辛苦了。”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一路的见闻和这次马帮主要要交换的银器、农产品等事宜。主人家和桑佩马帮这样友好合作的关系已经有很多年,大家都很讲信誉和情谊,没有那么多明细账可算,相互都不亏损对方,大处过得去就行了。
因为这次遇上可鲁可山下大雪,骡马和人都很疲累,所以在这里多滞留了一天,塔洛有时回来晃一下,就消失了,对马帮娃若即若离的,当聪本他们要出发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好像也很兴奋和忙碌起来,晚上他要走时,他母亲和他在楼上的经堂里发生了争执,原来他母亲无意间听见他和他的一个伙伴的悄悄的对话,发现儿子行为怪异的目的,她把儿子叫到经堂让他对菩萨发誓赌咒不去做那事,把儿子教训了一阵,直到他勉强答应母亲,勉强在菩萨像前赌了咒。但是他离开母亲时最后却说了句:“要是我的人今年饿了肚子,我就把他们统统带到家里来吃,我家一年的粮食够他们吃多久,你和阿爸都好好算算吧。”
塔洛急急忙忙地离开家,不知上哪儿去了。
马帮出发的早上,莫巴头人家的人和以往一样,帮助他们装货上驮,热情周到地为他们提供一切他们能给予的帮助。但这次,塔洛的母亲却显得很不安的样子,一再对聪本说着挽留的话,说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不如再多休息两天。聪本谢过对他们如此关心周到、盛情的老人家,马帮队伍按计划出发了,不到中午,天空果然下起了雨。
穿过美丽的七色沟,马帮进入了半边峰峡谷,谷两边有葱茏的松树林,山上和山下都很奇异地立着些挺拔而直指天宇的铁青色的如指掌一样的巨石,但这些冲天的巨石都很奇特地如刀斜削掉了顶巅,所以人们称此为“半边峰”,据说那些指天的石峰是格萨尔要去降妖伏魔前拭箭时劈断了的,人们对这种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今天天气阴沉,雨丝不断,沟谷更显得神秘奇谲,景色更加奇异了,但这儿却是个不安全之地,因为这里是康南和康北的三个土司领地的交界处,处于无人管的地界,所以有时这里就成了土匪和强盗出没的地方,如果没有足够的胆量、机智和强于与盗匪的武装力量,是不敢贸然经过这里的。
经常路过此处的桑佩马帮从未在此遭遇过劫掠,出没于此的小股土匪遇上个个腰挎宝刀,身背弓箭和枪,精神抖擞、队伍庞大的桑佩马帮,即使是对他们骡马背上驮着的丰盈的货物垂涎三尺,他们不但不抢,反而还要打着呼哨,跟他们挥手打招呼致意问好,大家相安无事。
今天商队一样地顺利走过半边峰谷地,就连打招呼的土匪都没遇见,走出山弯口,雨也越下越大了。到达一片古冰川溶岩石崖处,想不到狭窄的路上竟然堆了不少从山上滚下的石头。还有些连根拔起的树也横在乱石中,这样骡马走起来就难了,只有先清理一下才能继续前进。大家一鼓作气地在雨中忙着清理道路,完全没有想到在他们身后的弯道拐弯处已经有帮土匪在行动了,在最后压阵的几个马帮娃被人悄悄地蒙住了嘴捆绑着拖到大石后,尾骡和后几匹驮着货的骡马,在雨雾中被悄没声息地拉着赶向左边的森林那边。
聪本仔细地查看着周围,对坚赞他们果决地说:“这里有问题,你们看,路边的山崖上是没有树的,从上面怎么会滚下来叶子还这么翠绿的树? 一定是有人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
他这一说马帮队伍戒备起来,是的,这一定是有人在设置路障故意给他们找麻烦。但前面是那么平静,没有什么异样,就在同一瞬间,聪本和坚赞、塔森他们几乎同时转过了头向后望去,恍然大悟,土匪在山弯后偷袭了他们的尾部。
商队马上处于战备状态,负责骡马的马帮娃分成小组,端起明火枪,举弓箭的、握刀的跃上马背,向山弯后面冲去。雨雾中能看见已经有几个人拉着抢到的骡马钻进了林中。雨中,明火枪也不管用了,坚赞他们必须赶上前夺回自己的骡马和驮子,那帮还未躲进森林的土匪见状也慌了神,但又舍不得扔下到手了的东西,猛力驱赶着身边的骡马,越是慌张地赶,骡马越是不听话,这时只听身后有马帮娃打起呼哨,喊着骡马的名字,这些跟马帮娃患难与共的骡马,马上停了下来,怎么打都不挪步子。后面的几个盗匪只好扔下驮子,只顾逃了,另有几个被聪本他们抓住。聪本让塔森和坚赞带人分路从左右包抄了那片树林。在雨中走进树林,大家就像是在捉迷藏,有时只听得树枝被折断的声音,但却看不见人,在林里追踪了好一阵子,终于发现了他们的两匹骡马,但驮子却不见了,那些土匪也不知藏身何处,马帮娃开始喊话,树林里依然很静,于是大家又分头找去。坚赞在一棵大树下终于发现了痕迹,这树下的枝叶是翻动过的,有干燥的地方,这证明是有人才取过此处的叶层,茂密的树枝上雨滴还来不及淋湿,而且雨也逐渐停了。寻着踪迹,发现离树不远处有个凹坑,坑里的树叶看得出是新铺的,坚赞拿起刀尖向下拨了拨,刨开枝叶,原来是他们的两只驮子藏在这里。轻轻的一声“啪”的脆响从那棵大树上发出,原来有人藏在树上,坚赞抬头看时,树上一箭射下来,扎在了他穿着斗篷的肩上,他一把把箭拔了出来,肩上一阵剧痛,血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坚赞眼疾手快,在那人还要射出第二箭时,抬头举手就是一箭,树枝后的人惊呼了声,但仍然在树上。
“喂,下来吧,我不会再向你射了,你们把东西还给我们,就没事了! ”坚赞对上面的人说。
那人不动,坚赞又喊了几句,然后举起弓箭说:“你不下来,我只好像射鸟一样把你射下来,我刚才射中的是你的腿吧,我是瞄准哪里就射中哪里的。”
这话很管用,树上的人噌噌噌地慢慢溜了下来。这个气质俊逸的人,个头跟坚赞相当,头上的发辫上饰了颗骨珠,从头到脚都是湿透了的,他站在坚赞面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微微笑了说:
“你的肩上有伤。”
“你的腿不是也伤了吗? ”
“没有。”
“你看你的靴子上都是血,还说没有。你很逞能。”
“你也一样。”
“你们怎么有胆量抢我们桑佩马帮? 难道不知道会失败吗? ”
“不,我们其实已经赢了一半啦。”他顿了下又说,“你们有那么多的货物,丢下几包又算什么呢? 我们很穷,很需要。”
“你说得简单,这都是我们的血汗。你是头儿吗? ”
“不,我叫噶布,是铁匠,种的是头人的差地,生活很难,父亲死了几年,母亲又有病,妹妹和弟弟都还小,家里全靠我。我想告诉你,我们中多数人都是铁匠村的,都是家境太难才这样,不要告诉聪本和其他人,行吗? 村里许多人家还靠你们来交换器具才有些生活物品和补贴,我怕聪本知道后不再住我们那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也是马帮娃,而且是聪本的侄子。”
“不知为什么我很相信你,我保证我们再也不给你们制造麻烦了。”
坚赞没有表态,但他对这个叫噶布的人说的话是相信的,他说:“说不定你们的人这会儿都承认了自己是哪儿的人了,还用得着我保密吗? ”坚赞笑着说。
“我只想求你帮助我,你们要查问要处罚都冲我好啦。”
坚赞觉得这人很特别,就说:“走吧,走出林子再说。”
不多会儿,大家把抓住的人都集中到了一起,手都被反捆着,只有噶布的手脚是没有被捆的。他们骑的马也都从林子里找到牵出来,刀矛等武器被没收了,这帮土匪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你们中谁是头儿? ”塔森问。
没有谁回答。
几个土匪坐在地上相互靠在一起,噶布靠在一块石上理开他的袍裾,裤腿上的血迹模糊一团,他叹了口气。
“噶布,谁是你们的头? ”坚赞喊了声噶布,这把其他几个十匪惊了下,其中一个满面披散着头发让人看不清脸孔的人狠狠盯了眼噶布。
沉默了一阵后的噶布说:“不知道,也可能是我吧。”
“那好,还有两驮子货物在哪里,快交出来。”几个马帮娃围上去,说着,阿更和另一个一小伙子就踢了噶布一脚,有一脚正好踢在他受伤处,噶布痛得倒吸着气,哈哈嘶嘶地哼了一阵。阿更见他仍不说的样子,还想踹他几脚,坚赞忙制止了他。
“打他是没有用的,他不会说。我看得出他不是头。”
阿更对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袭击他们的土匪很是愤怒,坚赞不让他出口气,他心里十分不悦,说:“这些不务正业的坏家伙,应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居然抢起我们来了,你们是什么地方的? 说! ”
这时噶布对那几个靠在一起的人说了句:“把他们那两只驮子还给他们吧。”
那个头发遮脸的人又盯了一眼噶布,然后用手肘很细微地撞了下身边的人,于是那人站起来说他去取,两个马帮娃马上跟着他走去。
坚赞总觉得那个头发遮面的人的眼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盯视噶布的眼神和他的细微动作都被坚赞敏锐的眼睛捕捉住,他断定他才是头儿,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光和那人碰在了一起,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这不就是莫巴家的儿子塔洛特有的眼睛吗? 那天他在窗户前看着他,他就那么看了他一眼,印象却很深刻。那人看见坚赞在注意他,忙把头低下了。
“我们把这些家伙都押到聪本那里去吧,看聪本怎么发落他们! ”一个马帮小伙子说。
一听这话,坚赞分明看见塔洛焦躁不安起来,他终于求助地看着坚赞,坚赞知道他怕面对聪本,他看看噶布,噶布也求助地看着他。看来塔森他们没看出他是谁,那几天塔洛回家时确实把自己隐蔽得很好,没跟马帮娃直接打照面,他在明处被看见的大概就只有坚赞,所以他认定坚赞是认出他了,他正紧张,噶布说话了:
“我们什么都没拿,骡马在那里,东西也归还了,怎么还不放我们? 以后我们不敢再动桑佩马帮啦,求求你们,好吗? ”
“说得简单,你们耽误了我们的时间,还把坚赞伤着了,不惩罚惩罚你们,你们不知好歹! ”塔森说。
“是的,让聪本来决定怎么教训他们吧! ”阿更和其他人都这样说。
坚赞这时却对塔森和马帮娃们说:“我看这样吧,今天的时间耽搁得太久了,你们先把骡马和驮子弄过去,我有办法问清他们的来历。”
“你一个人留下不安全吧? ”塔森不放心地说。
“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们,噶布,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是不是? ”坚赞转头问噶布。
噶布忙肯定地一个劲地又点头又“是、是、是”地应承着。
塔森对阿更等马帮娃说:“那么你们先把骡马吆过去吧,我和坚赞随后就来。”
“塔森,你放心好啦,我一个人能对付他们,真的不会有事的。”
塔森奇怪地看了看坚赞,又看看那些淋得湿透了的土匪们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刚才他们的抢劫只是一场游戏似的,他们多数都穿得很破旧,看来这些人是因为家境不好才走了这条路,但这不会就是坚赞要独自留下来的理由吧? 他想了想,觉得坚赞这样做也许有他的道理,所以也就勉强同意了,他说:“那你一定要小心! ”他看了看那堆打造得很精细的矛和刀等武器,一把抱起捆好,放在马背上:“这些就不还给他们了。”说完他指挥着跟其他马帮娃先走了。
看着他们向坡下走去,坚赞马上对长发蒙脸的人说:“塔洛,我早就认出你了! ”说着坚赞上前把他的头发拨弄开了。
塔洛傲慢地把头抬起来,看着坚赞。
“你这样做真是给你父母丢脸了,你父母还在我们面前夸你是孝顺的儿子,你就是这样孝顺的吗? 我们是你家的老顾客了,也算是老朋友,你这样算计我们是在挖你父母的墙脚,你不知道吗? ”
“感谢你没有给他们说出我是谁,感谢! 但我不想听你教育我,你不是上师,不是菩萨,没资格教训我,知道吗? 马帮娃。不过还是应该谢你,你有菩萨心肠,还能为我父母着想。”
听他这样说,坚赞觉得这人真的是个无赖,不是看在他父母亲的份上,他真想把他交给聪本,好好收拾收拾。坚赞说:
“如果不是因为你父母人好,不是因为噶布刚才求情,我才不会隐瞒你是谁,我自己就饶不了你这个不讲信誉的坏家伙,我们藏族都说骏马走路靠四蹄,人类交往靠美德和诚信,不讲诚信的人不如畜生,你这是在断你家和你们村里人的财路。”
“这些就不是我管的了,我父母有吃有穿,不用我操心,但我的这帮兄弟,却要我操心,他们很敬佩我。”
“那你想过没有你们这点人来袭击大队马帮是什么结果? 如果我们把你的兄弟都杀了呢? ”
“杀了就杀了嘛,男人出来干大事是不怕死的! ”他得意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说。
“那噶布家呢? 如果他死了,他的母亲和弟妹谁养活? ”
“既然出来干事,还考虑得了那么多吗? 看来他跟你说的还不少呢,没有我的允许,他还做了些什么? 真是窝囊! ”他恶狠狠地转头看着噶布说。
坚赞看不惯他那副猖狂霸道的样子,扬起拳头就给他脸上一拳,塔洛恼怒地吼道:“你凭什么打我? 现在是你一个人对付我们一帮,等会儿,你们的人走远了,我一声令下,你就完蛋了。”
这时向下方走着的塔森等人听见了塔洛的狂叫,转过头看着他们,坚赞向他们挥了挥手,表示让他们继续走,没事。
“你是个不讲信誉的无赖,刚才那一拳是我替你父母打的! ”说着他又给塔洛一拳,“再教训教训你吧,这一拳就是替你的兄弟……”
坚赞话还没说完,塔洛就用头撞向坚赞,把坚赞撞得退了几步。塔洛怒目瞪着骂道:“都是汉子吗? 这样可不公平,我的手脚都捆着,你这样打不好意思吧? 马帮娃! ”
“那好,你不服吗? 我们就来比试吧,噶布你给他松开吧。”
那几个被捆着手脚的匪徒也高兴地赞同道:“对对对,比试比试,公平比试。”
解开了绳索的塔洛摩拳擦掌地说:“把你的刀剑都放一边吧,摔跤也可以,打架也可以,来吧! 来吧! 人家说桑佩娃惹不起,有什么了不起,我今天不把你打翻我才不信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