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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15 亮炯·朗萨(现代)
这时,坚赞的人也发现了帐篷外左右两边有人手拿着刀枪移动的身影不小心映在帐篷上,但很快又闪开了。没错,这次坚赞前来谈判只有风险,官军做好了要活捉他的准备,没想到他们几个一起送上来,今天一网把他们打尽,就可以结束多年来辛辛苦苦艰难曲折的剿灭任务,这真是再好不过啦,他们既然走了进来,还能出去吗? 笑话,那就看看他们几个还要怎样表演得啦。
帐篷外的噶绒尔吉把所有马匹都排好距离,随时做好骑手迅即上马向前冲刺的准备。帐篷里,坚赞感到泽曼仁青虚假的微笑后隐藏着杀机,他们根本就没有谈判的诚意,只是要引诱他自投落网,泽曼仁青也发现他们的埋伏被坚赞等察觉,这也好,可以震慑这几个狂徒,让他们慌乱得不战而败。他佯装着友好的样子,观察着最佳时机,其他的人在没有他的暗示前是不能轻举妄动的。谈判是假,抓人是真。坚赞镇静地打破了沉默,哈哈地笑了起来,说:
“泽曼仁青,不管你认不认识我,我还是来介绍介绍,我就是桑佩坚赞,也就是翁扎坚赞。”他站起身来,其他的人同时也站起,塔森等人也一一做着自我介绍,他们在行礼的时候,有意而自然地跨上前更靠近泽曼仁青和李公皋等的桌几前。
李公皋一副大官员的派头,说了番劝降的话,通司( 翻译官) 翻译完,坚赞就说:“多年前朝廷也派人来劝降,还带来了顶戴花翎,我不稀罕这些,今天也是如此的话,你就别废话了。我来是带着诚意与你们讲和,是来一起商议抗击我们共同的敌人——侵略者。”他又对泽曼仁青说,“我和我的兄弟是满怀着诚信接受你们的邀请,我们藏族有句俗话,‘予之一块牛肉,报之一头牦牛’,所以不仅我来了,而且我的兄弟几个都来了。菩萨在上,诚信是本,据说你们是菩萨派来的,就更应该信守诺言。”
“这个嘛,关于进发江孜抗英我们暂且不谈,因为家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好,就谈不上对外敌抵抗争斗,朝廷不希望内乱没有平定又去挑衅外敌,缴械投降吧,翁扎坚赞,你既然是在为自己复仇,就不该把社会搅得如此乱糟糟……”李公皋一派居高临下的派头,慢腾腾地说。
坚赞笑了笑接道:“你说错了,我已经不是为复仇而战了,我是在为我们的誓言和多数人的利益、正义而战斗,我和我的弟兄们已经愿意与你们言归于好,我们共同去对付我们大家的敌人,我们都愿意把热血洒在家园的保卫战中,事不宜迟,我们应该即刻向西进发。”
泽曼仁青不耐烦地摇了下手说:“你把你的力量估计过高了,坚赞,噶厦政府和朝廷知道怎么对付英国人,我就直说吧,你是想借此机会逃掉然后东山再起,我没说错吧? ”
坚赞已经估计到这次来这里不会有多大的转机,听这两位官员的语气再谈是不会有结果的,除非他自动交出武器,自愿成为阶下囚,前往江孜抗战的机会也许不会有了。这时坚赞从怀里拿出哈达,做出向前弯腰鞠躬状,像要献给泽曼仁青的样子,突然却出其不意地迅疾伸手一把抓住毫无戒备正得意不已的泽曼仁青的脖子,越过桌几卡住他的脖子,塔森也当即就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李公皋,他们两人手里的刀已经在瞬间拔出,刀尖对准了这两个人的颈项,坚赞对周围的所有人说:
“你们谁敢妄动,我就结束他的命! 你们就别做戏了,我看见你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没那么容易! 知道吗? ”
其他弟兄一一拔刀各对一个官员,丹真悄悄地抽出了刀,但被塔森看见,塔森对他说:
“你敢动,我就杀了他! ”
这突然出现的情况是在场的人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李公皋和泽曼仁青随时可能被他们杀了,这不是一件可以贸然行动的事,泽曼仁青愣住了,也不知是下命令还是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想活就告诉他们,原地站着别动! 不想活,就让他们上来吧! ”坚赞的锋利刀尖在泽曼仁青的肌肤上刺得有点疼痛起来,他可不愿意就这样死在敌人的手里,他大声说:
“都站着别动,听我的! ”
深处虎穴,力量悬殊,不宜久留,坚赞对泽曼仁青说:“去你的谈判吧,你是布下了埋伏,但别想活捉我们! 听我安排,你的命就能保! ”坚赞示意尼玛、塔森和其他几个人做好离开帐篷的准备,其他人迅速地转身走出了帐篷,塔森也放开了呆愣的李公皋,端起枪边退边瞄准着他们:
“谢谢啦,你们热情的款待,不好意思久留,谢啦! ”说完话,坚赞猛地把泽曼仁青推向他身后的人们,敏捷迅速地出了帐篷,跃上他的战马,还没忘记对帐篷外站着等候命令的官军的士兵说:“谢谢款待啦,再见了! ”随着他的一声响亮的口哨,这支奇妙的队伍呼啦一声疾驰而去,转眼就消失了……
恼怒的泽曼仁青被大家扶起,他愤怒失望地抓起桌上的瓷碗摔碎在桌上。这声响本来是约定抓人的,帐篷外的士兵此时才听见,也不知该往哪里冲,一下围在帐篷门前。泽曼仁青愤怒地骂着门前的人:
“都滚! 一群笨蛋,不该出现的时候你们倒出来了,滚! ”
五天后,官军发出了最后通牒:只有投降,才是出路,其他什么理由都不可能放过他们,限两天时间考虑,过时不候,他们将采取最强硬的攻击,彻底消灭他们这些残匪!
大家都知道官军进攻坚固的大楼是艰难的,他们也是插翅难飞,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总有被攻破之时。他们现在是十七条汉子,森格的加盟,加上小噶绒尔吉,就是十九个人,他们要为誓言、为正义坚持到最后,投降,不属于他们! 与其等着死亡,不如干脆拼杀出去。
两天的时间他们可以做好足够的准备了……
失去了这次诱捕坚赞的机会,看来谈判是不可能的了。坚赞他们要死守翁扎官楼,投降是不会出现的。与这些顽徒拖延时间,这是很不划算的事,那么只有强攻,几门大炮在上次的战役里被坚赞的人全部扔进了河里,这坚固的大楼怎么才能攻破?
几天后,在敌人无计可破城堡般的大楼时,犹豫了许久的萨都措说出了父亲土司的主意,这使整个阵营中所有的人无不对老甲波的大义行为而感动,李公皋感动地说,战斗结束后,他一定要上奏总督,给老土司和萨都措请功,萨都措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她是为自己复仇的誓言而行动着,管他什么请不请功!
官军却没有等到两天后就急迫地进攻了。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曙光刚刚在东方的天边升起。突然,高高的官楼四周外,飞升起密集的箭簇,箭簇上还带着火团,插在大楼窗上的火箭,把雕花木花格窗框慢慢地引燃了,等坚赞他们起来跑到楼顶和窗户前一看,楼下的马厩、院内的木房、柴堆、草垛等都着了火,里三层外三层的柴火堆奇迹般地出现在楼的四周围。这大概就是敌人所说的“强硬的进攻”
了。这果然是非常好的主意,这样可以威逼他们出来投降,也可以把他们葬身火海。
但是坚赞他们发现马群冲出了燃烧的马圈,这些善解人意的好伙伴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为主人的安危而嘶鸣着,但是到处是火苗火团,在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的情况下,只好仰着头在院里奔跑,寻找着主人。
坚赞说:“官军不放过我们也罢了,但是它们应该得到放生。你们说呢? ”
“对呀,不能让它们也跟着我们葬身火场了,它们是没有罪业的最纯洁的生灵,应该让它们活着出去! ”
坚赞在烟雾笼罩的房间中找到一块金黄色的布,墨汁在这样的时候是找不到的,他咬破手指,用血写了一行字:
“只要给我们的马放生! ”
这块布团被箭射出去很远,对方收到后,很快喊话了:“同意放生,佛规法度我们肯定都要遵循,这是善业,放出吧! ”
坚赞他们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各自的坐骑与他们之间是生离死别的感情,他们几乎都是含着泪,拍打着与他们出生入死的好伙伴,赶着它们走的。带它们走出去的人是小噶绒尔吉,他引领着它们冲出烟雾弥漫的大院,冲过大门外围燃烧的柴火堆,从包围着大楼墙外的敌人阵营“霍霍”地急速跑过。
站在火炕一样的大楼顶上的坚赞、塔森等人,看见他们的马离大楼远了,都高兴地笑了。
坚赞他们没有任何突围冲杀的可能了,望着四周燃起的火,火线以外密集的士兵保卫着,坚赞对兄弟们风趣地说:“这样的大火,会不会把我们变成烈火金刚? ”
“应该是! ”森格双手搭在尼玛和塔森的肩上说,“护法的金刚,烈火中的金刚,这与我们太相似了! ”
“我们就这样被烧死吗? 可真便宜了他们! ”
“莲花生大师说了,面临死亡而没有办法可以改变时,你就必须准备走。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坚赞说着握住了他身旁的森格和尼玛的手,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住了手。
围困了许多日子的城堡是没有足够的储备水来浇灭四处燃起的火苗的,高高的坚实的土墙上所有有木结构的地方都被火苗点燃,不可能再去一一扑灭它们,只有任它们把火舌伸进大楼内所有的房间。
大家记住了森格的话:“把这座熊熊烈火的大官楼观想为金刚菩萨的曼达拉( 处所) ,仔细观想诸圣尊。身体的焚烧,观想变成了一道光,就是恶业和罪障在烈火中净化,可以念诵金刚大明咒了。”
可是正当大家静待死亡来临,到楼顶最后再看看他们的噶绒尔吉领着马群走到了哪里时,他们看见了悲惨的场景——他们的马匹在小噶绒尔吉的带领下步履沉重地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马是通人性的,它的灵性只有养过、骑过它们的人才知道,才感知得到人和动物间一种特殊美好的亲情,它们是极不情愿离开自己的主人的,它们似乎很明白尔吉流着泪哭泣着和父亲紧紧拥抱后不得不服从父亲的命令带着它们离开而去的艰巨和痛苦,尔吉回头望,它们也就悲鸣几声,尔吉抹泪,它们也步履蹒跚,以往的矫健、惯有的奔腾都不见了,这些出色的与主人一起征战多年的良马,都是优等的良马种,剽悍、骏威、矫健。与主人之间的默契、眷恋和相互感知、了解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在这样的特殊氛围里,主人离开了它们,只有小噶绒尔吉和它们在一起,它们感觉到了不测,感觉到了主人遭逢了灾难,走着走着它们也时不时回头看看浓烟四起、离它们逐渐远了的大楼,渐行渐远的它们,却行走得越来越慢了,平时嘶鸣矫矫脆亮的马儿们,现在的嘶鸣声却变得如此幽怨,这是坚赞他们第一次听见的,这让他们禁不住潸然泪下,真的到了“汉子为马流泪,骏马为人捐躯”的时刻!
……
午后的阳光如此灿烂,山河、草原如此的美丽,悲剧却突然发生了。那群被关注的生灵在坚赞他们的视线内,清楚地看到被一群士兵围住了,有预谋有计划的追捕行动开始。泽曼仁青和官军没有信守诺言,他们既然没能如愿地面对面地结束这持久了多年的战斗,面对面地把敌手击败、剿灭或者是亲手杀了他们,况且那天就他们几个匪徒就那样从他们的官帐里轻易地走掉了,那是他们的耻辱,应该洗刷和报复,那么他们的坐骑跟他们不就是一回事吗? 他们知道人与坐骑之间的亲情和眷念是怎样深切,它们可以成为他们泄愤的对象,成为他们伤害敌人的又一手段,让敌手于死亡前再愤怒痛苦一次吧。谁都知道,藏族男人爱骏马,爱自己的坐骑如朋友或亲人,让敌手亲眼目睹他们的坐骑是怎样死去的! 他们没有用箭,有的士兵是想冲上前去抓马,有的干脆就是拔出刀来刺杀。这些良马在受到攻击的时候,把刚才惜别主人的悲鸣猛地变成了愤怒的抵抗嘶鸣,小尔吉惊讶得呆住了,他坚信人们是会遵守诺言的,放归山野,供奉神灵,这应该是神圣的事,为什么这些人还要这样残暴凶恶? 这些马匹是无辜的生灵,他跟它们相识是从回到父亲身边后开始的,他爱它们,也期望长大后自己也拥有一匹这样的好马,所以父亲的马也是他最接近的,他们成为了朋友,他们之间彼此都很熟悉,他爱它们,把它们都当作了自己的好伙伴,在他心目中它们什么都知道,只差不能说人的语言了,他不愿与父亲分离,但他所负的重任是父亲要求他必须去完成的,他必须无条件接受,他要尽一切努力把它们带走。但是那些人说谎了,他们开始凶狠地追杀它们,追杀他,奋力奔跑的他此时发现有两匹战马血淋淋地还跟在他身后,他哭了,并大声喊起每一匹马的名字:
“飞鹰、红尾虎,……雪青虎、黑雷、闪电……快,往左边跑,快点呀,快! ”
“天驹、噶达、雪狮……跟我冲,冲出去,冲呀! ”七岁的噶绒尔吉,在这紧急时刻,镇静了,他感觉自己仿佛突然长大成了一位父亲一样的将军,他开始指挥着这群英勇的战士,特殊的将士,噶绒尔吉的沉着镇定和指挥有方,让这群完全懂得他的语言的生灵丝毫不差地按照他的指挥行动着,冲锋着,尽管噶达、飞鹰、红猴等几匹马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血流如注,但是它们依然那么敏捷、精神、英勇顽强! 它们用巨大的嘶鸣和刷刷地奋力扫尾击打、扬蹄、腾越等自卫的方式来冲刺突围。良马个性很强,它们外表显得很温顺,很安静,但在内心深处那种强烈的竞争、好恶意识是其他动物所不及的。在人类以马为战斗工具后的许多战争中,许多的战马并不是倒在枪炮箭矛下,而是由于在剧烈的、死了也不服输的意志下奔跑而累死在战场上的,骑士最知马性,也最爱马。都知道马对人的态度好恶是十分分明的,烈马与人最初接触和合作时,条件很苛刻,让你不易接近,你必须靠你的勇敢、技艺和智慧才能驾驭它,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要有关心抚爱它们的真心,当你赢得它们的合作,你就能感觉到你驾驭的马已经是你的忠实朋友,它会对你产生深深的眷恋所以藏族人俗话里说“马最懂得报恩”!
这些马是坚赞他们这帮英雄好汉的忠实伙伴,人有人格,马有马格,马格来自于他们的英雄主人,这些马的名字是它们的特征,善贞的它们还有人格的一面,它们对人是如金的赤诚,它们聚足了勇、义、节、恩等人类崇尚的美德,它们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地被这群屠杀它们的凶手消灭的。训练有素的这群马,面对突然的攻击伤害,先是本能地胡乱冲撞着,当听到小尔吉的命令后,马上清醒地精确执行主人的指挥,它们跟它们的骑手是一样的不易战败。敌人知道了噶绒尔吉指挥的作用,他们就开始向奔跑着指挥着的小尔吉射箭了,这群马,再次显示了它们的美德——关照别的生命! 它们知道噶绒尔吉和它们此时是彼此誓存亡,它们竟然把噶绒尔吉围了起来,它们想做的是用自己腾起的躯体挡住飞向噶绒尔吉的箭头,许多的箭头深深地插在它们坚实强健的肌体上,噶绒尔吉也中箭了,这时,他骑的马,父亲的马——雪青虎,爆发出了奇异的神性的力量,几乎是飞也似的,如猛虎、如电闪,似飓风,如雪豹般,自己掉转了方向,向迎击它们的敌人冲去,这是少有的具备智慧的英勇的骏马,受伤的噶绒尔吉感到了雪青虎的暴烈和机敏、勇敢,它嘶鸣着腾起很高,冲了过去,尔吉俯在它的耳边轻声说:
“对,做对了! 反正都是一死,我们冲回去,回去才是对的,跟阿爸、塔森、尼玛他们一起战斗,一起死! 冲啊,我的雪青虎! ”
其他的马紧跟着尔吉和雪青虎冲向它们刚才不愿离开的地方,有两匹被杀的马昂头向着大楼悲鸣了几声,似乎是在告别它们的主人,然后就倒下死了,其他的马全是受了重伤,它们的意志是坚定的,它们要回到主人身边,死也要死在一起。中了几箭的尔吉匍匐在雪青虎身上,他的血和着雪青虎的血一路流淌在草地上,更叫人惨不忍睹的是雪青虎的肠子从肚子下侧的伤口处暴露出来,不多会儿就完全落出来拖在地上,但它没有停下来,依然勇敢地奔跑着,拼命地冲刺着,为了它身上的尔吉,为了它们的愿望,它勇敢地带着它的同伴离坚赞他们困守的大楼越来越近了! 离它们心爱的主人越来越近了,草原男人说,“人从骏马身边过,温情溢满心”,这些良马宝驹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它们知道主人就在前面看着它们,它们流泪了,这是离它们很近的射杀者惶怵地看见的一幕,它们竟是如此通达人性的宝马! 它们原来是如此地热爱忠诚于它们的骑士,神驹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还在奔跑的马什么也不顾地冲着,有的倒下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也要再冲一段,直至生命的最后!
雪青虎鲜血染红了的肠子已经拖在地上很长很长,但是它仍然跑着,只是速度减弱了些。看着这惨烈的场面,铁石心也会融化,追杀它的敌人惊讶而敬佩地愣住了,他们没有再射击了,有几个士兵被感动得眼眶里涌出泪水,啧啧感叹。
他们已经残暴地戕害了这些生灵,他们怎么还可以在这样的情景里再追杀,头领们也没有谁敢下命令,大家看着这些勇敢的烈马带着重伤冲进了被火围困的大楼,冲进了曾经是那么豪华的燃烧的厚重大门内……
雪青虎的肠子已经从肚腹里拖完、拖直,并挂扯在燃烧的柴棒、火门槛上,然后就被烧焦,它和它的五个伙伴终于回到了它们亲爱的骑手身边,终于都倒在了亲人的脚下了,雪青虎一声嘶鸣,它看见了坚赞流着泪水迎向了它和它背着的尔吉,它亲切地低鸣了声,打了几声响鼻,倒在了坚赞的脚旁,坚赞在烟雾里扑上前,抱下已经昏迷的噶绒尔吉,而雪青虎却抬了抬它的头,就再也没有气息了,为了与坚赞在一起,为了它背上的尔吉,它耗尽了它所有的精神、所有的体力,肚腹里的鲜血和肠子都流尽了,它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它的伙伴。“马报恩犬知义”,这些走进人的生活和文化里的忠实的人类伙伴,许多时候它们的恩、义、节、勇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也是让人类深深感动的……
尔吉回到了他敬爱的父亲身边,上次的伤口痊愈不久的他再次重伤,含泪的父亲抱着他时,他只欣慰地微微笑了笑,说了句:“阿爸,噶绒尔吉终于回到你身边,好高兴……”之后就满足地闭上了眼。在场的人,不只是坚赞,所有汉子都流下了泪,为他们的噶绒尔吉,为他们刚才目睹的悲烈景象,为他们勇敢的孩子,为他们悲壮的战马……
马的壮烈,马的勇敢和恩义,最后并没有使紧紧包围着大楼的敌人对坚赞他们心慈手软下来,他们开始用燃着的柴棒木头等等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密集地扔进院里,所有的地方都是火,就连宽敞的大院坝里也扔满了火堆,灼热炽烈的烘烤,使坚赞他们难忍到了极点,衣袍已经着火,脱掉就是皮肤直接被火舌舔拭着,他们只好退到楼顶上,寻找能够避火的地方,室内的火超出他们的想象,迅速地燃烧起来,这是老多吉旺登在推波助澜,他让小头人把室内能燃烧的东西都点燃,他着急地想看见坚赞他们在他之前被烧成灰,坚赞上楼来,就听见了老多吉旺登嘶声的尖笑声和被烟雾呛着的咳嗽声、骂声:
“翁扎家族……百年的……基业完了,完了,哈哈! 坚赞……你完蛋啦! 我,……多吉……旺登……赢了。赢够了! 我要升天了……”
在夕阳里,在火光中,在烟雾弥漫的高楼顶人们看见一个身影,不,应该是两个人从楼顶跳下来,就是小头人洛觉背着老多吉跳楼了,这是多吉旺登忽发奇想,告诉他忠诚的仆人,这么多年他供奉了许多许多的财物给神佛,他要试试在他死之将至时,他可不可以带着他的仆人一起在火力推助下,飞升进天国,他肯定地说,以他的供奉,他完全有资格进入天界,人是那么的爱财物,菩萨也一定会被财物打动的,他们怎么可以拒绝他? 于是,小头人洛觉流着淋淋的汗水,使劲地把瘫痪的主子背到了楼上,然后背着深信要升天的老主子跳下了楼,楼下是火海,他们重重地摔进了浩大的火场,没有谁看见他们俩中哪一个是飞升天空了的,而他们俩在最后撞进火堆时,除了惊叫了一声就再没有动静……
浩大的官楼四周,从里到外完全是火的海洋,火的世界,还等什么? 坚赞他们冒着火,到厨房里找到了几铜壶已经被室内的热气烫温了的酒,大家来到顶楼上,他们先敬了天地神和父母,然后再相互敬赠,最后就着壶嘴豪饮狂喝起来,这是他们今生最后的豪饮了,也是最为壮怀激越神圣的一次酒宴,天神看见不会不感动!
坚赞说:“我们这一生,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此时我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告别人间的酒也喝了! 好啦,我最亲爱的兄弟们,我们还有什么遗憾的? 祝愿我们来生再是朋友,来世再团聚,再是英雄好汉啊! 现在我们来照着森格说的,把自己观想成一道光芒,让火焰把所有的孽障和罪业都烧尽! ”
这一群英雄的金刚战士,这一群后人为之慨叹和歌颂的英雄的康巴好汉没有后悔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活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比为了正义、平等、和睦,驱除邪恶的事业更值得去做,去献出宝贵的生命? 他们为自己曾经的抉择和走过的历程而骄傲,惟一遗憾的是没有把最后的勇猛、智慧和生命献给保护家园抵御外族侵略、需要他们捐躯洒热血的战场上!
大家互相拥抱惜别后,念着金刚大明咒,不多会儿,轰隆一声巨响,顶楼下面房间的梁柱烧断并倒塌,坚赞抱着儿子尔吉,与他的兄弟们大吼了一声纵身一起跳进了火海! 楼里,楼外,天地间就只有火焰的叹息声,燃烧木材的爆裂声和房梁、墙顶的倒塌声,就在那一刹那,有人说他们看见了满天的火雨从天穹降落,笼罩在燃烧的大楼顶上,闪闪发光的火雨就如同金刚护法神身边的火焰雨,那么耀眼壮美,并且更加浩大,形成一片红光四射的漫天雨花,渐渐飞升、扩展融入浩大深邃的漠漠苍穹……
烈烈的大火,冲天的烈火,把大楼化成了浩大的火山,夜晚时的布隆德映在火光中,每个人的眼睛里、脑海里都是火,每个人的嘴里流出的话语也是“火”,火光把青青的天空也映亮了一半,那火后来好像不是从大地上升起的,而是从天空飘落降下的,神惊诧了,神震怒了,天上的星星也燃烧起来,凌空的火焰飘落的火星飞扬,腾空的火苗跳跃着、窜动着、飞舞着,像橘红、殷红、蓝莹莹、绿翡翡的花雨,像红艳艳的火雨了……
火雨! 许多惊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脱口说——天降火雨了!
萨都措看见大楼的火,先是阴冷地发笑,之后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哭的是谁? 这泪水是为父亲流的,还是为她自己,为所有的过去? 再后来丹真感到心里有些发怵,萨都措的眼睛满是空乏,她老是独自到一个角落去静静凝望。
漫天卷起的巨大火焰从昨天的黎明燃烧到了今天的黄昏,烟雾把黄昏晕染得格外悲壮,西下的夕阳把天边的云霞照得惨烈猩红一片,所有的云霞仿佛也被点燃,变成了火海,红红烈烈地燃烧着天宇,燃烧着山峦,布隆德草原那片肥美的水草滩上休憩的群群黑颈鹤、天鹅们都被惊吓得慌乱地短一声、长一声地鸣叫不息,整个草原都笼罩在了猩红的光影中……
又一个黎明到来,官军已经在陆续撤走。萨都措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过眼睛。
曙光升起,萨都措静静伫立在空旷的草地上,仰望着曾经多么雄伟显赫、现在却即将烧尽的宫殿似的大楼,望着那些曾经富丽堂皇的房梁、大柱在烟雾里都变成了黑焦炭,有的沉重倒下来,发出沉闷的叹息。一些坚实的墙体也在坍塌,声响赫然。美丽的长长的雕花走廊不见了,漂亮的窗户、门框和堂皇的居室都化为乌有,一切美丽的东西都变成了幽幽的黑色和烟雾! 这场天火一样的巨大的火舌,把这百年古楼里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烧完殆尽,把这楼里珍藏的所有亲人的印痕、所有往日美好的记忆都烧光了! 现在她萨都措还有什么? 烈火,把她郁积在心的所有情与仇、爱与恨都烧尽,这场火她曾是多么希望燃起,但如今却只有落寞和无限的空虚。逆光站在草地上的她,突然慢慢地举起了双手,举过头,合掌于额头、胸前,然后匍匐在地行了个等身长头大礼,起身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仰望着,美丽的面庞充满了憔悴、困乏,美丽双眸虚空的视线被凝固在那漆黑的房洞上很久很久,娉婷修长的身影,披泻的细密长发辫,优雅美丽的轮廓,在霞光里与辉煌的烧毁的大楼一道映出一幕壮丽却无限悲烈的动人的画面,在这样久久的凝固中,萨都措的心灵深处,悄然升起了她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愧疚,什么都空了,昨天的一切烧毁了,她得到了什么? 心灵并没有因为大楼的烧毁而得到安慰,相反,她的心灵变得无法平静起来,是红红烈烈的朝霞的灿烂,还是大楼在烧毁后墙体依然的赫赫雄伟,还是这场熊熊冲天震宇的烈火,让萨都措黑暗的心开启了良知,开启了善业的心扉,她感觉到忏悔的愿望如炽烈的朝霞,背后将升起一团明亮的太阳,照亮她罪孽深重的今生。
不久草原上悄悄流传开了一个神话:英勇的翁扎·桑佩坚赞变成了金刚战神,他的兄弟们都成了自己家乡的守护神、赞神。大楼燃烧时,那些从天而降的美丽的花雨、火雨就是神佛在迎接他们……
自鸦片战争后,没落的清朝廷与侵略者签订了一个个不平等条约,对内一次又一次镇压人民起义,对外一次又一次妥协。有泰之类的清朝驻藏大臣和官员对钻营要官、升官很是努力又很在行,对边疆民族的生死并不在意,于藏地鱼肉人民,贪污腐化,肆无忌惮地侵蚀公款,贪得无厌地在边防报销项内贪污银两,从民间百姓中摊派搜刮。在腐朽的权贵者眼中,老百姓算什么,只不过是棵草,是滴水;但是权贵者高高在上时,总会忘记或忽略、轻视这些“水滴”。水滴,可以汇成溪流,汇成江河,可以凝筑成插入天字的雪山冰峰,也可以化为汪洋的洪水,官要逼民,民就反,这是天经地义。
康区燃烧十几年的这场起义烈火被熄灭了,但是西藏、藏东的农奴、平民并没有停止反抗腐朽邪恶的权势者和侵略者,起义暴动风起云涌,就在1894至1905年间,就发生了瞻堆(今四川甘孜州新龙县)农奴反对西藏封建农奴主、抗苦差反酷税的暴动;霍尔(今甘孜州炉霍县。后面的“卡称”、“勒塘”为今甘孜州乡城县、理塘县)土司被反抗残酷压迫的农奴杀死,卡称人民起义杀死横暴压榨他们的清朝军官;泰宁、扎亚、巴塘、勒塘等地区都爆发了农奴反抗剥削和反击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光绪十三年(1904 年) 江孜抗英血战宗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永留史册……
桑佩马帮的聪本得到儿子和坚赞他们被焚烧而死的消息已经是一年后。早已休息在桑德尔家乡的他除了抱抱孙子,就是念经、转神山,轻松惬意地享受着晚年的幸福。老二阿拉巴特继承了他的事业,从达折多运销的南路边茶是他经营的主要货物。自从西藏亚东开为商埠,英印货物大量涌进藏区,英国垄断的印度茶叶也大量倾销藏区,在藏区享有很高声誉。从唐代就以最高量销往西藏、藏东等地区的四川南路边茶业产销此时急剧下降,清朝政府为此也做着挽救的努力,在达折多设立了藏区边茶公司,又于勒塘、巴塘、昌都、德格、甘孜等康巴藏区茶马道枢纽和集散地区设立售茶分公司。长期以经营国内边茶为主的许多商家都出现了转向经营或亏损的现象,桑佩马帮的规模现在也缩小到了一百多头骡马,只从达折多或勒塘进出货物,最远也只到察木多( 昌都) 或云南的中旬。儿子打算调整经销,与桑佩寺寺商共同经营一次远及日喀则,以羊毛、麝香等土特产换取英印咔叽布、呢绒、麻纱等生活日用品的营销。这一次远行,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老聪本估计儿子他们已经在归来的路上。今天,阳光是如此的灿烂,老聪本喝过早茶,跟平时一样去寺庙给他所有的儿子包括坚赞祷告祈福完,然后手摇着转经筒,跟几个老者到村庄外不远的百佛塔群去转经。午时在回来的路上,他碰见一群磕等身长头要到西藏去朝圣的男女老幼正在村里要布施,他马上叫家里人给他们吃的,还送了些藏银币。在这群人中有一个老者曾经在康藏茶马道上碰见过老聪本,而且聪本还救过他。当他拉着聪本的手激动地喊着说着,聪本却回想不起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说聪本看起来并不老迈,还是那么相貌堂堂,看来身体还很健康呀。他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和村里的牦牛队在路上遇土匪,被聪本的人救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非常勇敢英俊的小伙子,他听说了那个小伙子就是后来传说的神剑队首领,这个首领的结局他还是这次从一个寺庙马帮的会首那儿得知的。他感叹地说,真是可惜呀,这么一群好汉就被烧死在翁扎土司的官楼里,那座辉煌的大楼也没有了,真是可惜得很呢!
外面的世界在怎样变化,外面发生着什么,偏远的桑德尔草原是很难马上就知道的,老聪本的消息来源主要靠儿子阿拉巴特给他带回,但他可是从没听儿子说起过,他不是说坚赞和塔森他们失败后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精明的聪本明白一定是儿子瞒着他,怕他伤心,他这才明白阿拉巴特去年回家时为什么心情那么忧郁,还到寺里点了许多灯,说是为他的朋友点的。
老人伤心地流泪了!
原来老聪本不知道! 原来他失去了两个儿子!
那位老者后悔不迭地说,可能是误传,就当他没说过,肯定是误传。但是,老人只对他摇摇手就走了。
回到家里,聪本闷声闷气地坐在卡垫上吸鼻烟,媳妇和孙儿们不知道他怎么了,也就由老人这样闷坐着,他的威望不仅在家里最高,就是在桑德尔也是备受尊敬的,地位不亚于喇嘛和头人。看来塔森的媳妇和儿子也不知道,他觉得这事情等阿拉巴特回来后,还是要告诉塔森的妻子和儿子的。但他心里的哀思却无法宣泄表达,他最了解最懂得坚赞他们,他们走上这条路,他是支持过的,他知道了他们悲壮的结局怎么可以就这样沉默,就这样接受? 不,他要为他们、为这些好男儿做些事情才能安慰自己深深伤痛的心!
几天后,等儿子回来后,在老人的追问下,阿拉巴特只好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父亲和嫂子一家。
老聪本那天在灶塘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他突然向全家宣布,从明天起,他要离开家里很长时间,到山里去住一阵子,他要请桑德尔最好的几位雕刻石匠跟他一起到德丁神山住下,在那里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要在神山东面山崖上那道最大的石岩上刻嘛呢,刻神像。老人的话不容置疑,老人的意志跟年轻时一样坚定果决,家人都赞同了老人的想法,让塔森的儿子跟爷爷一起去。
神山下有个美丽的湖泊,湖泊边的大草地上很快建起了一个小木屋,他们就暂时住宿在里面。至于老人已经在神山东面选定了那块巨大的山崖作为他刻嘛呢的地方,这是他请喇嘛卦算了的,说是在那样的如同菩萨和圣尊居住的曼达拉之地刻上聪本想要刻的神像,那真是极好的事情。
老人就这样坚持在神山中刻着,几个月后,在秋天霜降草地开始变黄时,老人的作品终于被几个技艺高超的民间雕刻艺人完成,他终于满意地长吁了口气。
从此后,在桑德尔草原的神山东最醒目的岩石上,一幅赫然夺目的图景展现在山崖上,直到一个世纪后依然醒目地镌刻在这神山东高大的岩壁上。那巨大的神像石刻画就是坚赞他们最为敬重的九兄弟战神图。老人知道这是坚赞他们热爱和期望的,所以在刻琢第九个战神查麦薛噶像时,他让石刻匠把第九位战神的身子转了过来,而不是传统背面的画法。是的,这样画刻是违反了常规,天下贫穷和富有没有均平,邪恶依然存在,这是不能画成正面的。但是坚赞他们以自己满腔的热情和青春,以他们年轻的生命期盼、奋斗,为的就是能让第九战神欣慰地面向人间微笑,看到人间充满和平、安宁、幸福、公正、平等! 老聪本坚决要这样做了。他指点着雕刻匠在坚硬的岩石上刻画,雕刻匠按他的意思刻琢完后,老人高兴地发现其中的几位模样特征极像坚赞和塔森、尼玛,他完全把他们的形象深刻印记在心了!
可是,让人奇怪的是,老聪本和他的工匠圆满完工后,不到一年,人们所见到的第九位战神的面庞中,五官奇迹般地消失了,只是片空白,据说只有少许的人——那种功德很高的人才能看见九战神的五官。
聪本感叹地想,这是神迹显现,看来坚赞他们真是成为了护佑各方的战神,人们的传说是对的了! 是的,查麦薛噶神对人间欣慰的笑容在香巴拉世界是可以出现的,在充满着许多邪恶和罪业的人世间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许终有那么一天会到来的,这是肯定的……
几十年后,坚赞他们的故事成了康巴藏区、川藏茶马古道上经久流传的传奇故事。可是,也有传言,说是在烈火中的坚赞和几个弟兄并没有被烧死,他们逃出了火海。半个多世纪以后,在朵康三岗的宗喀,就是青海湖以东黄河上游流域,有牧人就声称他们的先辈是从康区布隆德来的,祖先是白狼部落的甲波王,在他们的先辈里有个很优秀的前辈,名字就叫翁扎·郎吉·桑佩坚赞!
               第二十三章
“我亲爱的阿爸啊,你为我在艰辛的风雪中,跑三趟拉萨,走三趟汉地,买回美丽的氆氇和绸缎做嫁妆……我亲爱的阿妈呀,你是我温暖的光明和日月,养育我的恩情比山高,阿爸阿妈的恩情怎么报答? 如今女儿要出嫁啊,只好把恩情装在心……”
——藏族民间婚嫁中新娘离开父母时唱的哭嫁歌之一
冬雪天,一个老妇人步履蹒跚,但却十分坚定地沿神山的小径继续转山,这个朝山的转经者亦步亦趋,虔诚行进着,在山腰间一个怪石嶙峋的垭口处,她终于支撑不住趔趄着倒下了。多年来总是跟随着她朝山转经的那只忠实的雪獒,看着主人倒下,悲哀仰头长吠了几声就依傍着老人,用嘴轻轻拱动老人的手,后来,它改变了主意,突然跃起,往山下迅速跑去……
已经被雪花覆盖着的老妇不知在冰冷的世界里躺了多久,当她脑海里渐渐地有了些意识,失去知觉的身体感到了温暖,在她似睁非睁的眼里好像还映现着一片橘红的光芒。她心里涌起一团浓浓的温馨惬意,幸福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翻涌,霎时溢满全身! 这是到哪儿了? 自己分明倒在了雪地里,眼前怎么会有温馨的红光,身上怎么会感到如此温暖舒适? 是西天乐土,或是北方极乐世界——香巴拉? 是的,是的,一定是到了世福之境! 终于,她终于用几十年的忏悔赢得了福祉,三十多年来她手不离转经筒,口不离观音六字大悲咒,在那片规模宏大的一个个千年嘛呢石堆上搁了多少个刻满经文的青石块、绕那嘛呢石堆“城”
走了多少圈? 她用双脚丈量了多少回拉日嘎神山? 多少圈勒乌措圣湖? 多少圈郎泽寺? 磨破了多少双靴底? 她都记不清、数不清了,三十多年苦苦漫漫转经忏悔,神,饶恕了她,她得到了解脱,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罪业深重而坠入最可怕的无休止痛苦的无间地狱……
“三宝( 佛法僧) 啊,她终于醒来了! ”
“这就好啦,她可能没事了。”
她们在说什么呀,她真的没事了? 那就是说她已经脱离了罪业,她的努力、她的虔诚终于修成善业的果报! 她急切地想看清眼前和周围的一切,眼皮却沉得无法睁开,有人给她喂了口茶水,香喷喷的,真好喝啊,这一定就是福乐之地的茶了,过了好一阵,她终于睁开了眼,眼前有两个中年女人,穿白色羊皮袍的妇人端着碗正坐在自己身边,另一个着黑色袍裙的蹲着,都很关切地注视着她,她们待的这屋子怎么这么熟悉? 难道福乐之地也有这样的房子? 也点松脂灯? 屋子宽大,屋顶望板和四周板壁上的各种彩绘图案已分辨不清颜色,在房间深处排列着几根条桌,角落里的桌上整齐地叠摞了许多旧靴子和破靴底,还有几只木箱和皮口袋,在她躺着的床榻附近,靠墙边是泥石垒筑的两眼锅灶,这面墙体已被烟尘熏得很黑很黑了,黑墙上却很清晰地印着白面画的祭供灶神的蝎子、海螺等表示驱邪、吉祥的图案,顶部有个方口小洞算是简易的烟囱。灶塘里的牛粪火与木柴咝咝地燃烧着。看着这一切,她开始纳闷起来,这跟自己家里多相似,那个方口小烟囱还是她自己亲自去掏开的。她究竟在哪? 借着屋里橘红的灯光,她目光里的欣喜在她仔细地环视中渐渐被失望代替,她终于弄明白了,这儿是她自己的家,是她孤身一人住了三十多年的家! 怎么又回来了呢? 她明明是走完了转经的路,倒在了拉日嘎神山,要是那样该多好啊,虔诚朝圣的老人们,谁不愿死在朝圣转经的途中,这是福死啊! 但是,谁让她活过来了? 谁又把她带回家中? 她的目光滞留在面前的两个女人脸上,她们不像、也不是福乐之地的臣民,跟她一样仍是布隆德的人。
其中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说:“甲波啦,你倒在了雪地里,你的狗把我们引到你倒下的地方,我们俩把你背回来了。”
“背回来? 洛洛引的你们? ”洛洛是她的雪獒的名字,这只獒犬的名字“洛洛”,已经用了两代了,女主人很喜欢她家传下来的纯种稀有的白色獒犬,这只雪獒长得极像它母亲的母亲,头大而圆,雪白的倒三角形大耳朵尖都有一团圆圆的黑色旋毛,女主人就仍然叫它洛洛。
“是呀,从雪地里,拉日嘎山路上。”穿黑衣袍的女人说,“你都快冻僵了,昏迷了好久,现在终于好啦,感觉暖和了吗? ”
“这是我的家吗? ”她无力而沮丧地问道。
“是的,你仔细看看,”她们都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嗨,我还以为……”说着她竞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竭,一面哭一面抬手示意那两个称她为“甲波”的女人离开,“走,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你们走……
走……“说着老泪一串串滚落在枕上,那两个女人惊诧地没再说什么,相视着不太明白地伸了下舌头,赶忙起身拉上门走了。
天已经很晚了,这个很少被人们称着女“甲波”的老人伤心地哭了很久以后,还是起身自己烧茶,往灶塘里添上几根柴,火一下燃得好旺,她拿起一块毛呢布专注地擦拭着本来就很洁净的灶台、铜锅盖和亮铮铮的茶壶,然后按习惯从锅里舀了一铜瓢热水,洗净了手,才慢慢地打好一小壶酥油茶,坐在火塘前慢慢地糅着一小碗糌粑,一边喝茶一边吃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火苗微微地呼呼燃烧声和柴火爆裂的“啪嚓”声,老妇沉默地嚼着满口的糌粑,目光却呆滞地盯视着红红的火塘,一种恍惚而又深切的东西好像又攫住了她,使她忘了喝已经端起的酥油茶碗……
两天后,又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早上。老人昨晚忘了关上雕花窗户的内窗板,当缕缕阳光从花格窗户射进来,洒在老人的床上时,洛洛在门外抓了几下门,轻声叫了叫,她知道这是洛洛惯有的举动,是在叫她起床,它饿啦。老人这才起床穿好衣袍,今天她换了件紫红色毛呢氆氇裙袍,白色暗花纹金边立领缎衫,把右边的袍袖垂在身后,就开始打扫房间。她每天一起床升起灶火后,无论屋里有没有灰尘,她都要用那只白色的牦牛尾把房里所有能掸的地方都掸一遍,今天当她轻轻掸拂着那些垒叠得很高,摆放整齐、擦拭得很干净的旧靴子时,她杲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凝神细数每双破靴底走过的路程,这近百双磨破了的靴底啊,是她心路苦旅的见证,是她虔诚转经的印证,那么还要增添多少双才能圆满? 她叹口气,转身取来扫帚开始扫起地板来。从她的衣着和居室的洁净可以看出她是个很爱整洁、很美观的女人。
她喝过早茶,就用一把半圆的牛角骨梳子把头发梳了一遍,然后戴上羊皮帽,拿起小巧的“廓洛”( 小转经筒) 和已经被她的手指捻搓得不太圆的褐色檀香木佛珠,关上门又出去了。三十多年来,她不需劳作,不需放牧牛羊,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因为她富有,因为她曾有过的地位,都不会使她饿肚子,即使她财宝用尽,她曾经的地位和广施财物于寺庙、农奴的善举也足以使她饱暖无忧,寺僧、富人或农奴对她十分敬重,所以常常会有人给她送来酥油、粮食、茶叶、奶酪和牛肉什么的,就是木柴和牛粪饼也有人送来,常常转经回来,门旁就堆放着不知谁送的东西,院里会有人把背来的干牛粪饼整齐地垒得像小塔一样。
她得到这些也不是白拿,因为她施舍出去的财物绰绰有余地供养她几世。在草原上,年长的人都称她“甲波”,但年轻的都不这样称呼了,背地里都称她叫“古偌乖肯”,意为“转经者”。确实,在人们的心目里,从没见她去做别的事,除了布施寺庙和穷人,她永远都在转经,常见她日出而行,日落而归,无论刮风或下雨,一成不变,对佛的虔诚忠信超过所有的人,雪后的天空蓝得晶亮莹澈,空气像水晶一样透亮无比,遥远天边的雪峰银白耀眼,拉日嘎神山顶也披上了积雪。太阳暖暖地照在大地上,昨日铺起的浅浅积雪很快就融化在灿烂的阳光里,枯黄的草地在阳光下也晶亮亮的。她摇着经筒,沿着结有冰凌的若沃曲河岸走远了。她的獒犬紧紧跟随在后。
当温暖的季节来临时,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和一些天鹅就会迁徙降临,栖息在布隆德那片水流如织的草滩和碧翠的勒乌措湖边,这儿有成群成群的草鱼做它们的美餐,每年暮春至初秋这些美丽的黑颈鹤都幸福地生活在这儿,寺僧、牧人们会给它们食物,那个虔诚转经的老妇更是频频光顾,今天她又来到湖边,走进鹤群中。
她的洛洛也习惯于主人一进入这里就不让它走近鸟群,它总是听话地远远蹲着,从不擅自深入到鹤鸟和天鹅、大雁的世界里来。
老妇的到来没有使鹤群惊慌,这些看起来好像已经跟她很熟悉的黑颈鹤围住了她。头戴小红帽、黑色的颀长脖颈像围着黑围巾似的、雅致得体、漂亮又自信的鹤群似乎很喜欢接近乐于与它们相处的人。每年这时候,老妇都会开心地露出笑容,那张忧郁而沧桑的面庞漾满了喜悦,她把转经筒和念珠装进衣襟,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口袋,一边拿出里边为鹤群准备好的几砣糌粑开始喂它们,一边欣赏着。今天又有两对黑颈鹤在进行浪漫美丽的求婚仪式,雄鹤围着雌鹤舞蹈着歌咏着,歌声和舞蹈表达的爱意还是把高傲的雌鹤打动了,也随着雄鹤歌舞起来,最后双双比翼齐飞,到草丛和灌木丛里建婚房、繁衍后代去了。老妇对这些鹤鸟的习性早已熟知,她知道它们在这里成婚、产卵,夫妻恩爱,平等友爱,轮流在巢里孵卵或出外为孵巢者寻找食物,当雏鹤破壳后,夫妻共同悉心喂养,耐心领着自己的孩子练习飞翔、在水里觅食,秋天就带着已经能够飞行的幼鹤飞往南方。
这些体态轻盈、优雅姣美、矜持高贵的生灵,总是那么自豪和自好。无论在水流边伫立,在湖水里悠游,或在岸边栖息,或是钻在绿草丛里,或是到人的面前享受相处的乐趣,它们的美丽和纯洁真是无处不在。身上除了头、颈、脚和尾羽是黑色的,其他的羽毛全是雪白的,红宝石般的双眼左顾右盼地盯视着慈蔼的老妇,友好地“喔呕喔呕”地鸣着,像是跟老朋友说着什么,被鹤鸟围绕着的老妇也跟它们说着话:
“啊呀呀,你又来了,最谗! 还是让你身后的伙伴来吃吧。”
她摊着手掌,把食物放在手心里,让它们一一啄食。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老妇欣悦的脸上,多年的风雨兼程转经路并没有剥蚀掉她身上固有的气度,虽然面庞上刻着沧桑的皱纹,双眼却依然秀美,身段高挑,只微微有些佝偻,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衰老并没有完全抹去她年轻时的姿容,看得出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此时站在鹤群里,气度高贵的她看上去就像仙鹤王后,精神烁烁,经长年风吹日晒已变得红黑的面庞充满了慈爱、温情,充满了爱意,喂完糌粑,她拍拍手掌说:
“没啦,明天再给你们带来,今天的吃完了。”
她满足地看着黑颈鹤一一离去,又自言自语地说,“明天? 明年? 明年你们还能看至到我吗? 明年……”说完她深深地叹口气,收回目光,从衣襟里取出转经筒,捻着珠子,无声地诵起六字经文,沿湖岸转起经来。老人稳健地踏在草地上一步步行进着,明丽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投在碧绿的草滩上,湖水里,她气质高贵,矜持而倨傲,多年来的孤独、沉默寡言和她眼里深刻印现的悲哀忧郁使她看起来更加神秘、倨傲。草原上的人们对她的说法很多,虽然都知道她是曾经辉煌过的土司的女儿,但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不成家,她像一团谜一样让人难以琢磨。所有的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后半生盛载的深深苦痛是来自她心灵深处,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要忍受达苦痛的折磨,这种灵魂深处沉沉绵绵的痛苦煎熬只有通过苦苦漫漫的转经来求得慰藉,只有独处,让悲哀的灵魂每日面对坦荡的大山大川,面对白云蓝天,才能得到一些抚慰,在有生之年,她除了要向佛忏悔,求得神佛的宽恕,得到来生的解脱,她就再没有别的企求了,这是她生存的惟一期盼。
转完勒乌措湖,在牧人帐里喝过茶,下午又到郎泽寺,绕寺院转了三圈才披着西斜的阳光回家。夕阳渐渐西沉,火烧云蒸腾在天边,红红烈烈壮观奇异如火海,雪山草原、房舍和水流都笼罩在红色的光晕中,老妇人站在草坡上,正好看见浓烈的红霞映衬着那幢宏伟的大楼废墟,望着霞光里高高矗立的厚重坚实的残垣断壁,厚厚的墙体虽然显得颓败残缺,几十年风雨剥蚀的痕迹随处可见,但高拔的几面主体墙却依然壮伟地雄峙云霄,霞光里,这座废墟传达着一种慑人的魅力,仿佛在向后人讲述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目光呆滞地凝视了很久,很久,突然自语地说了句:
“那场火! 多像那场大火啊! ”
直到那片轰轰烈烈的云霞变成了淡红、深紫,她才慢慢地离去,走下了坡。
她的房屋就紧靠在那幢废墟大楼后,她并没有径直回家去,而是绕到废墟残破的大门前,站在过去是那么赫赫高大、曾挂满五色经幡、显示着家族无限显赫但现在已经颓旧破败的经幡塔前,仰望着高高的废墟好一阵子后,又伸手轻轻抚摩着大门前还依然牢固安置着的青灰色雕花拴马石柱和雕花卷边的下马石,仅凭这些就足以证明,过去这个家族是怎样的显赫过,荣耀过。现在这颓旧苍凉的门前平坝成了孩子们经常嬉戏游玩的地方,不远处曾经被那大火炽烤而衰的古老白杨树,多年后依然恢复了它们曾经有过的强壮身姿。那片红烈如炽的晚霞像对老妇施了魔咒,让她沉重的心缱绻激荡起来,她无法自持地又来凭吊废墟,她怕追忆过去,往事却总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让她禁不住跌进沉沉的深渊,久久难以自拔……
她最后就是站在门前这座高大的为家族祈祥招福的经幡塔前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化为乌有。那时她还那么年轻,虚岁刚满三十就经历了那场空前的劫难,那场冲天烈火是午后燃起的,整整烧了三天,三个夜晚,又一天一夜,那天早晨当初升的霞光透过烟雾层照射在大地上,她就是呆立在这儿的,吃惊地瞪着一双美丽却空洞疲乏的双眼,久久凝望着楼宅里未灭的余火和浓浓升腾的烟雾,她想哭、想喊,喉咙却痛苦地哽咽着,心沉如冰石,脑海像被掏空了一样只有麻木、虚空……
“终于找到你了! 我真紧张,怕你出事,到处找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走吧,这楼都烧空了,我们走吧。”
爱她的那个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她,那时她空虚疲惫的躯体倚在烟火熏黄的经幡塔前,只莫名地轻声道了句:
“空了? ”
“是的,全都烧空了! ”他无限感慨地抬头看看大楼,又关爱地用双手扶住她的肩。
她凄寂而无神地应了声:“哦,全空了……”
他却兴奋地拥住她,安慰道:“别难过了,这楼是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们仍然富有。这楼应该消失了,它太古老,里面藏着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恩怨,住进去也不舒服,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推开他的手,困惑地问:“重新开始? 开始什么? ”
他像立了大功似的得意地说:“告诉你吧,就像有神在指点我,很早我就在做着我们俩重新开始生活的准备,你跟我来吧,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说完就拉着她的手向宅楼后不远处那个独立的土石墙平房走去。
这个不是仓库的仓库本来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父亲之前的土司修来做草原孩子们习藏文上课的教室,后来,在她父亲的时代里不知什么原因就废弃不用了,只用来作为堆放那些没什么用处又舍不得丢弃的杂物的地方,也没人住守,这样就一直锁着,时间一长就被大楼里的人遗忘了,那场大火对这儿也没有造成任何威胁。
他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铜锁,推开了门。里面到处是灰尘,学生上课的矮几桌都七歪八倒的,他熟悉地推开一张倒放着的条桌,蹲下迅速取开几块地板,弯腰从地板下的黑洞中用力提出几只皮口袋,几个木盒,他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她跟前,又一一打开。玛瑙、红珊瑚、九眼珠、松耳石,金玉银、首饰,各色珠宝光艳纷呈地展现在她眼前。一直沉闷的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她吃惊地看着这一大堆珠宝,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
“哪来的? ”
“是你的,你们家的! ”他眼里映着珠宝的光彩,激动地说,“现在是我们的了! ”
“我父亲要你弄走的财物都在这? ”
“下面还有。”
“什么时候弄来的? ”
“有一些时间了,还有我自己多年攒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把它们藏在这里? ”
“我曾经想要告诉你,但你那时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可以发誓,我迟早会告诉你的,真的。”
“你所得的工钱报酬不会有这么多吧? ”
这话使他神情有些慌乱,他忙解释说:“不管怎么样,萨都措,现在它们都是我们俩的了,你父亲病重时要我转移的都在这里呀。”
“如果我不跟你过,你打算怎么处理它们? ”
“这……”他一时回答不上来,满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她将更加信赖他,但他估计错了,他对她最后的效忠,成了他爱的结局。
她认为那么忠心干父亲的他,却瞒着她把财物藏在这里没告诉她,还从她家一点一点偷取着财物,真让她感到万分意外、惊讶,心里猛然涌起对他强烈的厌恶和憎恨,她冷冷地说:
“你滚,马上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什么? ”他不相信地问。
“你滚! ”她大声说道。
“为什么? 这一切我都是为了你……”
“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什么,也不想对你再做更多的解释! 希望你滚得越远越好! ”她说着抓起一只小木盒向他抛去,珠宝散出,冰凉地击在他头上、脸上,他失望而吃惊地说:
“你……我这也是为了你,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怎么啦? 我们那天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走你的吧,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走! ”
“为什么这样? 你会后悔的! ”
“不! ”她大声叫道,“跟你过我才后悔呢!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原谅! 你真脏,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没想到,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他站起身来,失望地说。
“为我? ”她冷笑了一声,“别拿我做借口了! 你这是为你留的退路。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如果我父亲还在,如果我没跟了你,这些珠宝就是你最大的靠山,你的子孙都会享受不尽的,你真阴险,卑鄙,没想到我们家竟养着一只狼,一条……”
“我是不是真心爱你,菩萨知道,你这样辱骂我,我不怨你,神佛看得见我的真诚。”他悲愤而又伤心地咬咬嘴唇,眼里溢着泪光,“我是条汉子,你不留我,我不会死乞白赖地住下。我马上走,你应该知道,我这一生只爱过你! 我……走啦。”说完他用力拭了下眼角的泪,叹口气,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她含着泪水,无限凄怆地说:“我们今生和来世都无缘。”
她拿起一个羊皮包镶的木盒走到已经站在门边的他面前,“把这个带上吧。”
他期望地注视着她说:“让我留下,好吗? 我会照顾你,帮助你重新把土司家业……”
她挥了挥手说:“我对那一切没有兴趣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所有的欲念和情感都被这火烧光了。带上这些珠宝走吧。”
“既然我不能得到你,这些东西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我什么都不要,我走了。”
“不,你必须拿! ”她命令地说,“这不是白拿,就算是多年来你为我父亲效力、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的报酬吧,拿着! ”说完把盒子塞进他的手里。
他这时还想说什么,见她已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他沉沉地叹口气,走了出去。
这个一生都专心爱恋着她的男人这一走,从此就再也不曾与她谋面,多年以后她听说他远去了青海,再次皈依佛门,了断了一切尘缘,再后来又听说他被一个叫克萨土司家族的后代因为复仇而暗杀了。
从此,她就孤身一人在这间房屋里安顿下来。她首先做的事是在郎泽寺为逝去的所有她爱过、恨过的亲人们点起了上千盏的酥油灯供,请寺僧为亡灵诵念超度的经文。
这天早晨,明丽的阳光刚爬出山头,她又独自来到郎泽寺大殿。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一束阳光从天窗倾泻在大殿的中央,一盏盏橘红的酥油灯供在殿堂四周,佛像脚下盈盈燃放,她仰望着佛像,殿内的肃穆让她感到空灵的神性,一种感动从心底洋溢开来,眼里盈满了热泪,心里充满了感动和虔诚,有生以来第一次虔诚地跪拜在佛的脚下,眼里流着泪水,轻声地把连日来憋在心里,越来越让她难以承载的内疚、落寞、失望、痛苦和深沉的忏悔全部倾泻而出,多么希望佛能指点她该怎样面对自己心灵的重负,专注于向佛倾诉的她并没有发现一个年长的喇嘛手提着净水壶走进了大殿。过了很久,她才泪流满面地起身用衣袖轻轻拭着泪水,这一切都被老喇嘛看在眼里,她开始绕大殿从左至右转了起来。过去,可以说她从没有在意过寺内四周一幅幅色彩绚丽、内容繁复的壁画,也从未曾深究过这些表现佛经故事的画里所包含的意义,今天这种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感觉使她留心起这些来,当她走到那幅从烈火中升腾而威立的红色金刚护法神前,她停立了好久,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缱绻,她想如果她曾热爱的那个人真的是变成了画上这样的神,那场大火如果真的就是神界的这片火雨,那该多好啊! 泪水又涌出了眼眶,这时从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烈火金刚,他从熊熊燃烧的火雨中闪现出来,他的使命是要驱除佛界、人间的魔障和邪恶,他呈怒相,是以恶抗恶,呈善相,是以善待善。”
她转过身见是寺里的老喇嘛格西,就站在自己身后,个头中等的他,面显瑞相,他既是僧侣又是个学者,他的目光是那种源自内心的、特别沉静的目光,看上去沉稳又优雅、慈蔼,真想向他倾吐心中积郁的痛楚、灵魂深处的责难,但从来就十分骄傲的她无法张口,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内心的这一切还是别让人知道,只祈求冥冥中的神灵解救她,安慰她,她双手合掌于胸,礼貌地向喇嘛行了礼说:
“上师,多谢您的指点。我想更多地知道这些画上的意思,可以再给我讲点吗? ”
喇嘛格西点点头,就开始讲起来。当他们走到一幅巨大的圆形壁画前,她驻足凝神地细看起来。小时候就听说过这画表示的意义,但从未自觉地认真看过,今天内心被神性感动得无以复加,神殿中的一切对她都具有了诱惑力,喇嘛格西见她对这幅冥界审判图感兴趣,便从上到下给她一一讲述起来。
藏地神圣大悲菩萨所现的愤怒相,就是画中央站着的阎魔法王,他是真理和正义的主持者,智慧的火焰光环围绕着他,脚踏着魔罗,手握代表精神力量和神力的剑。右手拿着一面业镜,审照着每一个受审判的死者生前所做的种种善行和罪业,他前边有一个名叫辛吉的猴头鬼使者,掌管着天平,天平一边秤盘中装着代表罪行的黑石子,另一边装着代表善行的白石子,辛吉左右边站着的小黑神、小白神正提着口袋倒着黑、白石子。阎王身旁两边是手持铁笔、书板、宝剑等的圣尊;另外,在法庭两边各坐着三位圣尊,职责是监视审判程序、执法是否公正不阿,法庭前景部分有一些人正等待着审判,被判了罪的就将进入地狱,画底部下方世界,描绘的是各种形式的地狱,有八寒、八热地狱等等,有因愤怒或憎恨而行不善之业的,就会进入最可怕的无间地狱,在这儿将受到遥遥无期的严酷惩治……
喇嘛讲完,最后还说:“画中这些受难的人是因为自己造恶业的感召,自然要受此等苦了。人由于生前恶业牵缠而不能轮回转世,不能进入福乐天国,要解脱就应殷切祈求佛法僧三宝的护佑,并虔诚忏悔祈祷。就像一棵菩提树,善心是树茎,修行是树叶,善心是本,修行是叶。多行善方能积大德,将减去许多的劫难,善,是慈悲,是光芒四射的如意珍珠啊! ”
听完这番话,她的心惶然忐忑起来,她似乎怕喇嘛看透她种种罪业,就匆匆道别离去了。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可怕而惊心的梦,梦见自己堕入冥界,亲眼看到一个女人被阎王审判,这个女人又像自己又不是自己,她正对阎王撒谎说:
“我从未做过坏事! ”
阎王马上命司善的小白神和司恶的小黑神用黑白石子清点她生前的善恶事,结果小黑神数出了她许多的罪业,她还争辩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做过坏事呀……”
阎王却冷冷地笑了几声说:“无需你喊,我用业镜来察看就清楚了! ”
在业镜中果然清晰地闪现出她生前的善行和恶行,她这才绝望地乞求神灵宽恕,不要让她经受可怕的折磨,因为她是上等人,是贵族,她家一直高高地供奉着三宝呀! 可是铁面无私的阎王却并没有因为她有什么身份、地位而不惩罚她,他发出了让人惊骇而又威严的声音:
“在我的审判界,在我的法度里,有钱人和无钱人一样,没有权贵和平贱之分! ”
说完依法命面相十分恐怖的怒相神卒用绳索套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将她的心脏掏出,将她的肚腹剖开,又用火、用红红的烙铁在她身上炽燎着,她痛苦地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切的她吓得奔跑起来,极力想逃脱冥界,无论她怎样奔跑、挣扎,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威严的阎王问她有没有罪业,她惊恐地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她想大喊:我没罪,没有! 但却开不了口,当阎王举起业镜正要照时,她拼将一身的力,终于喊出了一句:
“不,我不想看那业镜……”
这一惊呼却把挣扎在恶梦中的她惊醒了,心还“咚咚”地猛跳着,被梦惊吓的她额头上和身上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夜好静,今夜她再也无法入眠,她想着梦中的情景,想着多年来在她身边和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用羊毛被子蒙着头,一直哭到鸡鸣声起,哭到天快放亮时。
她有数不清的财宝,她完全可以重树家威,重振家族门面,一些头人们来探望她时也表示愿意帮助她重振土司家业,可她谢绝了这些好意,对她来说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面对心灵,而不是显耀的家族,权力和富贵。为了让心灵得到安宁,她开始广施财物,不求回报,给寺庙捐赠,特别善待穷苦的人,她把家族传世百年的稀世罕宝、巨型豪华虎豹皮帐篷也捐给了寺庙。她深深记住了喇嘛格西说的话,虔诚祈祷,祈请三宝护佑,驱除心灵深处的惶恐,洗净罪恶,善心的根茎和修行积善的枝叶终会使她的业之树结出如意之果的。她会用她的毅力,用她灵魂深处深深的忏悔感动神佛,心诚,石头也会绽放出佛的光芒。从此,转经筒和念珠成了她不可缺少的伴随,转经成了她生活的必须。
这天,她到拉日嘎神山去转经,忽然想去看看神山顶北面那个悬崖峭壁上的神洞,这几日正是时候。据说神洞有着阎王的业镜不能达到的功力,它能照见自己的未来是否是善终,布隆德草原和它周边地区的朝圣者对这个神洞有着诚惶诚恐的敬畏,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会攀登到那儿去探察自己的未来的,如果经常去是会触怒山神的,一个人一生只能看一次。传说那洞是山神通过他手上的宝石指环放射出一轮智性之光穿凿而成的,它只有羊头般大但却深不可测,夏末秋初当弃山星(弃山星,藏族叫噶玛日吉。天文学上称为金星)刚升起的第二天,如果天朗气清,太阳正高挂中天,神洞会折射出一道五色光环,只有一碗茶的时间就会消失,这时候抓紧机会拜见神洞,透过那光环,做了许多善事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一生仅此一次。无论看不看得见,这个充满忧郁的美丽女人还是决心要看看,于是独自一人向峭崖上攀去,虽然青灰色的山岩如同神工鬼斧劈凿得嶙峋陡峭,但因为年年岁岁总有人来攀缘,石岩上人踩出的痕迹也很清晰易攀了,只要谨慎些,就不会有坠崖的可能,她终于在神洞光轮闪现以前到达。
神洞四周长着许多红色的小叶藤蔓和苔藓,石缝间贴壁生长着拳头般大小、五角星形状的常绿植物,人们在上面挂着许多红丝线、经幡,有的地方还嵌着章噶( 藏银币) 、首饰等,神洞下一块较平坦的石包已经被人跪拜磨蹭得很光滑了,低头向下看,是一片叶繁枝茂的高山杜鹃林,每到春天,硕大的粉红淡白的杜鹃花开满了山崖,把线条硬朗、俊峭的神山点染得柔美动人。她取下肩挎的小氆氇包,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中金光灿烂的太阳走到了什么位置,然后虔诚顶礼膜拜等候在神洞下。
当跪在地上的她抬头仰望神洞时,她看到了,那五色光环终于出现了! 她紧张得有些战栗起来,一种强烈的惶恐终于使她没有站起身来,她不敢起身面对神洞,呆愣地仰视着,额头上涔满了细细的汗珠。就一碗茶的功夫,光环渐渐弱起来,就在这时刻,她一下站起来扑上石岩,把头探了过去,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光环消失了,她看到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能嗅到一股清凉凉夹着淡淡檀香味的气息,她呆呆地依傍在石壁边很久才慢慢离去。
她走下峭崖刚到岔道口,迎面碰见结伴转神山的三个老妇人和一个老头,他们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她不认识他们,大概是外地的朝圣者。
“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太阳中天的时间啊! 姑娘,你是到那上面去了吗? ”一个老人指指高高的峭崖方向说道。
“一定是贵族人家的布姆( 姑娘) 吧,长得又这么俊。你也想看到你的未……一定很好。”
另一个老妇直率地微笑着说。
她勉强地微微笑了一下,一面支吾地应着一面从他们身旁走过:“我先走啦,几位老人家慢行啦。”说完就匆匆向神山顶煨桑台走去。
很久很久以前,自从这个神奇的洞被赋予了这特殊的功效,究竟有几个人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但是,几乎凡是看过的人都会说看到了,有的还津津有味地描述一番自己美好的未来,这一切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大概谁也不会说没有看到,她当然也不愿说的。那无底的黑洞告诉了她什么呢? 走到白石垒筑的余烟袅袅的煨桑炉前,拿起炉塔旁堆置着的几根柏树枝放进炉里,口诵经文,一面又从小包里抓出几把青稞麦粒、茶叶末、盐等供物撒进炉中。烟雾像经幡一样升腾、漂浮,袅袅飞升融入湛蓝的天空,她痴迷地看着这浓浓淡淡化在蓝天里的桑烟,仿佛自己的心绪也化成缕缕青丝溶入天宇,神啊,请聆听我灵魂的声音,请鉴观我以后漫漫长长的虔诚转经路,我向您顶礼!
这个因心灵负罪感而被重压得痛苦不堪的女人,就是萨都措。
她已经步入一种特殊的心路历程,在心的苦役中寻求安慰、平静,并从此走上一条漫漫长长、艰难苦辛的忏悔转经之路!
……多少年她就是这样独处,冥思,听天籁,看流云,让自己所有的情愫和思想融入山川中,融入天空莹莹漠漠的蔚蓝中。时光之轮旋转,她从青年步人中年又到老年,她把灵魂之旅看得高于一切,她把灵魂奉献给了神灵,她要表达这一切的途径就是转经、念经,就是让自己的灵魂与自然中的神灵进行一种至高无上的对话,她深信这一切能洗净她J 心中的阴影,能使灵魂得到安宁,她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坚强地用双脚不停地丈量着转经路,这片大山大川,神山圣湖,到处都有她垒起的嘛呢堆,到处都有她挂起的经幡,在她升起的经幡里,黄色的经幡最多,因为按喇嘛的卦定,她命中的经幡颜色应是代表着希望、期盼的黄色。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许多人淡忘了她真实的身份,她娉婷的身姿渐渐有些佝偻了,满头的乌丝已经花白,多少年不停地走啊走,无论刮风或雨雪,她都一如既往,从没倒下,身子骨还硬硬朗朗地到了耄耋之年。茫茫转经路,她穿烂了多少双靴底,她都从未曾扔掉过,而是把它们一一收拾干净后存积在家里,仿佛它们也会向神佛印证她的虔诚。就在这些年里,她开始期望着某一天在转经的路上永远地倒下,但神好像并没应允,只要站着,她就不能停止转经……
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 ,四川总督鹿传霖向清政府上奏折,第一次提出对藏东( 甘孜州) 的瞻堆( 新龙) 、甘孜、霍尔( 炉霍) 等地区的土司实行改土归流,鹿传霖的这次改土归流并未成功,第二年,那些被改的土司制很快又复辟了。这是在赵尔丰实行改土归流前康区首次实行改土官为政府委派的流动官制,隶属达折多( 康定) 厅。这次改流,对布隆德毫无冲击,因为土司已名存实亡,只留存着头人分治。1918年赵尔丰革掉的土司制度又基本恢复,赵尔丰以“武力征服”、“强迫同化”政策实施成功的六年“改土归流”失败。从这些年月,到19世纪30年代里,国家和民族边疆地区都处在多难之秋、动荡不安的时局变更中,清王朝腐朽没落而倾覆,辛亥革命爆发,帝国主义侵略,在西藏、川边英、俄等帝国主义分子制造分裂阴谋活动,川、滇、西北派军阀互相争夺康巴藏区地盘……这种种的纷争和动荡,都没有对这个转经的老妇产生什么影响,她已经是默默无闻、遁世的平凡老人,直到死在转经路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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