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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7 亮炯·朗萨(现代)
“不! 我们走。”郎吉拍了下“九眼珠”,牵起脸上还挂着泪水的尼玛弟弟就走。
“站住! ”
郎吉他们三个没理会他就向草坡下跑去。
“不嘛,我就要那羊! ”
胖头人经不起儿子的叫唤,就对他的手下说:“你们两个下去,告诉那家人,他们私藏牲畜,刚才没有报出这只羊,按条规,没收两头牛,还有那只怪羊! ”
那两人很快到了白姆家帐前,转达了主子的吩咐,白姆一家无可奈何牵给了他们两头牛,可无论他们家怎么哀求、恳请不要带走“九眼珠”都无济于事。两个孩子带着“九眼珠”早跑得远远的了,当差的那两人见说是没用的,就决定从孩子手里抢,一个人牵着牛去给头人汇报,另一个就追赶起来。
郎吉他们本想往白姆措跑,跑了一阵,可追赶的人是骑着马的,不多会儿就追上了,郎吉在“九眼珠”身上一拍说:
“快跑,‘九眼珠’跑快点,不要让他抓住你,往森林里跑,快呀! ”
“九眼珠”向郎吉指的方向迅速蹦跳着跑远了,这时另一个从头人身边赶来的人说:
“抓不着就用枪吧,少爷说了,这东西只属于他。”
“我看这东西钻进森林就抓不着了。”追在前边的人回头说。
“九眼珠”沿白姆措西岸跑着,离森林越来越近。
“少爷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杀死它算了! ”后面的那个说。
“你来射吧,我最近才在庙子里赌咒发誓不杀生,我可不能……”
“我来就我来吧,看我的神枪法! ”后来的那个年轻的男人猛赶几步,从背上取下叉子枪,举了起来。
从后面气喘着狂奔而来的郎吉刚喊出:“不要,不要……”
枪声响了,那人果真是神枪手,就只射一枪,奔跑着的“九眼珠”在它最后腾起的那一瞬间倒下了,郎吉脑海里全是“九眼珠”腾起跌倒的样子,他一面疯狂地奔向“九眼珠”,一面几乎是哭着高声喊道:
“我的九眼珠! ……”
冲到“九眼珠”身边,郎吉扑上去抱住它,哭着唤着并用手捂着它身上被弹药射穿的地方,想努力不让血留出,但是“九眼珠”胸膛里的热血还是从郎吉的指缝间汩汩地流淌出,他分明看见“九眼珠”痛楚而依恋地看了看郎吉就闭上了眼,郎吉想起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情景,他清楚地知道父亲死在了血泊里,不会再醒来了,他终于接受了父亲不再生还的事实,郎吉的心痛楚如刀割,他紧紧抱着“九眼珠”呜咽着轻声说:
“九眼珠,我明白……阿爸也是……流着血……死去的,你也……死了,也是被坏人杀了……”
“阿哥,九眼珠怎么啦? ”小尼玛赶来摸着“九眼珠”,见阿哥刚才被打青了的脸上泪水滚流着,他也伤心地咧嘴抽泣起来,就在这时,海子上空降起了豆大的雨点子,还夹着些冰雹。
那两人见此情景,又见这两个孩子如此悲伤,面面相觑了一阵,看看天空中正积聚起来的云雾,那个说“不敢杀生”的男人走近孩子歉然道:
“不要伤心了,它不像羊,也不是鹿,只是个怪物,不要伤心了。”
“你才是怪物,你们是坏人,是罗刹,是魔怪……”郎吉愤怒地骂起来。
“好,好,我们是怪物,怪物……”那人苦笑了下说。
“别跟这两个小崽子废话了,时间迟了,头人要责怪的,走吧。”
“我们把山神惹生气了,雨中还夹着冰蛋子呢! ”他说着伸出手掌接了几颗。
“那我们快走,不要在此耽搁了。”
“那这两个孩子呢? ”
“就别管闲事啦,走! ”说完他们两人轻声口诵着六字经走了。
郎吉和尼玛抱起“九眼珠”愤愤地对着那两个策马转身而去的人的背影大声骂道:
“坏蛋! 你们比畜生都不如……”
小尼玛捏着拳头跳着喊:“滚! 滚! 滚……”
听见枪声的大人们赶到时,那些人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当泽尕赶来,她看见儿子手里抱着流淌着鲜血的“九眼珠”,郎吉满手、满身都是血迹,泽尕鼻子一酸,泪花滚落出来,一把将儿子和“九眼珠”拥在怀里,神啊,这个充满灵性的小生灵用它的鲜血医治好了儿子对血的恐惧症,它是神性的动物啊,她流着泪亲了亲儿子,然后接过“九眼珠”,领着儿子和尼玛向白姆措西岸的一个很大的青石包走去,这只已经死去的小动物的躯体被他们慎重而神圣地供奉在石头顶上,远远看它,就像还活着一样,立着头角,趴在大石上,鸟瞰着白姆措湖和它跟郎吉一块儿玩过的草滩……
就在这年秋天,白姆阿婆家“荣幸”地被头人列为耶科草原大帐篷寺庙明年秋季念大经的“西所”,也就是“会首”之意,承担寺庙念大经的经济负责人。“西所”是在富裕牧户中选出的,土司一般是要提前三年通知,这三年里,“西所”家可以向其他人户强行出租牲畜,收取很高的租额,每头租出的牛就可收十几斤酥油。这个差事对一般的富裕人家表面看起来是很光荣体面的,又可以不支三年的差,但是有的富裕牧户就是因为当了一次“西所”,就破产或下降为贫牧了,更何况白姆家是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要聚集齐“西所”的应支,实在是突然又紧张,加上他们一家人都是本分的牧人,从没有去放过债,更别说去放“西所”可以放的高利贷,既然头人已向土司推举了他家,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其实,这年担当“西所”的人选是头人家和另三户比白姆家富裕殷实得多的富牧,其中头人的表兄家给头人贿赂了大量的财物,力求免除今年的“西所”差使,头人马上就想到了不久才清查过的白姆家,她家离他们太远,这几年发旺起来都不知道,看来不限制限制他们是不行的,也免得每年跑那么远去查看,让他们重新回到过去并不难,就让他们承担念大经僧众喝酥油茶的酥油和一小部分的茶叶就够他们受的了,找个理由既体面又巧妙地就可以把他们限制了。
阿布鸠扎昌寺念大经前后,白姆家一直忙碌着,家里所有储备的酥油包全都交了,还用一半以上的牦牛换来酥油和昂贵的汉地大茶才算了结了这个差使,秋季大经念完,果然,这刚刚发展起来的人户又沦为了下等牧户,这事就够让人伤心的了,可偏偏在这时又遇上一件倒霉的事。
寒意一天天加重,淡淡泛黄的草地,一天比一天黄得深透了,转眼就是金黄的草滩了。
秋季念大经时,阿布鸠扎昌寺的几所帐篷属寺便会分散在各个牧场附近,离白姆家不远的帐篷寺不算大,可比起白姆家的两顶黑牛毛帐还是要大两倍,外层是白色镶黑蓝红图案,内里却是金黄的缎料,帐篷的空间也很高,每当光艳的太阳照在帐上,里面就自然充满了灿烂的金光,把寺里摆放的镀金铜佛像、法器、神佛画像都映得格外神圣,加上香炉里的淡淡檀香青烟和两排酥油灯盏以及僧人的诵经声,更使帐篷寺内具有了神的灵性。
这天上午太阳刚把金色的草地照耀,郎吉就和母亲一道去帐篷寺点灯拜佛,并迎请帐篷寺喇嘛到他们家中念经,祈祷吉祥平安。下午时分,念完经的喇嘛刚准备回去,帐篷寺里来了个年轻的僧人,来问泽尕:
“寺里的两只铜制供灯不见了,你们看见没有? ”
“尊敬的喇嘛,早上我们来时就不见了吗? ”泽尕恭敬地问。
“你们走了后,我们都一一去问过今天上午来过寺里的人了,都没看见,所以来问问你们,”那人说着把目光投向站在母亲身边的郎吉和尼玛,“你们两个偷没偷寺里的灯? ”
两个孩子忙摇摇头。
“他们都很乖的,从不拿别人的东西,况且那是供菩萨的,谁敢去偷? ”白姆阿婆把手里的佛珠在额头上挨了下,合起双手,虔敬地说。
“那可不一定,有人穷凶了,贪欲就控制不了啦,小孩也会起贪心的! ”那个看起来修养不太高的年轻扎巴看了眼白姆说,“还是好好问问这两个孩子吧。”
“早上是我和儿子去了寺里,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泽尕说。
年轻的僧人却笑了笑说:“如果是他偷了,也没关系,还过来就是了。”
念经的老僧说:“我看不会是这孩子拿的,我们到别处去问问吧,走吧。”
“不瞒你,上师,还真是有人告诉我是那个小娃偷了的! ”年轻僧人说。
“什么? 不可能! 我儿子从来不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谁这么冤枉他? ”泽尕激奋起来,她又问郎吉,“孩子你说,你拿了寺里的东西吗? ”
“没有呀,阿妈,我摸都没摸一下那些灯。”
“你该相信我儿子,他很诚实的,请你一定相信他! ”泽尕着急地说着一下就跪在他们面前。
“那好吧,”他抬头看看天色,“我看这会儿头人也恐怕已经知道了这事,是非不是我来断,按规矩办吧,看头人怎么处理偷窃者。”
“放心吧,头人会公正决断的。不是你们就不会有事! ”老僧人和气地安慰着。
一家人送走了僧人,担忧地希望这件倒霉的事快快过去。泽尕不放心地一再问儿子,郎吉都是坚决地回答说绝不是他。那么是谁说的就是她的孩子偷了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来想去,泽尕凭着她敏锐的直觉,感觉到这事有些蹊跷,其中肯定有原因,这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多吉旺登的人发现了她和儿子的真实身份? 不可能,她还从未遇上一个过去见过的人,加之这里是其他土司的领地……
白姆阿婆一家当即就决定送一头牦牛给帐篷寺,请求不要告诉头人,但泽尕坚决不答应,她认为这样做无疑就是承认拿了寺里的东西,大家也就依了她,相信泽尕是对的,上师萨嘉班钦不是说了吗,“人正如箭直,不怕影照歪”。
几天以后,头人不辞辛劳,从很远的加西牧区来到这里。这次来,他又很隆重地在白姆措边的神山脚下几个转弯口,挂起了很多的黄色、红色的经幡,头人的神情很古怪,除了虔诚还夹着惶恐。
帐篷寺外不远处撑起了一顶华丽的帐篷,头人就要在这里公断裁决了,审判时,帐篷门口被人把守着,不相关的人是进不去的,白姆一家被强制赶在离帐篷很远处,不能接近头人官帐。
头人问泽尕的第一句话是:“你管教好了你儿子吗? ”
泽尕冷静地说:“在神佛面前我敢发誓,我管教好了儿子。马不训不能骑,儿不教害人害己父母过。做父母的只能教儿女智者做人的训诫。”
“你这个妇人还如此善巧辩,那么,你知不知道寺里的什么东西被人偷了? ”
“听年轻的扎巴问过。”
“你教你儿子做了什么? ”头人咄咄逼人地一问接一问。
“回尊敬头人的问话,我肯定只能教儿子好好劳动好好做人,这是做父母的职责。偷盗是五毒之一大罪,更何况是佛的供灯,更是罪上加罪,这样的事再傻的父母也不会做的,请求头人明查此事! ”泽尕扶住儿子的双肩诚恳地说。
胖头人不悦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我还懂道理? 不就是个放牛的无家可归的人吗? 你不是我的属民,我可以把你当成流浪户驱逐走,看在菩萨份上,还同意你落户,但你儿子却用偷盗来报答菩萨和我,你说这该怎么处理? 嗯? ”
“头人啦,菩萨看得见,我儿子绝对没有做,向三宝起誓! ”
“就是菩萨看见了,我才这么说! ”头人冷笑了下道。
“不可能,头人,你不可以这样诬陷好人! ”
“好人? 那么谁又能证明你们是好人? 你的阿松家吗? 可笑! 你不承认没关系,让神明来判吧? ”头人向随从招了招手,从外面走进两个人,手里都端着东西,并放在帐篷中间,泽尕一看,真是吓着了,这种所谓的神明审判她是知道的,万万没想到今天却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火盆上煨着个放了几块酥油的铜锅,炭火里还烧着个刑具。酥油已经融化并沸腾起来,有人又往锅里扔了一小块生铁,帐篷里弥漫开了酥油的香气,但恐惧深深攫住泽尕的心。
头人得意地说:“就请你儿子来接受神明的判决吧,让他伸手抓出油锅底这块铁,如果滚烫的油没有烫伤他的手,那就证明他是清白的,如果烫伤,那就……你该知道是什么了吧。”
“不,绝不能! 不……”泽尕气愤而又痛苦地喊起来,她紧紧护着儿子还那么稚嫩的双肩,泪水溢出眼眶。
“阿妈,我不怕,我抓……”郎吉说着就想挽袖上前。
泽尕怎能放开他,小牛犊不知虎豹险恶,他哪里知道在恶人面前有时神明也不会灵验的,如此滚烫的油别说是小孩嫩嫩的肌肤,就是大人也会烫烂的,泽尕激愤地大声说:
“头人,你自己也有小孩,你就这样对待他人的孩子吗? 我死也不会让我儿子受这种冤枉罪,你要罚就罚我吧,求求你啦,头人,放过我儿子……”说着泽尕跪了下来,拉着儿子也跪下给头人不断地磕着头,祈求着。
头人好像动了恻隐之心,看了看他身边的人,做出狠不下心的样子,叹口气,摇摇头道:“好吧好吧,看他年龄小,还可以好好管教,那就只好追究你大人了,我看那就只好把你们驱逐出这里,永远不要来耶柯草场了。”
泽尕心想,只要不伤害儿子什么处罚她都愿意接受,她向头人磕头谢了又谢,站起身来。
但头人又说话了:“我想,让你们就这么走了,又太草率了,还是要让你们牢记住这个教训。”他对手下人示意着,几个人迅速地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母子俩拉开。
头人高声宣判:“判处这母子偷窃罪,但同情他们是外乡人,小孩年幼,宣判他们是渎神罪——施三十皮鞭和烙铁刑! ”
话音刚落,一阵的皮鞭就落在了按在地上的郎吉屁股上,从火炭里取出的红红的十字形烙铁被压在泽尕的额头上……
按土司王法,凡偷了寺里东西的或侵犯了神山和神树的,将判“渎神罪”,要被鞭打和在额上烙个“十”字符号,以驱鬼的方式,将罪犯驱逐出境。其实他们对小孩并没有从轻,三十皮鞭后,他们将那个烙了母亲的铁器转身就又在郎吉的右手臂上烙下了十字,这是在母亲昏厥后烙的,所以小小年纪的郎吉为了不让母亲难过,他一直没有告诉母亲。
头人特意恩准这母子俩回到白姆家吃过饭,带上白姆一家准备好的东西,他们都依依不舍地互相拥抱着,流着泪告别。白姆阿婆跪在地上把郎吉紧紧抱着,老泪纵横地沙哑着声音痛苦地说:
“孩子,全怪阿婆没照顾好你们,阿婆对不起你……”
“阿婆,尼玛弟弟呢? 他怎么不送送我? 我不想离开……”郎吉抽泣起来,本卓和泽尕牵着手在一边抹着泪。
“走走走! 时间已经过了,马上走! ”来催促的人不耐烦地喊起来。母子俩就这样被人连推带搡地离开白姆家。头人让僧人念着驱邪经,举行驱鬼仪式,头人带来的人连吼带喊向这母子俩扔着石头和草饼、泥土,郎吉和母亲边走边跑,极力躲闪着扔向他们的东西,那些驱赶他们的人把他们赶得很远很远,才停住驱打而返回……
郎吉始终没看到尼玛,当那些人走后,他马上就停下四望起来,泽尕喘着气拉着儿子的手没有停下,她低声说:
“你在找尼玛吗? 郎吉,别向后看,往前走吧,等会儿尼玛会出现的。”
“阿妈,你怎么知道? ”孩子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听母亲这样一说,高兴地笑了。
“阿婆家一定要送我们一匹马,还有一些东西,所以在我们吃饭前就让尼玛骑马走了,他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他跟我们一起去吗? ”郎吉渴望地问。
“怎么会呢? 孩子,我们是流浪,要走很远的路,他不能离开他阿妈阿婆呀,知道吗? ”
郎吉懂事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郎吉,皮鞭抽的地方还痛吗? ”
“不是很痛。那个抽打我的人好像劲不大,阿妈你说怪不怪,那人还悄悄在我耳朵边说了句‘不想痛就大声哭’,所以……”
泽尕轻松地笑了说:“感谢这个善良的人啦! 世上还是有好人。儿子,难怪阿妈后来听见你哭得那样响,听见你的哭声,阿妈心疼你啊,都忘了自己头上的痛了。”
郎吉停下脚步让阿妈蹲下来,他仔细地看着母亲烫伤的额头,这伤虽是烙在母亲的头上,但它却深深地烙在了郎吉幼小的心里。他自己的伤没有母亲的严重,他不会告诉阿妈的,抬起小手轻轻抚摩了下母亲额头上很重的烫伤,咬咬唇,坚定地说:
“阿妈,我长大了一定要为阿妈和阿爸报仇! ”
泽尕拥住儿子,流着泪,深深点着头说:“会的,孩子,阿妈相信你……”
“郎吉,阿松……”一阵紧张而压低了的呼唤声从前面左边一个草山包传来,尼玛的脑袋在那儿冒了出来。
郎吉高兴地向尼玛跑了去,他们就像离别了很久很久似的,亲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但是不久他们俩又难分难舍地哭着分手了,尼玛紧拉着郎吉的手臂,郎吉的伤口被捏痛了,他紧皱着眉头,轻声告诉尼玛,快放开手,尼玛这才看到郎吉手臂也被那些坏蛋烫了符号,郎吉不愿让母亲知道,看到伤尼玛哭了起来,郎吉暗示他别告诉母亲,赶忙把袖拉了下来。他俩依依不舍地分了手,郎吉追随着母亲走了,尼玛站在草坡上看着他们走远了。
郎吉和泽尕远远地回头看时,见尼玛仍站在山包上向他们挥着手,母子俩都流着热泪,再次挥手示意小尼玛回去,看着尼玛抹着泪转身走下了山坡,他们才开始急忙赶起路来……
郎吉和母亲再一次流离失所,向遥远的未知走去……
其实,郎吉和泽尕他们被诬陷、被驱逐是有真正原因的,现在只有头人和他的儿子,还有那个射杀了“九眼珠”的人知道,十几年后郎吉才知道其中奇怪的原委。
               第十一章
“……山岩已被密密罗网封,雄鹰我不留是要飞往高空,夸示羽翎展翅划拨苍穹;草原已被猎犬围困,麋鹿我不留是要驰往草山,夸示鹿角更见水草丰美;柳林已被凶猛鹞鹰堵住,黄莺我不留是要飞往森林,夸示歌喉密林任我飞腾……”
——藏戏《洛桑王子》
“郎吉,你还走得动吗? ”
“能,阿妈,你看我,一点也不累,是不是? ”
雨淅沥地下着,午后的一片小灌木林边,穿着光面羊皮袍的郎吉和母亲“扑哧扑哧”地走在泥淖的小路上,他们的头发都湿透了,脚上的毪靴也烂得无法再穿。三十多天过去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马匹,在饥寒交迫时他们用来换取了干粮和藏靴,虽然他们来到了气候温和的玛岗河谷地带,藏历十月,高原的天气就很寒冷了,何况又遇绵绵不停的雨季,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地行进着。
下了山坡,沿一条小水流边泥泞的小路走了很久,当他们转过山弯,远处传来了铃铛声、说笑声和一个男人高亢的歌声,郎吉和母亲高兴地加快了步伐,他们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人烟了。来到一个背风的山坳平坝处,几顶帐篷伫立在已经落叶的红柳灌木林边凸起的平坝中央,水流边的草坪、灌木林里到处散布着成百的骡马,雨天的下午时分天色昏暗,但空蒙的山色里帐篷顶升起的青烟在雨丝中还是那么清晰,深刻温暖,齐整堆积的货物像堡垒一样长长地筑在帐篷周围。
“阿妈,我们可以要碗热茶喝了,我好想喝碗酥油茶! ”
“是的,孩子,我们都几天没吃过热的东西了。”
“不知他们是不是好人,阿妈。”
“是马帮,不会是坏人吧? ”泽尕也拿不准地说了句,她心里还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土匪,但是当他们再走近,就听清了歌声:
入云的雪山白皑皑啊一
它与雄狮一般白啊二
马帮道路长长又长长啊一、二、三
幸福又遇月亮升啊四、五、六
如意树长“松石鞍”(指绿色宝石点缀的马鞍)七、八、九
茶叶飘在铜锅里啊一
好像水里飞黑鹰啊二
茶在锅里开三遍又三遍啊一、二、三
吉祥和芳香一起升啊八、七、六、五、四
如意酥油茶盈满幸福欢乐啊三、二、……‘
一道香茶敬贵客啊一
二道香茶敬朋友啊二
三道共饮……
在无围帐篷下有个男子用大铜瓢往茶桶里一瓢瓢舀着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清茶,他一边打茶一边唱着歌,当他把茶打好、弯腰把茶倒进茶壶里并放下茶桶时,他的歌声突然停下来,这个专心做晚饭的打茶人看见他眼前有两双一大一小穿着已经破烂不堪的毪靴的脚站在眼前,他放下茶桶直起身,慢慢地从下到上地把眼前站在帐顶外淋着雨的人仔细打量了一遍,愣神吃惊地说:
“你们……是什么人? 讨口的? ”
泽尕摇了摇头但马上又点点头。那蓬头垢面的孩子的目光却紧盯着茶壶,看得出来他们都已经是饥肠辘辘了。这个长发盘顶、皮肤黎黑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又说:
“进来吧,不要再淋雨了! ”说着就把茶壶端起来走到已经站在灶塘前取暖的两个讨口的面前,母子俩忙从怀里拿出他们随身揣着的小木碗伸了出去,好香好香的酥油茶啊,郎吉眼里绽放着光芒,他咕咕地一下就喝光了,又把碗伸过去,这时,对面帐篷里走出两个男人,一个大声说:
“欧珠,怎么啦? 你在和谁‘共饮吉祥如意茶’? ”
另一个说:“今天我们真的是‘第一道香茶敬贵客’啦,你看那儿有两个贵客。”
“你们等着,我去拿些吃的来。”打茶的人给他们俩又倒了茶,端着茶壶就跟那两人走进帐篷。
不多会儿,打茶的人空着手出来了:“聪本叫你们到帐篷里去烤火,里面暖和。”
泽尕感激地千谢万谢,但她难为情地推辞着说:“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吧,看我们这身又脏又湿,怎么好意思进聪本的帐篷,谢谢聪本啦! ”
“等会儿火一灭,这儿就冷了,到处都通风,你看孩子都冷得流清鼻涕了! ”他抬手示意他们进那边帐篷,不再劝说转身先走进帐篷。
泽尕和儿子拘谨地进了帐篷。里面很暖和,正围坐着吃东西的几个男人都看着这两个乞丐一样的人,里面虽然有堆小火,但是因为有淡淡的烟雾,光线又有些暗,他们看不清楚泽尕的面容,加上她脸上抹的黑膏残痕已经把脸弄得很花,看起来脏兮兮的,额上的“十字”疤痕被她刻意地把头发剪出浓密的刘海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水灵而晶亮,从脸到手都很脏,清鼻涕挂在冻得红红的鼻子下面,但轮廓的俊美却是让人不禁想多看一眼。
坐在上首靠着一堆黑色牛毛口袋驮子、长着络腮胡须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郎吉,脸上没有笑容,声音洪亮地说了句:
“阿嘎( 孩子,娃娃) ,把清鼻涕揩干净。”
泽尕忙拉起自己的衣袖想给儿子揩,郎吉却转身冲出帐篷,在外面用最快的速度把鼻涕清理干净,又进了帐篷,大家都被郎吉的灵敏和纯真可爱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郎吉和母亲也笑了。
“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你们一定是母子俩吧,来,到火边来坐! ”坐在上首的那个中年男子微笑着说。
“他就是聪本,是聪本让你们进来的。”
郎吉低声问母亲:“聪本是不是头人? 阿妈。”
大家还是听见了,其中一个年轻的说:“不是头人,也不是土司,是挣钱的头。”
“那比头人土司大吗? ”
郎吉的好奇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母亲悄悄地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再说了。
“来来,坐下喝茶吧,糌粑、面馍都有,这儿还有奶酪! ”一个男子边说边给他们母子俩让着坐位。
泽尕不好意思地推辞着,这些好客热情的马帮娃们不由分说,已经给他们斟上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粗面馍已经递在他们手上。
“去拿两件皮袍来给他们换上! ”聪本对旁边的人说。
泽尕忙说:“谢谢啦,我不换,身上没湿,给我儿子换换就行了,太感谢你们了。”
这支商队中是没有女人的,见泽尕不好意思换衣服,也就不勉强了。
郎吉穿上一件大人穿的红色缎面短羊皮袄,正好长及脚背,他和母亲坐在温暖的锅桩旁,饱餐了一顿久违了的暖暖热热的晚餐。
天色暗下来,吃过晚饭,年轻人集聚到其他帐篷去下藏棋或听故事去了,两个年龄较长的跟聪本住一个帐篷,他们都躺在火边睡下。郎吉躺在马帮娃给他铺的卡垫上盖着聪本的皮袍睡着了。泽尕正举着儿子的湿靴子一声不响地烘烤着。
半闭着眼靠在货物前休息的聪本在静默中突然问了句:“你们是哪儿的人? ”
“我们是从阿须来的。”泽尕撒着谎说。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那么远的路! 是出来流浪? ”
泽尕沉默了会儿才说:“家里出了事,我们就……我想到卡称麦卡西河谷。”
“哦? 你听不出我们的口音吗? ”
“听得出一些,你们是康南来的吧? ”
“是,我们是桑佩岭马帮。”
泽尕高兴地想说什么,但马上忍住了,她放下手里的靴子,起身向聪本跪下激动地恳切祈求着说:“请聪本可怜我们母子俩,带我们也到桑佩岭去吧。我知道麦卡西河谷离那儿不远,求求您! 聪本。”
聪本沉默着不言语,她急切地说:“我和儿子可以给你们做事,我们会放骡马,会……”
聪本打断道:“好啦,就不说这些了,你们运气真好,我的商队今年是提前离开了达折多回家,但是到了桑佩岭我就不管你们了。”
泽尕谢着说着感激的话,聪本却问道:
“你家有人在麦卡西河谷吗? ”
泽尕却迟疑地摇了摇头。精明的聪本看出这女人一定有难言之隐,就不再问,闭上眼休息了。
泽尕专心地烤着儿子已经半干的靴子,寂静中只听见帐篷顶上淅沥的雨声。
又是十几天过去了,跟随马帮行走在起伏、跌宕的高山峡谷、平川草坝间,当他们越过海子山,走过桑堆,快进入卡称地界时,泽尕难以行走了。虽然母子俩可以骑马走,但是泽尕长期焦虑疲惫,积劳成疾,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抵挡病魔的侵扰,她一直是被信念支撑着走过来的,只希望安全地把儿子送到亲人那儿,只想如此! 看着希望一天天地要实现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便决定把家族的事告诉儿子。一路上,每天晚上歇息时,背着其他人,她把她所知道的关于翁扎土司家族的一切都详细地讲给儿子听,讲翁扎家族的来历,讲阿伦杰布之死,最后她拿出一直怀揣着的阿伦杰布给儿子打的银鞘宝刀,一再告诫儿子,这把刀一定要珍藏好,因为它是父亲亲自找康区最好的银匠和工匠做的,鞘和柄上裹的雕花银壳工艺精湛,刀刃极为锋利。
元朝朝廷给翁扎家族正式命名土司后就颁发了印信和诰纸,但家族内还有规定,就是印信和祖传诗诵并齐才是真正的王的继承者,布隆德草原都知道,翁扎家族为王者还应该会诵读祖传的《白狼王歌》。而多吉旺登不会背诵那首《白狼王歌》,所以即位那天多吉旺登装出很痛心的样子宣布以后继位者不再吟诵什么祖辈的诗歌了,土司官印就是真正继位者和权力的象征。
泽尕教会了儿子背诵翁扎土司家族继承人一直口传下来的祖先白狼王诗,很早很早以前,这首《白狼王歌》是用古藏文记载在狼肚柔软皮子上的,上面记载的诗歌就只能是传位者亲口传给被选定的继承者,后来这诗歌的名字就成了“布隆德誓言”,能够完整诵出者并执有这块两个巴掌一般大的狼皮才是真正的王,再后来这张皮不知在第几代白狼王手里失传,就只是口口相传了。过去泽尕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叫她熟记这首诗,当阿伦杰布出事后她才明白当土司王要考虑的事真是太多了,有些事是不得不防啊。
泽尕看着天资聪颖的郎吉把这诗倒背如流,心里不无遗憾,如果没有这场灾难,郎吉已经会读《水树格言》、会念《教戒集》了,她一再叮嘱儿子,智慧、坚强、品格、勇敢是男人必须拥有的,报仇雪恨是他终生的责任,他肩负的是“布隆德誓言”,将来真正的土司应是翁扎.郎吉,也就是翁扎·坚赞,这是阿伦杰布给儿子取好的成人名字!
……泽尕虚弱到极点的身体终于抵不住风寒,她病倒了,当马帮经过山谷地一个村子时,她连坐在马上的力气都没有了,衰弱得从马上跌了下来。聪本感到孩子的母亲怕是不行了,他决定先不再行走,在村外的草坝上安营扎寨,让郎吉和母亲多待一些时间。郎吉哪里知道,近日来母亲给他讲了那么多他过去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母亲给他说了那么多的话,这一切全是母亲临终的嘱托。黄昏,太阳还那么亮丽地照在山谷,照在村庄,照在坡下的河流上,郎吉和母亲诀别的最后时刻也到了。虚岁才十一的郎吉几年中就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和苦难,这次却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死别,过去无论经受什么苦难,母亲总像太阳、像明灯、像神灵和菩萨一样爱护着他,保护着他,他那么挚爱的母亲怎么会离开他? 母亲还没等他长大怎么就会匆匆离去? 他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没有实现,还要做那么多的事要想让母亲看到啊! 郎吉忘不了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的一切,忘不了母亲放不下心地一再请求聪本照顾好他并把他平安送到舅舅家的情景,这一夜他守着母亲,依偎着母亲已经冷却的遗体哭了一夜,谁也无法劝开他……
脸上还挂着泪痕的郎吉不知什么时侯疲惫地睡着了,他被马帮们吆喝骡马回来的声音晾醒,他才发现自己身上被人盖了件毛毡子。聪本这时走了过来,摸着郎吉的肩说:
“孩子,我们该把你母亲安葬了,午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啦。”
郎吉却突然抱住聪本的一条腿,用他已经哭哑了的嗓音哭喊道:“求求你了,聪本,带走我阿妈吧! 她没有死,到了舅舅那儿,他会找喇嘛医生给她治好的,肯定会的,我求你啦,求你……”
“孩子,”聪本这个硬汉子终于忍不住眼里盈着泪说,“郎吉,你是懂事的孩子,你阿妈走之前给你说的话你怎么忘了? 她要你坚强地长大,勇敢面对所有的苦难,你再哭,她都不会醒来了……”
“你胡说,她会醒来的,”说着郎吉开始用拳头打着聪本,“你胡说! ……”
太阳升起来了,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那些爱说爱笑的马帮娃们都为郎吉感到难过。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郎吉接受了安葬母亲的现实,当大家把母亲抬到河边,郎吉给母亲洗干净了脸庞,聪本和其他人这才完全看清楚阳光下的泽尕竟有如此美丽的容颜,青黛的眉毛,优美的轮廓,玉一样洁白的肌肤,这才是郎吉从小记忆中的阿妈,他会永远深刻铭记在心的,泽尕美丽的额头上清晰地显现着那个表示耻辱的“十”字疤痕,使这张美丽的面庞更显得凄美。
在没有喇嘛念经、没有喇嘛打卦、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郎吉在聪本和马帮娃的帮助下,沿河找到水势回旋适于水葬的流段,流着泪水的郎吉依依不舍地用水葬,送走了他最最挚爱的亲人——阿妈……
在后来的旅程中,郎吉向聪本他们只解释了母亲额上疤痕的来历,就什么也不说地沉默了很多天。看起来体魄高大、严厉的聪本其实是个敏感而心细的人,他发现自从郎吉送走了母亲,就再也没有见他落过泪,在这支马帮队伍里他是年纪最小的,但却是最沉默的,他并没有因为沉默就什么事也不做,他比过去更机警、更沉着能干了,只要是他能做的活他都会去帮着做,似乎是要证实他自己不是吃闲饭的,他越是这样,马帮娃们越是不让他做,聪本看出了郎吉的心思,就暗示大家随他这样,聪本也越来越喜爱上了这个坚强、聪明、英俊的孩子,但同时也为郎吉的沉默而担忧起来。
这天黄昏后,马帮在一片避风的谷地安顿下来,吃过晚饭时,夕阳还有一抹掠在对面山崖处,不多会儿西方天际就是红霞一片了,人们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各自找各自的玩法度过这个美丽的黄昏,仍然没有言语的郎吉却独自一人向山坡顶上走去,聪本远远地看见郎吉正一个劲地往山顶爬去,他不放心地悄悄尾随在后。
当聪本看见郎吉登上山崖处一块高凸的大青石上时,他吓了一跳,难道是这孩子想跳崖? 他加快赶了几步,但眼前的情景让他惊骇住了,郎吉对着山谷,对着西天的云霞说着什么,然后大声说:
“阿妈,我听你的话,按照你说的做了,你看见了吗? 哉没有天天哭,我什么事都在做,我坚强勇敢了……”他的声音开始夹着呜咽,泪流满面了,“但是,阿妈,我想你,我好想你,想你和阿爸,你们在哪里呀? 我天天都想你们,想你们啊……”说着这孩子竟跪下大哭起来,不停地喊着“阿妈,阿妈,阿爸……”在几棵松树后站着的聪本眼里也浸满了泪花,这个心性高强的孩子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在跟他们一道前行,他抢着做事是为了证明他坚强勇敢,是为了纪念母亲。聪本没有上前去劝解安慰他,他悄悄守候着这孩子,让他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痛苦和思念都通通哭出来。
天色开始昏暗起来,哭了很久的郎吉终于止住了哭声,他用袖口拭着泪站起身来,凝神看着远天思考着什么,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小手,慢慢地把手握成小拳头,突然,他高举起两只拳头撕心裂肺地喊出:
“报仇! 我要报仇! ……”
这个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愤怒的稚嫩童音响彻在山谷,郎吉在幼小的年龄里就已经深深懂得了他活着的意义——报仇,长大报仇! 为了“布隆德誓言”!
……报仇雪恨!
几天后,马帮们小心翼翼地走过险要陡峭狭窄的布绒沟,翻过孜孜山一直沿小山路往下走,在山腰转过几道弯后,就看见谷底有一条黛碧的河流向南方奔流着,开阔的河谷两岸有村庄犹如佛珠散布在河两岸,对面远处平缓的山坡赫然矗立着一片城郭像宫殿一样,马帮们告诉郎吉那就是桑佩岭了,那儿的寺宇异常醒目,气势庄严,几座经殿层楼叠搁,巍巍超然于所有的建筑,金色的宝顶屋宇,在此时夕阳光里显得异常辉耀堂皇,在它周围由上而下绵延分布着几百座白色的僧房,最外围四面就是高而坚固厚实的城墙了,四个高几丈余的碉楼威风赫赫地耸立在城墙四角内,看上去井然威严,墙外就是阡陌纵横的田地和果实累累挂树上的秋色村庄。
在寺庙城墙大门外的土路旁,三四棵古槐树和高大的几棵核桃树的浓荫下,村村寨寨的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兴高采烈地等候着他们的亲人、远征的英雄马帮远程而归,这年春天,家人、村里男女老少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这些马帮娃们,秋末在挂念和期盼中等回来了久别的亲人,每当马帮回来时,村村寨寨的人都要兴奋激动好几天,因为马帮就是运输队,运出了桑佩岭的特产、物品,运进了外面世界的货物,也带进了许许多多让人新奇的消息和故事,僧俗人众,无论贫贵都要到村外迎接他们,献上哈达,并由最有威望的长老为每个马帮娃敬上一碗青稞酒,远征的英雄平安归故乡,当然要隆重迎接了,这是规矩。然后就是喜庆的歌舞宴,马帮的聪本在歌舞场上要用部分准备好的茶叶,给每位在场的僧俗人众发放一点布施,以表示对家乡父老的敬意和感谢。
第二天,聪本安排完了马帮队的事,就单独带着郎吉向桑佩岭东北方的麦卡西谷走去。
聪本虽然不知道郎吉的真实来历,但他已感到这个孩子小小年龄就怀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他信守泽尕临终时请求他保守秘密的诺言,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是来投奔谁的,只要他把郎吉交给麦卡西谷的头人就行了。
到了麦卡西河谷,走过几个村庄,当他们走近一座明显比四周房屋建筑漂亮高大、旁边还建有土夯筑的高高耸入天空的碉楼的官寨时,聪本就止住了脚步,告诉郎吉他要找的人家就在眼前了,这就是勒迥大头人家,他可以自己去了。郎吉三岁那年舅舅去过比这儿高大、宽广漂亮的翁扎家的土司大楼,在郎吉的记忆里对舅舅的印象是十分模糊的,陌生的感觉使他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但想到终于有亲人了,又是他和母亲经过了那么多苦难终于找到的惟一亲人,郎吉的心里还是喜悦激动起来。他和聪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当聪本转身离他而去时,他不舍地又追过来几步说:
“聪本,你还来看我吗? ”
“我还要到桑德尔去。”
“远吗? ”
“有点儿。”
“来看我,好吗? ”
聪本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对郎吉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聪本匆匆地走了,他心想,郎吉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他的舅舅不会不喜欢他的。
郎吉鼓起勇气敲响大门。
一个男仆打开吱嘎叫着的门看了看,见是一个小叫花子打扮的人,便把门关上。郎吉又举起手掌敲了会儿,门开了,一个女佣拿着块馍和奶酪递在郎吉的手里,没打算让郎吉进去的样子。
“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我是塔……是坚赞,我来找……”他想起母亲告诫的话,改口说出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女佣没听他说什么,很快又把门关上了。
他又继续敲着,但门始终未开。于是他索性就坐在粗大的门槛上吃着东西等着,他想总会有人出来进去的,不信你们不开门。
下午的阳光正射在头人大门前,郎吉吃完东西等着等着就靠着门框、双脚搁在门槛上睡着了。由于是河谷温暖气候带,虽然这儿也是秋末冬初了,郎吉那身厚厚的皮袍也经不住一直在温暖阳光下的照射,睡梦中的他额头上也浸出了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上啪地响了一下,接着又一下,当他睁开眼睛,逆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面前,这男人穿得有些体面,下颌上留着胡须,手里拿着皮鞭,凶巴巴地看着他,见他醒来便怒吼起来:
“小叫花子,你怎么有胆量横在头人的门槛上睡觉? 滚,马上给我滚远点! ”说着又要挥鞭抽起来。
郎吉灵巧地向左边滚下来,那人的鞭子抽在门框上,郎吉像猴子一样骨碌一滚就躲闪开来,倒把这人给逗乐了,但他还是装出骂骂咧咧的样子道:
“嗨,你这穷要饭的还这么机灵,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几步冲到郎吉跟前抓住他的后衣领说:“滚远些吧,今天我忙着呢,下次见着你就不会饶过你啦。”他边说边拖着郎吉往右墙角走。就在这时几个穿红色袈裟的僧人和一个穿紫红缎面衣袍的男人骑马从左侧走过来。这时大门也吱吱嘎嘎地响着敞开了,一个侍者马上立在门边牵住马缰,并跪下让马上的人下了马。穿紫红衣袍的男人礼貌地请诸位僧人先进了大门,这时他看见他的人正拉扯着一个小叫花子,不让冲过来,孩子那双明亮的含着期盼和好奇的眼睛一直在打量着他,他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捻了几下,听守在门前的男仆说:
“太太吩咐我们已经给这个小叫花子吃的了,但他不走,敲了很久的门,还拦在门口躺着。”
“你们看他那件皮袍又厚又脏,给他拿件氆氇袍吧。”说完就准备抬脚迈进门槛,就在这时他听见那孩子抗议地说:“我不要衣袍。”然后低低地胆怯地唤了声:“舅舅。”
他止住脚步,回过头看去,那孩子还是那么看着他,他把佛珠挽在手上走了过去,对那个抓着郎吉不放的人说:
“放开他吧。”然后低头和蔼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
“我不要东西。”
“那你要什么? ”
“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那你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认识我吗? ”
“不。”郎吉仰头看着眼前这个高高个子的头人,并无一丝惧怕。
头人指着他旁边的那个抓着他的管家说,“你刚才好像还喊了声‘舅舅’,是他吗? ”
“头人,这孩子可刁着呢,狡猾得很,他是在乱喊,他哪有什么舅舅,我可没有这么个讨口的侄子。”
“别话多了,如果我有呢? ”头人瞪了他一眼道。
“不可能! 主人你真会开玩笑,谁不知道你的外甥是大名鼎鼎的翁扎甲波的儿子,他的叔叔现在更威风了,怎么可能……”
土司挥手打断他问孩子:“你喊的是我吗? ”
郎吉迟疑了,那人刚才说的话更让郎吉不敢轻易说出,他知道母亲说过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于是说:“我没喊‘舅舅’。他……阿妈……我……我来找扎西旺久。”
“所以你就大胆地睡在我的门前不走是吗? 你就不怕我会叫人打你吗? ”
“不怕,我阿妈说过,你的心肠跟菩萨一样慈悲。”
孩子这一说,头人的心真是打了个寒战,难道他真是妹妹的孩子?
“你阿妈呢? ”
“我们一起来的,在路上她病了,死了,她……阿妈请聪本送我来的,找……”
土司马上不再多问,忙打断孩子的话:“好吧,我正好想找个给我背经书的,看起来你很聪明,那就选你了。”他转过身,头也没回地对抓郎吉的那人说,“安排人把他一身给洗干净,安排个地方住下。”说完他就进门了。他感到这个孩子一定是郎吉,虽然从头看到脚都那么脏,但那双眼睛和模样越看越像他记忆中的外甥,他心里酸楚起来。几年前他就知道了翁扎土司家里的变故,而且翁扎家也派人来此找过人,说是他妹妹自丈夫死后,就有些疯了,拿了家里许多珠宝带着孩子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后来,头人也派人暗中到处打探妹妹的下落,才知道母子俩都不在人世了。他为他们在寺庙里还点了很久的灯供,祭奠了七七四十九天,不料,外甥却突然出现了,想到远嫁布隆德草原威势赫赫的翁扎土司家的妹妹本来有个多好的未来,现在却……头人的鼻子酸涩起来,眼里溢满了泪水,他转身匆匆走进大院,不让下人们看见。
郎吉终于换掉了那身又脏又重的光面羊皮袍子,换上新的白色羊毛氆氇袍,黄色衬里、外罩高腰紧身红色缎面的羊毛坎肩,那头蓬乱脏结的头发也被刮得千干净净,光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上漂亮的金毡窝帽,看上去是如此机敏、神气,面貌英俊,头人从心眼里喜爱上这个父母早逝却又格外聪慧、懂事的外甥。为了保护好郎吉,也为了使勒迥头人家的地位和利益不受威胁,夫妇俩和郎吉商定不能让外人知道郎吉的身份,在人前郎吉不能喊他们“舅舅,舅母”,他的身份就是跑腿送信、背书的,而且“郎吉”这名字看来是不能再叫了,就用他父亲给他取的成人名,坚赞。头人也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多,父母没有告诉他们郎吉是谁,但从父亲对郎吉的特殊态度里可以让他们感知,父亲选中的这个“本青”( 通讯倌) 是很不错的,郎吉对他们也如兄弟一样,有空就带他们玩,小兄弟俩真为郎吉加入他们的家庭而感到高兴,他们亲切地喊他“本青坚赞”。
在这些亲人中,对郎吉不太欢迎的就是舅母了。舅母是个漂亮而泼辣、性格外露到极致的女人,正好和舅舅的性格相反,她叫阿依尕,对于突然走进他们家庭的外甥,她的心理是复杂的,开始时,当她知道郎吉母子俩的不幸遭遇时,她对郎吉充满了怜悯和慈爱,一连给郎吉做了几套新衣,没有外人时她还会亲切的左一句右一句的“舅妈的好孩子”。这着实让头人心里感激不已,更加认为精明能干、极爱干预他的政务的妻子不仅仅只是又泼又辣,她还有这么一颗慈善的心。他真是一个有福、有运气的人,这个家多亏有了她来帮助,才那么井然有序,不然,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热衷念经拜佛啊。可时间一长,阿依尕舅母就渐渐地厌恶起这个“入侵者”来。
来自金沙江下游一个世袭头人家庭的阿依尕是典型的康藏南部美女,身段高而且纤巧窈窕,面部轮廓精致动人,但她那双水灵灵的秀目,却经常闪射着一股让人感到觳觫与不安的狠狠的目光,特别在她情绪不好时。她的穿着是很讲究的,有很多漂亮、高档的衣袍和珠饰,头发照当地习惯,左边辫了一百四十根小辫,右边九十根,又把小辫装饰成特殊的造型,两边鬓角各辫三根细辫,额前是剪齐的刘海,平时戴的珊瑚、松耳石耳环和项链不多,但很昂贵,根据衣袍的颜色,手腕上有时戴着象牙圈,有时又换成祖母绿玉手镯。胸、背、袖筒上剪裁镶嵌的几何图案色彩使一百零八折叠的连衣氆氇长裙点饰得沉稳中显出活泼,端庄素净里显出艳丽,这种本地特有的装束在气质高傲、泼辣,身姿高挑,面庞俏丽的阿依尕身上是再美不过了,加上她很会把色彩和珠饰考究地搭配完美,更显出她独特的风韵。
随着年岁的增长,扎西旺久对宗教的热情逐渐盛于理政,小时候出家在寺里时,就热爱上了佛经教义,回家当头人是他无奈而为的,因为他是独子,那时的布隆德土司亚玛高绒和他父亲是莫逆之交,两个老朋友很早就给儿女定好了亲事,妹妹还没嫁过去,父亲就早逝了,亚玛高绒土司是有信义和信守诺言的人,他没有像许多土司头人那样以孩子的婚姻去攀附别的势力大的土司以扩张势力范围,不久就把势力范围不大的勒迥头人的女儿、美丽娴雅品貌俱佳的泽尕娶了过去。虽然布隆德离这里很遥远,不是同一个土司的属地,那时来巴结他们勒迥家的贵族真不少,就连勒塘毛亚土司家的人对他们也比其他头人敬几分。
后来,随着阿伦杰布和妹妹的消失,再加上一些传闻,有的人就渐渐疏远了他们,扎西头人也觉得落得个清闲,佛对他的感召也越来越强,他接触最多的就是僧人了,一心想诵经,这样一来,家中的权力就自然落在本来就好管事管人、精明能干、泼辣有余的阿依尕身上,似乎天生就有权力欲望的阿依尕也得到极大的满足,时间一长,除了开全民大会或公开大场合是丈夫出场,家里家外许多的事他就只是过问一下,完全放心交与妻子干,他自己则花更多的时间热衷于佛法的研读了。
对这个落难的大土司后代,阿依尕是越来越没兴趣,但不接纳他那是不可能的,可她的耐心却是有限度的,难道就这样长期供养在他们家吗? 她把这个问题看得很远,她感到这个聪明伶俐却又沉稳有度的外甥,留在身边是不是隐藏着危险? 将来他们都老了,她的两个儿子如果跟父亲一样不理政务,那么,勒迥家的权和财就会轻易地落在这个外人手里,那就是最糟糕的事了,不行,这可是个大问题,她要好好考虑考虑。
这是一个春天雨后的下午,坚赞到桑佩寺给头人舅舅取经书回来,刚走进大院,两个穿得很清爽的表弟就迎了上去,要他跟他们一块下六子儿棋,坚赞一面高兴地说他把经书交给头人以后马上就下来跟他们玩,一面很快地向楼上小跑去,不多会儿,就下楼来了。两兄弟已经在平整的白色“阿阁”土平坝院中间用黑炭画了个六子棋棋盘图,摆好白色的小石子,三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就开始愉快地下起来。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太阳时阴时晴地照在大地上。下完了几盘棋,土司的大儿子提议到碉楼顶去打麻雀,三个孩子呼啦一下就向院外冲去。这里的碉楼不是很多,一般只是富裕人家才建碉楼,他们修建这些高如云天的碉楼,一是可以作为军事防御用,二是一种宗教形式,三是用于做仓库。一些人家是相隔一年修一层,每修一层表示建了一座佛塔,迎了大藏经一卷回来。勒迥头人家的碉楼有十七层,在这片地区还有十三层、九层、七层等形式的碉楼,门在底楼处面东而开。
这些碉楼的兴建主要是在明朝,公元16世纪末,云南丽江木土司曾统治过这里,那段时间里,本地藏族文化融合了一些纳西族文化,碉楼就是受纳西族木土司影响开始兴建的,直到公元1640年,青海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打败木土司,结束了木土司在该地区的统治,归青海管辖,而此时是归勒塘毛亚土司管,毛亚土司又隶属清廷划分的四川省打箭炉厅管辖。
三兄弟每人都怀揣了些小石子一层层爬上顶楼,一切尽收眼底,麦卡西河谷真是漂亮啊,周围群山有葱茏的树木,有河流从北向南流去,有清澈的溪流从西穿过茁壮成长的青青葱葱的青稞、小麦苗的村庄。雨后地垄边房屋旁各种果树和肥大的核桃树叶繁盛着欲滴的嫩绿,河边梅子花、桃花都粉红成了一团团,一簇簇,村庄里一笼笼高大繁茂的梨树已经打起了雪白的簇簇花蕾,过一段时间,梅子花、桃花退场,雪白的梨花就会灿烂地开满穷人富人家的枝头。孩子们上了楼才发现在这么高的顶层打麻雀是不好的主意,根本无法打到麻雀,但他们高兴地发现了麻雀窝,里面还有它们的蛋呢。两兄弟要拿回去玩,坚赞不同意,坚赞说过些时候还可以看到小麻雀从蛋里出来,兄弟俩也就没再坚持,他们听坚赞的,觉得他什么都懂。于是就玩起扔石子来,在离天这么近的碉楼顶,看谁把石子抛得更高,抛进蓝天里。衣襟里的小石子抛完了,他们就抠女儿墙上夯在泥土里嵌着的石子儿,坚赞的臂力比兄弟俩大,他们就推他当射手,要求尽量把石子抛入天空里去,抛到神住的地方去,两兄弟充当了运输供给“子弹”的能手,当他们忙得正欢时,楼梯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想要把楼挖垮吗? 太太发火了,刚才谁扔的石头? 打着了太太! 下来! 太太等着呢! ”
原来下面早就有人在喊他们,本来碉楼就高不易听见,加上三兄弟嘻嘻哈哈忙得欢就更听不见了。管家爬上独木梯鼓起眼睛瞪着他们吼着。
一听石子打着太太了,老大降初对郎吉把舌头伸了出来表示害怕,坚赞和老二仁青也都伸出舌尖来,他们都吓着了,谁也不敢开腔,都乖乖地跟着管家下了楼。
春天里,阳光暖融融的,阿依尕舅母刚与下人一道去地里举行较为隆重的家族神树供拜。在这里,几乎每个家族都有自家世代供奉的神树,每到特殊的日子或节日人们都要颂唱着祈祷并朝拜供奉。
打扮得十分清丽优雅的舅母,穿了件宝石蓝百褶长裙,胸襟、衣背和双袖上镶嵌的是绿色和三种深浅不同的蓝色图案,靴子是红黑色牛皮做的翘鼻靴,胸前佩戴了两串火红的珊瑚珠,头上的小辫没有珠饰,耳坠上的饰环也是红珊瑚珠,手腕戴象牙圈,面庞肌肤白里透着红润,气色一向都不错的阿依尕此时正抱手于胸前,三个孩子走到她面前,她目光咄咄地把他们三人轮流看了遍说:
“你们不知道这院里有人走动吗? 打伤了人怎么办? 看吧,这块石子就差点打在我头上! ”她用脚踢了下脚边一颗白石子。
原来没打着太太,管家太夸张了,三兄弟相互看了看放心了,老二笑着对母亲说:
“阿妈,管家说打着你了,把我们吓坏了。”
“是我叫管家这么说的,不然你们能这么快下来吗? ”她又对老大说,“谁让你们上去玩的? 那里是随便上去玩的地方吗? 谁让你们去的? ”
“是我。阿妈。”
“你就是这么当主子的吗? 降初。”
“怎么啦? ”孩子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困惑地问。
“怎么啦? 我看你跟你父亲一样总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都八岁了,该知道你的身份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指了指郎吉。
“知道呀,他是坚赞啊。”
“他是做什么的? ”
“是父亲酌本青呀,不是吗? ”
“所以你是主人,他是仆人,懂吗? ”
“阿妈,那我是什么? ”老二仁青见母亲没说到他,喊着说。
“你也是,但你长到降初那么大我就要送你到寺庙里去了。”
“不嘛,我不去,我不想去,我要跟阿哥和坚赞一块玩! ”老二很沮丧地说。
“什么?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哪里去了? 你还要跟坚赞玩,坚赞不是你的兄弟,他在我们家又不是要住一辈子,你一点也不懂事,你……”说着就伸出手来揪了下小儿子的耳朵,他委屈地哇地大哭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坚赞从舅母这一向对自己时好时坏的态度里已经感到舅母对他的不友好,经常用很厌恶的目光看着他,舅舅不在时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大声地斥责他,不是说他衣服没穿好就是说他做事动作慢了,或者说他揉撒了糌粑在地板上等等,若是舅舅在面前她就只是冷冷地盯视一眼,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人间坎坷的郎吉对舅母态度的变化是懂得的,他更加小心翼翼了。看着表弟哭泣起来,就说:
“是我不对,太太你就罚我吧,我不该带他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玩,太太……”
“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木头做的呢,我不管是哪个带去的,我要提醒你,坚赞,你跟他们俩是不一样的,你比他们大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同情你才留下了你,你要知道你的身份,懂吗? ”
郎吉咬了下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阿依尕抬头看了看院坝右侧几个埋头做农具的科巴,又望了下那边羊圈里剪羊毛的人,就对一个下人喊再拿把刮毛刀来,然后对郎吉说:
“我看你是太清闲了,这个时候你没事的话,最好就去学学刮羊毛,你会吗? ”她口气温和了些说。
“我去试试吧,太太! ”刮羊毛本不是他分内的事,但郎吉知道是舅母他们供养着他,他没有理由不做任何他们安排的事,这些是他应该的。他欣然答应着转身就向羊圈走去,降初也想跟去,刚起步,就被母亲骂了句:
“敢去! 想挨揍吗? ”
两个孩子不高兴地撅着嘴看着郎吉走开去,悻悻然跟着母亲上楼去了。
走进羊圈,郎吉接过下人递给他的割羊毛刀,走到站在羊群中的一个老农奴身边。这是勒迥头人家世代为奴的人,脸膛晒得很黑,满脸皱纹虬结如树根,年龄虽老但他割刮牛羊毛的手艺是这里最好的,动作娴熟干练,郎吉站在他旁边认真看着。老人有意放慢了动作,好让郎吉看清楚,过了会儿,他就停下来微微笑了笑让开位置,鼓励郎吉自己动手。在耶柯牛场时郎吉每年都能看到大人们割牛羊毛,从没想到自己也能上阵,他学着老奴的样子,一下接一下地割起来,开始时他割得很不平顺,跟老奴割的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当太阳快落山时,满头大汗的郎吉看看自己终于割得比较平顺整齐了,不禁为自己暗暗高兴,那个一直没有言语的老人满意地咧开嘴笑了,还向郎吉伸出大拇指,夸他聪明。
黄昏已经悄然降临,郎吉的肚子饿得咕噜响起来,老奴终于说话了,他抓过郎吉手里的刀,叫他快去吃晚饭。郎吉一面摇着酸痛的手背一面向楼上走去。
郎吉被允许和头人一家共同进餐,但有时头人不在,也是领取分发的食物单独就餐。今天太太和两个儿子已吃过,头人这几天在念哑巴经,成天都在楼上经堂里礼佛念经。女仆正在收拾几桌上的茶碗,郎吉先去厨房把手洗干净了才领取了一碗糌粑按惯例向厅堂走去,正好碰上阿依尕舅妈,郎吉高兴地说:
“舅妈阿依尕,我学会了割羊毛,手都酸痛了……”
舅妈却冷冷地说:“会了就对啦,手痛不痛不用跟我说。”
“舅妈,我不是故意说我手痛……”
“你别老喊舅妈舅妈的,别人听见不好。”
“这里没有人我才……”
“我看你真是比猴子精灵,吃饭比干活要积极得多呀! ”舅妈似笑非笑地说。
郎吉低下头看着手里端着的木碗说:“吃过饭我再去剪……”
“怎么了? 还说不得你吗? 可以呀,只要你愿意,你就去吧,一直干到明天早上都可以,我不知倒了什么霉,遇到你们这样的霉鬼,你舅舅只知道念经念经,什么都是我撑着。”
“舅妈,你不要担心,我什么都能学会,长大我可以帮你呀! ”郎吉看到舅母皱着眉头很苦恼的样子就劝慰着说。
“你还长大可以帮我,现在就要把我气死了,你们这家倒霉鬼! ”
“舅妈阿依尕,我怎么了? ”天真的郎吉不解地问,虽然他多次见过阿依尕跟舅舅发脾气,跟下人发怒,都是很厉害的,她发起火来时能感到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神态狂暴得如同疯子,那时候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辱骂你,可以是非颠倒地耍无赖,仿佛非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似的,让人吃惊又从心底感到寒怵,在这个时候如果你不顺着她把白的说成是黑的,她会疯了一样地跟你狂叫起来,你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郎吉每次看见舅舅与舅母争吵,几乎都是以舅母的疯狂哭叫而结束,事后对舅舅她又很疼爱,柔情万觥的撒娇、关爱不止。下人们都知道太太的脾气,对她比对头人还畏惧,当然,只要有阿依尕在场,想偷懒的科巴、娃子都会卖力地干活。
郎吉的话真的是彻底惹恼了阿依尕,更让阿依尕狂怒起来:“给我闭上嘴,叫你不要喊我舅妈,你没耳朵吗? 我真是遇着倒霉鬼了,你们家倒了霉就来找我们了,我每天都在为这个家操心,你们倒清闲享福,凭什么我要接纳你这个没爸没妈的人,我跟你没什么亲戚关系,看到你我就恶心! ”
“舅……我……我只有你们是亲人了,我们才……”郎吉眼里已经噙满了泪,阿依尕舅妈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她的话句句都像毒刺扎在郎吉的心上。
她打断郎吉的话:“什么亲人?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养了你一场,你以后肯定不会记我们的情,肯定还会记恨我骂了你,我现在越来越不想看到你,你就别指望我会养你多久,你母亲她真是命好,她才想得美,把你交给了我们,自己两脚一伸就走了……”
郎吉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哽咽着说:“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许骂我阿妈,我阿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许你骂她……”
啪的一声,阿依尕扬起手一掌打翻了郎吉端在手里的木碗,木碗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糌粑撒了一地,就在这时,阿依尕的大儿子降初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没敢过来,悄悄地转身跑开。
“你阿妈是什么? 是佛一样骂不得吗? 她把你这个倒霉鬼弄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你要明白这个家全靠我,你是我们的娃子,你不是来当少爷的,过去你是少爷,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下等人了,下人,叫花子……”
她正大声骂着恶毒、难听的话,突然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她用手护着脸,愣神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就站在她面前,原来降初刚才是去经堂喊父亲去了。
阿依尕对郎吉的谩骂看来丈夫是听见了,于是她哀嚎着哭起来,她扑上前,抓住丈夫的衣襟:“你们都欺负我,做了好事,人家还不领情,我在这个家没法住下去……”
扎西旺久怒气冲冲地一掌将她推开,阿依尕就势倒在地上,夸张地佯装着是丈夫推倒的,一面大哭大骂起来,一面还把自己的头往地板上碰。
土司没理会妻子,走到正伤心啜泣着的外甥身边,抚摩着郎吉的短发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叹口气说:
“孩子,别难过了,你知道舅妈就是这个脾气,她心眼好,就是嘴毒,你就别在意她的话,好吗? 听舅舅的话,乖孩子。还没吃饭吧,走,我陪你,去喝茶吧! ”在念哑巴经时是不能说话吃东西的,要明天才结束念哑巴经,扎西旺久心疼外甥,提前破了戒律。
郎吉放开舅舅拉着他的手,抹着泪说:“头人,我不吃了,我想去睡了,我不饿……”
头人知道太太的话伤着了孩子的心,于是他说:、“好吧,你先休息,我叫人等会儿给你端来茶和糌粑。”
郎吉没说什么转身用袖口拭着泪水向楼下他住的地方走去。
舅舅亲自给他端来了吃的,也陪他坐了很久,无论问什么郎吉都不说话,只是流泪,舅舅走后,夜晚,他隐约听见太太歇斯底里的吵闹声,这一夜郎吉对父母的思念是无法形容的,这一夜痛苦的他默默隐忍着呜咽,流了许多的泪水。他哭自己没有了父母,他哭自己不幸的身世,他也哭自己为舅舅带来了不安和烦恼,这一夜他想了许多不该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思考的事情……
太阳快要升起时,女佣来叫郎吉上楼喝茶。头人和太太正坐在厅堂中间的桌几前喝着早茶,见郎吉走进来,阿依尕满面笑意,温情和蔼地说:
“孩子,来,喝茶,今天舅妈特意叫人给你做了个酥油包子。你洗手洗脸了吗? ”
郎吉点点头走过去坐在长桌几下首。阿依尕马上热情地拍拍自己坐的铺着藏毯的长椅说:“来吧,坐这里来,坐舅妈身边来,来呀! ”她见郎吉不愿意的样子,就微笑着站起身走到郎吉旁边坐下,和气地责怪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说着她叫女佣把茶给郎吉斟上,把酥油馍拿过来。
舅舅说话了:“今天没什么事,你慢慢吃吧,我和你舅妈今天特意陪你喝茶,你不要生舅妈的气了,她就是这样嘴比刀子尖,心比绸缎柔,别跟她计较啦。”
郎吉默默地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放下,看看舅舅,又看看太太,说:“我没有生气,老爷,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孩子,你有什么事? ”
“我想……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靠你和太太生活。”
“哦? ”扎西旺久吃了一惊,皱着眉头,“你不想跟我们在一起了? ”
“不是。我给老爷和太太添了不少麻烦,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太太刚才还春风满面的,此时,她那张挂着十分感染人的慈爱的美丽面庞一下就被冷笑取代了,她开始嘲讽起来:
“你看吧,我没有说错吧,你们家的人都是忘恩负义的人,扎西旺久,你看他又来这套了。”
头人没搭理太太,不可思议地双手合掌对佛呼唤着:“交松切( 神佛名)!你听这孩子在说什么呀! ”他念了遍经咒,又道:“过来,到舅舅这儿来。”
等郎吉走过来,他拉住孩子的手生气地说:“你说你不是小孩了,你当你是我们一样的汉子? 你才十二岁呀,虚岁也不过十三,这算什么长大? 你就不能原谅你舅妈吗? 你就那么硬气吗? ”
“不是,老爷,我真的没有生太太的气,是我不想再这样靠别人养活了……”
“那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到哪里去? 即或是我让你走了,我这儿,”扎西旺久指着自己的心口说,“会安宁吗? 你母亲的灵魂会安宁吗? 你这不是……”
这时门被推开了,女佣躬身端着刚打好的茶走进来,土司打住了话头,对佣人说:
“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们有事要商量。”
佣人忙把茶壶换了,赶忙走了,头人继续道:
“坚赞,你不是气我吗? 你……”
“老爷,别生气,我……”
“现在没外人,你就不要一个劲地‘老爷老爷’的,刺耳! 你今天怎么这么别扭? 是喊不来‘舅舅’了吗?你就那么记仇吗? ”
太太这时在一旁深深地叹口气,很不高兴地把茶碗搁在桌上。
郎吉低下头没有言语,只听舅舅又说:“你想到哪儿去? 我听听你的打算。”
郎吉抬起头坚定地说:“我想去当驮脚娃! ”
舅舅很少吸鼻烟,这时他从身边的雕花壁橱里取出小小的镶金烟壶,他把郎吉盯视了会儿,然后才倒出一点褐色烟末在大拇指甲上,深深地吸了几下,打几个喷嚏才道:
“就是说你要跟那帮带你来的马帮娃们到处跑吗? ”
郎吉点点头,看着舅舅。
“他们对你很好,是吗? ”
“嗯。”
“比我们好? ”
郎吉不知怎么回答舅舅的话,迟疑了会儿说:“我也喜欢他们。”
“你不喜欢我们? ”
“不是的,我喜欢你还有太太和两个弟弟,真的,我没说谎……”
“我说嘛,这孩子是没良心的……”舅妈刚说了句,舅舅就瞪了她一眼制止她说下去。
“那么,郎吉,你知道吗? 加入马帮至少要有一匹马或骡子,你有吗? ”
“我知道,我想求你借我一匹马,或者毛驴,不知能行不? ”
“哼! 借? 如果我一样都不借给你呢? ”这时阿依尕吃惊地瞪了丈夫一眼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们不是没有,就给他一匹马、一头骡子吧。”
“你少插嘴,行不行? 你是想让他走,是不是? 就是因为你才闹成这样。”
太太怒火冲天地把手里的空银碗摔在地板上,腾地站起来双手叉在细腰上说:
“你那个倒霉的妹妹真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够好的了,如果你娶的是其他女人,肯定早就把他赶出去了,我给他做新衣,我养他,我还要怎么样? 要我也把他跟你一样地供起来才对吗? 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地想要走,我赶他了吗?你们这家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好心当成烂驴肠,让人们来评评理吧,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说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太太的一贯架势就是这样,真理永远在她那一边,她义正词严地厉声斥责着,”你给不给他,那是你的事,你们家的事我还不想操心呢! 我……“
“太太,我什么都不要,你就别骂舅舅了……”郎吉眼看舅舅和舅妈又要为他发生争吵了,他也实在听不下去舅妈蛮横不讲理的话,舅妈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冷酷的态度让人无法忍受,他想马上就离开,就说:“舅舅,舅妈,你们别吵了,都怪我,我不该来打搅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马上走,我什么都不要。”说完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 你年纪小小的,脾气还不小呢! ”扎西旺久几步冲上前,抓住郎吉的手背,郎吉用力想挣脱,又气又急的扎西旺久抬手就给了郎吉一耳光。这一耳光让郎吉不再舯L ,就连阿依尕也吃惊地愣住了,扎西旺久看着郎吉委屈而含着泪花地看着他,他疼爱地一把将郎吉拥入怀里,自己也伤心地流下了泪水,他有些哽咽地说:“好孩子,你就不要折磨舅舅了,等你再大些,你要去哪儿,舅舅都不拦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好吗? ”
郎吉抱住舅舅呜呜地放声哭起来。看着舅侄俩相拥落泪的情景,阿依尕难过地走上前蹲下来也拥住郎吉哭了起来……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依尕对郎吉又如刚来时一样关怀备至,充满爱心。郎吉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知道舅妈的性格反复无常,他总担心哪一天什么事又不合舅妈的心,她又会对他厌烦的。虽然这样,郎吉从心眼里仍然感激舅舅舅妈,是他们在他走投无路时接纳了他,他们也担了风险,至于舅妈的侮辱谩骂,他确实再经受不住,但他不恨她,他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感激报答他们给予他的恩德!
扎西旺久的小儿子在襁褓中时就入寺做了登记,并由绒若拉寺大喇嘛举行了入寺仪式,还赐了法名巴克珠。现在他已经七岁了,按规矩该入寺习经念学成为正式的扎巴娃了,头人决定把老二送进寺庙的同时,也让郎吉走进了寺庙。他认为郎吉面相有气宇,天资聪颖,将来说不定会成为有大德的高僧喇嘛,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对妹妹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了。
绒若拉寺不及桑佩寺大,但在历史上那儿也出了个十分有学问又著书立说的活佛,他就是扎西旺久的祖父的兄弟,著作中他的诗镜、格言和对佛经的诠释著述一直收藏在绒若拉寺,本来该寺没有扎仓( 僧院、僧校) ,这位活佛从西藏返回后办起了三个扎仓,每个扎仓的入学的扎巴(初入寺院不懂经典的谓“扎巴”)分为两个班,一个班三十人,每年学习六个月,在学习期间,由寺每月发给青稞、豌豆各两斗。
郎吉和巴克珠都剃了头发,穿上红色僧衣入了僧院,他俩分在一个班里,先是学习藏文基础,习字母、拼音、书法等等,还要学实用性强的引导僧人修身礼佛的《喇嘛曲巴经》、祈祷众生幸福平安的《白度姆经》,这个阶段结束后才开始学习经典、文法、诗镜论等,几年以后才能在经师的指导下研读五部佛教著作,其间就有了辩经、静修等,这就是一个漫长的修习阶段了。
每天天一亮学习就开始了,大约到太阳升起两丈高才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又继续学习到中午,午饭后休息一阵子,又学到太阳下山,每天学习时间约七小时。这种超负荷的学习对于小扎巴娃们还是很苦的。这天午饭后休息时间里巴克珠跟郎吉离开寺院外自己的僧舍,走进寺里,席地坐在草坝上休息,巴克珠慵懒而困乏地打着哈欠说:
“坚赞,我真受不了啦,如果你能帮我学经那该多好啊。”
“如果是的话,我也乐意。”
“你就一点都不累吗? ”
“这算什么? 比这累的事我都做过。”
“你真行,怪不得我阿爸经常夸你,他好像很喜欢你呢。”
郎吉笑了,没说什么,巴克珠又叹着气说:“我好羡慕阿哥降初,用不着学那么多的经文,长大了当个自由自在的甲波多好。”
“知道吗? 你阿哥又羡慕你呢,你们俩互相羡慕,我听老爷讲过,等降初再大些就要把他送到西藏贵州学校学五年。
“五年? ”巴克珠伸出舌头,表示可怕,又问:“那么久要学什么呀,跟我们一样学经文吗? ”
“不,好像是学怎么当官吧。”
他们俩说的这个贵族学校在拉萨,学期五年,招收的学生全是贵族、农奴主、官员的子弟,主要学习封建官场礼仪,如何征收赋税和各类实用公文。
“都怪阿妈,她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也不问问我们愿不愿意! ”
“其实你跟降初一样幸福呀,等你长大些你阿爸阿妈也会把你送到西藏大寺庙去深造,以后你就是受人尊敬的上师了。”
“但是要不停地学呀学的! 真难! ”他扑在地上,低头咬了一口青草衔在嘴上。
郎吉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气得变成羊了吧,怎么啃起草来了。”
“变羊也比这好,自由地在山上吃草,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好快乐! ”他把嘴上的草吐在地上。
“像你这样不听话的懒羊是要挨鞭子的呢,长肥了还要被人杀来吃了!郎吉逗着他说。
他失望地说:“那我就不变羊了,你说我转世时转什么好? ”
“就当不识字不习经的陀陀喇嘛吧! ”
郎吉故意这样说,因为陀陀喇嘛是那些读书不行就去从事寺里的服务劳动、或是体力工作之,类的喇嘛。
“我才不呢,要是这样那我这个头人的儿子真是太没出息啦,我不伺候别人。”
“那你就什么都不变好啦。”
“不,我最好是变成一棵树……”
“咚咚”几声鼓响起,学习时间到了,郎吉拉起巴克珠说:“走吧,还是变回读经的扎巴吧,快走。”
“只有这样了。”巴克珠无奈地说,他们边跑边把红袈裟披好,和共他年轻、年幼的扎巴们向扎仓奔跑去。
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学习,一些学不好的扎巴就不再学了,有的就去做服务工作的陀陀喇嘛了,也有的是还俗了,巴克珠也学得不好,他学不好的原因,喇嘛和家里人分析,是他太依赖坚赞了,于是决定把他送入桑佩寺。这以后郎吉和巴克珠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绒若拉寺的大祈祷法会还有一大就要进行了,寺僧忙了几天,今天僧俗众人把从山上采来的各色鲜花扎满了大殿的梁柱,酥油灯光映着红色的大殿和白色、红色、紫色的野花,使庄严的殿堂变成了人神共聚的天堂。休息时,有的僧人到法苑去辩经,有的就在大殿外的草地或走廊栏杆边或晒太阳或下起棋来。阳光暖暖的,一个青年僧人手拿着一本当时很流行的藏纸手抄本,坐在院里一棵柏树下准备翻开看看,见郎吉走过来就招呼他:
“坚赞,你看,我从格格那里借来了这本书。”
“《密芒吉丹居》。”郎吉高兴地接过来念着。
“密芒吉丹居”的意思就是“藏围棋的理论”,“密芒”就是“多眼棋”之意,也就是藏围棋。
藏围棋在藏族历史上出现得很早,古格王朝时就出现了这种棋艺对弈活动,到了吐蕃时期,下这种棋的更多,爱好者上至贵族、高僧,下到帐篷里的老百姓。在敦煌莫高窟的文献里有记述: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和一些大臣擅长下藏围棋,是出色的棋手。17世纪前后,藏围棋逐渐进入兴盛时期,郎吉手里的这本藏围棋理论书,是19世纪中叶藏族著名天文历算家,也是围棋高手登巴嘉措所著,藏围棋后来成了寺庙僧人青睐的益智和消遣娱乐的工具,特别是在上层青少年中广为流行,卫藏、康藏等一些寺庙的体育活动中,还专门设有下棋的屋子。在当时颂赞大昭寺的这首诗中就可见那时人们对藏围棋的喜爱:
形如天国的坛城
佛教僧侣都喜欢
好似金刚杵的殿堂梁柱
密宗大师都喜欢
寺庙大院的布局
就像密芒的棋盘
黑头藏民都喜欢
“喂,你们别老是看那书了,来,我们来下一会儿! ”几个年龄跟郎吉相仿的扎巴娃在不远的一角喊道。
“那你先看吧,我跟他们下棋去了! ”郎吉把书递给了青年。
“行,你要看,那我过几天再还给格格。你去吧。”
几个少年扎巴围坐在草地上,中间摆了张软牛皮制成的、绘有纵横十七道线路的棋盘图,然后从一个不太新的彩色毪子小袋里倒出黑白石子儿。密芒的下法和国际上流行的比赛围棋相同,特别是藏式大围棋。棋规与中原古代、现代的差别很大。
现代围棋是十九条纵横线路,而密芒是十七条。下棋的时候密芒的下法永远是白子先走,六枚白子,六枚黑子,共十二子,黑白交叉摆,没有让子棋,它不仅有“座子”,而且还是十二个( 中原的“座子”是四个) 。藏围棋已经有千百年历史,在古藏族苯教的宇宙观中,天体是分为十二宫的,它们是:人马宫,摩羯宫,宝瓶宫,白羊宫,双鱼宫,金牛宫,狮子宫,巨蟹宫,双子宫,室女宫,天蝎宫和天秤宫,其座子就是依据于此而来的。
几个少年扎巴摆开的黑白相间的“座子”,围成一圈形如藏传佛经中描画的轮回图结构。
开始下时,交战双方不只是眼观手动,而且还要动嘴,许多时候还会出现激烈的舌战。
“我这子是狐狸。”先下的扎巴娃说。
“我这子是豹子。”接着下的郎吉说。
“我这子是老虎。”
“我这子是狮子。”
“我这子是……”
就这样一个对一个不断对说下去,等最后说的一方压倒先说的,直到一方思维枯竭,实在想不出对应压倒对方的,舌战就结束了,但是这只是另一个层面的比赛,眼观手动的下棋还要进行,这个胜负才是关键的。
正当郎吉他们下得起劲时,一个叫欧珠的少年扎巴走到旁边站着看了会儿,见郎吉他们那么专注激动的样子,没有谁顾得上跟他打招呼,于是就想招惹下他们,他蹲下来,悄悄伸出手,一把抓起摆着棋子的牛皮图盘,棋子撒了一地。几个孩子惊讶地抬起头,恼怒地看着他,责怪着。
那个叫欧珠的扎巴却说:“我喊了你们几声都不理我,看你们还下。”
“欧珠,那是我的棋盘,你还给我吧。”扎巴娃格绒说。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欧珠得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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