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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13 亮炯·朗萨(现代)
与土司头人军队交战五次后,激烈的曼图亚之战,终以土司头人们的联合军失败而告终,就这样两军僵持开来,漫长的冬季到来了,多吉旺登土司要收复曼图亚的誓言仍旧没有实现……
藏历新年将至,所有的家庭都在为新年“甲波甲洛”的来临而忙碌开了,最忙的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主妇们,康巴藏族女性是很优秀的,她们的贤能、坚韧、智慧和勇敢不亚干康巴汉子们。每到这时节,也是家庭主妇们大显理家本领的时候。翁扎土司太太丝琅虽是贵族家长大的娇弱女子,现在又身为土司太太,家里有成群的下人和能干的涅巴、管家供她使唤,但是主妇对家财的管理还是要靠自己,她依然要亲自上阵,在节前亲自安排下人,清理、清扫这幢豪上上下下房间,包括所有的角落都清扫,地板擦拭得比平时细致严格,地板细缝里的渣滓也要求用细铁纤挑出,就连堆满财宝的仓库都不会放过。她手里或腰间总是有一大串锁库开箱柜的铜、铁钥匙。钥匙柔和的“嘶铃叮”的清脆响声,让这楼里的人听来都十分悦耳好听,它们发出的声响是贤惠的丝琅太太弄响的,这声音也可以说就是土司家数不尽的珠宝财宝的声音呢。果然,等这钥匙声音碰撞过,丝琅柔和的吩咐声,管家低沉的应和声,萨都措清脆的惊喜声就会响起在宝库里,装满了各种珠宝、布匹、绸缎绫罗、高级氆氇等的镶嵌着鹿皮、牛羊皮、铜皮或雕绘着各种吉祥图案的木箱也被一一打开,一一清点,管家在太太身边一边忙碌,一边在长条账本上记录对照着太太的清点,什么该下账了,什么又该上账了,一个也不落下。厨房里的清扫也是在丝琅的亲自监督下完成,因为藏族人对灶神和水神是十分敬畏的,雕花气派的大水柜上一个个大铜缸子一年四季要保持洁净,家里的水神才高兴;灶台上下天天月月要干净,家里的灶神才助家业兴旺,灶台和烟囱壁上绘出的白色吉祥图案是供奉灶神的,主妇当然要郑重而细致对待,至于神圣的佛堂、佛龛、神塔香炉就是土司爷亲自精心维护了。忙碌完了这类似的一切家务才算结束了新年前的准备,丝琅自然是累得要被下人搀护着、轻轻捶打着肩臂腰腿,疲累但愉快地柔声呻吟着躺在舒适的长椅上休息。今年的迎接新年比以往不同的是还要接待诸多的提亲者,来来去去的贵族们礼来礼往地应酬,很让丝琅劳累了一番。什么“神剑队”的骚乱似乎对她没有多大的影响,她认为打仗是男人的事,理财管理家业才是她该操心的,况且,一直让她担忧的还是两个女儿的婚嫁问题,特别是那个让她百般疼爱、看似柔弱娇美沉静如湖泊、实际却那么逆倔得可怕的小女儿,使她心都碎了。以往她对萨措的担心多于对沃玛的担忧,直到沃玛一次次可怕的行为出现,她才吃惊地发现沃玛那柔婉清纯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多么可怕的心,她简直就是中了魔一般的充满了邪气,为她选女婿也成了一件焦虑沉重的事情,母亲的心依然期盼着已经背叛他们的女儿能幸福,这比什么都好啊。丝琅没想到的事情却又发生了,沃玛再次的奇异行为又让母亲在失望和悲叹中大吃了一惊。
克萨土司的疆域不比翁扎土司小多少,在康藏北、南部都有他的领地,如果克萨土司与翁扎土司家联姻,有百利,也有一害,那一害不是其他原因,就是那个选中的未来女婿本人。认识他的人中,无论是平民或贵族都知道,这个叫贡布的土司少爷是个十足的恶棍,他体格壮硕,但这充满力气的身体似乎只是为了吃喝和玩女人,用不完的劲就是为了打架,显得毫无教养,他父亲为儿子的行为头疼过,曾两次把他带到寺庙,在菩萨前发誓改掉酗酒、打架的坏毛病,每次发过誓,也就只管几天,以后的日子依然故我,好在土司还有个小儿子,不愁他的江山没人接管。克萨土司见过几次萨都措和沃措玛,除了其他的利益不说,他看得起萨都措,是因为萨都措泼辣能干有未来女土司的派头,看得出她是惟一继承父业的人选,她成了土司,不争气的贡布也就是半个布隆德的土司爷了,看来也只有萨都措能管束住他。没想到多吉旺登同意嫁的是比奶水还柔的小女儿,虽然这样,他还是赞同了,毕竟翁扎家族是康区显赫的旺族,连上姻亲还是件好事。恰恰贡布和沃措玛的属相在寺僧喇嘛的卦算下竟那么合契,只是恐怕将来结婚后纤柔有余的沃措玛是要受贡布的气啦。
沃措玛对父母的愧疚感使她已经认定了要服从父母所有对她的安排,没料给她选中的未来丈夫居然会是那个贡布,可以说,在所有贵族子弟中她最瞧不起、最厌恶的人就是贡布了,居然他们俩的属相还很合! 当母亲告诉她订婚的日子卦定在新年二十九,克萨土司的长子贡布将成为她的未婚夫时,沃措玛先是一愣,之后就只说了句:嫁给恶棍是我应该的最好惩罚,我已经死了。说完后她就面无表情幽灵一样地离开了母亲的房间。这话让丝琅抹泪难过了许久,觉得对不起女儿,但这事丈夫已经决定,什么也不用去想了,这是必须做的。再过些日子人家就要来送聘礼了。
沃措玛努力地想接受父母的安排,可一想到那个贡布的言行举止,她就难过得想死,坚赞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被愧对父母的自责感淡化了,她觉得自己的心确实是死了。新年里,到处都有欢歌声,舞步声,敬贺新年优美文雅的赞颂声,可沃措玛却是每过一天就增几分难耐和痛苦,到了初五,她为了散散心,答应与曾经是贴身女仆的志玛去参加志玛表姐的婚礼,看着婚礼在那么绵长的歌舞场景、祝贺声里进行着,新娘、新郎就结成了一家,想到不久就是她和贡布了,贵族婚礼的隆重就不提有多盛大了,她感到可怕起来,她怎么要嫁给自己最憎恶的男人? 那样还不如消失了更好,免得父母拿她没办法,她已经不是父母的孝顺女儿,她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那就让他们彻底对她失望吧,她不再属于这个家了,她要这么做,她要再次背叛父母,终于在志玛表姐婚礼结束后,沃措玛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还没回到官楼,她就计划好了自己该怎么做。
沃措玛知道藏地草原的规矩,婚嫁的聘礼是“丰厚”两字所不能概括的,她和贡布都是大土司的儿女,男方家送牛羊就会是上百头,再加上其他丰盛的财物;女方家的陪嫁物更是不能低于此,如果收下了聘礼又退婚,那就是几倍于聘礼的赔还,甚至还可能引发起械斗,形成无休止的冤家。她为了不伤害父母,自己雇请了一个牧人急忙前往康北送信,转达她对克萨土司的歉意和她决心要归宿的地方,一切后果都是她造成的,与父母无关,请他告诉她父母,这是她的选择,她怕父母伤心,所以她不敢当面告诉他们而是先告诉了克萨土司。
克萨土司知道这消息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好在订婚的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送聘礼的日子还有些时候,翁扎土司的小女儿就这样擅自主张退婚来了,想不到贵族家里怎么尽出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看来这个看似温柔的沃措玛跟他的贡布差不多,不争气! 此时她可能已经照她的意思做了,那么翁扎多吉夫妻一定急坏了,他不想在这事情上费多大的神,既然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可以原谅翁扎土司家,也可以借此机会提出让萨都措做贡布的媳妇。克萨土司还没安排好谁到布隆德去告诉翁扎土司这不好的消息,第三天下午,就来了布隆德翁扎土司的人。
沃措玛是突然就不见了,就连志玛都没告诉。她们参加完婚礼回到土司大楼后,沃措玛就悄悄离开了她生长、生活的富贵之所,除了父母曾经给她的一对象牙手镯、一枚嵌有松耳石的金戒指和一匹马,其余什么也没拿,谁也不知悄悄地消失了。当发现沃措玛一夜没回,翁扎土司又气炸了肺腑,他不知道她这个女儿是魔鬼还是人,是死还是活着,居然这么狠毒,他当即就宣布发誓,他再也不会认这个不孝顺的女儿了! 志玛后来忽然想起小姐说的一句话:她嫁给贡布等于就是死,不如自己早点去了好,免得父母还要为她操那么多的心。她这话意思是什么? 是她自己提前到克萨土司家去做媳妇了? 或是去死啦?
结果还是他们的差人从克萨土司那里回来,才知道她对自己做出了什么决定。土司对哭泣的太太安慰说,忘记她吧,她根本就不该是我们的女儿! ……
曼图亚是个仙景般的地方,又是个易守难攻的谷地,土司头人的联军几次攻打都在进入村庄几里远的峡谷关口处失败了,坚赞的部队扎营在这富庶的美丽地方是再好不过了,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准备着等待新的战机。
“喂,你是什么人? 干什么来啦? ”关口处站岗的士兵大声询问着一个骑着马过路的青年。
那青年看上去十分胆怯的样子,士兵端着叉子枪走近他,命令他下马。
“什么地方来的? 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
面庞清秀俊俏的青年没说话,只是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的村寨。
站岗的人有些火了说:“你装哑,看来你是奸细了,跟我走一趟吧! ”他用枪托推了他一下。
小青年更畏怯地靠在自己的马匹身旁,直摇着头,表示不去。
这时从一旁走来一个男子,他大声问:“扎西,什么事? ”
“这人长得跟女人似的,问他什么都不说,装哑巴呢。”
那人走近他们,他的目光迅速地在哑巴青年脸上和身上搜寻了一番后,猛地抬手就把小青年头上压得很低的狐皮帽子揭了下来,眼前这个穿着光面羊皮袍裙的青年原来是个如此俊俏秀美的姑娘,她那如瀑的乌黑细密长发小辫披散在脑后,两个士兵先是愣神盯视着这个惊慌的女子,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狐皮帽可真漂亮,看来这么高级的狐狸皮帽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制作得这么精美,金丝缎面,还缀着金纽扣,真是漂亮啊。”
年轻的士兵恍然说道:“我是觉得越看越像女人,还真是女的啊。”
“是的,这漂亮的皮帽下其实是一个更漂亮的脑袋。你不说话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你是个女人,对吗? ”
姑娘低眉点点头。
“为什么要扮成个男人模样? 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
姑娘知道不说话看来是不会放她走了,她很悲戚的样子说:“我是一个人从很远的扎德来的,我丈夫家把我赶出来了,我要到喀珠觉姆( 尼姑) 寺去。”
“出家? 你的父母呢? ”
“他们也不会接纳我了,因为我……”
“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男人赶走? 你撒谎! ”
“是真的,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因为……因为我有另一个相好的,所以就……”
“那你怎么不去找那个人? ”
“他……他也出家了。”
“喔!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同情、理解地点点头,一个说:“今天你要到什么地方歇脚? 到喀珠觉姆寺还远着呢。”
“在这里有我家的一个亲戚,我去那儿住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那好,你走吧。”年轻男子把帽子还给她说。
姑娘接过那人还给她的帽子,重新把头发拢进皮帽,高兴地谢过这两人就赶快上马走了。
这个女孩正是从翁扎土司豪宅消失的色姆——沃措玛。
外公一家对沃措玛的到来真的是大吃一惊,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和舅妈、小孩,舅舅早已带着人马逃到布隆德姐姐那里去参战未归,他们都知道头人一家老小平安无事,神剑队没有对他们有任何伤害,加上老头人阿格塔绒和老伴不愿离开温暖的曼图亚,他们年岁大了不习惯寒冷的草原气候,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哪怕发生多大的不测,死也要死在家乡。
沃措玛是第一次单独一人走如此遥远的路途,她决定出家为僧尼的希望,给她巨大的勇气,夜里在牧人帐篷投宿,白天装扮成男子,把自己的衣袍与牧人家换了一件普通的光面羊皮袍穿上,向南不停地行走了几天。喀珠觉姆寺正是在曼图亚之西,从布隆德到那里,曼图亚是必须经过的,而这里偏偏又被坚赞的队伍占领着,走进曼图亚,她默默祈祷着,菩萨保佑啊,但愿不要被坚赞撞上,顺利经过曼图亚。到曼图亚的路对沃措玛并不陌生,几乎是每年春季来临,她们母女三人都会到那里去呆一阵子,以往的欢乐日子在她离开土司高楼,走在路途上,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那些日子多幸福,她们总是欢天喜地地洒一路笑声来到桃花梨花开满村庄的曼图亚,跟村里的野孩子采山花,摘野果,抓小鸟,爬树、下河多开心啦,她和萨都措长大了,萨都措和她遇上坚赞了,一切都改变啦,好像菩萨和神佛从此就远离了他们,不再保佑他们,不快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坚赞真是魔鬼附身的人吗?
一路上她也听到人们对坚赞队伍的议论,她奇怪的是这种犯上作乱的人怎么会赢得这样多的赞誉,世界究竟要发生什么变化? 坚赞的命运真的就像大家诅咒说的“下地狱,进油锅,永无轮回”吗?
走进外公的官寨,沃措玛发现夕日外公家的富足殷实感已经损折了不少,年轻力壮的下人也都随舅舅走了,家里的一些财物也被神剑队分发给了农奴们,但这里好像并没有不安全的感觉。在外公家里,沃措玛有许多美好的记忆。过去风趣活泼的外公变得沉默了许多,但老人惊喜于他最喜爱的外孙女的到来,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他无限悲哀地对外孙女讲,他估计土司头人的时代要结束了,格萨尔时代恐怕就要再次到来。至于这个占领了他的领地的强盗坚赞,是神还是魔鬼,他说不清楚,但是他觉得这个年轻的统领是个不简单的人。外公不知道沃措玛在家里所犯下的过失,也不知道她与坚赞有什么关系,对沃措玛在这个非常时期要出家为尼十分赞同,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沃措玛出家的原因是缘起于不愿成为克萨土司的媳妇。
“沃玛,这个时候最好别急着去喀珠觉姆寺。”
“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同意我的决定吗? ”
“你不知道吗? 现在可是在过甲波甲洛节,僧尼们几乎都放假回家去了,要等些日子才回寺庙。”
“但寺里还有人呀! ”她失望地想了想,“不行,我一定要去,我……”
“最后听外公一次话吧,沃玛,外公年纪也大了,不想多陪陪我吗? 我现在可是在过有数日子了,说不定哪天气没上来就翘胡子啦,就……”
沃措玛马上蒙住爷爷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撒着娇,责备地说:“你尽瞎说,你再说,我马上就走,不再理你了。”
“那你答应外公,这次多陪陪我和阿婆。”
沃措玛答应十五后再离开这里,现在就安下心来跟外公过些日子。
舅妈跟她十一岁的女儿已经睡下了,年迈的阿婆成天都在转经念佛,手里的小转经筒除了吃饭和进入梦乡时是闲着的,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拿在她手上转着。这天夜晚,天气忽然降温,春天料峭的细雨飞扬在曼图亚,沃措玛和爷爷守着红红的炭火盆,煨着蜜糖酥油热酒,一边慢啜细品地饮着,一边聊着。
沃措玛突然问爷爷:“阿爷,你恨不恨那个叫桑佩坚赞的人? ”
“恨! 怎么不恨呢? ”外公很肯定地说,性格温和慈祥的外公松弛的眼帘颤抖了几下,显然是激动了,但就那么一会儿,也就平息了,他抿了一口酒,放下银碗说,“我怎么会不恨他? 他这个人怎么不安分老实地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这样东打西打的,搅得人们都不安生。那些穷鬼倒是高兴得很呢,对坚赞是敬佩得不得了。我从来对下人还是很仁慈的,不然可没今天这样安宁的日子。可我也奇怪,这个叫坚赞的头领好像有股神力,他所到的地方,穷鬼们都归附他,就像神一样很快就进入了穷鬼的心里,他们都那么拥戴他,老百姓中,就连有的头人也对他敬佩起来,许多人心目中似乎已经没有土司头人了,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啦,你看,是不是土司头人的时代即将过去了? ”
沃措玛没回答外公的问题,而是问:“他也进入你的心里了吗? ”
“沃玛,你看,怎么不? 他就像魔鬼一样进入我的心里。”老人用右手拇指狠狠擢了下心窝继续说着,“所以我没抵抗,他也没太多为难我,没有分我的房子,只把牛羊和一些粮食分发了。都说他怎么好怎么好,我也悄悄观察过他,注意他管制队伍的办法和他的为人,咳,还真是没说的,他有王者的气概,他的风范不亚于格萨尔,我恨他,但又佩服他。你知道不? 沃玛,那天我到村东头去看地里的青稞苗,看见他正指挥着他的队伍训练,我离他很近,他对我微笑了下,就转过了头去,那一瞬间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真是个怪事。”
沃措玛兴趣倍增,但她笑着说:“是不是又想起格萨尔了? 你好像见过他似的。”
“谁? 坚赞那个小子吗? ”
“不是,就是你老爱说起的格萨尔。”
老人瞪了外孙女一眼说:“你怎么说傻话了,我怎么会看见格萨尔? 格萨尔是我们现在这些人能看见的吗? 那是神鬼都很多的时代里的事,格萨尔是我们的神。”
“那他是不是坚赞他们的神? ”沃措玛又提了个让外公愣神的话。
“什么? 这个……这个恐怕只有神灵知道了,但我对格萨尔可是很敬畏的。”
“我还是觉得你看见过格萨尔。”
“不是看见没看见,他根本就是在我们的心里,你看你,这就是你父亲太溺爱你和萨都措了,什么都不懂。”
沃措玛笑了说:“哦,阿爷,你刚才说你想起一个人来,那么不是格萨尔,是谁呢? ”
阿爷被沃措玛的话弄糊涂了,忘记了刚才想说的话,她一提醒,他才想起刚才的话头,想了想说:“只是这个很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呀,你还没说呢,就说这是不可能的,那就又是格萨尔喽? ”
“哼! 他怎么能跟格萨尔比呢? 亵渎! ”
“那我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啦,阿爷。你一会儿说他像这个,一会又说他像那个什么人,我都被你弄糊涂啦,不知道你说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可别说出去,包括你父亲。”
“不会,阿爷的话我什么时候没听过? ”
“那好,我只告诉你,就连你阿婆和舅妈,我都没说。”
沃措玛觉得爷爷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事,就不再插话,爷爷继续说:“我发现这个叫坚赞的人很像前土司,你早已死去的伯伯阿伦杰布。”
“真的? 有这么巧吗? ”
“我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但是他的儿子和母亲在回娘家去时,据说是大雪天迷了路,马失蹄摔进了悬崖,你父亲还专门派人去找过,但是始终没找到,真是不幸呀。如果不出意外,我猜想那孩子也许就是这么大了。”
“你跟阿伦杰布很熟吗? ”
“当然! 那还用问? ”外公捻着下颌上的几根稀疏的白胡须,点着头说,“他可是个仁慈的君主,讲信义,重感情,有威望,有时我也想如果所有的甲波都跟他一样,也许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的康区大骚乱吧。”
“他是病死的吗? ”
“可能。说法颇多……你……你没听说什么吧? ”爷爷看了看灯光映照着的外孙女问。
“没有。”沃措玛忙笑了笑,摇着头,她心里很是紧张,怕在爷爷这里听见那些可怕的往事,她希望坚赞告诉他的话都不是真的。
“他是突然被人杀的,是被下人杀了,真是悲惨,你看吧,这些下等人,天生就是恶徒,对他们再仁慈,他们还是要起歹心的,这么好的甲波爷都死在了他们手里,死的时候才三十多,还不到四十岁呢,嗨! ”外公惋惜地长叹了一声,就开始吸鼻烟了。
沃措玛看着爷爷猛打几个喷嚏,然后忽然问:“阿爷,你看我阿爸比他怎么样? ”
“你问谁? 喔,你父亲呀,那还用说吗? 他是个相当能干的甲波,对你母亲又那么好,真是少有的好男子,我女儿嫁给他真是享福了! ”老人欣慰地说着。
沃措玛逗着说:“我阿爸对你女儿好,你就说他是少有的好人,你自私呀,阿爷。”
爷孙俩都高兴地笑起来。
这天夜里,沃措玛难以入睡。这儿离坚赞那么近,但她却怕见到他,爷爷的话使她想了很多,坚赞告诉她的可怕的事情有几分是真的? 坚赞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其实就是那个前土司的儿子? 那么发生的事情就是可信的了? 真如他讲的那样,那父亲就是盗取甲波王位的凶手,自己就没有高贵的翁扎家族血统。不,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是那么和蔼,他知道菩萨是不会原谅作恶的人,他怎么可能为了去夺取“甲波”之位而杀自己的兄长? 不不! 坚赞是魔鬼,父亲说对了,他仇恨的不只是父亲,还有所有的土司头人,他把天下搅得一团糟。她也失去了安宁与幸福,恨他吧,沃玛! 她在心里说着,但是她却哭起来,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爱着他,她恨他,却忘不了他,她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她怕一见他,她心里的防线就会彻底崩塌,她一定要离开……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露出山头,沃措玛就换上舅妈的衣袍,启程离开外公的官寨。这是她一再坚持要离开这里,外公同意后,舅妈提出的建议,就是在出家以前暂时到沙鲁村去住一段时间,那儿离这里不算太远,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家里的佣人格绒拉姆家就在那里,她女儿尕尕比沃措玛小两岁,曾经也是萨都措和沃措玛的小伙伴。
               第十九章
“明照世间的皎洁月亮,光华播撒好似香粉四溢,投向西方水神怀抱时,花园睡莲却向谁依傍? 照明世间的圣灯明盏,人人亲恋的闪闪太阳,转向他方除黑暗时,此处又把哪盏圣灯亮? 相亲相爱的人儿心坚诚,你是我遮风避雨的伞,怎能分别遥遥忍苦痛,浓荫护我却靠谁多情? ……”
——18世纪藏族学者、文学家才仁旺加历史传记名著《颇罗鼎传》
气候温和的曼图亚在这冬春交替的季节里,河流边的野梅子树、柳树都开始发出了细小的芽蕾,但是满山遍野夏季里疯长怒放的花朵绿树,都还被灰蒙蒙的枝干遮蔽着,村庄里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清清冷冷,雨后泥土的芳香一阵阵卷入鼻吸,凉酥酥地浸入肺腑,好惬意的清晨啊,沃措玛骑上马,跟格绒拉姆一起离开了外公的官寨。沃措玛远远地看见了父亲的庄园房四周有许多人在活动,有操练的队伍,有站岗放哨的士兵,冬宰后留下的牛羊头角还搁置在一些院墙上,石堆上,有人正忙碌着把皮毛铺晒在枯草地上。东边远天是三座玉立峭拔的雪峰,叫嘎协姊妹神山,爷爷说就是这几座神山看护着曼图亚山川和所有的生灵,所以曼图亚才如此美丽富饶。
格绒拉姆家是大头人阿格塔绒的属民,也是科巴,格绒拉姆是个十分勤快的女人,又深得主人信任,她不是娃子,但长年在头人家做事,也类似于支差。这家人算是比较殷实的半农半牧的人户,有农地,也有牧场,大头人家的牧畜有一半是他们家在照料,头人待他们家也一直很好。这次头人要把自己的外孙女安置在他们家过些日子,可让他们诚惶诚恐了,这可是第一次,也可见头人对他们何等信任,沃措玛到她家,头人还带来不少茶叶、盐等。就是老爷不带这些东西,他们也不敢怠慢土司的色姆。他们家专给沃措玛打扫了间屋子,但是沃措玛却要让格绒的女儿尕尕跟她住一起,尕尕从一个瘦小的小姑娘长成了身段苗条妩媚的少女,她比沃措玛小三岁,显得十分的淳朴稚嫩和腼腆,小时候对身份和地位的概念是模糊的,长大了反而觉得与沃措玛只是主仆关系,小时候那种无所顾忌的天真劲也没有了。她坚持要睡在地板上,沃措玛也就不多劝了。但是过了几天,她们俩就好得跟姐妹似的,尕尕还把她最神圣的秘密告诉了小姐。
尕尕家的石砌土木楼是两层,正好建在一个临河的高坡上,从不太宽大的花格窗户往下看,是白杨林,再下边就是河床宽畅平缓的清澈河流,河水日夜奔腾着,河水声年年都是如此的“哗哗啦啦”平和柔缓地响着,河对岸是起伏的树木、葱茏的山坡、麦地和三两座农舍,从北面的窗户眺望,远山是茂密的白桦树林,尕尕告诉沃措玛,秋天的时候,那片山可好看啦,简直就是金子做的,所有的树叶都金黄透了,有的还红艳艳的,醉得人心也黄酥稣的。沃措玛已经很久没这样放松过自己,她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她感到了许久没有拥有的快乐和幸福,她几乎忘记了她到这里来的初衷,出家的念头似乎被遗忘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高原的河谷地带气候温和,季节分明,春天的绿色已经在所有阳光照耀到的地方勃发起来,河流岸边有许多粉红的梅子花开放起来。沃措玛跟尕尕一道学会了挤奶、打奶子等等活儿,许多的事情是过去她从没摸过做过的,离开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来到一般人家,虽然她的身份没变,但这里比起高楼大院的土司家的生活,条件还是差远了,但是心境的快活使她很快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没有萨都措冷面冷脸的嘲讽,没有父母怨尤的目光,没有沉重的猜忌和孤独,这里能唤起她忧虑的只是偶有人提起神剑队头领“坚赞”这名字。没见着他,心绪也能很快平和轻松。
这天,沃措玛和尕尕正准备着要到牧场去,外公骑着马随仆人来到了。
“老爷您辛苦啦! ”尕尕垂袖恭敬弯腰于旁问候完,就慌张地退进院门喊父亲去了。
“阿爷,你终于来看我了! 我好想你! ”沃措玛拉着刚下马的外公说。
“吹牛吧,想我? 怎么不回家来?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这儿离家不太远,你一直没回来看我,你是根本不想回来了,是吗? 还说想我,哼! ”
沃措玛歉意地笑了,但还是说:“不是没想过,真的,我看见这片青杨就希望我阿爷像它们一样几百年的长寿长寿再长寿。”
这话可把阿爷说高兴了,他笑着疼爱地抚摩着沃措玛的手,发现外孙女的手有些粗糙了,不悦地问已经来到身旁取下了发辫恭敬立着的尕尕父亲:
“你们让小姐干活了? 我不是交代过要伺候好她吗? ”
“呀呀,头人老爷,我们怎么敢? 这……这……”尕尕的父亲不知道怎么汇报了。
“哎呀,阿爷,你就别怪他们了,是我自己闲着没事情,不帮尕尕干点活我做什么? 告诉您吧,我现在可行啦,会挤奶,会……”
“你看你,我让你到这里来干活了吗? 你是土司的女儿,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的手成什么样了? 你看你,都快变成这里的野姑娘了! ”
沃措玛笑了说:“我就是想变成这里的野姑娘呢,想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多好! ”
“这并不是件让我高兴的事,”外公对随从指了指门前的石条,示意把坐垫放这里,然后坐下,拿出鼻烟盒,沃措玛帮外公轻轻地把褐色的烟粉抖在爷爷的大拇指指甲壳上,爷爷满足地点点头,吸起来,之后问了句,“沃措玛,你知道你有多大年纪了? ”
“阿爷,你糊涂了吗?我怎么会不知道? ”
“我看你就是不知道! 知道还这么混日子吗? 在我们这里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早应该嫁人生养孩子了。你说你要出家,那你什么时候到寺里去? 你是不是忘了。我派人几次想去布隆德给你父母送个信都不成,他们看守得太严,不准出。真是群魔鬼,让人不得安宁。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去还是不去? ”
“去哪里嘛? ”沃措玛不想回答外公的话,故意不明白地说。其实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一点也不想走了,这里的日子自由自在好开心,怎么会再想去当尼姑呢?
“交松切! 我这个奇怪的外孙女真是在给我开玩笑吗? ”老人对沃错玛的行为感到吃惊,他惊讶地唤起神佛的名字,“想不到我温顺的女儿丝琅怎么生养了这么个伤脑筋的外孙女来! 我拿你没办法了。”
沃措玛蹲在外公身边,拉着外公的手撒娇说:“阿爷,你是嫌我给你添麻烦了吧,那好,我马上离开你的领地好啦,阿爸和阿妈不爱我,你也不爱我,你也期望我早点出嫁或出家,我就去当个流浪的叫花子吧。”
这些话让阿爷心软了,他叹口气说:“沃玛,你就老实告诉阿爷你究竟怎么想的,不能老这样下去是吗?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不让你去觉姆寺,你一个人冒险偏要去,同意你去了,你却要在这里住下不走啦。我看呢,你根本就是没有佛缘的人,那就别再提起出家的事,听父母的话,嫁个好人家吧。”
“好吧,好吧,您别担心啦,阿爷,我再想想吧。”
“你又是在诳我吗? 咳! 真的是鸟到老时羽毛少,人到白头威望少,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外公伤感地说。
“长寿的阿爷,我的好阿爷,我听您的。不过,再给我一点时间,本来我想今天和尕尕至矿牧场去住些日子,就几天,回来我就告诉您我最后的决定,好吗? ”
生气的外公说:“去吧,你们马上去吧,我看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
“阿爷,你别生气,我自己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您一定原谅我,要不您说我该怎么办吧,我听阿爷的。”
“算了吧,外孙女呀,别把外公当糊涂蛋了,你的小脑袋里真有这念头? 吹牛吧! 你要走,就走吧,我今天是白来这一趟啦。”
“阿爷,我不走了,明天再说吧,我想多陪陪阿爷。”
“这还差不多,才像我的外孙女! ”
“老爷,上楼喝茶去吧,准备好啦! ”尕尕的父亲出来说。
“好,上楼。沃玛,来拉阿爷一把,现在不行了,”老人起身后念叨着,“过去到这里来,一溜烟地快马奔跑,用不了半天的时间,现在不一样了,真是老了! ”
“阿爷年轻时一定很棒吧,现在还这么硬朗! 要是我到外公的这个年纪不知有多不中用,你说呢,次仁彭措。”沃玛对尕尕的父亲说。
“是是,我们都不及老爷硬朗,老爷不简单呀! ”
老人乐呵呵地笑了,沃措玛牵着外公的手上了木梯。整天沃措玛都陪着外公,她还请求外公答应她一件事,就是不要派人告诉父母她就在这里,。就让父母以为她已经是出家的入了,那样更好,他们也就放心她了。外公对外孙女的要求不置可否,算是勉强答应了。
下午,太阳西斜时,沃措玛跟尕尕去送外公,走出一道松树林山坡,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正在山脚下向东走着。
“老爷,那些人好像就是那帮暴乱的家伙,”走在前面的侍从用手遮住太阳虚着眼遥看着说了句。
“他们这是干什么去? ”老爷自语似的遥看着说。
“可能还是例行巡逻吧,你看他们的头也在。”
这时,沃措玛马上紧张起来,她怕其中有人认出他告诉坚赞。下面的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们,沃措玛停下来对外公说:
“我不敢下去,阿爷,我怕他们,我和尕尕就送您到此吧。他们不会对您怎样吧? ”沃措玛担忧地说。
“不会! 这帮该吃毒咒的人还是知道我是有威望的,我不滥杀无辜,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回吧,沃玛,开心地过些日子再回来,阿爷派人来接你。”外公对外孙女说。
沃措玛对外公慌忙地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匆忙掉转马头,尕尕恭敬地告别老爷也跟着沃措玛沿山坡上的小路走进松林。
那帮刚才头人说是“该吃毒咒”的人走近,其中还真有坚赞。
“你好,阿格塔绒! ”坚赞微笑着问候道。他对这个头人印象不坏,面慈目善的老人确实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老百姓对他的尊敬是自然的,有的还把他当成菩萨,并奇怪地说,这样好心的人怎么不是活佛。
老人对坚赞本人的看法就很复杂,说他好呢,却又对他的暴乱行为感到憎恶,说他不好呢,也没见他做什么残暴之事;不知这个是神还是魔鬼的家伙应该属于什么,每次他遇见坚赞都要把头扭开去看别处,嘴巴撅得老高,几根稀疏的银白胡须也翘翘的,很是不了然之貌。
“你好呀,头人阿格! ”坚赞见他不理的样子,故意想跟他开开玩笑。
老人还是说话了:“我能好什么呢? 你很清楚! ”
“看来你今天辛苦地走了远路,你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
“到什么地方? 我还能到什么地方? 我是到我家的下人格绒家去看了看,我有这权利吗? 东本。”他把帽子揭下来放在胸前故作敬畏地说。
坚赞身边的一个青年人问:“刚才还有两个骑马的,怎么见我们就躲了? ”
“那是怕你们呀! 很明显的事情! 我也怕你们,但是我得回家,再怕也没用。”
“我们并不乱杀人,他们根本就不用怕。”
“你们把世界搅得乱七八糟,怎么不怕? 我都怕你们,姑娘就更怕了,都说你们是魔鬼。”
“你也这么认为? ”坚赞问。
“是! ”老人说了句。
“你说刚才躲起来的两个人是姑娘? ”一个士兵问。
“不是躲起来,是回她们自己的家去,我家女佣的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老人没好气地说。
“当然,可以走。”坚赞依然微笑着说。因为对沃措玛的感情,他对老人有一种亲和感,这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老头人和他的人走了,坚赞的人才说:“我感觉刚才看见我们就掉头躲开的两个人有点蹊跷。”
坚赞点头说:“至今,我还没听说我的部队里有烧、杀、抢、奸的事出现,她们怎么那样怕我们? 奇怪了,不过也许这是正常的,我们打破了他们常规的生活,他们都不太习惯吧。”
一个本地差户家的青年士兵对坚赞说:“我认识头人女佣的女儿,刚才有个好像就是。
他们家就在沙鲁。“
“看来我们该去去那地方,应该让所有曼图亚的人都知道我们是在为正义而战斗的,不是什么强盗之类! ”说完,他挥了下手,他们一行人就继续向东边的一个村寨走去。
两天后,坚赞带了几个士兵跟他一起往沙鲁的方向走去。他们到了这里就走访了几户农奴家,人们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什么恐惧。他们又到别的住户处去看了看。
尕尕的父亲恭敬但并不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坚赞温和地告诉他,他们的起义是正义的,是为了所有受苦的、没有被尊重的人而战斗的,尕尕父亲却说了句让他吃惊的话:
“这样打杀要死好多人,这不好。每片土地都是千百年前神划定了的,有什么争的呢? 我的主人对我家一直都好,我也甘愿成为他的下人,这有什么不好?我不想改变我目前平静的生活。”
坚赞心里涌起了悲哀、怜悯和激愤,但他仍然平和地说:“因为这些,你和你家人很害怕我们,是吗? ”
“不,没怕,我知道你们不乱抢杀,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做太违背常理了……”
面对眼前这个甘心为人支配的人坚赞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走时对老人说:“告诉你的家人,见到我们不用躲藏。两天前你女儿就很怕我们的样子跑了。”
“喔? 我不知道,也许是色姆姑娘怕你们吧? ”
“色姆? 谁家的色姆? ”坚赞马上追问。
“老爷的外孙女,她就是怕被你们伤害才躲到了这里。”
“是萨都措? ”坚赞吃惊,他真是感到奇怪,土司的两个女儿,无论谁来这里,都是一个大问题。
“不是,是沃措玛。”
这话简直不敢让坚赞相信,沃措玛怎么可能来这里?
“沃措玛? 不可能!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怀疑地看着他说。
“老爷可放心我家啦,你看,把外孙女都交给我们看护,我说的话你可信了吧? 她和我女儿昨天上午就上牧场去了。你不会伤害她吧,东本? ”尕尕的父亲看着坚赞奇怪的表情担忧地说。
“她怎么会来这里? ”坚赞希望是因为他,她才来这里。
尕尕的父亲却说:“好像是要去当尼姑什么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爷也说翁扎土司家也该有一个孩子去寺庙,这就对了。”
坚赞没再说什么,听他说完就走出大门。
“你可别伤害色姆! ”尕尕的父亲追出来大声说。
“不会,不会的! ”坚赞回答道。
坚赞终于把许多天以前士兵汇报的一个扮成男装的漂亮姑娘路过关卡的事情与沃措玛联系起来。要去当尼姑,为什么? 她原来早就在曼图亚了,但一直不见他,而他还以为她一定在经受着她父亲的处罚,他担忧着、思念着、感激着她,而她却就在这里躲着不愿见他! 坚赞的心澎湃起来,他急迫地想见到他爱恋的沃措玛。
沃措玛来这牧场主要是因为尕尕告诉她的一个秘密,尕尕说这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专有的一个供奉祭祀神山仙女的地方,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在那里祈祷,女神就会来帮助她的,她说得很真切,极为肯定地告诉沃措玛她看见女神显形了。
到了牧场,她和尕尕就迫不及待地向尕尕栖息少女心灵秘密的神秘之所奔去。沙鲁的牧场比别的牧场海拔低,春季也来得早,这个春三月牧民称为“猪月”,是个日晒时间很长、但有长风伴随的时节,在这个月,早上晒出的牛粪晚上就可以烧了,而此时节,布隆德草地还刚出嫩芽尖尖头,这片草地可已经是春意盎然,这里还有一种红艳的小花,在春三月最早开放,这里的人称它为“色尔麦朵”,就是珊瑚花,它的开放几乎与绿色同时来临,花朵娇小,但花期很长,又耐寒。尕尕的秘密之所就在这样的花朵烂漫盛开的地方,在拉措湖附近。尕尕说这里可是每个季节都有花朵盛开,色尔花花朵很小,但却是最美的。当她们走过一片茂密得几乎不透风的森林,绕过沙树森林,树林中间一个椭圆形、不太大的平坦草坝出现在眼前,尕尕说这里只有她发现了,只属于她。看来是真的,这儿可真像是天堂遗失在人间的小乐园,如此温馨,美丽! 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围着,茂盛的绿色青草上缀满了娇艳雅致的红色花朵,间或有些蓝色花,满地的艳红被点点淡蓝花朵陪衬着,一个祭坛似的草丘上也是花朵点染,两棵大树的根部在草丘间扭结成个圆结,空隙处正好可以放跪拜者的头额。正对草丘上的两棵树干,向远方看去,是开阔的视野,透过树丛,下面是一片芦苇,一汪松耳石般绿色的几何形湖泊展现在前方不远处,微风把平静的湖水吹皱出粼粼碎片,沃措玛和尕尕的到来把芦苇丛里栖息的几只红脚白羽鸟惊起,尕尕说它们也是在春三月迁徙来的,再过一段时间这片湖泊边就有很多的鸟类迁徙来,天鹅和仙鹤最多,它们都迁来这里住下很长时间。
“都到这里来,它们够吃吗? ”沃措玛问。
“湖里的鱼它们是永远也吃不完的,你随便一伸手就可捞一两条呢! ”尕尕很懂地说。
“你看见了它们是只吃鱼吗? ”
“那是。我高兴的时候来这里,不高兴的时候也来这里,看得可多呢。”
湖水远方正好就是噶协姊妹神山,冰洁峭拔、亭亭玉立的雪峰像唐卡画卷装在两棵沙树干的框架里,从这里观望神山真的是美丽而肃穆百倍,心灵会感动不止而觉异常神圣。
“这可真是神灵降至的地方,真美啊! ”沃措玛激动地说。
“是的,你相信了! 在这里祈祷,噶协神山的女神能听见。色姆,许愿吧。”
“我还没想好怎么给神说,你先来吧。”
尕尕很在行地说:“给女神祈祷,要念绿度母真言咒,不用出声,只是唇齿轻动,心中默颂。这是规矩,她是观音菩萨的另一殊神,是绿度母之一。我听老人说,这些满地的莲花花瓣一样的小花朵就是绿度母的眼泪变成的,是说观音菩萨普救了无数众生后,发现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受苦众生还在经受着磨难,心里就顿生忧伤,眼泪流出就化成了莲花花瓣、色如珊瑚一样的花。”她一边说,一边采摘了些花朵跟她们带来的面果、奶酪供品放在一起,她还说着她曾经的秘密心事:“去年我们村里有家人来提亲,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家的男孩。有一次我去背水,在河边碰见他,他见四周没人就突然把我抱着亲了几下,把我吓得哭了起来。那时我以为男人这样亲亲,就会怀上孩子,我就是到这里来对女神祈祷求她帮助我,我跪了一天呢,后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她喜悦地回忆着说:“是噶协女神呀! 她是骑着一头鹿来的,她美丽极了,头顶上那颗最大的玉珠雪白雪白的,还闪着光,一身的白色衣服,一只手拿着绿色的希望珠,另一只手拿着装满甘露的钵,跟我们这里寺庙里一幅唐卡画上的像一样呢,她还这样地用珠子碰了下我,在我耳旁轻轻地说了句‘尕尕,回家吧,你母亲会告诉你,你很平安! ’我就清醒了。飞跑着回到家,把我的心事告诉了母亲,阿妈笑我是傻姑娘,阿妈说,如果就这么亲亲就会有孩子,那她的身边就已经是遍地的孩子了。”
沃措玛听着她讲的故事,也笑了,她说:“尕尕,你可真是漂亮的糊涂姑娘! ”她们俩都哈哈欢笑起来。
尕尕虔诚地跪下把头放在树干圈上祈祷完后,沃措玛也跪下认真地祈祷起来。
“女神会听见我的祈祷吗? ”沃措玛虔诚祈祷完后有点怀疑地说。
“你可别怀疑她,我是坚信的! ”她怕小姐说的话得罪了神,马上念颂了几遍度母咒,然后说,“女神可是无处不在的,她会知道你的心事的。我的愿望就是在祈祷后就实现了,我和那个提亲的男孩子因为属相不和,所以就没成,我可高兴极啦! 我希望遇上的爱我的男人是我爱的。我想,你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的。”
“你怎么说我也是这个愿望? 你别瞎说。”
“你比我大,难道你没这个愿望? 我敢说,所有的姑娘都是这么想的。”
“现在你就不糊涂了,比我小,还懂那么多。”
“色姆,你别逗我了,我知道你有很重的心思。”
“谁说的? ”
“我猜的。我想你也许是喜欢上了一个男的,但你们又没缘,你到这里来,你想出家不是因为你真的喜欢念经拜佛,是因为你心里很苦,对不对? ”
“乱说,我来这儿只是想玩玩,然后就……”
“出家吗? 不,我不想你这样。”
“为什么? 说说看。”
“你心事重,你有太多的想法,你不适合在寺里。”
“还有吗? 就这些看法吗? ”
“那我就说了。”
“说吧。”
“你爱的是不是那个人? ”
“哪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那天我们送老爷碰上的那些人的头领,是不是? 他叫什么‘坚赞’。”
“天啊,你可别胡说! 谁告诉你了? ”
“你敢对女神起誓吗? 其实就是你告诉我的。”
“我? 什么时候说过? 不可能! ”
尕尕看着色姆着急的样子,笑着躺在草地花丛里说:“反正就是你说的。”
“刚才吗? ”
“不是,几天前。”
沃措玛蹲在草地上拉着尕尕的手追问着,两个姑娘在草地花丛里滚来滚去地戏闹着,尕尕终于说:
“你没在意,那天我们送走了老爷,回来时,你神情可奇怪了,我几次问你话你都没听见,你还轻声自语着说:‘坚赞,坚赞,我要恨你,我永远不见你,你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是不是这样说的? 说完后你还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呢,色姆。”
“我可不记得了。尕尕你没告诉别人吧? 你父母知道吗? ”
尕尕摇着头:“这怎么可能去跟他们大人说呢? 这是我们女孩子的秘密呀。”
“是的,但是我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别焦心啦,你若是跟女神说了,她会来帮助你的。”
“好啦,我相信! 尕尕你真好。”
“你才好呢,色姆,我只是下人,你对我好,就像朋友姐妹一样,我真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侍候你一辈子! ”尕尕由衷地说。
“那好,你可是在你的神台前说的,不许反悔呀,如果你遇上心爱的人,想要跟了去,我都不放喽,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啊! ”
“色姆,你是在拿我开心呀,我饶不了你! ”说着她把沃措玛的细辫子一把抓住,伸手去挠着小姐的胳肢窝,她俩银铃似的笑声撒满了花朵绚烂的尕尕的精神乐园。
沃措玛内心的伤痛在渐渐平复,在牧场上度过了几天愉快的日子。这天下午太阳西斜时,尕尕的母亲和她的姨妈正在忙着给晚归的牛群套着木绳扣,沃措玛、尕尕提着牛奶桶到奶牛身边去挤奶,当沃措玛起身离开花奶牛、正准备向另一头奶牛走去时,她发现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骑着马朝这边走来。这个年代里能戴上这种从印度传进来的英国制造的灰色毛呢圆盘礼帽的人不多,一般是大贵族和马帮中的大聪本才戴,他是谁? 来这里做什么? 当她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好像是坚赞,她吓了一跳,她要藏起来,她不能让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倒退了几步,把牛奶桶交给尕尕,只说了旬:
“尕尕,拿着,我必须躲一躲了,那个人来啦! ”
沃措玛已经骑马飞奔着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尕尕却呆立在那里。沃措玛说的那个人走近了,尕尕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清人们嘴里经常提到的这个人,当这个在自己头脑里很抽象复杂的人在夕阳余晖里出现在眼前时,尕尕确实是惊讶得呆愣了很久,小姐怎么不会爱上他? 小姐怎么不躲开他? 看见他,怎么可以抵抗他那种充满气度的魅力? 如此英俊帅气的男人,气度如神子,似王者,土司骄傲美丽的色姆不爱,还能让谁爱?
“喂,辛苦啦! 请问,这就是格绒家的牧场吗? ”
愣神的尕尕这才动了动,点点头,还是看着坚赞。
“那你就是尕尕了? ”他微笑着说,“你不认识我? ”
尕尕脸红了,她对自己惊讶地愣神看着坚赞而不好意思了,低下头点了点,但说:“不,不认识。”
“色姆沃措玛在这里? ”
尕尕没回答,不自觉地看了看已经跑远了的色姆。
“那个女子是她吗? ”坚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说。
尕尕一点也不想欺骗眼前这个看起来根本就是大好人的青年将领,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说:
“你自己去看吧! ”说完就不再搭理他了。
这时,尕尕的母亲走过来问:“尕尕,他是谁? ”
尕尕看着坚赞,但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请客人到我们帐篷去喝茶? ”
“不啦,谢谢你们了! ”坚赞说完,就很高兴地驱马跑开去。
“这个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看你的表情也很怪? ”
尕尕没理会母亲,放下奶桶,兴奋地跑到一个草丘上遥看着色姆和坚赞跑去的方向。
母亲不满女儿这样兴奋地对一个陌生的青年感兴趣,就责备着:“尕尕,你可别不害羞呀,盯着男人看可不好,人家小姐多体面不像你……”她发现沃措玛不在这里就问,“色姆哪儿去了? ”
尕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就转回来很高兴的样子,重新提起奶桶哼起了歌。
母亲奇怪地说:“沃玛姑娘去哪儿啦? ”
“可能是飞了吧。”
“什么? 你说什么? ”
“没说什么? ”
“你对那人感什么兴趣? 他是谁? ”
“格萨尔。”
“什么? 格萨尔! ”母亲翘起脑袋遥望了下远处静静的草滩困惑地又看了看女儿,“你疯了吗? 格萨尔神是随便说的吗? ”
“那可能就是英雄。”
“莫名其妙了你呀! 尕尕,干活吧,我看你是想出嫁了吧。”
“你又来了,我不想,不想呢! ”
母亲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开去。
坚赞看清了,前面奔跑的人就是沃措玛,她回头看了看后面紧追的他,就匆忙选择茂密的森林跑去。她想尕尕的天堂是避难的地方,只要进了森林就难找到她。对于马帮娃和长期野外行军战斗的坚赞来说,这茂密的森林根本就不在话下,坚赞不想再放弃沃措玛了。寻着枝丫断裂的声音跟踪去,他找到了他的女神。她正靠在尕尕的花丘上的树干祭坛前哭着。
坚赞跳下马奔过去,喊道:
“沃玛,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你不知道是我吗? ”
沃措玛没有回头,她怕看见坚赞,抱着树干埋着头啜泣着。坚赞抓着她的肩摇着说:“你为什么这样? 沃玛,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还爱我吗? 看着我! ”
“不,你走,我不是说过要你走得远远的吗? 你怎么总是出现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 我不想看见你,你打你的,你杀你的,你不要把我卷进你的什么仇恨冤屈里,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你走,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
“不! 这么长久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我也想把你忘记,但是怎么也做不到。这次相见了,我不会再放弃你的,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追到你! ”
沃措玛心里筑起的堡垒像草饼筑就的防线,被坚赞真诚、感人的话语轻易地一一击垮。
她想把它们重新修筑起,她哭着骂着,她把树干紧紧地抱着说,“你能放弃你的战斗吗? 你能放弃你的仇恨吗? 你放弃这些,我就跟你走,你不放弃,我是不会跟你的! ”
“不,沃措玛,这些都是我的使命,告诉你我什么都不会放弃的,包括拥有你! ”
“你可以不打仗,可以不杀人,可以安安稳稳地和你爱的人建立幸福的家,没有人逼你这么做! 放开你的手,我是绝不跟你走的! 你滚,你走! ”她几乎是叫喊着说。
“过去我是为仇恨,现在我是为正义之剑,为了誓言! 所有作恶多端的土司头人我们都要消灭……”
“包括我的父亲,你的仇人是吗? ”
“是的! ”坚赞毫不犹豫地说,“在我眼里,他就是邪恶! ”
“不,在我眼里他是最好最善良的父亲! ”
“我知道,在你父亲和我之间,你是无法做出选择的,但是你要知道,我并不是喜欢血腥、喜欢杀戮的人,我如此地仇恨你父亲这是有因缘的。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那时我还那么小,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被刺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他被堵着嘴,疼痛使他从床上挣扎着滚在地板上,那一夜,他的血流淌得就像是为我铺起的路,凝固了的血浆,印在我的手上、脚上和身上。那时我只有恐惧,不懂什么是死亡,无论我怎样呼喊摇动他,我的父亲都不再看我一眼,不再应答我一声,那情景直到现在还深刻地刺痛着我的心,那片血泊在梦里总是像血海一样淹没我,让我喘不过气来。你父亲如果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应该让你们知道他的这位善良的兄长对他的关爱是那么深。我和母亲逃离那座高楼后,流落民间,母亲也早早离开了我,这都是因为你父亲造成的,我们受的苦难有多深重啊,你知道吗! 我成长中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不幸,我也看到那些自以为天经地义地该做人上之人的土司、头人贵族中总有那么一些是那样的歹毒凶狠残暴地对待着自己的属民、老百姓,我也是其中受到伤害的一员。我看到了世间权势中的邪恶,我不会因此像出世的僧、佛一样遁入佛界空门,我要做战士,要让所有苦难的人都知道幸福是每个人今生今世都应该拥有的,而不只是在来世! 神佛造就了世界,人们应该是平等的。我要履行的是正义之剑的精神。我已经做了,我绝不会放弃! 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佛祖知道,我对你……
“不要说了,你走吧,你总让我不能安宁! ”沃措玛说着泪水又涌出,她伤心而无奈地说,“我躲开你,我已经在平静了,可你却又出现,你搅乱了我们家,搅乱了天下,搅乱了我的心! 就是因为被你迷惑,我才失去了所有的幸福,就是因为你,我成了不敬孝道的叛逆的女儿,就是因为你,我所有的亲人都看不起我。我逃婚,我出家,我躲避这所有的烦恼,但是你一旦出现,我所做的一切一切努力都失败了,你真的就是魔鬼,你让我失去了家……”
坚赞怜爱地用手轻轻抚摩着沃措玛因哭泣而抽动的肩,是的,善良、柔情的沃措玛为他做得够多了,他还能要求她什么呢? 沉默了一会儿,他咬咬牙说:
“如果你无法做出选择,我也不能再强迫……”他叹口气,犹豫地说了句,“我可以马上走,但让我看看你,行吗? 我说话算话,相信我。”
“你不是就在我面前看着我吗? ”
“你一直把背对着我,我怎么能看见你的脸? ”坚赞笑了笑等待着。
沃措玛很久才转过身,但她自己却闭着泪水濡湿的眼,说:“行了吗? 你走吧? ”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
“你是魔鬼,我怎么敢看? 你说你不是说话算数吗? 你走! ”
“那好,沃玛,我走了! ”
沃措玛以为坚赞真的走了,她睁开了眼睛,但是坚赞依然站在她面前,正微笑着看着她呢。她想急忙转过身去,坚赞拥住她的双肩,说:
“沃玛啊,你别想只给我看你的背影了! ”
沃措玛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抵御坚赞的爱,她绝望地双脚无力地坐在草地上,头靠在草丘的树根结上幽怨地说:
“度母啊,怎么会是这样的? 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结局啊! ”
坚赞蹲下腿,拥住他的柔美婉约的沃措玛,他们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似乎再怕对方突然失去,所有的恩怨仇恨在纯洁热恋的爱情面前都消遁了,森林和草原,湖泊和雪山,度母神都在为爱情而歌:
彩云装饰着蓝天雪山
阳光铺洒着锦绣大地
姑娘啊,是草原美丽花朵
小伙是高山江河的柔情
和睦连心的时刻来到
花草怎能不舞起优美的弦子锅庄舞
这是爱情喜悦萦绕的时刻
草原怎么能不歌唱……
煌煌亮堂的太阳高挂在碧净的蓝天,今天的曼图亚是个特别的日子。在曼图亚土司庄园外的大路上一群小伙子穿着节日的盛装阻挡着送亲者的队伍,他们唱道:
……
东方的雪山被封冻,请问你怎么走
雪山脚下湖环绕,请问你怎么渡
雪山山腰雾浓浓,请问你怎么过
被挡在路口的女方送亲的队伍边唱边踏着舞步回唱着:
东方雪山积雪时,我随温暖的阳光把雪化
雪山脚下有湖绕,我乘神驹涉过湖
雪山山腰有雾挡,我随清风把雾散
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们这才让送亲的队伍进了大门,他们就这样一程接一程地挡住对方唱着提问,对对方的回答满意了,然后才退一程,再问对方。这是曼图亚婚礼习俗的一个环节,叫阻婚对歌。终于到了大门口,小伙子才恭敬地立在大门边,把华丽而风光的新娘队伍迎请进,盛装的新娘美丽得让人惊叹惊羡,优雅地从挂着彩绸的骏马上下来,她轻提华贵的裙裾,着红氆氇新靴的双脚款款悠悠细柔地一步一步踏着汉地雅州茶叶垒筑的金贵的下马阶梯走下,接受着人们敬献雪白、金色的哈达……
当外公阿格塔绒知道外孙女要与魔鬼统领桑佩坚赞举行婚礼时,气得他郁闷了好几天,他不明白外孙女怎么不要克萨土司的儿子,偏偏要的是该诅咒的魔鬼坚赞。他后悔自己犯了个大错,把沃措玛挽留下就出了这么个可怕的结局,他怎么跟女儿丝琅交代? 他找到坚赞,告诉他的反对意见,但老人失望地发现这是两个年轻人铁定了的事情,他才知道沃措玛的种种离奇行为都是因为这个坚赞,老头人气得跳起脚大骂了坚赞一顿,他把气发完,也就不再搭理沃措玛。他决心不参加他们的婚礼,就是神仙来用太阳的七马金车来接迎他,他也不会去,老人是气愤地翘着下颌上的胡须,恼怒地这样告诉失望的外孙女的。沃措玛哭了,外孙女的泪水是甘露,是莲花心蕊里的露珠,让慈蔼的阿格塔绒老人的心酸酸的,所有的恼怒也都化解了,是呀,既然外孙女坚决地选择了自己的将来,他们又是真心地相爱,加之在这里他是她惟一的亲人,他不去主婚,谁还有资格去为他疼爱的外孙女主婚?
隆重的婚礼上他用最优美的文采祝词、最吉祥的祝福为两个新人抑扬顿挫朗声颂吟道:
吉祥如意的日子,福禄汇聚的时刻
天空吉星在高照,地上良辰是关景
新郎新娘结良缘,婚礼笑宴温沁人心
彩绫绸缎穿在身,亲朋好友来相聚
香茶美酒汇成潮,歌声笑声汇成海
小伙英俊又潇洒,姑娘美丽赛莲花
祝福新郎和新娘,相亲相爱蜜甜无比
携来琼浆和甘露,斟满金银龙瓷碗
祝福在座首席辈,多福多寿活百年
祝福在座中席辈,战神助你解危难
祝福在座女嘉宾,灶神为你保平安
上敬佛法僧三宝,下施病残和穷人
苦难岁月短又短,幸福日子长又长
……
阿格塔绒本来就对坚赞很不以为然,外孙女坚决选择了他,他恨他可是恨到了骨子里。
让他奇怪的是,在与坚赞的多次接触中,他开始对他产生了好感,有时他幻想如果坚赞与沃措玛成了亲,不再打杀,坚赞成为这里的主人,他一定是个出色的领主,这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啦!
但是事情并未向老人期望的那样发展,坚赞与沃措玛新婚之后不到四十天,坚赞计划攻打布隆德的准备已经就绪,这在他们这对新人中又产生了争执。就在这时,功打东路的噶布、桑措派人来请求增援,他们跟东路诸土司的部队于隆登坝进行了一场激战,土司部队伤亡严重,他们想乘胜追击。但是由于这路军队士兵几乎都是从南北路来的人,对东路特别是在荆棘林、森林地带路线不熟,途中还遭受了几次伏击,也造成了比较严重的伤亡。在进入原始森林时,繁茂的原始树木林和遍地的荆棘,使起义的队伍前进困难,加上那里还有许多茂盛粗壮的藤蔓,遮天蔽日地缠绕着,阴森森的。随时都有被伏击的危险,可以说他们已经被围困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到了树抓人、藤吃人的地带,危险! 危急!
坚赞马上派了一个步兵队和一支骑兵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捷径,从东路明正土司的部队之后来了个奇袭,给东路部队解了围,坚赞本想乘胜攻打东路明正土司率领的队伍,但是这里距离他们的大本营太远,这个季节又是青黄不接之时,物资匮乏,供应困难,粮草紧缺是军队用兵的大忌,所以当他们追击过牦牛沟,到了格什扎,坚赞决定不能贪恋一时的胜战,必须放弃所占地界,撤回到了达乌地带的根据地。每次打了胜仗,一般都要举行几天的庆祝活动,活动是结合摔跤、射箭、打靶、赛马、赛跑、爬树、练习刀剑等军事整训,之后就是军民同乐,唱歌跳舞,人人参与。在这些活动里还要定出战斗中优秀士兵的等级,颁发哈达、茶叶、银两等奖励品;成绩差的,或表现不好的,将在男子们特殊的聚会里,也称为“笑宴”的集会上,大家都以诙谐的玩笑给予责备和笑骂,向他们撒去灶灰或糌粑面,披满白色灰末的人就是在众人的嬉笑和善意的责备声里得到警示。这时候无论谁是被嬉笑的对象,都是不会记恨在心的,反而会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感到愧疚并在大家的笑声里完全接受,在今后引起注意并改正。这笑宴是桑佩岭马帮中的传统,是个很好的民主而轻松、和睦欢快的男人的特殊宴会,不论身份,谁的缺点都可以成为被取笑的材料,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俗,是真正的男人,其心胸是否大量也会在笑宴中体现出来。坚赞也把它作为部队里上下团结联动、交流、沟通的方式之一,这方法非常受大家喜欢。
东部的战事把攻打布隆德的计划拖延了下来,在此期间,坚赞把他的几支部队进行了调整,把历次战斗中英勇突出的士兵补充进先锋队,提拔了一批军官和镇守据点、管理村寨的负责人。在武器装备上补充了部分明火枪、马匹、火药、刀矛等。把使用明火枪的队伍,编为二十人为一组,每组选出一个队长,作战时,就由队长来统一发布装火药和射击等命令,以免临阵出现慌乱和差错的现象。他们购买和囤积了大量的军需物资。新婚后的‘沃措玛很快有了身孕,这一来,坚赞也就答应了沃措玛,暂不攻打布隆德。神剑队伍的战无不胜,使各路土司头人队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要坚赞他们在休战,似乎一切都会是平静的。
这样,时间又过了近一年,又到了一个春季,沃措玛和坚赞幸福喜悦地拥有了一个英俊可爱的儿子,取名噶绒尔吉。尕尕跟随在沃措玛身边,帮助她照看噶绒尔吉。
这段时日几乎无战事,但坚赞知道这样的平静其实隐含着杀机,他已经听说各路土司头人正计划联合西藏噶厦政府的藏军,共同剿灭他的几路部队,时间紧迫起来了。
沃措玛的出走与她往日的种种叛逆行径一样,在土司和夫人的心里激起的惊讶和不安仍然不小,但他们这次很快就平静了,她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出家总比出嫁好,就随她怎么个活法吧。好在克萨土司没有以此跟他们出难题,在非常时期,大家的利益为上,他们两家也并没有因此出现矛盾。当时克萨土司提出弥补的条件,是儿子上门做女婿,娶萨都措,但因为他们俩的属相相克,这事情就不好办了,自然大家也就心平气和搁下不谈了。
贡布却非常的失望,他对翁扎土司家的两个女儿都垂涎,当然最希望得到的是大色姆,从来都很自信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凭着他家的地位和权势、财富,天下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拥有? 哪怕是他翁扎多吉的女儿也有足够的条件去赢得,怎么就总是阴差阳错地不如意? 菩萨打瞌睡去了吗? 难道他家供奉的佛祖没听见他的祈祷,他的自尊心大大地受挫啦,在酒里足足泡了三天三夜。后来终于听说沃措玛没有出家,而是嫁给了大家的敌人,那敌人居然是个马帮娃,他终于振作了,他要报仇,他要与那个马帮娃较量,他就不信,出身高贵的甲波王家的公子,怎么会不及一个马帮娃? 无所事事的他这才开始热心起父亲和弟弟常常谈及的剿匪事宜来。
萨都措只期望着妹妹嫁出去,没想到妹妹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出走,这一走,虽然说她是去觉姆寺,但萨都措总有个预感,沃措玛与坚赞可能要走在一起。神呀,神,为什么做了这样的安排? 她们姐妹俩都是那么坚定疯狂地爱上了坚赞,她真是低估了外表柔弱的妹妹,她能体会到,沃措玛对坚赞的爱有多深,但她深信她对坚赞的爱超过了沃措玛几百倍,坚赞却选择了沃措玛。当传来沃措玛与坚赞结婚的消息,她没有吃惊,她心中的妒火更加助长起来。对父母的惊讶她却极其平静地冷冷幽幽地说了句:
“这事我早就料到了! 没什么可惊讶的!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开了,让父母也对她的话愣神了好一阵。
萨都措始终没有落泪,但她的心里其实在长哭,像幽灵一样的长哭,她从小就疼爱的妹妹终于彻底地夺走了她心中惟一的男人,这个妹妹,险些把那个恶心的贡布推到她身边,幸好菩萨帮助,他们没有缘分,为此,她曾激动得悄悄去给寺里为她和贡布打卦的喇嘛送了厚礼,让喇嘛莫名其妙了许久。另一个感到分外高兴的人就是管家丹真了,他的祈祷和愿望实现了一半,他希望着终有一天萨都措会属于他……
他以为机会到了,一天,早已还俗的他终于跪拜在翁扎土司老爷的面前大胆说出了自己多年积压在心底的秘密和热望,他爱萨都措,他可以为她去死,为她失去一切! 这又让土司惊骇了一次,他没料到自己忠诚管家的儿子,一直那么勤勤恳恳、无怨无艾地尽着管家的职责,甚至比他父亲做得更好,原来他心里却埋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才知道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管家继承人,从没对任何女人动心思的原因是因为他心里已经装着了他主子爷的宝贝女儿,难怪他对萨都措是如此的惟命是从,这都是他心中秘密使然。多吉老爷突然悲哀地感到自己老了,年轻人都在自己的头脑里成长着梦,成长着野心,表面上看一个个都是那么乖顺,沃措玛的一次次背叛,萨都措执拗地不嫁人都隐藏着她们的秘密。丹真之父是因为他而死去的,他一直既像主子又像父亲一样关照着丹真,丹真从寺里回来后,他要求还俗,他还爽快地答应了。丹真确实是个不错的青年,相貌好,精明能干,完全可以保护萨都措,可以是他们家永远的忠诚奴仆,但是丹真地位不相当。小女儿已经让他们丢尽脸面,如果萨都措再下嫁给丹真,他们家族没有以姻缘扩大权势、经济范围不说,他翁扎多吉在贵族阶层里也更是没脸面了。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暂不说出为好,他只是说,好像萨都措没那意思。作为疼爱女儿的父亲,翁扎多吉心里不无遗憾地知道两个女儿都爱上了他的仇敌,这是他最为痛心疾首的,他知道萨都措是不会爱上丹真的,所以多吉土司对丹真的请求做了这样既有希望又有失望的回答——让萨都措决定吧,如果将来她喜欢了你! 精明的多吉土司是看准了,他的话从此更使丹真效力忠诚之致,对萨都措忠心耿耿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起义以来,坚赞的几路部队都不断地在扩大着战绩,胜利的消息时时有之。这年春天,康区东路的大土司明正土司、康北大土司德格土司联合召集康区十五路土司,联名向清廷上告,四川总督给皇帝上折后,清廷很快下达谕令:
“务当迅速剿灭,勿令蔓延肆扰。”
派出的清军经过藏汉经济、交通、政治、军事重镇达折多( 康定) ,向北进发,并吸收了十几路土司的藏兵,组成一支人数超过起义军两倍的队伍。清军武器比起义队伍精良,加上有多路土司相助,他们的初战均以击败起义队伍获得胜利而告终。
对官军的强力攻击,坚赞他们改变了战术,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形,采取白天藏起来,夜晚奇袭敌人的方式,避实就虚,出没无常,以守为攻,战术灵活运用,有时又引诱敌人自投罗网于深山老林的埋伏中;清军攻打他们时,他们就藏而不出,清军撤退时又突然半路突袭。对起义队伍不能速战速决,后来,清军也改变了战术,采用分段设防,步步进逼的战术。起义军马上就采用分段扰乱、截断运输,使他们疲于奔命,首尾难以相顾,加上清兵大部分初到高原,水土不服,时间一长,军心厌战,粮草又不能保证,几个月来,在深山幽谷,在茂密的原始森林地带,官军常遭到起义军神出鬼没的打击,他们终于尝到了起义军“甚为凶猛”的说法是没有夸张的。这一来,四川总督终于向朝廷奏报:
“大兵深入不毛,冰雪截途,天气之冷寒,冻土之恶劣,山径之险阻,粮运之艰难,……
征战诸地向为人迹罕至,衣食俱无从添备,官兵眼目手足多有雪照冻裂者,其劳卒? 询有悯。“
太平天国起义军虽早已被清廷镇压下去,但由于内地民变依然日盛,朝廷终于以经费困难“自需力求镇静”的国情改变了策略。清军统领向坚赞他们提出谈判,要求坚赞退还被夺走的几门大炮,承认并宣布坚赞为新册封的土司,其他几员大将塔森、尼玛、噶布等为头人,并颁赐坚赞“六品官”顶戴花翎和官服。
坚赞拒绝了,这样优厚条件的招安,没有使坚赞他们动摇,坚赞把官服和顶戴花翎坚决地都扔进了滔滔奔流的雅砻江里。
清统领没了办法,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于是向朝廷谎报战功,还虚构了一幅图,描画出康区起义头领坚赞已经投降正接受“招安”的画图,朝廷看到这幅招安图,也信以为真,降旨嘉奖张统帅立下战功。
朝廷的官兵就这样草草地在藏东地区收兵了。在这前后时期,昏庸的朝廷忙于妥协对付英、法等国侵略者,忙于剿灭内地起义民众,无暇西顾藏区的动荡。
这时期藏区也在发生着英、俄侵略者入侵事件,清朝政府除了命令驻藏大臣于后藏查办并命妥协平息纠纷外,没有调遣任何援军保卫西藏,不久朝廷政府又与英签署了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缅甸条约》。
在这非常时期,丹真表现出了他的才智,一天他向土司爷提出了一个歼灭起义者的妙计。这可是计策中的上策,他们还可以不破费任何财物就能让西藏噶厦政府的藏军快速来对付坚赞,自动出兵与康区土司头人队伍联合,多吉旺登土司十分赞同并让丹真一手去办。
从布隆德到拉萨专程递送消息最快也得三十多天,西藏农奴主阶层的几方贵族都几乎是同时收到来自康巴由起义的乱民头领坚赞用书写经文的长方条形纸写来的信件,信里的内容都说的是:……西藏几大寺里供奉的几尊释迦牟尼佛像是全藏族共有的菩萨,不应该专属于西藏地方政府,我坚赞要把释迦牟尼佛像从你们那里接回康区。我的兵士多如牛毛,武器锋利如针尖,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你们的任何挑战,西藏所有贵族和所属的百姓只有投降于我们才是出路,否则我们可要出动大军开赴西藏。那时我们会强行迎走佛像,并将三大寺的大殿作为马厩,把寺庙前的石碑作为马柱。我们知道你们的军队就像牛粪下的屎壳郎虫,我们的军队会让你们发抖,丧尽魂魄! 如果我说话不算话,我就如同这块干狗屎!
在这长条的信纸里还附有一个小礼包,里面装的就是在信里比喻提到的牛毛、铁针和干狗屎。信的内容和这些东西当然是激起了轩然大波。谁能忍受这样的狂妄和轻视? 这不就是在侮辱他们吗?
于是,农奴主贵族们一面在三大寺开始了对康区起义者的念经诅咒,一面开始调集组织兵力准备向康巴区域进发,同时以噶厦政府名义又向清朝政府请求同步出兵剿灭起义队伍。
这一离间计谋出现的结果是这样的高效率,他们没有花费任何请愿进奉的钱物,顺利地达到了预料中的效果,甚至有过之。藏军已经动起来的消息无不使土司头人感到振奋。丹真这一计谋运作得如此成功,使他很快威望大增,多吉旺登土司对他更是信赖有加,备受重视。丹真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他开始大胆地向萨都措求婚,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总是这一句:把那些乱匪剿灭了再说吧。丹真是受过学制教育的人,他有隐忍的涵养,他要通过不懈的努力来赢得萨都措的心,他有信心。自从那次与萨都措拥抱亲吻后,他对萨都措的爱更是刻骨铭心了,他坚信,萨都措终究会属于他的。
攻打布隆德的计划不能再拖延了,一年来,虽然为此坚赞和他恩爱的妻子沃措玛发生了一次次的争吵,坚赞还是下定了决心。
坚赞他们敬奉的神灵偶像里有一幅很大的黑色唐卡画,他们的队伍里也有这画图做成的战旗。这是藏族敬重的战神九兄弟,在特殊的日子里要祭拜他们,在出征时更要进行隆重的煨桑拜祀仪式。
在曼图亚官楼的高楼佛堂里,堂皇的经堂上也挂着九兄弟战神像,沃措玛今天独自来到经堂,向佛祖和战神虔诚祈祷,祈请神佛保佑她爱的所有的亲人。她双手合掌,凝视着黑底金线描画的一群神韵独俱、骑白色骏马、肩上都蹲着狮子和老虎的战神像,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她总是要把这战神九兄弟与坚赞联系在一块儿。记得她以新娘的身份第一次走进这大楼那天,她看见这画时,就奇怪地问坚赞,藏族人里有那么多的战神,你怎么供奉的是这几个? 坚赞说他们是白色的神灵,团结的九兄弟战神,他指着站在最前的那个说:
“他是战神九兄弟的头领,巴丹玛本。他和他的兄弟是藏地人众间分发财物的神灵。”
“为什么不把他们全都画成正面像? 总有一个是背着我们的? ”
坚赞说:“九个神灵像有一个只画出背影,是因为在藏地贫穷和富有、高贵和卑下没有出现平等,所以他必须画作背面的,背对我们的那个叫查麦薛嘎。”
一次他们在争吵时沃措玛讽刺地说:“你以为你杀了我父亲你就是巴丹玛本吗? ”
“希望是,但不是。”
“我想你找的画师可以把查麦薛嘎画成正面呀,你不是在履行他们的思想吗? ”
“是的,只要我能做到全藏地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富足美好,我就要把第九位神灵的面目一样画出,我努力这样做! ”
“好啊,那我就睁大眼睛等着看,等你努力创造的世界出现吧! ”
这样的争吵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几次,都是在关于打不打布隆德的问题上发生。这次沃措玛知道坚赞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了,她也就不再反对,只是感到无比的悲哀。昨晚,她做了个不愉快的梦,梦见她孤零零地走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她紧张地喊着坚赞的名字,没有应答,她又呼喊着母亲和父亲,仍然是可怕的静寂,她落下了泪,泪水滴落在雪地里,可又变成了血红的珠子,她拾起一颗,红红的珠子却进裂了,变成滚烫的血滴溅在她的脸上……她被惊吓醒来,用力“呸呸”地吐了几下,把已经醒来正看着她的坚赞逗笑了:
“梦着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
沃措玛只是说:“是的,我担心……”
“放心吧,沃玛,你一醒来,不是已经用唾沫把不好的征兆消灭了吗? 一切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
沃措玛注视着他,点点头,她爱坚赞胜过一切,但是她无法改变坚赞,她想通了,既然已经选择了坚赞,她就不能再让她自己的想法去绊阻坚赞的事业,她幽幽地叹口气,紧抱住坚赞,把头深深地扎在坚赞坚实的胸怀里,流着泪说:“坚赞,我如果少爱你一点就好啦! ”
“也就是说,你非常爱我,对吗? ”
“希望不是这样! ”
“但事实却是如此,”坚赞笑着说道,他把她拥入怀里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只有……”
“不要说了,你的心思我理解,我什么都不愿去想了,我只知道我爱你,爱我们的孩子,这就足够了! ”
起床后把孩子喂了,交给尕尕,自己就到佛堂里祈祷去了,很久才下楼来,眼睛湿润润的,正扶咿呀学语的孩子走路的尕尕也看得出色姆的心事很重,她一定哭过啦。
下午,哨兵带来一个从布隆德来的男子,他声称是找色姆沃措玛,他必须告诉她一个重要的消息,她必须知道才行。他是沃措玛家的家奴,他带来的消息让沃措玛哭了,母亲病重想要见她一面的消息让沃措玛焦急而痛苦起来。坚赞担心有诈,一再询问这个男子,他见他们对他很是怀疑,便再三对神佛发誓赌咒。沃措玛心里对母亲充满了思念和歉疚,她想她一定要尽所有的力量去安慰母亲,她决定把儿子带去,让父母高兴地看到他们的外孙子有多可爱。无论坚赞怎样的反对,她还是打定主意,她保证母亲病一好,她就即刻回来,即使待在布隆德,谁也不敢把她的儿子怎么样,她会保护好他的。
坚赞知道沃措玛对父母的负罪感使她想以神子一样可爱的儿子去化解父母对他们的怨尤,坚赞也就不忍心再让她伤心,勉强同意她把儿子带走了。
沃措玛和儿子终于到了家,高大辉煌的翁扎官楼。
在沃措玛的想象里,亲人们一见她定会又是气她又是爱她,责骂和疼爱都会倾洒在她身上,那样也是幸福百倍的呀,加之她有一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孩子,他们会爱他的,那样的情景该是多幸福啊! 可是,沃措玛并没有看到她所期望的情景出现,近两年的时间并没有把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冲淡,大家对她的不满还深深地留在人们的眼睛里。萨都措、丹真和几位涅巴都很忙碌的样子,并不关心她的归来。所有的下人包括她过去的女佣志玛,都用奇特的眼光打量着她,探究着她这个背叛父母的人。这种不友好的目光掺和着好奇与探究,一样的倾泻在儿子噶绒尔吉身上,他们悄悄地说,是呀,魔鬼和色姆生的孩子真的是极其的神俊,好像和普通孩子不一样,眼睛就比别的孩子亮多了……这是尕尕听见的议论,也是最好听的,她告诉了沃措玛,但是沃措玛心里却是瑟瑟地难过,什么不一样啊,只不过他的父亲是出类拔萃的男人。
只有病卧在床上的母亲第一眼看到女儿和外孙子,就百感交集地眼泪哗哗流起来,沃措玛更是啜泣不止。母亲抬起苍白无力的手怜爱地抚摩着女儿和外孙子,她用低弱的声音感叹说:
“多漂亮的孩子啊! 只要你们好,阿妈就放心了! ”
孩子用小手也摸着阿婆的面庞,还含糊地喊了声:“阿婆。”丝琅感动得亲了又亲外孙子,心情似乎也好多了。
苍白的母亲显得更加孱弱,过去那秀美娇柔的面容已经显得苍老憔悴,病恹恹的。女儿得到消息就能及时地回来看望她,还给她带来了这么可爱的外孙子,她也感到十分的安慰了,纵然沃玛有千错万错,她毕竟是自己心头上的肉,她爱那个特殊的男人,就如同她爱她丈夫一样,也许这是无法更改的孽缘,他们家终有这一劫,已经都是这样的结局了,她能责怪女儿吗? 这次在与母亲的相处中,从母亲的言谈里,沃措玛知道母亲对父亲的爱恋有多深。多吉老爷自从娶了丝琅,在情感上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他这一生只对两个女人动过真情,一个是她,一个就是他自己兄长的妻子泽尕。那时她跟多吉还刚结婚不久,但她感觉到了他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后来,也就是他们多年后,他才告诉了她,曾经在他心里还留住过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嫂子。像他这样的男子有如此高贵的地位,如此富有的家业,再娶两三房不是不可能的事。拈花惹草的事情就只发生过一次,也就不再有兴趣,他把他所有的情感都给了她丝琅和女儿,除了赌和下棋、打麻将,他没有过多地染指女人,他对丝琅也是很尊重的,这样的男人在世上并不多,丝琅很满足自己的一生,她是幸福的,至于病痛生死,这是轮回中的事,没有什么好悲怨的。多吉旺登已经把所有他能请到的僧医都请来给妻子看病开药,这长期的胃痛病病情并没有彻底好转,时好时坏,这年却越来越重了,终于开始吐血,僧医也失望地悄悄对土司爷说,这是晚期的严重胃病了,可能最多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就要……神佛都没有办法了。
外孙子和小女儿的归来,看起来使妻子的病在好转了,喜悦让妻子活过了僧医预料的时间,她的生命在继续延续着,翁扎土司心里高兴了起来,只是不跟女儿说话,也不看外孙子一眼。他没有责骂他们就是很不错的了。但是三十多天过去了,妻子终于没有躲过病魔,但她是在愉快的幸福中离开她的亲人的,是在满足中离开了人世,在她弥留之际前来给她超度的僧人在念中阴修习法时,显得很轻松的样子,他开示着即将死去的丝琅,为临死者做着中阴得度,也就是死亡和再生之间的中间过度,他面带祥和的微笑看着眼睛微微闭着的丝琅开示道:

觉悟家族的儿女
专心倾听
死亡时刻,借助于它
以觉悟心境和慈悲态度
为一切如虚空般无量无边的众生
证得圆满觉悟
僧人又为她做着临终颇瓦法,这是帮助临死者坦然无畏地面对死亡,为死亡做好准备的禅定法,使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把意识射出,与佛的智慧心结合:
临终中阴已降临
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著
毫不散乱地进入教法的清晰觉察中
把意识射入本觉的虚空中
当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
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
做完法事后,僧人说,丝琅是具足了慈悲心怀和恭敬专一心的人,她的意识气是从顶轮离开的,这是瑞象,丝琅是有福报的,她的心流与佛的智慧心是结合了,定会往生极乐净土。
虽然这很安慰死者的亲人,但是失去亲人的生者的悲哀是无法减轻的,上上下下的人都为丝琅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和悲伤,她的葬礼自然是十分隆重的,都期望她走向了极乐净土世界。她的两个女儿为母亲的离世痛哭伤心了很久,而翁扎土司却明显地衰老了许多许多,似乎能够给他安慰的就是一壶壶的酒了,萨都措和沃措玛看到,以往那么锐利凶勇的父亲甲波王,失去了往日的雄风,过早地衰老起来,她们以为这是母亲去世的缘故和他嗜酒的原因。其实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还有个原因搅扰着他的安宁,那就是几十年前他亲手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和妹妹。这已经让他淡忘了的事不是因为他人老心善而至,而是梦,丝琅病中时,他就几次在梦里梦见几十年前卖艺人父女俩与他在一起的情景,虚虚实实,真真幻幻的,他开始以为丝琅的久病不愈是他做过的恶业感召所至,他越发地不安了。只是在他的不安里没有一点对兄长阿伦杰布的歉疚,他还为当年没能斩草除根而遗憾后悔不迭,不然,怎么会有复仇的杀手出现? 怎么会有什么神剑队的魔鬼统领? 毫无疑问,他两个女儿都爱上的魔鬼坚赞必定就是阿伦杰布的遗孤翁扎郎吉了。所以哪怕沃玛的孩子有多可爱,多神俊,他都不喜欢,人们说这孩子的眼睛特别亮,他就更不愿面对那双纯真明澈的大眼睛对他的注视,他觉得这双眼睛分明在审视揣度他,他干脆避而不看,孩子能够叫“阿爷”了,但是他都装着没听见,仿佛根本就没有这孩子的存在似的。
在沃措玛还没有离开官楼时,翁扎多吉,夕日风流倜傥,潇洒整洁,着华贵衣,饰名珠宝,威仪赫赫的高贵王者的威风锐减,终于在一次剧烈的头痛病中倒下了,他没有被病魔带走,但却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偏瘫使他那张曾经充满狡黠和聪锐的面庞终于扭曲而木讷了,说话也变得吃力起来,这样一来,在这座豪华的官楼里,真正的主人就是萨都措了,其次就是管家丹真。
悲哀中的沃措玛没有离去,她不请自留地守护着病榻上的父亲。无论她怎样无微不至地关心伺候老人,头脑还清醒的甲波父亲始终没有给女儿一丝微笑。看着父亲这种让人怜悯的样子,沃措玛决然地打定主意,只要父亲活着躺在这里,她就要守在这里。她知道人们对尕尕和儿子比对她还冷漠,她不想再让年幼的孩子接受这种人间的仇恨和恶意,于是她决定让尕尕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回到他的父亲身边。
她料想到的事情,萨都措也想到了,萨都措已经在尔吉的身上打起了主意。
在这些年流逝的漫长的日子里,萨都措的心境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改变,她的心进入了一个仿佛永世封冻、永远定格的黑暗匣子里,那种掩藏在心底深处的爱情与仇恨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滑过而消损淡忘,它们像毒酒侵蚀着她的心,时间越长,毒性也就愈烈了。
当沃措玛和噶绒尔吉出现在眼前,她那双美丽的瞳仁总是直直地盯着孩子,那目光让人心里发怵。她没有像别的姨妈那样亲近外甥,孩子也不敢靠近她。有几次,她都静静地走到尔吉身旁,愣神看着这个俊气得让人总想多看一眼的孩子,沉入一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冥想和遐思中,尕尕走来猛地发现大小姐如此发愣的神态,就吓得把尔吉抱着就退身急忙走开,然后就是一阵的小跑,离她远远的。
萨都措对天对地、对所有的神灵发下了心中蕴蓄已久的誓言,她按照古老的传说里对违心情人的诅咒方法,独自悄悄地来到神鹿谷,取来坚赞曾经脚踏过的泥土,以特别的仪式,对天对地,流着泪水撕心裂肺地大喊,她诅咒并发下毒誓:
“坚赞! 我爱你不成,必毁你!
我毁你不成,必毁你所爱的一切!
你也要尝尽失去爱的痛苦! 我的痛苦有多深,我将回报予你!
我爱你多深,你的痛苦也将有多深,等着吧! “
               第二十章
“云啊,请听我告诉你应走的路,记住我托你带去的思念音信;路途上你疲乏时,可在山顶上歇歇脚,口干舌燥可在江河里把水饮。……云啊,当你到达她身边,如果她还在睡梦里,请你别把她吵醒,陪伴她睡一个时辰,别让她在正与我相会时的难得梦乡里,又让我离开她枝条一样柔嫩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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