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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12 亮炯·朗萨(现代)
坚赞嘴里咀嚼着最后一口麦麸面饼,顺手拿起弓,用力拉了起来,又放开了,叹口气说:
“练就了一身的力气,却走到了这一步! ”
皱着眉头的尼玛没说话,倚着石壁想着什么。
塔森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过了会儿,他轻声地唱起伤感的歌曲来:
在那吉祥的小村庄
插着长命的金幡杆
每当经幡被风吹动
仿佛听见了马帮的铃铛声
在那吉祥的小村庄
插着长命的银幡杆
每当经幡被微风吹动
想起了我慈祥的双亲
在那吉祥的桑德尔
还有我心爱的骏马
每当经幡被微风吹动
思念家乡的我也想起了它
唱着唱着他发现他们三人都是含着泪,尼玛已经泪水纵横,他哽咽着哭泣起来,他们就含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的时刻,这是坚赞、塔森对尼玛能给予的一点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晴开的天空星星也升起来,闪闪烁烁地让人心酸。
坚赞问塔森:“想阿爸,想马帮了吗? ”
塔森点点头:“我只是随便唱唱,你想他们吗? ”
“怎么不? ”坚赞叹道,“马帮是我成长的大家庭,聪本就像父亲一样关爱我,他给我的爱甚至超过了给你的……”
塔森兄长般宽慰地拉住坚赞的手说:“我们是亲兄弟,别说这些了,父亲那样做,我愿意。现在尼玛和我们都是兄弟了,尼玛一家遇害,我心里最难过,我们几个中我是最年长的,可我没能避免这场不幸发生,我对不起尼玛……”
“这事情该自责的应该是我,你劝阻了,我没听,我固执,这是我的罪过。自己的家仇没有报成,反倒让尼玛一家惨遭了不幸,我还有什么脸面回马帮商队? 我真是……”
“你们俩都别责备自己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真正要责怪的就只有那个歹毒的头人,是他们害了我的全家,就连我弟弟都没放过! 我死也要出这口气,不然,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是的,这口怨气不出谁忍受得了? 但是,怎么干呢? 他们知道尼玛还活着,不会善罢甘休的! ”塔森说。
坚赞坚定地说:“对,我们不能再莽撞行事了。所以我们应该回避很长一段时间,这事当然不会就这么完了! ”
尼玛愤然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中午,当他们翻过沟谷、经过一个叫然利的村寨时,却不期地遇上了麻烦。已经走了那久远的路,满以为一切都平安了,不料却碰上逮捕他们的人。
原来,他们刚到村口,就被这个村子里正在头人碉楼顶值事的人发现并报告了头人。虽然这里距耶科草原那么遥远,但是这个头人却是耶科草原大头人家族的远房亲戚,他们也是昨天才知道大头人家里被劫的事,而且也知道了三个“金刚”的马匹是一黑两红的,这就是他们惟一知道的特征。碉楼上的头人看到这几个长途奔波而来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坐骑,就立刻断定了这必定就是那三个窃贼了! 把家奴和下人组织起来,马上在过路人必经的村子中心三岔口处的磨房边设下了埋伏,准备抓活的。
这里是金沙江河谷地区,气候很温暖,三个年轻人身上的皮袍就不适宜再穿了,他们热得汗流满面,就在磨房下游溪流边下了马,塔森和尼玛正脱掉厚重的皮袍袖,坚赞几步跨到溪水边去喝水,洗脸,这时,他们的四周突然有许多人“噢,噢,噢”的叫喊起来,路边的大树、石头后,磨房里涌出了许多拿着明火枪、刀子、棍棒的人。
“我们中埋伏了,快上马,冲出去,不要硬拼! ”坚赞转身跑到马边,忙低声对伙伴说着。
三个青年急速跃上马,塔森和尼玛的皮袍袖长拖在腰上,他们像闪电一样策马就飞驰而过,头人的人低估了这三个青年,他们的干吼声还在喧叫时,神速的三个人眨眼工夫就冲了出去,一些人居然赞叹佩服地愣神看着,忘记了追赶。头人的管家骑着马从后面冲了过来,大声骂道:
“追,追,追,快! 你们也不想活了吗? 一帮没用的畜生! ”说着他自己率先冲去追赶,家奴、下人们也吼着追了上来。几个骑马的家丁几乎要追上了,枪声响了,这时塔森感到耳边“嗖”的一声,右肩上就中了一箭,幸好箭手的力差了一点,只是擦伤了皮。如果皮袍是穿着的就不会伤着皮肉。他们奔跑着,塔森和尼玛腰上耷拉着的皮袍上半身和袖子在疾速的迅跑中看起来就像是张开的翅膀,坚赞紧跟在他们身后,冲出村子,翻过几道山坡,终于把追他们的人都甩得老远,看来是追不上了,那帮人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一个山坳里,停下来。坚赞从腰上取下皮帽,脱掉皮袍,拿起皮帽扇着脸,倒在草丛上,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都受伤了,你还笑? 真是菩萨有眼啊! ”他摸了摸肩膀上很小的伤口,慰藉地说。
“那点伤女人才叫唤呢,算什么? ”坚赞仍然笑着说。
“看来你们不心疼我啊,幸好我肩上的战神在护着我,不然……”
“不然就插上了箭杆和经幡啦! ”尼玛坐在他旁边调侃了句。
“你们俩刚才在我前面奔跑的样子真是滑稽得不得了,像鸟一样地张开着翅膀,却又长着人身马脚,当时跑得急,我没顾上笑,这下我越想越好笑。”
“那你就笑个够吧。哎,说真的,你们难道不奇怪吗? 我们走了这么远,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这里有人要追捕我们?”尼玛说。
“也许他们是得到了那边的消息,也许到处都知道了头人牧场被劫和头人被抢的事,所以看见我们这样的外地人就紧张? ”塔森分析说。
尼玛激愤地说:“难道我们还要走到天边才不被人注意? 真是憋气! ”他沉默了会儿又说:“与其这样下去,不如再干他几场! ”
“不,不能再跟前几次一样去做啦! ”坚赞说。
“我们可以再拉些人,”尼玛说。
“那就是真正的强盗了! ”塔森说。
“是的,就是做杀富济贫的强盗! ”尼玛接着说。
坚赞道:“时机并不成熟,我们三人都该好好想想这事。”
塔森点头说:“要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计划行事。要干就我们三人,人多了反而不安全。”
“行,这样也好,我赞同,你呢,坚赞? ”尼玛马上响应道。
坚赞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微笑了:“我发现我们三人真的是天生的伙伴,配合得天衣无缝,怎么这么巧? ”
“是呀,这就是萨嘉上师说的‘志同者,意趣才相投’! ”尼玛说。
“不不,别把我拉进来,”塔森调侃着,“我跟你们不一样啊,我是商人出身,我只想赚钱,尼玛不是说了吗? 奇怪了,怎么我居然跟你们志不同却道和啦。说真的我还是想去当我的马帮娃。”
“那也好啊,等你成了大马帮聪本,发了大财,我们可是要专对你下手的。”
“要真是那样,你们就成了好人和坏人都痛恨的土匪了。”
“有道理,以后我们真要是干起来,一定要把好坏分清。对老百姓好的富人,我们不要骚扰,专门针对那种十恶不赦的坏蛋! ”坚赞慨然道。
“对,有些名为头人,实际已经败落,有的小头人却爱依仗土司或大头人横行霸道为所欲为,贫穷人的负担太沉重,他们要支应的差务太多,还要为官府支应乌拉差,税收也多如牛毛,许多税收和差务支应不起的,就沦为乞丐、流浪户、逃亡者或者是背上几十代人都还不清的万年债,这真是不公啊! ”尼玛愤然说着。
“真不知道这世上第一个想出‘万年债’名目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亏他们想得出来,真是草菅人命! ”坚赞抓了一把刚长出的嫩嫩的青草,“其实他们这些邪恶的权贵者才是真正的强盗,除了动刀枪的明里抢,万年债就是暗抢。”
尼玛接着说:“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那个被我们抽了筋的坏家伙在他接任头人后,别出心裁地冒出这么个债来——‘无名债’,那才是真正的抢劫,他看谁不顺眼了就马上给按上这债务,过不了多久,这又可以转为‘万年债’,还堂皇地说这是菩萨给他的启示,老百姓也就不敢说什么,真是亵渎菩萨! ”
“神的世界有大慈大悲的佛,菩萨,也有罗刹鬼怪和魍魉,所以有了驱恶扬善的金刚具力神和战神,”坚赞继续说,“人世间有那么多邪恶的人,有的比罗刹还可憎可怕。人间不也一样需要金刚具力神般的人物和护维吉祥和睦的战神吗? 我好像有了一种感觉,我们的神山之行,神剑给我们加持了什么,已经赋予了我们特别的使命,具体怎么讲出来我还理不清。对那次在布隆德碰见的那个游方僧人说的话,我一直纳闷,他为什么说我将来会做出超过土司的事? ”
“你没问是什么事吗? ”尼玛马上好奇地问。
“问了,他只说了句:天机是不可以随意泄露的。”
“是什么事会超过土司呢? 做官府的大官吧,也许。”
“瞎说,怎么会? 也许他是糊弄我。”
“不会的,有道行的德高僧人是不轻易糊弄人的。”塔森肯定地说。
“那……坚赞,你信了吗? ”
坚赞自嘲地笑起来说:“还是不信吧,你看,我们三人不是落到了这狼狈的一步吗? 今天可真够我们跑的,像狼一样被追踪,我们这真是落荒出逃呢。”
塔森从坚赞的沉稳、自信和充满睿智的话语里感到坚赞身上多了份王者的气度和风范。
多年来在马帮生涯里,他身上具有的沉稳与坚毅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或因为遭受的不幸而变得委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和父亲对坚赞的信赖越来越深,但坚赞经过这几次的磨砺后似乎更加成熟了,塔森感到坚赞离开马帮、离开父亲的时间也许就是现在了,他不只是能做个好的马帮娃或马帮商人,他该做更大的事,他能行! 这两次的袭击,坚赞的策划,加上他和尼玛的协助,居然那么成功。尼玛一家的不幸却又警示了他们,他们面对的不是单个的邪恶者,而是代表着一大帮的权势者。所以坚赞沉默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想的是家仇,他常常是长久的沉思,他的变化塔森感觉到了,尼玛也感觉到了,塔森确信自己的判断,坚赞会做出超凡的事来。他想着,只听尼玛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知道了,那位高僧是说你今后要做土司上面的土司。”
这话把塔森和坚赞都逗乐了,塔森说:“土司的土司? 没听说过这个官名。”
“真笨,塔森,”尼玛揶揄地说,“其实很简单,就是大大甲波啦。”
“笑话啦,康区有那么多甲波王,最大的就有德格土司、孔萨土司、翁扎、毛亚等土司,谁还有能耐王上去? 那是要清皇帝封赐的,别瞎说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土司王位的继承者,我想如果你现在正在做布隆德的甲波王,你也许一样很可恶,对差户一样地用酷刑,收重税什么的。”
“我不知道会不会是那样,但我敢对佛发誓,如果现在我真的是做了甲波王,首先我要废除的就是酷刑,然后取缔什么‘万年债’、‘无名债’之类的荒唐东西……”
“对,这些东西真的是最最可恨的! ”尼玛几乎是咬着牙说。
塔森逗着说:“尼玛,乌鸦跟锅底一样黑,没准儿你当了甲波更黑呢。”
“我才不会呢! ”
“这么肯定? ”
“当然。”
“那我们三个都一定是最好的甲波了,可惜朝廷皇帝不知道我们的慈悲心肠,怎么也轮不到我们。”
坚赞却感叹地说着另外一层意义的话语:“人啊,人的嗔、痴、贪、懒是罪业的根,特别是贪,可以让人泯灭良知,变得跟罗刹一样可怕,越有权势,越想再有,越有财富也越想再得到,这种魔鬼的诱惑可以让人不存一丝的慈悲心,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出,良心就更没了。”
“我是不会的,塔森有可能,他是生意人,可能爱财。”
“你是牧人,你爱什么? 不也爱牛羊吗? 这些不是财吗? 你的贪婪说不定更加……”
“不不,我们的敌人应该是坚赞呀。”
“对,尼玛,坚赞是甲波的后代,甲波心毒凶狠,山上有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星星月亮都会说成是他们的。”
坚赞给塔森肩上擂了一拳:“你们把我说得真是黑到底啦。”
坚赞这一拳擂在了塔森受伤的肩上,他“哈哈咝咝”地呻吟起来,一边说:“我说你黑嘛,你果然就是黑透了,专往我的伤口处打! ”
尼玛和坚赞都大笑起来。
这时,塔森看见对面一个岩石凹深处高高地悬吊着一个很大的蜂窝巢,他对他俩说:
“我饿得要晕了,你们看那里,一定有很多的蜜糖可以饱餐一顿,你们以为呢? ”
“真的,太好啦,走吧,把它夺下来! ”尼玛马上赞同道。
“好啊,行动吧。”坚赞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腹部一跃而起说。
为避免被蜜蜂攻击,他们躲在远处,用箭把牛头般大的蜂巢射了下来。幸好连一只留守的蜜蜂都没有,完全是座空城,当他们划开它,里面却有着丰富的蜜糖板结成饼储存着。他们高兴得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尼玛喜吃甜食,他自然吃得比他们都多。
“不好,有人追上来了! ”坚赞扔掉手里的“甜饼”,他看见刚才他们来的方向有人奔上山坡四处张望着,这时,蜜蜂也有三两只飞回来了。三人马上跃上马背,准备奔走,坚赞这时却急速地跳下了马说:
“快,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把这蜂蜜抹在这块岩石上,他们到这里一定会看见的,有蜜蜂飞回来就好,快! ”
“怎么抹? ”
“看我的,来,一起来! ”坚赞指挥着迅速干起来。
三人的动作快捷敏锐,一气呵成,他们又把地上留下的蜂巢壳残渣收拾干净,然后上马疾驰而去,但几只蜜蜂却追上了他们,头皮和颈部都被蜇了下。
那一队人马确实是他们的追踪者,当他们看见谷底奔跑出三个人时,也迅速地追下来。
可是,当他们跑到谷底石岩旁,一道醒目的金刚神咒出现在眼前的岩石上。
菩萨啦,真是奇迹显现,神在显灵! 在他们眼睛里那道神咒和旁边一行字完全是密密麻麻的蜜蜂组成的图案,那行小字是:“任何追兵就此止步,不然神将治罪! ”
这一行十几个人,呆呆愣在那里,不知是继续追赶或是撤退,他们犹豫不前了。
太阳西斜而下,坚赞他们这才停下来,三人愉快地相视大笑起来。可是他们相互看着对方时,都感到了对方面部的异样,自己的胃部也感到不适啦。尼玛最先跳下马,俯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呕吐起来,坚赞和塔森也开始了。坐在地上休息,他们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顾不了肚子的疼痛和被蜜蜂蜇伤的疼痛,都哈哈大笑起来。
“尼玛,你长胖了,脸变得这样大,还发亮呢! ”塔森比划着笑着说。
“你自己也一样,不过比他的好些,尼玛的脸肿得发亮了! ”坚赞说。
尼玛接着道:“坚赞,你也一样,看来我肿得最厉害,我是比你们吃得多,那‘甜饼’不是好东西。”
“我们中毒了,那蜂蜜是有毒的……哈哈,都是你惹起的,塔森! ”坚赞笑着说。
“我可是一片好心啊,只有那东西可以充饥的,哪知……尼玛自己吃那么多……哈哈哈! ”
三人在这里又吐又拉地折腾了一阵,休息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打起精神出发,决定向西行,回卡日泽瓦草原去,这个初春的季节桑佩岭马帮也该启程上路了。
七天以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卡日泽瓦,到了阿松的家。
坚赞他们什么也没告诉阿松,但是塔森肩上的伤却让阿松追问了一番,他们撒了谎,也就敷衍过去了,只告诉阿松,尼玛一家人的遭遇和不幸,善良的阿松不知怎样安慰尼玛好,她就特意为尼玛宰杀了一只羊。
松吉措阿松一直都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现在父母渐渐衰老,就给她帮不上忙了,她家里除了雇请了无家可归的逃亡者一户三口之家作长工外,在牧事繁忙的时节还是要花钱雇一两个短工才忙得开,家境在聪本的帮助、松吉措的勤劳操持下,依然兴旺着。总是不肯闲下来的阿松松吉措,看见坚赞他们几个小伙子很是疲累的样子,刚来的几天硬是不许他们帮她干活,让他们吃饱了就休息,养精蓄锐,等聪本到来时,看见的三个青年依然是他离开时看见的那样。而不是疲累、消瘦、委顿的摸样。这三个装满了一肚子历险故事的青年,只好遵命地大吃大睡了几天,尽情享受着阳光一样温暖慈蔼的母亲般的关怀。
藏历四月,春天的绿意在草滩渐次渐递加深、扩展着,天气也暖和起来。大家估计再过几天聪本和他的桑佩马帮就要到达了。他们都欣喜地等待着,可三个小伙却按捺不住激动,总想早早见到分别多时的亲人和朋友伙伴们,他们执意要去接聪本和马帮,阿松最终还是同意了。为了表示他们思念心切,为了给聪本和马帮伙伴们一个惊喜,还特意准备了哈达和酒前去接应马帮。阿松被三个年轻人的兴奋感染了,她是唱着山歌送走他们的,走了很长一段路,还能听见阿松美丽动人的歌声:
金色的太阳是蓝天的装饰
蓝天碧蓝太阳纯金一样亮灿灿
绿鬃的雄狮是雪山的装饰
雪山雄伟雪狮多威武
牛羊是牧场的装饰
牧场美丽牛羊恰是珍珠在滚动
骏马是青年骑手的好装饰
青年威仪凛凛骏马驰骋如箭飞
阿松的歌声总像是从天字飘来的,那么动人,舒畅地渗透哺润在听者的心田里,她是天生的歌者,嗓音清醇嘹亮而柔美,对歌里的唱词和曲调的处理总是那么恰到好处。这样动听的歌声也只有她这样美丽的女人才能唱得出。听阿松的歌声,他们都感叹地赞许着酷似度母的阿松是了不起的少有的出色女人。
明媚的阳光和歌声把三个青年陶醉了一般,他们沉浸在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欢乐中,开始在马背上玩起了马术。这个表演一个“雄鹰展翅”,那个就来个“仰翻倒拾草”,或者就是侧身马腹、仰骑而驰等等,待他们玩了个尽兴才罢休。悠悠然然地骑着马前行,心里充满欢跃的青年人重声高唱起歌,年轻的心里涌流的歌声是豪迈的,年轻的声音是激情的,他们充满了朵康( 康巴) 汉子的青春激情、奔放的豪情,广阔的草地山峦,漠漠苍苍的蓝色天宇好像也应和着他们的歌声而展开了灿烂的笑容和壮美的情怀:
我走在宽广的草滩上
头上的皮帽是我心爱的同伴
那不是狐皮帽是莲花帽
愿神圣的莲花来保佑
我走在陡峭的山坡上
腰上的宝刀是心爱的同伴
那不是武器是法铃
愿神圣的三宝来保佑
我走在高高的山冈上
善良的骏马是心爱的同伴
那不是骏马是神马
愿神圣的马头明王来保佑
他们一曲歌罢接一曲地唱着,正在意犹未尽之时,却听见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叫声,似乎是冲着他们的,歌声戛然停住,勒转马头回望去,一个骑马狂奔而来的男人在挥手大喊大叫,静听了会儿才听清楚,真的是在喊他们:
“坚赞,喂,小伙子们,快快,快点离开这里! ”
三人诧异地相视了下,迎了上去。已经跑到他们面前的这个男子正是阿松家的雇工,由于跑得太急,他头上盘顶的长辫都耷拉在耳垂下了,他急切地说:
“松吉措叫我告诉你们别回去了,出事啦,已经有一帮人马,大头人带着……要抓你们啦! ”
“喔? 别急,阿塔叔叔,慢慢说。”坚赞安慰着他走近说。
原来今天早上当坚赞他们走后不久,卡日泽瓦草原的大、小头人和耶科草原头人的管家带着一大帮几十个人,咄咄逼人地到阿松家的牧场,要他们交出三个强盗。阿松感到事情有因,不祥的感觉使她断定坚赞他们那几天一定是惹祸了,她忙悄悄派长工阿塔追上坚赞他们,要他们近几日别回来,躲一躲。
迎着这帮背枪带刀的贵族们,阿松正手提着牛奶桶,她年老的父母刚转经回来,吓得两老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女儿身边来,想保护女儿。松吉措把挤满牛奶的木桶放下,安慰着父母,镇静地迎向头人去,在头人面前所有的下人和松吉措一家都按规矩揭帽吐舌鞠躬迎候。
“喂,女人,你就是扎西泽仁的女儿吗? ”
“是,是的,头人。”松吉措抬头看了看问她的那个人应道,又低下了头。
这个问话的人正是卡日泽瓦草原大头人的儿子,甲拉旺修,他仔细打量了下松吉措,又对她的父亲说:
“老头,你应该知道,我父亲一向念你年轻时对我们甲拉家有功,认为你忠恳能干,对你们放牧的这块草地不太过问,年年如此,我这还是第一次光顾这里,我们走了两天才到这里,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
瘦高个父亲弯着腰,茫然地摇摇头,然后恭谨地行礼说:“恭敬的旺修少爷,请到帐篷里歇息喝茶坐一会儿吧。”
旺修从马背上跃下来,环顾着四周说:“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三个强盗,他们就躲藏在你们家,是吗? ”
松吉措吃惊地看着耀武扬威、气势逼人的他们,她根本就不会相信所谓的“三个强盗”
就是坚赞他们。
“菩萨在上,我敢发誓,我们家没来过强盗,真的! ”
“真的是这样,对神发誓! 真的,感谢头人和老爷们的恩泽和福分,我们怎么敢藏强盗? ”老人惊惶地说。
甲拉旺修走到帐篷门边用马鞭挑开门帘往里瞧了瞧,转过身说:“这可是有人亲眼看见的,不说出来吗?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他轻轻地对他身边的那些人挥了下手,说:“把
牛棚羊圈和帐篷都搜个遍,搜! 我就不信,他们再精,总会留下一点羊蹄子印。“
其他人迅速行动起来,他却走到松吉措面前:“你们是我父亲多年信赖的差户,可你们却不忠诚。我跟父亲不一样,他心肠太好,他迁就他的臣民。我不一样,我是未来的甲波,我要严厉对待所有的差户,土司的威仪才能像经幡一样到处飘扬。我今天就要让你们明白欺骗我是什么结果。”说着,他用马鞭的鞭柄抬起松吉措的下颌,虚眯着双眼,左右端详着,似乎在欣赏着什么东西,然后说:
“想不到,在父亲管辖的天地间,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人悄悄生活在这里,父亲真是枉为甲波爷啦! 换了我绝不会让如此美丽的女人在寂寞中老去,可惜你已经老了,不过还这么动人,现在还来得及。”
不知他的话是在调侃还是真的,可把两个老人和松吉措吓了一跳,松吉措心里憋着怒气,她努力地隐忍着。
搜寻的人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了一双磨破了底的藏靴子,他们拿到旺修面前。
“这是谁的? 我看这不像是你父亲的,更不是你的。”年轻的未来土司说。
“我向三宝发誓,我们家真没来过强盗。”松吉措双手合掌说。
“那么这是你野男人的东西喽? ”
这话一下激起了松吉措心里的怒火,性格刚烈的她可不愿别人侮辱她和她爱的人,她一字一顿地说:“这靴子是我儿子的! ”她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她儿子坚赞换下的。
“嚯,厉害,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可不行。如果你才芳龄十几,那我就要原谅了,我喜欢烈性的女人,但你已经在老啦,所以我就不会原谅你。我父亲对你们太宽厚了,你看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来调教你们吧,我要让你们清楚,这片天地是甲拉家的天地,你们过了好日子,那也是我们甲拉家的福泽,知恩就得报,你该给我跪下,跪下! ”
松吉措倔强地转头看着远方,她的父母知道女儿的脾气,怕她吃亏,便双双跪下,磕着头求饶着说:“少爷,求求你啦,原谅我女儿,我们都给你跪下啦! ”
老甲拉土司确实是对下人宽厚的贵族,百姓对他的遵从不仅只是表面。松吉措的父亲比甲拉头人长几岁,在他身边值事的侍从里,他是个精明的老侍从,他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是从不怠慢,十分勤勉认真,年轻时他在与土司前往西藏拉萨朝圣时,在三岩遭到了那里强悍之民的抢劫,幸好他勇敢机智,在他的指挥下,队伍冲出了包围圈,整个队伍只受到了很小的损失。他立了大功,自然也就得到了土司的厚爱,此后多次减免他家的贡赋,当他告老还乡退休时,老土司还对他有些依依不舍。但少爷却跟他父亲的秉性差别很大,他的外表一样有父亲的高大挺拔,但他缺少的是仁慈,多的是骄横、奢淫。当他得知康藏南北部有几个地方的头人牧场被抢袭时,还有些欢喜,可后来听说那股土匪是奔他们甲拉家的地盘而来,就躲藏在他们家的草原上,他觉得这简直就是无视他们甲拉土司的存在,连招呼都不打,就住进了他们的天地,这不是明摆着要袭击他们吗? 杀!没什么可商量的,这是天经地义的,父亲老了,诸多的事情现在该由他来做主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他立刻行动起来,只跟父亲简单地说明了下就赶来了。没想到人没抓着,却遇上这么个风韵犹存、倔脾气的美人,他心里克制不住地升起非分之想。
于是他对众人说:“你们全给我去四周到处去察看搜寻,”他又指着还跪在地上的两个老人说,“喂,还有你们两个也给我去找找! ”
老人忙起身随家里的雇工一起走开去,装着认真寻找的样子,他们不知道这是旺修的诡计。见人们都四散着走远了,他用穿着漂亮的黑色丝绒蒙古靴的脚狠狠地踢了一下眼前的破底靴说: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是你儿子的靴子,对吗? 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听说过你的儿子是在很小的时候赛马摔死了,大概比我小两三岁,是吗? 怎么又钻出个儿子? ”
“是的。"
“几个? 三个都是吗? ”他嘲弄地揶揄道。
松吉措没有回答。
“回答我! ”
“是的。”
“三个都是强盗? ”
“不是强盗,是儿子,也不止三个。”
旺修对她的回答有些生气了,他举起马鞭在松吉措的身上抽了一下,但抽的并不重。
他说:“我要怎么收拾你都可以,看这里现在没人了,就只有你和我啦! ”他诡谲地笑了声。
“我知道甲拉土司的为人,他的儿子应该不会做缺德的事! ”松吉措故意这样说。
“是吗? 那么我再问问,你的野男人是聪本吗? 你生了那么多的野种,那么帮我也生一个可以吗? ”说着他就伸出手拽住松吉措的胸襟,把她用力往旁边的帐篷拉去。松吉措挣扎着骂着:
“你这个不要脸面的恶棍,真是丢尽了藏族的伦理,你枉为甲拉甲波的儿子,我做你阿姐、做你母亲都有资格了,菩萨不会饶恕你的,我要诅咒你……”
甲拉少爷挥起手就给她嘴上扇了去,他把她拖进帐篷,骂着:“真不识抬举,你都是快老的女人了还金贵什么? 我就不信你能刁蛮到哪儿去! ”
松吉措哪是年轻气盛的土司少爷的对手,她被推倒在地毯上,挣扎着的松吉措大声斥骂着喊着,好在这时她母亲跌跌撞撞地慌忙冲进来,老两口怕女儿吃亏所以没走多远,老母亲就先折回,听见女儿的骂声,就一头冲进帐篷,她一面哀求着少爷,一面去拉旺修少爷,恼怒的旺修却挥手就是一拳,把老母亲打得仰躺着倒下。
松吉措惊呼着喊着阿妈,看见母亲被打得倒下了,她愤怒地一把抓住旺修袒露在皮袍外的右手臂,用力狠狠地咬了口。
“啊嚓嚓! ”旺修疼得惊呼起来,彻底被激怒的他这才放弃了想要强暴松吉措的念头,他拳脚相加地对她施展开来,然后把她拖出帐篷,这时老父亲也赶回来,他把夫人扶起。
旺修见一些什么也没找着的人也陆续地回来,不满地大声对那些人说:“去,再找一遍,找不到就把他们家的牛羊全部杀光,一只也不留! ”
老人长跪在地,跪拜哀号着乞求:“求您啦,少爷,看在我多年伺候老爷甲波的份上,开恩开恩饶恕我们吧! 别这样! ”
“哼! 你把老爷伺候得好,但你没有把你的女儿教好,她对主子是这样的不敬不重,看来是该我来教训了! ”说着他拿起鞭子抽打起松吉措来。
没有谁听老人的哀求,也没有谁敢劝阻甲拉少爷,牛羊的惊慌哀鸣和惨叫回响在牧场,鞭答松吉措的声音和她的怒骂、母亲的哀求声回荡着……
枪声,一声枪响,使一切都停下来了,继之而来的是高声的喊叫:
“土匪来了! ”
“强盗回来啦! ”
“杀死他们,快上马,上马拼杀! ”甲拉少爷兴奋地嚷着,给松吉措一脚后就准备去上马。
这时,坚赞和塔森、尼玛从草坡后冲了下来开弓射箭,放响明火枪,好几个正在疯狂宰杀牛羊的人倒下了,塔森已经冲到帐篷前正与甲拉少爷短兵相接,尼玛却被几个持刀的围住,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近不了身地拼杀着。脸上手上都有鞭痕的松吉措和父亲抱着已经昏倒的母亲哭喊着。
帐篷和周围牛羊圈的木栅栏不知被谁点燃了火,春天宁静的草原充荡着不祥的凶兆。
几个回合的交战,坚赞和他的弟兄都挂了彩,但他们是越战越勇,塔森和坚赞围住了甲拉少爷和他的一个侍从,这时,甲拉少爷退到松吉措一家人身旁,抓起松吉措把刀放在她的颈上,得意地奸笑起来:“来呀,几位多么勇敢的强盗,你们再动一下刀剑我就把她结果了!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你对付左边的那人,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和后面的兄弟对付这个。”他的话松吉措听见了,他说的左边的人就是坚赞,在坚赞和塔森他们后面不远处,的确悄然出现一个举箭拉弓的人。
“塔……”松吉措刚喊出声就被甲拉少爷蒙住了嘴。
坚赞和塔森怕松吉措阿松受到伤害,他们不知怎么办才好,坚赞对甲拉少爷旁边那个人的挑衅开始回击起来,塔森全然不知他身后正有人瞄准了他,已经在射程之内了。松吉措情急中猛地咬了甲拉少爷捂着她嘴的手指,血都被咬出了,他本能地大叫着放开了她,这一瞬间松吉措扑向塔森,张开双臂挡在了塔森背后,那人射出的箭刚好准确地射中她的胸口上,她呻吟了声就倒了下去。惊骇的塔森正要扶起阿松,他腿上又中了一箭,松吉措无力地催促着塔森不要管她,话没说完,她就昏迷过去。
坚赞奔过来拉住地上躺着的阿松的手,难过地说:“阿松,你可要坚持住,我一定……”
“啊! ”这时一声惨叫声从身后传来,原来是扎西泽仁老人中箭倒下,老母亲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这一切不幸使三个青年激怒得如同雪山上的猛狮,他们愤慨,他们复仇的烈焰要摧毁一切罪恶和敌人,他们已经把生死置于脑后。
甲拉少爷带了近五十个人,没想到却被这三个强盗杀得只剩下了一半,还有那么多受伤的,旺修真是气急败坏,也感到胆怯了,这三个杀红了眼的强盗真的不是轻易能对付的,来日方长,收拾他们还需人马和时间,没有必要在今天与他们硬拼。他躲闪退让着找到他的坐骑,飞身上马慌忙地夺路逃了,其他人见状,也无心恋战,跟着就逃开了……
坚赞他们已经是筋疲力尽,浑身是血迹的他们没有再去追杀那些奔逃的人。刚才还是人喊马嘶鸣的牧场此时只留下惨寂一片,偶或传来一阵生命凄惨的呻吟,一些倒地未死的牛羊痛苦地挣扎抽搐、哀鸣,烟雾裹挟着血腥之味,充斥在这片草滩上。
从昏迷中苏醒的松吉措阿松看见父母躺在地上的躯体,她伤心痛苦流着泪拉着坚赞的手说:“我等不到罗布了,多想再看看他。”
“会看见的,你要挺住啊,阿松! ”尼玛担忧地说。
“你们可要记好,不要做对不起菩萨、违背良知的事! 他们肯定还要找你们的,躲得远远的吧,孩子,不要看轻了自己的生命,我只希望你们好好活着,不需要你们为我报仇……”
“阿松,我们对不起你和阿爷阿婆,因为我们,你们都……”坚赞流着泪痛悔地说。
塔森拉起阿松的手说:“阿松,我对不住您,我没能保护好你和他们。这仇恨我一定要为你报的……”
“别说这了,塔森,你一定要好好扶助你父亲做生意,别再去杀了,答应我,好吗? ”
她见塔森不回答,就再叮咛着说,“求你啦,塔森,不要这样……”
坚赞的眼睛里含着泪,他说:“阿松,我们都把您当作自己的母亲,我们敬爱您,您为了我们才遇上这样的不幸,我们怎么会不报此仇呢? ”
“我什么都不希望,只希望你们都好好活着! ”阿松用衰微的目光看着他们三个青年,期盼地对坚赞说,“其实我多想听你能够喊我一声‘阿妈松吉措’呀,坚赞……”
“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我母亲! 阿妈,菩萨会保佑你的,你一定要好起来……”说到这儿,坚赞看出阿松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她满足地微微笑了,垂下眼帘,无力地低声说:
“把我和父母一起烧了,我们不能分开……”说着她衰弱地垂下了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三个血气方刚、坚毅的小伙,流着泪水,惊惧而失望地呼唤着如同母亲一样给予他们许多关爱的阿松……
一个温馨美好的家园就在这艳丽的阳光下、在残酷的屠杀中消失殆尽,三个积怨甚深的青年心里充满了悲痛和无尽的仇恨。
“我不想杀人,可他们这些权贵们要逼我杀人,不能这样就算完了! ”尼玛几乎是狂喊着说。
“这样逼迫下去,他们就不会安宁了! ”塔森也说
“我向神剑起誓,我要以它的誓言做我的誓言,你们干吗? ”坚赞坚定地说。
“干! 怎么不干? 我早就想这样了。”尼玛握着拳头挥了下说。
“还等什么呢? 这是他们让我们选择的! ”塔森伸出手掌说。
三人用力地把手握在一起,坚赞说:“干! 向神之剑起誓。”
三人异口同声地发誓:
“救世悉安宁,出事获常住! ”
               第十八章
公元869 年,不堪权贵压迫的康巴平民,在康巴铁匠维·库西列登的领导下在甘孜、德格、昌都一带发起一场震动全藏区的大规模平民起义,藏族历史名著《贤者喜宴》称此起义为“邦金洛”,藏族文史书《续藏史鉴》记:“此起义发于康,侵及全藏,喻如一鸟凌空,百鸟从,四方骚乱,天下大乱”……
_ 第二天坚赞他们已经为松吉措阿松和阿婆阿爷的火葬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着聪本和马帮的到来。下午,如血的残阳余晖照耀着大地,马帮的铃铛声在这片草滩上回响起来。
以往每当这样的时候,松吉措总会走出帐篷,右手习惯地优雅地举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眺望远方一会儿,然后就会迎着马帮们,扬声唱起优美的山歌。这支长途跋涉的人马多年来每当听见这优美动听的歌声就会觉得一切疲惫都洗尽了,温馨快乐和幸福在迎候着大家,骡马也都会为之一振,亲切地嘶鸣几声,表示它们也到家啦。但是今天却十分的异样,歌声没有了,也看不见松吉措的身影,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人们的心。当他们走近松吉措家的牧场,赫然映入眼里的是难以置信的一片狼藉和悲惨景象。
从来都是那么坚强的桑佩聪本终于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击垮了,这怎么可能? 松吉措这样善良美好的女人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不测? 菩萨上哪儿去了,这样悲惨的结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他知道事情的经过,他终于绝望地号啕大哭着紧紧拥抱住他这一生最挚爱的女人,这一生走南闯北几十年了,见识过的女人有很多,但最让他感怀、最让他动情牵挂的只有松吉措! 她不只是因为美丽而让人动容,她有许多感动人、感染人的优良品质,她是个充满了纯洁和善良慈爱的高尚女人,松吉措! 他不能没有她,他这一生不可能离开她,但是无论他怎么呼喊,松吉措也没有再睁开她美丽的双眼,她没有再看到分别多日的爱人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她的灵魂也许已经步入了死亡之后的中阴世界,游移在人间和天堂之间,或许还游荡在牧场,等待她心爱的人来超度、安慰。
是的,松吉措是个魅力与美丽、品格俱佳的女人,她柔美如草原上盛开的鲜花,刚毅如雪山上的冰峰,热情就像温暖的阳光,纯洁的母性之爱像草原一样博大坦荡。她以她的淳朴、慈蔼关爱着她能帮助的人们,桑佩岭马帮里无论年长的或年轻的无不敬崇她,这样如菩萨、如度姆一样高尚纯洁完美的女人怎么可以突然就消失了? 连那些每当到了草场就会打滚嚷嚷的骡马都感觉到了悲哀的气氛,它们再也不能听见女主人美丽的歌声了。坚如磐石的聪本终于被悲哀击垮,他感觉到了自己突然一下就衰老了,他明白多年来长途艰辛的跋涉在艰难的茶马路上,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心爱的女人在等待他,这力量是那么神奇,使他在这样的年纪里也从没感到过疲惫,松吉措的离去,就意味着他马帮生涯的结束,他终于老了! 他终于对马帮生涯厌倦了……
马帮娃请来附近草原帐篷寺的僧人,为松吉措和她的父母超度念经,在卦定的黎明时刻为他们点燃了松柏枝,点燃了层层架起的柴垛,在塔森和坚赞的劝慰下聪本终于依依不舍放开了他心爱的女人,塔森紧拥着父亲,他极力地想以他坚实高大、年轻的体魄来抚慰父亲的悲哀,以儿子的关爱使父亲能够承受住失去爱侣的痛苦,塔森爱自己的母亲,也爱阿松松吉措,她给予他的爱护并不次于生身的阿妈。
烈火熊熊,在超度的经声中,松吉措,这个圣女一般的崇高女人和她的父母一道,化为青烟,在升腾的火光里,飞升融入浩寞的天宇,佛说,人世间积了善业和慈悲的人才能到达天堂,或者才能有资格进入北方乐土——香巴拉,那么,一生如此善良纯洁慈祥的松吉措是一定能够去到那儿的了……
经过这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坚赞和塔森终于决心离开商队,去实现尼玛他们三人复仇雪恨、除恶扶弱的理想。但他们面对一夜之间就变得苍老、憔悴,只是凝望着火光的聪本,却无法开口说出他们的打算。他们都静静守候在聪本身旁。
太阳从猩红的朝霞里升起,死者的遗骸已经化为灰烬,做仪轨的人开始把一部分骨灰和着泥土做成佛事的察叉,将送往卦定的山口、山坡上的嘛呢堆放置,其余的骨灰将撒在草滩上。
时间在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里流逝,在人们静默的悲哀里流逝,坚赞和塔森还是鼓起勇气,从坚赞被抓关进地牢、从尼玛家的遭遇到他们敬爱的阿松遭到不幸,点点滴滴地向聪本叙说着,最后说出了他们三人的打算,聪本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他一直是眉头紧皱着,好像在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几个小伙怕老人伤心,也就不敢再对老人说了。他们三人压低声音议论道:
“也许阿爸根本就没听见我们说什么,他太伤心啦,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塔森心疼父亲。
坚赞说道:“聪本是最坚强的男人,他这是不愿意,不忍心我们离开他,我知道,我理解他的心思。”
“是啊,刚刚失去了他爱的人,他怎么再忍心失去我们呢? 但是……但是……我心里窝着的仇恨像火一样的在往上窜,我无法再忍受了,唉……”尼玛痛苦地说着,长长地叹口气。
“还是再忍忍吧! 我们……”
“忍? 一个人一生能忍受多少的欺辱?!孩子们,我并没有伤心得失去理智,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时,聪本终于说话了,老人的声音虽然很苍老柔弱,但这个坚强的老人没有失去意志,他真的是不愿再失去这几个好儿子,让他们去提着脑袋过日子,那是很可怕的,必定是凶多吉少,但是如此深重的仇恨,如此沉重的冤屈,不可能就这样了结了,朵康男儿都是有血性的刚强者,有仇不报,不算是好汉,他,聪本,闯荡了几十载春秋的男人,已经在衰老了,他的儿子们可以去做他不能做到的事,但是……时世艰难,权贵压榨和勾结,势力之大是他们几个难于抵御的,他矛盾,痛苦,他也不甘心,但又犹豫不定。他深深地长吁了口气,想站起来,坚赞和塔森他们忙把他扶了起来,他一只手插进衣襟里,看着他们,低沉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主意已定,什么也难不倒你们了。你们跟我说,不过只是怕我不准许,怕我难过,是吧? ”他拉起尼玛的手,和蔼地抚摩着说,“孩子,我跟你一样心里的怒火是难以遏止……”
“聪本,您答应我们了吗? ”尼玛激动地说。
“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啊! 有血气的汉子谁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他们那些土司头人贵族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杀人? 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特权? 是菩萨还是神佛? 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再规矩又有何益? 松吉措是那么的完美、善良,他们都要迫害,这世界还有公理,还有正义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我父亲一起走南闯北,见过听过经历过多少的人生苦难,我们靠自己的智慧、靠自己的血汗挣下了家业,没想到老之将至却遇上了这样的不幸! ”聪本的眼里浸出了泪水,他取出羊毛绒帕摁了下鼻涕,又说,“如果我还像你们这样年轻,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你们长大了,我不该像母老鹰一样总是把你们护在翅膀下,应该让你们飞翔啊! 听了你们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我发现你们比我想象的要勇敢、智慧、正义和善良,我真的感觉自己是老了,马帮生涯也该结束了,完成了这次商队托运购销事宜,我就不想再跑了,这队伍也就要交给你弟弟来接管了,塔森是不会跟我回去了。你们是我放飞的三只雄鹰! 好啦,我赞同你们去做你们想做的事,狂风雪雨再大,都靠你们自己去顶了! ”说到这里聪本在坚赞和儿子塔森的肩上拍了下,他坚信他的这几个出色的儿子可算是男儿中的佼佼者,他们是不会失败的。虽然他们都听说了西藏、汉地时世动荡不安,英国和俄国频繁地想在西藏打开一扇侵略的大门,与无能的皇帝签着什么通商口岸的不平等协议,汉地民间造反起义者甚多,这就是官不公正、民不安啊。
聪本接着说:“官逼民,民必反啊,知道邦金洛起义吗? ”
坚赞点头答着:“知道,是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史称‘邦金洛起义’。”
坚赞说的“邦金洛”,是指藏区历史上的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
《西藏王统记》载:吐蕃末期,公元八百七十几年,康巴藏区“风霜荒旱,人畜多病”,加之奴隶主权贵瓜分奴隶,争夺土地民膏,康巴藏区平民不堪忍受沉重的赋税和劳役以及频繁的战乱,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平民起义,史书称为“邦金洛”,起义的领袖就是康巴工匠库西列登,他率领的队伍打下康巴藏区后开始西进,成千上万的奴隶跟着响应,起义声势浩大壮烈,直指吐蕃王朝统治中心拉萨。西藏许多地区受“邦金洛”影响,奴隶平民的起义如火如荼,延续的时间之久、规模之大,彻底动摇了吐蕃奴隶制王朝。《西藏王统记》记载:“这以后,王权递减如冬日之河水,十善法律如朽腐之草绳。……政事利乐如虚空彩虹散……”
见多识广的聪本说:“对,‘邦金洛’是铁匠库西列登在康北地区首先发起的,他和许多奴隶就是忍受不了权贵的压榨才造反的,那次是大规模的造反,对西藏、藏东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波及整个藏区,时间持续了二十年,之后的吐蕃奴隶王朝彻底衰落下去了,这其实就是民愤的结局,你们能像他一样做善良人的金刚护法神,这应该是好事,我再舍不得你们,也该让你们去做你们想做的事,儿大终有离开父母的时候,是时候了,我不拦你们。好啦,既然你们主意已定,就别犹豫了,阿爸为你们骄傲!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快离开这里,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干起来。”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坚赞对聪本说。
“好吧,那些人召集队伍也得两三天,这里又远,时间还来得及,我们都出发。”
他们给僧人们发放了布施,酬谢了他们后就离开了让大家热爱眷顾又伤怀的这片牧场,离开了美丽的卡日泽瓦草原,向着康东的方向行进。
到了沃洛卡山口,坚赞、塔森和尼玛就该和聪本的马帮队伍分手了。临行,大家都依依难舍,聪本一再叮嘱儿子塔森,希望他要比坚货和尼玛细心周到考虑事情,因为他是最年长的。
“别挂牵着你母亲和我,我会好好安慰你母亲的! ”父亲说。
“阿爸,我们会回来的,你放心,家里的事情就让弟弟多承担了,你年纪大了,该享受我们的孝敬了,但我们却要离开你,你原谅我吧,不管将来怎样,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看着阿爸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的白发,塔森心里很难过,歉疚的泪水流出了眼眶。坚赞和尼玛也含着泪光。
“坚赞,塔森,尼玛,你们……”老人哽咽地没能说出话来,他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拉着三个青年的手,用力一一握住,又在三人坚实的肩膀上拍了拍,点点头道:“去吧,多保重啦! 我等你们回来! ”
临别时,老人按照桑德尔藏族牧人的习惯,亲手把三个孩子的马匹的尾丝用细条彩缎丝各绾束成绣球般的总结,这表示的深刻意义有几层:他们三人还是刚绽放的花朵,刚出枝的嫩叶;一切都是纯洁的;三人的友谊是至真至切的,这是生死之交! 看着老人用这方式表述着他对他们深厚的情意,小伙们眼里溢出了泪水,他们知道藏族牧人的马尾之交,是最深的友情,也是最牢固的友谊! 这也是聪本对他们最深的期望……
老人没再说什么,就毅然地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马帮娃们这才惜别了他们的三个伙伴,跟着聪本走了。
三个青年站在草坡上的嘛呢石堆旁远远目送着聪本桑佩罗布依然还是那么高大的背影,看着他和他苦心经营的队伍在丁零当啷的骡马铜铃声中渐渐走远、走远了。
坚赞,塔森,尼玛知道,这一别,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他们终于踏上了一条血与火的道路,他们要完成复仇除恶的誓言,他们要让自己成为金刚战神……
清朝末,时局动荡异常。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就标志着中国近代历史的开始,中国开始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1860年法国借亚罗号事件与英国等联合进军侵入北京,烧毁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公园——圆明园,这场侵略战争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继续,历史上谓之“第二次鸦片战争”,其间内地的平民起义不断,太平天国运动历时十几年,纵横十八个省,最后终被侵略者与腐朽的封建王朝联合剿灭。在之后的许多年中,农民、工人等民众的武装斗争仍然继续着,而藏区没落的封建农奴制度也面临着平民的起义和农奴的造反。
19世纪80年代,在康南康北藏区流传着土司、头人常被袭扰、抢劫的说法,有的地方说是红面金刚出现,有的地方又说是黑面金刚再现,这一切把贵族阶层,包括西藏的噶厦政府都搅得不安宁了。特别是作恶太多的权贵更加难耐了。在梁如、鲁古、措桑等地区弥漫着这样的传说,有金刚具力神派其化身到朵康等地惩治邪恶来啦,他们每到一处,那里的老百姓就会得到好处,赞扬声越来越高,许多人也积极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了。
是的,坚赞他们三个有着正义感的青年从起事造反到第二年秋冬时节,他们的朋友已经到了百人,他们活动过的地方传扬着平民对他们的赞誉,也传播着权贵者对他们的恶毒的诅咒和发下的毒誓,要消灭他们的恶毒的誓言在一天天增多。但是他们的队伍在迅速地壮大,两年后发展到了五百多人,三个青年也成熟起来,坚赞的沉稳、敏捷、果敢与他谋事深远以及大将的气度等出色的品格使他脱颖而出,自然而然他成了他们中间的领袖,塔森和尼玛是他得力的左右手。
19世纪七八十年代,大英帝国和俄国开始加紧了对于其他国家的通商和掠夺,加紧扩大自己的殖民地,尼泊尔、印度、哲孟雄( 锡金) 等先后被占,成为英国殖民地,然后他们开始把手掌伸进了藏区,这些侵略者与腐朽的清王朝签订了诸多不平等条约,包括对西藏签订的诸如《烟台条约》、《中英缅甸条约》、《藏印条约》等。这时候藏区社会动荡不安,平民阶层对封建农奴制的反抗越来越激烈,康巴藏区南北茶马道区域,达折多( 康定) 以西,爆发了许多武装暴动,其中,坚赞他们这支队伍是规模最大的。
这以后的几年里,康巴藏区许多地方接连发生了地震、旱灾、冰雹、雪灾等等自然灾害,使许多人艰难地挣扎在生死线上,在这样的时候,一些土司头人和贵族为了弥补天灾中自己的损失,对老百姓的搜刮也加剧了,逼得民不聊生,许多人干脆舍弃了贫瘠的家园,到处打听坚赞他们这支队伍的行踪,纷纷投奔到了他们的队伍中来,人员壮大到了近千人,面对众多的投奔者,坚赞感到再不能像过去一样单纯地以朋友的方式结集聚合而战,也用不着化装成金刚神,队伍还会壮大,这就需要一个组织,一套制度和纪律。他以村寨和地区为编队单位,又合分出五路军队,统领是坚赞,副统领是塔森、尼玛,每队的领队将领都是英勇善战的青年勇士。在每路军队中,又挑选出许多年轻强悍、作战勇猛的壮士为每路的先锋队,并给先锋队命名为“达胜”,意思是灭虎兵,也就是敢死队,部队军官头领也在这些队伍中产生。
坚赞和塔森、尼玛他们经过商讨,为部队定下了一套纪律,其中就有废除所有一切形式的残害肢体的酷刑;加入其队伍的,绝不许投降,特别是“达胜”;爱护坐骑,不许虐待;不许私藏缴获所得的财物;不许遗弃阵亡的尸体和轻重伤号;不许抢劫贫民;允许报仇,追回命价;不许酗酒,借酒闹事者罚藏洋三十等等共二十多条。他们终于打出了农奴起义的旗帜,口号是:“驱邪恶,扶正义,伸冤屈。谁跟正义之剑走,谁就会有糌粑酥油! ”
他们举起的义旗是个红底黑色狗牙边、中间一把金黄色缎布镶嵌的直立的剑,这就是他们在神山洞里看见的神剑的形状,它成为他们队伍的标志,也是他们起义的精神,明火枪、刀剑、弓箭、斧头、长矛等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挥舞着这杆伸张正义的神剑之旗,占领了土司头人的官寨,杀死民愤极大的土司头人,把那些官宅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衣物等资财分发给穷人,土地、草场重新划拨,关押的差巴、科巴和没有人生自由的娃子都被释放,让他们自由选择生活道路;土司头人家中奢华的经堂里的金银佛像、法器等都赠送给了寺庙,一条条、一卷卷账本和契约都扔进了火堆,那些祖祖辈辈一直无法还清的无名债、万年债、高利贷等等各种名目的债务都被烈火化为乌有……
声势日益浩大的起义队伍,气势锐不可当,横扫康北康南许多地区。雅砻江流域的麦洛、可扎、克日多等地区也成了起义队伍的一个个据点,坚赞他们提出的“废除差役,免除贡赋”的口号传遍了雅砻江、金沙江流域,攻下康北几个土司坚固的城堡后,起义队伍声威大震,许多土司头人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们开始准备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这支农奴起义队伍。虽然贵族阶层的武装队伍刀枪齐备,但是坚赞的部队作战骁勇,吃苦耐劳,指挥得力,很快使土司头人联合的、为支差而组织起来的队伍溃败。而坚赞他们每到一处就开仓济贫,所到之处无不赢得百姓的欢迎,队伍由千人发展增加到了四五千人。如此浩大的声势,把长期高高在上的农奴领主们惊慑住了,他们开始接二连三地联名派人上告清朝政府。
继太平天国起义后中原各地爆发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清朝政府无暇顾及边疆地区的起义,只忙于镇压内地风起云涌的起义队伍,极力维护着即将灭亡的腐朽王朝。
各路土司向清朝廷求救无果,又开始向代表西藏农奴制的噶厦地方政府求援,对康区发生的农奴暴动噶厦地方政府已有所闻,封建农奴主阶级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虽然有越来越多的土司头人拉起人马加入了围歼坚赞起义队伍的行列,但是,起义队伍越战越勇,在金沙江、雅砻江两岸的康巴土地上,历经几十场战役,每一战都像他们提出的口号一样:“出击必胜,威信必树! ”
他们攻占了一个又一个据点,卡称、稻坝以西的色亚、查洛等地以抢劫为生的几股强盗也要求加入起义队伍,在川藏茶马驿道上行劫的曾经抢劫过桑佩岭马帮的铁匠村的噶布和塔洛也带着人马闻讯而投奔到起义队伍中。他们吸收了所有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以下愿意加入起义队伍的男子,起义队伍势如破竹,越过金沙江,向大土司白玛洛珠统辖的区域进发。
坚赞被大家拥戴为“东本”,就是军队的统帅。
坚赞他们之所以要决定袭击白玛洛珠土司,是因为他们截获了白玛土司的一个送信人,并搜出他写给康南大土司勒塘毛亚土司的信,信中内容是建议康区几大土司联合起来,共同消灭神剑起义队伍。他自己也四处扬言说:
“多年以前就有大喇嘛打卦预言,康巴要出现一个魔鬼的化身,他会威胁我们所有的上等人……”
他在信中还说:“小火蔓延成大火,小祸酿成大祸,趁敌还弱小,我们应该立即行动灭除,不然后悔莫及! ”
白玛洛珠有支势力强大的准军队,对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轻视。袭击他不能硬打,于是,坚赞他们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他们一面派人到处传言要攻打勒塘土司,一面悄悄地向白玛土司的领地行进,周密部署了进攻其易守难攻的坚固石砌城堡的计划。他们以两支步兵队伍从东、西两方进发,三个骑兵队伍悄悄从南北路经伲木、柯洛洞北上南下,三支步兵队伍再分中路、上路、下路递进前进,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包围之势,悄悄地一步步向坚如堡垒的白玛洛珠土司官楼靠近。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是夜间行动,白天隐蔽起来,当几路队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高大坚实的土司城堡层层包围起来时,土司一家才惊骇地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冒出如此多的人马,白玛土司从高高的窗户上伸出头四下里一看,瞠目结舌地吓呆了,交松切! 这还了得! 看那在风中飘动的旗子上鲜艳的金黄色指天长剑,分明就是传言中那支战无不胜的农奴起义队伍! 一向骄横的白玛土司又惊又急,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时下面大旗旁有个看似头领的人举起弓箭,准备射箭,白玛土司吓得慌忙缩进头关上窗,就在这一瞬间,只听窗格上“嚓”的脆响了声,一只箭簇正好插在雕花窗框上,箭头上还插着一封信,当管家小心翼翼地开窗取下箭,白玛土司按过箭上的信,打开一看,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信居然是他写给勒塘土司的! 这个犯上作乱的魔鬼坚赞明显是在告诉他,他们的光顾是有原因的。果然在这信的一角,几句漂亮的藏文行书写着:
“不是我们愿意来,是你的召唤;这叫‘师出有名’! 尊敬地向你问候:辛苦啦! ”
对这突然出现的情势,没有任何准备的白玛土司已经束手无策,他知道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为了解除眼前的危难,他只有佯装投降。他先是设宴款待坚赞和起义队伍的头领们,并让自己的女儿和官楼里长得还算漂亮的女佣极力用女色诱惑坚赞等人,并提议把自己长得俊俏的老三、他的独生女嫁给坚赞,这个白玛土司很奸猾,能说会道,也沉得住气,他在这样的情形下,表现出对坚赞他们很热情和大度,一直保持着谈笑风生。坚赞知道这是白玛土司的伎俩,他是在应付眼前他无能为力的事,官楼里的几十号人是不可能对付他们的,他的部队一样是寓兵于民,在眼前这种情形下,他是不可能调集他的兵团的。他只好用酒色的把戏来麻痹他们,对坚赞来说这招是根本不起作用的。在坚赞心目中,过去只有仇恨,现在在他的心里还深深惦念着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对眼前这些在酒色和歌舞中晃来晃去的青春美丽女子,他不可能心旌摇荡,等白玛土司表演得差不多,他就对白玛土司明确地摊牌,叫他收起所有的把戏,惟有投降才是出路,无奈的白玛土司只好照办。
没有经过任何拼杀就夺取了土司官楼,他们开仓周济所有赶来的贫穷人户,神剑队的士兵们无不欢欣振奋,但是白玛土司装得乖顺大度的样子确实麻痹了人们对他的看管,在家人的掩护下,他带了两个侍从悄悄逃走,他们向西越过金沙江,逃往西藏。
起义队伍占领了白玛土司的领地后,周边的许多头人和小土司先后都投降了。
从这里向西北挺进,越喇嘛山、可鲁可山和希戈草原的山地,就可以攻往翁扎土司的领地,直取曼图亚。初秋将至时,坚赞留下部分守军坚守新的据点,又带上大部队前进了,十几天后,他们终于能遥遥看见曼图亚了。
秋天的曼图亚满山遍野的树木和许多植物都染浓了色彩,黄的金黄,红的似火,阳光下,或是在氤氲的雾霭里都显得那么灿烂美丽,奇峰异峦环绕着起伏舒缓的河谷坝,农舍、层层地垅和结着果实的茂密的果树旁边,清澈的条条溪流奔涌着,高大葱茏的核桃树上挂着沉甸甸的青绿的核桃……
望着这片美丽的土地,富饶的村庄,坚赞心里激动而紧张起来,这儿曾经也是他的故土啊,几十年前就是父亲把这块最好的区域划给了那个贪婪恶毒的人,那人的阴谋就从这里起步,最终把翁扎土司家族吞噬了,使他从此结束了贵族生活,流落民间,受尽苦难,而今终于以一个农奴起义者的身份回到了故土,这里还有他们家世袭的庄园地,也有世袭大头人阿格塔绒的领地和庄园。想到这些,坚赞心里缠绵悱恻的是在他心底深处,他始终恋着一个他不该爱却深深铭记的仇人的女儿沃措玛,已经过去几年了,不知她因为他有没有不测,也不知她是否出嫁了,坚赞的心痛楚酸涩起来。
多吉旺登土司修建的行宫,就是那年他被兄长阿伦杰布土司分封到这里来时开始修建的官楼群,以后这里就是他妻子冬春休闲避寒的地方。这官楼还是那么耀眼,看不出有一点颓旧,可以看出,翁扎多吉对形式的注重,延续到了他对房屋的装饰点缀上,几乎每年藏历年来临时,他都会差人重新修饰一番。可是在今年,这里却很快将成为坚赞他们的据点。
庄园里的侍卫和萨都措的爷爷,与各头人等率领他们的队伍已经作好了迎击坚赞队伍的准备,坚赞先派一支小分队去摸清情况,一去就接上了火,第一个回合小分队没有硬打,就装着败退而逃。这一计果然生效了,头人们真是乐坏了,他们都奇怪这么不堪一击的队伍怎么会传说得像神兵? 于是他们都讥笑着这支下等人率领的队伍,说他们是“一堆牛粪屎下的屎壳郎,触一下就躲起来了”。还说:“连独眼森格都不如,还想打什么仗! ”
哪知这支他们称为“屎壳郎”的部队却在几天后一个深夜里,突然攻占了几个头人的村寨,轻敌的头人和他们的士兵都归顺了坚赞,只有过去的监工,小头人扎扎管家,带着全家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征服了曼图亚,翁扎多吉的庄园就是坚赞部队的指挥中心。就是在这里,坚赞和他的兄弟们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终于决定推翻康区所有的土司头人,他们商议,从目前的队伍发展和取得的战果看,他们已经有条件兵分几路而战,塔森率领一支向南进发,攻取南路诸土司,尼玛率领一支队伍向北攻打,由噶布和塔洛率另一队伍东进占据各土司头人领地,坚赞亲自率队进攻地域广阔、势力雄厚的翁扎多吉的地盘布隆德。
来到了曼图亚,坚赞才知道独眼森格是谁,他就是他的伙伴独眼多吉森格,几年前他也率了几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做了盗匪,他们抢劫的路线主要在川藏主驿道上,抢劫的对象中除了寺庙商队和桑佩岭马帮的商队、贫穷人结集的小商队不去抢,其他的只要被他们撞上,能抢就抢。同时他也经商,他的方式是把康东马帮商旅的货物抢劫到手就拿到康南去卖一部分,另一部分又布施给老百姓和寺庙,把康北马帮商旅的货物劫来又拿到康南去卖和布施,他的勇敢多谋和他的大度、慈悲善良是那么鲜明,他的劫掠行为又是那么猖狂,对他的评价很是复杂,所以人们说不论他究竟是好还是坏,他的声望在他的根据地中都是很高的,百姓和僧人都很尊敬他。他选择的根据地就是人烟稀少、景色格外幽雅迷人、道路封闭的亚德村,那里的几座雪山也是藏民崇敬的神山圣地,观音菩萨、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释迦牟尼的化身高高矗立在优美的山谷四周的顶峰。
坚赞和尼玛用几天的时间连夜赶往那里,他们想约这个勇敢的伙伴一同战斗。没想到他们赶到亚德时,却被意外的情景惊讶得无话可说了,体魄高大健壮潇洒的独眼多吉森格已经在半年前放下了屠刀,按照寺规已把刀箭都交与寺庙,刀箭都插在了寺里二楼的从善柱上,并在神佛前发下誓言。现在正努力修炼自己,准备立地成佛。在这片到处充满佛本身故事的地方,山上山下,森林草滩和溪流、湖泊处处有佛的化身,有寓意着佛经故事的诸多场景,多吉森格每当抢劫归来,总会带着大量的财物布施给神山下的那座僧侣并不多的卡拉寺庙,然后在佛像下跪拜多时,他这样做不知是忏悔还是为了祈祷平安。寺里有位常年在山洞里闭关修行的高僧,多吉森格在一次抢劫了商旅后回来正好碰到了他,对于多吉森格频繁地拿财物到寺里来布施,他不以为然,在与他摆谈中,他的话语和思想对森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直截了当指出森格之所以把劫掠的财物如此多地布施给寺里,是因为做了坏事而心虚,他心里有痛苦和不安,他感到痛苦不安是因为他良心不安,良心不安也证明他潜能中佛性在等待着苏醒,只有佛性完全苏醒过来才能解脱愚痴,心性的慈悲善心和智慧才能彻底唤醒,灵魂才能净化,这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才能在这一生里为自己负担起来生来世的责任。一切众生皆可成佛,多吉森格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他要通过修行来开悟自己的心性。坚赞他们在神山下一座小木屋找到他时,他很平静,他对坚赞他们说:
“我们都有佛性的,它是每个生命与生俱来的权利,我已经获得了部分的现实觉醒……,,
坚赞也回答他:“我也悟了,来到达充满邪恶的世界,就是要证悟和体现我们的存在,用智慧、勇气、决心和善良把邪恶驱除。”
他笑了说:“你看大了你的证悟和存在。”
“不,这是我的心性和希望的证悟。”
“米拉日巴说:‘不要抱有证悟的希望,却要一辈子修行! ’”
“是的,我选择的修行就是战斗,是驱邪除恶。”
独眼再次在他英俊的面颊上扬起了微笑:“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但宗旨却一样了。好吧,不管怎样,最伟大的事业和成就,都要用耐心、时间、毅力去证悟……”
他说了许多心性、佛性的话后就不再多说什么,坚赞和尼玛也不好再说明他们这次专程来找他的原因,也就告辞了。
临行,多吉森格眼里流露出一丝曾经是坚赞熟悉的亲切、激情的目光,但他没有说什么留恋的话,等坚赞他们走下山,对着他们的背影唱起了一首佛陀的道歌:
生命好似蓝天的云彩短暂
看吧,众生的生死就好像起起落落的舞步
生命时光好像空中的闪电
好比那急流冲下山坡
一切,一切匆匆滑过……
第二年春夏之际,坚赞带着他的军队终于踏上了绿意昂然、花如海潮、水似银丝飘荡的布隆德草原。
宏伟高大、富丽堂皇的翁扎土司官楼矗立在低矮、晦暗的房屋群中,高高的茂密的青杨老树干粗壮遒劲地伸展着它们依然强壮的肢体和绿叶。一别数年,高楼依旧,景色依旧,人事却不再相似了。
坚赞的队伍在悄没声息中进入,他们的到来好像没有让任何人受到惊动。
其实,等着坚赞他们的并不只是平静,等着他们的将是历次战役中最激烈的战斗。当他们再走近,才发现平静的布隆德暗藏着杀机,许多地方突兀地修起了碉堡,土司官宅的周围,过去是宽阔平坦的草地,现在也筑起了一道墙体,再外一层还挖掘了壕沟,每一个碉堡里的小小洞口隐约有枪口在晃动。
在壕沟里,在草坡后突然冒出许多明火枪和人的脑袋,长长的一线埋伏就在眼前,坚赞他们中埋伏了。发现这一切时已经进入了敌人的射程内,三声牛角号在高高的官楼顶吹响了,到处能藏射击手的地方都向坚赞他们射出了箭簇和枪子儿,不多会儿,死伤的人马就倒下了一大片,翁扎多吉是早就做好了要歼灭他们的准备,只冲过了一道防线,就无法再接近居住区了,这不得不令坚赞考虑重新调整战术,他们只好等待时机。
后来又是几次战斗都无结果,然后双方在彼此僵持观望,一段时间又过去了。全布隆德青壮年男子们都统归武装起来到土司的麾下,只有不能打仗的留在家里。坚赞的士兵纪律严明,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与周围百姓的老弱妇孺相处得很好,这些百姓还开始给他们悄悄提供草料了。
坚赞错误地估计了官楼里的情形,据他所知,翁扎官楼后院有一股水流是从若沃曲河的一条支流引进的,山坡上的水流上除了有一座座水能木制转经筒,还架有一排木槽,把清澈的水流引进浩大的官楼院落里,他派人把山上的引水木槽拿掉,以为这样土司宅楼里就是储存再多的水,有那么多的人在里边,坚持十几天就会支撑不住的。但是十几天过去了官楼里并没有任何骚乱,这就说明官楼里并不缺水,他们一定有暗流引进水,他派人到要有能够引进水源的地方去寻找,都无果,只好打消了利用断水使敌人投降的想法。就这样在打打停停和僵持中,时间过了五十多天。坚赞在这里既想看见沃措玛,又怕见到她,导然他们离官楼已经很近,但翁扎多吉和他的两个女儿就像消失了一样,从没有在房屋上的任何窗口露过面。
坚赞和他的勇士们只好等待着新的时机。一天下午,土司官楼围墙上开始了对坚赞他们的攻击,但是没有射击一发明火枪弹,全是箭簇在飞射。奇怪的是凡是中了箭的士兵,哪怕是轻伤,没过几天都死去了。同时,城堡里的土司也差人出来传信,说土司准备投降了,所以特意送给坚赞他们几口袋糌粑和几盒鼻烟粉,以表示他们的诚意。这样僵持了几十天,对起义队伍来说,确实是快要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他们接受了土司表示诚意的礼物。但是,不幸却惊人地发生了,没想到,吃了这些糌粑、吸了这些鼻烟的人都病倒了,这种奇怪的病很快在起义的队伍中蔓延起来,得病的人,先出现高烧、头痛、咳嗽、浑身出疹和溃疡等症状,最后就开始结痂、脱痂,没有死去痊愈了的都会留下疤痕或双目失明,这种在17世纪至18世纪在地球人居处常常发生的广为传播的凶猛病毒,夺走的生命是上亿,它极易在人群拥挤空气不净的环境里滋生,这样的病毒于藏区流传不算多,许多人口密度大的城市常有发生,这段时间官楼大院的下人房屋挤满了支枪差的人,加上水的紧缺,这司怕的病毒出现了,这就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天花。在18世纪前后肆虐在地球西半球的天花死亡率是1 %,美洲最为严重,高达90%。在中国,就是在清朝廷皇宫里也流行着这样的传染病。
坚赞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当,原来官宅内有人患上了天花,死了一些士兵,这虽然极大地引起了土司院楼里的恐慌,但是翁扎多吉很快镇住了人们的惊慌,他从坏事中看到了好事,他高兴地认为这是神在帮助他。他吩咐下面的人让那些病死的躯体继续腐烂,然后派一部分射箭手在箭簇上面抹上腐烂的尸肉,再射向起义的队伍中,在送去的糌粑和鼻烟中,也掺和了碾成细粉的带有天花菌的污物,看着一向那么坚强勇敢的士兵不战而纷纷倒下,坚赞内心的自责沉重起来,这样等待下去是下策。一天中午,愤怒的他,带着他的人开始硬冲起来,他对着坚固的官楼愤怒地大喊着:
“魔鬼多吉,你这个狠毒的小人,有胆量你站出来亮亮你的鬼相吧,我想看看你是人还是鬼? ”
他这一阵的喊骂声真的把土司喊出来了,瘦削高挑的土司依然是得意洋洋的,与他身边的几个亲随出现在顶楼上,几年前经历了一番惊吓和身体的伤痛,使他过去曾经的威仪折损了不少,比起过去真的是苍老了许多,但是他自负的神气却依然不减,站在齐腰的红色女儿墙边,向楼下四望了一阵,对骑在马上对他大骂的人颇感兴趣地看了会儿,他对身边的人说:
“我把他们激怒了,但他们又奈何不了我。哈哈! 听清楚没有,那人在骂什么? ”
“好像说你是……魔鬼。”
“魔鬼? 哈,多好的名字呀,魔鬼! 我倒是喜欢这字眼,但是人们对他们不也是这样称谓的吗? 这个厉鬼一样的小子,就像鬼魂一样老是来纠缠我,上次险些要了我的命,这次可是该我来要他的命了! ”他胜算在握地说着。
“是的,老爷,确实如此,这人才是真正的魔鬼,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土司身旁的一个涅巴说。
土司对另一个较年轻的涅巴头人说:“布楚,你嗓门大,给他们喊个话,就说我多吉甲波马上会看到他们全部都死掉的,神会帮助我,他们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我可以不发一箭、一枪,就会看到他们的灭亡,他们只是秋霜下的蔫草,快完蛋啦。”
记忆力和口才俱佳的布楚,用他洪亮的嗓音一字不漏地转达了甲波爷的话。
坚赞马上回敬道:“是我完蛋,还是你完蛋,现在还没见分晓。你是将要下地狱的恶人,不论你死在什么时候,你终归是要进地狱受惩……”
坚赞刚说到这里,见又有几个人出现在楼顶,他们全都遥遥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和他的兄弟们。他惊讶地一下顿住了,萨都措和沃措玛出现了。虽然时光已经过了几年,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却是深刻而复杂的,这一瞬间在他们三人的心中复杂的感情像波涛一样,像暴风雪一样在他们各自心里掀起、回荡。这样呆呆愣着的三个青年虽然相隔很远,但是他们能感到彼此的心境。
自从她们知道坚赞起义造反来到了布隆德,姐妹俩的心绪就不平静了,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们也体谅父亲面临的问题,所以听父亲的忠告,没有露过一次面。今天已经是这样的局面,父亲也有兴致上楼看看,她们也就没管丹真管家的劝告,先后上楼了。不见还好,一见就克制不住自己动摇的心,凝滞了几年的复杂情感在这遥遥相视的瞬间里终于喧嚣翻腾起来,这时萨都措封存了许久的千爱万恨进发了,她拿过一个侍从的弓箭,走到女儿墙边,举弓就搭箭准备射向坚赞,对萨都措的出现,大家都没注意什么,见她这唐突的举动也觉得没什么,只有沃措玛奇怪地说了句:
“这是多此一举,这样远,怎么能射中? ”果然是这样,落地的箭离壕沟以外的坚赞还很远。
对妹妹的话,萨都措心里很不舒服,她转头看着还那么关注地看着坚赞的妹妹,又看了看正和丹真说话的父亲,他们没在意她和妹妹在说什么,于是萨都措瞪了妹妹一眼,她真想扇她一耳光,她克制着内心的不满,就抬高声音对妹妹讥讽地说:
“别那么不知羞耻,你看你的眼睛都快落下去了! ”
沃措玛脸红得收回了目光,她装着没听见姐姐说的话,用手指着楼下的院墙外说:
“那支箭只越过了院墙。”
“你是说我箭法不行吗? 那个人是在射程以外,你不懂吗? 你是在嘲笑我吗? ”
“他是不会轻易过来找死的,他不傻! ”沃措玛不回答姐姐却冷然说。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有你这样吃里爬外的人吗? 不害羞,你把我们的脸面都丢尽了……”
“别说了,萨都措! ”姐妹俩全然不知父亲已经走近她们,他听见了两个女儿的低声争吵,远处那个过去只是他的仇人的小子,现在已经是作乱犯上的公敌,曾经让他的两个女儿为之动容,没想到多年后,那么雅致娇美带着仙气、纯洁无瑕的沃措玛为他表现出了那么可耻的勇气,居然把他放走了,他心里难过得比别人捅他刀子还难受:几年来他几乎是不跟小女儿说话,时间渐渐治愈了这深痛的伤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错再多,即或是对父母伤害得再深,父母也会原谅的,但他仍然不愿多和小女儿说话。他一直还担心这个魔鬼般的仇人再出现,搅乱两个女儿的心,所以这些日子严禁她们出来看外面,今天这样一露面,马上就验证了他的担忧,他曾给她们安排挑选的所有男子,她们都看不上,只对这个家伙有兴趣,他悲哀地想难道这真是自己恶业感召的结果和佛对他的惩罚吗? 他悲伤地想着,但是就在这时,一个主意很快在他头脑里盘旋,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兴奋起来,他把两个女儿叫来,跟他走到顶楼另一面,沉静地对萨都措说:
“不要再责备你妹妹啦,那是她的幼稚。”
“阿爸,你说什么? ”萨都措吃惊地问。
土司挥了下手说:“阿爸知道她是好女儿,她曾经在关键的时候帮过父亲的倒忙,现在她不会再那样了,而且阿爸也需要她帮助。”
沃措玛没想到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对她表示过父爱的土司父亲如此宽宏大量地疼爱着她,她感动得眼里盈满了泪水,一下拥抱住阿爸,依偎着父亲的胸膛说了声:
“阿爸,我……我总是让你失望,可你每次都原谅了我,我对不起你,我……”
土司抚摩着女儿乌黑亮丽的头发说:“不要自责啦,阿爸都原谅了你,好啦,怎么哭了? 我的乖女儿,阿爸知道你们姐妹俩一定比过去更懂事了,你们会帮阿爸做很多事。你们也知道阿爸的身体不如过去了,你要多帮助姐姐,她已经开始在做家里的事情了,我们都要帮助她,特别是你,你是她的亲妹妹,以后这家业和这片土地都是你们的。阿爸没有儿子,但阿爸相信自己的两个女儿是最优秀的,你们姐妹俩要团结呀! ”沃措玛点着头,拭着泪水。
“沃玛,你愿意帮助阿爸吗? ”土司问。
“怎么不愿意? 但我能帮阿爸做什么呢? ”
“能,你一定能。”土司对女儿说,然后转身对对面的几个随从人员说,“你们先下去在阳光厅里等我,我有事跟大家说。”
待人们都下了楼,他才对女儿说出了他刚才萌发的主意,萨都措的心笑了,她知道父亲给沃措玛出了个难题。是的,这对沃措玛真是太难了。自从放走了坚赞,沃措玛经历了亲情的冷遇,经历了内心无止境的矛盾痛苦,自责和思念,愧疚和烦恼,痛苦地交织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有些平静的心,再次将面临这一切痛苦,父亲让她做的事,是她最痛苦最不愿做的,但是,她还能选择吗? 她不能再对不起父亲了。可她无法面对坚赞,她被软禁时姐姐杀死了她心爱的小鹿后,她才开始感觉到心里落寞到了极点,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幼稚单纯得可笑,其实她心底深处是那么强烈地爱着坚赞,既然她被关了起来,既然她已经没有了小鹿,既然她想念经出家的想法都打消了,坚赞也答应了她不再出现在这里,她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就随自己的心愿,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开始放开自己的情怀,思念起坚赞来,心里悄悄回味品尝着爱情的甜蜜,一次次的回想,从第一次到最后看见坚赞的情景,她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那样恨她,全是因为爱。她们姐妹俩都爱上了坚赞——父亲的仇人,这真是不幸呀! 她理解了萨都措,即使萨都措经常对她尖刻地嘲讽,沃措玛也不计较,她已经拥有了坚赞的爱,她感到满足和安慰,除了对父母心里有愧疚,其他的不快又算什么呢?
虽然对这刻骨铭心的爱情,她从没抱有任何希望,但对坚赞的爱情成了她精神的依托,她知道这爱情只是美丽的梦想。她伤害了自己所有最亲的人,现在能这样过下去,拥有这份爱的梦想,她也很满足了。
她惟一期望的就是坚赞再也不要回来,什么事情都别再发生,一切就这样永远平静下去多好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真的以为任何事情都不再发生。当世人开始传说康区出了个神剑队,头领是个凶猛无敌、神通广大的叫坚赞的魔鬼时,沃措玛不相信这魔鬼就是她爱的坚赞,但萨都措却期望是坚赞,她期望着有机会跟她又爱又恨的人面对面地较量。前些日子当沃措玛终于知道这个攻打贵族们的乱民头领真的是坚赞,她惊慌和恐惧起来,那时放走他不就是要他别再回来吗?没想到,他根本就是在欺骗她,其实今天仍然是昨天的延续,昨天已经在平静淡忘的爱恨情仇,其实还是那么鲜明地凸现在眼前,她将怎样选择? 父亲叫她去做的事情,是她不想接受的,坚赞的出现也是她不想接受的,但是,她别无选择,必须去面对,必须去做。当姐姐和父亲都下楼召集涅巴们开会时,沃措玛独自留在楼顶,她跑向墙边往楼下院外看去,坚赞已经收起了徒劳的叫骂,回帐篷营地去了,沃措玛望着过去美丽平静现在乱糟糟的草地,她痛苦地伏在墙上哽咽地痛哭起来……
远远看见沃措玛的身影后,坚赞的心绪很糟糕。士兵染病死去的比战死的还多,已经四五十天了,战事没有一点进展,他恨自己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塔森在南部大获胜利,东北两线进展也顺利,而自己始终在仇人手上栽跟头,他自己又那么深地爱上了仇人的女儿,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在牵扯着他,阻碍着他,难道这一战就这么撤退了吗? 他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东本,东本,有人找你! ”一个士兵急匆匆地领着一个女人过来,在坚赞的帐篷门前停住了。
“志玛,是你? 什么事? ”走出帐篷的坚赞一眼就认出眼前等候着他的人,是沃措玛的女佣。
“是沃措玛还是多吉老贼派你来的? ”
她看了看四周一些正奇怪地打量着她的士兵,然后压低声音说:“小姐想跟你见一面,她没有忘记你,很爱你。”
坚赞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沉默了会儿,才说:“她还没嫁人吗? ”
“萨都措和她都没有。”
“为什么? ”
女佣没有回答。
“是她要见我? 奇怪,这么久了,她才想起要见我,那么在什么地方见面呢? 她可以来这里,跟你一样。”
“不,白天她出不了那道门,”志玛指了指身后远处的土司院楼的大门,“只有在夜间偷偷从侧门出来,她在壕沟外杨树林里最大的那棵古杨树下等你。”
坚赞知道,她说的那个古杨树就是翁扎土司家族世代供奉的神树:“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你是多吉老贼的仆人,说不定就是老贼的主意呢。”
“你看,小姐正在楼上看着你呢,她要我告诉你,你看见她站在楼上挥手,就会相信这是真的。”
果然沃措玛站在楼上向他挥了挥手,女佣觉得她的任务完成,就慌忙告辞了。
沃措玛见坚赞回应着她,举起双手用力地向她挥动了几下,她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想见坚赞,但这样的见面却是她不愿意的,她将为父亲的阴谋而付出所爱的人的生命,她曾经帮助了坚赞却伤害了父亲,她今天如果帮助了父亲,坚赞就会被伤害,他们都是她爱的人,他们之间没有仇杀那该多好啊! 她怎么选择都不对,父亲说了,他这一生只要女儿帮他做这件事,就此一次。但是,这惟一的“一次”,却是她千难万难的选择,她该怎么办? 真该在几年前出家为僧尼,那么现在面对的一切痛苦都不会存在了。
时间到了下午她越发地紧张,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夜晚不要到来,无望的沃措玛沮丧地守在她的居室里的窗户前,眼泪扑簌簌地沿粉白娇嫩的美丽面颊滚落着。
“现在你就知道哭,哭! ”萨都措进来了,她见妹妹这副哭兮兮的样子,恨恨地说,“这都是你自找的,真是活该啦! 神对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是要惩罚的,谁让你抢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这是罪有应得! ”
萨都措靠近没理会她的妹妹身旁,正好看见窗台上搁着的铜镜,映照着她们姐妹俩的面庞,已经有很长时间她和妹妹没有这样肩靠着肩地站在一起,俩人的面庞是如此的美丽,她感叹道:
“神啊,为什么让我们俩都这般漂亮,都爱上同一个仇人! ”说到这里,她一把抓起妹妹饰着珠饰的细密长发辫,用力向后拉了拉,把沃措玛的头弄得往后仰着,沃措玛也只是痛楚地皱了下眉头,依然没说什么。萨都措恼怒地说:
“我真是讨厌你这副不言语的模样,好委屈的样子,大概你就是靠这样的表情勾引住了那个魔鬼吧。哼,今晚,我就会看见你痛不欲生的样子了! ”说完就放开了她的头发。
沃措玛终于怨艾地说:“阿姐,你对我这样恶言恶语已经有多年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样的结局,你就别再这样对我好吗? 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去忘记他,我一直都希望家里平平安安。我没有你勇敢,所以才这么犹豫痛苦,我不愿所有的人互相伤害,杀来斗去的。我爱你和父母就像……”
“收起来吧,你的爱恐怕太多了,难怪连父亲的敌人你都会爱,其实你跟那些个淫荡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你不也爱上了他吗? ”沃措玛转过身面对姐姐说出她不愿说的话,“如果坚赞爱的是你,你会怎样? 他如果要你去杀父亲说不定你也会做的……”
听到这里,萨都措扬手就给妹妹脸上一巴掌,她咬牙切齿地怒声说:“今后如果你还在这大楼里过日子,你就应该知道怎么跟我说话! 这一耳光是要你记这住这一点,懂吗? ”说完她阴冷地笑了笑,傲慢地看着妹妹抚着面颊的惊诧的表情,很有派头地悠然转过身大步迈出了这间屋子,腰裙上的珠宝饰配随着她优雅的步态轻轻地、悦耳地琅琅响着。
夜,深了,看似宁静的土司宅楼大院并不平静,大楼里的经堂从早到晚不停地响着诵经声,多吉土司一直让僧侣们念颂着诅咒坚赞他们的经文,大家坚信,那些犯上的反贼之所以这样被阻挡在外,那是因为这些神咒的威力。
天很清朗,没有一丝云朵,也没有月亮,只有闪烁的星星在幽深的苍穹中一一升起。星光依然灿烂,它们哪管人世间这样多的恩爱情仇,生生死死,今天的夜并不特殊。但坚赞却相信这夜是沃措玛为他安排的,星光比以往更美丽,相信什么危险都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不测,他也已做好了安排。他只想告诉沃措玛跟他走,永远在一起。带着两个侍卫警惕地悄悄地向茂盛的青杨树丛走去。
在黑暗中坚赞看见了一个窈窕的黑影焦躁不安地在古神树下来回走着,一定就是沃措玛了。当她看见坚赞带着两个人向她走来时,她一下靠在粗壮的杨树桩上,紧张得用手按着胸口,听见坚赞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时,她没有答应,坚赞止住了马的脚步,他感觉这事情一定有诈,准备转身离开,这时黑暗中的沃措玛却轻声地喊住了他,是的,是沃措玛。坚赞马上掉转马头往她那边走,离她只有几丈余,突然,沃措玛说:
“坚赞,你先别过来见我,听我说。”她说出这话后,犹豫了下,还是下了决心说,“坚赞,几年前我放你走,要你答应不再回到这里,今天你不仅来了,而且还带着兵,你欺骗了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今天约你来这里是我也不是我,现在我要对你说的是,求你不要再打了,你已经成为许多人的仇敌,你虽然没信守诺言,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在今天再劝你一次,别打了,这样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我不愿看见你受伤,也不愿看见我的家人受伤,求你了,你走……”
“沃措玛,许多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说吧,跟我走,好吗? ”
“不,不可能,你听我的吧,迟早你都会输的,你走……”她看见坚赞要下马,她突然惊慌地嚷着,“你别……别下马,你走,我……我要回家了……”
坚赞见沃措玛慌张的样子,就策马追了起来,就在这时,沃措玛大叫起来:“别过来,你滚! ”
坚赞没有明白沃措玛的意思,他依然向她走近,沃措玛却向前紧走了几步说:“你别走了,要走我们只有一起死了! ”
“什么? 你……”坚赞不明白沃措玛在说什么。
沃措玛终于克制不住自己要再次伤害父亲,保护自己爱的人,她绝望地失声大叫,“你再走几步就必死无疑了! ”
坚赞和他的人迅速搜看着四周,没有可疑的动静,这是为什么?
沃措玛为自己再次伤害父亲而痛苦,她无力解决自己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出现的巨大的矛盾,她再次背叛了亲人! 她无力地跌倒在地,哭着骂道:
“你真的是魔鬼,你还要出现? 你为什么不在其他地方死掉,还在这里冒出来。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吧……”
天很黑,坚赞他们无法看清脚下这片空地有什么异样,但他明白了,这一定是多吉贼有什么阴谋,他在利用女儿的感情来除掉他。就在这时,他的一个侍卫叫了声,手腕上中了一箭,黑夜里不知什么地方射来的,接着就是明火枪响了,坚赞立刻对他的人说:
“我们中计了,快离开! ”他对沃措玛说,“沃玛,走吧,跟我走! ”
“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
“等着我,我会来接你的! ”坚赞说完跟他的人疾驰而去。
本来这是个多么好的计划,让所有土司、头人闻风丧胆的暴乱分子,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在他翁扎多吉甲波的计谋里,他设的陷阱里的铁刺和刀矛足以刺穿只要落进去的乱贼,他的仇人坚赞的身体,那是绝无生还的余地! 没想到他的女儿再次让他失望,对那个魔鬼男人如此地着迷,已经过去了几年啦,还是对那家伙有感情,他怎么就生下这么个情种! 居然可以如此地不孝敬父亲,怎么如此地分辨不出好坏? 失望的土司爷开始认为这都是因为他太爱她们的结果,从小她们姐妹俩是他心尖上的肉,手心里的露珠,他可以对一切都残酷无情,但对女儿,他的父爱就像草原的太阳一样,永远是温暖的,像湖泊一样永远那么深,自从生下来他从没有打过她们一下,是他,全怪他和夫人把这个小女儿惯坏了,如此的分不清楚是与非,如此的不懂得孝敬和感激爱她的亲人和养育了她的家,一错再错,把她杀了在什么道理上都说得过去的呀! 但是翁扎·多吉旺登对女儿怎么也狠不下心,他只是第一次亲手鞭打了女儿,他先是咆哮着责骂着打,最后却是含着泪水抽打着他一直那么呵护的小女儿,沃措玛没有告饶,没有哭泣,父亲越是打得疼,她越觉得心里好受些,当她感到父亲是含着泪水在鞭打她时,她终于有气无力地说,请父亲打死她,她不想再活了,她对不起他!
听女儿这样说,又气又恼的甲波爷更加气愤,忽然他觉得自己喘息急促了,头痛得厉害,他才停下了通常只要他挥动起来就无法停止的鞭打。夫人和萨都措没有来劝,她们对沃措玛的行为也充满了责备。此时见老爷这样疲累,丝琅才抹着泪水急忙进门来安慰丈夫,命下人把土司搀扶着回了卧房休息,丹真忙传唤了喇嘛医生来给甲波爷看病。
痛苦不堪的多吉旺登流着泪伤心地对妻子失望地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儿,丝琅,你生了个什么样的女儿呀! 她就是这样来报答我对她的养育之恩的……”
“是的,如果没有生她,该少多少麻烦……”
“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她怎么就这么倔,脑子就这么有问题,比白痴还傻,同在一家长大,萨都措却比她懂事,她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土司多吉旺登更加感到大女儿萨都措的可爱和重要,大女儿也是他最大的安慰,他一再迁就两个女儿,没有强迫她们,依着她们的性子,把婚事延了又延。要惩罚沃措玛,只有把她嫁人,让她远远地离开家吧。
萨都措没有听到妹妹的哭泣求饶声,她觉得奇怪。昨夜,当妹妹去履行父亲的计划时,她甚至在心里隐隐的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落进陷阱死去的人不是坚赞而是妹妹,因为妹妹离开她走向青杨树丛时,对她说了句奇怪的话:她也会死,跟坏蛋一起。
但是事情却不是这样发展的,萨都措以为展现给大家的情景一定是沃措玛殉情与情人一同死在陷阱里,没想到她也怕死,居然暴露了父亲的计划,当父亲的人把她从黑暗的树林里拖回来,她看见的妹妹是好好活着的,只是没有一点力气了,她这是被她自己做错的事吓傻了。
见妹妹这样护着本来是她所爱的男人,萨都措更加坚定了与坚赞较量的决心,她跟他没有完,她也不会原谅妹妹,她能肯定,沃措玛的存在,沃措玛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坚赞背叛父亲,坚赞会更加爱恋沃措玛,一想到这些,萨都措心里愤怒的妒忌的火焰就越烧越旺了,为了泄愤,她也拿起了皮鞭,走到已经受伤的妹妹身边,鞭打起这个她爱过、又如此痛恨的妹妹来,直到沃措玛昏过去,她才住了手。她说,她这是替父亲、替翁扎家、替布隆德抽打大逆不道的妖女。
第二天早晨天色大亮时,人们才发现坚赞的人马已经消失了,都说他们敌不过翁扎土司坚固的城堡和诅咒,终于撤走了。
日子过去了半年,心已麻木的沃措玛身上的伤好后,她才感到身体的疼痛帮她打发了许多流逝的时光,现在她的伤好了,反而感到孤独难耐,萨都措对她的冷遇就不提了,本来已经原谅了他的父亲又不再搭理她了,心肠柔软的母亲也就只有常常抹泪责备自己或女儿。
家里的仆人除志玛外也都有些小瞧她的意思,觉得她太不孝敬父母,太没出息了,实在让人看不起。在官楼里执事的涅巴们更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他们都略有所闻,甲波爷的小女儿,爱上了强盗,爱上了他父亲的仇人,真的是个逆子。骂得难听的人就说她太下贱了,管家丹真现在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父亲令志玛不许再侍候沃措玛了,什么事情都让她自己做。豪华、宏大的官楼里有那么多的人,惟有她沃措玛是多余的,渐渐地她的存在与否,都无关他人的痛痒,她像幽灵一样游移、居住在这幢宫殿般的豪宅里。
萨都措终于跟父亲提议该把妹妹嫁出去了,这也是土司夫妇想做的,虽然小女儿一次次地伤害他们,一次次坏了大事,但她毕竟是他们疼爱着长大的女儿,她犯的错误足可以杀头,但土司下不了这个决心,杀她不忍心,赶她出门又不愿意,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嫁得远远的,早就该这么办了,就因为甲波爷太爱女儿,不愿让女儿为难,迁就她才造成了今天这些不痛快的事情,这次就由不得她了,虽然他一直模棱两可地应付着求婚者,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期望得到他女儿的贵族人家还是不少。自己一年年地衰老了,上门女婿还没定下,万一哪天他出现什么不测,谁来帮助萨都措管理这么大的家业和天下业? 大女儿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
萨都措和沃措玛是天姿绝色,又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子女。康巴藏区土司贵族阶层常以联姻来扩大自己政治、经济上的势力,但权势赫赫的翁扎·多吉旺登却由于对女儿的溺爱,使他不忍心强求她们嫁人,另外还有个原因是这样多的土司头人巴结他、亲和他想与他联姻,如果他过早地选中女婿,会让这种热望的浪潮很快消失,他喜欢这种对他和他的女儿们寄予希望的人们围绕着,这种氛围对他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扩大威势的诱饵。这样不急于定亲,也正合女儿们的意。但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沃措玛又如此不争气,他必须选出她远嫁的人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远在康藏北界地区的克萨大土司,萨都措的婚事得等消灭了眼前这股土匪再定。他给小女儿选中的这个女婿正是多年以前在布隆德草原欺负坚赞、曾在沃措玛面前夸口会成为她姐夫的那个骄横的克萨土司少爷一贡布。
女儿的叛逆性格跟他那么相似,都去爱上不该爱的人,把这个家搅得不安宁,他把所有的恼恨都集中在了那个异乡的仇杀者身上,就是他蛊惑了两个女儿,他完全就是个索命鬼,老是在他的命运里出现,虽然他对坚赞的身份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事实却不得不让他总要把以前的往事想起,如果那个掉进悬崖深渊的小崽子还活着,那他是怎样生还的? 这太不可能了。但是种种迹象却显示着这是真的,那个小子侧面看去极像他所谓的“哥哥”——死去的前土司,难道他的亲信谎报或看错了? 罢罢,只有抓住了他才见分晓,不管他是人是鬼,他一定要抓住他,消灭他,把他的皮肉和筋骨都砸得稀烂! 曼图亚被这个魔鬼占去了,但这只是暂时的。
多吉旺登联络几路土司头人的军队,在坚赞的队伍撤回曼图亚不久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布隆德,土司头人们知道翁扎土司仅略施小计用病毒就把那么猖狂的土匪打败了,实在是了不起,对他的敬佩倍增。人们都以为这次“神剑队”失败,一定大大伤了元气,就这几路土司头人的队伍足可以歼灭他们了。但经过了几个回合的战斗,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没想到神剑队的战士都是由那些满怀深仇大恨、不堪忍受欺凌的劳苦人组成,他们的同仇敌忾,他们的那种以一当十的英勇顽强,远远胜过了为支应军差被召集起来的农奴军队。坚赞出色的将帅才能和他的品格形成了极其高尚的人格魅力,凝聚着他的兄弟和朋友们,他把部队的纪律和自己的表率看得很重,对士兵公平对待,善待百姓,对老百姓是坚持扶弱助贫,他们走过的地方很快都会赢得百姓的拥戴和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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