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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9 杨沫(当代)
  静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
  经过内心的斗争,经过痛心的自我批判,林道静终于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了那间给了她幸福又使她无限痛苦的公寓房间。
  (第二十四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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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低低的婉转的歌声飘散在一间寂静的小屋里。道静坐在凳子上,一个人对着火炉上冒着热气的蒸笼,轻轻地随口唱着自撰的歌儿:
  黑暗的牢门呀,你永远——永远关不住那灿烂的阳光;
  亲爱的同志们呀,太阳、花儿、云鸟,
  还有那年轻可爱的姑娘,
  他们穿过黑暗的牢狱的墙壁,在对着你们歌唱——
  他们对着你们歌唱。
  ……………
  她低声反复地唱了好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像醒过来似的停止了唱。揭开蒸笼,取出蒸熟了的又白又大的馒头。这时一丝看不见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啊,蒸好了。”她欣赏着自己的技术。把一切收拾好了——炉子端到院子里,蒸笼还了房东。她回到屋里,就对着那堆馒头,一个个地抚摩、观察起来:“哪个里面有铅条呢?——许宁,他们该多高兴啊!”
  自从和余永泽分开了,道静就住到沙滩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她的生活比较自由了,就用全副精神放在和革命同志的联系上。为了打听许宁的消息,她去找了许老太太。于是她和许宁的关系就联系上了。许宁被押在北平地方法院的看守所,她充做他的妹妹和许老太太一同去探望了他。当她第一次看完许宁回来以后,真是高兴得很——为她自己,也为许宁。因为许宁自从坐了监狱,看起来反而比过去沉静了,坚强了。他英俊的脸上很干净,眼睛闪着光,虽然衰弱、瘦削一些,但看不出沮丧的神色。
  “身体不错,可以吃饱……”许宁这样对铁栏外的道静叙说他在狱中的生活,“开庭两次了,法官说我的案子不重,只要登报悔过就可以释放。”
  道静睁大眼睛说:“什么叫登报悔过?——那是怎么回事?”
  许宁回头望望踱着慢步离着很远的看守,微笑变成了苦笑:“就是自首呗!”
  “二哥,那你怎么办?登不登报呢?”
  “不,不会!”许宁摇着头,语气很坚定,“我们所有的政治犯都坚决拒绝了。如果他们再逼迫,我们就要用绝食来反抗。……啊,四妹,你们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吗?那很好……”许宁先是低声说着,后来看守过来了,他提高了声音向道静亲切地含着深意地一笑。
  “要写,没有铅笔——在馒头里面夹上铅条送来……”趁着看守又走远了的空子,许宁又这样低声对道静说。她点点头,也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
  想到这里,看看手里捏着的馒头,一种青春美好的热情冲击着她,她又低低地唱了起来:
  铅条,可爱的小铅条呀!
  你藏在这白白软软的馒头里,像金子藏在砂子当中。
  啊,小铅条,可爱的小铅条呀!
  你将跳过看守阴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们的手中。
  铅条,可爱的小铅条!
  你像利剑,你像匕首,你将写下人民的反抗呼声,你将刺向反动者的咽喉。
  ……………
  她眼睛看着窗外,手里捏紧馒头,低低地不自觉地反复地唱。眼前——许宁,还有好些狱中的同志都高兴地拿着她送去的铅条,在书页的空白上急急地密密地写着。反动统治者不叫囚犯们有笔有纸,不叫他们写出人民的呼声;但是,他们拿着她藏在馒头里的铅条正在写,不停地写起来……整个黄昏她沉醉在这种愉快的想象中——她已经从卢嘉川被捕之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她为自己战胜了旧我、走上了新的生活而欢欣着。
  吃过晚饭,她把屋子整理一下,又急忙找出几本书籍包起书皮来。她知道狱中还需要书看,就用听到了的方法——
  用旧牛皮纸把革命书籍都包上一层书皮,然后在书皮上写上《三民主义》、《建国大纲》或者《七侠五义》、《西游记》等字样。她一边写一边想,要是看守看出来怎么办呢?“不管它,怕什么!”她忽然觉得一切都顺利起来了,觉得命运之神已经向她屈服了,她已经昂然地站立起来了。
  这个晚上,戴愉又来找她。并且给她带来了几本秘密刊物。他的态度很和蔼,说话慢吞吞,他环视了道静的新居后,抿着嘴唇微微一笑:“很好,朴素得很……和什么人联系上了吗?你以后可以专心做革命工作了。”
  “老戴,我已经找到许宁了。”道静高兴地告诉他找到许宁的经过。“虽然他是在狱中,但是,我感到什么地方都有革命的力量——许宁在狱中反而变得坚强了,这不是革命的力量吗?”
  戴愉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香烟,不时仰起头来倾听着道静的诉说。等她说完了,他轻轻地点点头说:“很好!许宁我认识他。他以后还会变得更好。因为狱中也是有党的领导的。这个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道静翻起戴愉送来的刊物《北方红旗》轻轻念着:“‘为创造北方苏维埃而斗争……’呵,党在号召创造北方苏维埃吗?”她惊喜地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老戴,目前形势怎么样?我实在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过去的刊物。目前形势吗?中国的革命高潮是越发接近了,我们要准备力量夺取更大的胜利。……”他慢慢地向她讲了些革命的道理,虽然这些道理道静也曾听过或者读过,但她还是贪婪地听着,并且为自己重新找到了领导人而异常兴奋。送他出门的时候,她忽然问了他一句:“明天,我去看许宁,你能不能一起去?”
  戴愉摇摇头说:“对他不要提到我。”
  第二天接见日,道静把馒头带给了许宁后,就到王晓燕家里去——为了解决生活问题,王晓燕介绍道静到她家里替她的两个妹妹补习功课。因此,每天下午她都要到王晓燕的家里去待上半天。晚饭后当她从王晓燕家里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为了省钱,她从西城向东城步行着。过了北海大桥、故宫,走到靠近景山东街的马路时,忽然一辆从景山东街开来的小汽车在她身边嘎地停住了。她漫不在意地向前走着,却不料车门一开,从车上跳下两个人来,突然一边一个人像钳子似的紧紧挟住了她的两臂,接着车上又跳下第三个人来,没容她喊出声,一大块布团同时塞到她的口中。就在一转眼间,三个人已经把她拉上车去。汽车就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第二十五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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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道静像在噩梦中。上车后还没容她想想是怎么回事,又有两只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随即一大块黑布像绷带一般把她的两眼捆得严严的。世界突然变得漆黑而可怕,她什么也不能想了。汽车带着风声呼呼地响,她的心像掉在无底的深渊中停止了跳动。
  等被人架下汽车,推到一个地方,并被人解开绑着的眼睛、双手,掏出嘴里的布块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匪徒们绑架青年”她听说过,国民党常用这种阴毒的手段捕走青年。有许多人就是这样一去不返的。
  “死吧——牺牲的时候到了!”她想着,被推进一个门里。
  这时候,她本可以睁开眼睛看看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她不睁。
  她不愿看见这罪恶的巢穴,仿佛自己一定会死似的,她紧闭眼睛,等着最后的一刻。
  “这么年轻的学生,怎么你也来到这个地方啦?”
  “为什么打官司呀?”
  “你倒是睁开眼呀?这又不是老和尚修行的地方,在这儿闭着眼干吗?”
  许多女人亲切的问询、招呼声,使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潮湿、阴暗、拥挤、发着霉气的臭味,使她立刻明白这是到了牢房,并不是什么魔窟和刑场。有人给她让了个位子,她便坐在炕沿上,由许多女犯人包围着她。
  “你为什么吃官司?”几个女人几乎同声这样好奇地探问着。
  “不知道。”道静摸着扭痛了的双臂,望着许多陌生的脸说,“我教完书走到半道上,猛不防有人把我架上汽车。蒙住我的眼,堵住我的嘴,把我送到这地方来。”
  “啊呀,这八成是政治犯呀!为什么也把你弄到这个地方来?你这算老几呀?”一个蓬头散发的瘦女人,满脸烟气,眼圈乌黑,挤眉弄眼的。
  道静急了,赶紧问她们:“你们这屋里都是什么案子?”
  一个镶着金牙的胖女人,生怕瘦女人抢了先,便急急扳着指头冲着道静数叨开了:“您要问什么案子,这可是应有尽有!花案、赌案、烟案、抢案,外带上拐带呀,私逃呀,白面瘾客呀!”说到最后一句,胖女人冲着瘦女人一声冷笑,露出了满嘴金牙。
  瘦女人仿佛受了侮辱,脸上微微一红,紧接着报复起胖女人:“您不知道!这儿还有那窑子里的婊子,娼妇老鸨子——整套全干的臭娘们!这号人,杨梅大疮长上脸还觉着好大的体面哩!……”
  胖女人火了,一个嘴巴几口唾沫一齐上了瘦女人的脸。一时哭喊声、臭骂声,几乎把腐臭、昏暗的小屋抬起来了。女看守跑过来一阵臭骂,才使屋里渐渐安静下来。道静心里好腻味。这些乌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她希望把她放在政治犯一块儿,就是枪毙也比这儿好。她一个个把屋里拥塞着的女人都看了一下:有几个乡下打扮的女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可是另一些穿着又脏又旧的绸绸缎缎的女人,却一点也不愁——有的哼着淫荡的小调;有的往嘴里吞着鸦片烟丸;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木炕上,喷着烟圈翻着白眼。
  “啊,这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道静站在墙角暗暗思忖着。忽然,父亲的姨太太,母亲凶狠的脸,淫荡的小调,劈拍的麻将牌响……过去许多忘了的情景和人物,此刻全在她脑际清晰地浮动起来了,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不愿再想这些。看看炕上没地方,便蹲在墙角抱着脑袋装起睡来。
  地上潮湿寒冷。她蹲累了只好坐下来。一夜哪里合得上眼。她反复地想着国民党为什么把她抢到这儿来?他们怎会知道她的呢?如果因为传单,因为革命的朋友,那为什么不把她关到政治犯一块?她想起箱子里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几张散发剩下的传单,箱子底下还有戴愉给她的秘密刊物,他们会不会搜出来呢?“就为这个,国民党也许会枪毙我吧?”想到这儿,她觉得又烧又冷,瞪着眼睛毫无睡意,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打了个盹。
  第二天下午,她被提出去过堂。法官刚刚问过她的姓名、年龄、籍贯等等,这时从阴暗的大堂后面走出一个西服革履的瘦长男子。他来到法官耳旁叽咕一阵,法官连连点着头。道静看着那个瘦长个子好面熟,可是一下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刚刚觉得有些惊异,法官便对她说道:“林道静,你的案子转到市党部办理。现在你可以由胡梦安先生担保释放。”
  “胡梦安?这胡梦安是谁呢?为什么由他担保释放?……”她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深深的疑虑走出了那个森冷的灰墙,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待了一夜。
  她雇车赶快回到公寓,关上门正想查查丢了什么东西,不想屋门一开,那个担保释放了她的胡梦安也跟着走进来了。
  “林小姐,受惊了!我特来慰问。”胡梦安摘下精致的灰色呢帽,露着笑脸向道静点头鞠躬。
  “呵!……”道静像蝎子螫了似的惊跳起来。她猛地跳到墙角,盯住那精瘦的闪动着白眼珠的黄脸,许久功夫说不出一句话,“他,他不是那个曾经买通母亲要讨她的胡局长吗?……原来,原来是市党部的特务……”
  “哈哈,林小姐不必害怕,许久不见了,我特来看望。请坐。”他反客为主地用手一摆让道静坐下,道静没坐,他自己欠欠身,先坐下了。
  道静怔了一会,竭力压住心头的恐慌和厌恶,慢慢走到门边,站在门框上。
  “时光真快,我们不见已经两年多了。”胡梦安吸着香烟,慢悠悠地一口口地吐着白烟圈。他带着一种安闲儒雅的风度柔声说着,“你一走,林伯母急坏了;我也急……林小姐,你晓得吗?我是如何地敬慕着你……从此以后,我灰心失意,再也不打算结婚了……”他扔掉烟头,吐了一口唾沫,向面色死白的道静觑了一眼,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是道静既不看他,也不吭声。
  等了一会,胡梦安见道静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用打火机又点着了一根纸烟叼在嘴上,觉得坐着的硬木椅子很不舒服,他把椅子挪得离墙稍远一点,用椅背顶在墙上,就支着腿仰着身子躺在临时凑成的“沙发”上。
  “你还不晓得吧?”他眯缝着眼睛露着惋惜的神色,“令堂大人已经去世了,令尊去了南方;至于小风小弟弟我本想留下跟着我在北平读书,后来他愿意跟着父亲,所以也去了南方——他们大概都在南京。嗨,林小姐,听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如意的丈夫,现在怎么不见他啊?”
  道静突地打了一个冷战,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把身子稍稍挪动一下,冷冷地说:“是的,我们很好!……”
  “哈哈哈!”一阵尖锐的像哨子样的笑声,弥漫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不要瞒着我喽,好什么,你们已经分手了。因为思想不同是吗?……好的,林小姐,我猜你的生活一定很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不要客气,一切困难全包在我身上。你一定全然不晓得我的消息吧?近两年来,我的事情还过得去,收入也还可观,又是一个单身人……”
  道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厌恶与憎恨使她一字一板地从牙齿缝里向外进着字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为什么抓我?为什么你又把我保出来?——关于过去的事我不愿意听,那个家庭和您——全与我毫不相干!”
  好容易听到道静讲话了,胡梦安直起身子放下纸烟屏息侧耳地听着。听完了,他不动声色地对道静笑笑又拿起了纸烟。
  “你问这个吗?很简单!宪兵三团晓得你参加了共产党的活动,因此逮捕了你。幸而我听到了消息,用党部的名义才把你暂时保释出来……林小姐,不要这样小孩气哟,冷静一点!你晓得吗?我是非常爱护青年的,我做这个工作,也是为着挽救青年不得已而为之的……”他自我欣赏地连连点着头,然后,做出十分娴雅的姿态慢慢说道,“如今被共产党迷惑住走上歧途的年轻人实在不少哦。林小姐,我真没想到,你跑出家庭闯来闯去,也闯到他们的怀抱里。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连声慨叹着,为了把自己安置得舒服些,又仰在他自己做成的硬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林小姐,你放心好了,有我,一切都不成问题。不管你过去有过多少危害民国的严重问题,有我——可以帮助你,担保你不会……”
  “我没有危害国家!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道静的心里像有一颗埋藏的炸弹爆炸了,她瞪着眼睛激怒地喊道,“我早看透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了!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要你的担保,也不要你的怜悯,你们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吧!”
  胡梦安的笑容收敛了,他好像挨了耳光的瘦脸歪扭了一下。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非常老练的人,顷刻间他又恢复了非常文雅的姿态。他注视着林道静苍白的然而更加显得俊美的脸,不慌不忙地说:“请不要误会,林小姐!我们是老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你可知道你的案子的严重性吗?北平街道上的许多共产党传单是谁贴的?许多学校里的传单是谁寄的?是谁想参加北平共产党的暴动?是谁的箱子里放着共产党的刊物和文件?……许多严重的事情你自己心里会明白的,不必我来多讲。蒋孝先这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些情形他全侦察到了。他,他要亲自审理你的案件,所以事情非常危急……林小姐,不是我向你表功,确实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到市党部来的。现在嘛,事情很好办,也很难办,一切全看林小姐你自己的意思了。我想,林小姐你是聪明人,你不会硬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拿着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吧?”他说得那么委婉、那么诚恳,然而又那么血淋淋的怕人。说完了还无限惋惜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道静像泥胎般愣住了。“怎么?我的事他们全知道了?”这些秘密的被泄露,更增加了她的痛苦与惶恐。她狠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也竭力克制着因过于激动而引起的战栗,忽然想:他们从哪里侦察到的呢?……
  “好小姐,不要发愁喽,有我……”胡梦安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近道静的身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用手向她的肩上搭去。
  “滚开!”道静激怒地喊了一声,一跳跳到了桌子边。喘息一下,盯着胡梦安喊道,“说传单——说暴动——说共产党——血口喷人!你们有什么证据?”
  胡梦安没有回答道静的话,他看了她一眼,拿起放在桌上的大皮包。他把皮包慢慢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红绿纸片和几本刊物,像亮宝一样向她眼前一亮,微微一笑:“这是什么?好小姐!”
  望着那些熟悉的纸片——“中国共产党”几个字赫然映到她的眼里,戴愉给她的《北方红旗》也落入强盗们的手中……看见这些,她心里一阵发热,几乎要哭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所有以前对家庭的、对社会的、对一切迫害她和妈妈、侮辱她和妈妈的仇恨,一下子全都集中到这个盗窃她的传单的人身上来。她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由惨白变成了深红。愤怒使她忘掉了怎样对付狡猾的敌人,她竟天真地轻率地喊道,“传单是我的!各个学校的传单也是我寄的!……我恨你们!恨你!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胡梦安的脸孔又狼狈地歪扭一下,接着仍然毫不在意地干笑起来:“哈哈,林小姐,我真替你可惜,聪明人为什么一时糊涂起来,不要执迷不悟呀!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他收拾好大皮包,戴上帽子。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愣在窗边的道静点头笑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聪明的小姐。对不起,打扰了。”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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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早晨,道静带着一夜不眠的倦怠,刚刚起来洗过了脸,胡梦安又走了进来。他穿着漂亮的咖啡色西装,一只手提着大皮包,一只手拿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
  “早安!林小姐,您起来啦?”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把鲜花插在一只玻璃瓶子里,就站在门边点着香烟斜瞅着她。
  道静看着那束鲜花,涨得满脸通红。她恨不得一下子把这丑东西扔出门外去。可是她克制着自己。她把手弯到背后,紧紧地捏成了拳头。
  对峙着,有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昨天,我看你心绪不大好,”胡梦安好像站累了,自己搬了把椅子又做成了“沙发”。他斜躺在“沙发”上,瞅着道静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没有谈完话我就走了。今天你该冷静下来了,我们好好地谈一谈,谈一谈。”他又燃着了一支香烟,仰着头翻着眼皮沉思了一会,然后扭过头来,盯着仍然站在地上屹然不动的道静笑道,“林道静呵,我和你家里是老世交喽,实在,我是非常关心你的。姑且不论我俩之间的事情——恋爱自由嘛,我绝不能强迫你。不过我需要声明一下:我是非常、非常爱慕你的哟,这两年多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这些,你也许不爱听,那就先不说这些。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慢慢会感到我的忠诚,我的痴情的。现在,还是先说说迫在眉睫的紧急的事情。昨晚,蒋孝先又打了电话来催问我关于你的情形,他很注意,抓的很紧,所以我只好一早就来关照你。”他猛吸了两口就用力扔掉了还剩多半截的烟卷,又闭上眼睛默然思索了一会,然后睁开眼睛笑道,“林道静,情况实在紧急得很呵!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一片好心。你还是个孩子,很年轻,不懂得社会的复杂黑暗。共产党打着救国救民救世界的招牌迷惑了多少年轻的人,也坑害了多少年轻的人啊!世界能凭一点点盲目的热情救得了吗?中国这腐烂透顶的社会,能凭像你这样一些热情的孩子救得了吗?林小姐呵,我劝你醒一醒,放明白一些,赶快从迷途中转回头来……”
  “胡说!没有人听你这个!”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些刺耳的声音,心头感到难忍的绞痛。她喊着,但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
  胡梦安仰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林道静呵,不要逞英雄喽!那有什么好玩的呢,许多的娃娃子刚被捕的时候都要耍耍这套坚不屈服的玩艺,似乎是时髦,其实呢,是傻瓜,大傻瓜!”他无限惋惜地摇着头,跷着的脚也轻轻地甩动着,似乎也在表示他的惋惜之情。沉了沉,他看道静没有动静,又进一步开言了,“蒋孝先这小子手狠得很,昨晚上又枪毙了十五个共产党,都是蛮好的青年嘛,正像一朵花一样的年纪,其中还有三个女的。林道静啊,你想一想,这值得吗?为什么要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去做无谓的牺牲?这个世界难道为你几个人一死就当真变成了天下大同?”
  “卑贱的灵魂永远不能理解什么叫崇高的事业!胡先生,有事请你直说吧。如果蒋孝先叫你来逮捕我,那,我就跟你走!”道静的眼睛一直看着窗户和门外,这时,她比较冷静地说话了。
  “哈哈,林小姐不要开玩笑了,我哪有一点这个意思。如果是我处理的问题,那什么都好说,可惜你落到蒋孝先的手里,是我硬作担保才保了你出来。不过,我要想办法,一定想办法救你。”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拿起桌子上的皮包,从里面抽出一卷钞票捏在手里,然后慢慢踱到道静跟前,伸出拿钱的手连连点着头,“留下这点钱,做几件漂亮衣服。林小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见过多少漂亮女人可都不如你……啊,不要见笑,一点点小意思嘛。”
  道静的脸色煞白,像座石像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接着啊,我要你的玉手亲自接着……”胡梦安乜斜着眼睛,拿起了道静的手。
  啪的一声,那卷钞票打到了胡梦安得意的瘦脸上。钞票飞了一地,胡梦安一霎间惊呆住了。
  道静甩手抛出了钞票;同时那束美丽的玫瑰也飞到了院子里。接着她猛地蹿到院子里去。可是当她刚刚要跑出大门口,一个立在门外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她:“不许出去!”
  另一个带枪的便衣特务把在大门口,她是跑不出去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颓然靠在二门的影壁上。喘息一下,又退了几步站在院里一棵丁香树下。她茫然地向各个住屋的门口望着,她多么渴望这时能有个地方藏起来呀,但是各个屋门都紧闭着——人们显然知道院子里出了事,都关上屋门没有声息。
  知道没有逃脱的可能,她反而镇静了,于是站在院里,静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站住!不许动!”胡梦安拾起了钞票,跳到院子里来。刚才那种温文尔雅的姿态不见了,他举着勃朗宁手枪像个拦路的强盗向道静瞄准着,同时两只眼睛闪着可怕的凶焰,嘴里发出尖锐的像豺狼一样嗥叫的声音,“好啊——好啊——好啊!……”他用打颤的声音连声喊着。沉了沉,又狠狠地咬着牙齿、晃着手枪说,“你这臭女人!你知道你是共产党的重要罪犯吗?你这个臭女人!挽救你,我好心挽救你……你,你死不觉悟,你——死不要脸!”
  道静依旧站在丁香树下。朝霞映照着她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她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她什么也没想,也没感觉。如果刽子手这时开了枪,她也就会像这样倒了下去。但是并没有。胡梦安的勃朗宁只冲着她比了两比,看着她那倔强而麻木的神情,他气得连声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打人!胆敢打人!……今天,看你是个年轻的女人先饶过你。限你三天——三天之后如果还没有悔悟表示……”他向道静斜了一眼,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小姐,那就怪不得我胡某了!”说完,一阵大皮鞋响,他挟着皮包走了。
  看着那条缠人的毒蛇走了,过了一会儿,道静才怔怔地走回屋里来,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她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软弱,屋子虽然小,但却变得这样空旷、这样冷清。看看凌乱的屋子,看看胡梦安吸剩的满地香烟头,她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
  “不要难过啦,那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欺负人?”突然一只温暖的小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摩着。道静惊异地抬起头来,只见在她的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全是同院的房客,多半都是北大的学生。抚摸她的是个美丽、苗条的女学生,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其他的人看着她,也都露着关切的神情。
  “那是个什么人呀?他为什么?……”还是那个女学生焦急地问着;其他四个男学生也用同样热切的探询的眼光看着她。
  一霎间道静觉得欣慰而胆壮了。她站起来让他们坐,擦干眼泪把这两天的经过告给了同院的邻居。那女学生听了,首先激忿地喊了起来:“狗东西!这样卑鄙无耻!”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长袍戴着眼镜的男学生,摇着头鼓着嘴愤愤不平地说:“岂有此理!拿枪威胁人,你可以到法院去告他!”
  “得啦,你邓老兄成天和古人打交道,哪里知道现在的事。”另一个青年学生对刚才讲话的微微一笑,“别说到法院告他,就是到国民政府那里,他们还不是一鼻孔出气。现在的社会真是黑暗透啦。”
  屋里这几个青年全面面相觑起来了。他们同情这不幸的邻居,但是谁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谢谢你们,”道静低声说着,“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
  “是的!……”不知哪个人轻轻慨叹了一声,接着几个学生全叹着气走了出去。只有那个女学生还留在屋里,她热情地拉着道静的手说:“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王晓燕来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跟她很好。你不知道,我叫李槐英,跟王晓燕是同学。”
  “我自己去吧。”
  “不要紧,还是我去好,恐怕外面还有人。那一会儿咱们大门口外有好几个人站着呢。”李槐英摆着手对道静轻轻一笑,像燕子似的飞走了。
  道静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天黑了,灯也没开,一直倒在床上像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充满了可怕的幻象。她觉得这会儿问题严重了,不像她在拘留所里那一夜所想的简单了。那时,她简单地只想到死,一死不是什么都完了么?但是现在——现在复杂得多了。她不再愿意死,她恨那只狗,那条毒蛇,她想扼死他,她要斗争。但是,但是她又是多么软弱无力呀!一个人,孤身一人,没有同志,没有亲人。卢嘉川、许宁被捕了;戴愉来去飘忽,无处寻踪,她将怎样是好呢?
  门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李槐英柔和的低声:“怎么不开灯?你等急啦?”
  道静开了灯,握住李槐英冰凉的小手。
  “找到王晓燕啦,”李槐英小声说,“她干着急也没办法。后来我和她一同去找了从前我们学生会的一个干事徐辉,这才有了主意。徐辉说明天下午到我屋里来找你。你看,这是晓燕给你的信。”
  “徐辉?我认识!……”道静听说徐辉要来找她,高兴极了。她谢了李槐英,想详细打听徐辉的情况,可是李槐英却说:“我回去啦。外面总像有侦探。徐辉告诉咱俩,说话要留神,也别常在一起。最好你哪儿也别去——晓燕的家也别去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正是学生们下课之后公寓里人们出出进进的时候,李槐英屋里来了一个打扮得挺漂亮的瘦小而活泼的女学生。道静隔着门缝望见了,这正是纪念“三一八”时打阎庚的徐辉。她急忙走进李槐英的屋子里。徐辉跳起来握住道静的双手,笑着说:“林道静,好久不见啦,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这时李槐英把屋门一关,跳到大门外买糖果去了。
  道静拉住徐辉的手,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徐辉看着她笑笑,说:“林道静,你拿传单叫王晓燕帮你散发过对不对?”
  道静的眼睛亮了。愁郁的脸上焕发出红晕来。她轻轻地点着头:“是我——你帮忙散发了么?”
  “不!先别说这些。请你说说你这次被捕的经过吧。”徐辉的眼睛忽然变得像锥子一样锐利而明亮。
  接着道静就把被捕经过和碰见胡梦安的情况向徐辉说了一遍。徐辉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时而摇头笑笑,时而拍拍道静的肩膀皱皱眉头。听道静说完了,她就好像熟朋友一样地批评起道静来:“林道静,不要嫌我说你,你的斗争勇气还不错,性格也直爽可爱,可就是策略太差了。对于刽子手,你干吗那么诚实?简直可以说是傻。你不该承认传单是你散发的。还问你,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被捕的?你自己闹清楚了吗?”
  道静紧紧拉住徐辉的手,望着她的好像两盏小灯一样精明的眼睛,红着脸说:”徐大姐,我真是傻——傻极啦。被捕的原因吗?我真也闹不清。糊糊涂涂的。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嗯……”徐辉沉思起来了。“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想逃脱。但是不知道怎么逃。”
  徐辉笑了。
  “对啦,该这么办!要坚决这样做。我们一定帮助你。”说到这儿,李槐英抱着一包花生、瓜子和沙果回来了,一进门,她悄悄地对道静说:“小林,外面有人找你。”
  “谁?”道静吓了一跳。
  “不认识。”李槐英摇摇头。
  道静赶快站起身,用焦灼的眼睛看着徐辉,好像问她:“怎么办?”可是徐辉不慌不忙地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道静笑了。
  (第二十七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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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道静听说有人找她,赶快走到院里去。只见自己屋门口站着一个面孔白白的西装青年,可是并不认识。这个人一见道静,就向她走来,望望她,并且一下拉住她的手喊道:“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弟弟,小弟!”道静看出是弟弟小风时,高兴得喊了出来。三年不见,弟弟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小伙子。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屋里,忘掉了一切苦恼笑着问他,“小弟,坐下。这几年你和家里的情况都怎么样?”
  林道风并不坐下,站在屋子当中东张西望地端详起来。他在端详屋子的装饰,端详姐姐的打扮。渐渐,他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姐姐,听说你结婚啦!怎么,怎么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嗯,一个人住在这地方。小弟,坐下呀。”
  道风掏出手绢拂去椅子上的尘土,才坐下来问:“那么,姐夫呢?”他把眼球一转笑着看着姐姐,“他是做什么的?很有钱吗?”
  “提这些干吗!”道静有些不耐烦了,“跟他早离开了。我问你,家里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你从哪儿来的?”道静虽然恨这个家庭,从离开它之后,再也没有理过它,可是在这一霎间,还是流露了对它的怀恋和关切。
  “妈妈病死了。”道风若无其事地说,“去年死的。这两年我一直跟着爸爸……嘿,你不知道,他又做了官啦。我们住在南京——不对,他在南京,我在上海。他还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上海震旦大学的学生啦。”
  “那么,你现在到北平干吗来了?父亲呢?”
  “父亲吗?”林道风掏出精美的手绢一边挖着鼻孔一边说,“他老人家缺钱花,想起口外的地虽然都卖掉了,可是卖的价钱太便宜了,就叫我帮他再去向佃户找找地价。他先到热河去了;现在,我留在北平去运动热河省政府秘书长的姨太太。不然,不用武力压迫那些穷佃户,钱可不大好弄。”
  这时她才看出道风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油光的头发,眼睛虽然很大,却流露着浮夸和轻率。“哦,他原来变成这样了……”她皱起眉头来了。
  “小弟,你可别帮父亲做这些缺德事!”她忍不住地劝起弟弟来,“那些佃户没吃没穿够多么苦。那些地不是已经卖掉了吗,卖过的怎么还能再卖钱?扒了人家的皮不算,还要抽骨吸髓!”说得激动了,她忘情地高谈起来,“小弟,我现在才明白,父母——加上你我全是罪人。咱俩都是喝佃户的血长大的。父亲就等走母亲的死路了,可是咱们还年轻,还可以跳出来……”
  道风听着这奇怪的议论,吐吐舌头,打断了她的话:“姐姐,你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爱人啦,她叫高玲玲,嘿,可漂亮呢。校花,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订婚了,父亲说:只要我们能到口外弄回一笔钱,他就拿这钱给我结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一个人也没法子叫那些穷佃户全阔起来;还是叫他们一人拿出一点钱来帮帮我吧。”
  听到这种极端自私的话,道静好像受了侮辱似的火起来了:“小弟,我真想不到你变的这么庸俗、丑恶!你说的什么话呀?完全是地主、资本家的言论!知道吗,这个阶级是没有出路的!它注定必然要灭亡的!……”她激动得忘了自己处在怎样险恶的境地,竟向弟弟滔滔地讲起阶级斗争,讲起人类社会的发展前途来了。
  道风挖着鼻孔,越听越厌烦。听到后来可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抓住自己的呢帽,嘻嘻地笑道:“姐姐,别罗嗦啦!你一定是个共产党吧?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用手轻浮地向道静的脖子上一抹,放低了声音,“啊,可留神你的脑袋呀!”
  道风走了半晌,道静还站在地上。“傻透了,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呀?”她愣愣地想,“以为是弟弟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谈吗?‘对那般人,你干吗那么诚实?’”她突然想起徐辉的话,好像重重的挨了一鞭子。渐渐,她从亢奋中冷静下来了,想起徐辉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明天傍晚在家等着,会有人把你带走。千万机密!任何人也不要叫知道。”她笑了。她摸着自己发热的脸轻轻地嘟囔着:“比起她来我真是一个大傻蛋!”孤独的感觉消失了。她被随处都能遇到的人类最珍贵的同情与正义的支援鼓舞着。她想: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动、你挣扎,你肯咬紧牙关,那么,总不会把你沉没。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忽然徐辉的话又锐利地刺到她的心里:“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被捕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她撂下手里的几本《世界知识》,坐在床边沉思起来。她想,除了余永泽和王晓燕知道一点她的情况,而最近最清楚她的情况的只有戴愉一个人了。余永泽还不致告密她;而纯洁正直的王晓燕更不会;可是戴愉又怎么可能呢?他是革命同志呀?她茫然了,想不出个究竟来。
  “你干吗那么诚实?简直可以说是傻!”她又想起了徐辉的话,自己嘲弄着自己。“叛徒——难道革命阵营中就没有一个叛徒吗?”卢嘉川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就告诉过她,因为出了叛徒,许多同志才被捕的,这样一想,她觉得戴愉有许多行迹可疑。可是,才一这样想,她又立刻责备起自己来:“不,不,绝不可能!”她又推翻了对戴愉的怀疑,觉得这是无稽的想法。黑夜,她灯也没开,一直躺在床上七上八下地想着,不知应当如何去认识这些问题。这时,她的心头忽然拥塞了许多言语,她要把这些言语告诉什么人。她渴望、她窒闷。卢嘉川——她最敬爱的人如果这时在这里,那,一切该是多么不同啊!一想到他,她就霍地跳下床来扭开了电灯。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她要写。
  “卢兄:”她坐在桌前写了这两个字又把它抹去,接着再写下去就不提名道姓了。
  我最亲爱的导师和朋友:在北平,在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九日我写这封信给你。可是,此时我不知你在何处,在什么监狱,甚至遭受了什么样的命运,我全不知道。然而,朋友,我不能不写呵,我要告诉你,有许多话要告诉你。首先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你听了是会高兴的,这就是:我已经从过去的彷徨、犹豫,坚决地和你走到一条道路上了。我已经战胜我身上那种可怕的小资产阶级的毒素——留恋旧的情感、无原则无立场的怜悯,而投身到新的生活中了。具体地说,我已经离开余永泽了。想起过去一年多的日子,朋友,我是多么沉痛、悔恨、羞愧难当呵!我去找李大嫂的那个夜晚,回来之后,你已经走了,接着你就被捕了。在你遭遇危险的时候,我没有能够及时帮助你,这是我终生难赎的罪恶,是我永不能饶恕自己的过失。但是,我没有被这种悔恨的心情压倒和吞没,所以,我不请求你的宽恕,我只想告诉你:你被捕了,但是,我又起来了。而且,我相信会有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青年也站了起来。虽然,我很幼稚,绝不能和你相比。
  写到这里,她思索了好久。窗外西风卷着落叶敲打着窗纸。深秋了,她穿得不多,从窗隙透进来的冷风,使她感到了微微的寒意。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在她的心里汹涌着,使她忘掉了冷,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险境,一泻而下地写下去:
  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告诉你:我也经受了一点考验。最近的遭遇,几乎叫反动派把我毁灭了。然而,正当我危急万分、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党——咱们伟大的母亲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朋友,我虽然焦急、苦恼然而,我又是多么幸福和高兴呵!是你——是党在迷途中指给我前进的方向;而当我在行进途中发生了危险,碰到了暗礁的时候,想不到党又来,援救我了……现在,我还没有脱离险境,可是,我有信心会离开。一想到我的生活也像你们一样,充满了传奇、神话一样的故事,我是多么快活呵!
  最后,我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向你说两句心里的话,从来不好意思出口的话……不要笑我,如果你能够见到这封信,那么,同时你会见到一颗真诚的心……不要笑呵,朋友!她不会忘掉你的,永远不会。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与死,不管今后情况如何险恶、如何变化,你,都将永远生活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能够和你再见呢?我们还能够再见吗?……可是,我期待着。我要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如果真能有这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的进程中,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呵!……朋友,但愿我们能够再见吧!保重,你坚强的斗志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信写好了,道静读了又读。此刻,她捧着的信,仿佛不是她写给卢嘉川的,而是卢嘉川冲破万重困难寄到她手里的信。她贪婪地读着自己所写的信,沉醉在一种异常激越的情绪中,忘掉了包围着她的阴云和苦恼。
  “怎么交给他呢?”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中,她捏着信微微地笑了。确实,这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第二十八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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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王晓燕走进父亲的屋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好像有多大心事。母亲急了,忙着问女儿:“燕,你怎么啦?又是为功课着急啦?”
  “不!”晓燕摇摇头,皱着眉,比平日更大人气。
  “哎,怎么啦?跟我们说说呀。”
  晓燕把头放在桌上还是不言语。
  王教授走过去,扳起女儿的脑袋,慈爱地点着头:“晓燕什么事都不瞒着爸爸——好孩子,有什么难事对爸爸说吧!”
  “爸爸,你们一定要帮助我!”晓燕看看父亲,又瞅瞅母亲,满脸带着忧郁。
  “说吧,孩子,什么事叫你这么为难?”
  “林道静叫国民党坏蛋逼的非常急,她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为她难过。爸爸,咱们一定要救她……”晓燕说着掉下泪来。
  教授和夫人同时惊疑地望着女儿,使劲分辨自己的耳朵里都听到些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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