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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19 杨沫(当代)
  晓燕给母亲搬过一把椅子,王夫人坐下了。她温存地看着丈夫和朋友们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好菜,随便吃一点,”她特别看了戴愉一眼,伏在他耳边关切地轻声说:“饿了吧?多吃一点!”戴愉不好意思似的看着这位慈母点头一笑:“谢谢。你受累啦!”
  “不。”王夫人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看着旁边的晓燕笑道,“晓燕可是不会烧菜呢。将来,我来替你们烧菜好吧?看,吴教授总是抬举我。”
  “秀文,你也来喝一口!”王教授好容易找到吴教授住口的空隙,举起酒杯拿到妻子面前,“今天为了君才、老范、还有咱们的话匣子老吴和彦文,你可大大地卖了力气。好!酬谢你一杯!”
  王夫人接过酒杯喝了一点,吴教授立刻也举着酒杯赶了过来,“嫂夫人干一杯!为你们夫妇,为晓燕和君才的幸福……来,晓燕,老伯也敬你一杯!”
  晓燕今天真有些像新娘似的羞涩不安。妈妈一定要请君才吃饭,而且还请了父亲的两位朋友作陪。照母亲的意思,虽然不勉强要他们举行订婚那一套仪式,但是总也要名正言顺地通知亲戚和最好的朋友一下。因此一个星期以前母亲就开始准备起来。她替晓燕缝了一件漂亮淡雅的墨绿色绸夹袍,也替君才打了一件毛衣,缝了件外衣。今天晓燕就穿上了这件新夹袍,像新娘一般端庄而羞怯地坐在桌旁。往常父亲的朋友们来了,她喜欢和他们一起谈些问题,交换一些意见——
  她是有意识地在给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做工作。但是今天,母亲虽然没有明说在给她和郑君才行订婚礼,可是,从大家的口吻中,从姑姑的眼色中,尤其从妹妹们的伶俐的小嘴中她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姐夫!姐夫!”淘气的三妹凌燕跟在晓燕的身后用小手指点着戴愉喊道:“大姐!大姐!姐夫!姐夫!……”
  晓燕红着脸,躲着姑姑干枯的眼睛里面那种羡慕的眼色;也躲着戴愉不时回头瞅她的温存的眼睛。她含羞地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给一直沉默不大开口的范维周教授夹过一些菜,说:“范伯伯,吃呀!今天您怎么这么沉闷?”
  “对呀,老范,今天怎么啦?”王教授也接上一句。
  范教授约莫六十多岁,留着花白的小胡子,穿着一件污旧的沾了许多油迹的古铜色的绸夹袍。他的动作是迟缓的,没有生气的,半天,才慢慢地抬起眼皮问道:“鸿宾,老吴,你们国立大学欠薪欠到几月份了?”
  “唉呀,不提这个还罢了,一提这个——”吴范举教授不等王教授开口,又晃着圆亮的大脑袋滔滔地开了话匣子。“自古以来,做官越做越富,教书越教越穷。到了中华民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索薪运动——一年,两年,三年,晓燕你数着点!从民国六年我开始教书起,一直索到如今,整整一十八年,我参加索薪足足有了四十八次!不,不,有五十多次了。……说的倒还好听:大学教授国家栋梁,连车马费每月薪金二三百大洋,可是,给到你手里的是什么呢?闹半天原来是一张空头支票!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一文不发。……这,正如老百姓所说,人是官的,肚子不是官的,它一日三餐绝不留情。于是只好当当、借帐、求亲告友,日坐愁城。吃了这顿,有时要愁那一顿。可是说起来怪好笑,既然是教授嘛,还要维持教授的门面。包车夫不好意思辞退,老妈子也不好意思辞退,出门还要挺着腰板挟着一个大皮包——真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其实呢,皮包里除了几张旧讲义,一文不名;身上除了穿的一身破西服,一件不剩……哈,哈,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混了一生——混了一生!老范,莫非又穷得紧了?穷愁何时已也?老兄,我劝你还是想开一点吧!”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累得满头大汗。他擦擦汗还想说下去,王鸿宾赶快接着说道:“好!老吴算把咱们教授的生活形容得淋漓尽致了!”他笑着,转了话题,“这些现象,过去我总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总希望来个好人政府,那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如今,”他放下筷子点起一支纸烟,仰在椅背上对晓燕和戴愉点头一笑,“说到这里,还该让他们这些青年人喽。君才和晓燕他们对许多问题比我们这些老头子分析得还清楚,看的还远大。君才,你说说,你看形势将要怎样发展下去?华北一天天紧张,日本人的飞机日夜在北平上空飞来飞去,人心呢,惶惶不安……”
  轰隆隆一阵沉重刺耳的马达声,忽然在晴朗的天空轰响起来。王教授的话嘎地被打断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吴教授像个活泼的大孩子,他首先从餐桌旁跑到院里去。接着晓燕、戴愉、王教授也相跟着到院里来了。
  一架飞机低低地沿着树梢房檐缓缓地飞着,仿佛这城市空无一人似的,飞机在慢慢移动着。机翼上,鲜红的太阳徽傲慢地俯瞰着这被涂炭的土地。吴教授伸长脖子仰头瞅着;王教授看了一眼就扭过了头;晓燕看着戴愉痛苦地小声说道:“不要看它!进去吧。”
  人们都带着不可抑制的苦闷走进屋来了。
  范教授和王彦文没有出去,他们在谈着什么。王夫人和陈嫂在收拾残乱的餐桌。
  一进屋门,吴教授又大发感慨了——没有吴教授时,王鸿宾教授是一个活跃人物,他常常是高声说笑,慷慨发言;可是一碰到嘴巴不闲的吴教授,他却要退避三舍,再也轮不到他。至于屋里的其他人,就更加插不上嘴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摇晃着西瓜亮头,连连敲着桌子激忿地喊道,“朋友们,国亡无日啦!国亡无日啦!……如果我现在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我要立刻投笔从戎,雪此国耻!”
  “老吴,你少说些废话吧!”范教授噘着小胡子忍不住打断了吴教授的话,“你光会喊,真像个毛头小伙子!可是,北大南下示威捐款时,你为什么才捐了一块钱呢?好意思拿得出去呀!我最讨厌放空炮的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们早到了知天命之年,又何必还像小孩子那样乱喊乱叫呢?……”
  吴教授愣了一下,脸一红,立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老吴难道是个圣人,生而能知全世界未来大事?……好啦,老范,你这老头儿太固执,我不跟你争论。可是,你看看鸿宾怎么样?……当年,他对适之敬若神明,如今他痛恨他的实验主义,痛恨他的读书救国,痛恨他向帝国主义摇尾乞怜……难道区区小弟也不能有所悔悟吗?哈’哈,老兄,我们知识分子都失之能说而不能做;我看你老兄却连说也不会说!”
  在这两位老教授争论的时间,晓燕拉了戴愉一把,悄悄在他耳边说:“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咱们应当和他们谈谈。”
  戴愉盯着吴教授摇摇头:“这样的人不值得!燕,现在我要走了,晚上,我再来找你。你等我,有话讲。”
  “你这个人——真是!”晓燕觑着吴教授对戴愉小声说,“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呀,你干吗……”
  戴愉没有回答她,和屋里的人告了别,走了。这时王彦文拉着侄女的手,坐在茶几旁,又像喜悦又像忧愁地慢慢叮嘱道:“燕,终身大事啊,我为你高兴……这个人嘛,看样子也还好,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怕他……告诉我,他也是个危险的人吗?你,你怎么也变得跟林道静一样了?连你爸爸都变了。我真——真有点儿害怕……过两天我想还是回定县去好。在你们这儿,我心神不安。”
  “姑姑,”晓燕亲切地瞅着姑姑黄瘦、衰老的脸,“姑姑,您放心吧!我们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我早就想问您:您还恼林道静吗?别恨她,她是个好人。”她那善良无邪的眼睛里流露着乞求宽恕的神色。
  “对!上帝主张对一切仇人都宽恕。”王彦文低微的声音里蕴藏着痛苦和不可名状的怨愤。
  “不,姑姑,您还是不要宽恕的好!”
  说罢,她竟甩开姑姑,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晚,戴愉又来了。在晓燕的房里他们喁喁不休地谈着话。
  “才,你看白天妈妈那叫干吗呢,……”晓燕白净细嫩的脸微微羞红了,“我也像当年的林道静,怪讨厌这些虚伪的形式。”
  “林道静当年怎么样?”
  “不告诉你!”晓燕摇头笑道,“你打听到她的消息没有?
  从她搬走后,两个月了,再也没见她。你知道我怪不放心,怪想她的。”
  道静离开晓燕的家和刘大姐去住机关,因为工作的关系,更因为晓燕和戴愉的关系,她一离开晓燕,就没有再看过她。
  因此,晓燕时常怀念着她要好的朋友。
  戴愉捉住晓燕的手抚摸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光焰。他沙哑着嗓子说:“燕,我常常觉得你对林道静比对我还关心。可是,傻姑娘,你太诚实喽——她现在恐怕早就忘掉你了!”
  “你说什么?才!”晓燕笑道,“她怎么会?……她是忙。不然也许生了病。”
  一缕狡黠的难于捉摸的微笑,从戴愉沉闷的仿佛浮肿的脸上透露出来。他看着晓燕并不在意他的话,就点燃一支纸烟慢慢吸着,又说:“你不是打听她好久打听不到吗?我在昨天才从一个同志那里打听明白了。原来,原来——我说出来你会大吃一惊,你是绝不相信的……我真是没办法告诉你。”
  “什么?你说什么?”晓燕红涨着脸,喘吁吁地打断了戴愉的话,“才,说明白点!倒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戴愉拉着晓燕,吻着她的手。好像怕吓坏她似的低低地说:“燕,我的好同志,相信我。林道静是个可耻的叛徒——她欺骗了你……”
  “那怎么会!才,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瞎话!”晓燕怔怔地瞅着戴愉,一字一句痛苦地说。
  “信不信由你。这是市委正式告诉我的!”戴愉忿忿地吸了两口纸烟说,“她在你这里住的时候不是已经表示厌倦革命了么?”
  王晓燕怔住了。随即哭了。她伏在桌子上好像突然听到她热爱的朋友的死耗一样痛心地哭了!
  “不,不,才!我不相信!不相信!”哭了一会,她抬起头,狠狠地摘下眼镜,狠狠地擦着眼泪摇着头,“你是道听途说!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瞎说!瞎说!”
  王晓燕迥异寻常的激动而疯狂的神态使得戴愉吃了一惊。他浮肿的黄脸似乎更加黄了,黯淡的眼睛也似乎更加黯淡了。
  “燕,安静一点!”他抚摸着晓燕的肩膀,断断续续对这诚实笃挚的姑娘,编着恶毒的谎言,“燕,亲爱的,世界上还有比我俩更亲密的人吗?我爱你,是用最真诚的心爱你的。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我怎么能诬蔑她、伤害她呢!真的,你的斗争经验少,理论水平也差,不知道党的高级领导同志,在敌人严刑拷打下、威胁利诱下还常常有人叛变的;何况林道静一个地主阶级出身的小姐,碰到敌人一威胁,再一利诱,那,那叛变党不是很、很自然的吗?”
  “那,那你的家里不也是大地主?”晓燕睁大泪眼泄愤似的顶了他一句。她太痛苦了,好像戴愉把她的朋友毁了似的,她把心中的怒火向他发泄起来。
  戴愉赔着小心,把晓燕扶到床上躺下,对着她闭着眼睛的苍白的脸,怔了一会儿。这罪恶的人,又改变了腔调——
  他伏在床边轻轻地忏悔似的,声音又低又慢:“好心的姑娘,原谅我。也许这消息不确实……不管怎样,我们革命不是为了她……你的爱人是共产党的北平负责人,你,难道没了林道静,你就不能革命了吗?”
  “君才!君才!”晓燕拉着戴愉的胳膊又哭了,“我要忘掉,忘掉她——忘掉这无耻的女人!你,你,君才,你——我们可永远不能像她那样呀!”
  戴愉的脸像一张白纸。他的黑暗丑恶的灵魂在这善良而纯洁的心灵面前似乎也感到了一阵按捺不住的战栗。他狂吸着纸烟,几颗冷冷的汗珠滴到了晓燕柔黑的头发上。
  (第二部第二十七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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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深秋的夜晚,北平街头骚乱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这时,一辆黑色小卧车开着不甚明亮的车灯驰过了鼓楼大街,正朝交道口一带跑去。车内,前面坐着一个年轻健壮的司机,低低的鸭舌帽遮住了他的面庞;后面坐着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服装都是普通的职员模样。其中一个有一张精明而安详的脸的是江华;另一个就是戴愉。他面色惊惶,但竭力装做镇静,鼓鼓的金鱼眼睛茫然地瞠视着江华——他是近来党和戴愉发生联系的唯一的人。他们每次碰头都是临时规定在某个街头的电车站上。碰头后,在街上走着简单地谈几句话,江华便迅疾地不见了。为了通过江华获得共产党的信任,因此,戴愉没有布置逮捕他,反而做出十分忠诚、渴望进步的神情,希望组织多给他工作。
  今天例外地,江华接他坐上汽车来谈话了。开始戴愉还非常高兴,以为共产党组织又信任了他,将分配他做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他在碰头地点上了汽车,汽车载着他们迅急驰上鼓楼大街的马路之后,戴愉吓得面孔发黄了。
  “今天,我代表党来审查你这个无耻的叛徒!”江华的声音低沉但是清晰有力,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汽车内熠熠发光,“说出来!你叛党之后,都替敌人做了哪些罪恶的勾当?一件件说出来!”
  “我不明白——不要误会……”戴愉想大声反驳这种对他的“诬蔑”,但他竟做不出来、说不出来了。他惊慌地向遮着窗纱的车窗外偷偷地望了一下,下意识地准备着万一的变故。
  “真不明白么?”看见戴愉向车窗外偷看,江华就把双手慢慢地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微微一笑说,“放心!我们并不想杀你。不过向你宣布:党已经决定永远开除你的党籍,从今天起,你再也不能玷污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了!”
  “啊,开除?”戴愉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在迅速驰过的昏黑的马路上,车身猛然颠簸了一下之后,他就势斜倒在车窗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开除?我一九二五年入党,为党做了多少工作……不能开除我啊!”他抽抽噎噎地哭着,好像真的碰到了伤心的冤枉事。
  江华靠在座垫上,眼睛看着戴愉眨了几眨,冷冷地说道:“你还抵赖不肯认罪?好,现在就来宣布你的罪状……”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纸,但暗黑的没有开灯的车内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捏住这张字纸,低声地、但声色俱厉地说:“你一九三三年曾经被捕叛变,接着你又混入党内为敌人干了一系列的血腥勾当……拿去!你一切的罪状都在这上头!”他把字纸扔到戴愉的手中,“再告诉你,你不仅被开除了党籍,根据你的罪状,中国人民还宣判了你的死刑!”
  “死刑?”戴愉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看着江华粗壮的躯体,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的,死刑。”江华严肃地答道,“中国人民宣判了你的死刑,但是现在并不处死你。如果你今后洗心革面再不做反革命勾当,那也许饶了你;如果不,如果还胆敢再继续作恶,那么等到胜利那天,可要小心你的脑袋……滚出去!”江华说到这里,汽车开慢了。这是一条宽阔的然而寂无一人的马路,在转角处,江华突然把车门一开,用力一推,戴愉也乘势一溜,在汽车还在开行的时候,他像一摊肉泥般被抛到马路上。
  汽车接着就转了弯如飞般驰去,转眼间不知去向。
  戴愉倒在坚硬冰冷的马路旁,连吓带震昏过去了。但是不久他就自己醒转来了。因为行人稀少,并没有人发现他。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茫然地向四周望望,想辨别这是北平的什么街道。看了半天,他明白了,这是大佛寺街的转角处。
  “哦,还是布尔塞维克噢!”他摸摸被摔伤了的脊背痛处,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嘲笑,“死刑?”他的金鱼眼睛突然流露着困兽般绝望的光焰,“等到胜利那天?……布尔塞维克同志,你们失策了!”
  这晚,他没有回到他的上级兼情妇那里去。本来没有她的命令,他也不敢每天去的。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个上等旅馆的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扭亮了电灯,首先从口袋里掏出江华刚才给他的那张纸来。
  这份中国人民的判决书上这样写着:
  戴愉,又名李天民,化名郑君才。今年三十岁,浙江宁波人。
  家庭成份大地主,上海复旦大学肄业。一九二五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逃来北平失掉关系。旋恢复组织关系,历任天津反帝大同盟区组织委员、社联[社联是“社会主义联盟”的简称,是当时党的一个外围组织——原注]宣传部长,北平东城区委书记等职。一九三三年六月被捕叛变,被敌迅速释放,复混入党内,并开始一系列的破坏活动……
  他忽然觉得头脑发晕,没有勇气读下去了。这一条条的清晰的字迹,像镜子般照出了他丑恶的面目,他感到自己的心有一点儿窒息……歇了歇,闭目喘息一会,他仍又鼓着勇气读下去。他过去的罪状大体上都有了,但是关于他在定县的破坏,关于他在北平与王晓燕间的关系,以及最近他的一些活动却一点也没有。他有点儿奇怪,但思索片刻,他黯黄的脸上挂上了笑容:“没有什么,他们哪能够一件件都调查清楚呢?……”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喝了一大杯浓茶,精神仿佛立刻振作起来了。他向扔在床上的判决书瞟了一眼,冷冷地笑道:“布尔塞维克同志,不要逞凶!看看吧,看看到底是谁战胜谁!”
  他倒在他那华丽的发着浓烈的烟气的大床上,闭着眼睛思索着。上等的三炮台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熏炙着他发黑的嘴唇。
  关于戴愉的叛党问题的解决,是复杂而曲折的。由于江华的检举及其他同志的旁证,北平市委和河北省委做了周密的调查对证,最后才被证实了,这是一个重大问题,他不是一般的叛党,而是叛党后又再度混到党内来,作为奸细在党内做了许多破坏活动。他被敌人放出来后,本希望党留他在北平工作,以便窥探河北省委和北平市委这些高级党的负责人的行止,但是党没留他在北平,而调他去了保定。在这里他第一桩破坏工作没有成功,他刚想侦察保定特委负责人的地点,特委却又派他去了定县。在这里,戴愉得到了保卫团要哗变的消息,这回他可不敢再错过献功的机会了,为了一网打尽这些人,这才发生了李永光的牺牲和定县某些组织的遭受破坏。不过这个行动也暴露了他自己,引起了江华的怀疑。他及时向保定特委和北平市委反映了戴愉的这些情况,从此党就开始对他注意和审查。最后毕竟把这个叛徒的真正面目查出来了。
  他这个问题的暴露,也给组织带来了一系列需要解决的问题。党估计:严重的问题还在于他将会更加疯狂地向党进攻,敌人还会利用他在共产党内生活过多年的经验,而使他多方破坏革命的事业,欺骗幼稚的青年。根据北平市委最近得到的消息,他确实打着共产党的旗帜,正在北平一些大学校里做着秘密活动。他控制了王晓燕,可能就是作为向北大进攻的一个契机。为此,市委讨论了许多对策,分头布置到各个学校和有关部门。这里只能谈谈这些措施中的两个方面:一个是江华在汽车上宣布开除他的党籍,并向他做了严肃的宣判和警告;一个就是党即将派林道静到北大去工作。叫她去的目的,一个是加强北大党的工作,团结广大的学生,活跃北大的抗日救亡工作;一个是争取晓燕摆脱这个叛徒的桎梏,叫她认清他的丑恶面目,以免更多的同学受欺骗。其实两个目的是一个。戴愉得到的判决书上,没有关于林道静的、以及他目前活动的材料,正是为了麻痹这个特务分子,使他不做戒备。
  (第二部第二十八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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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十月初,林道静改名路芳,离开了刘大姐,以巡视员的名义到北大去工作。到那里后,她首先去找北大党支部的负责人侯瑞。
  侯瑞是个二十四岁的瘦瘦的青年,北大历史系四年级的学生。正好和王晓燕是同班。一个下午,道静作为他的同乡,拿着组织的介绍信,在北大灰楼二楼侯瑞的小单间房内和他见了面。见了面没有任何客套,他们关好屋门立即开始了简短的谈话。
  “你来了很好。”侯瑞的两只眼睛相离很远,说话带着和蔼的笑容,“北大党的力量在最近两年连续遭到几次的逮捕、镇压之后,已经很微弱,到现在还没有恢复上来。”
  “那么,你和徐辉怎么能够保存下去?你们一定有好的经验吧。”
  侯瑞笑了。他看看窗外,回过头来悄悄说:“保护色保护得好呗。一般学生看起来,我是个拙笨的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不看准了对象,我难得向他谈出自己的思想。徐辉比我更能干,有一阵子,她和那些落后的甚至反动的学生也来往一二,这就当然不为敌人注意喽。”
  “但是……”道静本想说,你这样像蜗牛一样睡在壳里怎么开展工作呢?但她没说出来,却问起了王晓燕的情况。
  侯瑞笑笑说:“北大的托派活动很有历史。原来名为‘动力’派的托派,后来和陶希圣的‘新生命’派合流。这些家伙们专以‘左’的面目来欺骗年轻幼稚的学生,也专干破坏同学团结的勾当。而且暗中和国民党C.C.的学生勾结在一起,侦察学生的行动,告个密,领个赏,还不是那么回事!”
  说到这里,他好像才想起似的看着道静微笑道,“你不是要问王晓燕的情况么?她可变坏了。她就是和这些托派学生混在一起了。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王忠是我们学校的托派头子,近来他们很接近。”接着他把学生当中的情况,又向道静介绍了一些。
  道静瞅着侯瑞那张瘦瘦的总是含笑的脸,半晌没说话。她在思考怎么办,她在为她朋友的遭遇痛心着。过了一会儿,好像要摆脱这沉重的负担,她突然从坐着的小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侯瑞同志,现在咱们谈谈北大的工作怎么样开展吧。根据区委的意见,有光荣传统的北大,可不该叫它像现在这样老大下去。看,北平各个大学随着华北形势的紧张都活跃起来了,可是,北大的学生会我们还不能掌握,这样,我们就没有力量来领导群众斗争。我看,咱们是不是首先要发动进步力量把学生会夺取过来呢?”
  侯瑞笑笑说:“这个工作我们早就在进行。可是……北大受摧残太重了,一下不易……”
  道静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她和侯瑞谈了要去找晓燕的意思就走了。
  她决定开始进行她的工作。第一,去找晓燕。得机会揭露戴愉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争取晓燕抛开他。第二,她要在北大安下身来、听课并参加一些群众活动。因为北京大学是一个有历史传统的“自由”学府,至少外表上学生听课、选课、出来进去都很随便。有些不是北大的学生可以坐在北大课堂上去听课,不但有些教授认不清,就是同学之间也常是互不认识。
  道静刚搬到沙滩附近腊库胡同的一间小民房里,就急忙去找王晓燕。自从和刘大姐去住机关,她就没有再见过她。尽管她和戴愉的关系使道静懊恼,但是多年的友情和对于晓燕的信任,使她依然深切地关心她、想念她。当她踏上晓燕房间的台阶时,心里还在热切地期待着一场欢畅的叙谈和真挚的友情的慰藉。
  但是事实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她一见王晓燕就深深被惊异与失望震动了。
  晓燕正埋头在桌上写东西,一见道静走进屋来,好像见了什么妖怪似地陡然一惊,接着立刻满脸通红。她头也不抬,冷淡地好像对陌生人讲话一样:“来啦?有什么事吗?”
  道静按捺住自己的惊讶和恼火,轻轻走到晓燕身边,拉住了她的手:“燕,你怎么啦?三个多月不见,真怪想你……”想不到晓燕把手一抽,把头一扭竟不理她。道静的脸都气白了,声音都发抖了:“你?王晓燕,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晓燕坐在桌边仍又写起她的东西,并不搭腔。道静只得怔在她旁边,小屋里是一阵难耐的沉寂。
  “不,一定要搞明白!”道静在心里下了决心。
  “晓燕,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挑拨了?为什么,为什么变得——变得这样?……”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道静。从那双悲伤的黑色的圆眼睛里,道静看出了它是怎样被痛苦和恐惧缠绕着。终于又从这双善良的圆眼睛里簌簌地滚下了大粒的泪珠——王晓燕坐在桌旁捂着脸哭了。
  道静惊疑地看着她。这意外的遭遇,这问也问不出来的疑团使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晓燕,难道你不认识我了?难道我……”道静的眼睛炯炯地盯着晓燕看着,她已经对一直一言不发的王晓燕提高了警惕,“晓燕,我走了。有什么意见以后再谈吧。我过去读书太少,现在打算在北大旁听课,我们会常碰面的。”
  晓燕仍然一言不发。她抬起头看着道静,仿佛监视她是否会偷走东西似的。
  两天后的下午,道静听过了两堂古代史的课,在红楼外面的马路旁迎面碰到了王晓燕。她似乎要躲避道静,但道静却迎着她走了过去。
  “王晓燕,你上课去?”道静若无其事地笑着和她招呼,“王伯父近来情况怎么样?伯母和凌燕她们都好?”
  晓燕似乎不好意思再不讲话了,冷冷地,然而仍掩饰不住她的痛苦,小声说:“谢谢!他们很好……你是来听课的吗?”
  道静抓紧机会赶忙抓住晓燕的手:“晓燕,你一定有许多痛苦为难的事,但是我不勉强你回答我。”沉了沉她又说,“我听说你近来变了,我心里很难受……如果你还相信我,那你就该考虑一下……”她看了看周围,看了看晓燕的眼色,没有把话谈下去。
  晓燕的眼神是恐惧的、惊疑不定的。她盯着道静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等说出来,却逃跑似的急忙转身走掉。
  这意外的遭遇——晓燕对她态度的突变,打乱了她的计划,造成了新的困难。这种变化,她估计到一定是受了戴愉的挑拨和欺骗。但是那个叛徒用什么办法和口实造成这样情况的呢,道静一时却还没有办法猜度出来。晓燕在学生中是有威信的,现在还在学生会中负有相当的责任,如不能把她教育争取过来,那么她将为敌人所利用。想到这儿,道静的心情非常沉重。深夜她在自己新租下的冷清的小屋中走来走去,不能入睡。
  又过了两天,道静才从北大红楼二楼上听完课,随着一些学生走下楼来的时候,在楼梯的转角处,突然有两个男学生跳到她跟前。一个人抓住了她的双臂,另一个有着猴子样瘦脸的人,就左右开弓,狠狠地打起她的嘴巴来。打够了,挥着拳头骂道:“叛徒!奸细!无耻的女光棍!竟敢跑到堂堂北大来听课,滚出去!”
  这一个刚住口,另一个又举起拳头骂起来:“再看见你冒充学生走进来,叫你屁滚尿流滚出去!”
  道静愤怒地反抗着。她挣扎着,把手猛力伸向打她的猴子脸。但是这时又有四只粗暴的手,猛地猝不及防地把她从楼上像一堆碎石样推了下去。她摔下去,匍伏在楼梯上,滚着、挣扎着。当她踉跄地要站起身来,同时被另外两个学生扶了起来的一霎间,她发现站在楼上旁观的、像看把戏般的一群学生中间,站着面色苍白的王晓燕。而挨着晓燕身边笑着、和她谈说什么的就是那个打她的猴子脸。
  道静感到一阵眩晕,感到比刚才有人打她嘴巴更难忍受的愤怒与痛楚。在这个新的地方有谁知道她林道静呢?只有她——她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王晓燕知道。那么,是被她出卖了?被这最好的朋友出卖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呀!然而她却不能不这样想。因为晓燕明明站在她面前……她激怒地瞪着王晓燕,顺着嘴角涌流出来的鲜血涂了她一手掌。
  当晚道静和北大的三个党员同志——侯瑞、吴禹平、刘丽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他们开会的地点是在刘丽的家里。刘丽是外语系的学生,二十二岁。她长的矮小伶俐,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道静的被打,激起了同志们的愤怒,他们坐在刘丽的朴素洁净的房间里,会议开得紧张而迅速。
  道静首先发言:“根据上级党的意见,和我对北大的一点了解,目前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是要唤醒或者说是推动……”道静的两颊是红肿的,她不得不戴了一个大口罩。因为感觉说话不便,这时,她摘下口罩继续说道:“那些曾经积极参加过救亡活动、有一定认识的同学,要使他们振奋起来,以他们为骨干再去广泛团结中间的同学。我们党员太少了,如果不能把那些思想进步的同学发动起来,那么,我们就无法打破北大这种空前的沉寂状况。”
  刘丽接着道静的话发言道:“路芳同志的话很对。我们不能做有名无实的党员,不能总在困难面前裹足不前。自从徐辉调走后的这一个时期,剩下我们几个人,因为怕暴露,怕再遭受逮捕,是太过于保守了。看看人家清华、燕京,”她忽然把手一挥,严肃地看了侯瑞一眼,“看清华、燕京的各种救亡活动多么活跃,没有问题,这是党员在那里起作用。是党的组织发挥了战斗性。我以为我们北大也应该是这样!”
  她说话干脆、尖锐、有力量,和她那圆圆的好像孩子般的面孔有些不相称似的。
  “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说话的吴禹平也只有二十二三岁,他的声音又慢又沉闷。他看看道静,又看看侯瑞,最后把眼光落在刘丽的脸上,“各个学校的情况不同,我看绝不能一概而论。去年北大的社联,又遭受了一次严重的破坏,元气大伤,现在广大同学虽然是有爱国热情,可是,马上推动他们行动起来,我看还有点为时过早……”
  “什么过早?……”刘丽忍耐不住,几乎要喊出声来。侯瑞又用眼睛又用手势制止了她的激动,然后慢条斯理地笑道:“小刘,情况是很复杂嘛,你、你着急有什么用!一九三四年是全国最黑暗的年代,也是北平最黑暗的时期。这个时期光拿北大来说吧,什么C.C.、托派、国家主义派、无政府主义派……全蜂拥而出,一齐登上了政治舞台。我们要赶走他们,那是一定的,可、可是……”
  “可是什么?”道静紧盯着侯瑞的嘴巴,她不由得也插了一句。
  侯瑞仍然不慌不忙地笑道:“可是太着急了,并没有用。党剩下的力量不大了,我们要珍惜这点力量,因为这是革命的本钱。”
  还没容道静张嘴,刘丽又挥挥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拦她讲话,而她要赶走这些东西似的——极力压低了声音说:“老侯,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永远躺在安乐椅上不要动弹啦。我忍耐又忍耐,我看许多同学也是忍耐又忍耐,可是,你还叫我们忍耐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反革命会自动退出政治舞台呢?”
  侯瑞瘦瘦的黄脸有点儿涨红了,他又环顾了道静和吴禹平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小刘,别、别这么说。难道我、我是不、不想革命吗?不,我是坚决地……我只是怕我们的力量再、再受挫折……”
  “挫折!挫折!又是你那个挫折!”刘丽抢着说完这句话,好像要哭似的用双手蒙起了眼睛。
  把这些都看到眼里的道静,心头突然像堵上了一块铅板——又沉重、又不安。她虽然觉得侯瑞和吴禹平的见解、做法都有问题,但是她是刚刚派来帮助工作的,而且对情况并不甚了解,当她觉得一时还没有力量把这一切都澄清、扭转的时候,她就更加恼恨起自己来:“究竟怎样才好呢?……”
  她看着北大的三个同志,自己问起自己来。
  四个人都闷闷地低头沉思了一下,还是道静先张嘴问侯瑞:“那依你说,咱们北大的工作该怎样进行才是?”
  侯瑞还是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目前,北平正在酝酿成立统一的学联,北大的学生组织还七零八落,我看我们可以分头活动,慢慢把这个摊子收拾起来。”
  “不是慢慢,而是快快!”刘丽像炒爆豆似的小嘴,又向侯瑞攻了一炮,“我们要赶快分头发动同学起来斗争,而不是慢慢地等着挨打!”
  “对,应当快一点。”道静也加了一句,“我想,北大如果要想参加学联,那首先就必须把进步力量组织起来,然后尽量争取中间分子,孤立那些反动家伙……”
  “这个嘛,理所当然的道理!”许久没有发言的吴禹平,文诌诌地细声细气地给了道静一句。道静觉得很不是滋味,但她顾不得多想什么,也不愿多想下去,只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鼓起极大的勇气看了吴禹平一眼,轻轻地说完她要说的话:“当然,我所说的只是一般的原则。只是根据党中央目前抗日政策的精神来说。至于怎样具体执行,那,我不如你们了解情况,也没有你们经验多。反正团结进步、争取中间、孤立反动,这个方针我们应当是确定不移地去执行。”
  吴禹平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钢笔没有搭腔;刘丽睁着亮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道静红肿的脸颊,也没有说话;侯瑞笑笑说道:“好吧,咱们就布置团员和积极分子活动起来吧。北大当然要想办法改选学生会争取参加学联。”说到这里,他像刚想起来似的问道静,“路芳,王晓燕的问题,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理她干什么!”爽直的刘丽又脱口而出。
  侯瑞眯着眼睛看着刘丽摇摇头:“依着你这个炮仗脾气早把工作都弄糟了。王晓燕是不自觉的上了托派的当,我看还是可以争取她的。”
  道静沉思着说:“她还能算中间分子?我现在倒是同意刘丽的意见,咱们不要理她了。”
  “理这样的人干么?”吴禹平也加了一句。
  侯瑞摇摇头说:“我和她同班,比较了解她的情况。虽然因为她,反动家伙们打了你……”说到这里,侯瑞不自觉地瞟了道静一眼——那红肿的、有着斑驳血印的两颊,这时忽然这样清晰地映入到他的眼里,使他的心不禁翻搅了一下。
  “假如,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假如我们的工作做得好,她,她怎么会挨打呢?她刚刚来,我们的同志……”侯瑞的这种痛苦心情,连刘丽、吴禹平也立刻感染上了。他们也同时负疚似的看了道静一眼。但是看到她沉思的、似乎丝毫没有想到挨打这件事的神情,这三个同志更加不安起来了。小屋里顿时沉寂下来。
  “王晓燕是个固执、自信、不大容易说话的人。”侯瑞看大家全不讲话,就接着说道,“不过倒是个老实的好人,我看只有用事实来揭破了托派的欺骗、虚伪,才能使她惊醒过来。”
  “侯瑞的话很对。”道静说,“我很了解她的个性,确是这样。不过,我已经不能再和她接近。如果说到中间分子么,我看,我去接近李槐英还比较合适。”
  “我看不必吧。”侯瑞和吴禹平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这位花王小姐,怎能是我们驾驭得了的。”
  “不,我们过去认识,我愿意试试看。”道静坚持说。这个会就这样散了。几个同志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道静又戴上了她那个大口罩。这时刘丽站在角落里看着她,等两个男同志先走出去了,她一下扑到道静身边,用柔软的小手紧紧拉住她的手,说:“疼吧?要不要紧?要不,在我家里休息两天,我爸爸妈妈全很好的。”
  感到了同志间诚挚的关切,白天挨打、受辱时没流一滴眼泪的道静,这时反倒热泪盈眶了。对这第一次才见面的陌生的同志,她好像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般,吐露出内心里的话语:“刘丽,没有什么。疼倒不觉得,只是我们的工作……”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紧紧握住了刘丽的手。
  (第二部第二十九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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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在李槐英的又像书房又像绣阁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书籍和灵巧的小古董玩意。玻璃书柜里面是一套套的精装的英文书,书柜的顶端摆着一盆翠绿的枝叶茂盛的文竹草。雪白墙壁的四周,悬挂着几幅西洋的名画。《最后的晚餐》镶在一个淡绿色的镜框里,挂在小铁床上面的墙壁上。
  傍晚六点多钟,屋里罩着绿绸灯罩的电灯放射着柔和的光芒。道静走进李槐英的房间来时,已经先有三个同学在这儿。而她一眼看出,侯瑞也在这里。
  那另外两个同学——一男一女——她是不认得的。对于侯瑞她也装做不认识。只和李槐英招呼一下便坐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小铁床上。
  “介绍一下!”李槐英燕子似的活泼轻盈地把手一挥,笑道:“这是路芳,我的老朋友。这几块料都是北大的同学。”她挨着一个个的介绍,“吴建中、张莲瑞、侯瑞。”
  改名路芳的林道静和他们都握了手。然后坐了下来,微笑着说:“你们谈吧,别妨碍你们。”在道静没进来之前,他们正谈着什么,一见她来就打住了。她希望他们仍然谈下去。
  李槐英接着笑道:“路芳,你来了正好!这几个人可把我耳朵都吵聋啦。他们都反对我读莎士比亚。这个说‘国亡无日’啦,那个说‘形势紧张’啦……可是,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不如谈点别的。”
  “得啦,花王!你别光做‘仲夏夜之梦’了!”张莲瑞是个胖胖的、身体健壮、两颊鲜红的女学生。她拦住了李槐英,说话像炒爆豆似的又急又快。“我就够不关心国事了,可是我看你比我还厉害。你不知道故宫的古物已经开始南运?你不知道日本飞机天天在咱们头上盘旋?咱们的蒋梦麟校长还叫日本人传去留在日本军营‘谈话’三小时……这一切——你们说说,这一切都说明什么?这不是国亡无日是什么!”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双手堵起了两只耳朵喊道,“张莲瑞,你这小胖子,闲着没事扯这些干什么呀?你再说,我就撵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说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英笑了。张莲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英这边刚刚拦住了张莲瑞,那边吴建中和侯瑞却又扯了起来。吴建中是个沉默的安静的青年,他慢条斯理地问侯瑞:“这几天人心惶惶,听说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自治’,老侯,你看形势的发展是不是很可怕?”
  “是呵,很紧张呵……”侯瑞笑笑,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情况确是紧张得很。”道静看侯瑞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就接着说道,“你们一定也听说了,前几天天津市长程克通电国民党当局,公然要求‘五省防共自治’;日本军队从昨天起,开始在北宁、平汉两条铁路上大演习,就以北平为‘假想敌’,所以清华吓得要搬往长沙;东北大学也有信搬太原……事实上,咱们教育界都在准备上最后的一课。……”
  “什么!清华要搬家?”李槐英睁大眼睛急急地插了一句。
  “啊,你就关心这个!因为‘他’在那儿。……”张莲瑞笑着羞了一下李槐英的脸,“人家阿比西尼亚一个五百五十万人口的小国家都敢抵抗意大利那样的强国,还打了胜仗。可是咱们中国——哼,东北丢啦,华北也不要啦,看日本人在北平城里那个横冲直撞劲,真正把人气死!”
  这时侯瑞看看屋里的几个人,沉重地说:“昨天在东长安街,我亲眼看见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年轻女孩子抢上了汽车。那女孩子又哭又喊,街上的人都气坏了,可是中国的警察就站在旁边装没看见……”
  “别瞎扯啦!”李槐英把好看的好像雕刻出来的小嘴巴一撇,驳斥侯瑞道,“你们为了制造紧张空气,到处都扩大宣传。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这种事!……嘿,别谈这些好不好?我请你们吃糖,让我休息一下吧。刚才刘丽来了,和我谈了一大阵,现在你们又来麻烦我啦。”
  “那么,清华搬家的事你也不要听吗?”张莲瑞顶了她一句。
  “你这小胖鬼,真缺德!清华真的要搬?我怎么会没听见呢?为什么搬?就是日本人真占了北平,那,那他也不见得敢损害堂堂世界知名的学府呀!”李槐英靠在床栏上,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你呀,花王!‘皇后’的宝座把你迷得连民族意识都没有啦!”李槐英的糊涂话引起了张莲瑞激烈的驳斥,她认真地瞪视着李槐英,说话又像炒爆豆。这时李槐英生了气。她把脸一沉,把松松的卷发一甩,拿起一本英文书,谁也不瞧地就靠在床栏看起来。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虽然,侯瑞、吴建中两个人和李槐英的关系是不如张莲瑞更熟,因此他们不好意思说什么。道静趁这机会却说起笑话来。她安详地对屋里的几个人慢慢说道:“今年教育部下令复古,有一阵北平读经尊孔之风大盛。
  有一个大学热烈响应了教育部的号召,暑假就对学生举行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科举式的考试。这次考试的国文试题有两个:一个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一个是‘拟南粤王赵佗复汉文帝书’大学生在做这两个试题时,有人在卷子上就大写特写道——”
  “大写什么?”李槐英忘了生气,放下书本扭过脸来好奇地看着林道静。
  “有一个人大写道:‘汉文帝三字仿佛故识,但不知系汉高祖几代贤孙?至于答南粤王赵他——注意:这个学生把赵佗写成了赵他——则素昧平生,无从说起。且回去用功,明年再见!’试官一见这个卷子,立刻拿起朱笔批了一首五言绝句:‘汉高文帝爸,赵“佗”不是“他”。今年既不中,明年再来吧!’”道静一字一句真切地说着、背着,引得屋里的四个大学生全大笑了。张莲瑞和李槐英两个女孩子笑得弯下腰去。但是道静在这时候表现得很沉稳,她不笑,等他们笑够了,她仍然接着说:“另外有个学生对第一个试题‘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更来得干脆。他在试卷上大写了十四个字是:‘若见美人甘下拜,凡闻过失要回头。’写完把笔一扔,掉头而去。试官一见这份卷子,气得大挥朱笔批道:‘应打四十大板,赶出场外!’多有意思,国民党的复古主义的命运就是这样……”
  “林道静!林道静!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啊!”李槐英笑得前仰后合地拍着道静的肩膀,失神地喊起了她过去的名字。但是这样一喊不要紧,屋里轻松愉快的空气突然变了。
  “林——道静?”张莲瑞悄悄向吴建中使了个眼色,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接着两个人都扭过头盯着道静看起来——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东西,以致他们的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你们怎么?……”李槐英刚刚惊奇地说了一句,张莲瑞拉起吴建中的胳膊头也不回好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跑出门外去了。
  剩在屋里的三个人有一阵儿都没有开口。
  侯瑞想向道静说什么,她向他努努嘴,他没有说。
  李槐英轻轻把手一拍,看透了个中秘密似的向道静一笑:“我明白啦!他们怀疑你是……对吗?”她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然后把纤细的腰肢一扭,说道,“我早就说过嘛,‘好人不党!’我就讨厌这个党那个党的互相勾心斗角。政治真就是个争名夺利的角逐场。”
  “李槐英,你的见解不对!”道静没有因为刚才发生的意外打击而表现愤怒和气馁,她仍然用动人的大眼睛镇静地看着李槐英说,“你反对政治,但是任何人——不管他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谁又能离开政治而存在呢?你虽然不自觉,可是前几年当你掩护我帮助我的时候,当你憎恨胡梦安的时候,李槐英,你知道吗?你那时候就已经卷入到政治斗争里面去了。”
  “得啦!”李槐英把小嘴一撇,俏皮地对道静说,“你们这些政治家向来是危言耸听,我不同你说这些了。林道静,你做了些什么事叫张莲瑞他们对你这样?听说你还挨了王忠的打?……何苦呢,真是冤大头!”
  道静没有回答她,随便翻着书架上的书籍。这里摆着的除了一些洋装的文学书,还有一些美国的、法国的时装画报。
  翻了几页,看到一幅穿着巴黎最时髦服装的金发女郎的彩色大照片,道静抬起头来对李槐英笑道:“听说今年北大把你选成了花王啦。你确实长得漂亮。一个人有漂亮的外形是幸福;要是同时再有一个美丽的灵魂,那就更美啦。”
  李槐英标致的白面孔微微一红,但她没有生气,只轻轻地打了道静一下,说:“林道静,不,路芳——我总叫不惯你这个新名字,所以惹了祸。那么,你自己可以成为外形内心全美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也向我说起教来没完啦!今天真倒霉,整整三个钟头,刘丽、张莲瑞、又加上你,轮番向我传起道来,简直头痛死了。”她调皮地瞪着大眼睛笑了笑,对道静和侯瑞两人又说,“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们。我这人就是个软心肠。路芳,北大同学不光是封了我当花王,而且还封了我个热情之花。你知道吗?因为我不管哪派人全一样看待。”
  李槐英又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天真而可爱。这确实是个热情善良的姑娘。
  “花王,热情的花王,不假,不假。”侯瑞见两个女人罗哩罗嗦说得怪热闹,他无法插言,就翻着一本小说看了几眼,随便搭讪着笑了笑,就起身告辞出来。他刚走出不远,道静随后追上了他。
  当他们一同走在寂寥的黑暗的街上时,侯瑞稍稍不耐烦地对并肩走着的道静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耐心,花这么大的力气来争取这样的一个人——‘花王’、‘皇后’这类人还能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为了跟你碰头,在她这儿待了半天,可是心里真不带劲。”
  道静沉默了一下,掉过头来,用她那热情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侯瑞:“侯瑞,你领会到党的抗日主张的精神没有?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关门了!李槐英本质上是个好姑娘,有正义感、热情。当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和辅仁那个女诗人黄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资产阶级的坏影响,因此政治上糊涂不清。但是你要了解另一面:她在同学当中是有影响的——
  她是花王,是用功的好学生,热心帮助人,不仅在英文系同学中,就是在全校都有些威信。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把她争取过来吗?你不是也赞成争取中间么?”
  “好,你比我了解得还清楚。可是,我看是白费劲!”侯瑞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们在黑夜中顺着沙滩马路迎着凛冽的寒风走下来。歇了一下,他语气有点儿滞重地又说,“路芳,情况不太好。我们计划的学生会改组、参加学联的事,结果……”
  “结果怎么样?”道静急着追问了一句。
  “结果,”侯瑞慢吞吞地说,“结果会是开了,但争了个你死我活,还,还是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同意去参加。”
  “说具体点!”道静扭过头来看着侯瑞轻轻地说,“过程,为什么失败?”
  侯瑞点点头。他那笑菩萨的模样不见了,说话又低又慢,无精打采:“我们先联合了少数进步同学,像张莲瑞、俞自立等,虽然数目不多,但他们眼看形势这么紧张,个个全很积极。可是他们碰到了劲敌,那一小撮C.C.和托派,左右开弓——托派用‘左’的欺骗,C.C.、国家主义派用右的威胁,说谁主张参加学联,谁就上了共产党的当……进步同学在会上和这些反动的欺骗的言论展开了斗争,斗争得很激烈。争论的结果,有的中间同学,像你刚才见到的吴建中倒在我们这边来了;可是,更多的同学是:看不惯这激烈的争论,掉头走开了‘是非场’。而且,那些反动家伙事前还准备了打手,会开得正热烈,忽然从窗外飞来了大石头,把会场搅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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