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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17 杨沫(当代)
  江华看着她,神色温和而又严峻。有时无言的暗示比万千有力的语言还更有力。徐辉看着江华的眼睛,不觉羞红了脸。
  “没有问题,绝对服从组织的需要。”她说起话来爽利而果决,“刚才那么说,是因为北大党的力量比过去弱多了,我再一走,恐怕受影响。我们不断地和C.C.学生争夺北大学生办的平民学校,争夺许多公开的组织,斗争是很尖锐复杂的呢。”
  于是她把学生当中的斗争,向江华讲了一些。
  江华听她说完了,用一条污旧的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别犹豫,也别光看局部的利益。你走后,北大会有人接替你的工作。徐辉,就这样决定吧。正事谈过,该随便谈谈了。你这屋里太热,咱口在街上蹓跶着谈不更好?”
  沿着通向北海的大马路,这是北平最幽静最美丽的街道。
  路是平坦的,行人是寥落的。疏落的洋槐,黯红的景山宫墙,都在夜色中,显出一种静穆的美。在昏暗的街灯下,江华和徐辉在人行道上并肩低声谈着。作为朋友,江华又变得亲切而敦厚了。他们谈着这个时期各人的生活经过,谈着共同认识的人。当江华谈到在定县一带的一段工作情况时,他忽然回过头来问徐辉:“那个戴愉,你认识吧?”
  “怎么样?我认识呀。”
  “这个人有些可疑。……我正从各方面搜集他的材料向组织反映。托林道静带给你的信,就是谈这件事,希望你向北平的党组织反映一下。我相信林道静不会把它落到敌人手中。”
  “那么,你已经向组织上反映了这个家伙的事?”徐辉问。
  “嗯。当然。叛徒实在可恨。我刚才在街上又碰见了一个,几乎坏了事。”
  徐辉惊讶地看看江华沉静的面容,笑了笑:“那么,你在北平工作可够危险的!外面有叛徒注意你;里边——监狱里的……你觉得林道静怎么样?她不会?……”徐辉忽然又提到了林道静,而且担心她挺不住敌人残酷的折磨。不过她没有说出嘴来。
  江华没有立刻出声。在昏暗的马路旁,你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晃一晃地沉稳地走着,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欢还是怒。半天,他才用低沉的安详的声音对徐辉说:“我想不至于。我看,她对革命已经不只是同情、向往,而且是确实想实地去干一干……”江华把林道静在农村地主家里教书,最后设法取出宋郁彬黑名单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之后,突然转了话题,“徐辉,你明天晚上就去找刘大姐。形势需要咱们抓紧每一分钟。至于怎么样对你们学校讲,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徐辉点点头,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激动的颤音:“老江,一切放心!我会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一切决定的。还有别的事吗?我该回去了。”
  “没有了,提高警惕。把你走后的工作暂时交给一个可靠的同志,短时期你是不能回学校的。还有,你可以叫王晓燕常去打听一下林道静的消息,叫王晓燕的父亲用合法手段去保释林道静,你看怎么样?”
  “好,这个意见好。我就去找王晓燕。再见。”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景山后面。高耸的景山,孤独而稳健地仿佛驼峰般矗立在灰暗的天空中。徐辉走后,江华到一个小烟摊上买了一盒火柴,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她那瘦小伶俐的后影,直到望不见了,他才一边走着,一边抬头望望黑黝黝的景山上面的铜亭。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林道静,想起她那热情洋溢的脸,他那浓黑的眉毛皱了皱,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担忧和怀念。他又望望铜亭,眼前站着的热情而美丽的影子似乎更加清晰了。
  (第二部第二十一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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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
  王晓燕在北大女生宿舍整洁的小房间里忐忑不安地转来转去。她拿起一本《经济学大纲》,但是看不下去。扔下书,她站到一面镜子前凝望着。平常她的面孔是白净而安详的,此刻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漾着红晕,眉峰激动地耸动,而她更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燃烧似的在跳着。
  “呵,就要和他见面啦……”
  一想到和戴愉的会面,她忍不住快活得有点儿发抖了。这是少女第一次的恋爱。这爱情不仅唤醒了她青春的美好的愿望,唤醒了她对于生活的喜悦,而且似乎还坚定了她对于革命、对于自己事业的信心。王晓燕对于革命问题是比林道静知道得更少的,但是有一点她却坚信不疑,这就是:罪恶的旧社会不能再叫它维持下去了;人们应当站起来为一个幸福的合理的新社会的诞生去奋斗。因此,当她在房淑玲同学的屋里第一次碰到了戴愉,当她听到了这个沉稳的青年严厉而痛切地诅咒着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无耻的时候,她就对他有了良好的印象。此后,接着第二次碰到他,第三次又碰到他,他们就渐渐熟识起来了。他介绍她书读,给她讲述书中的意义;他是博学多识的,他可以一段段地背诵《资本论》以及其他名著的原文,这不禁引起青年同学们的惊讶与赞叹。晓燕是好学的女孩子,因此就对这样一个她认为既革命又有学问的人由钦佩而产生了爱情。
  戴愉常去找晓燕。他每次到她宿舍房间的门口,必定用手先在门上轻轻扣三下,然后静默而有礼貌地走进屋里来。
  “这几天,把《资本论》读了多少啦?”他坐下来扶扶眼镜看着晓燕的面孔镇静地说。
  晓燕一见他就脸红起来。她和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心跳不安。她只好竭力遏制住自己,脸都不敢朝他看。
  “读到第五十一——分配关系与生产关系这一。就要读完了,可是并不懂。”
  “那很好。马克思主义者应当是这样。——读到第五十一了?这章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吧?”他吊起眼睛想了一想,随即背诵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科学的分析,却相反地证明了它是一种特殊的,有特殊历史决定性的生产方式,并且证明了和别种确定的生产方式一样,它是把社会生产力及其发展形态……’”他忽然不背下去了,看着晓燕微微一笑道,“记忆力很坏,记不清了。”
  “你的知识真渊博!记忆力真好!”晓燕低着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羡慕与敬仰。
  渐渐,他们不能继续这样谈话了。戴愉到她屋里一坐总是拿眼瞟着她。他不走,也不说什么。晓燕是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戴愉,但是却不愿先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
  时常这样相对无言地坐一会子,戴愉拿起帽子就走了。有一次晓燕默默望着他走去的背影,一个人倚在屋门上,含着眼泪低声自语起来:“他,他像对我有感情……可是,他,他为什么总一点也不表示呢?……”
  晓燕瘦了。少女的心受着爱情的折磨。有时她躺在床上也曾冲动地想:“大胆地告诉他——有一颗心,爱着他。如果他不,那么就干脆绝望。”可是一见了他,她就没有这种勇气,她害羞。
  戴愉为什么不向晓燕表示爱情呢?原来他还没有得到主子的许可,他不敢。
  这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主子说了,于是在一张黄铜的双人床上,戴愉愣了一下,推推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并不年轻而且十分瘦削的女人,低声说:“凤娟,醒醒!给你说句话。”
  那女人——就是和胡梦安一起诱降他的那个女特务王凤娟,睁开惺忪的睡眼,一把搂着戴愉的脖子,娇声媚气地喃喃道:“老戴,你干吗?再抱着我睡一会儿吧!”
  “不,我该走了。”不过他并没走,迟疑了一下,又说,“告诉你,北大的一个女生爱上我啦——因为还没征求你的意见,我还没有和她多接近……你看怎么办好?”
  女人躺在床上点燃一支纸烟狂吸了两口。然后翻着眼皮看着天花板,冷冷地说:“还没多接近?为什么不赶快接近呢?抓住地!”她扭过头去斜着眼睛又像献媚又像审查似的瞅着戴愉,“北大赤色分子不多了,可是咱们的人也不多,倒是读死书的多。这个女的是个读死书的是不是?那好,你就去大胆恋爱吧。可是,我警告你!别当真掉在迷魂阵里……”女人狠狠地睨了戴愉一眼,突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告诉我,你爱她么?”
  “不……”戴愉摇摇头。他没有把他对晓燕的真实感情说出来,也没说出晓燕是倾向进步的,可是这女人锐利的眼睛已经看出来了,她瞪着他,又凶又狠地威吓着:“哼,爱情!你不配有真的爱情!你不配懂得爱情!你也不配享受爱情!”
  戴愉吓得不敢出声。慢慢地穿好衣服,抱着一卷文件,走了。
  这天晚上,他又坐在晓燕的房间里。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一见他的出现,晓燕脸一红,突然流下泪来。她赶快扭过头去。
  戴愉站起身来,慢慢地似乎胆怯地走到倚着窗台的晓燕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低地说:“燕,亲爱的同志,我是爱——你——的……”
  他摘下眼镜,在晓燕冰凉雪白的脸上狂吻着。
  好像在梦幻的境界里,晓燕被意外的幸福陶醉了。她凝视着她向往已久的心爱的人。他那鼓鼓的眼睛里似乎也含着泪水,他的面色带着一种病态的疲倦的灰色。她像才发现似的惊讶地说道:“你怎么啦?身体不好?”她把他扶到床边让他躺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一声不响,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戴愉闭目养神歇了一下,就睁开了眼睛。他歉疚似的对晓燕微微一笑:“燕,你多好!多么温柔、善良。自从第一次见了你,我就总忘不了你——你好像纯洁的圣母,谁见了你都会使良心受到苛责,想一洗他罪恶的灵魂……”他拉过晓燕的手不住地吻着,晓燕感到他干燥的嘴唇好像一盆火似的发热。
  “不,”晓燕抽回自己的手,伏在他的脸边小声喃喃着,“君才,自从第一次见了你,我也是……你比我好。除了林道静,在世界上我第一次和你……好。”
  “不,我不好。我不是你理想中那样好的人。”戴愉——郑君才把晓燕柔软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哑着嗓子慢慢地说,“燕,最可爱的,为了你,我也要振作起来,好好努力……爱我,永远地爱我吧!”
  这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在热烈的期待中过了一个星期,晓燕和戴愉约定会面的日子又到了。
  晓燕对着梳妆台梳理好了头发,又对着自己发烧的脸颊笑了笑。好像她心爱的人就在她身边,她害羞地扭头望了望——屋子里收拾得整洁、明净,但是除了一盆发着馥郁的香气的白色茉莉花,这里并没有人。她又笑了笑,就打开抽屉,从一个红得发亮的雕漆盒子里,拿出了一个装璜华丽的小粉盒来。这是姨母在她去年生日时送给她的。她从来不用这些装饰品,就把它放在抽屉里藏起来。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这个小粉盒,而且拿了出来。打开粉盒,取出里面的小粉扑,扑了一点粉,对着镜子敷在脸上。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越发白了,而且白中透红,更加显出青春的姣美时,她又害羞地拿手帕把粉擦掉了。她朴素、用功,从来没有在修饰上费过工夫。今天当要会见爱人时竟把时间消耗在这没有用处的事情上,她羞惭地离开了梳妆台,赶快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书本。
  三点钟过了,她急不可耐地坐在桌子边,时时拿眼望着院子里。当她听到小妹妹在院里喊了一声“大姐,有人找你!”
  她立刻放下书本走到院子里。今天郑君才比过去打扮得漂亮而整齐。一身蓝色的哔叽西服,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到外面,脸上刮得很干净。过去,晓燕总以为他有三十岁了,但今天看起来他不过二十五六岁。
  戴愉这是第一次到晓燕家里来。他东瞧西看地欣赏了一会儿之后,说:“小王,你的房间收拾得很好,多么舒服。你的家庭经济情况很好吗?”
  晓燕替他拿出糖果点心,然后挨在他身边坐下:“父亲挣得的薪水哪里够用。政府常常欠薪,指着薪水我们都要饿死了。我伯父开钱庄,他很有钱,时常接济我们。所以家里的生活还过得去。”晓燕说到这里,盯着戴愉的脸看了一会说,“你的脸色今天好像好了一点,没有生病吧?你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住?你知道——我很想看你去。”
  戴愉拉着晓燕的手,又恢复了他过去沉郁的姿态:“燕,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告诉你这些,原谅我……这一星期你过得还好?”
  “好。就是想——你!……”
  戴愉又把晓燕拥抱在怀里。当从梦似的狂热的情景中稍稍清醒后,晓燕梳了梳头发,温柔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林道静快出监狱啦。因为胡梦安那个坏蛋离开北平了,再说小林本来也不是个共产党,所以我爸爸托人一说,小林就有希望出来啦。再过几天有了准确的日子我就去接她。君才,我有一件事总想问问你,可总没好意思。——
  她说在定县时候,你找过她。她好像对你不大满意。她说是你把他们的工作领导得不好,我姑姑就是你主张——打倒的。”
  戴愉点燃一支纸烟,喝了两口水,慢慢回答王晓燕:“她完全误会了。对于她和一个姓赵的青年的过激行为,我还劝告过她——叫他们别犯‘左’倾幼稚病。我是主张打倒一个姓伍的坏教员而要团结你姑姑的。谁知后来他们怎么搞糟了。因为我在那儿只停留了两小时。”
  “是这样的?”晓燕舒畅地长出了一口气,用她真诚的深信不疑的眼睛对戴愉歉疚地笑笑,“你不要在意,也许我把她的话听错了。才,她一出来,听说咱俩好了,该多么高兴!小林——她早就恋爱过了;我比她大,可是,从来还没有过男朋友。她常笑我太拘谨、老八板呢。”
  戴愉斜睨了晓燕一眼,鼓着金鱼眼睛笑着说:“从今以后你也可以骄傲了——你有了爱人,而且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对吗?”
  晓燕轻轻碰了戴愉一下,红着脸扭过头去:“我不愿意很快结婚。等大学毕了业再说。”
  “我不勉强你。最亲爱的……”
  戴愉走后,晓燕走到母亲的房间里去吃晚饭。她的眼睛被幸福燃烧着,沉静的不大爱讲话的大姐,今天变成小姑娘一般的和妹妹们玩笑着。母亲看出女儿的变化来,她对坐在餐桌旁边的丈夫温和地微笑着说:“鸿宾,咱们晓燕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吗?”
  王教授瞧着羞红了脸的晓燕,又对另外两个小女儿看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早有耳报神报给我啦。我不反对!不反对!晓燕今年二十二岁了吧?可以交交朋友了。不过……”他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等咽下去之后,才晃着脑袋说,“不过,必须要是一个正派的有学识的人。燕,他怎么样?——才学怎样?”
  晓燕低着头端着饭碗,半天才回答:“还好。有学问,也有思想。老成、忠实……”
  “哦,我明白啦,近一年来晓燕思想大有变化,她这个马克思先生的信徒,也大大地影响了我。那么,我想这个青年人一定也是、也是……好吧,我祝贺你们。看来大势所趋,国民党如此腐败,难怪全国人民不满……”他把大手向小女儿凌燕的头上叭的一拍,又摇头又点头地笑道,“晓燕呵,只要你幸福,爸爸就高兴。不过要小心呵——做父母的总是为儿女操不完的心,其实又何必呢!”
  晓燕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感激地看着慈祥善良的爸爸和妈妈,又看看顽皮地偷偷用手羞着她的小妹妹。沉了沉,小声说:“你们不要担心……他很好……”她抬起头微微不安地接着说,“爸爸,林道静不是快出来了吗,她没处去,出来后让她暂时住咱们家行吗?”
  王教授收敛了笑容。教授夫人不安地看着教授。
  “她是个好人。可是——有点幼稚……”教授点燃了纸烟,沉吟着吸了几口,半天才说道,“好吧。咱们人情做到底。我都没有想到,怎么我托你伯父向市政府的一个朋友一说,林道静竟可以很快放出来,叫她来吧。不管怎么样,看来,青年们是无法关在书斋里了。”王教授不胜感慨地停止了说话……
  晓燕看见父亲仰在椅子上那种沉思而苦闷的神情,她反倒掩着嘴巴悄悄笑了。
  “爸爸,”她用手推了教授的肩膀一下,微笑着说,“爸爸,您还主张我埋头读书不许过问政治吗?您对胡博士的读书救国论还热烈欢迎不呢?”
  教授好像不认识似的翻着眼皮看了女儿一阵子,蓦然把拳头向桌子上一击,激动地喊道:“一切事情都是在发展和变化的!世界上永远没有静止的事物。人的思想也是这样!”
  教授夫人坐在丈夫旁边织着小女儿的绿色毛衣,她听教授说完,抬起眼皮冲着大女儿晓燕笑道:“晓燕,你还不晓得,你爸爸近日来每晚躺在床上都要读两个钟头的哲学——什么《反杜林论》,什么《辩证法唯物论》,什么《哲学之贫困》……我不懂这些,可是他好像是入了迷。”
  晓燕眯着眼睛快活地看着父亲。鹅蛋形的白脸上露出了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第二部第二十二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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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九三五年五月,国民党何应钦和日寇签订了“何梅协定”之后,华北的军事、政治、经济大权,他们便一古脑儿让给了日本帝国主义者。这时候胡梦安随着国民党市党部以及河北省中国军队的撤退,一同溜到了南方。因此,没有证据、没有任何口供的林道静和俞淑秀终于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从被押了一年的监狱中释放出来了。
  俞淑秀先出来。临走,她竟舍不得和道静分别。在放风的院子里碰到道静,她含泪对她说:“林姐姐,到外面也许不能像在狱里和你常在一起啦。”
  道静笑笑,拍着她的肩膀:“傻孩子,你不是常想妈妈?现在能回到家里和妈妈在一起多高兴。”
  “不,”俞淑秀噘着乖巧的小嘴巴,妈妈不是最亲的。你,还有郑瑾姐姐,我永远忘不了你们。妈妈养了我的身体,但是你们——是党给了我灵魂。”
  道静被这女孩子的纯真热情深深感动着。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爱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只要同在一条道路上,咱们会常在一起的。明白吗?小俞,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意志相通,咱们是不会分离的!”
  俞淑秀连连点头,清秀的脸浮现着热情的光芒。她把头靠着道静的肩膀激动地说:“反动家伙们吓唬咱们——想一扣押咱们,咱们就都老实啦。老实个屁!他们送我进了马列主义大学,叫我有机会认识了真理,还得谢谢他们的栽培呢。”她机警地望望左右,见没人注意她,急忙又说,“林姐姐,我出去就干!我找你去:你还领导我好吗?”
  道静笑着推开了她,却恋恋不舍地对她频频点头。
  十天之后,王晓燕也把林道静接出了监狱,并且领她到自己家里。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教授夫人系着漂白的围裙亲自在厨房忙着烧菜。道静随着晓燕一直来到餐桌上。一见道静走进来,守在桌旁等着她们的王教授立刻端着一盏盛得满满的酒杯,高举到头上,说道:“欢迎!欢迎!欢迎从阶级斗争战线上归来的战士!”他把酒杯向道静面前一伸,亲切地笑起来,“为你们的胜利而干杯!”
  “谢谢伯父!”道静感激地望着王教授,接过酒杯喝了一点酒。王教授却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对愣在桌旁的晓燕和另外两个小女儿笑着,“你们坐下呀!雪燕,凌燕,还不欢迎你姐姐的好朋友……她叫你彦姑不高兴,可是我们欢迎她!”
  “欢迎林大姐。”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亲切的目光,热烈地盯在道静苍白而瘦削的脸上。许久不见了,她们有点儿害羞,怯怯地站在椅子边上惊奇地看着她。
  “谢谢伯父的帮助……”道静刚要说下去,王教授却大声地抢过话来。他端着酒杯皱着眉头,好像有多少郁闷要急着发泄:“我还要多谢你呢。你教育了我女儿;女儿又教育了我。林道静,你不知道,晓燕这半年多已经成了我的时事先生啦。她常把许多国家大事的真实情况向我透露一二,而且还有分析和判断……果真如此!国民政府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先安内后攘外’的结果是先丢东北,后丧华北,眼看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他摘下眼镜举着,激忿地在女儿们的眼前一晃,摇头喊道,“小小三岛之国,如此欺辱我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华古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我赞成你们起来斗争——过去,我可是一听说这两个字就头痛的呵,哈哈!”
  “教授先生,这不是课堂啊!”王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餐桌边。她看着王教授对着几个青年人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大家全忘了吃饭,就笑着提醒丈夫;同时转过身握住道静的手慈爱地端详着她,“道静,你瘦多啦,看他们把一个漂亮姑娘糟踏成什么样子!……”泪珠浮在眼眶,王夫人立刻擦掉它,又温存地对王教授说道,“青年人比你这老头子什么不知道!吃饭吧,道静一定饿了。监狱里的饭食缺乏营养,今天我烧的菜里,特别富于维他命。吃吧,吃吧!这里面蛋白和脂肪也不少。”
  王教授和几个女孩子,同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们一边吃着一边畅谈。道静心里暗暗赞赏着晓燕变了,她的家庭也跟着变得更加进步和欢快了。许久没有吃过的丰盛的午餐,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的亲切温暖和即将开始的自由的——也可以说恢复了的战斗的生活,使她又产生了突然被捕时那种迷离的幻觉:“这是不是做梦呢?……”
  回到晓燕的房间里,剩下她们单独两个人。午后的阳光投射在窗台上的白色茉莉花上,使整洁的小屋充满了温暖和幽静的感觉。她们两个紧握住手有一阵子都不能开口。最后还是道静先说话:“晓燕,我被捕的那晚上,你是不是跟着汽车跑来着?”道静凝视着晓燕说,“这一年多,我常想起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够多么知心和愉快啊!从那天起,我们的友谊是更加深厚了。”
  “是的。”晓燕低着头小声说,“那是真的,我忍不住跟着汽车跑了几步——那心眼里真是难受,恨不得追上去把你抓回来……那一夜,我哭了一夜。可是从那天起我真的看清了这黑暗的社会,看清了国民党的狰狞面貌。第一次胡梦安逼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一个人坏;可是这次,事实教育了我,你的血洗亮了我的眼睛。”晓燕抬起头来,她的脸色是幸福的、欢喜的,然而却滚着大粒泪珠。她用手绢擦掉它,轻轻抚摸着道静瘦削的手指仍又说下去。“我常常想起你说过的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真是这样!我想你被捕了,不能工作了,我应当代替你继续干。如果我也被捕了,可是另外还会有许多许多人代替我……野火永远是烧不尽的!”
  “我从你的信里知道你变得更好了,做了许多工作,学习也有了明确的目的。我真高兴!”道静疲惫地倒在晓燕的床上,眼睛却一刻儿也不离开她的朋友。
  “是吗?你知道得很清楚?”晓燕兴奋了,她觉得她的好朋友,她启蒙的老师能够了解她、赞赏她,她真是非常幸福。
  “具体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吧!我在学校里跟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当然是我猜想的——还有进步同学都拧在一起了。各种活动我都参加。我已经成了积极分子呢。”停了停,她像才起想起似的又告诉道静,“你还记得李槐英吗?她原来同情过你,帮助过咱们。可是现在为了成为女诗人,她却成天读起莎士比亚来啦。而且成了校花——交际花。风头得很!”
  晓燕坐在床边,她们两个的手总是握着的。道静凝神听着好朋友的话,微笑着说:“小资产阶级就是有动摇性嘛。像李槐英这样的人一点不稀奇……嘿,晓燕,我问你,我那些朋友你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吗?卢嘉川、罗大方、江华、许宁、徐辉……他们的消息你听到过一点没有?呈然在狱里又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可是旧的却也忘不掉。”
  “卢嘉川、罗大方的消息不知道。许宁在第一监狱,不知怎么的,他妈妈也知道我了,找过我一次。徐辉还没有回来。只有一个人……”晓燕忽然做了个滑稽的笑脸,使道静感到她比过去反而年轻活泼了。只见她推了道静一下轻轻笑着说:“有一个人,他到学校找过我两次,都是在夜里。他说姓李,来打听你的消息。我怀疑他就是你说的江华。他对你好像很关心啊!”
  “不一定……”道静稍稍惊奇地说,“江华什么时候到北平来的呢?……晓燕,你知道,卢嘉川、江华,还有我刚入狱时遇到的林红,这三个人,我今生能够认识他们真是无上的光荣和骄傲。可是,想起来我又怪难受——林红已经牺牲;而卢呢,恐怕也完了……不过如果江华在北平那也是好的。你不知道那个姓李的住在哪儿吧?”
  “我怎么会知道!”晓燕摇着头。她盯住道静声音低低地说,“我听说了,林红——就是那个改名郑瑾的女同志吧?”
  “你怎么知道的?”
  “小俞淑秀说的。她一出狱就找我来了。她滔滔对我讲了半天她在狱里的生活和斗争。她讲到林红和你对她的影响。”
  晓燕忽然闭起眼睛长叹一口气,“我一闭眼,那个美丽坚强的女同志就好像站在我面前。”
  道静躺在铁床上,双手蒙住眼睛用沉重的声音慢慢地说:“这样的人是不死的。永远不会死的。……”
  刚刚说到这儿,俞淑秀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了。一进门她猛地抱住躺在床上的林道静,高兴地喊道:“林姐姐,林姐姐,你出来啦!你回来啦!妈妈把我看管在家里,不叫我到狱里去接你;可是,我知道你在王姐姐这儿,我就想法子偷偷溜出来啦。嘿,嘿,多好哇!多好哇!咱们又可以在一块儿啦,又可以在一块儿革蒋秃子的命啦!”
  晓燕站在地上,爱抚地望着这热情活泼的少女。尽管她小小年纪受尽监狱的苦刑和折磨,可是她依旧这样欢快活泼,这样如饥如渴地奔赴着真理的道路。多么可爱的孩子呀,晓燕的眼里不觉又潮湿了。
  道静坐起来,紧紧抱住俞淑秀瘦削的肩膀,扳过她的脸孔审视着:“啊,吃胖了一点。你妈妈都给你做什么好东西吃啦?”
  “还说呢。”小俞咕嘟着嘴,忿忿不平地说,“妈妈骂我,爸爸也说我。他们说,原来是吃冤枉官司,算倒霉——谁叫我那天到北京图书馆去,手里拿着一本红书皮的书呢!可是他们想不到我出了监狱,反倒弄假成真——假革命变成了真革命。他们说这样一来可就真要杀头了。这么着,就看管起我来啦!不叫我出门,把所有革命的书,像特务一样全给我没收。我爸爸那老家伙真是个耗子胆,妈妈跟着爸爸屁股后头转,吓得念起阿弥陀佛。她呀!她哪儿还顾得给我做好吃的!”
  道静听着这个有趣的叙述大笑起来,晓燕也笑着。可是,小俞自己却不笑。看着道静她们大笑了,她用力推了两个人一下子,皱着眉毛叫道:“林姐姐,王姐姐,有什么好笑的!人家找你们来是要和你们商量个办法。我要去参加红军,要不就到工厂去做工——变成真正的无产阶级。反正这个家是呆不下去啦!”
  “好,小俞,别着急。”道静握住俞淑秀的手,恳切地说,“我们一定帮助你。可是你要耐心才行——太急进、太激烈会引起你爸爸妈妈的过度忧虑。革命——不是成天喊在口头上的。当红军、做工人,总要先有了革命关系才能够解决,咱们自己怎么能够乱跑呢。”
  小俞冷静下来了。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道静:“你找到关系了吗?”
  “你不知道我刚刚出来半天吗?”
  “找到了,立刻告诉我!我走啦。”小俞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怕爸爸妈妈反对,她只好赶快离开她恋恋不舍的林姐姐。
  道静和晓燕夜晚睡在床上还在聊天。她们不知有多少话,总也说不完。
  “燕,问你,这一年多,你该碰到爱人了吧?不能总是这样——人总是人嘛。”
  “嗯。”晓燕默默地说,“这个人你认识。可是还没有——没有最后决定。”
  “谁?——我认识的?”
  “你认识——郑君才。也叫戴愉。”
  “他……”道静的心陡地惊了一下。但是,她怎么好向晓燕说出她对他的不满来呢?半天,她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郑君才?祝贺你。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在北大同学房淑玲那儿。”晓燕兴奋地说,“他们是老乡。
  他常去找她,我也去,渐渐熟了……他能把《资本论》一章地背下来呢。”
  “晓燕,你对他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了解么?”
  晓燕这才看出道静对戴愉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气,她不安地回答:“不太了解……我正想更多地了解他。”谈到这里,好像要转换这不愉快的话题似的,晓燕突然问道静,“小林,你的呢?你也该有个……”
  “没有。”道静笑着说,“在监狱里除了男看守,哪儿看得见男人的影儿。”
  “那你当真没有一个心爱的人吗?”晓燕忘掉了刚才道静不安的神气,仍又温存地诘问着。
  道静没出声。两人都沉默着。半晌。她俯在枕上缓慢地仿佛喉咙有毛病,每吐一个字都使她感到痛苦似的说:“燕,你不了解,这心、这情感……对他再也改变不了。我愿意永远等着他。”
  “谁?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没听见、也没看见过你同谁好过呀!”晓燕的声音是惊讶的,也是激动的。
  道静跳下床来,捻亮了桌灯。从她脱下的一件旧衬衣里,撕下一条贴边,找出了一卷细细的纸卷。她把纸卷打开,拿出其中的一张递给晓燕。
  “别笑我,这是我在监狱里偶然写下的一点东西。你看,这是关于他的诗。”
  晓燕怀着惊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读下来。在那密密细细的字行里,她看到了她朋友的一颗热烈、沉痛的心。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
  啊,多么勇猛!
  多么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倾谈,我们没有默许,然而我相信你,永远地相信——
  我生命中会有这样突然出现的奇迹:
  那阴沉的牢狱铁门被打碎了,啊,
  朋友,在那美丽的绿草如茵的花园里,
  你对着我微笑,默默的告诉我:你那
  勇敢的、艰苦的战斗事迹。
  我是多么幸福啊!
  从此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可是朋友!
  如今你在哪里?
  也许,我今生并不能再见你……
  啊,朋友!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能否知道有一个人正凝眸等待着你,……
  她用着美丽的青春,
  用着深藏在心底的不变的热爱,
  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
  道静双手抱着头,把头伏在桌子上。晓燕读完了诗,红着脸,含着泪,挨着她身边说道:“静,我了解你——你的痛苦和希望……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所有监狱的铁门都被我们打碎;所有,所有亲爱的人都在那美丽的花园里尽情欢叙……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道静抬起头来,用坚定的声音望着晓燕重复了一句。
  (第二部第二十三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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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道静站在窗前,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心神不安地思索着:临出监狱,那个时常和她联系的常华英曾对她说,出狱后就会有人再和她联系的。但是出来两天多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找她呢?找她的人将是个什么人呢?……晓燕上课去了,为了等待这个人,她不敢出门,就一个人在屋里这样焦灼地猜度起来。
  十点多钟的时候,江华走进来了。多么意外呀,道静高兴得抢上去握着他的手笑道:“嘿,老江!又看见你啦,快两年不见了。”
  “一年多不见,你才出来吧!”江华打扮得像个小职员。蓝绸大褂,黑皮鞋,不过头发梳得有点蓬乱,温和的眼睛仍然带着沉稳、自信的神态。
  “是呀,从深泽县分别……”道静望着他,眼睛闪着喜悦的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江华笑笑,望望道静瘦削苍白的脸颊,说:“道静,你好像长高了。”
  道静噗哧一声笑了:“好几十岁了,还长个儿!这是因为太瘦的缘故吧……老江,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不行,呆不住。只能和你谈几句话。你今天就写个自传行吗?”
  道静惊讶地看着江华:“写自传做什么?”
  “常华英没有告诉你吗?根据你在监狱里的表现,道静,你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组织上已经同意吸收你入党了!”江华说着,稀有的欢快洋溢在他宽阔的微黑的脸上。
  巨大的幸福把道静吸摄在地上。她红涨着脸,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真个要实现了吗?难道这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真的要降临了吗?……道静的眼睛潮湿了,她羞怯地看着江华笑了笑,嘴角撇了撇,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要写真事。对党不能有任何隐瞒。”江华站在地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好。我相信我是会对党忠诚的。”道静的声音很低、很慢,她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然后看着江华微微一笑,“常华英介绍来找我的人,原来就是你呀,老江,我们还用找人介绍吗?”
  “从组织手续上讲,还是需要介绍的。”江华的声音有点儿事务性的枯燥和冷淡。他是一个不善于表现自己情感的人。
  与林道静的再度相逢,使他欢快、兴奋,甚至心头隐秘的充塞着幸福的憧憬;然而他所表现的却是这样冷静,甚至是有些冷淡。又站了几秒钟,他轻轻地和道静握了一下手,就匆匆走了。只有当他走出大门,回头向站在门外送他的道静那么深沉地一瞥时,这才使人感到那里面是蕴藏着深深的友谊与热情的。
  “老江,等一等。”等到江华站住了,道静赶上去问他,“你了解戴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戴愉?你觉得他怎么样?”江华反问道。
  “我总感觉这个人和你们不大一样。”
  江华听了,半晌没出声。
  “噢,他和晓燕恋爱了,老江,你还不知道吧?”
  “他们恋爱了?”江华惊奇地说,“要是这样……”他沉思了一下,“道静,你最好赶快离开晓燕这里。……好,明天咱们在北海碰头,具体怎么办再商量。对晓燕,你可再不能多说什么了。”
  道静一边吃惊,一边连连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午后,北平夏天马路上的窒热的灰尘,像雾似的凝滞不动。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车辆、灰色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整个城市全笼罩在凝重的使人窒息的灰色中。
  看起来北平已经显得多么古老、衰朽了啊!除了抬头望上去的翠绿的树盖,高高地挺直地插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给这城市平添了青春的颜色,其他一切全使人感到北平是在衰老、混乱、麻木的状态中。
  道静走在街上,她的脚步轻快敏捷,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愉快。但是在这愉快中却又混杂着某种沉重和慌悚的感觉。
  她走着,想着,无意中竟对一个走过眼前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当她蓦地发觉自己笑了之后,不觉红了脸。对一个陌生人笑这是多么微妙而不可捉摸的情感啊!
  在一条偏僻的小胡同,她找到了要找的门牌号数。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门楼,她照着江华所说的,留神看看门扇上果真用粉笔写了两个歪扭的十字,她放心地笑了。可是,心却突突地跳起来。她拍了两下门环,轻轻喊道:“王太太在家吗?”
  一个穿着花布旗袍的年轻瘦小的姑娘跑出来开门,并且一把拉着她的手轻轻说:“你来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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