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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选集

_8 (现代)
治已极发达,全岛官吏,除总督尚为美人,余多为土人所充任,不日必能完全独立。将来其政治之
进步,民智之发达,当不亚于世界文明之国。此即训政之效果也。美国对于菲岛何以不即许其独立,
而必经一度训政之时期?此殆有鉴于当年黑奴释放后之纷扰,故行此策也。我中国人民久处于专制
之下,奴性已深,牢不可破,不有一度之训政时期以洗除其旧染之污,奚能享民国主人之权利?
此袁氏帝制之时而劝进者之所以多也。夫中华民国者,人民之国也。君政时代则大权独揽于一人,
今则主权属于国民之全体,是四万万人民即今之皇帝也。国中之百官,上而总统,下而巡差,皆人
民之公仆也。而中国四万万之人民,由远祖初生以来,素为专制君主之奴隶,向来多有不识为主人、
不敢为主人、不能为主人者,而今皆当为主人矣。其忽而跻于此地位者,谁为为之?孰令致之?是
革命成功而破坏专制之结果也。此为我国有史以来所未有之变局,吾民破天荒之创举也。是故民国
之主人者,实等于初生之婴儿耳,革命党者即产此婴儿之母也。既产之矣,则当保养之,教育之,
方尽革命之责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有训政时期者,为保养、教育此主人成年而后还之政也。在昔专

制之世,犹有伊尹、周公者,于其国主太甲、成王不能为政之时,已有训政之事。专制时代之臣仆尚
且如此,况为开中国未有之基之革命党,不尤当负伊尹、周公之责,使民国之主人长成,国基巩固
耶?惜乎当时之革命党,多不知此为必要之事,遂放弃责任,失却天职,致使革命事业只能收破
坏之功,而不能成建设之业,故其结果不过仅得一“中华民国”之名也。悲乎!
夫破坏之革命成功,而建设之革命失败,其故何也?是知与不知之故也。予之于破坏革命也,
曾十起而十败者,以当时大多数之中国人,犹不知彼为满洲之所征服,故醉生梦死,而视革命为
大逆不道。其后革命风潮渐盛,人多觉悟,知满清之当革,汉族之当复,遂能一举而覆满清,易如
反掌。惟对于建设之革命,一般人民固未知之,而革命党亦莫名其妙也。夫革命事业,莫难于破坏,
而莫易于建设,今难者既成功,而易者反失败,其故又何也?惟其容易也,故人多不知其必要而
忽略之,此其所以败也。何以谓之容易?因破坏已成,而阻力悉灭,阻力一灭,则吾人无所不可,
来往自由,较之谋破坏时,稍一不慎则不测随之之际,何啻天渊。然吾人知革命排满为救国之必要,
则犯难冒险而为之,及夫破坏既成,则以容易安全之建设,可以多途出之,而不必由革命之手续
矣,此建设事业之所以坠也。
今以一浅显易行之事证之。吾人之立同盟会以担任革命也,先从事于鼓吹,而后集其有志于天
下国家之任者,共立信誓,以实行三民主义为精神,以创立中华民国为目的。其不信仰此信条当众
正式宣誓者,吾不承认其为革命党也。其初,一般之志士莫不视吾党宣誓仪文为形式上之事,以为
无补于进行。乃数年之间,革命党之势力膨胀,团体固结,卒能推倒满清者,则全赖有此宣誓之仪
文,以成一党心理之结合也。一党尚如此,其况一国乎!
常人有言,中国四万万人实等于一片散沙,今欲聚此四万万散沙,而成为一机体结合之法治
国家,其道为何?则必从宣誓以发其正心诚意之端,而后修、齐、治、平之望可几也。今世文明法治
之国,莫不以宣誓为法治之根本手续也。故其对于入籍归化之民,则必要其宣誓表示诚心,尊崇其
国体,恪守其宪章,竭力于义务,而后乃得认为国民;否则终身居其国,仍以外人相视,而不得
同享国民之权利也。其对于本国之官吏、议员,亦必先行宣誓,乃得受职。若遇有国体之改革,则新
国家之政府,必要全国之人民一一宣誓,以表赞同,否则且以敌人相待,而立逐出境也。此近世文
明法治之通例也。请观今回战后,欧洲之新成国家、革命国家,其有能早行其国民之宣誓者,则其
国必治;如有不能行此、不知行此者,则其国必大乱不止也。中国之有今日者,此也。
夫吾人之组织革命党也,乃以之为先天之国家者也,后果由革命党而造成民国。当建元之始,
予首为宣誓而就总统之职,乃令从此凡文武官吏军士人民,当一律宣誓,表示归顺民国,而尽其
忠勤。而吾党同志悉以此为不急之务,期期不可,极端反对,予亦莫可如何,姑作罢论。后袁世凯
继予总统任,予于此点特为注重,而同人则多漠视。予以有我之先例在,决不能稍事迁就,而袁氏
亦以此为不关紧要之事也,故姑惟予命是听,于是乃有宣誓服膺共和、永绝帝制之表示也。其后不
幸袁氏果有背盟称帝之举,而以有此一宣誓之故,俾吾人有极大之理由以讨罚之;而各友邦亦直
我而曲彼,于是乃有劝告取消之举。袁氏帝制之所以失败者,取消帝制为其极大之原因也。盖以帝
制之取消,则凡为袁氏爪牙各具王侯之望者,亦悉成为空想,而斗志全消矣。此陈宦所以独立于四

川,而袁氏即以此气绝也。帝制之所以不得不取消者,以列强之劝告也。列强之所以劝告者,以民
党之抵抗袁氏有极充分之理由也。而理由之具体,而可执以为凭,表示于中外者,即袁氏之背誓也。
倘当时袁氏无此信誓,则其称帝之日,民党虽有抵抗,而列强视之,必以民党愚而多事,而必无
劝告之事;而帝制必不取消,袁氏或不致失败。何也?盖袁氏向为君主之臣仆,而不主张共和者也;
而民党昧然让总统于袁,已自甘于牺牲共和矣。既甘放弃于前,而反争之于后,非愚而多事乎?惟
有此信誓也,则不然矣。故得列强之主张公道,而维持中国之共和也。由是观之,信誓岂不重哉!
乃吾党之士,于民国建设之始,则以信誓为不急之务而请罢之,且以予主张为理想者,则多
属乎此等浅近易行之事也。夫吾人于结党之时已遵行宣誓之仪矣,乃于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之日,
则罢此法治根本之宣誓典礼,此建设失败之一大原因也。倘革命党当时不河汉予言,则后天民国之
进行,亦如先天组党之手续,凡归顺之官吏、新进之国民必当对于民国为正心诚意之宣誓,以表示
其拥护民国,扶植民权,励进民生;必照行其宣誓之典礼者,乃得享民国国民之权利,否则仍视
为清朝之臣民。其既宣誓而后,有违背民国之行为者,乃得科以叛逆之罪,于法律上始有根据也。
如今之中华民国者,若以法律按之,则只有少数之革命党及袁世凯一人曾立有拥护民国之誓,于
良心上、法律上皆不得背叛民国,而其余之四万万人原不负何等良心法律之责任也。而昔日捕戮革
命党之清吏,焚杀革命党之武人,与夫反对革命党之虎伥,今则靦然为民国政府之总长、总理、总
统,而毫无良心之自责、法律之制裁,此何怪于八年之间而数易国体也!
夫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国家政治者,一人群心理之现象也。是以建国之基,当发
端于心理。故由清朝臣民而归顺民国者,当先表示正心诚意,此宣誓之大典所以为必要也。乃革命
党于结党时行之,于建国时则不行之,是以为党人时有奋厉无前之宏愿魄力,卒能成破坏之功,
而建国后则失此能力,遂致建设无成,此行与不行之效果也。所以不行者,非不能也,坐于不知其
为必要也。故曰能知必能行也,理想云乎哉?革命党既以予所主张建设民国之计划为理想太高,而
不知按照施行,所以由革命而造成此有破坏、无建设之局,致使中国人民受此八年之痛苦矣。然而
民国之建设一日不完全,则人民之痛苦一日不息,而国治民福永无可达之期也。故今后建设之责,
不得独委之于革命党,而先知先觉之国民当当仁不让而自负之也。夫革命先烈既舍身流血,而为其
极艰极险之破坏事业于前矣,我国民宜奋勇继进,以完成此容易安全之建设事业于后也。国民!国
民!当急起直追,万众一心,先奠国基于方寸之地,为去旧更新之始,以成良心上之建设也。予请
率先行之。誓曰:
孙文正心诚意,当众宣誓:从此去旧更新,自立为国民;
尽忠竭力,拥护中华民国,实行三民主义,采用五权宪法;
务使政治修明,人民安乐,措国基于永固,维世界之和平。
此誓!

中华民国八年正月十二日孙文立誓此宣誓典礼,本由政府执行之,然今日民国政府之自身尚
未有此资格,则不得执行此典礼也。望有志之士,各于其本县组织一地方自治会,发起者互相照式
宣誓;会成而后,由会中各员向全县人民执行之,必亲笔签名于誓章,举右手向众宣读之。其誓章
藏之自治会,而发给凭照,必使普及于全县之成年男女。一县告竣,当助他县成立自治会以推行之。
凡行此宣誓之典礼者,问良心,按法律,始得无憾而称为中华民国之国民,否则仍为清朝之遗民
而已。民国之能成立与否,则全视吾国人之乐否行此归顺民国之典礼也。爱国之士,其率先行之。
○附录 陈英士致黄克强书克强我兄足下:
美猥以菲材,从诸公后,奔走国事,于兹有年。每怀德音,谊逾骨肉。去夏征东发,美正在院,
满拟力疾走别,握手倾愫,乃莫获我心。足下行期定矣,复以事先日就道,卒无从一面商榷区区之
意于足下,缘何悭也!日者晤日友宫崎君,述及近状,益眷眷国事,弥令美动“榛苓彼美”、“风
雨君子”之思矣。
溯自辛亥以前,二三同志如谭、宋辈过沪上时,谈及吾党健者,必交推足下;以为孙氏理想,
黄氏实行。夫谓足下为革命实行家,则海内无贤无愚莫不异口同声,于足下无所增损。惟谓中山先
生倾于理想,此语一入吾人脑际,遂使中山先生一切政见不易见诸施行,迨至今日犹有持此言以
反对中山先生者也。然而征诸过去之事实,则吾党重大之失败,果由中山先生之理想误之耶?抑认
中山先生之理想为误而反对之致于失败耶?惟其前日认中山先生之理想为误,皆致失败;则于今
日中山先生之所主张,不宜轻以为理想而不从,再贻他日之悔。此美所以追怀往事而欲痛涤吾非者
也。爰胪昔日反对中山先生其历致失败之点之有负中山先生者数事以告,足下其亦乐闻之否耶?
当中山先生之就职总统也,海内风云,扰攘未已,中山先生政见一未实行,而经济支绌更足
以掣其肘。俄国借款,经临时参议院之极端反对,海内士夫更借口丧失利权,引为诟病。究其实,
实交九七,年息五厘,即有担保,利权不碍;视后日袁氏五国财团借款之实交八二,盐税作抵,
不足复益以四省地丁,且予以监督财政全权者,孰利孰害,孰得孰失,岂可同年语耶!乃群焉不
察,终受经济影响,致妨政府行动。中山先生既束手无策,国家更濒于阽危。固执偏见,贻误大局,
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一。
及南北议和以后,袁氏当选临时总统。中山先生当时最要之主张,约有三事:一则袁氏须就职
南京也。中山先生意谓南北声气未见调和,双方举动时生误会,于共和民国统一前途深恐多生障故,
除此障故,非袁氏就职南京不为功。盖所以联络南北感情,以坚袁氏对于民党之信用,而祛民党对
于袁氏之嫌疑也。二则民国须迁都南京也。北京为两代所都,帝王痴梦,自由之钟所不能醒;官僚
遗毒,江河之水所不能湔。必使失所凭借,方足铲锄专制遗孽;迁地为良,庶可荡涤一般瑕秽耳。
三则不能以清帝退位之诏全权授袁氏组织共和政府也。夫中华民国乃根据临时约法、取决人民代表
之公意而后构成,非清帝、袁氏所得私相授受也。袁氏之临时总统乃得国民所公选之参议院议员推
举之,非清帝所得任意取以予之也。故中山先生于此尤再三加之意焉。此三事者,皆中山先生当日
最为适法之主张,而不惜以死力争之者也。乃竟听袁氏食其就职南京取决人民公意之前言,以演成

弁髦约法、推翻共和之后患者,则非中山先生当日主张政见格而不行有以致之耶?试问中山先生主
张政见之所以格而不行,情形虽复杂,而其重要原因,非由党人当日识未及此,不表同意有以致
之耶?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二。
其后中山先生退职矣,欲率同志为纯粹在野党,专从事扩张教育,振兴实业,以立民国国家
百年根本之大计,而尽让政权于袁氏。吾人又以为空涉理想而反对之,且时有干涉政府用人行政之
态度。卒至朝野冰炭,政党水火,既惹袁氏之忌,更起天下之疑。而中山先生谋国之苦衷,经世之
硕划,转不能表白于天下而一收其效。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三。
然以上之事,犹可曰一般党人之无识,非美与足下之过也。独在宋案发生,中山先生其时适归
沪上,知袁氏将拨专制之死灰而负民国之付托也,于是誓必去之。所定计划,厥有两端:一曰联日。
联日之举,盖所以孤袁氏之援,而厚吾党之势也。“日国亚东,于我为邻,亲与善邻,乃我之福。
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此中山先生之言也。在中山先生认联日为重要问题,决意亲往接
洽,而我等竟漠然视之,力尼其行,若深怪其轻身者。卒使袁氏伸其腕臂,孙宝琦、李盛铎东使,
胥不出中山先生所料,我则失所与矣。文按:民党向主联日者,以彼能发奋为雄,变弱小而为强大,我当亲之
师之,以图中国之富强也。不图彼国政府目光如豆,深忌中国之强,尤畏民党得志,而碍其蚕食之谋。故屡助官僚以抑
民党,必期中国永久愚弱,以遂彼野心。彼武人政策,其横暴可恨,其愚昧亦可悯也。倘长此不改,则亚东永无宁日,
而日本亦终无以幸免矣。东邻志士,其有感于世运起而正之者乎?二曰速战。中山先生以为袁氏手握大权,发
号施令,遣兵调将,行动极称自由。在我惟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迅雷不及掩耳,先发始足制人。
且谓“宋案证据既已确凿,人心激昂,民气愤张,正可及时利用,否则时机一纵即逝,后悔终嗟
无及”。此亦中山先生之言也。乃吾人迟钝,又不之信,必欲静待法律之解决,不为宣战之预备。岂
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法律以迁延而失效,人心以积久而灰冷。时机坐失,计划不成,事欲求全,
适得其反。设吾人初料及此,何致自贻伊戚耶?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四。
无何,刺宋之案率于袁、赵之蔑视国法,迟迟未结;五国借款又不经国会承认,违法成立。斯
时反对之声,举国若狂。乃吾人又以为有国会在,有法律在,有各省都督之力争在,袁氏终当屈服
于此数者而取消之。在中山先生则以为国会乃口舌之争,法律无抵抗之力,各省都督又多仰袁鼻息,
莫敢坚持,均不足以戢予智自雄、拥兵自卫之野心家;欲求解决之方,惟有诉诸武力而已矣。其主
张办法,一方面速兴问罪之师,一方面表示全国人民不承认借款之公意于五国财团。五国财团经中
山先生之忠告,已允于二星期内停止付款矣。中山先生乃电令广东独立,而广东不听;欲躬亲赴粤
主持其事,吾人又力尼之,亦不之听;不得已令美先以上海独立,吾人又以上海弹丸地,难与之
抗,更不听之。当此之时,海军尚来接洽,自愿宣告独立,中山先生力赞其成,吾人以坚持海陆军
同时并起之说,不欲为海军先发之计。寻而北军来沪,美拟邀击海上,不使登陆,中山先生以为然
矣,足下又以为非计。其后海军奉袁之命开赴烟台,中山先生闻而欲止之,曰:“海军助我则我胜,
海军助袁则袁胜。欲为我助,则宜留之。开赴烟台,恐将生变。”美与足下则以海军既表同意于先,
断不中变于后,均不听之。海军北上,入袁氏牢笼矣。嗣又有吴淞礮台礮击兵舰之举,以生其疑而
激之变,于是海军全部遂不为我用矣。且中山先生当时屡促南京独立,某等犹以下级军官未能一致
诿。及运动成熟,中山先生决拟亲赴南京宣告独立,二三同志咸以军旅之事乃足下所长,于是足下

遂有南京之役。夫中山先生此次主张政见,皆为破坏借款、推倒袁氏计也,乃迁延时日,逡巡不进,
坐误时机,卒鲜寸效。公理见屈于武力,胜算卒败于金钱,信用不孚于外人,国法不加于袁氏。袁
氏乃借欺人之语,举二千五百万镑之外债,不用之为善后政费,而用之为购军械、充兵饷、买议员、
赏奸细,以蹂躏南方、屠戮民党、攫取总统之资矣。设当日能信中山先生之言,即时独立,胜负之数
尚未可知也。盖其时联军十万,拥地数省,李纯未至江西,芝贵不闻南下,率我锐师,鼓其朝气以
之声讨国贼,争衡天下无难矣。惜乎粤、湘诸省不独立于借款成立之初,李、柏诸公不发难于都督取
消之际,逮借款成立,外人助袁,都督变更,北兵四布,始起而讨之,盖亦晚矣!有负于中山先
生者此其五。
夫以中山先生之知识,遇事烛照无遗,先几洞若观火,而美于其时贸贸然反对之;而于足下
主张政见,则赞成之惟恐不及。非美之感情故分厚薄于其间,亦以识不过人,智闇虑物,泥于孙氏
理想一语之成见而已。盖以中山先生所提议者,胥不免远于事实,故怀挟成见,自与足下为近。岂
知拘守尺寸,动失寻丈,贻误国事,罔不由此乎!虽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车已覆,
来轸方遒”;“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见兔顾犬,机尚不失”。美之所见如此,未悉足下以为
何如?自今而后,窃愿与足下共勉之耳。夫人之才识,与时并进,知昨非而今未必是,能取善斯不
厌从人。鄙见以为理想者,事实之母也。中山先生之提倡革命播因于二十年前,当时反对之者,举
国士夫殆将一致,乃经二十年后卒能见诸实行者,理想之结果也。使吾人于二十年前即赞成其说,
安见所悬理想,必迟至二十年之久始得收效?抑使吾人于二十年后犹反对之,则中山先生之理想
不知何时始克形诸事实,或且终不成效果,至于靡有穷期者,亦难逆料也。故中山先生之理想能否
证实,全在吾人之视察能否了解、能否赞同,以奉行不悖是已。夫“观于既往,可验将来”,此就
中山先生言之也;“东隅之失,桑榆之收”,此就美等言之也。足下明敏,胜美万万,当鉴及此,
何待美之喋喋?
然美更有不容已于言者:中山先生之意,谓革命事业旦暮可期,必不远待五年以后者。诚以民
困之不苏,匪乱之不靖,军队之骄横,执政之荒淫,有一于此足以乱国,兼而有之,其何能淑?
剥极必复,否极必泰,循环之理,不间毫发。乘机而起,积极进行,拨乱反正,殆如运掌。美虽愚
闇,愿竭棉薄,庶乎中山先生之理想即见实行,不至如推倒满清之必待二十年以后。故中华革命党
之组织,亦时势有以迫之也。
顾自斯党成立以来,旧日同志颇滋訾议,以为多事变更,予人瑕隙,计之左者。不知同盟结会
于秘密时代,辛亥以后一变而为国民党,自形式上言之,范围日见扩张,势力固征膨胀。而自精神
上言之,面目全非,分子复杂,薰莸同器,良莠不齐。腐败官僚,既朝秦而暮楚;龌龊败类,更覆
雨而翻云。发言盈庭,谁执其咎;操戈同室,人则何尤?是故欲免败群,须去害马;欲事更张,必
贵改弦。二三同志,亦有以谅中山先生惨澹经营、机关改组之苦衷否耶?
至于所定誓约有“附从先生,服从命令”等语,此中山先生深有鉴于前此致败之故,多由于
少数无识党人误会平等自由之真意。盖自辛亥光复以后,国民未享受平等自由之幸福;临于其上者,
个人先有缅规越矩之行为。权利则狺狺以争,义务则望望以去。彼此不相统摄,何能收臂指相使之

功;上下自为从违,更难达精神一贯之旨。所谓“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者,是耶非耶?故中山先
生于此,欲相率同志纳于轨物,庶以统一事权;非强制同志尸厥官肢,尽失自由行动。美以为此后
欲达革命目的,当重视中山先生主张,必如众星之拱北辰,而后星躔不乱其度数;必如江汉之宗
东海,而后流派不至于纷歧。悬目的以为之赴,而视力乃不分;有指车以示之方,而航程得其向。
不然,苟有党员如吾人昔日之反对中山先生者,以反对于将来,则中山先生之政见,又将误于毫
厘千里之差、一国三公之手。故遵守誓约,服从命令,美认为当然天职而绝无疑义者。足下其许为同
志而降心相从否耶?
窃维美与足下,共负大局安危之责,实为多年患难之交,意见稍或差池,宗旨务求一贯。惟以
情睽地隔,传闻不无异词;缓进急行,举动辄多误会。相析疑义,道故班荆,望足下之重来,有如
望岁。迢迢水阔,怀人思长;嘤嘤鸟鸣,求友声切。务祈足下克日命驾言旋,共肩艰巨。岁寒松柏,
至老弥坚;天半云霞,萦情独苦。阴霾四塞,相期携手同仇;沧海横流,端赖和衷共济。于乎!长
蛇封豕,列强方逞荐食之谋;社鼠城狐,内贼愈肆穿墉之技。飘摇予室,绸缪不忘未雨之思;邪许
同舟,慷慨应击中流之楫。望风怀想,不尽依依。敬掬微忱,耑求指示。寒气尚重,诸维为国珍摄。
言不罄意。
陈其美顿首
按;此民国四年春之书也。
○第七章 不知亦能行
或曰:“诚如先生所言,今日文明已进于科学时代,凡有兴作,必先求知而后从事于行,则
中国富强事业,非先从事于普及教育,使全国人民皆有科学知识不可。按以先生之新发明‘行之非
艰,知之惟艰’,又按之古人之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则教育之普及,非百十年不为功。乃
先生之论,有一跃而能致中国于富强隆盛之地者,其道何由?”曰:子徒知知之而后能行,而不
知不知亦能行也。当科学未发明之前,固全属不知而行,及行之而犹有不知者。故凡事无不委之于
天数气运,而不敢以人力为之转移也。迨人类渐起觉悟,始有由行而后知者,乃甫有欲尽人事者矣,
然亦不能不听之于天也。至今科学昌明,始知人事可以胜天,凡所谓天数气运者,皆心理之作用也。
然而科学虽明,惟人类之事仍不能悉先知之而后行之也,其不知而行之事,仍较于知而后行者为
尤多也。且人类之进步,皆发轫于不知而行者也,此自然之理则,而不以科学之发明为之变易者也。
故人类之进化,以不知而行者为必要之门径也。夫习练也,试验也,探索也,冒险也,之四事者,
乃文明之动机也。生徒之习练也,即行其所不知以达其欲能也。科学家之试验也,即行其所不知以
致其所知也。探索家之探索也,即行其所不知以求其发见也。伟人杰士之冒险也,即行其所不知以
建其功业也。由是观之,行其所不知者,于人类则促进文明,于国家则图致富强也。是故不知而行
者,不独为人类所皆能,亦为人类所当行,而尤为人类之欲生存发达者之所必要也。有志国家富强
者,宜黾勉力行也。

夫古今来一跃而致隆盛者不可胜数,即近代之列强,亦多有跻于强盛而后乃从事于教育者。夫
以中国现在之地位,现有之知识,已良足一跃而致隆盛,比肩于今世之列强矣。所以不能者,究非
在于不知不行也。而向来之积弱退化有如江流日下者,其原因实在政府官吏之腐败,倒行逆施,积
极作恶也。其大者,则有欲图一己之私,而至于牺牲国家而不恤;其次者,则以一督军一师长而年
中聚敛,动至数百万数十万;又其次者,则种种之作弊,无一不为丧国家之元气,伤残人民之命
脉。比之他国之政策务在保民而治,奖士、劝农、励工、惠商以图富强者,则我无一不与之相反也。由
此观之,若政府官吏能无为而治,不倒行逆施,不积极作恶以害国害民,则中国之强盛已自然可
致,而不待于发奋思为。是今日图治之道,兴利尚可缓,而除害尤宜急;倘能除害,则自然之进化,
已足登中国于强盛之地矣。何以言之?夫国之贫弱,必有一定之由也,有以地小而贫者,有以地瘠
而贫者,有以民少而弱者,有以民愚而弱者,此贫弱之四大原因也。乃中国之土地则四百余万方咪
之广,居世界之第四,尚在美国之上。而物产之丰、宝藏之富,实居世界之第一。至于人民之数则有
四万万,亦为世界之第一。而人民之聪明才智自古无匹,承五千年之文化,为世界所未有,千百年
前已尝为世界之雄矣。四大贫弱之原因,我曾无一焉。然则何为而贫弱至是也?曰:官吏贪污、政治
腐败之为害也。倘此害一除,则致中国之富强,实头头是道也。在昔异族专制之时,官吏为君主之
鹰犬,高居民上,可任意为恶,民无可如何也。今经革命之后,专制已覆,人民为一国之主,官吏
不过为人民之仆,当受人民之监督制裁也。其循良者吾民当任用之,其酷劣者当淘汰之而已。为人
民者只知除害足矣,为此需要,不必待于普通教育科学知识,而凡人有切身利害,皆能知能行也。
国害一除,则国利自兴,而富强之基于是乎立。是中国今日欲富强则富强矣,几有不待一跃之功也。
中国为世界最古之国,承数千年文化,为东方首出之邦。未与欧美通市以前,中国在亚洲之地
位,向无有与之匹敌者。即间被外族入寇,如元清两代之僭主中国,然亦不能不奉中国之礼法。而
其他四邻之国,或入贡称藩,或来朝亲善,莫不羡慕中国之文化,而以中国为上邦也。中国亦素自
尊大,目无他国,习惯自然,遂成为孤立之性。故从来若欲有所改革,其采法惟有本国,其取资亦
尽于本国而已,其外则无可取材借助之处也。是犹孤人之处于荒岛,其所需要皆一人为之,不独自
耕而食,自织而衣,亦必自爨而后得食,自缝而后得衣,其劳苦繁难,不可思议,然其人亦习惯
自然,而不知有社会互助之便利,人类交通之广益也。倘时移势变,此荒岛一旦成为世界航路之中
枢,海客接踵而至,有悯此孤人之劳苦者,劝之曰:“君不必事事躬亲,只从所长专于一业足矣,
其他当有人为君效劳也。”其人必不之信,盖以为一己之才力所不能致者,则为必不可能之事也。
此犹今日中国之人,不信中国之富强可坐而致者,同一例也。盖中国之孤立自大,由来已久,而向
未知国际互助之益,故不能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中国所不知所不能者,则以为必无由以致之也。
虽闭关自守之局为外力所打破者已六七十年,而思想则犹是闭关时代荒岛孤人之思想,故尚不能
利用外资、利用外才以图中国之富强也。夫今日立国于世界之上,犹乎人处于社会之中,相资为用、
互助以成者也。中国之为国,拥有广大之土地、无量之富源、众多之人力,是无异一富家翁享有广大
之田园、盈仓之财宝、众多之子孙,而乃不善治家,田园则任其荒芜,财宝则封锁不用,子孙则日
事游荡,而举家则饥寒交迫,朝不保夕,此实中国今日之景象也。呜呼!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吾
国人果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则人人当自奋矣!

夫以中国之人处中国之地,际当今之时,而欲致中国于富强之境,其道固多矣。今试陈其一:
即利用今回世界大战争各国新设之制造厂,为开发我富源之利器是也。夫此等工厂专为供给战品而
设,今大战已息,此等工厂将成为废物矣。其佣于此等工厂之千百万工人,亦将失业矣。其投于此
等工厂之数十万万资本,将无从取偿矣。此为欧美战后问题之一大烦难,而彼中政治家尚无解决之
方也。倘我中国人能利用此机会,借彼将废之工厂以开发我无穷之富源,则必为各国所乐许也。此
所谓天与之机。语曰:“天与不取,必受其祸。”倘我失此不图,则三五年后,欧美工业悉复原状,
则其发达必十倍于前,而商战起矣。吾中国手工之工业,必不能与彼之新机械大规模之工业竞争,
如此则我工商之失败必将见于十年之内矣。及今图之,则数年之间,我之机器工业亦可发达,则此
祸可免。此以实业救国之道也,国人其注意之。
今之美国,吾人知其为世界最富最强之国也,然其所以致富强者,实业发达也。当其发展实业
之初也,资本则悉借之欧洲,人才亦多聘之欧洲,而工人且有招之中国。其进行则多由冒险试验,
而少出于计划统筹,且向未遇各国有投闲置散之全备工厂,为彼取材之机会如我之今日也。而其富
源尚不及我之丰盛。然其实业之发达,今已为世界冠矣。试以其钢、铁、炭、油之出产而观其成绩。美
国一千九百十六年所产铁四千万吨,钢四千三百四十八万吨。而我国每年所产之钢铁不过二十余万
吨,较之美国不过四百分之一耳。美国同年所产煤炭五万八千七百四十七万吨,等于九千八百万匹
马力;所产燃油二万九千二百三十万桶,等于一千九百七十五万匹马力;所产自然汽约三百万匹
马力;所发展水力电约六百万匹马力。夫钢铁者,实业之体也;炭、油、汽、电者,实业之用也。统计
美国所发展之自然力约一万六千六百七十五万匹马力,以一马力等八人力计之,则美国约有一十
三万万有奇之人力以助之生产。其人口一万万,除人力作工之外,每人尚有十三人之机器力为之助,
而此十三人之机力乃夜以继日,连作二十四时之工而不歇者,而人之作工每日八时耳,机力则每
日多作三倍之工,是一机力无异三人也,而十三人之机力则等于三十九人矣。《大学》曰:“生之者
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此美国之所以富也。我中国人口四万万,除
老少而外,能作工者不过二万万人。然因工业不发达,虽能作工者亦恒无工可作,流为游手好闲而
寄食于人者或亦半之。如是有工可作者,不过一万万人耳。且此一万万人之中,又不尽作生利之工,
而半为消耗之业,其为生产之事业者实不过五千万人而已。由此观之,中国八人中不过一人生产耳。
此国之所以贫,尚过于韩愈所云:“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
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较之美国人口一万万,而当有五千万人有工可作,而每
人更有三十九人之机器力以助之,即三十九人有半作工以给一人,此其所以不患贫反忧生产之过
盛,供过于求,而岌岌向外以觅市场为尾闾之疏泄也。此贫弱富强之所由分,亦商战胜败之所由决
也。
然则今日欲求迅速之法,以发展中国之财源,而立救贫弱者,其道为何?倘以中国而言,则
本无其法,更无迅速之法也。若欲中国之实业于十年之间,而发达至美国现在之程度,则中国人不
独不能知,不能行,且为梦想所不能及也。是犹望荒岛之孤人,以一人之力而发展其荒岛,使之田
园尽辟,道路悉修,港湾深浚,市场繁盛,楼宇林立,公园宏伟,居宅丽都,生活优逸,如此,
虽延长其寿命至万年,彼必无由以成此等之事业也。然若荒岛之孤人,肯出其岩穴所埋藏累累之金
块明珠,以与海客谋,将其荒岛发展成为繁盛华丽之海市,而许酬以相当之金块明珠,则必有人

焉,为之经营,为之筹划,为之招集人才,为之搜罗资料,不期年而诸事可以毕集矣。荒岛孤人,
直可从心所欲,坐享其成耳。中国之欲发展其工商事业,其道亦犹是也。故其问题已不在能知不能
知、能行不能行也,而直在欲不欲耳。
夫以中国之地位,中国之富源,处今日之时会,倘吾国人民能举国一致,欢迎外资,欢迎外
才,以发展我之生产事业,则十年之内吾实业之发达必能并驾欧美矣。如其不信,请观美国工业发
达之速率,可以知矣。当十余年前,美国之议继凿巴拿马运河也,初拟以二十年为期,以达成功,
及后实行施工,不过八年而毕厥事。是比其数年前所知之工程,已加速二倍半矣。及美国对德宣战
而后,其战时之工业进步更令人不可思议。往时非数十年所不能成者,而今则一年可成之矣。如造
船也,昔需一两年而造成一艘者,今则二十余日可成矣。倘以战时大规模、大组织之工程,施之于
建筑巴拿马运河,则一个月间便可成一运河矣。有此非常速率之工程,若吾国人能晓然于互助之利,
交换之益,用人所长,补我所短,则数年之间,即可将中国之实业造成如美国今日矣。
中国实业之发达,固不仅中国一国之益也,而世界亦必同沾其利。故世界之专门名家,无不乐
为中国效力,如海客之欲为荒岛孤人效力者一也。予近日致各国政府《国际共同发展中国实业计划》
一书,已得美国大表赞同,想其他之国当必惟美国之马首是瞻也。果尔,则此后只须中国人民之欲
之而已。倘知此为兴国之要图,为救亡之急务,而能万众一心,举国一致,而欢迎列国之雄厚资本,
博大规模,宿学人才,精练技术,为我筹划,为我组织,为我经营,为我训练,则十年之内,我
国之大事业必能林立于国中,我实业之人才亦同时并起。十年之后,则外资可以陆续偿还,人才可
以陆续成就,则我可以独立经营矣。若必俟我教育之普及、知识之完备而后始行,则河清无日,坐
失良机,殊可惜也。必也治本为先,救穷宜急,“衣食足而知礼节,仓廪实而知荣辱”,实业发达,
民生畅遂,此时普及教育乃可实行矣。今者宜乘欧战告终之机,利用其战时工业之大规模,以发展
我中国之实业,诚有如反掌之易也。故曰:不知亦能行者,此也。
○第八章 有志竟成
夫事有顺乎天理,应乎人情,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为先知先觉者所决志行
之,则断无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维新、兴邦建国等事业是也。予之提倡共和革命于中国也,幸
已达破坏之成功,而建设事业虽未就绪,然希望日佳,予敢信终必能达完全之目的也。故追述革命
原起,以励来者,且以自勉焉。
夫自民国建元以来,各国文人学士之对于中国革命之著作,不下千数百种,类多道听途说之
辞,鲜能知革命之事实。而于革命之原起,更无从追述,故多有本于予之《伦敦被难记》第一章之革
命事由。该章所述本甚简略,且于二十余年之前,革命之成否尚为问题,而当时虽在英京,然亦事
多忌讳,故尚未敢自承兴中会为予所创设者,又未敢表示兴中会之本旨为倾覆满清者。今于此特修
正之,以辅事实也。
兹篇所述,皆就予三十年来所记忆之事实而追述之。由立志之日起至同盟会成立之时,几为予

一人之革命也,故事甚简单,而于赞襄之要人皆能一一录之无遗。自同盟会成立以后,则事体日繁,
附和日众,而海外热心华侨、内地忠烈志士、各重要人物,不能一一毕录于兹篇,当俟之修革命党
史时,乃能全为补录也。
予自乙酉中法战败之年,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由是以学堂为鼓吹之地,借医术为入
世之媒,十年如一日。当予肄业于广州博济医学校也,于同学中物识有郑士良号弼臣者,其为人豪
侠尚义,广交游,所结纳皆江湖之士,同学中无有类之者。予一见则奇之,稍与相习,则与之谈革
命。士良一闻而悦服,并告以彼曾投入会党,如他日有事,彼可为我罗致会党以听指挥云。予在广
州学医甫一年,闻香港有英文医校开设,予以其学课较优,而地较自由,可以鼓吹革命,故投香
港学校肄业。数年之间,每于学课余暇,皆致力于革命之鼓吹,常往来于香港、澳门之间,大放厥
辞,无所忌讳。时闻而附和者,在香港只陈少白、尤少纨、杨鹤龄三人,而上海归客则陆皓东而已。
若其他之交游,闻吾言者,不以为大逆不道而避之,则以为中风病狂相视也。予与陈、尤、杨三人常
住香港,昕夕往还,所谈者莫不为革命之言论,所怀者莫不为革命之思想,所研究者莫不为革命
之问题。四人相依甚密,非谈革命则无以为欢,数年如一日。故港澳间之戚友交游,皆呼予等为
“四大寇”。此为予革命言论之时代也。
及予卒业之后,悬壶于澳门、羊城两地以问世,而实则为革命运动之开始也。时郑士良则结纳
会党、联络防营,门径既通,端倪略备。予乃与陆皓东北游京津,以窥清廷之虚实;深入武汉,以
观长江之形势。至甲午中东战起,以为时机可乘,乃赴檀岛、美洲,创立兴中会,欲纠合海外华侨
以收臂助。不图风气未开,人心锢塞,在檀鼓吹数月,应者寥寥,仅得邓荫南与胞兄德彰二人愿倾
家相助,及其他亲友数十人之赞同而已。时适清兵屡败,高丽既失,旅、威继陷,京津亦岌岌可危,
清廷之腐败尽露,人心愤激。上海同志宋跃如乃函促归国,美洲之行因而中止。遂与邓荫南及三五
同志返国,以策进行,欲袭取广州以为根据。遂开乾亨行于香港为干部,设农学会于羊城为机关。
当时赞襄干部事务者,有邓荫南、杨衢云、黄咏商、陈少白等;而助运筹于羊城机关者,则陆皓东、
郑士良并欧美技师及将校数人也。予则常往来广州、香港之间。惨淡经营,已过半载,筹备甚周,声
势颇众,本可一击而生绝大之影响。乃以运械不慎,致海关搜获手枪六百余杆,事机乃泄,而吾党
健将陆皓东殉焉。此为中国有史以来为共和革命而牺牲者之第一人也。同时被株连而死者,则有丘
四、朱贵全二人。被捕者七十余人,而广东水师统带程奎光与焉,后竟病死狱中。其余之人或囚或释。
此乙未九月九日,为予第一次革命之失败也。
败后三日,予尚在广州城内。十余日后,乃得由间道脱险出至香港。随与郑士良、陈少白同渡日
本,略住横滨。时予以返国无期,乃断发改装,重游檀岛。而士良则归国收拾余众,布置一切,以
谋卷土重来。少白则独留日本,以考察东邦国情。予乃介绍之于日友菅原传,此友为往日在檀所识
者。后少白由彼介绍于曾根俊虎,由俊虎而识宫崎弥藏,即宫崎寅藏之兄也。此为革命党与日本人
士相交之始也。
予到檀岛后,复集合同志以推广兴中会,然已有旧同志以失败而灰心者,亦有新闻道而赴义
者,惟卒以风气未开,进行迟滞。以久留檀岛无大可为,遂决计赴美,以联络彼地华侨,盖其众比

檀岛多数倍也。行有日矣,一日散步市外,忽有驰车迎面而来者,乃吾师康德黎与其夫人也。吾遂
一跃登车,彼夫妇不胜诧异,几疑为暴客,盖吾已改装易服,彼不认识也。予乃曰:“我孙逸仙
也。”遂相笑握手。问以何为而至此,曰:“回国道经此地,舟停而登岸流览风光也。”予乃趁车同
游,为之指导。游毕登舟,予乃告以予将作环绕地球之游,不日将由此赴美,随将到英,相见不远
也。遂欢握而别。
美洲华侨之风气蔽塞,较檀岛尤甚。故予由太平洋东岸之三藩市登陆,横过美洲大陆,至大西
洋西岸之纽约市,沿途所过多处,或留数日,或十数日。所至皆说以祖国危亡,清政腐败,非从民
族根本改革无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责。然而劝者谆谆,听者终归藐藐,其欢迎革命主义者,
每埠不过数人或十余人而已。
然美洲各地华侨多立有洪门会馆。洪门者,创设于明朝遗老,起于康熙时代。盖康熙以前,明
朝之忠臣烈士多欲力图恢复,誓不臣清,舍生赴义,屡起屡蹶,与虏拼命,然卒不救明朝之亡。迨
至康熙之世,清势已盛,而明朝之忠烈亦死亡殆尽。二三遗老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乃欲以民族
主义之根苗流传后代,故以“反清复明”之宗旨结为团体,以待后有起者,可借为资助也。此殆洪
门创设之本意也。然其事必当极为秘密,乃可防政府之察觉也。夫政府之爪牙为官吏,而官吏之耳
目为士绅,故凡所谓士大夫之类,皆所当忌而须严为杜绝者,然后其根株乃能保存,而潜滋暗长
于异族专制政府之下。以此条件而立会,将以何道而后可?必也以最合群众心理之事迹,而传民族
国家之思想。故洪门之拜会,则以演戏为之,盖此最易动群众之视听也。其传布思想,则以不平之
心、复仇之事导之,此最易发常人之感情也。其口号暗语,则以鄙俚粗俗之言以表之,此最易使士
大夫闻而生厌、远而避之者也。其固结团体,则以博爱施之,使彼此手足相顾,患难相扶,此最合
夫江湖旅客、无家游子之需要也。而最终乃传以民族主义,以期达其反清复明之目的焉。国内之会党
常有与官吏冲突,故犹不忘其与清政府居于反对之地位,而反清复明之口头语尚多了解其义者;
而海外之会党多处于他国自由政府之下,其结会之需要,不过为手足患难之联络而已,政治之意
味殆全失矣,故反清复明之口语亦多有不知其义者。当予之在美洲鼓吹革命也,洪门之人初亦不明
吾旨,予乃反而叩之反清复明何为者,彼众多不能答也。后由在美之革命同志鼓吹数年,而洪门之
众乃始知彼等原为民族老革命党也。然当时予之游美洲也,不过为初期之播种,实无大影响于革命
前途也,然已大触清廷之忌矣。故于甫抵伦敦之时,即遭使馆之陷,几致不测。幸得吾师康德黎竭
力营救,始能脱险。此则檀岛之邂逅,真有天幸存焉。否则吾尚无由知彼之归国,彼亦无由知吾之
来伦敦也。
伦敦脱险后,则暂留欧洲,以实行考察其政治风俗,并结交其朝野贤豪。两年之中,所见所闻,
殊多心得。始知徒致国家富强、民权发达如欧洲列强者,犹未能登斯民于极乐之乡也;是以欧洲志
士,犹有社会革命之运动也。予欲为一劳永逸之计,乃采取民生主义,以与民族、民权问题同时解
决。此三民主义之主张所由完成也。时欧洲尚无留学生,又鲜华侨,虽欲为革命之鼓吹,其道无由。
然吾生平所志,以革命为唯一之天职,故不欲久处欧洲,旷废革命之时日,遂往日本。以其地与中
国相近,消息易通,便于筹划也。

抵日本后,其民党领袖犬养毅遣宫崎寅藏、平山周二人来横滨欢迎,乃引至东京相会。一见如
旧识,抵掌谈天下事,甚痛快也。时日本民党初握政权,大隈为外相,犬养为之运筹,能左右之。
后由犬养介绍,曾一见大隈、大石、尾崎等。此为予与日本政界人物交际之始也。随而识副岛种臣及
其在野之志士如头山、平冈、秋山、中野、铃木等,后又识安川、犬塚、久原等。各志士之对于中国革命
事业,先后多有资助,尤以久原、犬塚为最。其为革命奔走始终不懈者,则有山田兄弟、宫崎兄弟、
菊池、萱野等。其为革命尽力者,则有副岛、寺尾两博士。此就其直接于予者而略记之,以志不忘耳。
其他间接为中国革命党奔走尽力者尚多,不能于此一一悉记,当俟之革命党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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