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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尼亚传奇》(七部全)C

_8 C·S·路易斯(英)
眼下谁也辨不大清方向,忽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喊叫,听上去不是人类的声音,要不就是哪个吓破了胆,差点弄得不像人的家伙的声音。
凯斯宾的嘴巴太干了,但他还是拼命想开口说话,这时只听见雷佩契普那尖厉的嗓音,在那片寂静中,这声音听上去格外响亮。
“谁在叫?”他尖声说,“假如你是敌人,我们可不怕你,假如你是朋友,你的仇敌就将领教我们的厉害。”
“行行好吧,”那声音叫道,“行行好吧!即使你们只不过又是一个梦,也请行行好吧。让我上船。收留我吧,哪怕你们把我打死也罢。可是,千万行行好,不要再消失,把我扔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
“你在哪儿?”凯斯宾大声叫道,“上船吧,欢迎!”
又听得一声喊叫,不知这声叫是出于喜还是出于怕,于是他们知道有人正向他们游来。
“伙计们,站在船边把他拉上来。”凯斯宾说。
“是,是,陛下。”水手们说。几个人拿着缆绳,挤到左舷舷墙,一个人举着火把,身子远远探出舷侧外面。只见一张疯狂的白脸从漆黑的水里冒出来,经过一番攀登和拉扯,十几只友好的手总算把这陌生人拉上了船。
爱德蒙觉得自己从没见过长相这么狂乱的人。虽然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很老,头发却乱蓬蓬,一团雪白,他的脸庞瘦削,紧紧绷着,身上衣着嘛,只有一些湿淋淋的破布条挂着。不过人家主要还是注意他的眼睛,张得很大,看来根本没有眼皮,死死盯着,吓得没命似的。他两脚刚踏上甲板就说:
“飞啊!飞啊!连船带人快飞啊!划啊,划啊,拼命划啊,赶快离开这个倒霉的海岸。”
“镇静一下,”雷佩契普说,“告诉我们有什么危险,我们一向不飞的。”
陌生人听到老鼠的嗓音吓坏了,他刚才没注意老鼠在那儿。
“尽管如此,你们一定要从这里飞走,”他气喘吁吁说,“这里是梦假成真的岛。”
“这个岛正是我多年一直在寻求的。”一个水手说。
“我想,如果我们在这里上岸,我就可以发现自己跟南茜结婚了。”
“我就可以发现汤姆又活着了。”另一个水手说。
“笨蛋!”那人怒气冲冲地顿脚说,“我正是听信这一派胡言才到这岛上来的,我真恨不得淹死,或是没出世的好。你们听见我说的话吗?这里是梦——你们明白吗,是梦——变成真的,变成现实的地方。不是白日梦,而是梦。”
大家沉默了半分钟,于是只听得盔甲一片铿铿锵锵,全体船员赶快滚下主舱口,急急忙忙拿起桨就划,就像从没划过桨似的:德里宁把舵柄来个大转弯,水手长使出航海史上空前快速的划法。因为就在那半分钟里,人人都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使你吓得不敢再入睡的梦——明白一踏上那片梦假成真的地方有什么恶果。
只有雷佩契普依然一动不动。
“陛下,陛下,”它说,“你打算容忍这种造反,这种临阵脱逃行为吗?这是惊慌失措,是溃不成军。”
“划啊,划啊,”凯斯宾大吼道,“拼命划啊。船头方向对吗,德里宁?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雷佩契普。有些事情是没人对付得了的。”
“那么说来,幸亏我不是一个人了。”雷佩契普僵硬地鞠了一躬说。
露茜在桅杆高处听到了这一切对话。她自己竭尽全力想法忘掉的一个梦,顿时栩栩如生,重现在眼前,仿佛刚从那个梦中醒来似的。原来在他们后面,那岛上,黑暗中是那么回事!霎时间她想要下去,到甲板上跟爱德蒙和凯斯宾在一起。可是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梦假成真的话,等她走到他们面前,他们自己也可能变成可怕的怪物的。她抓住观测台的栏杆,想法稳住身子。他们正竭尽全力,倒划到亮处:再过一小会儿就没事了。啊呀,只要现在没事就好了!
虽然划桨发出很大的声音,可是掩饰不了包围船身那片死寂。人人都知道最好别听,最好别竖起耳朵倾听黑暗中的任何动静:可是谁都情不自禁地听着。不久大家就听到动静了,每个人听见的都不一样。
“你听到那儿有种声音像……像把大剪刀在喀嚓喀嚓响吗?”尤斯塔斯问赖因斯。
“嘘!”赖因斯说,“我听得见他们爬上船身舷侧了。”
“就要歇落在桅杆上了。”凯斯宾说。
“嘿!”一个水手说,“开始鸣锣了。我知道会鸣锣的。”
凯斯宾竭力目不旁视,尤其是不回头看,径自朝船尾德里宁那儿走去。
“德里宁,”他把嗓音压得很低说,“我们刚才进去时划了多久——我意思是划到救起陌生人的地方。”
“也许,五分钟吧,”德里宁悄声说,“干吗?”
“因为我们想法出来已经不止五分钟了。”
德里宁掌舵那只手哆嗦了,一行冷汗从脸上流下。船上的人个个都冒出同样的念头。“我们出不去了,我们出不去了,”划桨的人悲叹道,“他把我们领错航线了。我们尽在绕圈子呢。我们永远出不去了。”那陌生人本来一直蜷成一团躺在甲板上,现在坐起身,尖声怪气地发出一阵恐怖的大笑。
“出不去了!”他大声喊道,“一点不错。当然啦。我们永远出不去了。我多蠢啊,竟然以为他们会那样轻易地让我走掉。不,不,我们永远出不去了。”
露茜把脑袋靠在观测台边上,悄声说:“阿斯兰啊,阿斯兰,如果你当真爱我们,马上来救救我们吧。”那片黑暗虽然并未减少丝毫,可是她开始感到有一点儿——很小很小的一点儿——好转了。“说到头来,我们还没真正出过什么事呢。”她暗暗想道。
“瞧!”赖尼夫从船头那儿嘶哑地喊道。前头有一小点光,他们仔细看着,那一点光竟发出一大束光来照在船身上。虽然并没改变周围一片漆黑的环境,可是整条船就像给探照灯照亮似的。凯斯宾眨眨眼,朝四下盯着看,只见伙伴们脸上个个都带着狂热而专注的神情。大家都目不转晴地望着同一方向:每个人的身后都横着轮廓分明的黑影。"
露茜顺着光束看去,不一会儿就看见光束里有什么东西。开头看上去像个十字架,后来看上去像架飞机,再后来看上去像个风筝,最后翅膀呼呼地旋转,就飞到头顶上空,原来是只信天翁。信天翁绕着桅杆飞了三圈,接着在船头金龙的颈脊上歇了片刻。它发出一串有力的悦耳声音,似乎在说什么,可没人听得懂。之后它就张开双翅飞了起来,开头在前面飞得很慢,稍微偏向右舷。德里宁对它的导航深信不疑,就跟着它驾驶。可是除了露茜,谁也不知道它绕着桅杆飞时悄悄对她说过:“放勇敢些,心肝儿。”她相信这是阿斯兰的声音,话音未落,还有一股美妙的香味散发到她脸上。
一会儿工夫,前面那片黑暗就变成一片灰暗,接着,他们心里几乎还不敢开始抱有希望,这条船就穿进阳光中,重新投入温暖的蓝色天地。正如有些时候,你光是躺在床上,看见日光泻进窗户,听到窗下早班邮差和送奶人的欢笑声,醒悟到这原来只不过是个梦,这不是真的,这种时刻真是妙不可言,为了体会到醒来的乐趣,做了噩梦也几乎非常值得。当他们冲出黑暗时,大家就都有这份体会。船身的鲜艳明亮使他们大为惊讶,他们原来还以为黑暗会缠住不放,在雪白、碧绿、金黄的船身上留下污垢和残渣呢。
露茜赶紧下来,走到甲板上,只见大家都围着那个陌生人。他高兴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只会眼望着大海和太阳,摸着舷墙和缆绳,仿佛要使自己相信他的确醒着,脸上泪水滚滚直流。
“谢谢你们,”他终于说,“你们把我救出了……可是我不愿谈那事。现在我向你们说说自己是什么人吧。我是纳尼亚的一个台尔马人,当年我还有些身价时,人称罗普爵爷。”
“我就是纳尼亚国国王凯斯宾,”凯斯宾说,“我出海远航就是来找你和你的伙伴们,你们都是我父亲的朋友。”
罗普爵爷当即跪下,吻着国王的手。“陛下,”他说,“您是世上我最希望见到的人。请陛下开恩。”
“什么事?”凯斯宾问。
“千万别问我,也别让任何人问我这些年来在黑暗岛上的所见所闻。”
“这容易,爵爷,”凯斯宾答,又打了个寒噤道,“我认为不该问你。我愿意拿出全部财宝,也决不愿听到这种事。”
“陛下,”德里宁说,“这会儿朝东南去正是顺风。要不要我叫我们可怜的伙伴起来准备开船?开船后,每一个抽得出身的都去吊床睡觉。”
“不错,”凯斯宾说,“让大家痛饮一顿。嗨嗬,我觉得自己能整整睡上一天一夜呢。”
于是整个下午大家欢天喜地,顺风向东南行驶,船后那一团漆黑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过谁也没注意那信天翁几时不见的。
13、三个沉睡的人
风虽没停过,却一天比一天小,到最后浪花变成了涟漪那么大小,船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悄悄行驶着,仿佛行驶在湖面上似的。每夜他们都看见东方升起新的星辰,在纳尼亚可没人见过这种星辰,正如露茜心里惊喜交加地琢磨着的,也许任何人的肉眼都根本没见过吧。那些新星又大又亮,夜间天气暖和,他们大半人睡在甲板上,有的一直谈到深更半夜,有的在船舷徘徊,观看船头激起的灿烂泡沫翩然起舞。
一天黄昏,美景惊人,只见船后面的夕阳血红血红,漫天红霞,天空更见空旷,他们忽然看见右舷船头那边有陆地。陆地慢慢接近,他们后面的霞光照得这个新地方的所有岬角都着了火似的。但不久他们就沿着它的海岸行驶了,这时它的西部岬角在他们船尾方向升起,黑乎乎的,衬着红彤彤的天,轮廓分明,犹如硬纸板剪影一般,这下子他们才看得清这地方是什么样子。陆上没有大山,只有许多不很陡的小山,山坡像枕头。陆上飘来一股诱人的味儿——露茜说是“一股暗淡的紫红色的味儿”,爱德蒙说这是胡说(赖因斯也这么想),可是凯斯宾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6
他们开了好长一段路程,开过一个小岬又一个小岬,只指望找一个深水良港,可是末了只得在一个又宽又浅的海滩将就一下。虽然外边海面上风平浪静,可是不消说,沙滩上还是有拍岸碎浪,他们没法把黎明踏浪号按照心意中那样深入开进去,只好在离开海滩老远处抛锚,再坐小船,弄得身上透湿,跌跌撞撞地上了岸。罗普爵爷依然留在黎明踏浪号上。他不希望再看见什么岛屿了。他们留在这岛上的时候,耳边一直听到长长的碎浪拍岸的声音。
凯斯宾留下两个人看守小船,自己带领其他人到内陆去,但没走远,因为天太晚了,无法探测,而且天色很快就暗了。不过也用不着走远去探险。滩头处那一片平地既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足迹,更看不见任何人烟。脚下到处都点缀着细软湿润的草皮,还有一种低矮的丛生植物,爱德蒙和露茜认为是石南。尤斯塔斯对植物学的确相当精通,他说不是石南,大概说对了;不过这东西多少跟石南一类大同小异。
他们走到离岸不到一箭之遥的地方,德里宁说:“瞧,那是什么?”大家听了都站住了。
“是大树吗?”凯斯宾说。
“我想是塔。”尤斯塔斯说。
“可能是巨人吧。”爱德蒙放低嗓音说。
“要知道真相只有一直闯进去看一看。”雷佩契普拔出剑来,啪嗒啪嗒地走在大家前头。
“我想是座废墟吧。”他们走得更近时,露茜说,她的猜测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最正确的了。他们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宽阔的长方形空地,地面铺着光滑的石块,四下都是灰色的柱子,不过没有屋顶。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有一张长长的桌子,桌上铺着大红桌布,几乎拖到石板地上。桌子两边有许多精工细雕的石椅,座位上铺着绸缎垫子。而且上面还摆了一桌从未见过的丰盛宴席,连至尊王彼得在凯尔帕拉维尔执政时也未见过这么丰盛的宴席。席上有火鸡、鹅和孔雀,有野猪头、鹿脯,有馅饼,有的形状像满帆的大船,有的像巨龙,有的像大象,有冰镇布丁,有鲜艳的龙虾、闪亮的鲑鱼,有果仁、葡萄、菠萝,有桃子、石榴、蜜瓜和番茄。还有金酒壶、银酒壶、制作奇巧的玻璃酒杯;水果和美酒的香味向他们迎面扑来,像有喜庆活动。
“哎呀!”露茜说。
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大家悄无声息。
“可是客人在哪儿呢?”尤斯塔斯问。
“我们可以来凑个数,阁下。”赖因斯说。
“瞧!,”爱德蒙厉声说。眼下他们已走在柱子之间,站在石板地上了。大家都朝爱德蒙所指的地方看去。原来椅子不全是空座。在桌子首席和左右两边座位上有什么东西——可能有三个。"
“那些是什么?”露茜悄声问,“看上去像三个坐在席上的海狸。”
“是个大鸟窠吧。”爱德蒙说。
“照我看来更像个干草堆。”凯斯宾说。
雷佩契普奔上前去,跳到椅子上,再跳到桌上,顺着桌子跑过去,一面像个舞蹈家那么灵活地穿行在镶珠嵌宝的酒杯和堆得山高的水果和象牙盐瓶间。它一直跑到桌子尽头那堆灰不溜秋的神秘东西旁边;东张西望,碰几下,随即叫道:
“我想,这些东西不会打架。”
这时大家走近一看,只见那三个座位上坐着的原来是三个人,可是不凑近看就看不出是人。他们的头发都已灰白,长得盖过眼睛,几乎遮住了脸,他们的胡子长得盖住桌子,沿着桌子攀缘,像荆棘盘绕篱笆似的盘绕着杯盘,缠到后来成了一大簇毛,飘拂过桌沿,拖到地面。他们头上的发丝还披散到椅背上,把身子全遮住了。实际上这三个人几乎浑身是毛发。
“死了吗?”凯斯宾说。
“我看没死,陛下。”雷佩契普说,它两爪撩起那簇乱毛发,举起他们其中一个人的一只手,“这只手是温热的,脉搏还在跳。”
“这只手也是,还有这只。”德里宁说。
“哎呀,他们只是睡着罢了。”尤斯塔斯说。
“可是,让头发长到这副模样,真是长眠不醒啊。”爱德蒙说。
“这样睡必定是中了魔法。”露茜说,“我们一踏上这个岛的时刻,我就感到岛上充满魔力。哦!你们看,我们到这儿来,不定就是来破这魔法的吧?”
“我们可以试试。”凯斯宾说,一面开始摇醒三个沉睡的人中最靠近他的一个。有一会儿大家以为他就要成功了,因为那人拼命吸着气,咕哝道:“我再也不往东去了,准备划船到纳尼亚去。”可是说完几乎一下子又陷入沉睡,而且睡得比先前还要沉;就是说,他那个沉沉的脑袋朝桌子冲下几英寸,任你怎么想方设法把他吵醒都没用。第二个人也差不多一样。“我们不是生来就得过牛马生活的。趁你有个机会快到东方去吧——到太阳后面的陆地上去。”说着就不省人事了。第三个人只说了一句:“请递给我芥末。”说完呼呼大睡。
“准备划船到纳尼亚去,呃?”德里宁说。
“是啊,”凯斯宾说,“你说得不错,德里宁。我想,我们的寻访结束了。我们来瞧瞧他们的戒指吧。是的,这些就是他们的纹章。这位是雷维廉爵爷。这位是阿尔戈兹爵爷。这位是马夫拉蒙爵爷。”
“可是我们叫不醒他们啊,”露茜说,“我们该怎么办?”
“请各位陛下原谅,”赖因斯说,“可我们何不趁你们讨论的时候先开始用餐呢?这么样的美餐我们可不是天天看到的啊。”
“千万吃不得。”凯斯宾说。
“说得对,说得对,”几个水手说,“这里的魔法多得不得了。我们还是趁早回船为妙。”
“的确,”雷佩契普说,“这三位爵爷就是吃了这酒菜才睡了七年之久。”
“为了保命,我才不愿碰这些酒菜呢。”德里宁说。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赖尼夫说。
“回船吧,回船吧。”其他的人嘀咕说。
“我倒真的认为,”爱德蒙说,“他们说得对。我们可以到明天再决定拿这三个沉睡的人怎么办。我们又不敢吃这顿酒菜,待在这里过夜就没意思了。这里整个地方都有魔法——和危险的味儿。”
“就船上全体人员来说,我完全赞同爱德蒙国王的意见,”雷佩契普说,“不过我个人倒愿意在这桌上坐到天亮。”
“到底为什么?”尤斯塔斯说。
“因为,”老鼠说,“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奇遇,对我来说,任何危险都算不了什么,要是回到纳尼亚去,心里明白由于害怕,扔下一个谜没解开,那才不得了呢。”
“我留下陪你,雷普。”爱德蒙说。
“我也留下。”凯斯宾说。
“我也留下。”露茜说。于是尤斯塔斯也自告奋勇留下。这在他是非常勇敢的行为,因为在他没登上黎明踏浪号的时候,从来没在书上看到过这种事,甚至连听也没听到过,所以这对他来说比对其他人更难受。
“恳求陛下——”德里宁开口说。
“不,爵爷,”凯斯宾说,“你的岗位在船上,你已经工作了一天,而我们五个闲着没事干。”争论这件事花了不少口舌,到末了还是凯斯宾说了算。暮色苍茫中,船员出发到海岸去,五个留下守夜的人,也许雷佩契普除外,不免都感到肚子里冷冰冰的。:
他们花了老半天工夫才在这张危机四伏的桌上挑好座位,恐怕每个人都出于同样的原因,但是没人说出口而已。因为这的确是件相当讨厌的选择。要你整夜坐在三个浑身长着吓人长毛的怪物旁边,可不大受得了,这三个即使不是死人,按常理来说,确实也不是活人。但另一方面呢,坐在那一头,天色越来越黑,就越是看不见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是不是有动静,也许到半夜两点钟光景就一点也看不见他们了——不,不该想这事。于是他们就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一面说:“这儿怎么样?”一会儿说:“或许还是坐得远一点儿吧,”一会儿又说:“为什么不坐在这一边呢?”到未了终于决定坐在中间,不过离三个沉睡的人比离另一头更近些。这时大约十点钟,天几乎黑了。那些陌生的新星座在东方发光。如果这是豹子星座和船星座,以及纳尼亚上空看到过的老朋友,露茜会更喜欢。
他们身上裹着航海外套,端坐不动,静静等着。开头他们也几次试图谈谈,可是谈不出什么大名堂。于是大家就那么坐着,耳边一直听到海滩上碎浪拍岸的声音。7
过了几个小时,倒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似的,有一阵子他们都明白刚才已经打过一会儿盹,突然一下子又全都清醒了。那些星座的方向都跟刚才看见的大不相同了。天空很黑,只有东方隐隐约约有点灰白。他们虽然口渴,而且身上又冷又僵,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因为终于出现了奇事。
在他们前面,柱子外有座低矮的小山的斜坡。这时坡上有扇门打开了,门口露出了亮光,一个人走了出来,背后的门又关上了。那人手里拿着灯火,这灯火其实就是他们惟一能看得清的东西。灯火慢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就正好对着他们,放在桌子对面。他们这才看见来人是个高个儿姑娘,身穿一件蓝色露臂长袍。她没戴帽子,一头金发披散在背后。他们瞧着她的时候心里就想,活到这么大才知道什么叫美人儿呢。
她刚才拿着的灯火原来是枝插在银烛台上的长烛,现在她把烛台搁在桌上。如果上半夜刮过什么海风的话,这会儿一定早就停了,因为烛火笔直不动,就像是搁在一间关紧窗户,拉上窗帘的屋里似的。桌上的金银餐具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这时露茜注意到桌子另一头放着一件东西,原先她没留意。这是把石刀,锋利如钢,是件样子古老、杀气腾腾的东西。
到现在还没人开口说过一句话。那时雷佩契普和凯斯宾一先一后站了起来——大家也都站了起来,因为他们感到她是位贵妇人。
“远道来到阿斯兰餐桌的旅客们,”那姑娘说,“你们为什么不吃不喝啊?”
“小姐,”凯斯宾说,“我们不敢吃,因为我们想,我们的朋友就是吃了这些酒莱才中了魔法睡不醒了。”
“他们根本没尝过这些东西。”她说。
“请问,”露茜说,“他们是怎么回事?”
“七年前,”那姑娘说,“他们乘了一条船来到这儿,船帆都成了碎布条,船骨也快散架了。他们还带着几个水手,他们走到这张餐桌前,一个人说,‘这儿是个好地方。我们就解开帆篷,不再划桨,坐着安享天年吧!’第二个人说,‘不,我们还是重新上船,开到纳尼亚去,开到西方去,说不定弥若兹死了呢。’但第三个人非常专横,他跳起来说,‘不,老天在上!我们是男子汉大丈夫,是台尔马人,不是畜生。我们除了不断探险猎奇还该干什么呢?反正我们也活不长了。让我们利用余生去探索太阳后面那个无人世界吧。’说着他们就争吵起来,他操起放在桌上的那把石刀,想跟伙伴打架。谁知那把刀他是动不得的。他手指刚攥住刀把,这三个人就都陷入沉睡。一直要睡到魔法破除才会醒来呢。”
“这把石刀是什么东西?”尤斯塔斯问。
“你们谁也不知道吗?”那姑娘说。
“我——我想,”露茜说,“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这把刀像很久以前白女巫用来在石桌上杀死阿斯兰的那把刀。”
“就是这把,”那姑娘说,“带到这里永远保存起来作为纪念。”
爱德蒙刚才几分钟里神色越来越不安,这时开口了。!
“听着,”他说,“但愿我不是个胆小鬼——我是说,吃这些酒莱——我的确不是存心冒犯。不过我们这次远航一路上经历了不少希奇古怪的险情,而且事情并不尽是表面上那样。当我看着你脸时,我不得不相信你说的一切;可是碰到女巫,也可能会相信她。我们怎么才知道你是朋友呢?”
“你们没法知道,”那姑娘说,“只能信不信由你了。”
歇了片刻,只听得雷佩契普小声说话。
“陛下,”它对凯斯宾说,“劳驾您从那个酒壶里替我斟杯酒:这壶太大,我拿不了。我要为这位小姐干杯。”
凯斯宾照做了,老鼠站在餐桌上,两个小爪子捧着金杯说:“小姐,祝您健康。”说罢它就吃起冷孔雀肉来。一会儿工夫大家都跟着它又吃又喝了。大家都很饿,这顿酒菜即使不是你心目中想要的早早餐,作为一顿宵夜可是再好也没有了。.
“为什么称这是阿斯兰的餐桌?”不一会儿露茜问。
“餐桌是按照他的嘱咐摆在这里的,”那姑娘说,“专门招待那些远道来这里的人。有人叫这岛做世界尽头,因为你虽然还可以再往远处开,但是这里就是尽头的开端。”
“那么这些酒菜是怎么保鲜的?”讲究实际的尤斯塔斯问。
“每天吃掉了再重新做呗,”那姑娘说,“你回头就明白了。”
“那我们拿这几个沉睡的人怎么办?”凯斯宾问,“在我这几位朋友来的那个世界里,”(说到这里他朝尤斯塔斯和佩文西兄妹点点头)“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王子或国王来到一个城堡,城堡里的人全都中了魔法沉睡不醒。在那故事里,他要吻了公主才能解除魔法。”
“可是这儿的情况不同,”姑娘说,“在这儿他要解除了魔法才能吻公主。”
“那么说,”凯斯宾说,“以阿斯兰的名义,告诉我怎么立即着手这工作。”
“我父亲会指点你的。”姑娘说。
“你父亲!”大家说,“他是什么人?在哪儿?”
“瞧。”姑娘回过头,指着山坡上那扇门说。此刻他们看起来格外方便了,因为他们谈话那会儿,星星都已暗淡了,灰蒙蒙的东方天空正露出了大片白色曙光。
14、世界尽头的起点
那扇门慢慢又打开了,走出一个人,跟那个姑娘一样又高又挺,不过没那么细长。也没带着灯火,不过仿佛全身都发着光。但等此人走近,露茜才看出像是个老人。他的银须飘垂到身前的光脚上,银发则飘垂到背后的脚跟,一袭银袍看上去像是银羊毛纺制的。他神情非常慈祥庄严,这一行人不由再次默默起立。
可是老人并没跟这一行人说话,只是站在桌子另一边,面对他女儿。他们两个都向前举起双臂,脸朝东。他们就用那种姿势唱起歌来。但愿我能够把这歌写下来,可是在场的没一个人记得住。事后露茜说,这支歌声调很高,近乎尖厉,不过很好听。“是一种冷调的歌,一种清展的歌”。他们唱歌时,东方天际的灰色云堆就散开了,一块块白云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一片雪白,海面呈现闪闪银光。过了好久(父女俩还一直唱着)东方才开始发红,最后,云散天晴,太阳跃出海面,长长的光束笔直照在桌上,照在金银餐具和石刀上。
这几个纳尼亚人以前有一两回心里总想知道这一带海面上升起的太阳看上去是不是跟国内一样大。这回他们肯定了。一点没错。照在露水和桌上的阳光远比他们所曾见过的任何早晨的曙光更亮得多。正如事后爱德蒙所说的:“虽然那次旅程一路上碰到过不少听起来更激动人心的事,那一时刻倒的确是最最激动人心的。”因为现在他们知道他们确实到了世界尽头的起点。
于是,那轮朝阳的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向他们飞来:不过你眼睛当然没法一眨也不眨地看清楚。然而不久空中就都是声音——应和父女俩唱的那支歌的声音,只是声调古怪些,而且唱的语言没人懂。不一会儿就看得见这些歌声是谁的了。原来是鸟,又大又白,成千上万飞来,停在一切上面:草地上、石板地上、桌上、你的肩上、你的头上、你的手上,看上去真像下了场大雪。说是像雪,因为这些鸟不仅把一切都变成白的了,而且把一切东西的形状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可是露茜从遮住她身子的鸟翼间看出去,只见其中一只鸟飞到老人身边,喙里含着什么东西,要不是一块燃烧着的火炭的话,看起来倒像个小果子,八成是火炭,因为亮得你没法正眼看着。那只鸟把这东西放在老人嘴里。
随后那些鸟停止唱歌,在餐桌上显得非常忙碌的样子。但等它们从餐桌上再飞起来的时候,桌上凡是可以吃的、可以喝的都一扫而光了。这些鸟成千上万地吃完又飞走,还把一切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比如骨头啊、皮啊、壳啊之类的,统统都带走,飞回朝阳那边。不过,现在因为它们不是在唱歌,所以千万对鸟翼似乎把整个空气都扑腾得直震颤。而桌面上却已被啄食一空,干干净净,三位纳尼亚老爵爷则依然沉睡不醒。4
此刻那老人才终于向这一行人转过身来,表示欢迎。
“阁下,”凯斯宾说,“请你告诉我们怎么破除使这三位纳尼亚爵爷沉睡的魔法吧。”
“孩子啊,我很乐意告诉你这个法子,”老人说,“要破这个魔法,你们必须把船开到世界尽头,或者尽可能靠近那里,同时至少把你们的一个伙伴留在那里。”*
“留下的那一个怎么办呢?”雷佩契普问。
“他必须继续深入极东地区,永不回到这个世界。”
这正是我衷心的愿望。”雷佩契普说。
“阁下,我们现在靠近世界尽头了吗?”凯斯宾问,“你了解再往东去的海陆情况吗?”
“我好久以前看到过的,”老人说,“不过是从高空中看到的。水手们需要了解的情况我可无法奉告。”
“你意思是说你是在天上飞?”尤斯塔斯脱口而出道。
“小伙子,我是远在高空中,”老人答,“我是拉曼杜。不过我看你们大眼瞪小眼,没听说过这名字。这也难怪,因为早在你们任何人出世懂事的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是一颗星辰了,一切星座都改变了。”
“天哪,”爱德蒙低声说,“他是颗退隐的星辰。”
“你不再是颗星辰了?”露茜问。
“小姑娘,我是颗退休的星辰,”拉曼杜答,“上回我落下来时都衰老得没法想像了。我被送到这岛上来。现在我已经不像当时那样老了。每天早晨都有一只鸟从太阳的山谷里带给我一枚火果,每吃一枚火果都使我年轻一点。等我像新生儿那样年轻时,就重新升上天(因为我们是在东边地角),又可以遨游太空了。”
“在我们的世界里,”尤斯塔斯说,“星是一大团火焰熊熊的气体。”
“小伙子,即使在你们的世界里,那也不是星的真相,而是它的成分。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你们已经遇到一颗星辰了,因为你们大概碰见过科里亚金了吧。”
“他也是一颗退隐的星辰吗?”露茜说。
“说起来,情况并不完全相同,”拉曼杜说,“他被谪来管理笨蛋并不完全算退休。不妨称做惩罚。如果一切太平无事的话,他原可以在冬天的南方上空照耀千万年。”5
“他干了什么啊,阁下?”凯斯宾问。
“小伙子,”拉曼杜说,“作为亚当的儿子,你是不配知道星辰犯什么过错的。不过算了,我们谈这种事是浪费时间。你们现在拿定主意了吗?你们要不要继续往东开,把一个人留下不再回来,然后你们再回来破除这魔法?或者要往西开?”
“陛下,”雷佩契普说,“那点想必没问题吧?把这三位爵爷从魔法中解救出来分明是我们寻求的部分目标。”
“我也是这么想的,雷佩契普,”凯斯宾答,“哪怕不是这么着,如果黎明踏浪号可以带我们到世界尽头附近,而我们不去,我也会伤心的。不过我替水手们着想一下。他们订约是来寻找七位爵爷的,不是到天涯海角。如果我们从这里往东开,就要开去找天涯,极东地区。谁也不知道路程有多远。他们是勇敢的弟兄,不过我看得出有迹象表明有些人对航海厌倦了,一心盼望我们的船头重新掉向纳尼亚。我想,不通知他们,不征得他们同意,我是万万不能带他们再走远的。而且还有那个可怜的罗普爵爷。他是个万念皆灰的人。”
“小伙子,”拉曼杜说,“带着不愿去的人或受骗上当的人开到世界尽头去是没有用的,尽管你许了愿也没用。这样破除魔法可万万不成。他们必须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为什么去。不过你说的那个万念皆灰的人是谁啊?”
凯斯宾就把罗普爵爷的经历告诉了拉曼杜。
“我可以把他最需要的给他,”拉曼杜说,“在这个岛上可以大睡特睡毫无限制,梦中一点点脚步声都听不到。就让他坐在这三位旁边,喝得忘却一切,等到你们回来吧。”
“啊呀,那就这样办吧,凯斯宾,”露茜说,“我敢说这正是他喜爱的。”
正在这工夫,不少脚步声和说话声打断了他们的话,原来是德里宁和船上其他人员都来了。他们看见拉曼杜和他女儿不禁吃了一惊,停顿下来;后来他们看到这两个人显然不是凡人,纷纷脱帽致敬。有些水手看到桌上的空盘和空壶,眼睛里都充满遗憾的神情。
“爵爷,”国王对德里宁说,“请派两个人回船去给罗普爵爷捎个口信,告诉他说他那几位同船老伙伴都在这里睡觉——没有梦的沉睡——他也可以来睡。”
凯斯宾办完这事,就吩咐其余的人坐下,把全部情况摊给大家。他说完以后,大家沉默了老半天,有几个在悄声说话,不久弓箭手头头起立说:
“陛下,我们有些人一直想问的就是,一旦我们掉转航向,不管是在这里掉转,还是在什么地方掉转,我们究竟怎么回家去。除了偶尔风平浪静之外,这一路上都是西风和西北风。假如风向不变,我真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希望重见纳尼亚。我们一路划桨回去,给养也没多大把握维持得了。”
“真是陆地人的论调,”德里宁说,“这片海域整个夏末总是刮西风,总要过了新年才转风呢。我们今后要往西开的话,会遇上不少顺风的,根据各方面估计,多得我们受不了呢。”
“说得一点不错,船长,”一个原是加尔马人的老水手说,“一二月里,东边的坏天气总是不断的。船长大人,恕我直言,要是让我指挥这条船的话,我就在这里过冬,到三月里开始起程回家。”
“你们在这里过冬的话,那你们吃什么呢?”尤斯塔斯问。
“这张餐桌到了每天太阳下山时就会摆满国王的盛宴。”拉曼杜说。
“这才像话!”几个水手说。
“各位陛下,诸位先生,诸位女士,”赖尼夫说,“我只想说一件事。这次出海我们弟兄中没有一个是被逼着来的。我们都是自告奋勇来的。这里有几个人正一面拼命盯着那张餐桌,一面琢磨着国王的盛宴,当初我们从凯尔帕拉维尔启程那天,他们一面大声谈着什么冒险,一面发誓找不到世界尽头,他们就决不回家。还有些人站在码头上,情愿抛弃所有一切跟我们一起来。当初人们都情愿要黎明踏浪号一个船舱服务员的铺位,也不愿要骑士的腰带。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明白我说的意思。不过我想说的意思是,我认为像我们这样出发远航的弟兄要是回到家里,说我们到了世界尽头的起点,却没有勇气再走远,那我们看上去就跟那些笨蛋瓜一样蠢了。”
有几个水手为这番话叫好,同时也有几个说这话倒是不错。
“情况看来不大妙,”爱德蒙悄声对凯斯宾说,“如果那些家伙有一半退缩,那我们怎么办?”
“等一下,”凯斯宾悄声答,“我还有一张牌好打。”
“你不打算说什么吗,雷普?”露茜悄声说。
“不,陛下为什么偏要我说呢,”雷佩契普用大多数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自己的计划已定。只要我办得到,我就随黎明踏浪号往东边去。这船不带我去,我就乘我的小筏子划到东边去。小筏子沉了,我就用四只爪子游到东边去。万一我游不动了,游不到阿斯兰的国土,或者万一在世界边缘给什么特大瀑布冲掉了,那我就是沉下水也要鼻子对着日出的地方,那时就让佩比西克当纳尼亚会说话的老鼠首领。”
“说得好,说得好,”一个水手说,“我也会说这番话的,只是小筏子那段话除外,因为我坐不下。”他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打算让一只老鼠比下去。”
就在这关口,凯斯宾忽然站起来,“朋友们,”他说,“我想你们并不十分理解我们的用意。你们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们是手里托着帽子来找你们,恳求你们做同船水手似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和我们的王兄王姐,还有他们的亲属,还有好骑士雷佩契普爵士以及德里宁爵爷都奉有到世界边缘的使命。我们很乐意在你们这些自愿参加的人当中,物色我们认为配从事如此崇高冒险事业的人选。我们并没有说任何人都能要求参加。所以我们现在指派德里宁船长和赖因斯大副慎重考虑一下,你们当中什么人在战斗中最顽强,什么人是最熟练的海员,什么人血统最纯正,什么人对我们最忠诚,什么人的身世和作风最清白;把这些开张名单给我们。”他顿了一下,又用较快的声音说,“阿斯兰在上!”他大声叫道,“你们以为亲眼看到最后大局的特权是白白到手的吗?当然,每一个跟随我们的人都将把黎明踏浪号的称号传给子孙后代,一旦我们返航踏上凯尔帕拉维尔,他将分得黄金或土地,足够使他终身享受富贵。现在,你们大家在岛上散开。半小时后我就要德里宁爵爷把名单交到我手里。”;
大家听了顿时乖乖默不作声,水手们鞠了躬就走开了,一个朝东,一个往西,不过多半人都三三两两的说着话。
“现在要谈到罗普爵爷了。”凯斯宾说。
不料他刚朝餐桌首席转过身去,就看见罗普已经坐在那儿了。原来大家在讨论时,他已不声不响,默默无声地来到这里,就坐在阿尔戈兹爵爷身边。拉曼杜的女儿站在他旁边,好像她刚才扶他坐下似的;拉曼杜站在他后面,双手搁在他的白头发上。即使在白天,这个曾是星辰的老人双手还是发出朦胧的银光。罗普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伸出一只手给露茜,一只手给凯斯宾。一时间似乎打算说点什么。接着他笑得更欢了,仿佛他体会到一阵美妙的兴奋感,唇边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长叹,脑袋往前一冲,就睡着了。
“可怜的罗普啊,”露茜说,“我真高兴。他一定有过好多可怕的经历。”
“我们还是别去想这事吧。”尤斯塔斯说。
这时,凯斯宾那番话刚好起到他预期中的作用,也许是岛上什么魔法的帮助吧。有不少人刚才还迫不及待想脱离这次远航,现在对被淘汰的感受竟大不相同了。当然每逢哪个水手宣称他打定主意要求批准出海,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水手就感到他们人数越来越少,心里滋味也越来越不好受。因此,半小时还不到,几个人就积极向德里宁和赖因斯大献殷勤(至少在我学校里人们是这么个说法),以便获得一个好评价。不久就只剩下三个人千方百计想说服人家跟他们一起留下。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人。到末了,他对留下他一个人感到害怕起来,也改变了主意。
半小时结束,大家全列队回到阿斯兰餐桌前,在一头肃立,德里宁和赖因斯就去跟凯斯宾坐在一起,作了汇报;凯斯宾照单全收,只有那个在最后时刻才改变主意的人没接受。他名叫皮顿克林,大家都出发寻找世界尽头的时候,他就一直待在星岛上,心里巴不得跟他们一起去。他不是那种喜欢跟拉曼杜父女谈天的人,人家也不喜欢跟他谈,而且下了不少场雨,虽然餐桌上夜夜都有美味佳肴,可是他不大爱吃。他说孤零零坐在那儿,陪着睡在餐桌那头的四位爵爷,而且晴雨无阻,真不由浑身发毛。当其他人回去时,他感到自己处处孤立,返航途中他就在孤独群岛开了小差,去住在卡乐门国,他在那里大讲自己在世界尽头的种种奇遇,到最后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从此日子过得倒也愉快。不过他见了老鼠就受不了。
那天晚上,他们全在柱子之间那张大餐桌上一起吃喝,桌上的盛宴已用魔法换上新鲜的了。第二天早晨,黎明踏浪号就在大鸟飞来又飞去那会儿再次扬帆启程。
“小姐,”凯斯宾说,“等我破了魔法后,希望再跟你谈谈。”拉曼杜的女儿瞧着他,微微一笑。
15、最后一片大海的奇观
他们离开拉曼杜那地方以后,一下子就感到自己已把船开到了世界外面。一切都变样了。一是他们全都觉得不大需要睡觉了。大家都不想上床,也不想多吃,连话也不多,要说也是细声细气的。二是亮光。真是太亮太亮了。每天早晨太阳出来看上去即使没有通常三倍那么大,也有两倍那么大。而且每天早晨(这点给露茜的感受最奇特)那些大白鸟用人类的声音唱着歌,谁也听不懂唱的是什么语言,它们川流不息地飞过头顶,飞去阿斯兰的餐桌吃早餐,飞到船尾处就不见踪影了。不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飞到东边又不见了。
“海水清澈得多美啊!”第二天刚到午后,露茜就趴在左舷侧自言自语道。
果然如此,她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个小小的黑物件,像一只鞋那么大小,同船速一样快地跟着船一路过来。一时间她还以为那东西是漂在水面上的。可是这时厨子刚从厨房里扔出一块陈面包,面包在水面上漂过,看起来好像要跟那东西相撞了,谁知竞没撞上。面包在那东西上面掠过了,露茜这才明白那黑东西不可能在水面上。然后那黑东西一下子大得不得了,过一会儿又闪回原来的大小。
露茜马上知道自己在别处也看见过同样的情景——只要她记得在哪儿就好了。她一手撑着头,板着脸,伸出舌头,拼命地想。终于想出来了。不用说!就像你在阳光明媚的好天,乘在火车里看出来的情景一样。你看见的是自己那列客车的黑影同车速一样快地在田野上一路奔驰。等到火车开进路堑,那影子顿时就一闪贴近火车,变大,顺着路堑的草坡一路飞跑。再等到开出路堑——一下子!——那黑影又变回原来的大小,在田野间一路飞驰。
“原来是我们这条船的影子!——黎明踏浪号的影子,”露茜说,“我们的船影在海底奔驰。开过海底的山顶时船影就大了。这样的话,海水一定比我想像中还要清!老天哪,我一定看见好深好深的海底了。”
她说完这句话,心里已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一直看了好一阵子的那一大片粼粼银光实际上是海底的沙滩,各种深一片淡一片的不是海面上的光影,而是水底的实物。比如说,眼下他们的船开过一大丛软软的绿中带紫的东西,当中还有一条弯弯绕绕的淡灰色阔带子。不过既然她知道这是在海底下,她看起来就更清楚了。她能看见那一小片黑乎乎的东西比另一片高,而且轻轻在飘动。“正像风中树木一样,”露茜说,“我相信这些是树。是海底森林。”
他们开过了这片森林上面,不一会儿那条灰带子就和另一条灰带子汇合了。“假如我在下面,”露茜心里想,“那条带子就像林间一条路。两条带子的汇合点就是十字路口了。啊呀,我真希望在下面啊。嗨!森林到头啦。我相信那带子真是一条路!我还能看见它一直穿过空旷的沙滩呢。颜色也不同了。边上还画着什么——虚线。也许是石头吧。现在变宽了。”
不过这并不是真的宽了,而是近了。她知道这点,因为船影经过时,这条路朝船身冲过来了。而这条路——她拿准这是条路了——开始弯弯曲曲了。显然这条路是爬上一座陡峭小山的路。当她侧着头,回头看时,觉得很像在山顶俯看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那样。她甚至看得见阳光一直透过深水,照在树木繁茂的山谷上:而在最远处,一切景物都融入模模糊糊一片绿色中。但有些地方——据她看,是照着阳光的地方——倒是深蓝色的。
但是,她不能多花时间回头看;前方映入眼帘的景观太令人激动了。现在那条路分明通到山顶,笔直向前了。上面还有小小的斑点在动来动去。眼下,幸亏阳光充足——阳光照进深深的海底能有多亮就有多亮——有样最奇妙的东西闪现在眼前。这东西是小圆丘形,参差不齐,颜色像珍珠,或者说像象牙。开头她几乎恰的正在这东西上面,所以简直分辨不出是什么。但等她看到这东西的影子才一清二楚。阳光正照过露茜的肩膀,所以那东西的影子直躺在它后面的沙地上。看形状她才明白那原来是高塔、尖塔、叫拜楼和圆顶的影子。
“哎呀!——原来是座城市,要不就是座大城堡。”露茜自言自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这造在高山顶上?”
她回到英国很久以后,跟爱德蒙谈起这一切奇遇,他们想出一条理由,我相信这理由一点不错。在海里,越深越黑,越深越冷,危险的怪物——大乌贼啊、大海蛇啊、海怪啊,就住在下面又黑又冷的地方。山谷都是荒野凶险的地方。海人对他们山谷的看法就跟我们对高山的看法一样,对他们高山的看法又跟我们对山谷的看法一样。在高处(或者,按我们的说法是“在浅处”)才又暖和又宁静。海底那些鲁莽的猎人和勇敢的骑士到深处去探险猎奇,然后回到高处家里安心休息,跟别人礼尚往来,开会议事,娱乐玩耍,唱歌跳舞。
他们这条船开过城市,海底不断在升高。现在海底离船下只有几百英尺了。那条路也不见了。他们这条船现在正在一片公园般空旷的地方上面航行,地上点缀着一簇簇色彩鲜艳的草木。于是——露茜差点兴奋得高声尖叫起来——她看见人了。
一共有十五个到二十个左右,全骑在海马上——不是你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种小海马,而是比他们身材高大得多的海马。露茜心想,他们一定是些王公贵族,因为她能一眼看见水里有些人的脑门上金光闪闪,翠绿色的飘带或橙红色的织物在他们肩上飘动。
忽然间,露茜说:“啊呀,这些鱼真讨厌!”因为一群肥肥的小鱼正游得贴近水面,挡在她和海人之间。可是虽然这一来使她大为扫兴,却让她看到一幕最有趣的事。有一条她从来没见过的凶狠的小鱼冷不防从水底跳起来,猛地张口咬住一条肥鱼不放,衔在嘴里迅速沉到水下。海人都骑在海马上,抬眼看着这一幕。他们似乎有说有笑。那条猎鱼还没带着捕获物回到他们身边,另一条同样的猎鱼又从海人身边跳上水面。露茜几乎肯定就是这一伙中间那个骑着海马的大个子把猎鱼放出去的;似乎刚才他一直把猎鱼抓在手里或架在手腕上。
“哎呀,那可真怪,”露茜说,“这是一支狩猎队啊。不过倒更像一支放鹰打猎队。对了,准是的。他们手腕上架着这些凶猛的小鱼,骑海马出来,正如我们很久以前在凯尔帕拉维尔当国王和女王那阵子,经常手腕上架着猎鹰,骑马出去一样。见到猎物就放猎鱼飞——我看,该说放猎鱼游——向猎物。怎么……”
她突然住口了,因为景象变了。海人看到了黎明踏浪号。那群鱼向四处逃窜,海人也亲自冒出来查看这个挡在太阳和他们之间的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是什么玩意儿。眼下他们快贴近水面了,如果他们在露天,不是在水里,露茜倒会跟他们说话呢。他们有男有女,头上都戴着某种王冠,许多人还戴着珍珠项链。他们没穿别的衣服。身体是陈年象牙的颜色,头发是深紫红色。国王在当中(没人会认错他)高傲而凶狠地注视着露茜的脸,手里挥舞一枝长矛。手下的骑士也跟他一致行动。几位女的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露茜相信他们以前根本没见过船或人——他们身处世界尽头外边的海洋里,从来没有船到过那儿,怎么见识得到呢?
“你在盯着看什么啊,露?”身边有个声音说。
露茜原来一心看着,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才发现因为全身重心压在栏杆一边,一条手臂早发麻了。德里宁和爱德蒙在她身边。
“瞧。”她说。
他们两个都瞧了,可是德里宁几乎马上低声说:
“两位陛下,马上掉过头来——对了,背对着大海。别像在谈论什么重要大事似的。”
“啊呀,怎么回事啊?”露茜听从他的话后说道。
“水手是绝对不该看这一切的,”德里宁说,“看了以后,我们就有人会爱上海女,或者爱上海底世界,跳下水去。我听说过以前在陌生的海域里出过这种事。看见这些人总是倒霉的。”
“可是我们过去在凯尔帕拉维尔那年月认识他们,”露茜说,“当时我哥哥彼得正当上至尊王,他们来到水面上,唱歌祝贺我们加冕。”
“我看那一定是另外一种海人,露,”爱德蒙说,“他们又可以在水下生活,又可以在露天生活。我倒认为这些人无法在露天里生活。看他们样子,如果办得到的话,早就冒出水面攻击我们了。他们样子似乎很凶狠。”
“总而言之——”德里宁开口说。谁知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两种声响。一是扑通一声。二是观测台上传来一声吼,“有人落水了!”于是人人都忙着了。有些水手匆匆爬上去落篷,有些水手匆匆跑下去划桨;在船尾楼值班的赖因斯开始拼命转舵,把船掉过头来开回那人落水的地方。可是这时大家都知道落水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雷佩契普。
“那老鼠真该死!”德里宁说,“船上其余人加在一起也没它那么多的麻烦。如果有什么倒霉事,准有它一份!应当把它戴上脚镣手铐——用绳子把它绑在船的龙骨底下拖——把它放逐到荒岛上去——把它的胡子剃掉。谁看得见这个小混蛋?”
说了这么一大套话并不意味着德里宁当真不喜欢雷佩契普。恰恰相反,他很喜欢它,因此害怕它出事,而由于害怕,德里宁才发脾气——正如你母亲为了你跑出去在路上迎面碰到了汽车而大为生气,而一个陌生人就决不会这样。当然,雷佩契普掉进水里,谁也不怕,因为它是个游泳好手:可是知道水下将有什么事发生的三个人却害怕海人手中那些杀气腾腾的长矛。
一会儿,黎明踏浪号绕过弯来了,大家都看得见水里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是雷佩契普。它正兴高采烈地吱吱喳喳说话,可是嘴里灌满了水,所以没人听得懂它在说什么。
“如果我们不让它闭上嘴,它可要把什么事情都捅出去了。”德里宁叫道。为了阻止它,他奔向舷侧,亲自放下一根缆绳,对水手们喊着说:“行了,行了。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希望我不要人帮忙就能把一只老鼠拉上来。”雷佩契普从缆绳上爬上来了——行动不是很利索,因为浑身皮毛都湿透,身子也沉了——德里宁弯下腰,对它悄声说:
“别说。一句话也别说。”
谁知湿淋淋的老鼠踏上甲板后,原来对海人竟丝毫不感兴趣。
“甜啊!”它吱吱叫道,“甜啊,甜啊!”
“你在说些什么啊?”德里宁生气地问,“你也用不着把水全抖在我身上。”
“水真的是甜的,”老鼠说,“甜美、新鲜,不是成的。”
一时间,没人完全领会这番话的重要意义。可是这时雷佩契普又重复那段老预言了:
海水变得甜又香,
雷佩契普,把心放,
那里就是极东方。
大家一听才终于明白过来。
“给我一个水桶,赖尼夫。”德里宁说。
水桶递到他手里,他就把水桶放下去,再吊上来。那水果然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
“也许陛下愿意先尝一口吧?”德里宁对凯斯宾说。
国王双手捧住水桶,举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又深深喝了一大口,再抬起头。他的脸色变了。不仅眼睛似乎更亮,而且精神焕发。
“是啊,”他说,“果然甜。这才是真正的水啊。我不敢肯定喝了这水不会送命。不过如果现在才知道这水的味道,我倒愿意这样死掉。”
“你这是什么意思?”爱德蒙问。
“这——这比任何东西更像光。”凯斯宾说。
“说得一点不错,”雷佩契普说,“可以喝的光。我们现在一定贴近世界尽头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于是露茜在甲板上跪下,就着水桶喝水。
“我生来还从没尝到这么香的东西呢。”她喘着气说,“不过,啊呀——真有劲。我们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吃了。”
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喝了一通,全都久久默不作声。他们都感到这水简直太妙了,太有劲了,未免受不了;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看出另一种效果。我前文说过,自从他们离开拉曼杜的岛以来,光线很强——太阳很大(虽然还不太热),海面很亮,天空很灿烂。这时,亮光不见减弱——要说吗,反而增强了——可是他们倒受得了啦。他们可以一眼也不眨地笔直仰望着太阳,他们能看着比以前见过的更强烈的亮光。甲板上、船帆上、他们自己的脸上、身体上都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每根缆绳都闪闪发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比平时大了五六倍,他们使劲盯着太阳,看得见从太阳上飞起的鸟的羽毛。
那天整整一天,船上简直没人说过一句话。直到午餐时间(谁也不想进餐,喝了这水大家就够受用的了),德里宁说:
“这点我弄不明白,一丝风都没有,船帆挂着不动。海面平静得像小池塘。可是我们的船还是开得一帆风顺。”
“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凯斯宾说,“我们一定是碰上什么强大的水流了。”
“嗯,”爱德蒙说,“如果世界真有个边缘的话,我们这条船又正在接近边缘,那可不妙啊。”
“你是说,”凯斯宾说,“我们这条船可能会——呃,就这样从边上流出去?”
“是啊,是啊,”雷佩契普拍着两个爪子说,“我就是始终这么想像的——世界像个大圆桌,各大洋的水无穷无尽地从边上流下去。这条船会翻倒,来个倒栽葱——一会儿工夫我们翻过边缘就明白了——接着就往下扎,往下飞速猛冲——”
“呃,你看底下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呢?”德里宁说。
“也许是阿斯兰的国土吧,”雷佩契普眼睛闪闪发光说,“或许没什么底。也许一直冲下去,冲下去,没个头。可是不管是什么,只要看一会儿世界尽头外边是什么景象,岂不是也值得吗?”
“不过听我说,”尤斯塔斯说,“这简直是荒唐!世界是圆的——我是说,圆得像个球,不是像张桌子。”
“我们的世界是圆的,”爱德蒙说,“可这个世界是不是圆的呢?”
“你们意思是说,”凯斯宾问,“你们三位都来自一个圆圆的世界(圆得像个球),而你们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你们真是太不像话了。因为我们的童话里就有圆圆的世界,我一直很喜欢这种世界。我根本不相信有什么真正的圆世界。不过我总是希望有这种世界,而且总是向往在一个这种世界里生活。啊呀,我愿意拿一切来换——我不知你们为什么可以进入我们的世界,而我们就根本不能进入你们的世界?只要有这么个机会就好了!生活在一个球上一定够刺激的。你们到过人们颠倒走路的地方吗?”爱德蒙摇摇头,“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又加了一句。“一旦你到了那儿,圆圆的世界就没什么特别刺激了。”
16、真正的世界尽头
除了德里宁和佩文西家兄妹之外,船上只有雷佩契普一个看到过海人。它一看见海王挥舞长矛,就马上潜入水中,因为它把这当作是威胁或挑衅,所以当场就想一决雌雄。发现海水香甜那股兴奋劲儿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趁它还没再想起海人,露茜和德里宁就把它拉到一边,警告它别再提起看见的事。
结果他们倒不怎么要伤脑筋了,因为这时黎明踏浪号正在一片看来没有人的海域里悄悄行驶。除了露茜之外,谁也没再看见海人,即使她也只是匆匆一瞥。第二天整个早晨,他们这条船都在很浅的水里行驶,海底长满水草。晌午前露茜看见一大群鱼在水草上游过。这群鱼都在不断吃食,全都朝一个方向游动。“就跟羊群似的,”露茜心里想。冷不防在鱼群中看见一个小海女,年纪跟她差不多。这是一个举止文静,神情孤独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根钩子似的东西。露茜相信这姑娘一定是个牧羊女——也许该说是牧鱼女——那群鱼真像在草原上吃草似的。鱼群和那姑娘都贴近水面。那姑娘在浅水里滑行的时候,露茜正好趴在舷墙上,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那姑娘抬眼看着,恰好盯着露茜的脸。谁也不能跟对方说话,因为一会儿工夫那姑娘就落在船尾后了。可是露茜永远忘不了她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并不像其他海人脸色那么害怕和愤怒。露茜喜欢那姑娘,她感到那姑娘肯定也喜欢她。在那短短一瞬间,不知怎的,她们竟成了朋友。看来在这个世界里或任何其他世界里,她们是没多大机会再见面的了。不过万一见了面,她们准会一齐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
之后,有好多天支桅索上没有风,船头处没有泡沫,黎明踏浪号平平稳稳地朝东行驶,驶过一片平静无波的海面。每天每时光线都变得更加耀眼,但他们竟受得了。没人吃,没人睡,也没人想吃想睡,大家就把水桶往海里汲些耀眼的水,这水比酒更醇,总之比一般水更湿润,更清澈,他们就互相默默干杯,一饮而尽。有一两个水手在开始远航时已经老态龙钟,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年轻。船上人人都喜气洋洋,兴奋万状,但并没兴奋得想要说话。他们越往远处航行,话说得越少,后来几乎像在说悄悄话了。最后那一片大海的宁静深深抓住了他们。
“爵爷,”有一天凯斯宾对德里宁说,“你看前面是什么?”
“陛下,”德里宁说,“我看见一片白茫茫。就我肉眼所能看到的,从北到南的地平线上全是白茫茫的。”
“这个我也看到了,”凯斯宾说,“我想像不出是什么东西。”
“陛下,如果我们在纬度较高的地方,”德里宁说,“倒可以说这是冰。可是这不可能是冰,这里没冰。话虽这么说,我们最好还是派人划桨,别让船随着水流漂行。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们万万不能以这种速度一头撞进去。”;
大家按德里宁的吩咐去做,船才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等他们靠近了,那片白茫茫的神秘色彩还是没有减退。要说这是一片陆地吧,一定是非常奇特的土地,因为它看上去同水一样滑,而且同水面一样高。当他们离这很近的时候,德里宁使劲转舵,把船身转向南面,这样舷侧就对着水流,再沿着那片白茫茫的边缘往南划一段路。正在这么忙的时候,他们偶然有个重大发现,原来这股水流只有四十英尺宽,而其他海面还是跟池塘一样宁静。这对船员无疑是个喜讯,他们已经开始担心重返拉曼杜的岛上那段路程,一路上逆流划桨的话,可要吃苦头了。(这点也说明那个牧鱼姑娘为什么那么快就落在船尾后了。因为她不在那股水流里。如果她当时在水流里,早就跟船的漂流速度一样快地向东漂流了。)3
不过,还是没人弄得明白那白茫茫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就放下小船,划去侦察。留在大船上的人都看得到小船笔直划进那片白茫茫的东西当中。后来他们都听得到从一汪止水那边传来小船上那些人大惊小怪的说话声。赖尼夫在小船船头测量水深时,大家稍停片刻;事成之后,小船划回来时,船里似乎有不少那种白的东西。人人都挤到舷侧听消息。)
“陛下,是百合花!”赖尼夫站在小船船头大声喊道。
“你说什么?”凯斯宾问。
“陛下,盛开的百合花,”赖尼夫说,“跟国内花园里的一模一样。”
“瞧!”露茜在小船船尾上说。她举起湿漉漉的双臂,捧满雪白的花瓣和宽阔扁平的叶子。
“水深多少,赖尼夫?”德里宁问。
“船长,真是怪事,”赖尼夫说,“水还是很深。整整三英寻半。”
“这不可能是真正的百合花——不是我们所说的百合花。”尤斯塔斯说。
这恐怕不是百合花,但非常相像。经过一番商量,黎明踏浪号又掉转船头开进水流中,开始往东行驶,穿越百合湖,或称银海(这两个名称他们都试过,不过银海沿用至今,现在凯斯宾的地图上就用这名称),这时他们这次远航最希奇的部分开始了。他们离开的那片开阔的海面一下子就只是西边地平线上一条细细的蓝边。他们周围四面八方都是白茫茫一片,隐隐闪着黄金色,只有船身排开百合花,在船尾处留出一条水面通道,像深绿色的玻璃那样闪闪发光。最后这一片大海看上去很像北冰洋,如果他们的眼睛现在没变得像鹰眼那样厉害,那白茫茫一大片上面的阳光准使他们受不了,尤其是清晨太阳最大的时候。每天傍晚那白茫茫一大片使白天更长了。百合花似乎无边无际。连绵千里的白花天天都散发出一股香味,露茜觉得这味儿很难形容;香虽香——但不是香得使人昏昏欲睡,无法忍受,而是一股清新、强劲、幽雅的味儿,似乎钻进你的脑子,使你觉得自己能跑上高山,或同大象搏斗。她同凯斯宾互相说:“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这股味儿了,可我又不愿闻不到这股味儿。”
他们经常不断测量水深,但过了好几天以后海水才变浅,此后就越来越浅。有一天他们不得不靠划桨划出水流,像蜗牛爬似的一步步划啊划的,摸索着前进。不久就明白黎明踏浪号已没法再往东开了。真是亏得指挥非常巧妙才免得搁浅。+
“放下小船,”凯斯宾叫道,“吩咐大家到船尾来。我必须对大家说一说。”
“他打算干什么呀?”尤斯塔斯对爱德蒙悄声说,“他眼神好怪呢。”
“我想,我们的脸色大概都差不多。”爱德蒙说。
他们到船尾楼去找凯斯宾,一下子全体人员都一起挤在梯脚处聆听国王讲话。"
“朋友们,”凯斯宾说,“我们现在已经完成了你们从事的探险事业。七位爵爷都有了下落,既然雷佩契普爵士发誓绝不回去,等你们大家回到拉曼杜的岛上准会发现雷维廉、阿尔戈兹和马夫拉蒙三位爵爷都醒了。德里宁爵爷,我把这条船托付给你,命令你竭尽全速开回纳尼亚去,最重要的是别在死水岛那儿上岸。再通知我的摄政王小矮人杜鲁普金,把我答应赐给所有这些同船伙伴的奖赏,统统照发不误。他们都理该受奖。如果我不再回来,我的遗嘱就是要摄政王和科内留斯,以及海狸特鲁佛汉特和德里宁爵爷一致选举一位纳尼亚国王……”
“可是陛下,”德里宁打断他道,“你是不是退位了?”
“我要跟雷佩契普去看看世界尽头。”凯斯宾说。
水手们惊愕得低声嘀咕起来。
“我们将坐小船,”凯斯宾说,“在这一带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你们用不着小船了,你们到了拉曼杜的岛上就必须再做一条小船。可现在……”
“凯斯宾,”爱德蒙突然严厉地说,“你万万不能这样做。”
“千真万确,”雷佩契普说,“陛下不能这样。”
“确实不能。”德里宁说。
“不能?”凯斯宾厉声说,一时间看上去倒跟他叔父弥若兹没什么两样。
“请陛下恕罪,”赖尼夫在下面甲板上说,“可是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这样做,那就要称做临阵脱逃。”
“赖尼夫,你虽为我效劳多年,也未免太放肆了。”凯斯宾说。
“不,陛下!他说得完全对。”德里宁说。
“阿斯兰在上,”凯斯宾说,“我原以为你们都是我的臣民,不是我的老师。”
“我不是你的臣民,”爱德蒙说,“我就说你不能这样做。”
“又是不能,”凯斯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容禀,我们意思是说不该,”雷佩契普深深鞠了一躬,“您是纳尼亚国王。如果您不回去的话,就是对您的全体臣民失了信,特别是对杜鲁普金。您不该对这些探险活动沾沾自喜,仿佛您是平民百姓似的。如果陛下不听信说理,那船上每个人只有随我解除您的武装,把您绑起来,直到您恢复理智,这才是对您真正的效忠。”
“说得很对,”爱德蒙说,“就像当初尤利西斯要去接近水妖时,人家对待他那样。”
凯斯宾的手早已去摸剑把,这时露茜说:“而且你几乎答应过拉曼杜的女儿说要回去的。”
凯斯宾顿了一下。“哦,是的。是有这么回事。”他说。他一时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随即对全船人员大声叫着:
“得了,依了你们吧。探险行动结束了。我们统统回去。把小船再吊上来。”
“陛下,”雷佩契普说,“我们并不是统统都回去。我,我以前说明过……”
“静一静!’’凯斯宾怒喝道,“我受过教训了,可我不愿受作弄。难道没人让那老鼠安静下来吗?”
“陛下保证过,”雷佩契普说,“要当纳尼亚会说话的兽类的好君主。”
“会说话的兽类,对,”凯斯宾说,“可我没说过不停说话的兽类。”说着他怒气冲冲地下了梯子,走进舱里,使劲碰上了门。
但是稍过一会儿,大家进舱找他,发现他竟变了:他脸色煞白,眼睛里噙着泪水。
“没用了,”他说,“尽管我做事爱使性子,摆架子,可是我原该举止得体的。阿斯兰对我说过了。不——我不是说他真的在这里。首先,舱里太小,容不下他。不过墙上那只金狮头活过来对我说话了。他的眼睛——真可怕,不是说他对我粗暴——只是开头有点严厉。不过反正真可怕就是了。他说——他说——啊呀,我真受不了。这是他说出来的最最可怕的事了。你们——雷普、爱德蒙、露茜,还有尤斯塔斯——倒都要继续往前走了;而我却要回去,孤零零的,立刻回去。一切还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凯斯宾,”露茜说,“你知道我们早晚总得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是啊,”凯斯宾抽抽噎噎说,“可未免早了些。”
“你回到拉曼杜的岛上去后就会感到好受些的。”露茜说。
稍过一会儿他才高兴起来,不过分手对双方都是痛苦的,我也不细说了。下午两点左右,他们备足了粮食和饮用水(虽然他们原以为自己既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再把雷佩契普的小筏子放在小船上,小船就离开黎明踏浪号,一直划过那片无边无际的百合花。黎明踏浪号飘起所有旗帜,挂出盾形纹章,为他们隆重送行。他们在下边,周围都是百合花,往上看这条大船又高大又亲切。他们目送大船掉头,开始慢慢向西划去,走得不见影儿了。露茜虽然掉了几滴眼泪,可是她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难受。那种亮光,那份宁静,银海那种扣人心弦的味儿,说来也怪,甚至连那份孤独都太令人激动了。
用不着再划桨,因为那股水流不断把他们的小船漂向东面。他们没一个人睡觉,也不吃饭。整整那一夜,第二天整整一天,他们的小船都朝东漂流,到了第三天拂晓——天色那么明亮,你我就算戴上墨镜也受不了——他们看见前面有一大奇观。仿佛是一堵墙挡立在他们和天空之间,一堵青灰色、颤巍巍、亮闪闪的墙。随后出太阳了,初升起时他们是透过这堵墙看见的,太阳幻出奇异的彩虹。他们这才知道那实际上是一道又长又高的波浪——一道永远固定在一处的波浪,恰如瀑布边上经常可以看到的水帘似的。看来有三十英尺高,那股水流正飞速把他们的小船漂向那道波浪。你可能以为他们会想到处境危险吧。他们才不呢。我想,任何人在他们这种处境中都不会想到危险。因为他们现在不仅看到波浪后面的景象,而且看到太阳后面的景象。如果他们的眼力没经受过最后一片大海那水的锻炼,他们连太阳也不能看。可是他们现在竟能看着太阳升起,看得清清楚楚,还看见太阳外面的景象。他们朝东边看,只见太阳后面有一列山脉。山很高很高,他们不是望不到山顶就是忘了。谁也不记得看到那个方向有天空。那山脉一定确实就在这世界的外面。因为任何山峰,即使只及那山的几十分之一那么高,山上也应当有冰雪。但这些山尽管看上去高,却是暖洋洋、绿油油,到处是森林和瀑布。突然间,东方吹来一阵微风,把浪峰吹成泡沫状,把他们周围平滑的水面吹皱。这只有一眨眼工夫,可是这三个孩子对那一眨眼工夫却终身不忘。这阵风带来了一股香味和一种声音,是一阵音乐的声音。事后爱德蒙和尤斯塔斯都对此事绝口不谈。露茜只说得出,“真叫你心都碎了。”“啊呀,”我说,“真那么难过吗?”“难过?不。”露茜说。
那小船里的人都深信自己正看到世界尽头的外边阿斯兰的国土了。
这时,咔嚓一响,小船搁浅了。这会儿水太浅了,连小船都浮不起。“这就是我单独上路的地方了。”雷佩契普说。
他们连拦都不想拦它,因为现在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或者以前发生过的。他们帮它把小筏子放下水。于是他卸下剑,一下子把剑远远扔到百合花盛开的海面那边。“我再也用不着这剑了。”它说。那剑落下水,就笔直插在那儿,只有剑把露在水面上。于是它跟他们告别,竭力装作为他们难过的样子;可是暗地里却高兴得直哆嗦。露茜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做了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把它搂在怀里,爱抚了一通。于是它匆匆上了小筏子,划起桨,卷进水流就顺流漂走了,在百合花的衬托下显得黑黑的。不过波浪上没长百合花,那是一片滑溜溜、绿茵茵的坡面,小筏子越走越快,冲过波浪那一侧时可真壮观。就在那一刹那间他们看到小筏子的轮廓和站在上面的雷佩契普的轮廓。后来就不见踪影了,从此以后谁也不能真正自称看见过老鼠雷佩契普。不过我相信它平安到达了阿斯兰的国土,到今天还健在呢。
太阳一出来,世界外边那些高山就渐渐消失。那道波浪还在,可是波浪后面只见蓝天了。三个孩子走下小船,蹬着水——不是朝波浪走去,而是朝南走,那道水墙在他们左面。他们没法告诉你为什么这样做;这是他们的命运。虽然他们在黎明踏浪号时感到自己长得很大了,而且也是长大了,可是眼下他们的感觉却恰恰相反,他们蹬过那片百合花时大家手拉着手。他们丝毫不感到疲倦。海水暖洋洋,而且一直越来越浅。终于走到干燥的沙地上,接着又走到草地上——好大一片草原,长着细细短短的草,几乎同银海一样高,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连个鼹鼠窠都没有。
当然,不长树木的平地总是如此,看上去天空和草地就在他们眼前相接。但等他们走上前去,却有个最离奇的印象,就是这里的天终于真正同地相接了——一堵蓝墙,非常明亮,但结结实实,特别像玻璃。他们很快就确定了。现在非常近了。
不过在他们和天边之间,青草上有样东西自得连他们那种鹰眼都难以正视。他们上前一看,原来是只小羊。
“来吃早餐吧。”小羊说,声音亲切而柔和。
这时他们才头一回看到草地上有个火堆,上面烤着鱼。他们坐下来吃着鱼,多天来还是头一回感到肚子饿呢。这是他们所尝到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菜了。
“小羊,请问这条路是到阿斯兰国土去的吧?”露茜问。
“这条路不是你们走的,”小羊说,“你们到阿斯兰国土去的门在你们自己的世界里。”
“什么!”爱德蒙说,“我们的世界里也有一条路通到阿斯兰的国土吗?”
“所有的世界都有一条路通到我的国土。”小羊说,话音刚落,一身雪白的毛就变成亮闪闪的金褐色,个子也变大了,原来它就是阿斯兰,高高居上,鬣毛散发出金光。
“啊阿呀,阿斯兰,”露茜说,“请告诉我们怎么才能从我们的世界走进你的国土呢?”!
“我将不断告诉你,”阿斯兰说,“可是我不会告诉你这条路有多长多短;只是这条路要过一条河。但不用害怕,因为我是个了不起的造桥专家。好,来吧,我要打开天门,送你们回自己的地方去。”
“阿斯兰,”露茜说,“我们临走前,请你告诉我们,我们几时再能回到纳尼亚来?请你千万,千万,千万让这一天早点来,好吗?”
“亲爱的,”阿斯兰非常温和地说,“你和你哥哥今后不会再回到纳尼亚来了。”
“啊呀,阿斯兰!”爱德蒙和露茜两人都大失所望地齐声说。
“孩子们,你们年龄太大了,”阿斯兰说,“你们现在必须开始接近自己的世界了。”
“你知道,不是纳尼亚,”露茜啜泣说,“是你。我们不会在那儿见到你了。今后永远也见不到你,叫我们怎么活啊?”
“亲爱的孩子,可你们会见到我的。”阿斯兰说。"
“难道——你也在那儿,阁下?”爱德蒙说。
“我在,”阿斯兰说,“不过在那儿我用的是别的名字。你们必须学会知道我的名字。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才把你们带到纳尼亚来,你们在这儿认识我一段时间,在那儿就可以对我更了解。”
“那么尤斯塔斯也永远不能回到这里来了?”露茜说。
“孩子啊,”阿斯兰说,“你当真需要知道那点吗?来,我在天上开一扇门。”说着蓝墙上顿时出现一个裂口(像窗帘撕开了),一道可怕的白光从天外照进来,他们觉得挨到阿斯兰的鬣毛,脑门上印着狮王的亲吻,于是——又回到剑桥艾贝塔舅妈家的里屋了。
另外只剩两件事还需要交代一下。一件是凯斯宾和他手下全都安全回到拉曼杜的岛上。三位爵爷都从沉睡中醒来。凯斯宾娶了拉曼杜的女儿为妻,最后他们都到达纳尼亚,她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王后,和几个了不起的国王的母亲和祖母。另一件事是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不久人人都开始说尤斯塔斯如何长进:“你决不会知道他就是从前那个孩子。”只有艾贝塔舅妈却说他变得非常平凡,而且讨厌,一定是受了佩文西家那几个孩子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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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体育馆后面
那天是个阴沉的秋日,吉尔;波尔在体育馆后面哭泣。
她哭的原因是他们一直欺侮她。由于本书写的不是学校生活的故事,所以我将尽量少谈吉尔学校里的事,那可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她这学校是一所”男女同校”,一所男女生兼收的学校,通常称之为”男女混合”学校,有人说学校还不如学校管理人脑子里的所想那么”混”。这些人有种想法,认为应该允许男生和女生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幸的是有那么十个到十五个大龄男女生最喜欢干的就是欺侮同学。各种各样的事,各种各样可怕的事,要出在一所普通学校里,不消半学期就会查出来,加以制止,可在这所学校里却没这么办。或者,即使这些事被查出了,干这些事的人也没被开除或受处分。校长说他们是些有趣的心理学方面的实例,派人去找他们,跟他们谈上几个小时。如果你懂得跟校长说些投合他心意的话,其结果是你就此成了个宠儿。5
这就是吉尔;波尔在那个阴沉的秋日,在体育馆后面和灌木丛之间那条湿漉漉的小路上哭的原因。她还没哭完,就有一个男生双手插在口袋里,绕过体育馆墙角,吹着口哨走来几乎撞上了她。
“你走道就不能看看吗?”吉尔;波尔说。
“好了,”男孩说,”你不用吓……”说到这里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喂,波尔,”他说,”出什么事了?”
吉尔只是做了几个怪脸;当你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要是说了,又会哭起来时才做那种怪脸。
“我看,照例——又是他们吧?”这男生脸色严峻地说,两手在口袋里插得更深了。
吉尔点点头。即使她说得出口,她也不必再说什么。他们俩都明白。
“行了,瞧,”这男生说,”我们大家这样可没用……”
他的用意固然不坏,可他说话的确像人家开讲大道理一样。吉尔突然发起脾气来(如果你哭的时候被人打断,八成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啊呀,走开,少管闲事,”她说,”没人请你来乱插嘴吧?你倒真是个好人,居然开口教我们大家应该怎么着,对吗?我猜你意思是我们应该用所有的时间讨好他们,像你一样拍马屁,奉承他们。”
“哦,老天啊!”这男生说着在灌木丛边的草坡上坐下,又赶紧站起来,因为草是透湿的。不幸的是他的名字就叫尤斯塔斯;斯克罗布①,不过他人倒不坏。
“波尔!”他说,”你这样说公平吗?这学期我干过那种事没有。我不是为了兔子跟卡特顶过吗?我不是保守了斯皮文的秘密吗——还受到折磨呢!我不是……”
“我不——不知道,我也不关心。”吉尔抽抽搭搭地说。
①在英语中,尤斯塔斯谐音为”没用的..斯克罗布谐音为”卑鄙的”。
斯克罗布看出她不大对劲儿,就十分乖巧地递给她一块薄荷糖。他自己也吃了一块。不一会儿,吉尔头脑就清醒一点了。
“对不起,斯克罗布,”不久她说,”我是不公平。这学期——你是做了好多事。”
“要是你忘得了,就忘掉上学期的事吧。”尤斯塔斯说,”当时我还是另外一种家伙。我——唉l我当时是个多坏的讨厌鬼啊。”
“嗯,老实说,你当时确实很坏。”吉尔说。”那么你看我已经变了吗?”尤斯塔斯说。
“不单是我,”吉尔说,”大家都这么说。他们已经注意到了。埃莉诺;布莱基斯顿昨天在更衣室里听见阿黛拉;潘尼法瑟说起这事。她说,‘有什么人在左右斯克罗布那小子。这学期他相当不听话。下一步你们得照应他了。
尤斯塔斯一阵哆嗦。实验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懂得被他们”照应”是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片刻。月桂叶上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滴。
“上学期你怎么会跟现在大不相同呢?”过了一会吉尔问道。
叫段期里我碰上了好多怪事。”尤斯塔斯神秘地说。
“哪种事?”吉尔问。
尤斯塔斯久久没吭声。后来他说
“听着,波尔,你我都恨这个地方,要多恨有多恨吧?”
“我知道自己很恨。”吉尔说。
“那么我真的认为自己完全信得过你了。”
“你这人真好。”吉尔说。
“是啊,不过这件事真是天大的秘密。波尔,我说,你对神怪的事会相信吗?我是说这儿的人听了都会取笑的事?”
“我根本没有机会听。”吉尔说,”不过我想我会相信的。”
“如果我说上回假期里我曾走出过世界——走出过这个世界——你能相信吗?”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得了,那就别管世界不世界了。假定说我告诉你,我到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动物都会说话,那里还有——呃——魔法和龙——还有——这个,凡是你在童话里碰到的东西都有。”斯克罗布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狼狈不堪,脸也红了。
“你怎么上那儿去的?”吉尔说。她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只有一个办法好去——就是靠魔法,”尤斯塔斯几乎像在说悄悄话,”我是跟我两个表兄妹去的。我们就那么——下子走掉了。他们以前去过那儿。”
由于他们是在说悄悄话,吉尔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事比较容易相信。接着她心里突然又大为怀疑,她说(气势汹汹,看上去真像只母老虎):
“要是我发现你是在捉弄我,我就永远不再跟你说话,决不,决不,决不。”
“我没有,”尤斯塔斯说,”我发誓我没捉弄你。我凭——凭一切起誓。”
我念书那时,人家会说”我凭<圣经〉起誓。”但实验学校里是不提倡念<圣经〉的。
“好吧,”吉尔说,”我就相信你。”
“不告诉任何人?”
“你把我当成什么入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很激动。可等他们说完了,吉尔往四下一看,只见阴沉沉的秋日天空,又听得树叶上的滴水声,不由想到在实验学校毫无出头之日(他们一学期有十三个星期,还有十一个星期要过呢),她说:
“可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又不在那儿,我们在这儿口而且我们根本不能上那儿去,你说我们能去吗?”
“我一直都在想这事,”尤斯塔斯说,”我们从那个地方回来的时候,有人说佩文西家那两个孩子(就是我那两个表兄妹)永远不能再上那儿去了。要知道,那回是他们第三回去了。我看,他们已经去够了。但他根本没说我不能去。如果他的意思是说我不能回去,他包管早就那么说了。因此我不禁纳闷,我们能不能——能不能……”
“你的意思是想个办法实现这想法?”尤斯塔斯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地上画一个圈——在圈里用希奇古怪的文字写点什么——然后站在圈子里——再念上几段咒语?”
“嗯,”尤斯塔斯苦苦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相信我就是在想这种事儿,但我从来没试过。既然谈到这个节骨眼上,我倒觉得所有那些圆圈之类都是荒唐事。我认为他不见得会喜欢。那样做看上去就像是我们以为自己能叫他做事似的。不过说真的,我们只能问问他。”
“你一直在念叨的这人是谁啊?”
“在那个地方,人家叫他阿斯兰。”尤斯塔斯说。”多古怪的名字!”
“才比不上他本人怪呢,”尤斯塔斯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们接着说下去吧。问问也不妨。让我们就这么并肩站着。伸出双臂,掌心向下:就像他们在拉曼杜的岛上那样——”
“谁的岛?”
“那个我下回再告诉你。而且他可能喜欢我们面向东方站着。我们看看,哪一面是东面?”
“我不知道。”吉尔说。
“姑娘们就这点特别,她们根本不识指南针的方位点。”尤斯塔斯说。
“你也不识,”吉尔愤愤不平地说。
“不,我认识,只要你别老打断我就行了。现在我认出来了。面对月桂,那边就是东面。嗨,你肯跟着我念词儿吗?”
“念什么?”吉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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