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愚蠢到了家,以至军官们都躲他远远的,免得去听他讲人行道是介于街道与马路之间的,以及人行道是沿了房子正面所筑的高出路面的一长条石路,而房子正面又是我们从街上或人行道上所看见的那部分。我们不能从人行道看到房子的后面,这一点,我们只要走到马路上立刻就可以得到证明。
他准备当场来表演这件有趣的事实,而且他会拦住军官们,要他们参加他那无止无休的关于摊鸡蛋、阳光、寒暑表、布丁、窗户和邮票的谈话。
惊人的是像这种糊涂虫居然会比较快地升了官。在操演的时候,他经常领着他的联队玩弄奇迹。他永远不能及时到达指定的地点,他领着他的联队用纵队形朝着敌方的机枪挺进。
几年前,有一回 皇家军队在波希米亚南部操演的时候,他自己和他的联队都整个迷失了方向,后来却在摩拉维亚⑶出现了,在那里闲荡了几天,操演早已结束了。
他非常虔诚,他时常去忏悔。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经常祈祷着德奥的胜利。每逢看报看到俘获敌方人员的时候,他就大发雷霆地嚷道:
“干么俘获他们呢?把他们统统枪毙掉算了。讲不得什么仁慈。叫他们的尸首垛起来。
踩他们几脚。把塞尔维亚那些可恶的老百姓都给活活烧死,一个也不留。用刺刀把婴儿们也消灭了。”
卢卡施中尉在军官训练学校上完了课,就带着麦克斯出去散步。
“长官,请您别怪我多话,”帅克很热心地说。“您得当心那条狗,不然它会溜掉的。
我想它一定有点儿急着想回它的老家。您要是一解开皮缆索,它就会逃掉的。我要是您,我可不带它到哈弗立斯克广场上去,因为那一带有条肉铺的狗荡来荡去,那家伙凶得厉害。它只要看见生狗出来就发火,总认为是来抢它的食的。它咬起来可狠哩!”
麦克斯跳跳蹿蹿地欢喜得不得了。它蹿到中尉的脚跟,把皮缆索跟军官的那柄腰刀缠在一起,对于被带出去散散步,它表现了异常的喜悦。
卢卡施中尉便带着狗上街了,他向波里考普走去。他跟一位太大约好在盘丝卡街角碰头的。一路走着,他脑子里尽想着公事:明天对那些自愿参军的军官该讲些什么;怎样去确定一座山的高度;为什么高度都根据海拔来测量;一座山从底到顶的简单的高度怎样根据海平线来确定。妈的,陆军部干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列入课程里。炮兵学学还可以。而且,还有参谋部的地图呢。如果敌人在三一二高地出现,就用不着去琢磨为什么山的高度是根据海拔来测量,或者去测量那山究竟有多么高。只要一查地图,什么就都解决了。
快到盘丝卡街的时候,他的这种冥想给一声“站住!”打断了。这时候,那狗就带着皮缆索拼命要从他身边溜掉,一边快乐地吠着,一边朝那个适才喊“站住!”的人身上扑去。
站在中尉面前的正是克劳斯·封·吉勒古特上校。中尉敬了礼,向上校道歉,说自己一时疏忽,没早些理会到。
“一个下级军官见了上级水远要敬礼的,先生。”克劳斯上校大声申斥说。“这条规矩我相信还没有废止。还有:从什么时候起,军官们养成了带着偷来的狗满街散步的习惯啊?一点儿不错,我说的正是偷来的狗。一只属于别人的狗就是偷来的狗。”
“长官,这条狗——”卢卡施中尉刚刚开口。
“是我的,先生。”上校迎头打断他的话。“这是我的狗福克斯。”
这个别名麦克斯的福克斯认出了它的老主人以后,就完全不理新主人了。它把卢卡施中尉丢在一边,就向上校身上跳跳蹿蹿,欢喜得了不得。
“带着偷来的狗散步,先生,那是跟一个军官的荣誉不相称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一个军官在他没有确定买了狗不会发生意外后果之前,不能买狗。”克劳斯上校一面抚着麦克斯,一面继续咆哮着。麦克斯这时候竟下流地龇起牙来向中尉嗥嗥叫着,直像是对上校说:“狠狠地办他!”
“骑一匹偷来的马你认为对吗,先生?”上校继续说着。“你没看见我在《波希米亚报》和《布拉格日报》上登的关于我的波摩拉尼亚种狗走失的启事吗?难道你就不看看你的上级在报上登的启事吗?”
上校用一只攥成拳头的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这些年轻军官们成什么体统啦!他们的纪律观念跑到哪儿去啦?一位上校在报上登启事,而他们居然就不去看看!”
“哼,我多么想在他下巴颏上揍他两拳,这老糊涂虫!”卢卡施中尉暗地里想,一面望着上校的络腮胡子,那使他联想到猩猩。
“到这边来一下,”上校说道。于是两个人就并肩走起来,举行了一段十分愉快的谈话:
“你到了前线就不用打算再玩这套把戏了。没问题,在后方闲荡着,带着偷来的狗散散步很不错。哦,对了,带着属于你的上级的狗;而且正当我们在战场上每天要有几百名军官阵亡的时候。想碰上他们在读报上登的启事——才不会呢!我就是登一百年的启事,说我的狗丢了,他们也不会去读!两百年,三百年,他们也不会!”
老上校大声擤了下鼻子,这在他总是个极端愤慨的表示,然后说道:
“你散你的步去吧。”
随着他掉过脚跟走开了,一路上用马鞭抽着大衣的底边。
卢卡施中尉刚走过街心,就又听到那同一个嗓子喊出的一声“站住!”上校这时候正拦住一个倒了楣的步兵后备员的去路,他正一边走一边想着他的母亲,所以没理会上校。
上校亲自把他送到兵营去受处罚,一路上骂他是头笨驴。
“我怎么样来对付帅克那家伙呢?”中尉想道。“我照他下巴颏给他一下子。那还不够。我就是把他切成细条都太便宜了这个痞子!”
他也顾不得去赴那位女人的约会了,怒气冲冲地照直就往家奔。
“我一定得要那个混蛋的命,我说了准算数,”他一边上电车,一边自言自语着。
这时候,好兵帅克和兵营里派来的一个传令兵正谈得火热,那兵带来几件需要中尉签字的公文,现在他正在那里等着。
帅克请他吃咖啡,然后两个人就交口谈起奥地利必然战败的话。他两个所说的话要是给偷听了去,差不多每个字都会使他们因为叛国罪名送上绞刑架的。
“皇上现在一定发起呆了,”帅克说。“他从来也没有什么头脑。可是这一打仗,他一定更呆了。他连吃都得像个娃娃那么等人喂,前几天酒馆里有个人告诉我们说,皇上雇两个奶妈呢。”
如果他们的谈话这时没被卢卡施中尉的归来所打断,帅克很可能发挥更多的这类宏论。
中尉凶悍地瞪了帅克一眼,在公文上签了字,把那传令兵打发走以后,就招呼帅克跟他到隔壁房间去。中尉的眼睛里冒着火。在椅子上落了坐,他定睛望着帅克,冥想着这场屠杀该怎样开始。
“我先在他嘴巴上给他两下子,”他思索着,“然后我捶他的鼻子,扭他的耳朵。这都完了,再看揍他哪儿。”
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帅克那双温厚、坦率的眼睛。帅克冲破了暴风雨前的这一段寂静,说道:
“报告长官,您的猫完啦。它把鞋油吃掉了,现在它已经翘辫子啦。我把它丢到隔壁的地窖里去。再找那么个波斯猫可不容易。它真是个很好的小动物,这一点也不假。”
“我怎么来对付他呢?”这是掠过中尉脑海的一个问题。“天哪,他多么像个地道的白痴啊!”
而且帅克的和气、坦率的眼睛里还放着一种温存和惬意溶化而成的神情,觉得一切都很妥贴,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且即使发生过什么事,现在也依然是万事大吉。
卢卡施中尉跳了起来,但是他并没照原来想的去打帅克。他在帅克的鼻子底下挥动拳头,咆哮道:
“帅克,那狗是你偷的,对不对?”
“报告长官,您今天下午把麦克斯带出去散步了,我不可能偷它呵。您没把它带回来,我还觉着奇怪呢。登时我就想,大概出了什么乱子。”
“帅克,你这个投错了胎的笨蛋,你给我住嘴吧!你不是个十足的流氓,就是个天字第一号、双料的大白痴。可是我告诉你说,别对我要那套把戏。你从哪儿弄来的那条狗?你怎么捉到它的,你知道那是我们上校的狗吗?说实话:你偷了还是没偷?”
“报告长官,我没偷。”
“你知道它是偷来的吗?”
“报告长官,是的,我知道,长官。”
“那么,帅克,你这头号笨驴,你这没开窍的傻瓜,你这长满了虱子的下流货,我把你枪毙!对天发誓,我一定会的。你难道真是这么个大白痴吗?”
“报告长官,我是的,长官。”
“你为什么带给我一条偷来的狗?你为什么把那畜生塞给我!”
“长官,我是为了讨您的欢喜。”
帅克就安详、温柔地定睛望着中尉。中尉倒在椅子上,叹息说:
“天哪,我造了什么孽,让你这个可恶的浑虫来惩罚我啊?”
他颓然地坐下来,一声不响。他觉得连打帅克一个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他卷了支香烟,不知其所以然地派帅克出去买一份《波希米亚报》、一份《布拉格日报》,为的是看看上校登的那个失狗的启事。
帅克把报纸买来,并且把登着启事的那一页翻开,放在面上。他红光满面,用极端快乐的口吻说:
“长官,这就是。上校把他丢的那条波摩拉尼亚种狗描写得可真神气啦,读起来很过瘾,的确这样。他还出一百克郎,悬赏给寻到狗的人呢。平常他们只出五十克郎。”
“你去躺下吧,帅克,”中尉吩咐道。
中尉自己也去睡了。半夜,他梦见帅克又带给他一匹从皇太子那里偷来的马。有一回 举行检阅,给皇太子认出来了:倒楣的卢卡施中尉正好骑着那匹马走在他中队的前列。
这时候,帅克的脑袋忽然在门口出现了。
“报告长官,兵营派人来召您了。您得马上到上校那里去报到。一个传令兵刚刚传来命令。”
他很体己地补了一句:
“也许跟那条狗有关系。”
“我全知道了,”中尉没等传令兵报口信就说道。
他是垂头丧气说的,说完就走了,狠狠地瞟了帅克一眼。
这可不只是件兵营内部的纪律问题,比那严重多了。中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上校正气鼓鼓地坐在圈椅上。
“两年以前你请求调到驻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去。你知道布迪尤维斯在哪里吗?在沃尔达瓦河上。对了,沃尔达瓦河,而奥尔河还是什么别的河流就在那儿入口。城很大,而且,我还可以说,很愉快。如果我没说错,沿着河有一道堤。你知道什么是堤吗?是砌得高出水面的一种防御物。对。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有一回 ,我们在那一带演习过。”
上校沉默了一会,然后凝视着他的墨水壶,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你可害了我那条狗,它什么东西也不肯吃。瞧,墨水壶里有一只苍蝇。奇怪,大冬天的,苍蝇会落在墨水壶里。这都是由于纪律太松弛。”
“你要对我说什么,快吐出来吧,你这老白痴!”中尉肚子里说道。
上校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
“我考虑了很久怎么样结结实实给你个教训,以后这类事情好不再发生。我记得你要求过调到第九十一联队去。最高指挥部最近通知我,第九十一联队相当缺少军官,因为他们全在跟塞尔维亚作战中间阵亡了。我用人格向你担保,三天之内你准就调到驻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上去了,先遣队人员正在那里集合。你用不着谢我。队伍上缺军官——”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好了,就看看表,然后说:
“十点半了。我该到传令室去啦。”
他们这场愉快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中尉走出来呼了口气,深深地感到松快。他就到军官训练学校去,到了那里,他告诉大家他一两天之内就要上前线了,因此,打算请个酒会来向大家辞行。
回到家里,他阴沉沉地对帅克说:
“帅克,你知道什么是先遣队吗?”
“报告长官,谁要是被派进先遣队去,那意思就是说,他被派到前线上去啦。”
“一点不差,帅克,”中尉庄重地说。“那么允许我通知你,你同我一道被派上去了。
可是,你休想到了前线还能玩你那套愚蠢的把戏。那么,你听了高兴吗?”
“报告长官,我再高兴没有了,”好兵帅克答道。“要是咱们一道为了效忠皇上和皇室在战场上阵亡,那才是一件壮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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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德奥贵族的姓前多加一个“封”(VON.)字意思是“来自”或“属于”。
⑵萨尔斯堡是英地利西部萨尔斯堡省的首府。
⑶摩拉维亚是捷克西部高地,在波希米亚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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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帅克在火车上闹的乱子
在布拉格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特别快车二等车厢里,有三位旅客:一个是卢卡施中尉,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老先生,头都秃光了;另外还有帅克,他很谦逊地站在车厢的过道里,正准备再挨卢卡施中尉狠狠一顿臭骂。尽管那位秃了头的老百姓在场,中尉一路上依然不停地向帅克嚷叫,骂他是上帝遗弃了的白痴,以及类似的话语。
乱子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惹起来的,就是归帅克照顾的行李,在数目上出现了点差错。
“你说,咱们一只衣箱给人偷掉了,”中尉向帅克咆哮着,“这话说得可真受听,你这个笨蛋!衣箱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呀?”
“没什么,长官。”帅克回答说,两只眼睛盯住了那个老百姓光秃秃的脑袋。那人坐在中尉对面,对于这件事好像丝毫不感兴趣,一路只看看《新自由报》。“衣箱里只有从卧室里摘下来的一面镜子,和本来挂在过道里铁的衣服架子,所以我们实际上并没损失什么,因为镜子和衣服架子都是房东的。”
“住嘴,帅克,”中尉嚷道。“等我们到了布迪尤维斯我再来对付你。你可知道我要把你关起来吗?”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帅克温和地回答说。“您从来没对我说过,长官。”
中尉咬了咬牙,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波希米亚报》来,开始读起前线上巨大胜利以及德国E号潜水艇在地中海上的战果的新闻。正当他看到一段讲德国新发明一种炸毁城市的方法——就是由飞机投下一种特殊炸弹的时候,他给帅克的声音打断了。帅克这时候正对那位秃头的先生说:
“对不起,老板,你是不是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啊?”
秃头先生没搭理他。帅克又对中尉说:
“报告长官,有一回 我从报上看到,说一般人脑袋上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而且从许多例子看来,黑头发总要来得稀一些。”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又有一个大夫说,掉头发都是由于养孩子的时候神经受了刺激。”
可是这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秃头先生朝着帅克扑过来咆哮道:“滚出去,你这肮脏的猪猡!”他把帅克硬推到过道去以后,就又回到车厢来,向中尉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中尉吃了一惊。
显然是搞错了。这位秃头先生并不是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而是陆军少将封·史瓦兹堡。少将这是穿了便服视察几处的防务。他事先没通知,马上就要到布迪尤维斯去访问。
他是世间上最可怕的一位少将,一看见什么事不对头,他就会跟当地的司令官进行这么一段谈话:
“你有手枪吗?”
“有,长官。”
“那么,好的。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晓得该用那支手枪干什么。这不是兵营,这成了猪圈了!”
实际上,每逢他视察完一个地方,就总有些人用枪把自己打死。遇到这种场合,封·史瓦兹堡少将总心满意足地说道:
“这就够味儿啦。这种人才当得起军人的称号。”
如今他对卢卡施中尉说:
“你在哪里上的军官学校?”
“在布拉格。”
“你进过军官学校,而竟不懂得一个军官的部下做什么事,军官应该负责吗?你真能胡搞。而且你跟那个传令兵谈得直好像他是你的知心朋友。不等你问他,他就说东道西的,你也不管!更不像话了。还有,你竟容许他来侮辱你的上级。这一点是顶严重了。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施。”
“哪个联队的?”
“我曾经——”
“我没问你曾经是哪里的,只问现在。”
“第九十一联队,长官。他们把我调到——”
“哦,他们调了你啦,对吗?他们调得有道理。你跟你那第九十一联队越快上前线越好,对你没害处。”
“前线是去定了,长官。”
少将于是发起宏论来,说近年来他看到军官跟他们的下级谈话无拘无束,他认为这是很危险的倾向,因为这样就会助长民主思想的散播。一个士兵不能忘记他是个士兵,他站在上级面前必须浑身打哆嗦,他必须怕他的上级。军官必须跟底下的士兵保持十步的距离,他不可以让士兵有独立的思考,或者,干脆说,有任何思考。从前当军官的讲究用对上帝的畏惧来镇服下面的士兵,可是如今呀——
少将做了一个绝望了的手势。
“如今,大多数军官把他们的士兵完完全全地惯坏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少将又拾起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卢卡施中尉脸白得像张纸,到过道跟帅克算账去了。
他在靠窗口地方找到了帅克。帅克神情快乐满足得直像刚满月的娃娃,吃得饱饱的,这时就要睡着了。
中尉站住,招手叫帅克过来,指了指一间没有乘客的车厢。帅克进去了,他紧接着也进去,随后把门关上。
“帅克,”他郑重其事地说,“这回你可得破天荒大大挨一通揍啦。你干么跑去惹那位秃头的先生?你可知道他就是封·史瓦兹堡少将?”
“报告长官,”帅克说,神情很像一个殉道者。“我一辈子从来没意思去侮辱谁,而且我这也是头一回 知道他是少将。可是真切得就像我站在这里一样,他长得跟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的确是一模一样。他常常到我们那家酒馆去。有一回 ,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好开玩笑的就用誊写铅笔在他的秃头上写道:‘送上保险章程叁号丙类,请注意本公司保护足下子女之办法。’”
歇了一阵,帅克又接下去说,
“那位先生也犯不着为那么小小一点错误就生那么大一顿气呀。照理说,他应该跟一般人一样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正像那篇文章所说的。我从来也没想到过竟有秃头的少将这种东西。那么,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一个不幸的错误:要是你说了一句话,碰上有人误会了你的意思,而又不给你个机会来解释,这种错误是人人都会犯的。我曾经认识一个裁缝,他——”
卢卡施中尉又望了帅克一眼,然后就离开那个车厢,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过一会儿,帅克的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庞又在门口出现了。他说:
“报告长官,再有五分钟就到塔伯尔啦。车停五分钟。您不想叫点什么吃吗?好多好多年以前,他们特别拿手的是——”
中尉气哼哼地跳了起来。他在过道对帅克说: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越少看见你,我心里越高兴。如果事情归我调度的话,我就永远不看你一眼。你可以相信只要我有办法避免看见你的话,我一定做到。你也再不要在我跟前晃。离得我远远的,你这个蠢货!”
“是,长官。”
帅克敬了礼,用军人的姿势敏捷地来了一个向右转,然后就走到过道的尽头,在角落里那个列车管理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跟一个铁路职工攀谈起来。
“老板,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那个铁路职工显然对谈天的兴致不高,他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我曾经认得一个叫赫弗曼的家伙,”帅克聊起天来了。“他总认为车上这种停车警铃⑴向来不灵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扳这个把子,屁事也不会发生。掏心窝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听了他那个说法压根儿也没动过脑筋,可是打我看见这里这套警铃的装置那刻起,我总想琢磨琢磨它究竟灵不灵,万一有一天我用得着它的话。”
帅克站起来,跟着那个铁路职工来到警铃开关闸的跟前,上面写着:“遇险可扳”字样。
铁路职工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帅克明确地解释一下警钟的结构。
“那个人告诉你要扳的就是这个把子,这一点他说对了;可是他认为扳了不灵,那是在瞎扯蛋。只要一扳这个把子,车总要停的,因为这是跟列车所有车辆以及车头连着的。警钟开关闸一定会发生效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的手都放在警铃的杆臂上,然后——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能是个人不知鬼不晓的哑谜了——他们把杆臂扳下来,火车随着就停了。
究竟实际上是谁扳的杆臂,使得警铃响起来的,他们两个人的意见很不一致。
帅克说,不可能是他干的。
“我还奇怪火车怎么会忽然停了下来呢,”帅克蛮愉快地对列车管理员说。“它走着走着,忽然间停了。对这事儿我比你还要着急。”
一位神气很庄重的先生袒护列车管理员,说他听到是当兵的首先谈起停车警铃的。
帅克却絮絮叨叨地说他一向讲信用,一再说火车误了点对他没什么好处,因为他这是出发到前线去。
“站长一定会告诉你一切,”管理员说,“为这件事你得破费二十克郎。”
这时候,可以看到乘客们纷纷从车厢爬下来。列车长吹着哨子,一位太大惊慌失措地提着只旅行皮包跨过铁轨,正往田垄跑去。
“这蛮值二十克郎,实在话,”帅克面无表情地说,他保持着十足的镇定。“这价钱倒不算高。”
正在这时,列车长也成为他的听众了。
“那么,我们该开动啦,”帅克说道。“火车误了点真麻烦。要是在太平年月还碍不着大事,如今打起仗来。所有的火车运的都是部队、少将、中尉和传令兵,晚了可真会出大乱子。拿破仑在滑铁卢就晚到了五分钟,不管他皇帝不皇帝的,反正他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卢卡施中尉从人丛中挤了进来。他脸上发青,嘴里只能说一声“帅克!”
帅克敬了礼,向他解释说:
“报告长官,他们认定火车是我停的。铁路公司在他们的紧急开关闸上装置了些非常可笑的塞头。最好离那种玩意儿远远的,不然的话,出了毛病他们就要你掏二十克郎,就像他们要我做的一样。”
列车长已经吹了哨子,列车又开动了。乘客们都回到他们原来的座位上,卢卡施中尉也一声不响地回到他的车厢去。
列车管理员找帅克来收二十克郎的罚款,因为不然的话,就得把他带到塔伯尔站的站长那里去。
“那可以,”帅克说,“我喜欢跟受过教育的人谈话。到塔伯尔站去会见一下那位站长对我倒是件蛮过瘾的事。”
火车开到塔伯尔,帅克就用应有的礼貌走到卢卡施中尉面前说道:
“报告长官,他们这就带我去见站长。”
卢卡施中尉没回答。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觉得不论是帅克,还是那位秃顶的少将,他最好就是给个一概不理。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然后车一到布迪尤维斯站就下去,到兵营去报到。接着跟一个分遣队上前线。在前线,顶坏他也不过来个阵亡,这样也就可以跟这个有像帅克这种怪物晃来晃去的可怕的世界永别了。
火车又开动时,卢卡施中尉从窗口往外望,看到帅克站在月台上正聚精会神地跟站长郑重其事地谈着话。一簇人把帅克围了起来,其中有几个是穿了铁路职工制服的。
卢卡施中尉叹了口气,但是那可不是一声表示怜悯的叹息。想到把帅克丢到月台上去了,他感到轻松些,连那位秃头少将也不那么像个骇人的妖怪了。
火车老早就噗噗冒着烟向布迪尤维斯开去了,但是围着帅克的人群一点也没缩小。
帅克坚持说,杆臂不是他扳的。围聚的人听了他的话是这样相信,一位太大竟说道:“他们又在欺负大兵哪。”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人丛中出来一位先生对站长说,他愿意替帅克交这笔罚款。他相信他们冤枉了这个士兵。
接着,一个巡官出现了。他抓住一个人,把他从人丛中拖出来,说道:
“你闹得这么一场糊涂是什么意思呀?如果你认为兵就应当这么对待法儿,你怎样能希望奥地利打赢这场战争呢?”
这时候,相信帅克没犯错儿、并且替他交了罚款的那位令人可敬的先生就把帅克带到三等餐厅里,请他喝啤酒。当他确实知道帅克的一切证件,包括他的乘车证,都在卢卡施中尉手里的时候,还慷慨地送了他五个克郎买车票和零花。
帅克依然待在餐室里,不声不响地用那五个克郎喝着酒。月台上有些人没有亲自听到帅克跟站长的那番谈话,只远远看到围着的人丛。这时他们正在交谈着:一个间谍在车站上照相,给抓到了。但是一位太大驳斥了这个谣言,说根本不是什么间谍。她听说是一个骑兵在女厕所附近打了个军官,因为那个军官钉他情人的梢。这些离奇古怪的猜想还是由一个警察给结束的,他把月台上的人一齐都赶开了。帅克依然不声不响地喝着酒。他一心关怀着卢卡施中尉,发愁他到了布迪尤维斯找不到传令兵可怎么办。
在慢车开行以前,三等餐厅挤满了旅客,主要是属于各种部队和民族的士兵。战争的浪潮把他们卷进医院去,如今,他们又离开医院上前线,好再去受伤、断肢、受折磨;这样才有资格在墓地上树起一座木制的十字架。
“IhreDokumente,vasitokument,”⑵这时候,一个宪兵队的上士用德国话和蹩脚的捷克话说道。有四个拿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士兵陪着他,“坐吧,nichtfahren⑶,坐下,喝吧,喝个够,”他继续用他那美妙而夹七杂八的话说着。
“我没有,milacku⑷,”帅克回答说。“给九十一联队的卢卡施中尉带去啦,我一个人落在这站上了。”
“WasistdasWort:milacek?”⑸上士掉过脸去对一个士兵问道。那个人回答说:
“Milacek,dasistwie:HerrFeldwebel.”⑹
上士继续跟帅克谈着话:
“你的证件?每个士兵——没有证件——关起来。”
于是他们把帅克带到军事运输总部。
“伙计,混不过去,这一关终归得过。进去吧!”一个下士用同情的语气对帅克说。
他把帅克带到一间办公室里,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文件,后边坐着一个身材很小、样子却十分凶的中尉。看到下士把帅克带了进来,他就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随着下士向他解释说:
“报告长官,我们在车站上抓到这个人,他没有证件。”
中尉点了点头,真像是表示若干年以前他早就料到此日此时,帅克会因为没带证件在车站上被抓,因为任何人望到那时刻的帅克都不能不相信:像他这个模样和神情的人身上是不可能携带着证件的。
最后中尉盘问起来了:
“你在车站上干什么来着?”
“报告长官,我正在等着开往布迪尤维斯的列车,因为我要到我的联队上去,我在那儿是卢卡施中尉的传令兵。可是他们说我有扳警铃的杆臂、因而使特别快车停下来的嫌疑,他们把我带到站长面前去交罚款。这么一来,我就掉队啦。”
“我实在搞不清这一片糊涂账,”中尉嚷道。“有什么话你可不可以照直说,不要像个疯子似的东拉西扯!”
“报告长官,自从我跟卢卡施中尉坐上那辆应该把我们送到帝国皇家步兵第九十一联队去的火车那一刻起,我们一动也没敢动,可是一连串的倒楣事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刚一坐上火车我们就发现丢了只衣箱;接着,换了个样儿,来了位少将,一个秃头的家伙——”
“啊,天哪!”中尉叹了口气。
中尉生气的时候,帅克接着说下去:
“也不晓得怎么搞的,那位秃头少将打开头就跟我干起来啦。卢卡施中尉——我就是他的传令兵,叫我到过道里去。到了过道,他们就赖我干了扳警钟那件事。他们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火车就把我落在月台上了。火车开走了,中尉也带着他的行李、他的证件和我的证件一齐走掉了。这么一来,我就像个孤儿一般给遗弃了,没有了证件,什么也没有。”
帅克两眼注视着中尉,神情是这样温和动人,中尉对这个从一切迹看来都是个生就的白痴嘴里说出的话,是绝对相信了。这时候,他把那列特别快车开走以后,由这个站上开往布迪尤维斯的列车一一数给帅克听,问他为什么都没搭。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正等下一班车的时候,喝了几盅酒,又出了乱子。”
“我从来也没看见过蠢到这种地步的家伙,”中尉思量着。“他倒什么都一口承认。我们这儿多的是这种人,他们总是挤命起誓说,他们什么错也没犯。可是这小子冷冰冰得像条黄瓜。他说:因为喝了几盅酒,就把几班列车都错过去了。”
中尉决定不宜再拖延,应该斩钉截铁地把这件事解决了。因此,他着重地说:
“听着,你这蠢货,你这肥头大耳的乡巴佬:到票房去,买一张车票,滚到布迪尤维斯去吧。如果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当逃兵办。解散!”
中尉望到帅克并没有动,他的手依然举到帽檐上敬着礼,就大声咆哮说:
“快步走!你给我出去,我的话你听见了吗?帕兰尼克下士,把这个笨蛋带到票房去,给他买一张到布迪尤维斯的车票。”
过一会儿,帕兰尼克下士又出现在中尉的办公室了。在他背后,帅克的愉快面庞正由门口往里窥视着。
“这回怎么啦?”
“报告长官,”帕兰尼克下士神秘地小声说,“他没钱买车票,我也没钱。他们不肯让他坐白车,因为他身上没有说明他是到联队上去的证件。”
中尉立刻发表了一番贤明的判断来解决这个难题。
“那么就叫他步行去吧,”他这么决定了。“等他走到了,他们可以因为他迟到关他的禁闭,我们这里管不了这许多!”
“伙计,没办法,”他们走出办公室以后,下士帕兰尼克对帅克说。“你只好步行到布迪尤维斯,老伙计。卫兵室里还有点配给面包。我可以给你拿点带在身边吃。”
半小时以后,也就是当他们请帅克喝了黑咖啡,除了配给以外又给了他一包军用烟丝带到联队上去,帅克就深更半夜离开了塔伯尔,一路唱着旧时的军歌。天知道怎么搞的,好兵帅克本应当向南朝着布迪尤维斯走,他却向正西走去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走,浑身用军大衣包得严严实实的,直好像拿破仑进攻莫斯科的大军碰壁折回时,最后的一名卫兵。
帅克唱腻了,就坐在一堆砂砾上,燃起他的烟斗。歇了一阵子,然后又继续走向新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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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是安装在列车各车厢的一种警铃,直通机车。遇有紧急情况,乘客可以随时按铃停车。
⑵前两个字是德语,意思是“您的证件”。后两字是捷克语,同样意思。但是变格弄错了。
⑶德语,意思是:“不许走”。
⑷捷克语意思是:“亲爱的”。
⑸德语,意思是:“Milacek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⑹德语,意思是:“Milacek这个字就是上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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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帅克的远征
古代的名将色诺芬⑴手里没有一张地图,踏遍了小亚细亚,以及天晓得还有些什么地方。古代歌特人⑵没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识,居然也完成了他们的远征。远征就是大跨步笔直向前迈进,深入荒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时刻想乘机来下毒手的敌人。
凯撒的军队在遥远的北国⑶的时候(顺便提一下:他们并没靠任何地图就走到那一带),决定回罗马的时候换一条路,好多见些世面。他们也走到了家,也许因此才有那句“条条道路通罗马”的名言。
同样,条条道路都通布迪尤维斯,这一点好兵帅克是完全坚信不疑的。因此,当他望到的不是布迪尤维斯一带,而是米里夫斯柯左近的一个村子,帅克依然向西吃力地走去。在克维托夫和乌拉兹之间的大路上,他迟到一位刚从教堂出来的老大娘。她向他打了个基督教徒的招呼说:
“日安啊,当兵的。你到哪儿去?”
“我到布迪尤维斯找我的联队去,”帅克回答说。“我要打仗去,老大娘。”
“可是你走错路了,当兵的。”老大娘惊慌地说。“这么走下去,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要是照直走,你就会走到克拉托卫。”
“那么,我想我可以从克拉托卫走到布迪尤维斯的,”帅克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说。
“自然,这段路可不短,特别是像我这样愿意尽职的人,如果不能早些回到联队上,一定会吃苦头。”
老大娘怜悯地望着帅克说道:
“你在那矮树林子里等着,我给你弄点土豆汤来,叫你暖和暖和。你从这儿可以看得见我们的茅屋,就在矮树林子后头,偏左点。我们村儿里你可去不得,那边警察多得像苍蝇。”
帅克在矮树林子里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这位可怜的老大娘才把土豆汤盛在盆子里带了来;为了保暖,周围还用布包起来。当帅克喝完了汤,感到暖和时,她又从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腊肉,塞到帅克的衣袋里,给他划了个十字,告诉他说,前线上有她两个孙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重说了他必得走过的和他必得躲避的村庄的名字。最后,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币,给了他,叫他去买点白兰地酒喝喝。
帅克就按着老大娘指点的路走去。在斯基坎左近他遇到一个年老的流浪汉。他请帅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白兰地酒,直像他跟帅克已经相识多年了似的。
“别穿你那身打扮走路,”他劝帅克道。“那身军装八成儿会叫你倒楣的。这一带警察很多,穿着那套衣裳你什么也不用想讨到。警察不像从前那样跟我们为难了。他们现在专门来对付你们这种人。”
“你到哪儿去呀?”流浪汉过一阵又问了一句。这时他们都点上了烟斗,慢慢地穿过村庄。
“到布迪尤维斯去。”
“我的老天爷!”流浪汉听了惊叫起来。“你要是去那儿,他们一定会马上把你逮住。
你一点点逃跑的机会也不会有的。你要的就是一身老百姓的衣裳,上面最好是脏得一场糊涂,那么你就可以冒充残疾人了。可是你用不着害怕。打这儿走上四个钟头就可以到一个地方,那里住着我的一个老伙计,是个老牧人。咱们可以在那儿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斯特拉柯尼斯去,在那一带替你弄一套老百姓的衣裳。”
那个牧人原来是个很殷勤的老家伙。他还记得他爷爷讲给他听的一些关于法国战争的掌故。
“孩子们,可不是吗”,他们都围着火炉坐下,炉子上正煮着带皮的土豆,他解释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跟这儿这个当兵的一样,也开过小差。可是走到沃德拿尼就给抓住了,把他的脊梁揍得皮开肉绽的。可是,他还算不上吃了苦头,差得远呢。普鲁提文那边有个家伙,他是看鱼塘的老雅里施的爷爷,为了逃跑他尝了一筒子火药,是在皮塞克地方打死的。他们在皮塞克的垒墙上枪决他以前,还给他夹击的刑罚,狠狠揍了他六百下棍子。打完了以后,他倒巴不得去吃那颗子弹了,好解脱痛苦。你是什么时候开的小差?”他问帅克道。
“就在点完我的名字以后,他们叫我们往兵营里开步走的时候,”帅克回答道,他觉得老牧人既然相信他是个逃兵,他不便去动摇他的信心。
“那么你现在到哪儿去呢?”
“他发疯了,真的,”那个流浪汉替帅克回答说。“他别处不去,单单想奔布迪尤维斯。像他这样没经验的小伙子自然会那么干。我得教他一两手。首先,咱们得搞点子老百姓的衣裳来,有了那个就好办了。咱们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然后再找个地方干点庄稼活。今年大家可有一阵子罪受。一个家伙告诉我说,他们要把咱们流浪汉全逮起来,叫咱们到地里去干活。所以我想咱们不如干脆自动去。到那时候不会剩下多少人的,一定会一网打尽。”
“这个仗你估量着今年打得完吧?”牧人问道。“啊,小伙子你想的不差。早先的仗,打起来那才没结没完呢。先是拿破仑战争⑷,然后是我听人说起的:瑞典战争⑸,和七年战争⑹。”
放了土豆的水煮开了。沉默了一会,老牧人用未卜先知的口气说道:
“可是这场战争他不用想打赢的,咱们皇帝打不赢的,我的小伙子。大伙儿不站在他那边。人们说,这场战争打完以后就不会再有皇帝了,他们就要把皇家的田庄分掉。警察已经抓到几个说这种话的人。唉,警察现在是想怎样干就怎样干。”
牧人随着就把煮土豆锅里的水倒掉,又在这盘菜里放上酸羊奶。他们马马虎虎吃完了饭,不多久就在那很暖和的小屋子里睡着了。
半夜里,帅克悄悄地穿上衣裳,溜了出去。月亮正从东边升起,给他壮了胆,他就趁着月光往东走去,一路上喃喃自语着:
“早晚我总会走到布迪尤维斯的。”
可是很不巧,离开普鲁提文以后他应该朝南往布迪尤维斯走,他却朝北往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望见近处有个村庄。当他正走下一座小山的时候,池塘后边白茅屋里钻出一个警察来,就像一只在网上埋伏着的蜘蛛。他照直走到帅克面前说:
“你上哪儿去?”
“到布迪尤维斯,到我的联队上去。”
警察讥讽地笑了笑。
“可是你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你把布迪尤维斯丢在后脑勺啦。”他把帅克拖到派出所去。
“哦,我们很高兴见到你,”普提木的巡官这么开始说道,他出名的有手段,同时又很精明。他对逮捕或扣押的犯人从来不大声恫吓,只让他们受到一种盘问,终于连无辜的人也会承认有罪的。
“坐下,不要拘束。”他接着说。“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累了吧。好,告诉我们你是到哪儿去?”
帅克又说了一遍是到布迪尤维斯的联队上去。
“那么你走错路了吧,”巡官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不是朝着布迪尤维斯走,是背着它走。”
巡官和气地盯住帅克。他用镇定而且庄重的口气回答说:
“尽管那样,可是我去的还是布迪尤维斯。”
“那么你听着,”巡官依然用很友善的口气对帅克说道,“我要证明你搞错了。到最后,你会知道你越否认,你就越不容易招认。”
“您这话说对了,”帅克说,“越否认就越不容易招认。”
“这就对了。现在你搞明白了:我要你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这个布迪尤维斯去的?”
“我是从塔伯尔出发的。”
“你在塔伯尔干些什么呢?”
“我在那儿等侯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
“你为什么没搭上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车票。”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发给你一张免费乘车证呢?你是个军人,这是你应该享受的权利呀。”
“因为我身上没带着证件。”
派出所所有的警员都彼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巡官接着说下去:
“这么说来你是待在塔伯尔车站上的。你衣袋里有什么没有?咱们看看都有些什么。”
他们把帅克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通,除了一只烟斗和火柴以外,什么也没搜出来。于是,巡官又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用不着。”
“嗳呀,”巡官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麻烦鬼!你在塔伯尔火车站待了很久吗?”
“一直待到最后一趟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开出去的时候。”
“你在车站上干些什么呢?”
“跟一些老总们聊天。”
巡官又跟他的同僚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跟他们聊些什么?你问过他们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我问他们从什么联队来的,他们正要到哪里去。”
“我知道啦。你不曾问问他们联队里有多少人,是怎样编制的?”
“没有,我没问那些,因为我都知道得烂熟。多少年以前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军事部署你知道得很不少。”
“我想是这样吧。”
然后,巡官向周围他的下属们环视了一下,就扬扬得意地打出他那张王牌来:
“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会。”
巡官对他的助手点头示意。当他们两人到了隔壁房间时,他一面搓着双手,一面得意着他这回彻头彻尾的成功,而且是准跑不掉了。他宣布说:
“嘿,你听见了吗?他不会说俄国话。这小伙子足有一大车猴子那么狡猾。除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什么都招认了。明天我们就把他送到皮塞克的警察分局长那儿去。对付这些歹徒的诀窍就是随时都要机警,同时,对他们要和和气气的。你看见我是怎样戳穿他的?你不会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吧?看来他就像个乡村里的白痴,可是你最要提防的正是这种人。
好吧,你把他关好了,把门锁上。我去起草个报告。”
于是,下半晌巡官就带着满脸笑容起草报告,每句话都用上Spionageverda-chtig⑺这个字眼儿。
他越往下写,情势越清楚。最后他用他那奇妙的官场使用的德文写道:“该敌方军官当于即日押交皮塞克警察分局局长,职谨此呈报。”想到自己的成就,他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助手喊来:
“你们给敌方军官东西吃了没有?”
“根据长官您的吩咐,只有中午以前带来并且经过审讯的人才供给伙食呢。”
“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案子呀,”巡官很神气地说。“他是个高级军官,是参谋部的。俄国人才不会用下士来刺探军情呢。你可以派人到公猫饭馆给他叫顿午饭吃。然后叫他们沏茶,搁上点儿甜酒,把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不用提是给谁预备的。老实说,咱们逮住了什么人可谁也别告诉。这是个军事机密。他现在正在干么呢?”
“他想要一点点烟草。他正在卫兵室坐着哪,看来是心满意足的,直好像在他自己家里似的。‘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他说,‘你们这里的炉子也不走烟。我待得挺痛快。你们的炉子要是走烟的话,就应当把烟囱扫一扫。可是只能在下午扫,永远不要在太阳正对着烟囱晒着的时候扫,’他说。”
“哦,那也不过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狡猾,”巡官说,声音里充满了得意的心情。“他假装出满不在乎。不管怎样,他知道是要把他枪毙的。尽管他是个敌人,这种人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瞧,你可以说他等于已经死到临头了。我还不敢说咱们究竟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咱们也许摇摆一阵,手又缩回去了。可是他呢,坐在那儿说着:‘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你们这里的烟囱也不走烟’。这才真正叫作胆子呢。不含糊!一个人要是想干那样的事,他先得有钢铁一般的神经和骨气。他得有骨气和胆子。咱们奥地利要来上点儿胆子倒是蛮好的。并不是说,咱们这儿没有英雄。我在报上还看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们在这儿聊天白糟蹋时间。你尽管去给他叫饭去吧,回头顺便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帅克被带进来的时候,巡官先寻思了一下,随着就进行起他那种审讯了。
“你到布迪尤维斯去干什么?”
“到第九十一联队上去。”
巡官叫帅克回到卫兵室去,然后趁他还没忘记,马上在他正起草给皮塞克警察分局长的那份呈文上加了一句:“此犯操纯熟之捷语,正前往布迪尤维斯参加步兵第九十一联队。”
巡官兴高采烈地搓着手,对自己搜集了这么丰富的资料,以及用他的盘问方法审出这么详细的情节来,感到十分满意。他惬意地笑着,从书桌的文件架拿下布拉格警察总监发布的一份密令,上面照例标着“机密”字样,密令的内容是这样:
各地警察当局对其辖区内一干过往行人,必须严加戒备,此为当务之急。自我军于东加里西亚作战以来,数支俄军已越过喀尔巴阡山侵入我国疆土,战线因而更向帝国西部转移。
在此新形势下,战线之变幻无常更有利于俄国间谍深入我国腹地,尤以摩拉维亚及西里西亚二省为甚。据密报:大批俄国间谍已由该两省潜入波希米亚省。其中现已证明有来自俄国之捷克人多名,曾在俄国军事学校受训,擅长捷语。此种人尤为危险,因彼等足以在捷克人间散布叛国宣传,并估计此刻早已散布。兹训令各地警察当局遇有可疑人物,概予扣留。兵营、兵站及兵车所过之车站附近,防守尤宜严密。行人一经扣留,应立即盘问,然后移交有关上级办理。此令。
巡官满意地笑了笑,把那个秘密文件又放回标着“密令”的文件架上去。文件架上还放着许多密令,都是内务部和国防部协同草拟的。布拉格警察局整天忙着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其中包括:
应严密注意当地人口流动的指示。
如何利用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于当地人口流动之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争公债态度及认购情况的调查表。
已经入伍及行将入伍者情绪的调查表。
立即确查当地居民属何政党以及各个政党人口比重的指示。
注意当地政党首领行动的指示。
关于调查叛国嫌疑分子交结之朋友并确定其叛国表现的命令。
关于如何从当地居民中物色告密人的命令。
各地领津贴的告密人应依章登记服役的命令。
每天都有新的命令、章程、调查表和指示送来,巡官就被奥地利内务部发出的这些成篇累牍的文件忙得要死,积压下的大量文件弄得他头昏脑胀的。他以千篇一律的刻板方式来对付送来的那些调查表。总是回答说:一切情形良好,当地居民的忠诚是一级甲等。奥地利内务部设计了下列一种标准来表示人民对帝国的忠诚:一级甲等、一级乙等、一级丙等;二级甲等、二级乙等、二级丙等;三级甲等、三级乙等、三级丙等;四级甲等、四级乙等、四级丙等。最后那一级的甲等表示有叛国行为须上绞刑架,乙等表示应拘禁,而丙等的意思是应加以监视或囚禁。
巡官看到一批批的文件和通令随着每趟邮差冷酷无情地向他袭来,时常沮丧地摇着头。
他只要看见那稔熟的打了“内系公文,邮资已付”的信封,精神就垮了。到夜晚思量起这一切,他断定自己一定活不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啦。警察分局天天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答复d字第七二三四五号七二-aef的调查表,或者问起第八八八九二号八二二gfeh通令他是怎样处理的,或者v字第一二三四五六号一九二二二bfr命令收到以后已经有了哪些成效等等,他已经给弄得不晓得该怎样好了。
是的,巡官已经失眠了几个晚上啦。他总是在等待着视察或调查。他曾经梦见过上吊,或是上绞刑架。在梦里,正当他被绞之前,国防部部长还亲自问他说:
“巡官,xyz字第一七八九五七八号二三七九二的通令你是怎样答复的呀?”
但是现在他的前途大大地光明起来了。巡官毫不怀疑警察分局局长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巡官,恭喜,恭喜!”他还摹想出其他美妙的希望,如同得勋章,赶快升官,以及他捉拿歹徒的高强本事一定会四远驰名。这么一来就替他日后的万里鹏程开辟了道路。
他把助手喊过来问道:
“那份午饭送来了吗?”
“他们给他送去点熏猪肉,加白菜和面团子。汤卖光了。他喝了点茶,还要喝。”
“那么就替他沏吧,”巡官这么慷慨地一口答允了。“等他喝完了茶,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半个钟头之后,吃得心满意足的帅克被带来的时候,巡官问道:“怎么样,吃得好吗?”
“哦,还不坏,就是白菜少了些。可是,那也难免——我知道你们没料到我会来呀。熏肉熏得倒还透。我敢打赌,一定是家里熏的。那杯加了甜酒的茶喝下去可真叫舒服啊。”
巡官望着帅克,然后开始问道:
“俄国人喝起茶来凶得很,对不对?他们也有甜酒吗?”
“世界上无论哪里都有甜酒。”
“嘿,好小子,”巡官心里想道,“你想把我支吾过去,是不是?”于是,他像机关枪似的冲了出来:
“你在九十一联队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要上前线。”
巡官满意地盯着帅克说道:
“不错,那是去俄国最便当的路?”接着他自己很愉快地思索着:
“这个主意想得不差,是条好计策。”
他观察刚才他说的话对帅克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毫不动声色的镇定。
“这小子连眼睫毛也都不眨一眨”,他带着一种吃惊的感觉思量着。“这就是他的军事训练。我要是处在他那个地位,随便谁对我那么讲话,我的磕膝盖都一定会打哆嗦的。”
“明天早晨我们要把你带到皮塞克去,”他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向他宣布。“你到过皮塞克吗?”
“到过。那是在一九一○年了,帝国军队演习的时候。”
巡官听到这个答话,他的笑容更显得快活而且得意啦。他现在完全相信他这种盘问的办法收到的效果已经超出他的估计了。
“演习你是从头到尾参加的吗?”
“当然喽,我是步兵,不会半道上停下来的。”
帅克依然用原来的宁静的神情望着巡官,巡官这时开心得不能自持了。他没法制止自己,赶忙把这写进呈文里去。他把助手喊来,叫他把帅克带走,然后,他就这样把他的呈文一气呵成:
据探:此人密谋潜入我第九十一联队内部,以便要求立即转往前线,俟有机会,即投往俄国。按该犯目睹我方当局戒备严密,不如此即无法返抵俄方。彼与第九十一联队之关系谅必良好,盖职屡加盘问,始得悉该犯远在一九一○年即曾以步兵身分参加帝国军队在皮塞克附近举行之全部演习。由是可以推想,该犯对间谍一途谅必训练有素。再者,此番一切罪证之获得,皆有赖于职独创之盘讯方法也。
写完之后,巡官走到卫兵室来。他点上自己的烟斗,又把烟丝递给帅克去装他的烟斗。
助手添了添火,于是,在深冬的苍茫暮色中,这个派出所就成为地球上最适于恳谈的温暖角落了。
可是谁也没话可说。巡官在自己寻思着。最后,他掉过头来对他的助手说:
“照我的意思,间谍是不应当绞死的。一个人总算也是牺牲他的性命来尽职,来效忠他的国家,到头他应该享受比绞刑更体面些的待遇。应当请他吃颗子弹,你说呢?”
“是呀,那样才合道理。把他们毙了,不要绞死,”助手表示同意说。“比方说,要是派咱们去刺探俄国人那边机关枪团里有多少挺机枪,咱们也会脱下军装就去的。然后,要是我给逮住,把我绞死,直像是我干了图财害命的事似的,岂不太冤枉了吗?”
那位助手兴奋得站起来,大声嚷道:
“我主张一定要把他枪毙,然后用军礼埋葬。”
“是的,这话有理,”帅克插嘴说道,“唯一的困难是:万一那家伙机灵得叫他们什么罪证也抓不到呢?”
“哦,抓不到吗:”巡官着重地说道。“要是他们跟他一样机灵,而且,要是他们自己有一套办法,就可以抓到。你大可以有机会亲自看到一切的。”
助手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说,想玩弄那种把戏的早晚要倒楣;一个人假装不在乎也不成,因为他越躲闪就越露马脚。
“啊,你可得到我这个方法的诀窍了,你真地得到了,”巡官得意地宣布说。“不错,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是好的,但是到头来也还是白搭。既然是假装出的门面,那终归还是corpusdelicti⑻。”
议论发挥到这里,巡官打住了,掉过头来问他的助手说:
“喂,今天晚饭有什么呀?”.
“长官,您不是要到公猫饭馆去吃吗?”
这么一问,巡官又面临一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假若这个人利用他出去的当儿逃掉了呢?他的助手虽然曾经放两个流浪汉逃掉过,他还是够可靠和谨慎的。
“咱们派老婆婆去买点晚饭来吃。她可以带只罐子去装啤酒,”巡官是这样解决难题的。“让那个老妞儿多伸伸腿对她会有好处的。”
伺候他们的老妞儿倒确实多伸了伸腿。晚饭吃过以后,派出所到公猫饭馆的路上还不断地有着活动。从这条交通线上印着的老婆婆特号靴子的频繁痕迹可以证明:虽然巡官没有亲自光临公猫饭馆,他却已经充分享受到好处了。及至最后老婆婆来到酒吧间说,巡官捎个口信问柜上好,问可不可以卖给他一瓶白兰地酒的时候,老板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们来了什么贵宾?”老婆婆回答着,“一位有嫌疑的人。刚才我走出来以前,他们两个在搂着他的脖子,巡官拍着他的头,管他叫着亲爱的老伙计一类的话。”
后来,到了下半夜,巡官的助手就穿着全副军装,倚在他那张有脚轮的矮床上睡熟了,大声打着呼噜。巡官呢,白兰地喝得已经只剩瓶底了,他把胳膊搂在帅克的脖子上。巡官通红的脸上淌着眼泪,胡子沾满了白兰地酒,嘴里颠三倒四地咕哝着:
“你总不能不承认俄国的白兰地没有这么刮刮叫吧。”
他站起来,拿着空瓶子蹒跚地走进他自己的屋子,一路嘟囔着:
“要是我出——出了一点点岔子,也许就什——什么都完——完蛋了。”
然后他从书桌里把呈文拿出来,想加上下面这段补充:
职应补充一点:即根据第五十六条,俄国白兰地酒……
他在纸上弄了一滩墨水,把它舔掉,然后傻笑了一声,就穿着全副军装倒下来酣睡得人事不省。
将近天亮时候,贴着对面墙壁躺着的巡官助手一连打了一阵呼噜,又夹杂着尖细的鼻音,结果把帅克吵醒了。他爬起来,把那个助手摇了摇,然后又躺了下去。这时候,鸡叫了,太阳不久也升了起来。老婆婆由于头天晚上的奔走,也睡过了头,这时来生火了。她发觉门是敞着的,大家都大睡特睡。卫兵室里的油灯还冒着烟。老婆婆嚷了一声,把帅克和助手都从床上拖了起来。她对助手说:“你害不害臊,衣裳不脱倒下就睡,像牲口似的。”最后,她用着重的口吻叫他去把巡官喊起来,同时说,他们都是一群懒鬼,成天只知道睡觉。
把巡官喊醒是很吃力的事。他的助手费了很大劲才让他相信那已经是早晨了。终于他四下里瞅了瞅,揉了揉眼睛,开始记起头天发生的事情。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望着他的助手,这样说:
“他没溜掉吧?”
“不会的,他很懂得漂亮。”
助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这时巡官又在重新抄写他那篇呈文,因为头天洒了一滩墨水,经他一舔,看起来上面好像涂上桔酱似的了。他把全文又安排了一下,随后记起有一件事他还没审问。因此,他就把帅克传来,问道:
“你会照像吗?”
“会。”
“你身上怎么不带照像机呢?”
“因为我没有,”帅克这么干脆爽快地回答了。
“可是假若你有的话,就一定照的吧,是不是。”巡官问道。
“如果猪有翅膀,它们也会飞的,”帅克回答说,一面温和地望着巡官那张充满了疑问的脸。巡官这时候头痛得厉害。他唯一想得起的问题是:
“照火车站困难不困难?”
“那再容易没有了,”帅克回答道,“因为火车站永远在一个地方,不动弹,你也不必告诉它说:做个快乐的表情。”
于是,巡官可以这样结束他的呈文了:
关于呈文第二一七二号,乞钧座准职补充如下……
而这就是他所补充的:
……职盘问时,该犯供称,彼工照像,而尤喜拍取车站景物。职虽并未于其身上搜得照像机,依情推测,彼为避免随身携带致引起注意,谅必隐匿他处,此由其供称如携带照像机即必拍照一点足以证明也。
由于头天喝的那通酒,巡官脑袋还晕乎乎的,如今这件照像的事在他的呈文里越搞越糊涂。他接着写道:
据供,彼所以未取车站建筑,以及其他国防要塞,仅由于彼随身未携带照像机耳。苟彼当时携有所需之摄影器具,职深信彼定当拍取无疑;该项器具彼不过隐匿他处而已。故职之未能于其身上搜得照片,仅由于彼末带摄影器具而已。
“写得很够了,”巡官说,他在呈文上签了个字。他对自己干的事满意到了家,并且把呈文扬扬得意地念给他的助手听。
“这活儿做得很地道,”他说道。“呈文就是这个写法。一切情节都得写进去。告诉你,审问犯人这件事可不简单,先生,不简单呀。如果你不能把情节一古脑儿全塞进去,引起上头那些家伙们的注意,叫他们直起身子来,那就等于白写。把那小子喊进来,咱们跟他讲清楚。”
“这位先生现在要把你带到皮塞克警察分局长那儿去了,”他大模大样地对帅克宣布说,“照规矩本应该给你戴上手铐,可是我认为你是个正派人,所以这回我们就不给你戴了。我很信得过你不至于在半路上溜掉的。”
巡官显然是被帅克那张温厚的脸所感动了。他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