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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兵帅克

_5 雅洛斯拉夫·哈谢克(捷克)
“并且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现在把他带走吧,呈文在这里哪。”
帅克就跟着那位助手上了路。人们看到这两个人一路亲切地恳谈着,以为他们必是很老的朋友,这时候赶巧结伴进城去呢。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一家路旁的小店。
“今天风刮得很厉害,”助手说道。“咱们喝上它一口半口什么酒总不会碍事的。你不必让人知道我正把你带到皮塞克去。那可是个国家机密。”
助手进店以前,相信喝上一口半口酒总不致碍事的,他是太乐观了,因为他没估计到这个原则可能会大规模地应用起来。当他喝到第十二口的时候,他就很坚决地宣布说:分局长的中饭要吃到三点钟,因此,早去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况刚又刮了一场风雪。如果他们四点钟到得了皮塞克,时间就充裕得很哪。只要六点钟能到得了,就从从容容的。反正皮塞克也跑不了。
“在这种坏天气里,咱们能找个这么暖暖和和的好地方,运气总算是不坏哩,”他说,“战壕里那些小子们可比咱们在这里烤火苦多了。”
助手决定他们可以动身往皮塞克走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在风雪里,他们看不到一码远。助手说:
“跟着你的鼻子走吧,走到皮塞克算数。”
这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当他说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大路上来,而是从一个低处传来:他是沿着一座覆着积雪的土坡滑了下去的。他扶着来复枪,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爬回大路上。
等他终于摸到了帅克,就用一种困惑而沮丧的口吻说道:
“我很可能把你丢了。”
“这个你用不着担心,”帅克说道。“最好是把咱们拴到一起,这样,咱们谁也丢不了谁。你有手铐吗?”’
“当警察的老得随身带着手铐,”助手诚恳地说,一面使劲围着帅克转。“也可以说,手铐就是我们的随身宝。”
“那么就戴上吧,”帅克催促着。“咱们看戴上怎么样。”
这位法律的维护者熟练地摆弄了一下,就把手铐一端扣到帅克的手上,另一端就扣到他自己的右腕上了。这时候,他们两人就像一对暹罗的双胞胎⑼一般连到一起了。他们形影不离地沿着大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逢助手跌个交,他总把帅克也拽下去。这样一来,手铐把他们腕子上的肉都磨破了。最后,助手大声说,他实在受不了啦,只好把手铐松开。他费了好半天事想把他自己跟帅克分开也没成功,于是就叹口气说:
“咱们俩拴到一起,直到永永远远。”
“阿门!”帅克应了一句。他们继续踏上他们那麻烦的旅程。助手的心情十分沮丧,经过许多可怕的磨难,当他们终于在夜晚到达皮塞克警察分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垮了。他在楼梯上对帅克说道:
“看要吵嚷一通了,咱们可谁也离不开谁。”
吵嚷是当分局巡官请分局长柯尼哥上尉出来的时候发生的。
上尉第一句话就是:
“我嗅到气味了。”
“哦,老伙计,你的底给我模着了,”上尉说道,他的敏锐而有经验的嗅觉使他毫厘不爽地看透了是怎么回事。“甜酒,法国白兰地,柠檬威士忌酒,樱桃白兰地,淡酒,白酒。”
“巡官,”他掉过身来朝他的部下接着说下去。“这是个反榜样。他把自己跟犯人扣到一起了。他是喝得烂醉来的。这件事得正式调查一下。把他们的手铐打开。”
“你带着什么?”他问助手道,助手反着手敬礼。
“长官,我带来一份呈文。”
“哦,一份呈文?老伙计,会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的,”上尉干巴巴地说道。“巡官,把他们都关起来,明天早晨把他们提上来审问。你把呈文看一遍,然后送到我那里去。”
上尉把巡官起草的那件关于帅克的“呈文”研究了一番。他本分局的巡官站在他面前暗自诅咒着上尉和他那些呈文,因为他的朋友正等着他去凑成一桌王牌戏呢。
“巡官,前不久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普鲁提文的那个巡官是我所见识过的头号大笨蛋吗?”上尉说道。“可是普提木的巡官这份呈文把他压倒了。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坏蛋警察带来的兵根本不是个间谍。我估计他是一名普通的逃兵。呈文里废话连篇,连个毛孩子也可以看得出写呈文的那家伙,动笔的时候一定醉得昏天黑地了。”
他又把普提木送来的呈文看了一遍,然后吩咐立刻把帅克带上来,同时,往普提木拍一封电报,通知那个巡官明天到皮塞克来。
“你是在哪个联队上开的小差?”上尉接见帅克的时候,这样向他打招呼。
“我不论在哪个联队上也没开过小差。”
上尉仔细瞅着帅克,发现他那张神色安详的脸上显得十分轻松,就问道:
“那件制服你是怎么弄到的?”
“每个士兵入伍的时候都要领一套制服的,”帅克带着温和的笑容回答说。“我是第九十一联队的人,我从来也没开过小差。实情恰恰相反。”
帅克说最后一句话时,口气是这样着重,上尉听了惊愕得嘴巴都合不上来了。他问道:
“你说恰恰相反是什么意思?”
“这简单极了,”帅克用透露底倩的神情解释道。“我正要奔回我的联队去。我不是从联队上逃出来的,而是正在四下里找我的联队。我的愿望只是尽快地赶上我的联队,那么,我想也许这种愿望弄得我慌张得反而越走离布迪尤维斯越远,尽管那里大家都在等着我。普提木那里的巡官在地图上指给我布迪尤维斯是在南边,可是后来他却打发我往北走。”
上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普提木的那个巡官还干过比打发人家往北走更坏的事呢。
“这么一说,你是找不到你的联队了,对吗。”他说道。“而且你想找到它?”
帅克把整个情况都向他说明了。他提到塔伯尔,以及一切去布迪尤维斯途中他所走过的地方。
帅克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他跟命运所做的搏斗,以及他曾经怎样百折不挠地尽到一切力量去找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而结果他的一切努力都落了空。
上尉做了一个明快的决定。他叫办公室打出下面这封信,信上照顾到公文程式在用字上的细腻和考究。
案据来人约瑟夫·帅克称,彼系贵联队士兵,是潜逃嫌疑经我驻普提木派出所扣留。彼云现正首途前往贵联队。此人身矮而粗胖,五官端正,瞳为蓝色,无其他显著特征。随函奉上附件乙壹号,系我局为此人所垫付之伙食费,请转呈国防部,并希开具字据,以资证明该士兵业已交到贵联队,外奉附件丙壹号,上列该士兵被捕时随身携带之官方分发物件,收到后亦请在单上具名是幸。此致驻布迪尤维斯之奥匈帝国皇家步兵第九十一联队指挥官。
帅克兴高采烈、而且准时地完成了由皮塞克到布迪尤维斯之间的一段火车旅程。他随身跟了一个年轻的警察,这个人是才当上警察的,一路上眼睛不离帅克,生怕一不小心,他会溜掉。
不久,他们就到了兵营。
到达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已经上了两天班,他坐在警卫室的桌前,一点也没料到什么事情会发生,而这时候警察就把帅克连同有关的公文一并带进来了。
“报告长官,我归队来啦,”帅克说道,一面庄重地敬着礼。
随后发生的事寇塔珂少尉全都在场,他后来常常这样描绘说:帅克报告完了,卢卡施中尉就跳将起来,抱住他自己的脑袋,头朝后向着寇塔珂身上倒栽过去。他缓缓醒过来以后,帅克依然举手敬着礼,嘴里不断地说着:“报告长官,我归队来啦。”听见他说话,卢卡施中尉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他用哆哩哆嗦的手把关于帅克的公文拿起来,签了名,然后吩咐大家一齐都出去。这以后,他就把自己跟帅克一道倒锁在警卫室里了。
于是,帅克就这样结束了他这场布迪尤维斯的远征……
帅克和卢卡施中尉两个人使劲互相瞅着。
中尉用一种悲怆绝望的神情瞪着他,而帅克却温柔多情地望着中尉,真像他是个失而复得的情人一般。
警卫室静寂得像座教堂。走廊上可以听到一个人走路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一定是个自愿军官⑽,因为头着了凉,所以留在兵营里。他用鼻音谈说着他正学得滚瓜烂熟的一些军队掌故。下面这段就很清晰地从门外传了进来:
“皇室视察要塞的时候,应当受到怎样的招待呢?”
“皇室走到被视察的那座要塞附近,所有的碉堡和城垒立刻都要鸣炮致敬。司令官手持指挥刀骑在马上,上前迎接,然后就——”
“唉,别瞎扯啦!”中尉朝走廊大声喊了一声。“滚你的蛋吧。如果你不舒服,干么不钻进被窝儿里躺躺?”
这时候可以听到那位自愿军官走开了,然后走廊的那头传来带有鼻音的吟诵,像轻微的回声一般:
“司令官敬礼,同时,排炮继续放下去,重复三遍以后,皇室就下车了。”
中尉和帅克又默默地彼此望了望,最后卢卡施中尉带着辛辣的讽刺口吻说道:
“帅克,久违了。你又像个假钱币似的蹦回来了。看来我是甩不掉你啦。好吧,他们已经发了一张逮捕你的拘票,明天你就会被带到联队警卫室去。我不打算骂你一通来浪费我的精神。你发疯发过了头,你该当倒楣啦。”
卢卡施中尉搓着双手说:
“是的,帅克,你这回可跑不掉啦。”
他回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把警卫室门前站岗的哨兵叫进来,吩咐他带着那个便条,把帅克交给禁切室的看守长。
帅克就被带走,穿过兵营的广场。禁闭室的门上有个黑底黄字的木牌,上面写着“联队拘留室”字样。中尉脸上毫不隐讳自己的高兴,望到看守长把门打开,望到帅克消失到里面。过了一会儿,看守长一个人在门口出现了。
“谢天谢地,”中尉对自己大声说道,“现在可把他关到一个牢靠地方啦。”
这时候,史罗德尔上校正和其他军官们在旅馆里听刚从塞尔维亚仅剩一条腿(他给牛犄角顶了一下)回来的克里赤曼中尉谈从参谋部看到的一次对塞尔维亚阵地的进攻。史罗德尔上校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倾听着。随后,坐在他近处的一个青年军官很想当着上校卖弄一下他是多么残酷无情的一名战士,就大声对他旁边的人说:
“有肺病的一定得送到前线上去。这对他们有好处。而且损失点子废物总比损失身体结实的强。”
上校笑了笑,可是他忽然皱起眉,掉过头来对温左上尉说:
“我不明白卢卡施中尉干么躲得咱们这么远远的。他到这儿来以后,从来没跟咱们一道玩过一次。”
“他在作诗呢,”撒格纳尔上尉讥讽地说。“他到这儿还不到两个钟头,就爱上了一个在戏院里碰上的史莱特尔太太——一个工程师的老婆。”
上校瞪圆了眼睛朝前望着:
“我听说他很会唱滑稽歌曲。”
“是呀,他在军官学校里的时候唱得一口蛮好的滑稽歌子。他常常逗得我们放声大笑。
他一肚子的笑话,听起来可真过瘾。我不晓得为什么他不肯到这儿来。”
上校伤心地摇了摇头:
“现今军官跟军官讲不上真正的交情了。我还记得从前每个军官都想方设法使大家开心。可是如今呢,年轻的军官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喝不到十二点,五个军官就人事不省,醉倒在桌子底下了。当年我们讲究一喝就喝上两天两夜,而且越喝我们越清醒,尽管我们是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轮流着喝。现在简直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尚武精神了。天晓得为什么会搞成这地步。谁开口也不带一点点俏皮。不信你听听坐在桌子那一头那些人说的话。”
这时候可以听到一个人正在严肃地说着:
“美国不会参战的。美国人跟英国人正闹别扭。美国并没有参战的准备。”
史罗德尔上校叹了口气。
“看,后备军官们就这么扯淡法儿。真是腻烦死啦。这种人昨天⑾还在银行里算数目字,或者叫卖豆蔻和给人擦皮鞋,或者胡乱教小孩子们,今天自以为跟正牌军官平起平坐啦。他们自以为什么都干得来,他们什么都想插一手。可是既然像卢卡施中尉那样正规的军官⑿从来不跟我们在一起玩,事情怎么不会这样呢?”
史罗德尔上校生了一肚子气回的家。早晨醒来,他更气了,因为他在床上看报,发现报上好几个地方都提到奥军正朝事先准备好的阵地撤退下来。
早晨十点钟,史罗德尔上校就在这种心情下站到帅克面前,定睛望着他。这时候,帅克的全副人格都表现在他那张宽阔、微笑的面庞上,左右嵌着两只肥大的耳朵,他的小帽紧紧地箍在额头上,耳朵从帽下翘出。他给人整个的印象是一个与世界无争的人。他非常幸福,一点也不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像是在问:“我并没犯什么错呀,对不对?”
上校对警卫室的上士简单地问了一句,来总结他的观察:
“傻吧?”
这时候,上校看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张开了嘴。
“报告长官,是傻。”帅克替上士回答说。
史罗德尔上校招手把副官叫到一边。然后他们把上士叫来,一道研究帅克的材料。
“噢,”史罗德尔上校说,“原来这就是卢卡施中尉的传令兵,就是他报告上所提的,在塔伯尔失了踪的那个。我觉得军官应当负责训练他们自已的传令兵,卢卡施上尉既然挑了这个半吊子当他的传令兵,他就应该耐住性子,不怕麻烦地照顾他。他有的是空闲。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你可曾看见他跟咱们玩过?所以我这话说对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把他这个传令兵管出个样儿来。”
史罗德尔上校走近帅克,望着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说道:
“你这个大白痴,在禁闭室里蹲三天吧,蹲完了以后向卢卡施中尉去报到。”
这样,卢卡施中尉就享受了一番款待:上校把他召了去,向他宣布说:
“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前,你加入联队的时候,曾向我申请过一个传令兵,因为你自己的传令兵在塔伯尔车站上失踪了。不过现在他既然已经回来了———”
“但是,长官———”卢卡施中尉开始恳求道。
“———我已经决定,”上校故意紧接着说下去,“叫他禁闭三天,然后把他派回给你。”
卢卡施中尉听到这话完全垮了。他晕头晕脑地走出了上校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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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色诺芬(公元前四三—~三五○),希腊历史学家及军事家,曾率领一万希腊大军跨过鞑靼海峡,解救友军。后来著《远征记》记载这件事。
⑵歌特人是古代日耳曼人的一个分支,本来住在波罗的海,公元三世纪后移到多瑙河及黑海北岸,后又侵入希腊、意大利及西班牙等地。
⑶北国指欧洲北部。
⑷拿破仑战争指十八、十九世纪之间拿破仑妄图统治全欧而进行的战争,一直打到一八一五年他溃败为止。
⑸瑞典战争指十八世纪初叶瑞典国王查利十三世侵略丹麦、波兰、俄罗斯及挪威等国的战争。
⑹七年战争指一七五六年到一七六三年间普鲁士联合英国对法国和奥地利的战争。英国乘机扩张其殖民地。
⑺德文,意思是:“有间谍嫌疑”。
⑻拉丁文,法律的专名词,意思是“犯罪的证据”。
⑼指生在暹罗(今泰国)的一对胸骨相连的孪生子。
⑽指当时由学校毕业出来的在军队中服役一年的青年,等于见习军官。
⑾指未入伍前,
⑿指职业军人,而不是征募来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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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帅克在吉拉里一西达⑴的奇遇
第九十一联队开拔到里塔河⑵上的布鲁克城,又从那里开拔到吉拉里-西达了。
经过三天的禁闭,帅克还差三个钟头就该放出来了。就在这时候,他跟一个渎职的自愿军官一同被带到总卫兵室去,从那里又押到了火车站。布迪尤维斯的居民正在车站上聚集,给联队送行。这并不是个正式的欢送仪式,可是车站前的广场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都等着军队来到。
帅克觉得他确实应当向人群喝一喝采,挥一挥小帽。他这手来得很耸动,在整个广场上引起一片欢呼声。押送帅克的下士可着了急,他嚷着要帅克闭嘴。但是欢呼的像暴风雪一般,声势越来越浩大。无数只大大小小的帽子一齐挥动起来,渐渐变成为一般的示威运动了。车站对面的旅馆窗口里,有些妇女也扬起手帕来喝采。一位热心人士乘机喊出“打倒塞尔维亚人!”可是在继之而来的混战中,那个人似乎又给人踩倒了。
就在这当儿,拉辛那神甫(骑兵第七师的随军神甫)戴着一顶宽边毡帽突然出现了。
他的来路说来十分简单。他是头一天来到布迪尤维斯的,要开拔的联队军官们凑了个小小的酒会,他也混进去了。他大吃大喝,然后在大致还清醒的情形下跟到军官的食堂,又甜言蜜语地从炊事员那里诓到点剩菜。饱餐了许多面团和肉汁以后,他又钻到厨房里,在那里找到了甜酒。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通甜酒,然后就又回到饯别的酒会上去。他重新豪饮了一番,出了阵风头。早晨,他想起自己确实应当看看联队第一营的士兵们是不是受到了适当的欢送,因此,他才走到车站前面,紧跟着押送兵。押送兵向他喊“站住!”叫他停下来。
“你往哪儿去?”下士严厉地问道。
这当儿,帅克和蔼地插嘴说:
“神甫,他们正把我们运到布鲁克去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道搭车。”
“那么我就来吧,”拉辛那神甫宣布说。接着他掉过身来对那个押送兵道:
“谁说我不能来?向后转,快步走!”
神甫走进禁闭车以后,就躺到座位上。好心肠的帅克把军大衣脱下来,垫在他头底下。
于是,神甫就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开始这样畅谈起来:
“诸位,红烧冬菇这个菜要是加上冬菇,口味可就更好啦。老实说,冬菇越多越好吃,可是冬菇得先拿葱来煨,然后再加上点月桂树的叶子,和葱——”
“你已经放过一回 葱了。”那位自愿军官抗议了一声。下士眼神里表示吃了一大惊。
他看出拉辛那神甫喝醉了,但他同时也认出他是上级军官。这么一来,下士可为难了。
“对呀,”帅克说道,“神甫的话一点不差。葱放得越多越好。无论怎么烧法,葱对人总归是有益处的。要是你脸上长了酒刺,吃炸葱就会好的。”
这时候,拉辛那神甫像梦呓般正用半大嗓子自言自语着:
“全看你放些什么作料,和放多少啦。胡椒别放得太多,咖喱也多放不得……”
越说,他的声音就越慢,越小。
“……或者放多了冬菇……太……多的……柠檬……太……多的豆蔻……太……多的……丁香……”
他渐渐没了声音,睡着了,打起鼾声,间或又从鼻子里吹出尖细的呼哨。下士定睛望着他,押送兵们捂着嘴暗笑。
“他不会很快就醒过来的,”过了一会儿,帅克说道。“他已经醉到头啦。”
“没关系,”下士神色紧张地招呼叫他住嘴时,帅克继续说道。“想不出办法叫他醒过来。他已经按照规定喝醉了。⑶他的军衔是上尉。所有这些随军神甫,不论什么军衔的,喝起酒来量都大得吓人。我曾经给老卡兹当过传令兵,他喝酒就像鱼喝水似的。比起卡兹来,这家伙还差得远哩。有一回 为了买个醉,我们把圣体匣都送到当铺里去了。如果找得着人借给我们钱的话,我想天国我们也会拿去当的。”
下士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说道:
“我想我最好是去报告一下吧。”
“你最好还是别去,”自愿军官说道。“你是负责押送的,你不能走开。而且照规矩,你也不能派一个押送兵去送信,除非你找到人代替他。看,你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下士,我担心你会落到个降级。”
下士着了慌,一再说神甫并不是他放进车厢来的,而是他自己进来的。神甫是他的上级。
“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上级,”自愿军官坚持说。
下士结结巴巴地答不出话来了,就咬定是帅克先跟神甫说,他可以同他们一道来的。
“下士,我这样做没人会见怪,”帅克回答说,“因为我傻。可是没人信你也傻呀。”
“你当兵多年了吗?”自愿军官样子很随便地问了一句。
“今年三个年头。我要升军曹了。”
“你别妄想啦,”那个自愿军官毫无同情地说。“你记住我这句话,你会降级的。”
神甫蠕动了一下。
“他在打呼啦,”帅克说。“我敢打赌,他一定梦见痛喝了一通。说起来,那个老卡兹——就是我给当过传令兵的那个,他就是那样子。我记得有一回 ……”
于是,帅克把他亲自经历的奥吐·卡兹的事形容得这么详尽有趣,以至谁也没感觉到时间过去了。可是过了一阵,那个自愿军官又扯回到他以前的那个题目上去啦。
“真奇怪,”他对下士说,“怎么还没见到个检查员呢?照规矩,你在车站上就应该把我们上车的事报告给列车指挥官,不应该在一个醉成烂泥的神甫身上糟蹋时间。”
心情苦恼的下士执拗地一声不响,两眼瞪着车窗外嗖嗖掠过的电线杆子。
“而且,”自愿军官继续说下去。“照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颁布的命令,军事犯人必须用窗户上加了铁栅栏的车输送。我们的窗口是加了铁栅栏的。可是命令上还规定:车上必须有盛饮水的器皿。命令的这部分你可没遵守。顺便问一声,你可知道干粮在哪儿领?你不知道吗?我早就算定了。你根本不称职!”
“你想,下士,”帅克说道,“押送我们这种犯人万不是开玩笑的。你得把我们照顾得很周到。我们并不像普通士兵,可以自己走动。什么都得由你送到我们跟前来。规矩是这么定下的,就得遵守,不然,就违法乱纪啦。”
下士这时候已经颓然绝望了,他什么也没说。他从车窗向外呆呆地望着,对于禁闭车里秩序的扰乱也没加干涉。
忽然间,神甫从座位上摔下来了,他继续在地板上睡着。下士茫然望着他。正当大家屏息不动地观望的时际,他独自把神甫拽到座位上去。他显然已经失掉了一切权威。当他有气无力地喃喃说着“你们总可以帮我拽他一把”的时候,押送兵们只互相呆望着,连个小指头也不肯抬。
“你应该就让他在原地方打呼才对,”帅克说道。“我就是那样对付我那位神甫的。无论他在哪块儿睡着了,我都随他去睡,不去搬他。有一回 在家里,他睡到衣柜里去了;又有一回 ,睡到人家的澡盆里。五花八门的地方他都睡过。”
这当儿,火车冒着汽进了站。检查就要在这里举行了。
参谋部派摩拉兹博士——一位后备军官,作列车指挥官。后备军官的头上时常会派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使的。摩拉兹博士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入伍以前他在一个中学里教过数学,可是列车短了一节车厢,他无论怎样也查不出下落。另外,他在前一站领到了名册,可是他怎么也不能使名册跟在布迪尤维斯上车的官兵数目对上头。另外,他检查了文件,看来野战厨房好像多出两个来,虽然他怎样也查不出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外,他吃了一惊,发现马匹数目也神秘地多了起来。另外,军官中间有两个候补军官失踪了,他也没能查究出来。还有,设在前面车厢的联队警卫室里,一架打字机不见了。这么一来,这种大规模的混乱害得摩拉兹博士头疼得像劈开了一般。他吞了两片阿斯匹灵,这时候正愁眉苦胜地检查着列车。
他随着传令兵走进禁闭车以后,看了看文件,然后听取了那个垂头丧气的下土的报告,又核对了一下数目。接着,他向车厢四下里望了望。
“你们关的那个是什么人?”他指着神甫正颜厉色地问道。神甫这时候正肚皮朝下睡着了,他屁股的姿势像是在向检查者挑战。
“报告长官,”下士结结巴巴地说。“是个……”
“是个什么?”摩拉兹博士咆哮道。“你为什么不照直说?”
“报告长官,”帅克插嘴道,“趴着睡的这家伙是个神甫,他喝得有点儿晕头晕脑了。
他钻到我们车里来,跟我们在一起,他既是个上级,我们不便把他撵出去,不然就会像他们说的,犯目无上级的过错了。我想,他大概把禁闭车误当作参谋车了。”
摩拉兹博士叹了口气,然后定睛看了看他的文件。名册上并没提到任何搭车前往布鲁克的神甫。他心神不安地拍搐着眼睛。上一站忽然多出马匹来,如今,禁闭车里凭空又掉下来一个神甫。
他只好吩咐下士把睡着的人翻一个身,因为就他目前的姿势是没法认出他是谁来的。
费了好大力气,下士总算把神甫翻个四脚朝天。结果,他醒了。望到摩拉兹博士,他说:
“喂,老伙计,你好哇!晚饭预备好了吧?”
随后,他又闭上眼睛,掉过脸去朝墙了。
摩拉兹博士认出来这正是头一天在军官食堂里吃得呕吐了的那个馋嘴家伙,他叹了口气。
“为这件事,你得亲自去向警卫室报告,”他对下士说。
这当儿,神甫带着他全副的丰采和尊严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来,惊讶地问道:
“我的天,我这是在哪儿呀?”
下士看到这位大人物醒过来了,就奉承地回答道:
“报告长官,您是在禁闭车里哪。”
刹那间,一道惊讶的神色由神甫脸上掠了过去。他不声不响地在那里坐了一会,深思着。他想也是白想。在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当前他在窗口上了铁栅栏的火车车厢里醒了过来这两件事情之间,横着一道朦胧的深渊。最后,他问那个依然在他面前奉承着的下士说:
“但是,我奉的是谁的命令……”
“报告长官,谁的也不奉。”
神甫站起身来,开始踱来踱去,喃喃地自语着:真摸不着头脑。然后他又坐下来说道:
“咱们这是往哪里开呀?”
“报告长官,往布鲁克开。”
“咱们去布鲁克干什么呀?”
“报告长官,第九十一联队全体——我们的联队,开拔到那里去。”
神甫又开始绞起脑汁追想一切经过:他怎样进的车厢,以及他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单单在押送兵的陪伴下,跟九十一联队到布鲁克去。他这时已经清醒得能认出自愿军官在场了。他对军官说道:
“看来你是个聪明家伙。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不要含糊,我是怎么跑到你们这里来的。”
“我十分乐意告诉你.”自愿军官和蔼地说。“今天早上你在车站上跑到我们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你的头有些发晕。”
下士绷了脸望着他。
“于是你就上了我们这节车,”自愿军官接着说道。“就是这样。你倒在座位上,随着这位帅克就把军大衣垫在你的头底下。当列车在上一站进行检查的时候,你呀,请容许我这么说,就正式被发现了,而我们这位下士还得为了你的缘故吃警卫室的官司呢。”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神甫叹息道。“到了下一站,我最好往参谋车挪动一下。你可晓得午饭开了吗?”
“不到维也纳不会开午饭的,”下士宣布说。
“原来是你把军大衣垫在我头底下的,”神甫对帅克说。“费心啦。”
“没什么,”帅克回答道。“随便谁看到他的上级军官头底下空着,而且喝得有些晕忽忽的,都会那么做的,我做的也只不过那些。每个士兵都有尊重上级军官的责任,即使军官喝得不大省人事了。我也可以说是个应付神甫的能手,因为我给奥吐·卡兹当过传令兵。神甫们都喜欢痛饮,他们都是蛮有趣的。”
由于头天的一场狂欢,神甫感到一种见了人就想套交情的心情。他拿出一支香烟来递给帅克说道:
“吸一根吧。”
“我听说你还得为我吃警卫室的官司,”神甫又对下士说。“可是你不要发愁,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转过来又对帅克说道:
“你跟我来吧。一定有开心的日子过。”
他变得十分豪爽大方,对每个人都许下了愿。他对自愿军官许下了巧克力糖,对押送兵许下了甜酒,还答应把下士调到附属骑兵第七师参谋部的摄影组。一句话,他答应叫每个人都有舒服的日子过,谁也不会忘记。
“我不愿意让你们任何人埋怨我,”他说道。“我认识许多人,有我照顾一天,你们什么楣也不会倒的。要是你们犯过什么错,你们当然会像个男子汉那样受罚。我看得出你们是愉快地承受着上帝放在你们肩膀上的负担。”
“你为什么受处罚呀?”他转过来问帅克说。
“上帝放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帅克满怀虔诚地回答道,“是由警卫室来的。因为我到达联队迟了,然而这可怪不得我。”
“上帝是仁慈而且公正的,”神甫肃然说道。“他晓得谁应当受处罚,因为他的全能就是这样显示出来的。那么,你为什么关在这儿呢?”他问自愿军官说。
“由于我的自大,”自愿军官回答道。“等我赎罪期满,我就会被打到厨房去了。”
“上帝的办法真是伟大啊!”神甫说道,听到“厨房”那个字,他心花怒放了。“的确,只要一个人是块材料,厨房这地方大有可为,他很可以显显身手。对于富有机智的人,厨房是顶合适的地方了。讲究的不是做菜本身,而是把一盘菜的各色各味恰如其分地拼凑、调配起来。一个人得下心才能把那种事做好。比方说菜汁吧。一个聪明人在做葱汁的时候,一定各种青菜都用,并且放在黄油里蒸,然后再放豆蔻、胡椒,还加上豆蔻,一点丁香、姜等等。可是一个普通的厨子只弄点葱煮煮,然后浇上点油腻的肉汤就算了。我很希望你能在军官食堂里搞个差使。昨晚上,布迪尤维斯的军官俱乐部给我们开的莱码里,有腰子加白葡萄酒。祷告上帝赦免做那味菜的人的一切罪孽。他的手艺的确高明。我在民兵第六十四联队的军官俱乐部里也吃过腰子加白葡萄酒,可是他们那里放香菜子,就像普通饭铺里放胡椒一样。好,在车没到维也纳以前,我先睡一会儿。到了你们不妨把我叫醒。”
“你呀,”他转过来接着对帅克说道,“你到咱们食堂去,拿一份刀叉和别的用具,给我弄一份午饭来。告诉他们是拉辛那神甫要的,一定要弄个双份。然后从厨房给我带一瓶葡萄酒来。还带个饭盒去,要他们给倒点甜酒。”
拉辛那神甫摸索起衣袋来。
“喂,”对下士说道,“我没带零钱。借我一个金币⑷。这样就好啦,带上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帅克。”
“很好,帅克,这里已经有一个金币了,你可以拿去办事。下士,再借我一个金币吧。
好,帅克,等你把我吩咐的事都办完以后,就再给你一个金币。噢,对了,办完了再替我弄点烟卷和雪茄。要是有巧克力糖的话,给我摸两份来。要是有罐头的话,跟他们要点牛舌头或是鹅肝。要是他们在发瑞士干酪,记住可干万别叫他们塞给你一块靠壳皮上的。同样,要是有香肠,千万别拿头上的。想法弄到一块又好又肥的中段儿。”
神甫在座位上伸了伸懒腰,不一会,他就睡熟了。
“我觉得,”在神甫的鼾声中,自愿军官对下士说,“你对于我们捡来的这弃儿应该很满意。看起来很不错。”
“的确呱呱叫,下士,”帅克说道。“他不像孩子那样娇嫩。”
到了维也纳,装在牲口车里的士兵,带着就像上绞刑架时候那种绝望的神情,从窗口往外望去。妇女们走上前来,发给他们姜饼,上面用糖汁写着“SiegundRache,”和“GottStrafeEngland,”⑸等等字样。
随后,接到命令,要他们按连到设在火车站后边的野战厨房去领配给。帅克就遵照神甫的吩咐,到军官专用的厨房去。那个自愿军官留在后边等着现成的吃,两个押送兵去替整个禁闭车领配给去了。
帅克就照样执行了命令。正当他跨过铁轨的时候,他瞅见卢卡施中尉正沿着铁轨漫步着。至于配给,他任凭人家给他留多少算多少。他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因为他是跟一个克什纳尔中尉合伙用一个传令兵。那个传令兵只伺候克什纳尔中尉,对于卢卡施中尉,他完全采取怠工的办法。
“帅克,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哪里去啊?”倒楣的中尉问道。这时候,帅克正把他从军官食堂弄来、又用军大衣包起来的一大批食品放到地上。
“报告长官,这是给您的。只是我不知道您的车厢在哪块儿,同时,要是过您这边来,我又不知道列车指挥官会不会发脾气。”
卢卡施中尉带着疑问的眼光凝视着帅克,可是帅克十分愉快地接着说下去:
“对了,那家伙可真野蛮,真野蛮。他来检查列车的时候,我向他报告说,我已经关满了三天的禁闭,应该到牲口车里去,或者跟您来。可是他足足骂了我一大顿,说我必得继续待在那里,这样在路上才不至于给您长官惹出什么麻烦来。”
帅克摆出一副殉难者的神情。
“听他那个说法儿,真好像我曾经给您长官惹过什么麻烦似的。”
“不,”帅克接着说下去。“您长官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我从来也没给你惹过什么麻烦。如果任何时候曾经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那完全是碰巧啦。长官,我从来也没有故意闯过乱子。我总是想做点好事,做点漂亮事。如果咱们俩谁也没沾到好处,只弄得一身的烦恼,那可怪不得我。”
“好吧,帅克,别伤心啦,”卢卡施中尉轻轻地说着,他们渐渐走近参谋车了。“我一定想法叫你回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报告长官,我不伤心。可是想到在打仗的时候咱们都这么倒楣,而且又不是咱们自己的过失,我心里真有点儿难过。一想,就觉得时运太不济了。我总是想法躲着麻烦。”
“好啦,帅克。那么跳进这个车厢里来吧。”
“报告长官,我正往里跳哪。”
队伍在布鲁克扎下营,寂静的夜色笼罩着一片帐幕。在士兵的营舍里,人们冷得直打哆嗦;军官营舍里的火可烧得太旺了,热得必须把窗户打开。
里塔河上的布鲁克,皇家罐头肉厂里的灯光明亮,他们日夜忙着改装各式各样的腐烂肉品。由于风是从那个方向朝着营幕刮,营舍周围的林荫道上弥漫着陈腐的腱子、蹄子、脚爪以及骨头的臭气,他们正煮着这些,作为罐头汤汁的材料。
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是一片灿烂,吉拉里-西达桥的对岸也同样是万家灯火。里塔河两岸奥地利和匈牙利的吉卜赛人的管弦乐队都在奏着乐,咖啡馆和饭店的窗口射出辉煌的灯光,到处是高歌和狂饮。当地的大亨和庸吏都把他们的女人和及笄的女儿带到咖啡馆和饭店里去。于是,里塔河上的市鲁克和吉拉里-西达就形成为一座巨大的自由⑹厅。
那天晚上,卢卡施中尉出门看戏去了,帅克就在一座军官的营舍里等着他回来。门开了,卢卡施中尉走了进来。立刻可以看出中尉的心情很快活、因为他头上的小帽是反戴着的。
“我想跟你谈谈,”卢卡施中尉说道。“你不必那么傻瓜似的敬着礼。坐下,帅克,不必管规矩不规矩的。你别说什么,听我要告诉你的话。你知道绍普洛尼街在哪里吗?你先别又扯你那套‘报告长官,我不知道’。要是你不如道,就干脆说不知道算了。好,现在记在一张纸上:织普洛尼街十六号。是个五金店。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吗?天哪,你别不停地说着‘报告长官’说‘知道’还是‘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吗?你知道?那很好。那很好。店是一个叫嘎古尼的匈牙利人开的。你知道匈牙利人是什么吗?我的天,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你知道。那么,很好。他就住在店上头的二楼。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可是,妈的,我不是正在告诉你在哪吗?现在你懂了吧?懂了?好吧。要是你没懂,我就给你戴上手铐脚镣。你把这家伙的名字记下来了吗?我说的是嘎古尼。很好。那么,明天早晨你大约十点钟进城去。找到这个地方,上二楼,把这封信交给嘎占尼太太。”
卢卡施中尉打开他的皮夹,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把一个没写收信人住址和姓名的白信封交给了帅克。
“帅克,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接着说。“一个人总是越小心越好,所以我在上面没写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我就靠你把它交给应交的人。哦,记住那位太大的名字叫艾蒂迦——把它记下来了吧:艾蒂迦·嘎古尼太太。并且记住,交信的时候顶要紧的是慎重小心,而且要个回音。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要是他们不给我回音,我怎么办呢,长官?”
“对他们说,不论如何,非要个回音不可。”中尉回答道,同时又打了个大呵欠。“可是我要睡觉去了,累极啦。”
卢卡施中尉本来并没打算在哪里待下来。那天晚上他进城去,因为吉拉里-西达的匈牙利人戏院正在上演一个音乐喜剧,他想去看看。剧中主要角色都是些肥胖的犹太女人,她们的拿手好戏是舞蹈时候把脚向半空踢来踢去。
可是卢卡施中尉并没被这种有趣的表演迷住,因为他借来的那副袖珍望远镜,镜头不是无色的;他看到的不是一条条的大腿,而只是一道道浅紫色的影子在镜面上摆来摆去。
第一幕完了以后,他的注意力被一个跟着个中年男人的女人吸引住了。她正拖着他朝衣帽间走去,嘴里说着要马上回家去,不肯再看这种丢人的表演了。这些话她都是大声用德语说的,她的伴侣却用匈牙利话回答道:
“对,亲爱的,咱们走吧。我跟你的感觉一样:这种表演真是叫人恶心。”
“Es ist ekelhaft,”⑺女人气忿忿地说道。这时候,那个男人正帮她披上赴歌剧院时披用的斗篷。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出这种荒唐表演所引起的愤怒。她的眼睛大而且黑,跟她那漂亮的风姿很相称。她也望了卢卡施中尉一眼,一面着重地说着:
“Ekelhaft,wirklich ekelhaft”。⑻
她这一望非同小可,一段姻缘就这样开始了。
卢卡施中尉从衣帽间的管理员那里打听出来那是嘎古尼夫妇,那位嘎古尼先生在绍普洛尼街十六号开一家五金店。
“他跟艾蒂迦太太住在二楼,”衣帽间的管理员用古代的鸨母那种细腻周到说着。“她是绍普朗⑼地方的一个德国女人,男的是匈牙利人。在这个城里,什么都是混合的。”
卢卡斯中尉从衣帽间取出他的大衣,然后就进城,走到一家小咖啡馆,占了一间雅座。
他把一个罗马尼亚的女孩子赶走,然后就要了纸笔和墨水,也要了一瓶法国白兰地。他先仔细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就用他最漂亮的德文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他觉得这是他生平一篇得意之作。
亲爱的夫人:
昨晚我赴剧院,看了使您气恼的那个戏。第一幕演出时我自始至终都注视着您及您的丈夫,我不禁感觉您那位丈夫……
“我何妨狠狠地瞎恭维一顿,”卢卡施中尉寻思着。“像他那样一个家伙凭什么有那么标致的老婆呢?他的相貌简直像一个剃过胡子的猩猩。”
他接着写他那封信:
……您那位丈夫对于台上演的令人作呕的滑稽戏表示颇为欣赏,而您对该剧极不满意,因为它毫无艺术味道,只投合了男人的劣根性而已。
“娘儿们长得挺苗条的,”卢卡施中尉想着。“我最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请原谅我素昧平生,这样直接写信给您。我一生也见识过许多女人,但是没有人给我的印象像您那样深刻,因为您对人生的观点及看法与我的不深而合。我相信您那位丈夫自私到家,硬拖您去……
“这么写不成话,”卢卡施中尉说,又把“硬拖您去”涂掉,接着写上去:
……只顾自己利益,偕您观剧,而戏只合他一人口味。我喜欢直率,我无意干预您的家事,不过很想与您私下谋一面,就纯艺术方面的题目与您一谈……
“在这里的旅馆碰头怕不成,我想还得把她领到维也纳去,”中尉寻思着。“我想法请个临时假。”
因此,我冒昧地请求与您订一约会,以便在光明正大的情况下,得以谋面,并进一步结识。我是不久即将面临战争危险的人,我深信您不至见拒这个请求。如蒙俯允,我在战地恐怖中也将永远铭记这一美妙无穷的日子,和我们二人之间的深切了解。您的决定对我即是法律。您的回音将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
他署上了名字,把剩下的法国白兰地洒喝干了,又叫了一瓶。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顺便重读他所写的,差不多每句话都使他感动得流下泪来。
早上,帅克把卢卡施中尉叫醒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报告长官,今天您值班,您睡过时辰啦,我现在得到吉拉里-西达送这封信去。我七点叫过您一遍,七点半又叫了一遍,然后八点还叫了一遍——刚好他们上操,打这边儿走过去,可是您只翻了个身,报告长官——我说,长官您……”
原来卢卡施中尉自己咕哝了两句,眼看又要翻过身去。可是他没翻成功,因为帅克无情地摇撼着他,并且大声嚷着:
“报告长官,我到吉拉里-西达送那封信去啦。”
中尉打了个呵欠。
“那封信?对了,我那封信。你嘴得严紧,知道吧。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晓得。解散!”
中尉又把帅克刚才拽过的被子裹到身上,继续睡了。同时,帅克就出发前往吉拉里-西达去了。
如果他半路没碰上工兵沃地赤卡,绍普洛尼街十六号也许没有那么难找。多年以前,沃地赤卡曾在布拉格住过,因此,为了纪念一下他们旧雨重逢,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布鲁克的红羊酒馆去,那里的女侍是捷克人。
“你现在到哪儿去?”沃地赤年问道。
“那是个机密,”帅克回答说。“可是你我既是老朋友,我告诉你吧。”
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对沃地赤卡说了。沃地赤卡说,他是个老工兵,他不能丢下帅克就走。他提议他们一道送那封信去。
他们谈了好半天过去的日子。十二点过不多久,他们就离开了红羊酒馆,事情仿佛都很顺利自然。特别是他们心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他们谁也不怕。在到绍普洛尼街十六号的路上,沃地赤卡滔滔不绝地谈着他对匈牙利人的仇恨。他一再对帅克说,他一遇到匈牙利人就会动起武来。
终于,他们在绍普洛尼街十六号找到了嘎古尼先生开的那家五金行。
“你最好等在这里,”帅克在门口对沃地赤卡说。“我跑上二楼把信留下,等个回音。
等一会儿就转来的。”
“什么?我丢下你不管?”沃地赤卡抗议道。“你不晓得匈牙利人。我们得提防着点儿。我来收拾他。”
“别胡闹了,”帅克很庄重地说。“管他匈牙利人不匈牙利人,我们要的是他的老婆。
在那家有捷克女侍的酒馆里,我不是告诉你中尉有一封信要我交给她,而且这是个绝密吗?中尉要我起誓任谁也不告诉。酒馆里那个女侍不是说,中尉这话说得很对,因为这种事只能秘而不宣吗?她不是说,如果有人知道中尉给一个有夫之妇写信,可不成。你自己不也点头说有道理吗?如今你又想跟我一道上楼啦!”
“唉,帅克,你还不认得我这个人,”工兵沃地赤卡很严肃地回答说。“只要我说了要跟你一道来,记住,我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两个人总要更安全些。”
“那么好,你就来吧,”帅克同意了,“但是你举动可得当心点儿。咱们不想惹出麻烦来。”
“老伙计,你用不着操心,”沃地赤卡说,他们一面朝着楼梯走去。“我要揍他一……”
小声补了一句:
“你看吧,这匈牙利人一定不难对付。”
帅克和沃地赤卡站到嘎古尼先生住所的门口。帅克按了下门铃,随着,一个女仆出现了。她用匈牙利话问他们的来意。
“Nem tudom,”⑽沃地赤卡鄙夷地说。“乖乖,你干么不学学捷克话?”
“Verstehen Sie deutsch?”⑾帅克问道。
“A Pisschen.”⑿
“那么你去告诉你们太太,说我有话同她讲。告诉她这里一位先生有封信要交给她,在外边呢。”
他们站在过道,帅克说道:
“这地方确实既雅致又舒服。瞧,他们帽架子上挂了两把雨伞,那幅耶稣基督像画得也还不坏。”
女仆又从里面出来了,房间里铿然响着刀叉和杯盘相碰的声音。她用很蹩脚的德语对帅克说:
“太大说,她现在没有空闲。有什么东西可以交给我,有话也留下吧。”
“好吧,”帅克很庄重地说道,“这就是给她的信,可是你可别对旁人讲。”
他就把卢卡施中尉那封信掏出来了。
“我在这里等回音吧。”他指着自己说道。
“你怎么不坐下来啊,”沃地赤卡问道,他已经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来,坐这把吧。你站在这里活像个要饭的。在这些匈牙利人面前你可不能作得很低贱。我们是要跟他吵一架的,我一定得好好管教他一顿。”
一切仍然毫无动静。后来,听到女仆递进信去的那间房子里大声咆哮起来。有人用一件沉重东西摔在地上,然后又清晰地听到砸玻璃杯和盘子的声音。夹杂在这一切声音中间,还可以听到有人用匈牙利话在发脾气。
门猛地开了,闯进一个脖颈上围着餐巾的男人,手里挥动着刚才送进去的那封信。
工兵沃地赤卡离门口最近。那位一腔怒火的男人首先拿他作对手,讲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德国话质问道。“送这信来的那个坏蛋在哪儿?”
“嗨,老板,别着急,”沃地赤卡直起身子来说。“你吵嚷得声音太大了,镇静点儿。
你要是想知道信是谁送来的,就问我这位伙伴吧。可是你说话得放客气些,不然的话,我转眼就把你丢出去!”
那个男人抱着头,排炮似的咒骂了一顿。同时说,他自己也是个后备军官,他本来也很想参军的,只是他害着腰子病。至于那封信,他要送给指挥官,送给国防部,送到报馆去。
“听着,”帅克威风凛凛地说道,“那封信是我写的,不是中尉写的。那签名是假的,是我签的,我看上了你的老婆。就像诗人伏尔赫利茨基⒀说过的,我给她迷上了。”
帅克挺然站在他的面前,冷静得像条黄瓜。那位暴跳如雷的男人刚要朝他扑过去,可是工兵沃地赤卡一直留意着那个男人的每个动作。他伸腿绊了那个男人一交,把那封信从他手里夺过来(正当他还在挥动着的时候),塞到他自己的衣袋里,等嘎古尼先生恢复了他的平衡,沃地赤卡一把又抓住他,把他拖到门口,一只手拉开门。然后,一刹那间,就听到一件沉重的物件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那位暴跳如雷的男人唯一的遗物就剩那条餐巾了。帅克拾起它来,很有礼貌地在门上敲了敲。五分钟以前嘎古尼先生是从那个门里出现的,如今可以听到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这餐巾是您的,”帅克彬彬有礼地对那在沙发上呜咽着的太太说。“不然,也许会给人踩脏了。再见吧,太太。”
他把皮靴后跟碰了一下,敬了个礼,就到过道去了。楼梯口看不到一点点格斗的痕迹,正如沃地赤卡说的,一切都没费吹灰之力。可是帅克在街门口发现一条硬领,从上边还可以看出是扯下来的。显然悲剧最后一幕是在那儿演出的:当时嘎古尼先生拼命抓牢了门,免得自己被拖到街上去。
街上闹得还很厉害。嘎古尼被拖到对面房子的门口,他们正朝他洒着水。在街心,工兵沃地赤卡像一只雄狮似的跟一些出来袒护自己同胞的匈牙利民兵和轻骑兵搏斗着。工兵很巧妙地挥动着一根刺刀带子,像挥动一把连枷似的,叫他的对手回不得手。他也并不孤单。一些捷克士兵也站到他这一边来交手了。
帅克事后提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卷入战团的。他没有刺刀,也说不清怎么就弄到一根手杖——那原是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吓破了胆的路人丢下的。
这场格斗继续了很久,但是一切好事都必有个终了。巡逻队来了,把他们统统拘留起来。
帅克和沃地赤卡并排大踏步走着,一手拿着那根手杖——后来巡逻队队长就把它作为罪证。他得意扬扬地阔步走着,把手杖像来复枪那样扛在肩头上。
工兵沃地赤卡一路上都执拗地一声不响。可是当他们走进卫兵室的时候,他伤心地对帅克说:
“我没告诉你吗,你不晓得匈牙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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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奥匈边境上的一个乡村,在布鲁克城附近。
⑵里塔河是多瑙河的一道支流,发源于奥地利,在奥地利的布鲁克城折入匈牙利。
⑶当时,奥匈部队中官兵是按官级配给酒的。
⑷合两个克郎。
⑸德文,意思是:“胜利与复仇”和“上帝惩罚英国。”
⑹“自由”这里指纵情享乐。
⑺德语,意思是:“讨厌。”
⑻德语,意思是:“讨厌,实在讨厌。”
⑼匈牙利西部一省。
⑽匈牙利语,意思是:“我不知道。”
⑾德语,意思是:“你会德语吗?”
⑿女仆想用德语说:“我会一点儿(Ein bisschen)。”但是说得不对,而piss在俚语中有“解手”的意思。
⒀雅罗斯拉夫·伏尔赫利茨基(一八五三~一九一二),捷克浪漫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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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的磨难
史罗德尔上校望到卢卡施中尉那副苍白、眼眶深陷的脸,非常开心,而中尉在这种尴尬的情景下,竭力避开视线,偷偷望着露营士兵的部署地图。那是上校办公室里仅有的一件装饰。
史罗德尔上校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份报纸,报上有些文章用蓝铅笔圈过了。上校把它们又看了看,然后转过来对卢卡施中尉说道:
“那么,你已经晓得你的传令兵帅克给关起来了,而且很可能会解到师部军事法庭去吗?”
“晓得了,长官。”
“自然,事情不会就这么了的,”上校很开心地望着中尉苍白的脸色,故意说道。“毫无疑问,牵涉到你的传令兵的这桩案子已经激起当地民众的公愤,而且你的名字也提出来了。师部已经提供我们一些资料。这儿的一些报纸都评论了这件事,请你费心念给我听听。”
他把文章用铅笔圈过的那些报纸递给卢卡施中尉。随后,中尉就用平淡的声调念了起来:
我们的前途保障在哪里?
“是《佩斯使者报》⑴上登的那篇,对吗?”
“是的,长官,”中尉回答说,并且继续往下念:
为了作战,奥匈帝国内一切阶层理应精诚团结。我们若想巩固国防,各民族必须互助合作,而帝国前途的保障正在于这种彼此由衷之尊重。倘若国内互不团结,并有存心破坏政府协调合作的分子潜伏,肆意妄为,败坏政府威信,危害帝国内部各民族的共同利益,那样,我们已抵达前线及正开往前线的英勇军队就不可能去壮烈牺牲。值此历史关头,我们势难容忍蓄意破坏帝国各民族间协力奋斗的一撮人为所欲为。这种处心积虑想瓦解帝国内部的丧心病狂之徒实在令人发指,我们不能缄默不言。本报曾数度指出,捷克联队中有人不顾该联队之光荣传统,在匈牙利人城中为非作歹,引起众人对捷克民族之反感,军事当局不得不严加惩办。此事自然不能归咎于整个捷克民族,而且,捷克民族的利益与帝国的利益是唇齿相关的,许多卓越的捷克军事领袖如拉迪兹基元帅及其他奥匈帝国捍卫者都证明了这一点。那些高贵人物的英名正为区区几名捷籍暴徒所玷辱。该暴徒乘战争的机会,混入军队,破坏帝国内部各民族的统一战线,并发泄其兽欲。前者本报揭露第××联队在德布立岑的可耻行为,他们的暴行曾引起布达佩斯议会之议论,并受到谴责。及后,该联队的队旗就在前线……(检查官删去)。这个令人痛恨的罪行应由谁负责……(检查官删去)呢?谁煽动捷克军队去……(检查官删去)呢?从最近在吉拉里-西达发生的事件足以看出我们中间的外籍分子无法无天之猖狂。在布鲁克露营的军队是什么国籍的?他们离城较近,就去殴打并虐待城中一位商人——居拉·嘎古尼先生。当局自然应当调查这件暴行,并且向军事当局追究(想必已经开始查询了)卢卡施中尉在这次对匈牙利公民史无前例的恫吓行为中,所扮演之角色。
据我报当地一通讯员称,城内人士曾指明卢卡施中尉与最近这件丑事有关。关于此节,该通讯员并已充分掌握材料。在此局势严重时期遭受这种侵犯的人必须得到赔偿。我们相信本报读者必定关怀此事今后调查的情形,对这样重大事件,记者也一定详尽报道。同时,我们也静侯官方对吉拉里-西达地方殴打匈牙利公民事件的报告。布达佩斯议会也一定密切注意这个事件。
“文章是谁署名的?”
“贝拉·巴拉巴斯。他是个记者,并且是议员,长官。”
“对,他是个出名的坏蛋。可是这篇文章在《佩斯使者报》登出来以前,先在《佩斯新闻》上头出现过。现在麻烦你把《绍普朗纪事报》⑵上那篇文章的官方译文念给我听听。”
卢卡施中尉大声念了那篇文章。作者在文章里拼命重复一些这类勉强拉上去的词句:
“为具有政治卓见者主要的要求”,“法纪与秩序”,“人类的坠落”,“人类的尊严和光荣惨遭蹂躏”,“兽欲之发泄”,“屠杀生灵”,“不法之徒”,“幕后指使”等等,直像匈牙利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成为受迫害的分子了。读起来好像捷克军队侵犯了该文作者个人.把他打倒在地,用穿着高筒靴子的脚踩了他的肚皮,他疼得呼天喊地,于是有人就把他的喊叫用速记法记录了下来似的。
《绍普朗纪事报》哀泣着说:
有一件具有头等重要性的事,而大家都意味深长地保持着缄默,没人敢来评论。昨日本报登的那篇文章曾被检查官删去十五处。因此,为了技术原因,我们今天只能向读者宣布,关于吉拉里-西达事件,我们已不愿再详加评论了。本报特派记者从现场证实,当局对全部事件表示相当关切,并已火速派人进行调查。不过我们奇怪暴行发生时在场的一些人,目前何以依然逍遥法外。特别是前天《佩斯使者报》及《佩斯纪事报》二报提到过姓名的那位先生,谣传他在营中一直没失掉行动自由。我们指的就是那个臭名昭彰的捷克籍的排外分子卢卡施。关于他的暴行,吉拉里-西达选区的议员捷扎·撒瓦尼将在议会中提出质问。
“《吉拉里-西达周刊》和其他普利斯堡⑶的报纸也都用同样愉快的口吻提到你,”史罗德尔上校说。“可是你对这些自然不会感到兴趣,因为登来登去都还是那套话。不过也许你想看看《克玛诺晚报》上的一篇文章,上头说你在饭厅里用午饭的时候,打算当着她丈夫的面去强奸嘎古尼太太。你用军刀恫吓他,逼着他用餐巾堵上他太太的嘴,免得她嚷出声来。这是最近关于你的新闻报道。”
上校笑了笑,接着说下去:
“师部的军事法庭委派我来审问你,并且把有关的文件都送来了。要不是你那个传令兵,那个可怜的小子帅克,事情早办完了。跟他在一起的有个叫沃地赤卡的工兵,吵完架之后,他们把他带到卫兵室去,在他身上搜出你给嘎古尼太大的那封信。开审的时候,你那个帅克说,那封信不是你写的,说是他自己写的。法庭上把信摆到他面前,要他照样写一份来对对笔迹的时候,他一口把你的信吞下去了。然后法庭又拿出你写的呈文来,好用你的笔迹跟帅克的比一比,结果就是这样。
上校翻了翻几件公文,然后把下面这段指给卢卡施中尉看:
“犯人帅克拒绝写出口授之语,坚谓事隔一夜,已不会写字了。”
“当然喽,”上校接着说,“我也不重视帅克或者这个工兵沃地赤卡在师部军事法庭面前的供词。他们两个都说,这件事从始至终是被误会了的一个玩笑,而他们自己受到居民攻击,他们是为了维护军人的荣誉才自卫的。在审讯中间,才发现你这个帅克原来确实是个怪物。从他的答话看来。这个人是很不对头的。自然我已经用联队指挥部的名义通知有关的各报馆,更正这些可耻的报道。今天他们正在发那通知呢。我想我的措词还干脆,是这样写的:
敬启者,某师军事法庭及某联队指挥部兹声明:贵报所载谣传某联队官兵之暴行,乃系完全出于捏造,毫无根据可言。此外,并望注意:对犯捏造罪之报纸业已进行起诉,参与其事者定严惩不贷。
“师部军事法庭在给本联队指挥部的公文里表示,”上校接着说道,“这件事不外是东里塔和西里塔两个地方对咱们军队一场有计划的捣蛋。”
上校吐了口唾沫,又说道:
“可是,尽管如此,你知道帅克那家伙真机灵。他处理你那封信的办法的确有本事。他确实是一个怪人。从他的举止看,我想他很够义气。军事法庭的诉讼程序看来是取消定了。
报纸把你骂了一通。他们叫你住在这里不大站得住脚。不出一个星期,先遣队就要开到俄国前线去。你是十一连资格最老的中尉,你就编到那一连去当连长。这件事已经跟旅部谈好了。叫上士给你另找个马弁代替帅克这家伙。”
卢卡施中尉满腔感激地注视着上校。上校接着说道:
“我叫帅克跟你去,作为连部传令兵。”
上校站起身来跟中尉握手。中尉的脸苍白得像张纸。上校说道:
“好吧,就这么办。祝你在前线事事顺利成功。如果有朝一日你碰巧路过这里,希望你来看望看望我们。可别像在布迪尤维斯时候那样躲得我们远远的。”
卢卡施中尉在回家的途中,一路不断对自己重复着:
“连部传令兵,连部传令兵。”
在师部军事法庭总部一间有格子门的草舍里,人们早晨七点就起床,然后照规定,把撒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的褥子收拾起来。他们在用木板隔开的一间长房间里,把被子叠起来,堆在草垫子上。叠完的就坐在靠墙的长凳子上,不是抓虱子,就是——如果是刚从前线回来的——彼此交谈起战地上的经历。
帅克和工兵沃地赤卡,就跟属于不同的联队和单位的士兵一起坐在靠门的一条长凳子上。
这时候,钥匙在锁孔里嘎嘎响了几下,随后,狱吏不慌不忙地进来了。
“一等兵帅克和工兵沃地赤卡,军法官有传!”
审讯他们的办公室是在大楼的另一部分。往那里走着的途中,工兵沃地赤卡跟帅克讨论他们什么时候可能正式过堂。
工兵沃地赤卡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
“等会站在军事法官那家伙面前,帅克你可别慌。盘问时候你怎么说的,你就还怎么说就是啦。改不得口,不然我可要倒楣了。主要是说,你亲眼看见那些匈牙利小子们先向我动手的。别忘记,在这场小乱子上咱们是同甘苦共患难。”
“你放心好啦,沃地赤卡,”帅克宽慰他说。
他们刚走进师部军事法庭的办公室,哨兵马上就把他们带到第八号办公室。军法官路勒尔坐在一张堆了许多公文的长桌子后面,他面前放着一部法典,书上放着斟了半满的一杯茶。桌子的右首摆着一个假象牙的十字架。军法官路勒尔一只手正在十字架的座子上掐着一支香烟,另一只手在端那杯茶——茶杯跟法典的封皮粘到一起了。把那杯茶从法典的封面解放出来以后,他又翻着从军官俱乐部借来的一本书。作者是弗·斯·克劳斯,引人入胜的书名是《关于性道德历史发展之研究》。
书里还活灵活现地附着一些图解。军法官正对那些图解出神的时候,一声咳嗽惊动了他。是工兵沃地赤卡。
“怎么啦?”他问道,一面找着其他的图解和素描。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说,“我的老朋友沃地赤卡着了凉,他咳嗽得很厉害。”
这时候,军法官路勒尔抬头望了望帅克和沃地赤卡。他很想摆出一副严厉的脸色。
“你最好别开口,”军法官路勒尔回答道。“我不问你,你不要说什么。见鬼,那份卷宗跑到哪儿去啦?你们这两个囚棍给我添了老大麻烦。可是你们以后会知道,凭白捣这种乱对你们是没好处的。”
他从一叠公文堆里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上面标着“帅克及沃地赤卡”。他说道:
“你们这两个杂种瞧瞧!如果你们为了屁大的事吵个架,就想在师部军事法庭混日子,就想避免上前线的话,那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他妈的大错特错啦。”
他叹了口气。
“我们要撤销对你们的起诉处分,”他接着说。“现在你们都回到原单位去,那里的警卫室会处罚你们的。罚完之后,你们就得上前线。你们这两个坏蛋要再碰到我手里,我就会管教得叫你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把他们带到Z号房去!”
军事法庭的办事员领配给去了,押送他们的那个士兵只好又把他们带回牢里,气得他一路上把天下的军事法庭的办事员都骂遍了。
“汤里的肥肉又要给他们捞光啦,”他叹着气,“只给我剩下点子骨头。昨天我押两个小子到营里去,有人就把我份内的面包挖去—半。”
“你们这儿的家伙脑子里老离不开吃,”沃地赤卡说道,这时候他精神又恢复过来了。
办公室办起事来很快当,一个刚吃完饭的上士,嘴上还挂着油腻,带着一副非常庄严的神情把证件递给帅克和沃地赤卡。他乘机还作了一番演讲,特别希望他们要保持士兵的精神。在讲词里,他用他本乡本土的波兰话点缀了不少文雅的粗话。
帅克跟沃地赤卡告别的时刻到了。帅克说:
“好吧,等打完仗来看望看望我。每天晚上六点钟我都在瓶记酒店恭候。”
“我一定来的,”沃地赤卡回答道。
他们分手了。当他们相隔已经有几码的的光景,帅克嚷道:
“可别忘了,我定恭候呀。”
这时候,工兵沃地赤卡已经走到第二排营舍的犄角,正要拐弯。
他大声嚷道:
“就这么办吧。打完仗,晚上六点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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