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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兵帅克

_7 雅洛斯拉夫·哈谢克(捷克)
他歇了一下,等着参谋车里别位对新的局势表示些意见,这样他就好向他们证明他五年前就知道意大利有朝一日会怎样对待它的盟国了。但是他失望得很伤心,因为营部传令兵马吐士支把《佩斯使者报》的晚刊从火车站上给撒格那尔上尉带来后,撒格那尔上尉把头埋在报纸里说道:
“瞧,咱们在布鲁克的时候正演戏的那位女演员魏妮尔,昨天晚上又在布达佩斯的小剧院登台啦。”
这时候,火车在站上已经足足停了两个多钟头,因此别的敞车上人人都相信火车要掉过头去,往意大利开了。这种想法是梯队上发生的几件奇怪的事引起的。大家又从敞车上被赶下来,一个卫生检查员随着一个消毒委员会来了,就把所有的敞车大量洒了来苏水。这办法很多人十分反对,尤其是放面包的车上。但是命令终归是命令。卫生委员会下命令要把所有属于第七二八梯队的敞车都消了毒,所以他们就楞头楞脑地往大堆的面包和一口袋一口袋的米上喷起来苏水。仅仅从这一点也可以表明要发生点不同凡响的事了。
喷完了,大家又被赶回敞车去,因为一位老将军检阅梯队来了。站在后排的帅克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谈起这位贤者的时候说:
“这是个老讨厌鬼!”
这个老讨厌鬼就沿着一排排的队伍蹒跚踱着,后边跟着撒格那尔上尉。他在一个年轻的新兵面前停下来。显然是为了鼓励一般士兵,他问起这个年轻的新兵的籍贯、年龄和他有没有表。年轻的新兵有一只表,不过他想:既然这位先生会再送他一只,他就回答说,没有。
老将军听了傻笑了一下,就像弗朗兹·尤塞夫每逢在节日对市长们训话时常做的那个样子,然后说:“那很好,那很好。”于是他又抬举了站在旁边的一个下士,问他的老婆好不好。
“报告长官,”下士喊着说,“我没结婚。”
将军听了,神气十足地笑了笑,说了几遍:“那很好,那很好。”
然后将军越发带有老年人的稚气,他要撒格那尔上尉叫队伍从右边两个两个地报数给他看看。过了一会儿,他就听他们喊起“一——二,一——二,一——二”
老将军很喜欢这手儿。他家里有两个传令兵,他就常叫他们站到他面前,让他们“一二——,一二——”地报数。
这种将军奥地利有的是。
检阅顺利结束以后,将军对撒格那尔上尉大大夸奖了一番。士兵们可以在火车站左近随便走动了,因为接到通知说,火车还有三个钟头才开呢。于是,士兵们就到处溜达,碰碰运气:车站上既然挤了很多人,偶尔也有士兵能讨到一支香烟。
显然地,早先火车站上对军队那种盛大欢迎的热情已经相当冷落下去了,如今士兵开始乞讨起来。
英雄欢迎协会派一个代表团来见撒格那尔上尉。代表团的成员是两位无聊到家的太大,她们还送给军队一些慰劳品,是二十小盒咳嗽糖(各种口味的)。这种小盒是布达佩斯城一个糖果制造商当作广告分送的,盒子是锡质的,盖上画着一个匈牙利兵跟一个奥地利的民兵握着手,他们头上闪亮着圣·司提芬⑸的王冠。王冠周围又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着:“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糖果制造商对君王真是忠心耿耿,他居然把皇帝放到上帝前面了。
每盒装着八十粒咳嗽糖;平均分配起来,每三个人可以分到五粒。除了咳嗽糖,两位无聊而且愁容满面的太太还带来一捆传单,上面印着布达佩斯大主教戈查·扎持木尔·布达法尔写的两篇新祈祷文。祈祷文是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的,上边把一切敌人都狠狠地诅咒了一通。照那位年高德劭的大主教说来,万能的上帝应该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都碾成肉末。就像希律⑹当年屠杀婴儿那样,万能的上帝也应当让敌人通身浴血,把他们杀光。这位可敬的大主教在他那篇虔诚的祈祷文里曾使用这样美妙的词句:
愿上帝祝福你们的刺刀,叫它们直扎到你们敌人的腑脏里去。愿万能的上帝凭他伟大的正义指引你们的炮火,叫它直落到敌军参谋的头上。慈悲的上帝,愿我们一切的敌人受到我们的创伤以后,用他们自己的血把他们憋死。
两位太大送完这些慰劳品以后,就向撒格那尔上尉热切地表示,希望分发的时候她们也在场。老实说,一个太大甚至说,她想趁这个机会对官兵讲几句话——她总叫他们“咱们勇敢的孩子们”。
撒格那尔上尉拒绝她们的要求时,两位太大都很难过。这时,慰劳品已经装到那辆当作贮藏所用的车上去了。两位可敬的太太就走过军队的行列,一位太太在一名长了胡子的战士颊上拍了一拍。这战士对两位太大的崇高任务毫不知情,她们走过去以后,就对他的伙伴说:
“好一对厚脸皮的老婊子!嘿,这样丑八怪、扁脚的老太婆,居然吊俺大兵的膀子!”
车站像平时一样熙熙攘攘。意大利的参战引起了相当大的恐慌。炮兵两个梯队被留下,派到斯梯里亚⑺去了。另外有一个波斯尼亚人编成的梯队,不晓得为什么有两天给丢下完全没人管。他们已经两天没领到配给了,目前正在新佩斯城的街上流浪,向人讨着吃。
第九十一联队的先遣队终于又凑齐,回到敞车上去了。可是过了一会,营部传令兵马吐士支从铁路运输管理处回来,带来消息说,还要三个钟头才开车呢。于是,刚凑齐了的士兵又从敞车上被放了出来。然后,就在列车开动以前,杜布中尉很烦躁地走进参谋车,叫撒格那尔上尉马上把帅克逮捕起来。杜布中尉教书的时候是以喜欢在同事中间传话出名的。他喜欢跟士兵谈话,好抓住他们心里想的些什么,同时,他也好用教训的口吻向他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打仗,和为了什么而打。
他散步的时候瞅见帅克站在离火车站大楼后面的一根电灯杆子不远的地方,正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一张卖慈善彩票的招贴,那是为筹战款的。招贴上画着一个满脸惧色、留着胡子的哥萨克人背墙而立,一个奥地利士兵用刺刀把他扎穿。
杜布中尉轻轻敲了一下帅克的肩膀,问他看了喜欢不。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说,“无聊到家了。胡说八道的招贴我当年见过多了,可是从来还没有像这幅这么糟糕的。”
“你不喜欢的是什么呢?”杜布中尉问道。
“长官,首先我不喜欢那个兵对于委托给他的那把刺刀的使用法儿。嗬,那么抵着墙使起来就要把刺刀弄坏了。而且,无论如何他也用不着那样干,因为那个俄国人已经举手投降了。他已经是个俘虏。对俘虏得按规矩办事。说回来啦,得有个是非公道。那家伙的干法一定会被逮捕的。”
杜布中尉继续调查帅克的看法,问道:
“这么说来你替那个俄国人难过,对不?”
“长官,我替他们两个人都难过。我替那俄国人难过,因为他肚子里扎了根刺刀;我替那个兵难过,因为他得因为这件事被捕。请问长官,他干么那样弄坏他的刺刀呢?”
杜布中尉气冲冲地盯着好兵帅克那张愉快的脸,用愤怒的声调问他说:
“你认得我吗?”
“我认得您,长官。”
杜布中尉翻了翻眼睛、跺了跺脚说:
“告诉你,你还不认得我哪。”
帅克依然泰然自若,又回答说:
“报告长官,我认得您,您是我们这个先遣队的。”
“你还不认得我哪!”杜布中尉大声嚷道。“你认得我善的一面。可是等你见识见识我那恶的一面。要是谁碰着我恶的一面,我就让他后悔爹妈不该生他!好,你认得我不认得?”
“长官,我的确认得您。”
杜布中尉狠狠地瞪着帅克,帅克用一种很有尊严的镇定承受着杜布中尉蛮横的眼色,他们的会见就在一声“解散!”的命令下结束了。
杜布中尉心里想着帅克,决定叫撤格那尔上尉把他严加禁闭。同时帅克呢,心里也想着:他一辈子很见过几位白痴军官,然而杜布中尉却是他所见到的中间最出色的样品。
杜布中尉又拦住三批士兵的去路,但是他在“叫他们后悔爹妈不该生他们”的教育上的努力却完全失败了。他面子上挂不住了,因此他才在开车以前叫撒格那尔上尉把帅克逮捕起来。他强调好兵帅克的举动傲慢得惊人,必须把他隔离起来。他说,要是再这么搞下去,士兵的眼里就完全没有军官了。他反问说,在座的军官一定不会有人怀疑这一点的。战前他曾对他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说,作上司的一定要对下属保持威严。警察局长也是同样想法。尤其在打仗的时候,军队离敌人越近,就越应当叫士兵懂得畏惧上帝。因此,他要求应当就地惩办帅克。
作为正规军官,撒格那尔上尉讨厌所有的后备军官。他提醒杜布中尉说,他建议的那种办法只能由警卫室去执行。至于帅克,杜布中尉首先应当找的是管帅克的人,那个人就是卢卡施中尉。这种事都是由警卫室直截了当地去办。杜布中尉大概也知道,这种事得按着程序从连部转到营部。如果帅克做了错事,先得由连部惩办他;如果他不服,他还可以向营部警卫室上诉。可是如果卢卡施中尉愿意把杜布中尉的报告看作正式的通知,认为应当采取惩治的措施,撒格那尔上尉也不反对把帅克带来盘问一下。
卢卡施中尉也不反对这样做。
杜布中尉犹豫不决了。他说,他只是泛泛地要求惩罚帅克,也许帅克不能恰当地表白他自己的意思,只不过他回答的话叫人听来觉得傲慢、无礼、对上级不知尊敬就是了。而且从这个帅克的一般样子看来,显然他神经上不大健全。
这样,一场暴风雨就从帅克头上掠过去了,一点也没碰着他。
列车还没开,一列兵车把这个梯队赶过去了,车上载着各单位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掉了队的士兵,如今出了医院,正被送回他们的联队去;也有其他可疑的人物,在拘留营里玩过一阵把戏,如今去归队。
这列车的乘客中间有一个自愿军官马立克,为了拒绝打扫茅房,他被控有叛变行为。可是师部军事法庭宣告他无罪。这时候他刚在参谋车上出现,正向营长报到。
撒格那尔上尉看到这个自愿军官,又从他手里接过证件来,其中包括一个机密的鉴定,说他是个“政治上可疑分子,须加戒备”,心里很不高兴。
“你是一个道地的懒鬼,”撒格那尔上尉对他说。“以你所受的教育。你本应该出人头地,得到你应得的官阶。然而你光知道从这个拘留营混到那个拘留营,你真给联队丢脸。可是如今你有了一个机会来弥补以往的过失。你是个聪明的年轻小伙子,我相信你随身必然带来钢笔。战场上每一营都需要一个人把那个营在前线的战绩好好记录下来。他要做的只是把一切打胜了的仗,一切营里出色的活动一一记下来。这样慢慢地积累起来,就可以写成一部陆军史了。你听明白了吗?”
“报告长官,听明白了。把咱们营部的英勇事迹都记录下来是我打心里高兴做的事,尤其现在正在全力反攻,营部就要投入激烈的战斗。”
“你就属营本部,”撒格那尔上尉接着说,“要是提出谁应该得勋章,你就把他的姓名记下来,然后我们供给你细节,这样你就可以把咱们进军的情况记录下来,来说明咱们这营不屈不挠的斗志和严格的纪律。你这个工作不大好做,可是如果我给你些恰当的提示,我希望你也有足够的观察力能把咱们这一营记载得比别的单位都强。我来打个电报给联队的总部,报告他们已经派你作营部的战绩记录员了。好,你去向第十一连给养军士万尼克报到,好让他给你在车上安排个地方,然后叫他到我这儿来。”
过不多久,命令下来了,叫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动身。既然谁也不信这回事,尽管百般戒备,有些人还是东西乱荡。等火车真地开动的时候,有十八个人失了踪,其中就有第十二先遣队的拿撒克勒中士,列车消失到伊撒塔尔塞那边好久以后,他还在火车站后边一座小灌木林里跟一个婊子吵着嘴。她索价五个克郎,作为服务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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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波兰城市,在加里西亚,处于交通枢纽,很有战略价值,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争夺的焦点。德军曾两得两失。
⑵四个都是意大利的地名,“征服者”指奥地利。在十八世纪,奥地利军队曾屡次攻占意大利领土。
⑶亚得里亚海是意大利以东、南斯拉夫以西的海湾。南提罗尔是奥地利最酉的一省,与瑞士、巴伐利亚及意大利毗邻。这里指当时这一带人民有亲意的情绪。
⑷指那两年奥地利都曾攻占过意大利的国土。
⑸当时匈牙利的守护圣人。
⑹希律·阿基劳斯(公元前二二~约公元一八),犹太国王。据《圣经·马太福音》第一章 ,他派人把伯利恒和附近一带两岁以内的男婴杀光。
⑺奥地利南部的一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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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哈特万⑴到加里西亚前线
将要获得军事光荣的这个营,是先用火车运到东加里西亚的拉伯尔兹,从那里他们就步行到前线去。在火车上,帅克和那个自愿军官坐的那辆敞车多少又变成谈叛逆话的地方了;在较小的规模上,类似性质的谈话也在别的敞车上进行着。老实说,连参谋车里都有某种程度的不满情绪,因为在菲兹-阿邦尼地方接到军部一道命令,宣布军官的酒类配给减少了四分之一品脱。自然士兵们也没被忘掉,他们每人的西米⑵配给也减少了三分之一两,更奇怪的是军队里谁也没见过一粒西米。
车站上挤得人山人海。两列军火车等着先开出去,跟着是两梯队的炮兵,和载着架桥部队的一列车。
还有一列车载着航空部队,在另一条铁轨上可以看见敞车上摆着飞机和大炮,可都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是打下来的飞机的残骸和炸碎了的曲射炮的炮身。往前方输送的都是新的器材,这些过去光荣的遗迹是要运到后方去修理改造的。
可是杜布中尉正对围着击伤的大饱和飞机集合的士兵们解释说,这就是战利品。他继续装着傻瓜,指着一架被击伤的、支柱上还清清楚楚标着“卫因那尔·纽史达”⑶字样的奥地利飞机对士兵们说:
“这是咱们在列姆堡⑷地方俘获的俄国飞机,”杜布中尉说。卢卡施中尉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就走过来补了一句:
“对呀,还烧死两个俄国飞行员哪。”随后他又一句话不说地走开了,可是心里想杜布中尉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傻瓜呀。
在第二批敞车后面,他碰到帅克。他很想躲得远远的,因为帅克一看见卢卡施中尉两眼就直直地望着他,像是有无限的心事要向他倾吐。
帅克照直走到卢卡施中尉面前。
“报告长官,我是来看看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报告长官,我到参谋车上找过您。”
“听我说,帅克,”卢卡施中尉回答说,“我越看见你,我就越相信你这个人一点不知道尊敬上级军官。”
“报告长官,”帅克赔罪说,“我曾经在弗赖德尔·封·布摩朗⑸中校——或者类似一个名字——下面当过兵,他的个子也就有您一半高,留着一副长胡子,看来像个猴子。他发起脾气来跳得老高,所以我们管他叫橡皮老爹。那么,有一天……”
卢卡施中尉友善地在帅克肩头上拍了一下,用和蔼的声调对他说:
“得啦,住嘴吧,你这个流氓。”
“您说得对,长官,”帅克回答说,然后就回到他那辆敞车上去了。
五分钟以后,列车离休门涅不远了。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战斗的痕迹,这场仗是在俄国人向提查流域进攻的时候发生的。山坡两边都是简陋的战壕,偶尔有一片农庄的废墟。要是这种废墟周围搭起一些临时的棚子的话,那就表示居民已经又回来了。
后来,将近晌午,他们走到了休门涅,那里火车站上也有战斗的痕迹。午饭准备起来了,士兵趁这个机会窥探一个秘密:俄国人走了以后,当局是怎样对待当地人民的——当地人民跟俄国人在语言和宗教上是相同的。
在月台上,站着一批露丹尼亚⑹囚犯,周围有匈牙利的宪兵把着。囚犯中间有从这一带到处搜来的神甫、教师和农民。他们的手都反绑在背后,两个两个地拴在一道。大部分鼻子都破了,脑袋上肿着疤,因为他们被捕以后,立刻就被宪兵痛打了一顿。
再走过去一点,一个匈牙利宪兵正在跟一个神甫开玩笑。他在神甫的左脚上拴了一根绳子牵在手里,然后用枪把子逼那个神甫跳扎达士舞。正跳的时候他一拉绳子,神甫就脸朝地倒下了。神甫的手既然倒绑着,他站不起来,只好拼命设法滚得仰面朝天,这样也许可以挺起身来。宪兵看到这个,笑得竟流出了泪来。当神甫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的时候,他又拉了一下绳子,神甫就又脸朝地倒下了。
一个宪兵队的军官过来把这种娱乐打断了。他吩咐把囚犯带到火车站后边一间空的棚屋里去,这样士兵可以随便揍他们,捉弄他们,谁也看不到。
参谋车里谈论着这些举动,一般说来,大家都很不赞成。
旗手克劳斯认为要是他们当了奸细,就应该当场把他们绞死,事前不要虐待他们。可是杜布中尉对整个举动却表示完完全全地赞成,他马上就认为囚犯跟塞拉耶弗的暴举必然有关系。听他说来,真好像休门涅的匈牙利宪兵在替被刺死的斐迪南大公爵和他的妻子报仇哪。
为了加重他这话的力量,他说他订了一份月刊,这份月刊甚至在战争爆发以前,在它的七月号上就说:萨拉热窝的空前暴举会在人们心上留下一个多年也不会好的创伤,和其他类似的话。
卢卡施中尉也咕哝了几句,说休门涅的宪兵可能也订了登载那篇感人的文章的那份杂志。然后他就走出车厢去找帅克。忽然他对一切都感到厌烦,只想喝个醉,忘掉他的烦恼。
“我说,帅克,”他说,“你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一瓶白兰地酒吧?我有点儿不大好过。”
“报告长官,那是因为时令变了。我想咱们到了前线您更会觉得不好过的。您离开大本营越远,您就越会觉得不对劲儿。可是长官您要是高兴的话,我可以替您搞点儿白兰地来,只是我怕车会开走,把我丢下。”
卢卡施中尉叫他放心,说火车还要两个钟头才开,车站后头有人偷偷地论瓶卖白兰地。
撒格那尔上尉曾派马吐士支去那里买过,他花十五克郎买来一瓶蛮好的法国白兰地。于是十五克郎拿出来了,帅克就得去,并且还不要让人知道是替卢卡施中尉买的,或者是中尉派他去的,因为严格说起来,这是不许可的。
“长官您放心,”帅克说,“不会出岔子,因为我很喜欢干不许可的事。这种事儿我卷进过好几档子啦,自己连晓得也不晓得。提起来,我们在布拉格兵营里的时候,有一回 叫我们别……”
“向后转!快步走!”卢卡施中尉把他打断了。
于是帅克就往车站后边走去,一路上自己重复着这趟远征主要注意的事项。白兰地酒必须是上好的,因此他得先尝它一尝,而既然这是不许可的,他干起来得当心。
他刚要从月台侧面拐弯的时候,又碰到杜布中尉。
帅克过了月台继续往前走,杜布中尉灵机一动,就也跟了来。走过车站,靠马路摆着一排篮子,都底朝天放着,上面是几只柳条编的托盘,里面放着各种点心,看来就像预备给学童们去远足的时候吃的那样毫不违法。是一些碎糖棍儿、脆卷饼、一大堆水果糖,这儿那儿还放着一片片黑面包和一截香肠,看来显然是马肉做的。可是篮子里放的却是各色酒类,有小瓶白兰地、甜酒、烧酒和其他含酒精的饮料。
沿着马路有一道沟,沟那边就是一座棚子,各种违禁饮料的交易都在里边进行。
士兵先在柳条托盘前面讲好价钱,然后一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犹太人就从那看来毫不违法的托盘下边拿出一瓶白兰地,藏在长袍子下面,带到木棚子里面;然后那个士兵就小心翼翼地塞到裤子或者军便服里。
帅克往这个地方走来,而杜布中尉也就用他钉梢的本领注视着帅克的行动。
帅克走到头一只篮子跟前就试试运气。他先挑了点儿糖果,付了钱,放到衣袋里了。这时候,那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先生就用德国话跟他咬耳朵说:
“老总,我还有点儿荷兰烧酒哪。”
价钱很快就讲妥了。帅克走进那个棚子,但是他等那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先生把瓶子打开,他尝了尝以后才付钱。他对那白兰地总算很满意。他把酒瓶塞进军便服下面以后,就回到车站上去了。
“你到哪儿去啦,你这下流鬼?”帅克刚要走上月台的时候,杜布中尉站到他面前说。
“报告长官,我去弄点儿糖果吃。”
帅克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把又脏又满是尘土的糖果。
“长官您肯赏光尝点儿吗?我尝了尝,还不坏。长官,这种糖果还有点儿挺好的水果味道,吃起来像覆盆子果酱。”
帅克的军便服下面凸出一只酒瓶的弯弯曲曲的轮廓来。
杜布中尉在帅克的军便服上摸索了一下。
“这是什么,你这下流鬼?拿出来!”
帅克掏出一只瓶子来,上面清楚醒目地写着“白兰地”,里面是黄糊糊的液体。
“报告长官,”帅克毫不畏缩地回答说,“我往这只空的白兰地瓶子里灌了点儿水。昨天那顿红烧肉吃下以后,到现在我还渴得要命哪。可是,长官您瞧,那个唧筒的水有点儿黄。我想那大概就是含铁质的水,非常有益健康,喝了很滋补。”
“帅克,如果你真渴得那么厉害,”杜布中尉魔鬼般地笑了笑说,“那就喝吧,可是要大口喝下去,一口气把它全喝掉。”
杜布中尉自以为步步加紧地折磨着帅克了。他想,这回可终于把帅克难住了。他估计帅克喝几口就喝不下去啦,那时候,他杜布中尉就会占了上风,说:“把瓶子交给我,让我喝一通,我也口渴啦。”接着,他幸灾乐祸地摹想着帅克在那可怕的时刻该有多么狼狈。结果,种种烦恼都会落到他头上。
帅克拔开瓶塞,举到唇边,瓶里的东西就大口大口地消失到他的喉咙里去了。杜布中尉给这情景吓呆了。他眼睁睁地望着帅克从容不迫地把整瓶都喝了下去,然后把空瓶子往马路那边的池子里一丢,丢的就像是柠檬水的瓶子似的。帅克说道:
“报告长官,那水的确有点儿铁的味道。我从前认得一个在布拉格附近开酒馆的家伙,他常常把旧的马蹄铁丢到井里,那样为夏天的游客作一种带铁味儿的饮料。”
“你这个坏蛋,我给你马蹄铁尝尝!来,你带我去看看你取水的那口井。”
“长官,离这儿只有几步,就在那座木屋后边。”
“你头里走,你这下流鬼!这样我好看看你步子迈得对不对。”
帅克在前边走去,心里想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是他仿佛觉得那木屋后边有口井,因此,在那里真地就找到一口井,他也并没有觉得奇怪。事实上,那儿还有一架唧筒。他们走到那儿,帅克就上下拔那唧筒的把儿,随后就淌出一股黄糊糊的水来。这样,帅克就能用应有的庄严说:
“长官,这就是那带铁味儿的水。”
正在这时候,那个两鬓留着鬈发的人很害怕,走了过来。帅克用德国话告诉他中尉要喝水,叫他拿一只玻璃杯来。
杜布中尉狼狈得只好一口气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那水在他嘴里留下了粪汤子的味道。
这件事把他搞得昏头昏脑的。他给了那个犹太人一张五克郎的票子,然后掉过身来对帅克说:
“你在这儿晃荡什么?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五分钟以后,帅克在参谋车上出现了,他神秘地对卢卡施中尉拍手,叫他出来,然后对中尉说:
“报告长官,再有五分钟,最多十分钟,我就要大醉特醉了。可是我要躺在我的敞车上,请长官您答应三个钟头以内别喊我,别吩咐我做什么,直到我把这个醉劲儿睡过去。我没出什么毛病,只是给杜布中尉抓到了。我告诉他是水,因此我只好当着他面把一瓶白兰地全喝干,来证明那是水。长官,什么事也没出,照您吩咐的,我一点儿马脚也没露,而且我提防得很紧。可是现在我向长官您报告,我觉得两条腿开始有点儿站不稳。自然,长官,我的酒量不含糊,因为我跟着卡兹先生的时候……”
“别说了,你这野猪!”卢卡施中尉嚷道,其实他并没真地生帅克的气。另一方面,他对杜布中尉更倍加憎恨。
帅克小心翼翼地溜回他那节敞车去。当他垫着大衣枕着背包躺下以后,他对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其他的人说:
“不管怎样,我这家伙生平这回是真喝醉了,我不愿意人把我喊醒。”
说完这话,他翻过身去就打起呼噜来。
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弄到这份营部记录员差使的自愿军官马立克,这时候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旁边。他正在事先准备着一些随时可以列举的营部英勇事迹,他对这种预卜未来的事显然感到浓厚的兴趣。
自愿军官这时候正咧嘴笑着,拼命刷刷地写着。给养军士万尼克在旁边很感兴趣地望着他。随后万尼克站起来,从自愿军官的肩膀后边看他写些什么。自愿军官向他解释说:
“替本营的战史事先准备材料,这太有趣了。这工作主要是要有系统地做。全盘得有—套系统。”
“一套有系统的系统,”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脸上多少带着些轻蔑的笑容。
“对呀,”自愿军官信口说。“搞上一套系统化的、有系统的系统来写咱们这营的战史。一开头就写咱们这营打了什么了不起的胜仗可不成。事情得按照一定的计划一步步地来。一个营不能一上去就把敌人打垮。这中间我得一点一滴地积累一些细小的事迹来表现咱们这营无可伦比的英勇。喂,还有。……”马立克作了一个猛然想起什么来的姿势,继续说下去.“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军士,你给我找一份全体军士的名单来。告诉我第十二连一个上士的名字。叫赫斯卡?那么,咱们就让赫斯卡的脑袋给地雷炸掉。他的脑袋飞掉了,他的身子却继续前进了几码,并且瞄准打下一架飞机。自然,皇室得在他们自己家里特别布置一个晚会,来庆祝这种战绩。到会的都是些显赫人物,而且就在皇帝卧室紧隔壁的房间里举行。房里点的全是蜡烛,我想你也晓得,宫里的人们都不喜欢电灯,因为咱们这位上了年纪的皇帝⑺很不喜欢‘短路’⑻。向我们这营致敬的庆祝会从下午六点钟开起,那时,皇太子的孙子们都上床睡觉了,皇帝举杯向我们这个先遣队致完贺词以后,大公爵夫人玛丽·瓦勤莉也说几句话。军士,她特别要夸奖你一番。我跟你说,奥地利有许许多多的营,可是只有咱们这营建下了这样的奇功。自然,从我写下的笔记来说,咱们这营显然要遭受不可挽回的惨重损失,因为一个没人阵亡的营就不成其为营了。关于咱们的伤亡,那得另外写一篇文章。胜利将要不断地来,我手头就已经有四十二宗了。可是咱们这营的战史不能净是一连串枯燥无味的胜利。所以正像我所说的,也得遭受许多损失。这样,营里的每个人都会轮到一次露露头角的机会,直到比方说九月吧,咱们这营就一个也不剩了,单剩那几页光荣的战史来震撼全体奥地利人民的心弦。军士,我就是这么结束这部战史的,一切荣誉都归于先烈!他们对咱们帝国的爱戴是最神圣不过的,因为那种爱戴是以死为归宿的。让后人一说到像万尼克这样的名字,就感到敬畏吧。那些靠烈士过活因而最切身地感到这个损失的亲属们,让他们骄傲地擦干他们的眼睛吧,因为阵亡的是咱们这营的英雄。”
电话员楚东斯基和炊事员尤拉达屏息听着自愿军官计划中的营部战史。
门是半开着的。这时候,杜布中尉探进头来。
“帅克在这里吗?”他问道。
“报告长官,他睡了,”自愿军官回答道。
“我问到他的时候,你就应当打起精神来,把他给我找来。”
“这我可办不到,长官,他在睡觉哪。”
杜布中尉发脾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马立克?噢,对了,你就是那个一直被关禁闭的自愿军官,对不对?”
“对,长官。作为自愿军官,我的训练差不多全是带着手铐脚镣受的。可是自从师部军事法庭证明我确实没有罪,把我释放那天起,我就又恢复了我以前的职位,并且被委任作本营战史的记录员。”
“你这差使长不了,”杜布中尉涨红了脸,大声嚷道。“我一定想法叫它长不了!”
“长官,我希望长官去报告警卫室,”自愿军官正颜厉色地说。
“你别跟我胡闹,”杜布中尉说。“我会把你送到警卫室去的。咱们后会有期,那时候你就会替自己大大难过起来,因为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可是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的。”
杜布中尉气冲冲地走出去了,在气恼中,他完全忘掉不过几分钟以前,他本来满心打算把帅克叫来对他说:“朝我喷一口气,”用这最后的手段来证明帅克违法喝了酒。过了半个钟头他才想起这件事来,可是已经太晚了,因为这中间士兵们都领了一份带甜酒的黑咖啡。
杜布中尉折回敞车上的时候,帅克已经在忙这忙那了。杜布中尉一叫,他像一只绵羊般地从车里蹦出来。
“朝我喷一口气!”杜布中尉向他咆哮道。
帅克就尽他肺里所有的一切朝他喷去,直像一股热风把酿酒厂的香味朝田野刮去一般。
“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你这畜生?”
“报告长官,您可以闻到甜酒的气味。”
“哦,我可以闻到,对吗?”杜布中尉盛气凌人地嚷道。“这回我可抓着你了。”
“是呀,长官,”帅克非常镇定地说,“我们刚领到为喝咖啡用的一份甜酒,我把甜酒先喝掉了。自然,要是有了新的规定,要我们必须先喝咖啡,后喝甜酒,那我很抱歉,我保证这样的事以后不再发生了。”
杜布中尉一句话没说,迷茫地摇摇头走开了,但是马上又折回来对帅克说:
“你们这些人都给我记住,早晚我会叫你们喊饶命的。”他能做到的只是这些,然后他又回到参谋车上去了。他感到自己非说点话不可,因此,他就用贴己的、自由自在的口气对撒格那尔上尉说:
“我说,上尉,你觉得怎么样……”
“我失陪一会儿,对不起,”撒格那尔上尉说道,然后他就走到车外边去了。
一刻钟以后,列车向那基-查巴开去了,走过布里斯托夫和大拉得万尼一带被烧毁的村庄。这时他们知道身临战地了。喀尔巴阡山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战壕,战壕的两边尽是巨大的弹坑。跨过一条注入拉布尔河的小溪——火车就沿着拉布尔河的上游行驶——他们可以看到新修的桥,和烧焦了的旧桥的桥身。整个山谷都给连凿带挖得百孔干创,土地被蹂躏得看来就像一大群大鼹鼠在上面搭过窝似的。在弹坑的边上散落着奥地利军装的碎片,这是被大雨冲出地面的。那基-查巴的后边,在一棵烧焦了的老松树的乱枝丛中,挂着一只奥地利步兵的靴子,里边还有一块胫骨。这些没有了绿叶的森林或没有了松针的松树,这些没有了树梢的树,和遍是弹孔的孤零零的村庄都印证了炮火所造成的毁坏。
列车沿着新砌成的堤防缓慢地前进,因而全营官兵可以饱览一下战地的景物。那些栽着白十字架的军人坟墓在破坏得糜烂不堪的山坡上形成一片片的白色闪亮着。官兵们仔细端详着那些坟墓,这样他们好逐渐地、但是确信无疑地做好精神准备,来迎接那顶奥地利军帽最后会颁给他们的光荣:跟泥土捏在一起,挂在白十字架上。
密左-拉伯尔兹是炸毁又烧光了的火车站后面的一个停车处,原来的车站只剩下一片被烟熏黑了的墙,上面霹出弯弯曲曲的铜骨。代替烧毁了的车站的,是匆匆新盖起来的一间长形木屋,上面钉满了告示牌子,用各种文字写着:“认购奥地利战争公债!”另外一间长形的木屋是一个红十字会站,从里面走出两个护士,一个胖医生。
士兵们接到通知说,过了巴洛塔,到卢勃卡山口就开饭。营部的军士长带着各连队的炊事员以及负责全营给养的采塔姆中尉,随同四个当侦察员的士兵,向麦兹教区进发。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回来了,带着三口后腿捆起来的猪,和连哭带喊的一家路丹尼亚农民——猪是硬从他们家里征用来的。后面还跟着那个从红十字会木屋里走出来的胖军医。他正在大声向采塔姆中尉解释着什么,中尉只耸了耸肩膀。
在参谋车前边冲突达到了高潮。军医毫不客气地对撒格那尔上尉说,猪是红十字会医院定下了的,而农民干脆不承认有这么回事;他要求猪应该归还给他,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产业,他决不能按照付给他的价钱撒手。说着,他就把接到的猪钱硬塞到撒格那尔上尉手里。
农民的老婆这时候握住上尉另外一只手,她按那一带风土人情用突出的卑躬屈膝的样子吻起他的手来。
撒格那尔上尉吃了一大惊,好一会他才挣脱那个乡下老太婆的手。挣脱也是白搭,因为她那个较小的孩子又顶替了她,用湿溜溜的嘴巴吻起他的手来。
可是采塔姆中尉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断然说道:
“这家伙家里还有十二口猪哪,而且我们已经照最近师部‘经济项’第一二四二○号指示的规定给过他钱了。根据指示的第十六条,在未受战争波及的地区,猪价不能超出每磅一克郎三个黑勒尔的牲畜官价,而在受到战争波及的地区,每磅可以再加给十五黑勒尔,共合每磅一克郎十八个黑勒尔。注意下面的指示:若是有猪可以供应过路军队食用的地区虽然受到战争波及,但是查出猪依然没受损失,牲畜价钱照未受战争波及的地区每磅再加七个黑勒尔。如遇到纠纷,应在现场组织调查团,成员为牲畜的原主、有关部队的指挥官和负责给养的军官或军士。”
这些话都是采塔姆中尉从他随身总携带的一份师部指令念出来的。他差不多闭上眼也背得出:在战区,胡萝卜的官价涨到每磅十四个半黑勒尔了。在同一地区,军官食堂用的菜心涨到每磅九十五个黑勒尔了。坐在维也纳拟定这些价码的先生们似乎摹想战区长满了胡萝卜和菜心。但是采塔姆中尉用德语把这段话念给那个激动的农民听,然后问他懂了没有。农民摇头的时候,中尉对他咆哮道:
“那么,你想要个调查团吗?”
农民只听得懂“调查团”三个字,因此他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的猪已经被拖到野战厨房宰杀去了,他就被特别为了执行征用而派来的、枪上了刺刀的士兵们包围起来。于是,调查团向他的农庄出发,去确定究竟应该给他每磅一克郎十八个黑勒尔还是一克郎三个黑勒尔。可是他们刚刚走上通往村庄的大路,野战厨房那边就传来比人的喊叫还要难听三倍的猪的尖声嘶叫。农民知道一切都完了,就绝望地用路丹尼亚土话嚷道:
“每口给我两个金币吧!”
四个士兵向他逼来,农民一家都在撒格那尔上尉和采塔姆中尉面前咕咚跪在土地上。作妈的和她两个女儿抱住上尉和中尉的膝头,管他们叫恩人,直到最后那农民大声嚷着叫她们站起来。他并且说,若是士兵要把猪吃掉,他们就尽管吃吧,他希望他们吃了全死的。
于是,调查团这个想法就放弃了。那个农民气愤愤地挥动着拳头,因而每个士兵都用枪把子揍了他一下。这时候,他一家人都在胸前划起十字,跑掉了。
关于军官的伙食,撒格那尔上尉已经有了吩咐:
“烤猪肉加香草汁。挑最好的肉,不要太肥的。”
这样,走到卢勃卡山口士兵领配给的时候,每人在汤里只发现两小块肉,运气更坏的只能找到一块肉皮。
另一方面,办公室的职员们嘴上却都油腻得发亮,抬担架的填得肚皮都凸了起来,而这片上好的丰衣足食的地区周围,举目全是最近的战斗留下的原封未动的痕迹。到处都散落着弹壳,空罐头盒,俄罗斯、奥地利和德国军装的碎片,击毁了的车辆上的零件,当作绷带用过的长而浸了血的纱布和棉花。
从前的火车站如今只剩一片废墟了,旁边一株古老的松树给一颗没炸开的炮弹击中。到处都是炮弹的碎片,附近一定埋着士兵的尸体,因为有一股可怕的腐烂的臭味。
近处的山后边弥漫起浓烟,好像整整一座村庄烧了起来,使得眼前这片战争景色更加美满了。那边烧的木屋是霍乱和痢疾患者的隔离所。那些急于想请大公爵夫人玛丽出面赞助,成立一所医院的先生们可皆大欢喜了,他们报告了一些莫须有的霍乱和痢疾患者隔离所的概况,随后就发了一注大财。这时候,大公爵夫人出面赞助的这套骗局也跟着焚烧草褥子的臭气一道儿上了天堂。
德国人已经赶着在火车站后边一块岩石上给阵亡的勃兰登堡士兵修起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卢勃卡山口战役英雄纪念碑”,和一只铜铸的巨大的德意志鹰⑼。纪念碑的基座上刻着题词,说明那只鹰是用德军解放喀尔巴阡山时俘获的俄军大炮铸成的。
全营官兵吃过饭,就在这片奇特的景物环境下休息。旅部拍来一件关于本营此后行动的密码电报,撒格那尔上尉跟营部副官这时还没弄清电文的内容。电文措辞含糊得直像他们根本不该开进卢勃卡山口来,而应当从纽史达特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开,因为电文里提到什么:“恰波-翁瓦尔;小倍里兹那·乌卓克。”
撒格那尔上尉回到参谋车上以后,展开了一场关于奥地利当局是不是昏庸糊涂的争论,有的人弦外之音似乎说,要不是有人家德国人撑着,东线的军团早就给打得七零八落了。接着,杜布中尉就替奥地利的昏庸糊涂辩护起来。他瞎扯道:他们到达的地区在最近的战斗中间破坏得很厉害了,因此,才还没能把这条阵线整顿好。所有的军官听了都用怜悯的眼色望着地,等于说:“他这么昏头昏脑的,这怪不得他。”杜布中尉发觉没人反驳他,就索性信口开河地胡扯下去,说这片疮痍满目的风景给他多么雄壮的感觉,它标志着奥地利军队硬干到底的大无畏精神。这时候还没人出来反驳他,于是,他又说道:
“对了,俄国人从这里撤退的时候,军心一定乱得一团糟的。”
撒格那尔上尉已经拿定主意,只要他们在战壕里形势一紧张,他抓机会就把杜布中尉派到真空地带去侦察敌人的阵地。
看来杜布中尉的嘴水远也不会停的。他继续对所有的军官说,他从报上看到德奥军队进行散河⑽攻势的时候在喀尔巴阡山打了几场仗,和喀尔巴阡山口的争夺战,他谈得直像他不但参加了那些战役,并且那些战役就是由他本人指挥的。最后,卢卡施中尉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对杜布中尉说:
“这些话想来你在战前都跟你家乡的那位警察局长谈过了吧。”
杜布中尉狠狠瞪了卢卡施中尉一眼,走出去了。
火车停在堤防上。堤防底下散落着各种物件,显然是俄罗斯士兵从这个缺口撤退的时候丢的。有生了锈的茶罐、子弹壳和一卷卷的铁蒺藜,更多的是浸了血的纱布条子和棉花。这个缺口上面站着一簇士兵,杜布中尉很快就望到其中有帅克,他正对别的士兵讲解着什么。
于是,他走了过去。
“怎么啦?”杜布中尉直直站到帅克跟前,声色俱厉地问道。
“报告长官,”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正在看哪。”
“看什么?”杜布中尉大声嚷道。
“报告长官,我们正看下面那个缺口哪。”
“谁批准你们的?”
“报告长官,我们是在执行施莱格尔上校的命令。在布鲁克的时候,他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往前方开拔,他跟我们分手的时候,在临别的演说里嘱咐道:每逢走到一个曾经打过仗的地方,就要把那个地方仔细看一看,这样才好研究一下那仗是怎么打的,找出对我们可能有用的东西。”
如果依照杜布中尉自己的意向,他就会把帅克从缺口边沿上推下去,但是他抑制了这个诱惑,打断了帅克的话头,对那簇士兵大声嚷道:
“别在那儿咧着嘴那么傻朝着我望。”
而当帅克跟着大家走开的时候,他又咆哮道:
“你留下,帅克!”
这样,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面望着。杜布中尉竭力想找点儿着实可怕的话来说。
他掏出手枪来问道:
“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报告长官,我晓得的,长官。卢卡施中尉也有一支,跟这支一模一样。”
“那么,好小子,你记住,”杜布中尉用庄重严肃的口气说道,“如果你继续作你那套宣传,你就会碰到十分不愉快的事。”
然后,他就走了,一路上自己重复着:
“对,跟他最好就那么说:宣传,这个词儿用得最合我的心。宣传。”
帅克在回敞车以前,来回散了一会儿步,喃喃自言自语道:
“我要是知道该替他起个什么名儿多么好呢,”
可是帅克还没散完步,就已经替杜布中尉想出一个恰当的尊称来了:“混帐的老牢骚鬼!”
发明了这个名儿以后,他就回到敞车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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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布达佩斯东北的一个城市。
⑵一种棕树的茎髓作成的淀粉质食品。
⑶奥地利城市,有制造军火及发动机的工厂。这里表明飞机并不是俘获来的。
⑷波兰城市。
⑸“布摩朗”是澳洲本地人用的一种原始武器,打出去以后还能飞回来。
⑹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一部分,在苏联与捷克接壤的地方。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属匈牙利。
⑺指当时奥匈帝国的皇帝弗朗兹·尤塞夫一世。
⑻电灯的保险丝断了,电灯因而忽然熄灭。
⑼当时德国的国徽。
⑽波兰的河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沿岸曾有激烈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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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快步走
按它的来历,第九十一联队这一营本隶属于“铁旅”。散诺克原来就是“铁旅”旅部指挥部的所在地。虽然从散诺克到凌堡格之间,以至往北直到前线的铁路交通并没有断,不明白东战区的参谋为什么叫“铁旅”和旅本部把先遣营放到离前方一百英里,而这时候,火线正从布戈河上的勃洛第沿着河岸往北朝苏考尔伸延。
这期间,师部又下了新的命令。第九十一联队究竟该往哪里开,眼前必得确定了,因为根据新的布置,本来第九十一联队所走的路线改由第一○二联队的先遣营走了。事情说来是异常复杂的。俄国人在加里西亚的东北角正迅速地撤退着,因此,有一部分奥地利的军队搅在那里。有些地方,德国部队也像楔子般地插进来,加上前方新到的先遣营和其他部队,使形势更混乱起来。离前线有些距离的战区也发生类似的情况,就像散诺克这里,一批德国军队——汉诺威师的后备队忽然来了。他们的司令官是个上校,他长得是这样令人讨厌,“铁旅”的旅长一瞅见他就头痛。汉诺威后备队的上校提出他的队本部拟出的计划,照那个计划,后备队的士兵应该住当地的小学校——而第九十一联队的土兵早巳住进去了;他要求把克拉科银行散诺克分行的房子拨给他的队本部用——而那房子正被“铁旅”的指挥部占用着。
旅长直接跟师本部取得了联系,他把情况报告了师部,这个脾气暴躁的汉诺威人也跟师部谈了一通,结果,“铁旅”接到这样一道命令:
限你旅于即日下午六时以前从城内撤退,开往吐洛瓦·沃尔斯卡——
里斯柯维兹——斯塔拉梭——散布尔,听候指示。第九十一联队先遣营应
随行,以为掩护。因此,先头部队应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向吐洛瓦方向出发,
南北两翼掩护部队应保持二里距离。后卫部队应于下午六时十五分开拔。
按照官方计划做的开拔准备完成了以后,旅长——就是给汉诺威后备队的上校巧妙地从他的驻地赶掉的那位旅长,叫全营官兵集合,像往常一样成正方队形,然后他就向他们演说了一番。他很喜欢讲话,想到什么就讲什么。直至没的可讲了,他忽然想起战地的邮政来。
“士兵们,”他大声嚷起来,“我们现在正朝敌人的火线行进,离火线只差几天路程了。到目前为止军队总是在开动着,你们没机会把住址通知给亲戚朋友,只有通知了,你们才好享受接到后方亲人来信的快乐。”
他好像总不能把自己从这股思路拔出来,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你们的亲戚朋友”、“后方亲人”和“妻子情人”等等。任何人听到他的演说都会以为只要前方组织好军邮,这些穿了褐色军服的士兵立刻就会心甘情愿去战场上拼命,以为即使一个士兵两条腿都给炮弹炸掉,只要他记起他的军邮号码是七十二号,想到也许有一封家信在那儿等着他,甚至还可能有一个包裹,里边放着一块腌牛肉、一点儿熏猪肉和几块家里烤的点心,他就一定会快快乐乐地死去。
旅长讲完了,旅部的乐队奏起国歌,大家为皇帝欢呼了三声。然后,这群注定要送到布戈河那边某地屠宰场上送死的“人类中间的畜生”,就分成若干支队,遵照接到的指示陆续开拔了。
第十一连是五时三十分开拔,朝吐洛瓦·沃尔斯卡进发的。士兵走不多久,就七零八落了,因为在火车上休息了那么些日子,如今背起全副装备走起路来,四肢酸疼,于是大家就尽量想办法使自己轻省一些。他们不断地把步枪从这边换到那边,大部分都是低着脑袋吃力地走着。他们都渴得要命,因为太阳虽然落下去了,天气却依然像中午一般闷热,而这时他们的水壶都干了。他们知道这种不舒服还只是初尝的滋味,更大的苦头还在后头呢。想到这个,每个人就更使不出劲头儿来啦。上半天他们还唱歌,可是现在完全听不到歌声了。他们估计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过夜,于是彼此打听着离那里还有多远。
估计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过夜?他们可都大错特错了。
卢卡施中尉把楚东斯基、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帅克喊来。给他们的指示很简单。要他们把装备交给救护班,马上穿过田野赶到马里-波达尼克;然后沿着那条河朗东南方向走,到里斯柯维兹去。
帅克、万尼克和楚东斯基三个人负责布置宿营,替随后一个钟头或者不出一个半钟头就到的全连安插过夜的地方。万尼克要在帅克的协助下。照军章规定的食肉份量给全连备办一口猪。肉必须当晚炖出来,住的地方必须干净。不要那些尽是虱子臭虫的木屋,好让队伍好好歇上一夜,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全连得从里斯柯维兹朝通往斯塔拉索尔大道上的克鲁显柯开拔。
三个人正出发的时候,教区的神甫出现了。他在士兵中间散发一种传单,上面是一首赞美歌,用军队里各民族的文字印着。这样的赞美歌他整整有一包,还是教会里一位位分很高的要人在几位年轻女人陪伴下,坐着汽车巡游遭受破坏的加里西亚,路过这里时候留下的。
吐洛瓦·沃尔斯卡有的是茅舍。不久,这些茅舍就都给传单填满了。
在他们应该替连队找宿营地方的那个村庄里,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一起汪汪叫了起来。结果,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好研究一下怎么样来对付那些畜生。
狗咬得越来越凶了,帅克朝着昏黑的夜色嚷道:
“趴下,畜生,还不给我趴下!”帅克就像他当狗贩子的时候对他自己的狗那样嚷。这样一来,狗咬得更凶了,所以给养军士万尼克说:
“帅克,别朝它们嚷!不然的话,你会把整个加里西亚的狗都逗得咬起咱们来啦。”
一间间的茅屋点起灯来了,他们走到头一所茅屋就敲起门来,打听村长住在哪里。他们听到屋里一个尖厉刺耳的女人声音,用一种既不是波兰话也不是乌克兰话的语言说她男人正在前方打仗,她的小孩子们出了天花;说家里的东西都给俄国人抢光了,说她男人上前线以前,嘱咐过她晚上不管谁叫门,永远也别给开。直等到他们把门敲得更响,一再说他们是奉命来找宿营的地方,一只看不见的手才开门让他们进去。他们发现原来那就是村长的官邸。
村长想叫帅克相信那尖厉的女人声音不是他装的。但是并没成功。村长解释说,每逢他太太猛然给叫醒,她总是胡言乱语,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至于替全连找个宿营的地方,他说村庄地方很狭小,连一个兵待的地方也没有。这儿没有地方给他们睡觉,也买不到什么;一切都给俄国人拿光了。要是老总愿意的话,他建议领他们到克鲁显柯去,离这里三刻钟的路。那里有好多座大庄园,不愁没宿营的地方。每个士兵都可以暖暖和和地盖上一张羊皮。
那里有好多头牛,士兵也可以把他们的饭盒装满了牛奶,那里的水也好,军官们可以在园主的公馆安歇。可是里斯柯维兹这里却是个贫陋、肮脏、遍处是虱子臭虫的地方。他自己就曾经有过五头牛,可是全给俄国人拿去了。结果自己的孩子生了病,他想弄点牛奶,还得老远走到克鲁显柯去。
为了证实以上他所说的,茅屋隔壁牛棚子里的几头牛哞哞地叫了起来。随后可以听到那个尖厉的女人的声音咒骂那些不幸的动物说,巴不得它们都得了霍乱死掉。但是牛的叫声并没难住村长。他一面穿着套靴一面说道:
“我们这里仅有的一头牛是邻居的,刚才您听到叫的就是它。老爷们,那是一头病牛,一个可怜的畜生。俄国人把它的牛犊子抢去了。从那以后,就挤不出奶来了,但是牛的主人很替它难过。不肯把它宰掉,因为他盼望圣母总有一天会把一切恢复过来的。”
在演说的当儿,他随手穿着羊皮大衣。
“老总。咱们现在到克鲁显柯去,”他接下去说,“离这里只有三刻钟的路。不对,唉,我这个老孽障胡扯什么呀!——没那么远,连半个钟头也用不着。我会抄近走,过一道小河,然后走到一棵橡树那里就穿过一座桦木林子。是个大村子,他们的白酒劲头很足。老总,咱们这就走吧,别再耽搁时候了。得让您这个有名气的联队的官兵有个合适、舒服的地方歇脚。一定得给在咱们国王和皇帝⑴麾下跟俄国人打仗的官兵们找个干净的地方过夜。可是我们这村儿净是虱子臭虫、天花和霍乱。昨天,我们这个倒楣的村儿里有三个人得了霍乱死啦。老总,最仁慈的上帝的愤怒给里斯柯维兹带来了灾难。”
这时候,帅克威风凛凛地挥了一下手。
“老总,”帅克模仿着村长的声音说道,“最近的树在哪里?”
村长没听懂“树”这个字,于是帅克向他解释说,譬如一棵桦树或是橡树,或者结李子或者结桃子的树,或者干脆任何有结实枝子的东西。村长说他的茅舍前面有一棵橡树。
“那么好吧,”帅克作了一个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懂的吊死人的手势,说,“我们把你就吊死在你那茅舍前面,因为你一定得知道现在正在打仗,命令叫我们在这里过夜,而不是在克鲁显柯或是别的地方。你不能改变我们的军事计划,你要是敢试试看,那么我们就吊死你。”
村长哆嗦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很愿意尽力替老爷们效力。既然他们非住在这个村儿不可,也许勉强也能找到地方,而且叫他们住起来样样都称心。他说,马上去提盏灯来。
随后他们就都进村儿里去了,后边一大群狗护送着。
他们四下找着宿营地点,一面望到里斯柯维兹地方虽然不小,可是战祸也确实把它糟蹋得很惨。实际上它并没给炮火摧毁,因为双方都不可思议地没把它包括到作战范围里去。可是另一方面.左近遭到破坏的村庄里的难民却全挤到这地方来了。有些木棚子竟住到八家人。战争引起的一场抢劫把他们的家当都搞光了,如今只得忍受这样悲惨绝顶的生活。
不得已,连队的一部分人只好住到村子那头一家破坏了的小酿酒厂去,那里,发酵室足可以容上一半人。其余的,每十个人为一批,分住到一些田庄上去。这些阔的田庄庄主是不让那些赤贫的下流人住进来的,那些难民的家具什物都给抢掉,如今当了乞丐。
连本部的全体军官和给养军士万尼克、传令兵、电话员、救护班、炊事员以及帅克都住在神甫家里。那里地方宽绰得很,因为神甫也不收容那一家家什么都没有了的难民。
那神甫是一个又高又干瘦的老头子,穿着件褪了色的尽是油污的教袍。他吝啬得几乎什么都不吃。他的父亲自幼就教他深深仇恨俄国人。当初俄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他家里也住过几个长满胡子的哥萨克人,鸡鹅他们都没动过。可是俄国人撤走以后,奥地利人来了,就把鸡鹅吃个精光。于是,他对俄国人的仇恨忽然消了。后来匈牙利人来到这个村儿,把他蜂窝里的蜂蜜都拿走,他对奥地利军队的不满更加深了。如今,他狠狠瞪了这批夜行客一阵,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的时候,他居然很神气地耸了耸肩头,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个光蛋。你们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
神甫住宅后面那座小酿酒厂的院子里,野战厨房用的铁锅下面正生着火,锅里滚滚煮着开水,可是没东西下锅。给养军士和炊事员在村儿里到处找猪,可是一口也没找到。走到哪里都得到这么个答复:俄国人把什么都拿光了,吃光了。
后来他们把酒馆里的犹太人喊醒了。他捋了捋头上两边的鬈发,做出因为不能满足主顾的要求而万分难过的样子。但是他终于劝动他们买他一头古老的牛,这还是上一世纪遗留下的,一个行将踹腿、又瘦又丑的东西,就剩下皮包骨了。这样可怕的货色他还要很高的价钱。他扯着头上两边的鬈发起着誓说,这样的牛他们就是走遍了整个加里西亚、整个奥地利和德国、整个欧洲、整个世界也休想找到。他连哭带号地说,这是奉耶和华的旨意降生到世间的最肥的牛。他指着他的祖先起誓说,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来瞻仰过这头牛,四乡把这头牛当作传奇谈论着,而且老实说,这不是头母牛,而是阉牛中间最有油水的。最后,他跪在他们面前,两只手轮流抓着他们的膝头,嚷道:“高兴的话,你们尽可以把我这可怜的犹太人宰了,但是你们一定得买下这头牛再走。”
那个犹太人号叫得把大家都骗了,结果,任何马肉贩子也不会收下的这块臭肉,就拖到野战厨房用的铁锅里去了。犹太人把款子稳稳当当放到衣袋里以后,好半天还在哭哭啼啼,哀叹着为了把这么壮实的一头牛卖得这么便宜,他们简直叫他破了产,毁灭了他,以后他只能讨饭过活了。他恳求他们把他吊死,因为他在老年竟做下这么一档子糊涂事,他的祖宗在坟头里也闭不上眼睛。
那头牛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他们有时候感到永远也剥不下它的皮来了。当他们试着剥的时候,也只能硬把皮撕开,看见皮底下是像拧在一起的干绳索一般的腱子。
这中间,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袋子土豆,于是他们就开始绝望地煮起这堆老牛筋和老牛骨头来,小灶上还在竭力用这个老牛骨头架子替军官们拼凑一顿饭,但是这也完全是徒然的努力。
所有接触到这头可怜的牛的人——倘若这种怪物可以叫作牛的话——都不会忘记它的。
而且以后要是在苏考尔战役中,指挥官对官兵提起里斯柯维兹那头牛来,看来第十一连一定会怒吼一声,举起刺刀来向敌人冲去。这头牛是这样地笑话,它连点肉汤也煮不出来。肉越煮跟骨头贴得越紧,成为硬邦邦的一块,淡然无味得像一个半生都啃着公文程式,一肚子卷宗档案的官吏。
帅克在连本部和厨房之间当通讯员,替他们通风报信,让大家准知道什么时候饭可以做好。终于帅克告诉卢卡施中尉说:
“长官,不成,那头牛的肉硬得可以去割玻璃。炊事员想咬下一口肉来,他把门牙崩掉啦。”
这时候,决定最好还是在吃饭以前让大家先睡个觉,因为反正当天的晚饭不到第二天早晨是吃不成的。
电话员楚东斯基在厨房里点着一截教堂里的残蜡,赶着给他老婆写一批信,省得以后麻烦。第一封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亲爱的妻子,我心爱的苞簪卡:
现在是夜碗了,我不短地想着你。我的亲爱的,你望着枕旁空着的半边儿,也一定想死我了。请你原亮我由这个连想到许许多多的事。你当然知道自从开杖以来我一直在前线。我的许多伙伴受伤回家养病了,听他们说一回 去知道有些坏蛋吊了他们老婆的榜子了。真是比死还难受。亲爱的苞簪卡,我这末写,自己也痛苦,如果不是你自己告诉我说,我并不是头一个亲近你的男人,在我前边还有个克劳斯先生,我是不会这么写的。他就住在尼克拉斯大街。在夜碗,一想到这个拆白党可能跟你倒的乱,亲爱的苞簪卡,我想我可以当场把他的脑袋宁下来。多少日子我都没提这件事,可是我一想到他又会追你,我的心就疼,所以我干啐对你说,我不准我的老婆象个婊子那样乱荡给我丢脸。最亲爱的苞簪卡,原亮我说老实话,可是当心别叫我听到你胡闹的话。要是我听到什么,我就把你们两人都干掉,因为我什么都干得出。命也肯拼的。多多的吻你。问候咱爹妈好。你自己的托尼。
另外一封后备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苞簪卡:
这信记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打过一场大杖。我很高行告诉你,我们剩了。我们大盖打下十架敌人的飞鸡,和一个鼻子上长了个流子的将军。炮旦正从头上飞,打得最谨张的时候我想到你——最亲爱的苞簪卡,想到你不知做些什么近来怎样家中怎样。我永远计得我们一起去喝啤酒那回,你把我领回家去,弟二天你累垮了。现在我们又要开拔不能写下去了。我西望你没偷汉子,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可是我们现在又要出发了,多多的吻你愿你平安如意。你自己的托尼。
写到这里,楚东斯基开始打起瞌睡。不久,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神甫并没睡觉。他在住宅里到处巡逻着,推开厨房的门,为了节省,把楚东斯基胳膊肘旁边熊熊点着的那截教堂的残蜡给吹灭了。
饭厅里,除了杜布中尉谁也没睡觉。给养军士万尼克从驻在散诺克的旅指挥部收到一份新的关于供给的规定,正在细心研究着。他发现军队离前线越近,口粮发得越少。看到规定里有一条禁止在给士兵煮的汤里放番红花和姜,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规定里还提到骨头必须集中起来,送到兵站,转到师部贮藏所去。这条订得很模糊,没说清楚是人骨头还是其他被宰杀了的牲口的骨头。
早晨,他们离开里斯柯维兹,向斯塔拉梭和斯坦布夫进发的时候,还把那头可怜的牛装到野战厨房用的铁锅里带着走。牛还没煮熟,他们决定一路上随走随煮。他们预定要在里斯柯维兹和斯塔拉梭的中途歇脚的时候吃那头牛。
开拔以前,先发了黑咖啡。
杜布中尉就像痴人说梦般地对连队演说起来。他的讲词冗长,使大家感到比身上背的装备和来复枪还叫人疲乏。讲词里充满了这样一些深奥的道理:
“一般士兵对军官的感情,使他们能够作出叫人难以置信的牺牲。至于这种感情是否出于士兵的真心,那倒没多大关系;事实上,可以说毫无关系,因为这种感情要不是出于真心,反正也是可以强制的。这种感情并不是一般的感情,里边有尊敬,有惧怕,还有纪律。”
帅克一直是走在左边的,而当杜布中尉作起演讲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把脸偏向中尉那边,直像他接到了“向右看!”的命令一样。起初,杜布中尉没留意,他接着说下去:
“这种纪律,这种强制性的服从,这种士兵对军官强制性的感情表示得十分清楚,因为士兵跟军官之间的关系是很简单的:一个服从,一个下命令。我们时常从军事学的书里读到:每个士兵都应当把军人的直截了当,军人的简单明瞭,当作军人的美德来学习。每个士兵,不管他乐不乐意,都必须对他的上级军官具有深厚的感情。上级军官在他的眼里必须是个完美的典范,具有坚定不移、万元一失的意志。”
讲到这里,他留意到帅克那固定下来的“向右看”的姿势。他忽然心神不安地觉出他的讲词越来越费解,觉出士兵对上级军官应当有感情这个题目是条死巷子,他正着急找不到出路呢。于是他朝帅克嚷道:
“你干么那么直着眼瞪我?”
“报告长官,我正在执行命令,正像您亲自吩咐我的。您说,当您讲话的时候,我得盯住您的嘴。而且,也由于每个士兵都应当对他的上级有感情,执行他的一切命令,并且永远记住……”
“你给我掉过脸去!”杜布中尉嚷道,“你不许再那么瞪着我,你这没脑子的笨货!”
帅克就掉过头去“向左看”。他跟杜布中尉并排走着,姿势僵直得终于使杜布中尉又向他嚷道:
“我正在跟你讲话,你干么朝那边看?”
“报告长官,我正在执行您的命令,向左看哪。”
“老天爷!”杜布中尉叹息道,“你真是个捣蛋鬼!住嘴,到后排去,我不要看到你!”
于是,帅克就到后边跟救护班一道走去了。他慢慢磨蹭着,一直磨蹭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在这儿,大家终于从那头悲惨的牛身上尝到一点汤和肉。
“这头牛呀,”帅克说道,“该当在醋里至少泡上两个星期。买这头牛的人也该当那么泡泡。”
一个通讯员带着给第十一连的新的命令从旅部指挥部骑着马奔来。为了可以走到费勒斯丁,他们的路线又变了:不再经过沃拉里兹和散布尔,因为那边已经驻了两个波山的联队,再也住不下了。
卢卡施中尉立刻下命令,吩咐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帅克去替连队在费勒斯丁找宿营的地方。
“帅克,你当心路上可别闹出乱子来,”卢卡施中尉说。“顶要紧的是,遇到谁都要规规矩矩的。”
“报告长官,我尽力而为。可是今天早晨我打瞌睡的时候,作了一个讨厌的梦。我梦见在我住的房子的过道里有一个洗衣盆往外冒水,冒了一个通宵。过道都是水,结果把房子的天花板给泡起来了,房东立刻叫我搬家。可笑的是,长官,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在卡尔林,就在铁路桥的后边……”
“帅克,我对你说,你最好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看看这张地图,帮万尼克找找路线。离开这村子以后,你们贴着右边走,一直走到一道河。然后你们沿着河走,一直走到第二个村子。从那儿再往前走,在你们右手会遇到一道小河,这河是前边那道河的支流。从那里穿过田野,照直往北走,就到了费勒斯丁。一定会找到的,你们都记得住吗?”
帅克觉得他记得住。于是,他就照这些指示跟给养军士万尼克出发了。
中午刚过去,田野给太阳晒得有气无力的。埋了士兵尸首的坑上没覆好土,迎风吹来一股腐烂的臭味。他们现在走到的这个地区,在进攻波里兹密斯尔的时候发生过战斗,好几个营的人都在这里遭到机关枪的扫射。河边几座小丛林里,可以看到炮火的破坏。一片片的平地或山坡过去都长满了树,如今只剩下锯齿般的树根子凸在地面上了。这片荒原上,纵横都是战壕。
“这儿跟布拉格不大一样,”帅克说,沉默压得越来越不好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打完仗,这儿的收成准错不了。他们用不着买什么骨粉啦。整联队的人都在田里烂掉,对庄稼人是好透了。什么大粪也比不上这个肥。这叫我想起赫鲁布中尉来。他在卡尔林的兵营待过,人人都觉得他有点儿傻,因为他从来不骂我们,跟我们说话也永远不动火。有一天我们向他报告说,我们的配给面包吃不得,随便哪个军官听到我们居然敢抱怨伙食都会对我们大发脾气的,可是他却不然。哦,他才不呢。他只把士兵叫来,让他们围着他站着,然后尽量客气地跟他们讲话。‘首先,’他说,‘你们得记住兵营可不是个熟菜店,你可以买腌鳝鱼、油渍沙丁鱼和各种夹心面包,’他说,‘每个士兵应该有足够的头脑,懂得毫无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给。’他又说:‘你们只要想想,咱们是在作战哪。那么,一场战役打完,你们给埋起来了,不论你们死以前吃什么样的面包,对那块土地还不都是一样。’他说:‘大地母亲反正也是把你们拆开,连人带皮靴都吃掉的。什么也糟蹋不了。从你们的骷髅上头就又长出一片新麦子,那麦子又可以用来给别的士兵制造配给面包。那些士兵也许跟你们一样抱怨起来,不同的是,有人会给那些士兵戴上手铐脚镣,把他们关起来说不定关到哪一天,因为那个人有权利那么做。’他还说:‘所以我跟你们讲清楚了,我希望你们记住,谁也不许再到这儿来抱怨。’”
帅克这时候望了望四周的景物。
“我觉得咱们走错了路,”帅克说。“卢卡施中尉对咱们讲得很清楚。咱们得先上后下,向左拐完了再向右拐,然后再向右拐,接着再向左拐。可是咱们现在是一直走哪。我看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如果您问我走哪边,我想咱们应当走左边那条路。”
到了十字路口,给养军士万尼克坚持说,应当走右边那条路。
“不管怎样,我反正走左边这条,”帅克说。“我这条路走起来比您那条舒服。我要沿着这条长了玻璃草的小河走。如果您愿意大热天去逛荡,就请便吧。我要照卢卡施中尉给咱们指示的走。他说咱们不会走错的。所以我要穿过田野慢慢地走,一路上采点花儿。”
“帅克,你别犯傻啦,”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从地图上你可以看出,应当照我说的走右边这条路。”
“地图有时候会错的,”帅克回答说,他一面朝着山下那条小河走去。“您要是不信我的话,军士,您要是十足相信自己的想法,那么咱们只好各奔前程,在费勒斯丁见啦。您看看表吧,看咱们究竟谁先到。您要是遇到危险,就朝天空放一枪,这样我好知道您在哪儿。”
下半天帅克走到一座小池塘,遇到一个逃跑的俄国俘虏正在那儿洗澡。望到帅克,他光着身子就跑了。
柳树底下放着一套俄军的军服,帅克很想知道他穿起那套制服来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就脱下自己的军服,把那个倒楣的光着身子的俘虏那套军服穿上了——那俘虏是从驻在森林那边一个村子里的押送队上逃出来的。帅克很想在塘水上照照他的尊容。他在塘边逗留了好半天,结果给搜捕那个逃跑的俄国俘虏的侦察兵发现了。侦察兵是匈牙利人,因此,尽管帅克一再抗议,他们还是把他带到赤鲁瓦的兵站去,在那儿把他跟一批俄国俘虏关在一起,派去修理通往波里兹密斯尔的铁道。
事情发生得是这样突然,以至帅克第二天才摸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部分俘虏是住在一间学校教室里,帅克就用一条木炭在墙上写道:
第九十一联队第十一先遣队连队传令兵约塞夫·帅克(原籍布拉格)在此睡觉。他出来是替连队找宿营的地方,却在费勒斯丁附近误被奥地利人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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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指奥地利国王,他同时是奥匈帝国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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