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改到六点半,万一我到得晚一点儿呢。”帅克回答说。
然后,隔了老远,沃地赤卡又嚷道:
“你不能想法儿准六点到吗?”
沃地赤卡最后由分手的伙伴那里听到的是:
“好吧,我六点到就是啦。”
好兵帅克就是这样跟工兵沃地赤卡分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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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当时匈牙利政府出的一种德文报纸。
⑵当时匈牙利的一种地方报纸。
⑶现名布拉迪斯拉支,是捷克在多瑙河上的主要港埠,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属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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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到苏考尔
卢卡施中尉在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心神十分不定。这是本连营舍里的一间阴暗的斗室,是用木板子从过道隔成的。里边只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铁罐煤油,一条床垫子。
给养军士万尼克脸朝着卢卡施中尉站在那里,他成天都在编制发饷名单,登记士兵配给的账目。他实际上是全连的财政部长,整天都待在这个阴暗而窄小的斗室里,晚上也睡在那里。
把门站着一个胖胖的步兵,他留着长而浓密的胡子。这是中尉的新传令兵巴伦。入伍以前,他本是个开磨坊的。
“唉,我必得承认你替我找了个好马弁,”卢卡施中尉对给养军士说道。“谢谢你叫我喜出望外。头一天我派他到军官食堂去替我取午饭,他给吃掉一半。”
“对不起,长官,我没吃,是洒掉了,”那个留着胡子的彪形大汉说道。
“好吧,那么就算你洒了吧。汤或肉汁你可能洒了,但是你不可能把烤肉也洒了吧。你带回的那块肉大得够盖住我的指甲了。而且你把布丁搞到哪儿去啦?”
“我……”
“你吃掉啦。你说没吃也不成。你吃掉啦。”
卢卡施中尉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神色是那样严厉认真,巴伦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我到厨房问过了,我已经知道今天午饭我们有些什么。先是汤加面团。你把面团弄到哪儿去啦?你半道上把它捞了出来,对不对?另外,还有牛肉和小黄瓜。你把它弄到哪儿去啦?那也给你吃掉了。两片烤肉,你只给我带来了半片,对不对?还有两块布丁,哪儿去了呢?你也吞下去啦,你,你这个馋猪!说吧,你把布丁弄到哪儿去啦?什么,掉到泥里去了?你这个可诅咒的瞎话篓!你指给我那个地方,看泥里掉没掉布丁。什么?没容你捡,一条狗把它叼去啦?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通,揍得叫你的亲娘也认不出你来。吃完东西,你还想来骗我,哦,你这个下流鬼!你知道谁瞅见你了吗?就是这里的给养军士万尼克。他跑来告诉我说:‘报告长官,巴伦那个馋猪在吃您的午饭哪。我从窗口朝外面一望,看见他正拼命往嘴里塞,直好像一个星期什么也没下肚似的。’我说,军士,你实在可以替我物色一个比这个癞货好些的家伙。”
“报告长官,看起来巴伦是咱们先遣队里最叫人满意的一个了。他是个笨头笨脑的白痴,刚学完的操法就忘个干干净净。要是交给他一杆枪使的话,他会闯出更大的乱子来。上回练习空弹射击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把旁边一个人的眼睛射掉。我想他总可以当个传令兵。”
“把军官的午饭吃掉,”卢卡施中尉说,“直像他自己那份配给不够他吃的。你大概现在要对我说,你饿了吧,呃?”
“那么,军士,”他转过来接着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你把这个人带到卫登赫弗下士那里去,叫他把这家伙绑在厨房靠门的地方。绑上他两个钟头,直到今天晚上的炖肉发完了为止。叫他把他绑好了,只许脚尖着地。这样,好让他眼巴巴望着肉在锅里炖着,厨房里发炖肉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混蛋绑在那里,好叫他嘴里流口水,就像个饿着肚皮的乡巴佬在肉铺门外头闻味儿一样。叫他们把他那份炖肉分给旁人。”
“是长官。巴伦,来吧。”
给养军士万尼克转来报告巴伦已经绑好了的时候,卢卡施中尉说:
“我觉得你是个酒鬼。一看到你的酒糟鼻子我就把你打量透了。”
“长官,那是在喀尔巴阡山上得来的。在那里,我们拿到的配给总是凉的。战壕是在雪里挖成的,又不准我们弄个火,我们只好靠甜酒过日子。要不是我,大家一定会落得跟别的连一样,吃不到甜酒,土兵都冻坏了。甜酒把我们的鼻子都弄红了。唯一的缺点是营里下了命令,只有红鼻子的才派出去侦察。”
“啊,不过冬天差不多完了,”中尉故意这样说。
“长官,不论什么季节,阵地上没有甜酒可不成。甜酒可以保持士气。一个人肚子里要是有一点子甜酒,他谁都敢打,喂,谁在敲门哪?傻瓜,他难道不认得门上写着的‘勿敲直入’那几个字吗?”
卢卡施中尉把椅子朝门转去,望到门慢慢地、轻轻地打开了,好兵帅克也同样慢慢地、轻轻地走进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来。
卢卡施中尉望到好兵帅克,立刻闭上眼,帅克却凝望着中尉,高兴得就像一个浪子回家,看到他父亲为他宰那养肥了的牛犊一样。⑴
“报告长官,我回来啦,”帅克站在门口大声说,卢卡施中尉望到他那坦率的随随便便的态度,猛然意识到他吃过的苦头。自从史罗德尔上校通知他又把帅克送回来折磨他的那天起,卢卡施中尉一直就盼望着这个倒楣的时刻可以无限期地延缓下去。每天早晨他都对自己说:“今天他不会来的。也许他又出了乱子,因而也许他们把他扣留了。”可是现在帅克带着温厚谦逊的神情这么一照面,就打乱了中尉那些想头。
这时候,帅克定睛瞅着给养军士万尼克,转过身来,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些证件,笑嘻嘻地递给他。
“报告军士,”他说,“这些联队办公室里签的证件必须都交给您,是关于我的饷金和配给的。”
帅克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里的举止动作随便得直像给养军士万尼克跟他是老朋友。可是给养军士回答得很简慢:
“摆在桌上吧。”
“军士,”卢卡施中尉叹了口气说,“我想你最好让我单独跟帅克谈一谈。”
万尼克走出去了。他站在门外听着,看他们俩说些什么。起初,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帅克和卢卡施中尉都不吭声。他们互相望了好半天,仔细打量着。
卢卡施中尉冲破这阵叫人难过的沉默,话里有意带着强烈的讽刺说道:
“哦,我很高兴看到你,帅克。谢谢你来看望我。想想看,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位客人啊!”
可是他控制不住感情了。他把压制多时的气愤一下子发泄了出来:用拳头捶着桌子,结果墨水瓶震动了一下,墨水洒在领调名单上了。他又跳起来,脸紧逼着帅克,向他嚷道:
“你这混蛋!”
说完了,他就在这窄长的办公室里大跨步来回走着,每从帅克身边走过就啐一口唾沫。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这时候,卢卡施中尉继续来回踱着,走近桌子时就抓些纸团子,气冲冲地把它们朝一个角落丢去。“我就照您吩咐的把那封信送去了。我看嘎古尼太大还不错,老实说,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虽然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哭哪……”
卢卡施中尉在给养军士的褥子上坐下来,嗄声嚷道:
“帅克,你这股疯劲儿要闹到哪天为止呀?”
帅克真像没听到中尉嚷的话一样,继续说道:
“后来的确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可是我把错儿全揽到自己身上啦。自然他们不会相信是我写信给那位太太的,所以在审讯的时候,我想我最好把那封信吞下去,好叫他们追不出底来。后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除非是交了坏运——我又卷到小小一场纠纷里去,那实在是不值一提的。那场官司我总算也了啦,他们承认错儿不在我,把我打发到警卫室,就不再审问了。我在联队办公室等了几分钟上校才来。他训了我一通,叫我作连部传令兵,向您报到,并且叫我告诉您,请你马上去见他,是关于这个先遣队的事。这是半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了,可是上校不晓得他们还得把我带到联队办公室去,也不晓得我在那儿还得等上一刻钟,因为还要补发我这阵子的饷;我得向联队领,而不是向先遣队,因为照单子上开的,我是归联队禁闭的。”
卢卡施中尉听说他应该在半个钟头以前就去见史罗德尔上校,赶紧穿上军便服,说道:
“帅克,你又替我做了件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完全是沮丧绝望的。正当他奔出门口的时候,帅克用句好话安慰他说:
“长官,叫上校等等他不会在乎的,反正他也没事可干。”
中尉走后没多久,给养军士万尼克进来了。
帅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小铁炉子的火门正开着,他一块块地往里边丢着煤。炉子冒起烟来,臭气熏人。帅克没理会给养军士在望着他,继续往里头丢着煤。给养军士看了一阵,然后猛地把炉门一踢,叫帅克滚出友,
“对不起,军士,”帅克威风凛凛地说,“不过我得告诉你,尽管我很愿意听你的命令,可是办不到,因为我是归上一级管的。”
“你看,军士,是这样,”他口气里含着些骄傲补充说,“我是连部传令兵。史罗德尔上校把我安插到第十一先遣队卢卡施中尉这里来的,我给卢卡施中尉当过马弁。但是由于我的天分,他们把我提升作传令兵了。我跟中尉是很老的朋友。”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赶忙抓起耳机,然后使劲往下一摔,气恼地说:
“我得到联队办公室。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地叫人,岂有此理。”
房里又剩下帅克一个人了。
不久,电话铃又响了。
帅克拿起耳机来,对着听筒嚷道:
“喂,你是谁呀?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帅克。”
随后,帅克听到卢卡施中尉的声音回答说:
“你们都在捣什么鬼?万尼克哪儿去啦?叫万尼克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电话铃刚才响过……”
“听我说,帅克,我没空儿跟你闲扯,在军队里,打电话说话得简单,不许讲废话。而且打电话的时候你不要报出那套‘报告长官’来。现在我问你:万尼克究竟在不在房里。他得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他不在这儿。刚才不到一刻钟以前,他给叫到联队办公室里去了。”
“帅克,你记住,回来我要跟你算账。你的话不能简单点儿吗?好,仔细听我说。你听得清楚吗?事后可不要用电话里有杂音来搪塞。那么,你一挂上电话,马上就……”
停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帅克拿起耳机来,随后就听到一顿臭骂:
“你这下流、蠢笨、昏头昏脑、投错了胎的浑虫:你这吓人的白痴,你这乡巴佬,你这粗汉,你这流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你为什么把电话挂上了?”
“报告长官,是您说,叫我挂上电话的。”
“我一个钟头之内就回来。帅克,回来我一定给你点儿厉害尝尝。那么,现在你打起精神来,给我找一个中士来——找弗克斯吧,要是你找得到的话,——告诉他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领配给罐头。好,重说一遍他应当干什么。”
“他应当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领本连的配给罐头。”
“好,这回你总算没胡扯。现在我就要往联队办公室打电话给万尼克,叫他到联队贮藏所去办事。要是这时候他回来了,叫他一定把别的事都放下,赶快到联队贮藏所去。现在挂上吧。”
帅克不但找了半天弗克斯中士,其他所有的军士也都找遍了,但是谁也没找到。他们都在厨房里啃着骨头上的肉屑,一面望着巴伦——按照所指示的,他已经给绑起来了。一个厨子给他带了块排骨来,往他嘴里塞。这个留胡子的大汉不能动手,就小心翼翼地把骨头叼在嘴里,用牙和牙床托平了它,同时带着森林里的野人那种表情啃着上面的肉。
“你们哪个是弗克斯中士呀?”帅克终于找到了军士们,就问他们说。
弗克斯中士看见不过是个传令兵在叫他,就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屑去报。
“听着,”帅克说,“我得问到哪年哪月才答应啊?哪个是弗克斯中士?”
弗克斯中士走过来,神气十足地申斥了帅克一通,告诉他对中士说话应当懂些规矩。在他那个班里,谁对他说话要是像帅克那样不分上下,他早就给他个嘴巴啦……
“嗨,慢点儿,”帅克正颜厉色地说,“别耽搁时间了,打起精神来,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要你去领配给罐头。”
弗克斯中士听了这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只能嘟囔道:
“什么?”
“嗨,嗨,没问你话,不许还嘴,”帅克回答道。“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我刚跟卢卡施中尉通过电话。他吩咐说:‘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弗克斯中士,要是你不去的话,我立刻就去报告。卢卡施中尉特别指定要你去的。走吧,没旁的可讲,卢卡施中尉说,电话里说话得简单明瞭。他说:‘通知弗克斯中士去,他就得去。在军队上浪费时间就是犯罪,特别在打仗的时候。你通知了弗克斯中士以后,要是那小子不去的话,那好办,给我打个电话来,我马上跟他算账。我要把这个弗克斯中士碾成碎肉。’好家伙,你可不晓得卢卡施中尉有多么凶。”
军士们听了都一楞,并且被他的态度弄得很懊恼。帅克得意扬扬地定睛望着他们。弗克斯中士咕哝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就匆匆地走了。这时候帅克向他喊道:
“我可以打电话报告卢卡施中尉说,事情就这么办了吗?”
“我马上就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中士随走随说着。帅克听了一声没响,就走开了。别的军士们同刚才弗克斯中士一样惊讶。
“热闹起来了,”小个子布拉兹克下士说,“我们快要开拔啦。”
帅克回到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以后,还没来得及点上烟斗,电话铃就又响了。又是卢卡施中尉跟他讲话。
“帅克,你上哪儿去啦?我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去办了那档子小差事,长官。”
“他们都去了吗?”
“噢,他们去是去了,长官,可是我不敢说他们到了没有,我再去看看好不好?”
“你找到弗克斯中士了吗?”
“找到了,长官。起初他还随随便便地跟我顶嘴,可是等我告诉他在电话里说话得简单……”
“别胡扯啦,帅克。万尼克回来了吗?”
“还没有,长官。”
“别对着耳机嚷。你可晓得这个讨厌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
“我说不清这个讨厌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长官。”
“他到过联队办公室,后来他又到别处去啦。他也可能在军营里的酒吧间。帅克,你就到那儿去找找他看,叫他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还有一件事,马上找到布拉兹克下士,叫他立刻给巴伦松开绑。然后叫巴伦到我这儿来。挂上吧。”
帅克找到了布拉兹克下士,亲眼看他松开巴伦的绑,又陪巴伦一道走,因为他还得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找给养军士万尼克,刚好顺路。巴伦把帅克看作他的救命恩人,答应以后每逢家里寄到吃的来,都跟帅克平分。
帅克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走的是栽满高大菩提树的那条古老的林荫路。
给养军士万尼克正在军营里的酒吧间里舒舒坦坦地坐着,喝得有点迷迷糊糊的。可是兴致很好,也很和气。
“长官,您得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帅克说。“弗克斯中士带着十个人在那儿等着您哪,他们去领配给罐头。您得赶快去。中尉打过两回电话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大声笑了起来。
“老伙计,没什么可忙的。有的是时间,小子,有的是时间。联队贮藏所不会长腿跑掉的。等卢卡施中尉管过像我管的那么多先遣队的时候,他才能说东道西哪。可是那时候他也不会再提他那套‘马上去’的话啦。那都是不必要的着急,我这是实话。嘿,联队办公室几次下命令说,咱们第二天开拔,要我立刻去领配给。我呢,却不慌不忙到这儿来舒舒服服喝他一盅。配给罐头不会长腿跑掉的。联队贮藏所的事我比中尉清楚,军官们跟上校在这儿一聊天,我就知道他们聊些什么。不说别的,咱们联队贮藏所根本什么罐头也没有,而且从来就没有过。咱们的罐头全在上校的脑袋壳里哪。每逢咱们需要罐头,就总是从旅部弄个一星半点儿来,或是向别的联队去借点儿,如果咱们跟他们有交往的话。仅仅一个联队咱们就欠着二百多听罐头。我是拿定主意了!随他们在会议上扯些什么,可是他们不用打算唬我。”
“你最好什么都不必操心,”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着说。“随他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要是他们在联队办公室说咱们明天开拔,他们是在信口开河。铁路上一辆车皮也没有,咱们开什么拔?他们给火车站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站上,连一辆可以调动的车皮也没有。别忙,小子,放从容些。样样都会水到渠成的,可就是用不着忙。这么办没错儿。你要是听我的劝,就该坐下来……”
“不成,”好兵帅克费了不小的劲儿说,“我得回办公室去,万一有人来电话呢。”
“要是你一定要去,就去吧,老伙计。可是去了你算不得漂亮,这是实情。你太急着奔回去工作啦。”
可是帅克已经走出大门,朝着先遣队的方向跑。
剩下给养军士万尼克一个人了。他不时地咂一口酒,一面想着有个中士正带着十个人在联队贮藏所等着他哪。一想到这个,他就自己微笑着,很神气地挥着手。
很晚了,才回到第十一先遣队,看见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他悄悄爬到他的褥子上,立刻就和衣倒头大睡了。
可是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因为两个钟头以前卢卡施中尉曾经来过电话说,他还在跟上校商议着事情。可是他忘记告诉帅克不用在电话旁边守着了。随后弗克斯中士来电话说,他带着十个人等了好几个钟头,可是给养军士万尼克还没照面。不但这样,而且联队贮藏所的门也根本是锁着的。终于他看事情吹了,也就放弃了,十个人一个个都乖乖回到他们自己的营舍去。
帅克不时地拿起耳机来,偷听别人的电话来寻开心。电话是个新发明,军队上刚刚才使用,它的好处是在线上谁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别人说的话。
辎重兵诅咒着炮兵,工兵对军邮所骂爹骂娘。射击训练班又跟机枪小组发着脾气。
而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坐着。
中尉跟上校的商议又延长了。史罗德尔上校正在畅谈着关于战地勤务最新的理论,特别提到迫击炮。他没完没了地谈着,谈到两个月以前战线还偏东南,谈到各个战斗单位之间建立明确的联络线的必要性,谈到毒瓦斯,谈到防空设备,谈到战壕里士兵的配给,然后他又讲起军队内部的情况。随着他又扯到军官和士兵、士兵和军士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临阵投敌的问题。谈到这一点,他顺便指出捷克军队有一半是靠不住的。大部分军官一面听着一面肚子里都在纳闷这个老糊涂蛋究竟要扯到哪年哪月才算了。可是史罗德尔上校继续东拉西扯下去,讲起新成立的先遣队的新的责任,讲起阵亡了的联队军官,讲起飞艇,讲起铁蒺藜,讲起军人的宣誓。
讲到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想起整个先遣队的人都宣过誓了,就差帅克没宣,他那天不在师部指挥部。于是,他忽然咯咯笑起来了。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笑,对几位靠他坐着的军官很有传染的力量,因而引起了上校的注意。这时候上校刚要讲到德军从阿登⑵撤退中所得的经验。他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得乱七八糟,然后说道:
“诸位,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
于是他们就都到军官俱乐部去,因为史罗德尔上校曾打电话给旅部指挥部。
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打盹。电话铃一响,把他吵醒了。
“喂,”他听到耳机里说,“这是联队办公室。”
“喂,”帅克回答说,“这是第十一先遣队。”
“别挂上,”耳机里的声音说,“拿杆铅笔来,把这段话记下来。”
“第十一先遣队。”
接着,下面是一连串混杂不清的句子,因为第十二和第十三先遣队的电话声音也都夹了进来,联队办公室的通报就全部消失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了。帅克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后来耳机里声音小了一些。随后,帅克听到里面说道:
“喂,喂,别挂上!把刚才记下来的话重念一遍。”
“重念什么呀?”
“自然是念记下来的话呀,你这个傻瓜。”
“什么话呀?”
“天哪,你是聋子吗?念我刚才口授给你的话,你这个混蛋;”
“我没听清楚。有人总在搅。”
“你这个大笨蛋,你以为我闲着没事,专门来听你胡说八道的吗?你究竟是记呀,还是不记?纸笔都拿好了吧?什么?没拿好?你这个糊涂虫!叫我等你找到算数?天哪,这成了什么军队啦!好,你究竟要我等多少时候哇?哦,你什么都准备好了,真的吗?你总算打起精神来啦。也许为这件事你还得换换制服吧。好,听着:第十一先遣队。记下来吗?重念一遍。”
“第十一先遣队。”
“连长。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Zur Besprechung morgen⑶记好了吗?重念一遍。”
“Zur BesPrechung morgen。”
“Um neun Uhr.Unterschrift⑷你知道Unterschrift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笨货?是‘署名’的意思。重念一遍!”
“Um neun Uhr.Unterschrift你知道Unterschrift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笨货?是‘署名’的意思。”
“你这个大笨蛋!底下署名是史罗德尔上校,傻子。你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史罗德尔上校,傻子。”
“好吧,你这蠢货!接电话的是哪个呀?”
“我。”
“真要命,‘我’是谁呀?”
“帅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谢天谢地。”
帅克挂上耳机,就开始叫醒给养军士万尼克。给养军士顽强抵抗起来,当帅克摇撼他的时候,他揍了帅克的鼻子。然后帅克终于使得给养军士揉揉眼睛,惊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什么事,”帅克回答说。“可是我想跟您谈一谈。刚才咱们接到一个电话,叫卢卡施中尉明天早晨九点钟一定要到上校那里再开一次Besprechung⑸。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现在去告诉他呢,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犹豫了好半天,不晓得应不应该叫醒您,可是最后我想还是请教请教您的好——”
“看在老天的面上,让我睡去吧,”给养军士哀求着,大大打了个呵欠。“你早上去吧,可是别喊醒我。”
他翻了个身,马上又睡着了。
帅克重新回到电话旁边,坐下以后也悄悄地睡去。他没把耳机挂上,所以人家打扰不了他的睡眠。联队办公室的电话员又有话要通知第十一先遣队,叫他们第二天上午十二点向联队军官报告有多少人还没打伤寒预防针,可是电话叫不通,气得他骂起来了。
这时候卢卡施中尉仍然在军官俱乐部里。他把剩下的黑咖啡喝完,然后回家了。
他就着桌子坐下,在他当时心境的支配下,开始给他姑姑写起一封动人的信:
亲爱的姑姑:
我刚接到命令,我和本先遣队即将开往前线。前方战事剧烈,我方伤
亡惨重,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此,在信尾我不便用“再
见”二字。向你告个永别我想也许更相宜些。
“明天早晨再把它写完吧,”卢卡施中尉这样决定后,就去睡觉了。
随着连部各个厨房煮起的一片咖啡精的味道,早晨到来了。帅克醒来,不知不觉地把耳机挂上,直好像他刚打完电话。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做了一番清晨散步,嘴里很起劲地哼着个调子,把给养军士万尼克吵醒。他问起几点钟了。
“他们刚吹过起床号。”
“那么我喝点咖啡再起来,”给养军士这样决定了。他做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而且爬起来他们一定又赶着咱们做这个做那个,到头都是像昨天的配给罐头那样白干。”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接的。他听到卢卡施中尉的声音,问起领配给罐头的事办得怎样了,随后听到了责备的声调。
“他们没有,长官,我向您保证,”给养军士万尼克对着电话筒大声嚷道。“他们哪里会有呢?长官,全是瞎诌的。兵站可以负责。长官,用不着再派人去。我正要打电话向您报告呢。我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过没有?长官,嗯,老实说,我去过一会儿。不,长官,我没醉。帅克在干么?长官,他在这儿哪。我叫他吗?”
“帅克,来接电话,”给养军士说,然后又低声说道:
“如果他问起我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儿,你就说我很好。”
帅克接电话:
“报告长官,我是帅克。”
“喂,帅克,那配给罐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啊?都领到了吗?”
“长官,没有,连个影子也没有。”
“听着,帅克,我们露营一天,我要你每天早上都向我报到。直到我们开拔,你都不许离开我。你昨天晚上干些什么?”
“我在电话旁边守了一夜,长官。”
“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长官。”
“那么,帅克,别又瞎扯了。有什么人报告什么要紧的事吗?”
“有的,长官,可是到九点钟才来。我不想去打搅您。那我可不愿意做。”
“那么,看在上帝的面上,告诉我啦!”
“长官,有一个口信。”
“呢,说些什么呀?”
“我都记下来了,长官。大致是这样:‘记下一个口信来。你是谁呀?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你别捣蛋了,帅克。告诉我口信里讲的是什么,要不然,等我抓到你的时候一定狠狠揍你一通。那么,讲些什么?”
“长官,今天早晨九点又要跟上校开Besprechung,夜里我本想把您喊醒,可是后来我又改了主意。”
“我想你也应该改改。凡是能够挨到早上再告诉我的,你最好别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
又一次Besprechung!随它去!把万尼克叫来听电话。”
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电话:
“长官,我是给养军士万尼克。”
“万尼克,给我开一张——让我想想看,开一张什么?唤,对了,开一张军士的名单,注明他们的军龄。然后开上连部的配给。要不要按照国籍开名单?要的,那个也开上。今天旗手普里士拿尔在干什么?检查士兵的装备?账目?等配给发完以后我就来签字。谁也不许进城去。挂上吧。”
给养军士万尼克从一只标着“墨水”字样(为了避免人们误饮)的瓶子,往他的黑咖啡里倒了点甜洒。他坐在那儿一面呷着他的咖啡,一面望着帅克说道:
“咱们这位中尉朝着电话大嚷了—通。他每个字我都听懂了。我想,跟他待了这么些日子,你一定对他很了解吧。”
“那自然喽,”帅克回答说。“我们亲密透了。哦,我们共过不少患难。他们屡次想拆散我们俩,可是我们总想法又凑到一块儿啦。他芝麻大的事儿也都非我不成。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史罗德尔上校所以又召集一次军官会,实在是为了他自己想表演一番他自己演说的才能。Besprechung开始以后,史罗德尔上校强调军队眼看就要开拔,需要多多开会研究。他接到旅长的通知说,他们正在等着师部的命令哪。士兵的斗志要很强才成,连长们一定要注意,一个士兵也别让溜掉。他又把头天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把最近的战局也又讲了一通,并且坚持说:任何足以损害士气和斗志的,都是不允许的。
在他面前的桌上钉着一张战局地图,大头针上标着一面面的小旗。可是小旗都搞乱了。
战线也变了样子。标着小旗的大头针散落在桌子底下。
联队办公室的办事员养了一只公猫。半夜里,整个战局都被这只心爱的畜生搅个乱七八糟。这畜生在整个奥匈帝国方面的战区拉了屎,然后,为了想把它拉的屎掩盖起来,又把小旗子一面面地扯了下来,弄得阵地下到处尽是屎。随着,它在火线和桥头堡下撒满了尿。把军团弄得一塌糊涂。
史罗德尔上校恰巧很近视。先遣队的军官们屏息望着史罗德尔上校的手指头离那一小摊一小摊的屎越来越近。
“诸位,从这里到布格河上的苏考尔……”史罗德尔上校带着预言家的神气开始说道,并且机械地把他的食指朝着喀尔巴阡山伸去,结果,就伸到一摊猫屎上去了——那屎原是公猫为了使战局地图凸得像个模型而拉的。
“长官,看来好像一只猫曾经……”撤格那尔上尉毕恭毕敬地代表在座的军官们说道。
史罗德尔上校赶快跑到隔壁办公室去,随后听到房里一阵可怕的咆哮。上校狰狞地恫吓说,要把猫屎抹到他们的鼻子上。
经过短短一番审讯,才查出那只猫是联队年纪最轻的办事员兹卫比斐士两个星期以前带到办公室来的。这件事证实了以后,兹卫比斐士就卷起行囊,由一个高级办事员带到卫兵室去。他得留在那里,静候上校的发落。
会议这样就差不多结束了。上校红涨着脸回到奉召而来的军官面前的时候,他简单说了一句:
“我希望诸位随时作好准备,等我的命令和指示。”
局势越来越叫人感到迷茫。他们是就要开拔呢,还是不呢?坐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电话旁边的帅克听到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悲观,有的乐观。第十二先遣队打电话来说,他们办公室里有人听到说,非等他们训练好移动目标的射击,以及把一般的射击教程都训练完了才开拔呢。可是第十三先遣队不同意这个乐观的看法,他们在电话里说,哈沃立克下士刚刚从城里回来,他在城里听一个铁路职工说,车皮已经停在站上了。
帅克坐在电话旁边,打心坎上喜欢这个接电话的差事。对所有的问询他一概回答说:他没有什么明确的消息可以奉告。
随后又来了一连串的电话,经过好半天的阴错阳差帅克才记了下来。特别是头天晚上有一个他没能记下来的电话,当时他没把耳机挂上,自己就倒头睡了。这就是关于哪些人打了防预针、哪些人没打的那个电话。
后来又有一个迟到了的电话,是关于各连各班的配给罐头的。
旅部电话第七五六九二号,旅字命令第一二二号。厨房堆栈订货时,所需各件应按下列次序排列:一、肉;二、罐头;三、青菜;四、罐头青菜;五、白米;六、通心粉;七、燕麦和麸糠;八、土豆。上述两项次序改变为:四、罐头青菜;五、青菜。
后来帅克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口授得非常之快,记下来有点像密码了:
随后更加接近允许但是已经可是或者因而虽然同样以后再报告。
帅克对他自己写下来的话感到十分惊奇。他大声连念了三遍。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这都是些无聊的废话。这些话都是瞎扯蛋。自然,这也许是密码,可是这不是咱们的职务。把它丢开!”
给养军士又往他的床上一倒。
这当儿,卢卡施中尉正在他的斗室里研究着他的部下刚刚递给他的那份密码电文,研究着关于密码译法的指示,也研究着关于先遣队开往加里西亚前线时应采取的路线那个密令:
七二一七一一二三八一四七五一二一二一三五=马尊尼。
八九二二一三七五一七二八二=拉伯。
四四三二一一二三八一七二一七一三五一八九二二一三五=柯马洛姆。
七二八二一九二九九一三一○一二七五一七八八一一二九八一四七五
一七九二九=布达佩斯。
卢卡施中尉一面翻译着这套没头没尾的话,一面叹息着嚷了一声:
“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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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比喻出自《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二十七节。
⑵比利时东南部与法兰西接壤的一片丘陵森林地带。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联军跟德军在这里曾发生剧烈战斗。
⑶德语,意思是:“明天举行会议”。
⑷德语,意思是:“九点钟,署名”。
⑸德语,意思是“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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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穿过匈牙利
时候终于到了,他们都被塞进敞车去,每四十二名士兵搭八匹马。必须承认,马在旅途中还比人舒服些,因为它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坐着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列兵车又把一批新人载往加里西亚,赶到屠宰场上去了。
一般说来,士兵们却感到松了口气。火车一开,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多少有了点影子。这以前,他们是处在前途渺茫的狼狈状况下,绞尽脑汁揣测着究竟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开拔。现在,他们的心踏实多了。
给养军士万尼克告诉帅克不必忙,他的话原来一点也不错。过了好几天他们才上敞车,在这期间,发配给罐头的话不断在传说着。给养军士是个富有经验的人,他一口咬定没有那么回事。配给罐头是靠不住的。比较可能的玩意儿是做一台露天弥撒,因为前头那个先遣队就是用一台露天弥撒来慰劳的。有了配给罐头就不会再做露天弥撒了。反过来说,露天弥撒就是配给罐头的代替。
果然,罐头炖肉没来,代替罐头炖肉的却是伊比尔神甫。他可以说是一举三得,同时为三个先遣队做了一台露天弥撒,替开到塞尔维亚的两队和开到俄国的一队作战的官兵一下都祝福了。
从旅程的开始,先遣队的军官们待的参谋车里就有个奇怪的秘密。大部分军官都在埋头看着一本布面的德文书,书名是《神甫们的罪孽》,作者是卢德维希·刚赫弗尔。他们同时聚精会神地看着第一六一页。营长撒格那尔上尉靠窗口站着,手里同样拿着那本书,也翻到第一六一页。他凝望着外面的风景,心里思索着怎样明白浅显地向他们解释这本书的使用方法,因为这是一件极端机密的事。
这时候,军官们在奇怪着史罗德尔上校是不是完完全全地疯了,疯得没法医治了。自然,他们晓得他的神经过去就有些不正常,但是他们没料到他忽然间会这么发起疯来。开车以前,在他最后召集的一次Besprechung上,他通知军官们每人可以领一本卢德维希·刚赫弗尔作的《神甫们的罪孽》,他已经吩咐把书送到营部去了。
“诸位,”他脸上带着异常诡秘的神情说道,“你们干万别忘记翻看第一六一页。”
他们精读了第一六一页,然而摸不清它讲的是什么,只读到一个叫阿尔伯特的先生不断地开着玩笑。那些玩笑跟前边的故事联系不上,似乎就都是些废话。气得卢卡施中尉把烟嘴都咬破了。
“那老家伙发了疯,”大家都这样想。“这回他完蛋啦,一定会给调到国防部去的。”
撒格那尔上尉仔细把一切都想好以后,就离开靠窗口的那个地方。他当教导员的本事并不特别高,所以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想出一套办法来讲解第一六一页的重要性。他跟上校一样,开口先说一声“诸位”,虽然上车以前他总是管别的军官们叫“哥儿们”的。
“诸位,”他开始了,随后解释说,关于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上校头天晚上曾给过他某些指示。
“诸位,”他接着郑重地说,“这指示是关于作战时候使用的一套新的电报密码,完全是机密的。”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掏出笔记本子和铅笔来,然后用十分热烈的口气说:
“长官,我准备好啦。”
大家都直瞪瞪地望着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对知识的追求热心得有点傻气了。
撒格那尔上尉继续他的演讲:
“我已经提过这套新发明的战时拍发密码电报的方法。你们也许不容易明白为什么要请你们看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可是诸位,根据咱们联队所隶属的军团的指示而采用的这套新密码,它的底细就在这本书的那一页上。你们大概晓得,在战地上拍发重要电文有许多种密码。咱们最新采用的是一种补充数字法。因此,上星期联队参谋部发给你们的密码和译电法,你们可以把它作废了。”
“阿尔布里希大公爵式密电码,”好学不倦的比格勒尔自己咕哝着,“八九二二——R,根据格林菲尔式改编的。”
“这个新式密码很简单,”撒格那尔上尉接着说,“比方下来了这么一道命令:‘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我们接到的电报就会是这样写法:‘事情——跟——我们——而——我们——望着——向——那——许下——所——玛尔达——你——所——迫切——随后——我们——玛尔达——我们——那——我们——感谢——好——完——我们——许下——确实——想——看法——十分——盛行——声音——最后。’我刚才说过,这十分简单,一点也不罗嗦累赘。参谋部打电话给营部,营部再打电话给连部。连长收到这个密电就照下面的方法把它翻出来:他拿起《神甫们的罪孽》,翻到第一六一页,在对面第一六○页上,从上往下找‘事情’这两个字。看吧,诸位,‘事情’这两个字首先在第一六○页上出现,一句一句地数下去,刚好是第五十二个字。很好。在对面第一六一页上,从上往下数,数到第五十二个字母。请诸位注意,那个字母是“o”。电报上第二个字是‘跟’。在第一六○页上那是第七个字,相当于第一六一页的第七个字母,那是‘n’。这样,我们就得到‘on’两个字母⑴。就这样搞下去,直到我们把‘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这个命令完全翻出来。诸位,这个方法真是高明,简单,而且手里没有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这个底子的人休想翻出来。”
大家都愁眉苦脸地死死望着性命交关的那一页,渐渐地感到苦恼起来。沉默了一阵,忽然间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大吃一惊嚷道:
“报告长官,老天爷,密码里有点毛病。”
密码确实叫人非常摸不着头脑。
大家不论怎么拼命,除了撒格那尔上尉以外谁也没能根据第一六○页上头字母的次序,找到对面第一六一页上的字母,然后再查出密电码的底细来。
“诸位,”撒格那尔上尉自己听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紧张的发言认为有事实的根据以后,就结结巴巴地说,“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呀?我这本《神甫们的罪孽》里一点没错,可是你们的那本却不对头啦!”
“长官,对不起……”发言的又是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我想指出。”他接着说,“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这部书有上下两卷。如果您费心翻翻标题页看看,就会明白了。上面写着:‘长篇小说,共两卷。’我们拿的是上卷,而您拿的是下卷,”这位认真到家的比格勒尔解释道。“因此,显然我们手里的第一六○页和第一六一页跟您的不相符。我们这里的大大不同。在您那本里,电报的第一个字翻出来是‘on’,但是我们的拼起来却是‘bo’⑵。”
看来比格勒尔显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一个傻瓜。
“旅指挥部发给我的是下卷,”撒格那尔上尉说,“一定是搞错了。看来是旅指挥部搞乱啦。”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得意扬扬地四下望着。这时候,撒格那尔上尉继续说下去:
“诸位,这真是怪事。旅部里有些人头脑太简单啦。”
真相大白的时候,要是有人留心观察卢卡施中尉的话,就会发觉他心里正在跟一种奇怪的冲动搏斗着。他咬着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可是当他终于张开嘴说的时候。却又改变主意谈到别的题目上去了。
“这件事情用不着这样认真,”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为情的声调说。“咱们在布鲁克驻扎的时候,电码译法改变过好几次。开到前线以前,咱们还会采用一套新的呢。可是我个人认为到了前线,咱们不会有许多空闲去猜谜的。想想看,等不到谁把一件密电破译出来,咱们的连部、营部以至旅部早给人家炸成碎面儿啦。这种密电码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撒格那尔上尉很勉强地表示了同意。
“实际上,”他承认说,“就我自己在塞尔维亚前线的经验来说,谁也没工夫去推敲这种暗语。我并不是说,如果咱们在战壕里守个时期,密码也没用处。而且,他们确实也换过密码。”
撒格那尔上尉从他刚才的论据上全面撤退了下来:
“参谋在前线越来越少使用密码,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们的野战电话不大灵,尤其是轰起大炮来的时候,听不清字音。简直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事情就会搅得乱七八糟。”
他歇了一下。
“诸位,在阵地上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是最要不得的,”他像煞有介事地说。
“诸位,我们眼看就要到刺布⑶了,”又停了一阵,他接着说。“每人要发五两匈牙利香肠。休息半个钟头。”
他望了望时间表。
“我们是四点十二分开车。三点五十八分大家都得在火车上集合。从第十一连起,一连连地下车,配给是在第六号贮藏所发,每次发一个排。负责发放的是候补军官比格勒尔。”
大家都望着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直像是说:
“你这个小冒失鬼,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这位勤恳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已经从他的手提包里扯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他照着班数在纸上划起线,并且问每班的班长班上有多少人,没一个班长能说出准数来的。他们只能把笔记本里信笔写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数目字提供给比格勒尔。
卢卡施中尉头一个跳出参谋车。他走到帅克坐的那节敞车。
“到这儿来,帅克,”他说。“别说傻话了,来,我有点儿事问你。”
“长官,我很乐意奉告。”
卢卡施中尉把帅克带走,他对帅克瞟了一个十分怀疑的眼色。
撒格那尔上尉的讲解大大失败了。在他讲解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正发挥着一些作侦探的本领,这也并不费事,因为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曾对卢卡施中尉说过:
“长官,营指挥部有些专门给军官看的书,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的。”
这样,他们迈第二道铁轨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说:
“你认得刚赫弗尔吗?”
“他是谁呀?”帅克很感兴趣地问道。
“一个德国作家,你这个大傻瓜!”卢卡施中尉回答说。
“长官,谢天谢地,”帅克带着殉道者的神情说。“可以说,我什么德国作家也不认识,我曾经认识过一个捷克作家,一个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给《动物世界》写过稿子⑷。”
“听着,别来这套。”卢卡施中尉插嘴道。“我问你的不是那个。我问你的只是:那些书是不是刚赫弗尔作的,你注意到没有?”
“您说的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送到营指挥部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噢,对啦,足足装了一口袋,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搬到连部办公室去的。后来把我那些书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给养军士对我说:‘这是上卷,那是下卷,军官们知道应该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们一定都发了昏,因为谁要是想从头读《神甫们的罪孽》这样一本书,或者不论什么书,他们一定得从上卷读起。因为咱们不像犹太人那样,从后往前读⑸。所以,长官,您从俱乐部回来以后我就给您打电话,把这些书的事报告给您,问您是不是战争期间事情都颠倒了过来,书也得从后往前读:先读下卷,后读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说废话。于是我又去问咱们的给养军士万尼克,因为他在前方有过些经验。他说,军官们大概以为战争就像是他妈的一场野餐,随身还带着一般的读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说,他们在前线没工夫看书,因为总得跑路。所以,长官,我只把这故事的上卷送到营部办公室去,其余的我就给留在咱们连部办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军官们读完了上卷再发给他们下卷,就像图书流动处那样,可是命令忽然来了,说我们就要开拔,通知全营把其余的书全送到联队贮藏所去。”
帅克缓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长官,那些贮藏所里各式各样玩意儿都有。布迪尤维斯教堂唱经班领唱人戴的那顶礼帽也在那儿,就是他入伍时戴的那顶。”
“喂,帅克,”卢卡施中尉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告诉你,你的乱捣得太大了,你自己还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痴都叫腻烦啦。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痴,那就完全是给你戴高帽子,事实上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他们说到那本书的什么话,你都不要去理会。你什么也没听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好,现在你回到你的敞车上去,对万尼克说,他是个糊涂蛋。我已经告诉过他三遍把士兵的准确数目报上来。今天我需要那些数字的时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旧名单。”
“好吧,长官,”帅克喊了一声,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车走去。
“军士,”帅克坐回原地方以后,说道,“我觉得今天卢卡施中尉的脾气很好。他叫我对你说,你是个糊涂蛋,因为他已经告诉过你三遍把这里士兵的人数告诉他。”
“老天爷,”给养军士万尼克生气地说道。“我一定得治一治那些混账的中士。他们懒得把各班的人数报告给我,那能算是我的错儿吗?我他妈的怎么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说,咱们这个先遣队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准知道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的。今天厨房里少了四份配给,明天又多出三份来。他们也不通知我一声有人进了医疗所没有。上个月我的名单上有个叫尼可迪姆的家伙,到发饷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经得急性肺结核死在医疗所了。他们一直还替他领着配给。还发过他一套军装,可是天晓得那套军装跑哪儿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连队,临了儿还骂我是糊涂蛋。”
在这以前没多久,撒格那尔上尉跟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曾有过一段非常紧张的谈话:
“你真奇怪,比格勒尔,”撒格那尔上尉说,“五两匈牙利香肠没发,你怎么也不马上来向我报告呢?我只好亲自去调查为什么大家都从贮藏所转回来。军官们也回来了,这样一来,好像命令都是空话。我交代的是:‘按连到贮藏所去,一排排地发。’那意思是说,要是没有配给可发,士兵也同样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车上。我告诉过你,要维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乐得不发配给香肠,省得你绞脑汁一份份地去数。”
“报告长官,士兵没领到香肠,每人领到了两张带图的明信片。”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把两张这种明信片作为样品送给营长看。明信片是维也纳战史资料馆发的,馆长是魏努维支将军。一面是一幅俄国兵的漫画,画的是一个长了乱蓬蓬的胡子的俄国农民,被一个骷髅拥抱着。下面写着:
把背信弃义的俄国人扫荡干净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国皆大欢喜之日。
另外一张明信片是日尔曼帝国发出来的,那是德国人给奥匈帝国战士们的慰劳品。上边印着一句格言,Viribus unitis,⑹下边画着爱德华·葛雷爵士⑺吊在绞刑架上,下面有奥国和德国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着礼,另外还附上由格林兹的《铁拳》那本书里摘录下来的一首诗。德国报纸说那本书里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样,充满了轻松愉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下面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
绞刑架应当举得让人人看到,
这时上面吊着个爱德华·葛雷爵士。
这件事老早就应该发生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呢?你必须知道
所有的树都不肯当绞刑架
让这个犹大⑻吊在上头。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这件“轻松倘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的样品,就回到参谋车上去了。那里除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以外,都在玩纸牌。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翻看着一叠刚动手写的稿子,都是关于战争的各个方面的,因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战场上出人头地,并且还想成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他的著作标题都很响亮,不过写出来的还仅仅是标题而已。其中包括下面这些:
参与大战的军队的性质;谁发动的战争?奥匈政策与大战的诞生;对战争的观察;对群众讲演大战的爆发;对于政治及战争的感想;奥匈帝国的光荣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国主义与大战;战争文件;有关大战史的文件;大战日记;大战日志;大战时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战中的奥匈帝国内各民族;我在大战中的经历;我的从军日记;与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胜利属于谁?我们的军官和士兵;我军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迹;奥匈英雄录;铁旅;我的前方书简集;野战军手册;奋斗之日与胜利之日;我的战地见闻录;在战壕中;军官自述;敌机与我军步兵;战斗之后;我们的炮兵——祖国忠实的儿女们;战争的攻势与守势;铁与血;胜利或死亡;被俘的我军英雄。
撒格那尔上尉检查过这些以后,就问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打心头高兴地说,每个标题都代表他预备写的一本书。有多少标题,就有多少本书。
“假使我在前线阵亡的话,长官,”他说,“我总想身后留下点回忆录之类的遗作。”
撒格那尔上尉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领到窗户跟前。
“看看你还有些什么别的。我对你这些事儿非常感到兴趣,”他带点讥讽地说。“你藏在军便服里面的那个笔记本写的是什么呀?”
“没什么,”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答说,脸上羞怯得像个姑娘。“长官您自己看吧。”
笔记本上贴着一个纸条,写着:
奥匈军队所打的伟大而著名的诸战役总论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根据战史
资料编纂而成,并加评注。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著。
总论写得十分简单。
它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诺尔陵金战役写起,然后到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战役,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尔笛拉战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阿斯波恩战役,一八一三年的莱比锡战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亚战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特劳特诺战役,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塞拉耶弗的攻占。所有这些战役的图解画得都一模一样。每场战役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都在一边用实线画一些长方形表示奥匈军队,然后又用虚线画一些长方形表示敌军。双方都各分左右和中间三翼,后面都有后备军。图解上来回画着箭头。诺尔陵金战役跟塞拉耶弗的攻占一样,就像一场足球比赛开始以前比赛员的部署,箭头表示双方该朝哪边踢球。
撒格那尔上尉带着笑容继续翻看着笔记本,看到他评论普鲁士跟奥地利打的特劳特诺战役的一段话时,就停了一下。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写道:
特劳特诺战役根本不应该打,因为地势多山,强大的普鲁士纵队居高临下,威胁我方,对我师左翼采取包围形势,从而使马阻切里将军无法展开军力。
“那么照你说来,”撒格那尔上尉带着笑容说,一面把笔记本还给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只有特劳特诺是个平原,特劳特诺战役才打得。嗬,真不错,你这么快就把自己升作‘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啦。照你这晋升的速度,咱们到不了布达佩斯你就会成为一位陆军大元帅了。可是,天哪,你连个军官还没当上哪。你是个候补军官。正像一个下士没资格自称作上士一样,你也没资格自称作军官。”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看到话已经说完了,就敬了礼,红着脸穿过车厢,走到车厢那端的走廊。他进了厕所,就轻声地呜咽起来。后来他擦干了眼泪,阔步走到走廊,自言自语着:一定要坚强,十分坚强。但是他头痛起来,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走到自己那个角落,躺了下来。后来,旗手普里施奈尔来让他就瓶子呷了口白兰地酒,他大吃一惊,发现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埋头看着乌尔都·克拉弗特的著作:《自修教程:如何为德皇而死!》
军队到达布达佩斯之前,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醉得把身子从车窗探出去,不断地朝着荒凉的野景嚷道:
“往前挪动呀;看在上帝的面上,往前挪动挪动吧!”
后来奉撒格那尔上尉的命令,传令兵马吐士支和巴兹尔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放到一张座位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躺在那里,梦见自己得到了铁十字章⑼和勋级线⑽;梦见捷报里提到他的战绩;又梦见自己是个少校,正出发去检阅一旅人。他奇怪怎么带领一旅人,却依然只是个少校。他疑心自己本应当是个少将,可是在邮递中间,把个“将⑾字换掉了。后来他又坐上了一辆汽车,汽车爆炸了,因而他到了天堂的大门。进门的口号是“上帝和德皇”。
他被引到上帝跟前,结果上帝不是别人,正是撒格那尔上尉。上尉责备他冒充少将,然后他又陷进一个新的梦境。在奥地利继位战争⑿中他正在林兹⒀防守。战场上是一片碉堡和木栅,卢卡施中尉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脚前。卢卡施中尉正跟他说着些很感伤又很恭维的话。这时,他觉得自己中了一颗子弹,于是身子就不在马背上了。穿过太空,他跌倒在车厢的地板上。
巴兹尔和马吐士支把他抬起来,又放回座位上。然后,马吐士支到撒格那尔上尉那里报告说,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出了怪事儿啦。
“我不认为是白兰地酒搞的,”他说。“更可能是得了霍乱。他在所有的火车站上都喝了水。我看见他在马左尼……”
“霍乱不会这么快就闹起来。去请大夫来给他瞧瞧吧。”
属这一营的大夫叫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大夫检查完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来以后,他噗哧一声笑了。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你对勋级的想望使你身体小小出了点岔子。你得的不是霍乱,也不是痢疾。吃了三十块奶油鸡蛋卷,白兰地又喝得过了量——唉,正像我说的,身体小小出了点岔子。”
“这么一说没什么要紧吧?”撒格那尔上尉问道。“可还是一样。万一消息传了出去……”
“我给他治了一治,”维尔弗尔大夫接着说。“剩下的交给营长去办吧。我要送他到医疗所去。我给他写个诊断书,证明他得了痢疾。恶性痢疾。必须隔离。必须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送到消毒间去。”
撒格那尔上尉朝他的朋友卢卡施中尉转过来,打着十足的官腔说:
“你们连里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得了痢疾,叫他留在布达佩斯治疗吧。”
于是,勇往直前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这样被送到新布达的军人传染病医院去了。
在大战的漩涡里,他把裤子丢掉了。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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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拼起来读作“ang”,就是英文的介词“在”字。
⑵拼起来发音如“bo”,根本不是个字。
⑶匈牙利城市,在布达佩斯西北。
⑷这人的姓名,近似本书作者。同时,哈谢克曾当过《动物世界》的编辑。
⑸指希伯来文从有往左读。
⑹拉丁文,意思是:“精诚团结”。
⑺当时英国的外交大臣。
⑻出卖耶稣的叛徒。
⑼当时普鲁士的一种勋章。
⑽一种表示功勋的缎带,普遍镶在军服的左上方。
⑾少校是Major,少将是Major-general,英译本作:把后一字丢了。
⑿一七四○~一七四八年间,为了承认奥国女皇玛丽·德莉撒的问题,西欧主要几个国家都卷进去的一场战争。
⒀奥地利一城市,临多瑙河。
⒁暗指他闹腹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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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布达佩斯
在布达佩斯的火车站上,马吐士支把旅长拍来的电报交给撒格那尔上尉,上面写着:“迅速结束炊饭,向苏考尔进发。”接着又写道:“将辎重兵派往东部。停止侦察工作。第十三先遣队在布戈河上架桥。其他详见报端。”
撒格那尔上尉立刻就到铁路运输总办事处去。接见他的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少校,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你们这位旅长又在玩起他那套高明的把戏啦。”说着,他兴高采烈地咯咯笑起来。
“这种瞎扯蛋的电报我还是得送来,因为师部还没通知我们说,他的电报一律扣留。昨天第七十五联队的第十四先遣队打这儿路过。营长接到一份电报,要他额外发给每名士兵六个克郎,作为波里兹米索⑴的奖励金,同时说六个克郎中间,两个要存在这儿的办公室,拿来认购战争公债。我从可靠的方面听说,你们的旅长中风了。”
“长官,照联队的命令,”撒格那尔上尉对那位管铁路运输的军官说,“我们应当向戈德洛进发。每个士兵在这里应当领五两瑞士干酪。上一站他们应当领五两匈牙利香肠,但是他们什么也没领到。”
“我估计在这里也领不到,”少校回答说,依然柔和地笑着。“我没听说有这样的命令,至少没听说捷克联队应当领这些。”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是有所指的。“无论如何,这不关我的事。你最好找给养勤务去。”
“长官,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你们前面有一列车,是载着重炮往加里西亚开的。一个钟头之内我们就把它打发走了。第三道铁轨上有一列医疗车。重炮车开出去以后二十五分钟,它就开走了。第十二道铁轨上是一列弹药车。那要在医疗车开走以后十分钟开。弹药车开走后二十分钟就该你们这列车开了。”
“自然,这只是说如果没有改变的话,”他补充说,依然眯眯笑着,使撒格那尔上尉十分腻烦。
“长官,对不起,”撒格那尔上尉随后问道。“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不晓得捷克联队每人发五两瑞士干酪的命令吗?”
“关于那个,有个特殊规定,”布达佩斯那位管铁路运输的军官回答,脸上依然笑着。
“大概我这是自我钉子碰,”撒格那尔上尉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想道。“我干么没叫卢卡施中尉把所有的排长召集起来,跟他们一道去给养勤务那里替每个人领五两瑞士干酪呢?”
第十一连连长卢卡施中尉还没来得及执行撒格那尔上尉关于每个人发五两瑞士干酪的命令,开车的信号就打出了,士兵什么配给也没领便回到车上。本来每人应领的是五两瑞士干酪,如今改为每人一盒火柴和一张带图的明信片——是奥地利战尸埋葬委员会发的。本来每人应领的是五两瑞士干酪,如今他们得到的是一幅西部加里西亚军人公墓的图片,上面是一座追悼一些民团阵亡人员的纪念碑,雕塑者是自愿参军的上士舒兹——舒兹是个雕塑家,他躲着不上前线,终于如愿以偿了。
参谋车的左近人声嘈杂,热闹得很。先遣队的军官们围着撒格那尔上尉,他正兴奋地向军官们解释着什么。他刚从铁路运输管理处回来,在那儿接到旅部一份十分机密(并且毫不虚假)的电报,电文里的消息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同时,关于如何应付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奥地利发生的新局势,它也有所指示。
旅部来的电报说,意大利对奥匈帝国宣了战。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刚由旅部来的电报,就吩咐放警报。
先遣队全体集合以后,士兵就都在广场上排起队来。撒格那尔上尉用异乎寻常的庄重声调,宣读了刚由旅部发来的电文:
意大利国王本是我帝国的盟友。由于他奸诈贪婪,无与伦比,竟把应遵守的友好协定忘个干净。战事爆发以来,毫无信义的意大利国王一直在玩着双重把戏,暗地与敌方谈判,直至五月二十二至二十三日向我宣战时,这种阴谋达到极点。我方最高统帅深信,向来光明磊落、坚定不移的我军官兵,对一个背信弃义的盟国卑污的阴谋,必能给他一个重大打击,使奸人明白以狡猾卑鄙之心发动了这场战争,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坚决相信上帝必保佑我们,使圣·路西亚、维森查、诺瓦拉、克斯吐查等地的征服者,⑵不久将重新出现在意大利的平原上大显身手。我们渴望征服他们,我们必须征服他们,我们一定能征服他们!
宣读完了,士兵照例欢呼了三声,然后就都赶回火车上去,心里觉得怪迷茫的。本来每人应发的五两瑞士干酪没有发,如今反倒偷天换日地把一场对意大利的战争压到他们头上了。
帅克跟给养军士万尼克、电话员楚东斯基、巴伦和炊事员尤拉达同坐在一辆敞车里,他们开始了一场关于意大利参战的有趣的谈话。
“得,咱们又搭上一场战争,”帅克说道,“咱们又添了一个敌人,添了一道前线,咱们用起弹药来可得省着点儿啦。”
“我唯一担心的是,”巴伦十分关心地说,“意大利这档子事一定会减少咱们的配给。”
给养军士万尼克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沉重地说道:
“那一定会的,因为这么一来,打赢这场战争又得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咱们眼前需要的,”帅克说,“就是再来个像雷迪兹基那样的家伙。他对那一带很熟悉,也懂得怎么样冷不防把意大利人逮住,该用炮轰哪块儿,从哪边开炮。打进一个地方不难,谁都能办得到。可是能不能再打出来,那就看一个人的战术高明不高明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暗地里对意大利特别关心。他在老家开的那间药店里兼卖柠檬水,都是用烂柠檬做的。他总是从意大利买到最贱而且最烂的柠檬。现在这么一来,他的药店就再也买不到意大利的柠檬了。没疑问,跟意大利一打仗,一定会产生许多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不便的。
参谋车里大家在谈着意大利参战后造成的一些最近的形势。那位战略大家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如今不在场,如果不是第三连的杜布中尉在一定的程度上替代了他,他们的谈话一定会枯燥无味的。
杜布中尉就一本正经地用塾师的口吻开始发表他的高见:
“一般说来,意大利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毫不足奇。三个月以前我就算定会发生的。没有疑问,近几年来意大利因为跟土耳其打仗打赢了,所以变得目中无人。不但这样,它也过分信赖它的舰队,过分信赖亚得里亚海沿岸和南提罗尔省人民的情绪了⑶。战前,我时常对我们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说,咱们政府不应该小视南方的民族统一运动。他很同意我的意见,因为凡是有远见而且关心帝国安危的人,势必早已看出。如果我们过于姑息那些分子,就会有怎样的下场。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两年以前,在跟我们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谈话的时候,我曾说意大利只不过又在等机会反过头来打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这样干啦!”他大声咆哮着,真像别的人都在跟他辩论,虽然所有的正式军官听着他的讲演,都希望这位多话的先生快点完蛋。
“老实说,”他把声音放轻些,接着说,“在绝大部分情形下,人们容易忘记咱们跟意大利过去的关系。今天旅部命令里提到的一八四八和一八六六年⑷,那是咱们军队光荣、胜利的日子。但是我总是尽自己的责任。在学年完结以前,差不多就是刚一开仗的时候,我给我的学生出作文题目:‘我国英雄在意大利,从维森查到克斯吐查,或……’”
这个东拉西扯的杜布中尉还庄重地补充说:
“‘……鲜血与生命献给哈布斯堡王朝,献给统一的、伟大无比的奥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