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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百话--施蛰存

_23 施蛰存(当代)
  六言律诗作者甚少,绝句则愈作愈好,宋代诗人如康伯可、王安石、秦观、参寥子等,都有很好的六言诗。现在选录张继一首,以结束唐人六言绝句。
  奉寄皇甫补阕
  京口情人别久,扬州估客来疏。
  潮至浔阳回去,相思无处通书。
  六言诗从古代乐府歌曲中解放出来,成为不合乐的诗的形式,为时不久,又被唐代新流行的歌曲吸收进去。与刘长卿、窦弘馀同时的韦应物有一首《三台》、一首《古调笑》,都是六言句的曲词。
  三台
  冰泮寒塘水绿,雨馀百草皆生。
  朝来衡门无事,晚下高斋有情。
  古调笑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
  愁人起望相思,塞北江南别离。
  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王建有《宫中三台词》二首、《江南三台词》四首。《三台》是当时新行的小曲,故后世称为《三台令》,认为是一个词调名。今选录《江南三台词》二首:
  扬州桥边小妇,长干城里商人。
  三年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
  青草湖边草色,飞猿岭上猿声。
  万里三湘客到,有风有雨人行。
  王建也有《调笑》一首,即韦应物的《古调笑》,大约这是一个古代传下来的曲子,故韦应物加“古”字。后世称《调笑令》。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
  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絃。
  絃管,絃管,春草昭阳路断。
  戴叔伦有一首《转应曲》,就是《调笑》: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茄一声愁绝。
  这是一首边塞词,在唐诗中亦为仅见之作。韦、王、戴三家所作,句式,韵法都相同,已成定格,故后世划入词调,名《调笑令》,或《转应曲》,但南唐词人冯延巳有三首《三台令》,却就是《调笑令》。由此可知,《转应曲》或《调笑令》,就是《三台》的变体。以六言四句为本体,加了四个二言短句。今选抄冯延巳一首:
  南浦,南浦,翠鬟离人何处。
  当时携手高楼,依旧楼前水流。
  流水,流水,中有伤心双泪。
  六言句不但用入了唐五代的曲子词,也用入了北曲小令。请读一支元人张小山的《晚步》,调名《天净沙》:
  吟诗人老天涯,闭门春在谁家。
  破帽深衣瘦马,
  晚来堪画:小桥风雪梅花。
  以上叙述了六言诗的起源与流变。另外,还有一首顾况的《渔父引》,六言三句,尤其是中唐六言诗的新体。但此诗不见于顾况诗集,而见于宋人记录。黄山谷、徐师川都很爱此诗,全文借用来作为《浣溪纱》的上片。因为无法证明此诗确是顾况所作,更无从知道这三句是否全篇,题目是否原有,故只能作为附录,以备参考。
  渔父引
  新妇矶边月明,
  女儿浦口潮平;
  沙头鹭宿鱼惊。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97.联句诗
  汉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五年)春,起造了一座柏梁台。此台用香柏为梁,故名柏梁。元封三年(公元前一O八年),在柏梁台上开宴,规定二千石以上的官,能作七言诗者,可以坐于上席。于是皇帝首先作了一句七言诗,亲王、大将军、丞相等按官位高低每人接下去作一句,都用皇帝所作第一句的韵脚。从此文学史上出现了第一首连句体的《柏梁诗》。“柏梁诗”既是诗题,又是诗体名词。后世的一切联句诗都可以称为“柏梁诗”或称“柏梁体”①。太初元年(公元前一O三年)十一月,柏梁台被大火烧毁。“柏梁诗”遂成为此台唯一的纪念文献。
  柏梁诗
  日月星辰和四时(帝)
  骖驾驷马从梁来(梁孝王)
  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司马)
  总领天下诚难治(丞相石庆)
  和抚四夷不易哉(大将军卫青)
  刀笔之吏臣执之(御史大夫倪宽)
  撞钟伐鼓声中诗(太常周建德)
  宗室广大日益滋(宗正刘安国)
  周围交戟禁不时(卫尉卿路博德)
  总领从宗柏梁台(光禄勋徐自为)
  平理清谳决嫌疑(廷尉杜周)
  修饰舆马待驾来(太仆公孙贺)
  郡国吏功差次之(大鸿胪壶充国)
  乘舆御物主治之(少府王温舒)
  陈粟万石扬以箕(大司农张成)
  擞道官下随讨治(执金吾中尉豹)
  三辅盗贼天下危(左冯翊盛宣)
  盗阻南山为民灾(右扶风李成信)
  外家公主不可治(刺兆尹)
  椒房率更领其材(詹事东掌)
  蛮夷朝贺常会期(典属国)
  柱枅樽栌相支持(大匠)
  枇杷桔栗桃李梅(大官令)
  走狗逐兔张罘罳(上林令)
  齧妃女唇甘如饴(郭舍人)
  迫窘诘屈几穷哉(东方朔)
  从梁王以下二十二人都是文武官员,每人作诗一句,讲他自己的职责。例如太常卿是礼乐官,他管的是“撞钟伐鼓”。宗正卿是主管皇族的,所以他知道“宗室广大”,贵族愈多。京兆尹是首都市长,他最怕“外家”和“公主”,他管不了。大官令是管理果树园的,他不会做诗,只会凄合果名七字。上林令是管理上林苑的,而上林苑是皇帝的猎场,“走狗逐兔”是他的本职。最后还有二人:郭舍人是武帝的管家,东方朔是文学侍从,此二人都以滑稽著名。故以诙谐的诗句结束。郭舍人说:我咬宫女的嘴唇,甜得象饴糖一样。东方朔说:我做不出七言诗,窘得简直没有办法了。
  这里有许多官名,如大鸿胪、大司农、执金吾、京兆尹等,都是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O四年)所设置,元封三年还没有这些官职。梁孝王名武,是汉文帝的儿子,元封三年以前早已去世,怎么还能“从梁来”。这些都是疑点,因此有人以为是伪作,但此诗见于《三秦记》,即使是后人伪作,时代也相当早,它仍然可以说是最早的联句诗。
  晋武帝司马炎的时候,有一个贾充,历官尚书令、司空、太尉。他娶李丰的女儿为妻。李丰得罪被杀,他的女儿也判处流徒。贾充便再娶郭配的女儿。后来李女得赦回来,皇帝允许贾充兼有二妻,称为左、右夫人。可是郭夫人不许李夫人同居,贾充只得为李夫人另建住宅而不与郭夫人往来。李夫人名琬字淑文,郭夫人名槐,字玉簧。李夫人有文才,贾充去看她,二人联句成诗一首。这是比较可信的一首最早的联句诗。
  与妻李夫人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恐但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亦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这是一首对话体的诗。每人二句,用同样的韵脚。贾充问:谁在屋子里叹气?李夫人说:我叹气是为了怕夫妻的情义有所缺损。贾说:夫妻情同胶漆,我的心终不改变。李说:这很难说,日月也有离合。贾充说:不用担忧,我们二人是彼此知心的。李说:只要你说话算数,我就与你一起过活。
  此后,联句诗绵延不绝。齐代诗人谢眺似乎很高兴和朋友联句,他的诗集中还有七篇连句诗:其中《阻雪连句遥赠和》一篇,是和江革、王融、王僧孺、谢昊、刘绘、沈约共七人的连句,每人作五言四句,谢朓首唱。这首联句诗不是七人在一起时同作的,是用通信方法互相赠和的,故题目说明是“遥赠和”。这又是联句诗的创格。
  梁元帝萧绎有《宴清言殿作柏梁体》,是摹仿汉武帝与群臣联句,每人各作七言一句,叙述本人的职责。可惜全诗已亡佚,仅存三句。
  梁武帝萧衍有《清暑殿效柏梁体》一首,也是与群臣联句,每人作七言一句,各人讲他的本职。
  梁简文帝萧纲有《曲水联句》,是他为皇太子时与朝臣王台卿、庾肩吾等人的联句,每人作五言四句,赋咏曲水。太子作结句。
  梁诗人何逊也喜欢联句。他的诗集中有联句诗十六首,都是每人作五言四句,有《拟古联句》、《相送联句》、《至大雷联句》、《折花联句》等,题材有所扩大了。但象《送褚都曹联句》一首,全文止有四句,句下都不注明作者,显然是只保存了他自己所作四句,而没有保存其他作者的诗句。
  齐梁以后,联句之风冷落了一时。到唐初,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三年(公元六二九年),大破突厥后,宴请突利可汗于两仪殿,也效法汉武帝与群臣联句为柏梁体。《全唐诗》中收此诗,联句者为淮安王、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王禺】,太宗首唱七言一句。其后,高宗李治有《咸亨殿宴近臣诸亲柏梁体》一首,仅存高宗首唱“屏欲除奢政返淳”一句。中宗李显景龙四年(公元七一O年)正月五日在蓬莱宫大明殿看吐蕃人骑马之戏,也和群臣作了一首柏梁体联句诗。这首诗共十四句,中宗首唱之外,参加联句者十三人。皇后、公主、昭容作六句,都是女诗人。最后由吐蕃舍人明悉猎作结句,这又是联句诗的新样。以后几朝皇帝,不见有与群臣联句的记载,但中宗李昂与柳公权的联句却又是唐史上著名的事。
  由于开国以后三朝皇帝的提倡,联句诗在唐代繁盛起来。《全唐诗》第二十九卷所收全是联句诗。从李白、杜甫起,有颜真卿、顾况、皎然、白居易、刘禹锡、韩愈、孟郊、段成式,直到皮日休、陆龟蒙,从开元、天宝至唐末,联句的风气没有中止过,可知联句诗特盛于唐代。
  唐代的联句诗,有二人联句或数人联句。有每人作二句或四句的。有五言的,有七言的,也有三言的。但都是数人合作一诗,共赋一事一物,而没有对话体。象贾充和李夫人的对话体联句诗,文学史上恐怕仅此一首。
  李白有《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是李白、高霁、韦权舆三人联句。李白先作二句,高霁续作二句,韦权舆再续二句,最后李白又作结尾二句。颜真卿有《登岘山观李左相石尊联句》,参加者有皎然、陆羽等二十八人。颜真卿作五言二句为首唱。接下去每人续作二句,成为一首五言五十六韵排律,这是作者最多的一首联句。
  李益有《天津桥南山中联句》一首,参加者为韦执中、诸葛觉、贾岛,主客共四人,每人作五言一句,合成绝句一首。这是最简单的联句诗。诗云:
  野坐兮苔席,(李)山行绕菊丛。(韦)
  云衣惹不破,(诸葛)秋色望来空。(贾)
  李绛、崔群、白居易、刘禹锡四人的《杏园联句》是每人作二句的七言律诗:
  杏园千树欲随风,一醉同人此暂同。(群上司空)
  老态忽忘丝管里,衰颜宜解酒杯中。(绛上白二十二)
  曲江日暮残红在,翰苑年深旧事空。(居易上主客)
  二十四年流落者,故人相引到花丛。(禹锡)
  这首诗是崔群首唱。他先作两个起句。“上司空”是指定要谁接下去。司空是李绛的官名。于是李绛续作一联。指定要白二十二接下去。二十二是白居易的行次。白居易作了颈联,指定主客郎中刘禹锡作结句。这个办法,就是现代赌酒、赛球的“点将”。
  白居易与刘禹锡,韩愈与孟郊,皮日休与陆龟蒙,是作联句诗最多的搭档。他们的联句多数是每人作五言四句。首唱者作起句二句,可以是散句,也可以是对句。接下去再作一联对句。第二人接下去作对句二联。如是轮番各作二联,到最后才以二个散句结束。这样的联句,可以成为五十韵、一百韵的长篇排律。
  韩愈与孟郊的《城南联句》是一首著名的五言联句。它创始了一种新的联句法。韩愈先作第一句。孟郊作第二、三句。接下去韩愈作第四、五句。如此轮番写下去,最后韩愈以一句结尾,全诗长到一百五十四韵,三百零八字。这种联句方法,名为跨句联法。过去都是每人作二句或四句,概念是完整的,对偶也是由各人自己结构。现在韩愈改为从第二句联起,就必须先对上句,然后作第二联的上句,留给对方去找下句。这样就避免了一人自作对联。在思想内容方面,要先补足对方出句的诗意,然后自己提出半个概念,让对方去补足。这样的联句,就比较难做了。自从韩愈创造这个联句形式后,唐诗中止有陆龟蒙、皮日休、嵩起三人的《报恩南池联句》用过这个联法。宋代以后,联句作者很多,一般都是用跨句联法作五、七言律诗。每人作二句或四句的联句方法不用了。作长篇排律的也极少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①连句,齐梁以后称为联句。柏梁体是连句诗的名称。《沧浪诗话》以每句用韵的诗为柏梁体,非也。
98.唐人诗论鸟瞰
  本文目的在将唐人关于诗的评论研究作一个鸟瞰。其实,我在讲诗的时候,已随时接触到这一方面的情况,本文只是再综合一次而已。诗论、文论,都属于文学批评,是文艺学的一个专题。关于唐代诗论,已有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方孝岳诸家的专门研究成果,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讲得都很详尽,读者可以参阅。我也没有能力讲得更多,更好些。此外,陆佩如的《中国诗史》,也讲到过唐人诗论,读者亦可与各本《中国文学批评史》参详。因此,本文只是把唐人诗论作一个简单的提纲,所以名之曰鸟瞰①。
  文学批评,产生于文学繁荣的时代。繁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现象。唐诗在继承齐、梁、陈、隋及北朝的基础上,逐渐繁荣,逐渐形成了本时代的文化特征。王、杨、卢、骆以后,诗风大盛,作为唐诗第一个特征的律诗,在声律、体制等各方面都成熟了。从初唐到中唐前期,诗人们所要研究的,主要是格诗的“格”和律诗的“律”。我们合称为“格律”。汉魏以来传统的五言古体诗,唐人称为格诗。格诗要讲究“风骨”。这个名词,到晚唐时,皮日休、陆龟蒙写作“风格”。可知,风格就是风骨。后世文论家没有注意这一字之变,往往把风格与风骨认为是不同的概念,因此就讲不清楚。律诗的“律”,是指音律而言,不是“法律”、“规律”的“律”。所以唐人论律诗,都注意于词句的音乐性。
  初唐时期的诗论,较多的是关于律的研究。齐梁诗人沈约首创的四声八病说,在这个时期被重视而采用了。四声是平、上、去、入。在两句诗中,要使字声和谐,就创造并确定了调声的方法。就是所谓“平仄粘缀”。八病是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都是上下二句之间的声病。例如平头是指上下二句第一字和第二字都同声。如“芳时淑气清,提壶台上倾”一联中,芳、提,都是平声;时、壶,也都是平声。读起来就不美听了。这叫做犯了平头之病。“避忌声病”,也是当时诗人所十分注意的。
  律诗要用对偶句。如何作对,也是初唐人最关心的。上官仪首先归纳出六种对法:(一)正名对(即的名对。如以“天地”对“日月”)。(二)同类对(如以“秋雨”对“春风”)。(三)连珠对(如以“微微”对“漠漠”。又名叠字对,重言对)。(四)双声对(如以“槐黄”对“柳绿”。用双声字)。(五)叠韵对(如以“旁皇”对“尚羊”。用叠韵字)。(六)双拟对(如以“花明柳暗”对“月白风清”)。此后就有人接着研究对法。元兢作《髓脑》,提出六种对法。崔氏提出三种对法,皎然提出八种对法。
  有一个日本和尚弘法大师,在贞元年间来中国求佛法。他也关心中国诗学。抄集了不少中国诗学资料,回国后编成一书,名曰《文镜秘府论》,以供日本诗家借鉴。我国初、盛唐时期有许多研究诗格的著作,例如元兢的《髓脑》,王昌龄的《诗格》,至今均已亡失,幸亏《文镜秘府论》中还保存了一部分。《文镜秘府论》的内容,即以研究声病为主,据此书的记录,八病已扩大到“二十八种病”,对法已增添到“二十九种对”。根据此书所反映的情况,可知唐代初期的诗论,集中于研究律诗的声病及对偶。
  关于诗的风骨与作用,未见有专书论述。但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慨叹于“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李白作《古风》诗,也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杜甫作《戏为六绝句》,以表示他的诗学观点。他以为作诗应“方驾屈宋”,不应作“齐梁后尘”。这些论调,虽然仅见于片言只语,都分明看得出他们在诗的辞藻及思想内容两方面,都主张恢复到魏晋以上,直到《诗经》、《楚辞》。
  元结编《箧中集》,就是针对当时诗家只讲究声病而不注意诗的内容及作用的。他在序文中说:“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汙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他虽然批评近世诗人的“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但并不否定这种诗。他以为这种“会谐丝竹”的诗,只能用于私室宴会,让歌儿舞女去讴唱,以供嬉乐,而正宗的诗,则必须风骨雅正,为“方直之士”、“大雅君子”所“听而诵之”。这个观点,就为后来白居易把诗分为讽谕、闲适、感伤三类的根据。
  贞元、元和、长庆这一段时期,经梁肃,柳冕、权德舆、独孤及而至于韩愈,古文运动的文艺理论在唐代文学的发展上起了很大的作用。有许多思想观点,从初唐以来已有人分别提到,但到韩愈才构成一个完整的理论系统。他在捍卫儒道的基本思想上,对文学的社会作用与创作方法,提出了明确的口号。他主张“文以载道”,就是说文学作品要有思想性。一般诗人都以诗的功能为“缘情体物”,即歌咏事物,以抒发性情。“载道”就是对“缘情”的否定。他主张为文要“能自树立,不因循”。又主张为文要“务去陈言”,“词必己出”。都是提倡文学的创造性,反对摹仿古人,反对袭用陈言滥调。这些话都是针对当对文风的弊病而说的。
  白居易对诗的观点,更为积极。他在给元稹的一封长信中痛快淋漓地讲了诗的意义和作用。他主张诗要为政治服务。在上的统治阶级应当“以诗补察时政”,在下的诗人应当“以歌泄导人情”。诗必须通过比兴手法寓有讽刺时政的作用。所谓“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否则,但有美丽的佳句,而不起讽谕作用,无益于治道,那就只是“嘲风雪,弄花草”的无聊作品而已。他说自己在年轻时,做过许多诗,朋友都以为好。其实还没有认识到作家的任务,年长做官以后,与人谈话,常常关心时事;读书史时,多研求政治得失。于是,才知道文章应当为时代而作,诗歌应当为时事而作。这些话,就是说文学创作必须能够反映时代和社会。白居易的诗论,已接近了近代西洋文学中现实主义的理论,但另一方面,也还是继承并发扬了“六义”的传统诗教。
  从韩愈到白居易的诗论,虽然如洪钟震雷,惊动当代。但在同时代诗人的实践中,可以说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温飞卿、李商隐反而把绮辞丽句推上了高峰。贾岛、姚合,仍然依靠风云花草,才能成诗。这时的诗家,已不必再研求四声的粘缀和八病的避忌,他们所注意的是搜集许多可以摹仿、抄袭学习的佳句。编成一本摘句图,作为自己的“枕中秘”。例如齐已有《玄机分别要览》一卷,摭录古人诗联,以风、赋、比、兴、雅、颂为分类法。姚合有《诗例》一卷,亦是摘取古人诗联,叙其措意,各有体要。李洞有《诗句图》一卷,取贾岛警句五十联及其他唐人警句五十联。郑谷有《国风正诀》一卷,亦是摭取诸家诗联,分为六门,注明其比兴意义。这些书现在都不传了。现在只存皎然的《诗式》五卷,张为的《诗人主客图》一卷。这两种书,仍是以摘选佳句为主。总之,从中唐后期至唐末,诗学研究都集中在律诗的句法。
  司空图的《诗品》一卷,是唐代诗论中突出的著作。他用二十四首四言诗描写二十四种诗的境界,或说风格,例如他描写“典雅”的诗境云: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诗写得很好。但要从这样一首诗中体会典雅的诗境,至多也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诗铭,我以为不能算是文学批评。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①“岛瞰”是个外来语,中国原来没有。它是bird—eyeview的译语。如鸟飞空中,俯瞰大地,虽见全形,实在只是一个轮廓。
99.唐诗绝句杂说
  本文曾在一九八一年《语文学习》发表过。当时应编者之请,为唐诗绝句写一篇专文,谈谈绝句的起源和发展。我曾计划就历代各种文学形式有系统地各写一文,从文学形式的角度探索其承先启后的情况。这个计划被教学工作与患病阻止了,迄未实现。现在只有这一篇,附在本书,聊以充数。原来不在本书的计划中。
  一九八五年五月附记
  (一)什么叫绝句?
  绝句是以四句为一首的诗,每句五言或七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没有人会发问。现在要问的是:这种体式的诗,为什么名叫“绝句”?这个“绝”字是什么意思?
  光是一句诗,不论是五言或七言,不可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概念。例如《古诗十九首》第一首第一句“行行重行行”,第二首第一句“青青河畔草”,我们读了之后,得到什么概念呢?“走啊走啊”,走到那里去?“河边的青草”,又怎么样呢?我们必须读下去,读到第四句,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概念: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诗一共十六句,四句为一节,表达一个概念,或说一个思想段落。这样的四句诗,在南北朝时代的文艺理论上,就称为“一绝”。绝就是断绝的意思。晋宋以后的诗,差不多都是四句为一绝。不管多少长的诗,语言、音节、思想内容,都需要连续四句,才可以停顿下来。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首诗前段六句,后段四句,可见是汉魏时代的诗,四句一绝,还没有成为规格。如果齐梁时代的诗人做这首诗,他们肯定会删掉两句,或再加两句。
  四句一绝,这个观念是自然形成的,从《诗经》以来,绝大多数诗都是以四句为一个段落。但它成为诗的规格,并给以“绝”的名称,则为齐梁以后的事。陈代徐陵编《玉台新咏》,收了汉代的四首五言四句诗,给它们加了一个题目“古绝句”,又收了吴均的四首五言四句诗,题目是“新绝句”。这里反映出“绝句”这个名词是当时新产生的。既然把四首原来没有题目的汉诗称为“古绝句”,就不能不把同时代人吴均的四首称为“新绝句”了。新、古二字是作品时代的区别,不是诗体的区别。这种诗体,只叫做“绝句”。但是,作《玉台新咏考异》的纪容舒却把“新绝句”改为“杂绝句”,又加了说明:“体仍旧格,不应云新。当由字形相近而误。”他以为吴均这四首绝句还是和汉代的四首同一体格,不是唐代近体诗中的绝句,所以不能说是新绝句,因此就大笔一挥,改作“杂绝句”。理由是“新”字与“杂”字“形近而误”。这是一种荒谬的校勘学,“新”字和“杂”字的字形决不相近,他的理由实在非常武断。
  在北周庾信的诗集里,有两个诗题《和侃法师三绝》、《听歌一绝》,都是五言四句诗。庾信和徐陵是同时人,不过一在北朝,一在南朝,可见绝句在南北朝都已定名、定型,而且可以简称为“三绝”、“一绝”了。
  《诗经》里的诗,大多数是四言四句,古人称为“一章”,实际上也是“一绝”。汉魏五言诗,以四句为全篇的很少,故没有必要把四句的诗定一个诗体名词。但在较长的诗篇里,四句一绝的创作方法已自然形成。到晋宋以后,由于民间歌谣的影响,诗人喜欢模仿四句的民歌,就大量出现了五言四句的小诗,这时候,才有需要给这一类型的诗定一个名叫做“绝句”。
  宋元时代,通行把“绝句”称为“截句”。他们以为“绝句”是从律诗中截取一半。他们似乎不知道“绝句”的产生早于“律诗”。如果说绝句是半首律诗,就应该先有八句的律诗了。这个观点,是违反诗体发展史的现实的。
  (二)古绝句与近体绝句
  徐陵所谓古绝句,是指汉魏五言四句的诗。它们有押平声韵的,也有押仄声韵的。有第一句起韵的,也有第二句才起韵的。但是它们不讲究声调,也不谐平仄。吴均、庾信的绝句,出现了对句,也偶尔有平仄黏合的,不过还没有全篇平仄和谐的。除开吴歌西曲这些民间绝句以外,庾信似乎是文人中写绝句最多的。他的诗集第六卷,全是绝句,而且卷尾有三首七言绝句。
  初唐后期,诗句的平仄和谐成为诗的声律。四声八病的理论,愈来愈被重视,五言古诗,七言歌行,各自发展成为五言律诗、七言律诗。齐梁时期的绝句也趋于服从声律,讲究平仄和谐,于是形成了唐代的绝句。唐代人把新规格的绝句和五、七言律诗都称为近体诗,而把传统的一切五、七言诗称为古体诗,或者干脆称为古诗。《玉台新咏》里的“古绝句”、“新绝句”,在唐代人看来,一律都是古体。
  于是我们要改变一个概念:古体和近体是诗体的区别,而不是作品时代的区别。因为唐代诗人既做近体绝句,也还做古体绝句。
  庾信的一卷绝句,最可以看出从古绝句发展到近体绝句的情况。我们不妨举几个例子:
  协律新教罢,河阳始学归。
  但令闻一曲,馀声三日飞。
  ——听歌一绝
  这首诗第一、二句是对偶句,但对得还不工整。从词性看,“协律”是职官名,“河阳”是地名;“协”与“河”不成对,“律”与“阳”也不成对。但从全句看来,勉强可以算作对句。从声律看,如果用近体绝句的标准,那么这首诗中有五个字是平仄不合格的。“教”应用平声字,“令”应用平声字,“声三日”应用仄仄平字。因此,这一首还是古体绝句。
  另外有一首:
  刘伶正捉酒,中散欲弹琴。
  但使逢秋菊,何须就竹林。
  ——暮秋野兴
  这首诗的第一、二和三、四句都是合格的对句。平仄黏合,全部符合唐代近体绝句的标准,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首近体绝句。但这样完整的诗,在庾信集中,还是不多。
  杂树本唯金谷苑,诸花旧满洛阳城。
  正是古来歌舞处,今日看时无地行。
  ——代人伤往
  七言四句诗,在齐梁时已出现不少,但庾信这一首最接近唐人绝句。这首诗只有第四句是不合声律的。如果把“日”字改用平声字,“时”字改用仄声字,“无地”改用仄平字,就是一首近体绝句了。至于第三句平仄组合与第二句相反,这种格式在唐人绝句中称为“拗体”,戏称“折腰体”,它可以使整首诗的音调健硬,亦是近体绝句的一格,不算声病。杜甫就很喜欢做这种绝句。
  (三)律诗与绝句
  现在一般人都以为五言或七言八句,中间有两联对偶句,这叫做律诗。五言或七言四句的诗,叫做绝句。于是,绝句就不是律诗。又有人把律诗称为格律诗,于是绝句就好象不讲究格律的了。还有,一般人都以为律诗的“律”字是规律、法律的“律”。现代汉语从古汉语的单音名词发展到双音名词,于是在“律”字上加一个“格”字,成为“格律”。于是“律”字的意义更明确地表示为规律的“律”了。
  以上这些概念,实在都是错误的。这些错误,大约开始于南宋。在唐代诗人和文学批评家的观念里,完全不是这样。
  律是唐代近体诗的特徵。唐人作诗,要求字句的音乐性。周顒、沈约以来的四声八病理论,为唐代诗人所重视,用于实践。四声则分为平仄两类,属于仄声的上去入三声,可以不严格区别,所以四声的理论,实际上仅是平仄的理论。唐代诗人认识到诗句要有音乐性,必须在用字的平仄上很好地配合,于是摸索出经验,凡是两句之中,上一句用平声字的地方,下一句必须用仄声字,尤其是在每句的第二、四、六字,必须使平仄“黏缀”,这样的诗句,才具有音乐性。律诗的“律”,是“音律”,“律吕”的律,不是“规律”的律。我们可以举殷璠在他所编《河岳英灵集》里的一节话:
  昔伶伦造律,盖为文章之本也。是以气因律而生,节假律而明,才得律而清焉。宁预于词场,不可不知音律焉。
  就是这一节,已经可以证明唐代诗人创造“律诗”这个名词,其意义是“合于音律的诗”,也就是“有音乐性的诗”。殷璠的意思是说:诗的声调合于音律,就会产生诗的气势,表明诗的节奏。(这两句是说诗的外形,即语言文学。)一首诗由于平仄黏缀得好,吟咏之时就容易透发作者的才情。(这一句是说诗的音乐性与内容的关系。)
  既然如此,凡是一切要求讲究平仄、避免八病的诗,应该都是律诗。不错,唐代诗人是这样看的:绝句也是律诗。韩愈的诗文集是他的女婿李汉编定的,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和元稹的《元氏长庆集》,都是作者自己编定的。这三部书中的诗主要是按形式分类,总的分为“古诗”和“律诗”两大类。讲究平仄的五七言绝句,都编在“律诗”类中,不讲究平仄的古体绝句都编在“古诗”类中。这就可以证明唐代人以为近体绝句也是律诗。
  南宋人编诗集,常常分为“古诗”、“五律”、“七律”、“绝句“等类,从此就把绝句排除在律诗之外。南宋人讲起近体诗,常常用“律绝”这个语词,绝句与律诗便分家了。唐代没有“律绝”这个语词。唐人只说“古律”,表示传统的古体诗和新兴的律体诗,或说近体诗。
  用“格律诗”这个名词来表示唐代兴起的律诗,适恐怕是现代人开始的错误概念。在唐代人的观念里,格是“格诗”,即讲究风格的诗,也就是古诗;律是“律诗”,即讲究声律的诗,也就是近体诗。高仲武在他编的《中兴间气集》的序文中说明他选诗的标准是“朝野通取,格律兼收”,这是说:不论作者有无官职,不论诗体是古体或近体,凡是好诗都要选入。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分为前后两集,是他两次编集的。前集有“古调诗”九卷,“律诗”八卷,后集有“格诗”四卷,“律诗”十一卷。“古调诗”即“格诗”,都是指古体诗。另外有一卷题作“半格诗”,所收的诗,大体上都是古体,但常有对偶句,或者用平仄黏缀的散句。这些诗似古非古,似律非律,所以名曰“半格诗”。作《唐音审体》的钱良择注释道:“半是齐梁格,半是古诗,故曰半格诗。”又说:“格诗,是齐梁格也。”这个注释是错误的。在唐人观念里,无论汉魏、齐梁,都是古诗,不能把古诗和齐梁诗对立起来。“格”是风格,做近体诗要讲究声律,作古体诗要讲究风格。齐梁诗是一种风格,汉魏诗也是一种风格,不能说“格”是专指齐梁格的。唐人厌薄齐梁诗体的浮靡,要求继承汉魏诗的风格,这是从诗的内容讲的。“风格”这个名词,唐代似乎还没有,他们或称“标格”,或称“风骨”,所谓“建安风骨”,就是指汉魏诗的风格。《文镜秘府论·论文意》云:“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
  以上这些引证,都说明“格律”是两回事,不能把唐代律诗称为“格律诗”。我们如果要一个双音词来称呼唐代的律诗(包括绝句),应该名之为“声律诗”。
  (四)绝句的结构
  从前写文章的人,特别是学习唐宋八家古文的人,都讲究一篇文章的结构,要有“起、承、转、合”。这是从写作实践中归纳出来的创作方法。写文章不完全同于说话。说话可以较为随便,说颠倒了可以随即改口纠正,写成文字形式,就必须先考虑一下合于逻辑的次序。要说明一个观念,应当从什么地方说开头(起),接下去应当怎么说(承),再接下去,应当如何转一个方向,引导到你要说明的观念(转),最后才综合上文,说明你的观念,完成这篇文章的目的任务(合)。这四个写作程序,事实上就是表达一个思维结果的逻辑程序,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有些滥调古文家太拘泥于这四个程序,甚至在八股文兴起以后,它们又成为刻板的公式:第一、二股必须是起,第三、四股必须是承……这样一来,“起承转合”就成为教条,成为规律,使能够自由发挥思想和文字的作者,不得不起来反对了。
  诗和散文虽然文学形式不同,表达思想感情的方法也不同,但其逻辑程序却是相同的。我们在绝句这种诗的形式上,可以特别明显地看到:一般的绝句,往往是起承转合式的结构。由于诗有字数的限制,文字的使用不能不力求精简,“之乎者也”这种语气词固然绝对不用,连动词也可以省掉,主谓语也可以颠倒。因此,四句之间的关系,就不象散文那样明显。但是,如果你仔细玩味,体会,还是可以发现大多数绝句的结构是可以分析出起承转合四个过程的。
  我们先举王昌龄的《出塞》诗为例: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题目是《出塞》,诗人首先就考虑如何表现边塞。他从许多边塞形象中选出了“明月”和“关防”,再用“秦汉”来增加它们的历史意义。从这一句开始(起),一个“塞”字就勾勒出来了。但是,光这一句还不成为一个概念,“秦时明月”和“汉时关”,怎么样呢?诗人接下去写了第二句(承)。这第二句,我们不必讲解,一读就知道他很容易地完成了征人“出塞”的概念。两句诗,还只是说明了一个客观现实:有许多离家万里的军人在塞外作战,不得回家。“出塞”的概念是完整了,但诗人作这首诗的意图呢,还无从知道。于是他不能再顺着第二句的思想路线写下去。他必须转到他的主题思想上去,于是他写下了第三句。这第三句和第一、二句有什么关系?看不出来,使读者觉得非常突兀。于是诗人写出了第四句。哦,原来如此,他把第一、二句的客观现实纳入到他的主观愿望里去了,主题思想充分表达,诗也完成了(合)。读到第四句,我们才体会到前面“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这些修辞的力量。如果胡马不能度阴山而入侵,则秦汉时的明月边关就成为新时代的明月边关,而万里长征的人也都可以还家了。
  一首绝句的第三句,总是第一、二句和第四句之间的挂钩。绝句做得好不好,第三句的关系很大。唐诗中的五、七言绝句大多数用这种结构:四个散句的起承转合式。所谓散句,就是句与句之间,不讲究对偶。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是李益的诗,题目是《夜上受降城闻笛》。此诗第一、二句是对句,“回乐峰前”就在“受降城外”,两句是平起,都是点明题目中的“受降城”和“夜”。所以第二句不能说是承句。第三句转到“闻笛”,第四句结束,说明“闻笛”后的征人情绪。凡是第一、二句作对句的绝句,常常只有起、转、合三段。
  现在再看一首顾况的《宫词》: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精簾卷近秋河。
  此诗第一、二句是散句,第三、四句是对句。第一、二句有起承关系,第三句既不是转,第四句也不是合。这两句的创作方法是“赋”,就是“描写”。它们是用来描写前两句所叙述的宫中夜宴情景,特别渲染了“玉楼天半”。这首诗有人说是写宫怨的诗,我以为看不到有表现“怨”的比兴意义。因为全诗四句都是客观描写,没有表现诗人的主观情感,也没有代替某一个失宠的宫嫔表现其怨情。所以题目只是《宫词》而不是《宫怨》。这祥的绝句,我们很难说第三、四句是合。凡是第三、四句作对句的绝句,它的结构方式常常有这样的情况。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这是柳中庸的《征人怨》,它代表了绝句的另一种结构方式。第一、二句是对句,第三、四句亦是对句,整首诗以两副对联构成。四句之间,非但没有起承转合的四段关系,甚至也体会不到起承关系。勉强分析,可以认为第三、四句是起,第一、二句是合,这是一种倒装的结构。从逻辑思维的顺序来讲,第三、四句是描写塞外荒寒的景色。在这样荒寒的塞外,征人岁岁年年驱驰于金河与玉门关之间,朝朝暮暮过着骑马挥刀的生活。四句诗全是客观描写,没有从正面写征人之“怨”,而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其“怨”。全诗的主题思想隐伏在第一、二句,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合”的部分。
  作者在这首诗中,还运用了另一种艺术句法。在每一句中,都用了成对的语词。“金河”对“玉关”,“马策”对“刀环”,“白雪”对“青冢”,“黄河”对“黑山”。这种对偶形式,名为“当句对”,非但上句与下句成对,在本句中也还有对偶。当句对并不是两联结构式绝句的必要条件,这里引用柳中庸这首诗,只是顺便了解一下唐诗中有这样一种句法。
  两联结构式的绝句,杜甫诗集中有好几首。他有一首题曰《漫成》的: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
  也是四句平行的描写句,比柳中庸那一首更分别不出起合关系,因此更难找出它的主题思想。作者题曰《漫成》,表示这是偶然高兴写成的,等于画家随手画一幅素描,只是一种练习方法。
  以上所举诸例,李益的一首是一、二对句,三、四散句,正合于一首七言八句律诗的后半首。顾况的一首是一、二散句,三、四对句,正合于八句律诗的前半首。柳中庸、杜甫的二首是两联结构,正合于八句律诗的中段。至于用四个散句组成的绝大多数绝句,就等于八句律诗的首尾四句。因此,就有人说绝句是截取八句律诗的一半,从而把绝句称为“截句”。但是,在北周诗人庾信的诗集中,这些结构形式都早已出现了。上文所引的“协律新教罢”一首,就是五言八句律诗的后半首。“刘伶正捉酒”一首,就是八句律诗的中段。另外有一首《行途赋得四更》:
  四更天欲曙,落月垂关下。
  深谷暗藏人,欹松横碍马。
  这就是八句律诗的前半首。庾信的时代,八句的近体律诗还没有产生,但唐诗绝句的各种结构方法却已具备,可以证明绝句并不是截取律诗的一半。甚至,我们还有理由推测律诗的句法是古绝句的发展。
  唐代诗人对于诗的句法结构,随时都有新的创造,他们不甘心为旧的形式所拘束。在绝句这方面,元稹有一首值得注意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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