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唐诗百话--施蛰存

_11 施蛰存(当代)
  驱牛驾车入山去,霜重草枯牛冻死。  
  艰辛历尽谁得知,望断天南泪如雨。  
  戴叔伦,字幼公,润州金坛(今江苏金坛)人。贞元十六年进士,先在盐铁使刘晏幕下,后在嗣曹王李皋幕府,均被器重。迁任抚州刺史,再迁容管经略使,清明公正,民乐其治,是唐代诗人中官位较高、政绩卓著者。他的诗和政治都为德宗皇帝所赞赏,《唐才子传》称他“诗兴悠远,每作惊人”。现在我们选讲他的两首七言歌行,可见他是能关心人民生活疾苦的。  
  《女耕田行》描写两个农民姊妹,家道贫困,有一个母亲,已是年老,不能劳动。有一个未娶嫂子的哥哥,已被征召去从军。有一条牛,去年生瘟病死了。现在已过春深,人家已经犁田播榖,而她们俩却无法耕种,不得已,只好向织机上割下一段绢来,到城里去买了刀。两姊妹用刀耕地,非常劳累,心头又极其痛苦。  
  第一句“乳燕入巢笋成竹”,是用形象思维的方法来说明季候。雏燕已经长成,住进了它们自己筑成的巢窝;笋也已经长成为竹。这就是说,在暮春的时候。以下三句是作者叙述他所见的情况:不知谁家的两个姑娘在耕田种榖;无人,意思是说没有男的劳动力;又无牛,就无法犁田,她们只得用刀在砍地,把泥土翻起来。“自言”以下六句是用二女自述的方法来说明情况,因为这不是作者能见到的。“牛囤空”,意思是说牛死了。“头巾掩面畏人识”是她们感到羞耻,除了她们俩之外,还有谁用刀来代牛呢?“畏人识”是怕人家认识她们,所以将头巾遮掩了脸。以下八句,又用作者的叙述和描写。当作者知道了她们用刀耕地的原由之后,看到她们姊妹合力劳动,体会到她们心中的苦楚。又知道她们用头巾掩面,是为了“畏人识”,所以她们也不敢抬起头来看过路的人,只是低头看着土地。有人解释这两句,以为她们“低着头,只因有头巾遮面,所以看不见路人,只看见地面。”这样讲法,是没有注意“畏人识”三字的意味。“疏通畦垅”一联是概括她们艰苦的劳作。“日正南冈”是正午时候;“下饷”是停止田作回家吃饭。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山鸡雌雄相逐惊飞,便不禁有孤单无伴之感。又看到东邻西舍家家园子里的花都已开过,两姊妹对这些零落的残花,不胜惋惜,联想到自己的青春正在逝去,还未得到配偶,也好比残花一般的可怜。“馀芳”就是“残花”,因为上句用了“花”字,此处不宣重复,所以用“芳”字代替。在诗词的修辞技巧中,使用代字的理由,不外二种:第一是为了避免直说,改用形象思维。例如用“乌云”以代替“发”(妇女的),用“柔荑”、“春葱”以代替“手指”,用“断肠”以代替“悲哀”、“伤心”。用“沾巾”,“沾襟”以代替“哭泣”。第二就是为了避免字面与上文重复。但字面重复并非绝对的禁例,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也正需要重复。这就要随机应变了。  
  “朝雉惊飞”这一句,表面上看来,好象是叙述,是赋体。但事实上,作者是用了一个典故。乐府中有一个曲子,名叫“雉朝飞”,据唐人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说:这个曲子是齐宣王时一个别号犊沐子的人所作。此人年七十而无妻,到野外去砍柴,看见山鸡雌雄相逐而飞,不觉心中悲哀,乃仰天长叹道:“圣王在上,恩及草木鸟兽,而我独不获。”于是把他的悲感谱入了琴曲。后世就名此曲为“雉朝飞”。从此以后,诗人作“雉朝飞”曲词,其内容都是表现男女孤独,过时不能成婚。而他(她)们之所以不能成婚,是由于没有获得“圣王”之恩。这就是指政治不够清明,使人民不能获得室家之好。  
  懂得了“雉朝飞”这个曲子的来历,就能了解这一句诗的表现手法还是比兴。两姊妹回家去吃饭,已在午时,而作者在此句中还说是“朝雉”,可见作者是有意要联系到这个曲子的故事,所以把“雉朝飞”三字分拆开来使用,加一个“扰”字,意思是说:山鸡被她们打扰而惊飞。也就是象征受苦难的人民到如今还不能结婚成家。这样一讲,比兴的意义就明白了。  
  此诗的最后四句,显然是全诗的主题。作者看到了二女刀耕的辛苦,对她们的虚度青春,寄予同情。但是,上文十四句所表现的,尽是她们的贫困,没有人及牛的劳动力,故不得不含羞忍辱,采用了原始的刀耕火种,以维持生产。这完全是一个社会经济问题,如果要抱怨“圣王”无恩,也应该从经济角度去控诉民不聊生的原因,而作者却把观点一变,代她们表达了“共惜馀芳”的情绪,这样一来,使此诗的主题成为描写“有女怀春”,与上文描写劳动人民极不相称。前十四句的描写,不是为了突出主题,后四句的主题,不是前十四句的自然结论。所以,我以为此诗存在着这一个很大的缺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缺点?从作者的传记看,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个能关心人民生活的好官,这两首诗,也证明了他有心记录人民的苦难,多少有一点向上层统治阶级反映社会现实的意图。但是他毕竟是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而且是个诗人,他不能在社会现实中看清楚矛盾的本质,或者说主要矛盾。以致用一大段关于人民生活艰苦的描写去烘托一个不相干的主题,这种缺点,不仅戴叔伦的作品中有,别的一些唐宋诗人的作品中也经常可以发现。但是,在杜甫、韩愈、张籍、白居易这几位大诗人的作品中,却找不到这种缺点,特别是杜甫和白居易所作反映劳动人民生活的诗篇,都是扣紧了主题思想来进行渲染描绘的。  
  但是,清初人贺裳在他的《载酒园诗话》中评论道:“此诗语直而气婉,悲感中仍带勉励,作劳中不废礼防,真有女士之风,裨益风化。”后来沈德潜在他的《唐诗别裁》中又发挥了贺裳的论点,他批道:“末二句一衬,愈见二女之苦,二女之正。”他们这样一讲,就意味着作者写两姊妹悲叹青春虚度,就是反映她们的贞洁无邪,不是淫荡妇女。这完全是一个迂腐的道学家观点。不用说唐代诗人决无这种思想,就是从诗句的文字本身去探索,也无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许多唐诗,被道学家架着礼教的眼镜来体会,往往会给以奇异的曲解,我们对于沈德潜批解的《唐诗别裁》,应当批判他这种不正确的观点.  
  第二首《屯田词》的结构就很完整了。屯田是唐朝的寓兵于农的制度,类似现在的生产建设兵团。《旧唐书·职官志》云:“凡边防镇守,转运不给,则设屯田。”可知屯田制是在粮食运输困难或不足的边疆上,由驻守边防的兵士自力更生,开荒播种,以解决一部分粮食。但田地是固定的,驻屯的兵士则时常换防。因此,屯田的劳动力随时在流动。这首诗开头四句写一些驻屯兵在戈壁滩上春耕种麦,老的少的都欢欢喜喜。可是等到麦苗渐长,天却不下雨,以致土地干燥得无法下锄。以下四句写种榖子的地方。庄稼没有熟,就闹了蝗灾,所有的青苗都被蝗虫吃尽,只留下满地桔茎。于是出动全体老小去驱捕蝗虫,好容易把蝗虫赶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空洞洞地无衣无食。禾是榖物的总称,小米、玉米、高粱、稻都称为禾,不过此处肯定不会是水稻。以下四句叙述这些驻屯兵到了冬季,没有粮食,只好移屯到靠近城市的地方。应该是生活得好些了,谁知又被长官派去南山中伐木。于是驾着牛车进山去,在霜重草枯的严寒气候里,牛都冻死了,人的命运可想而知。以上共十二句,四句一绝,每绝描写屯田兵士的一种艰辛的生活面。于是用两句来做结束:边疆上的驻屯军历尽种种艰辛,何人知道?仰望南天,有家而归不得,只有眼泪簌簌地如雨水一般落下。  
  《屯田词》也是一首边塞诗,但它和岑参,高适等盛唐诗人所作的边塞诗不同了。高、岑等人都是镇守边塞的节度使幕下的参军、记室、或判官,他们所接触到的边塞生活,还是军府中统治阶级的生活,因此他们的题材不外乎宴会、送别、送主将出征、或欢迎主将凯旋,偶尔带到一点兵士的生活,在诗中都是闲笔。像戴叔伦这样专题描写屯田兵士生活的,可以说是没有。再说,开元、天宝年间,是唐代国势全盛时期,驻守边疆的文武官吏,都自信能威服戎夷,因此都是意气风发,抱乐观主义的。兵士的生活也比较丰衣足食。这些情况,反映在诗里,除了思念家乡、厌倦沙碛之外,一般情绪是积极的。在戴叔伦的时候,国势衰弱,边境多事,许多地方,又沦于吐善、回纥。驻屯在边境上的官兵,常常提心吊胆。加以府库空虚,军粮不继,不免要更多依赖军垦。遇到旱灾蝗灾,就不能不移屯内迁。因此,中唐时期的边塞诗,都充满了愁苦之音。到晚唐时期,根本没有人作边塞诗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日
53.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诗人作诗,如果是思想感情的自然发泄,总是先有诗,然后有题目,题目是全诗内容的概括。这首诗的题目是《除夜宿石头驿》可知诗的内容主要是“除夜”和“夜宿”。夜宿的地点是“石头驿”,可知是在旅途中夜宿。  
  第一联“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就写明了一个孤独的旅客夜宿在旅馆中。接着用第二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补充说明这个“夜”是“除夜”,这个“人”是离家很远的人。  
  第三联就转到这个“人”,独宿在旅馆中,又是在大年夜,他的思想感情怎样呢?“寥落悲前事”是说过去的一切事情,也就是种种生话遭遇,都是非常寂寞,非常失意,只会引起悲感。“支离笑此身”是说现在这个漂泊天涯的躯体,又如此之支离可笑。上句回想过去,没有得意事可供现在愉快地回忆;下句是自怜,现在已没有壮健的躯体能忍受流浪的生活。  
  第四句紧紧地承接上句。“愁颜与衰鬓”就是“此身”的“支离”形状。这样一个既忧愁,又衰老的旅客,独宿在旅馆里,明日又将逢到春天,真不知今后的命运如何。“明日又逢春”这一句,有两个意义:第一,它的作用是点明题目,结束全诗。今晚是除夕,明天是新年初一,春季的第一天。写的是明日,意义却在今夕。第二,作者用了一个“又”字,有点出人意外。仔细玩味其意义,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思想基础是对于“逢春”并没有多大乐观的希望。年年逢春,年年仍然在漂泊中,而到了明天,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这一句底下,作者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让读者去体会。这就是所谓“馀味”。  
  宋代诗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诗说》中曾谈到诗语以有含蓄为贵,他说:  
  诗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可知最好的诗,必须做到句有馀味,编有馀意,总起来说,就是不可把话说尽,要留有让读者思考的馀地。作诗者固然要达到这样一种艺术高度,读诗者也需要具备一种探索馀味、馀意的高度欣赏力。  
  这首诗,一向被认为是唐人五律中的著名作品。其所以著名,完全是由于颔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历代以来,到年三十还住宿在旅馆里的人,总会感伤地朗诵这两句,以为诗人已代他形象地说出了寥落支离的情绪。因此,这两句诗成为唐诗中的名句。但是,这两句诗并不是戴叔伦的创作成果,而是他偷得来的。早在二百年前,梁武帝萧衍有一首《冬歌》:  
  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  
  君志固有在,妾躯乃无依。  
  王维《送丘为下第归江东》诗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这就是戴叔伦的赃证。梁武帝写的是一个妇女在除夕怀念她出门在外的丈夫。戴叔伦改了一个字,换了两句的结构,强调了“夜”和“人”,放在他这首诗中,就成为警句。  
  偷用古人现成句子,在文艺创作上并不是禁律,向来是允许偷的。一字不改的偷,也可以,只要运用得好。改换几个字,更不算罪行了。但是,与戴叔伦同时,有一个能作诗的和尚,法名皎然,写了一本书,叫做《诗式》。这是一部研究作诗方法的书,也算是唐代诗学理论书。他谈到诗有三种偷法:一曰偷语,就是偷取前人的句子。二曰偷意,是偷用前人的意境。三曰偷势,是偷袭前人的风格气势。他以为偷势者才巧意精,可以原宥,偷意就情不可原了,而偷语则是公行劫掠,最为钝贼,必须判罪。按照他的意见,戴叔伦作这两句诗是钝贼行为,完全要被否定的。  
  读唐诗的人,未必都知道诗人也能作贼,戴叔伦这两句诗,一般读者也不知道他偷用梁武帝的成句,只是就诗论诗,公认这两句写得很深刻,极能引起同情。于是,在梁武帝诗里默默无闻的句子,忽然在戴叔伦诗里发出光辉,这是点铁成金的技巧。这样偷法,恐怕不能说是“钝贼”。  
  但是肯定这两句诗为警句的评论家,也还有不同的看法。吴山民批道:“翻古却健。”(《唐诗正声评醳》)意思是说,虽然翻用古人成句,却翻得很矫健。而吴昌祺的批语却说:“句警则不免于诞,犹胜‘舍弟江南没’二句也。”(《删订唐诗解》)他承认这一联是警句,但以为情事虚诞。宋人笔记中曾记一件趣事,据说有人做了一首描写自己身世的诗,其中有一联道:“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有人读了,为之恻然,说:“你真是太不幸了,兄弟都死于离乱。”那诗人回说;“我实在没有弟兄,这是做诗罢了。”这是一个讽刺诗人虚夸的故事。吴昌祺说戴叔伦这一联不免于夸诞,但还比“舍弟江南没”好些。这个评语,我以为过火了。戴叔伦这一联,除了“万里”二字外,都是写实,岂可与无中生有的“舍弟江南没”作比较。吴昌棋这个评语是发挥唐汝询的评语。唐评云:“幼公去石头不远,而曰万里未归,诗人多诬,不虚哉。”(《唐诗解》)他以为戴叔伦是金坛人,石头是指南京城,距离很近,所以用“万里未归”就是虚假不实之词。考《全唐诗》中收戴叔伦此诗,注曰:“一作石桥馆”。可知这个诗题原有问题,有过一个版本是题作《除夜宿石桥馆》的。再说,“石头”也不一定指南京城,湖北有石城,诗人也常常称之为石头城。如此,则我们就不能肯定作者除夕所宿的旅馆,离开他的家乡并不远。以“万里”二字来代表一个“远”的概念,在诗人笔下是常用词,杜甫诗中就屡次用过,从来没有人评之为虚夸。李白诗“白发三千丈”,以“三千丈”代表一个“长”的概念。万里的旅途,是可有的,三千丈的头发,是绝对没有的,然则李白此句,岂不是更“诬”了吗?唐、吴两家评讲唐诗,常有很好的议论,但对于戴叔伦这一联忽然大肆奚落,对文学上的夸饰作用,几乎完全否定,这就未免有些迂气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特别写了一编《夸饰》,专论文学修辞中的夸张作用,他以为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形容事物,可以获得“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的效果,“成状”是描写得生动,“得奇”是描写得突出。但是他也说:“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所以应该“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这就是夸张的限度。戴叔伦的“万里人未归”,还不能说是越过了这个限度。沈德潜对于“万里”二字也有怀疑,他作了一个新的解释,他说:“应是万里归来,宿于石头驿,未及到家也。不然,石城去金坛相距几何,而云万里乎?”(《唐诗别裁》)他也肯定石头驿是南京城下,所以把“万里未归人”讲作从万里之外归来,而尚未到家的人。这个讲法,似乎可通,实则还是讲不通,因为戴叔伦如果从万里之外归家,碰到除夕,船停在南京城下,那么,这一二天,他就可以到达金坛家中,他还会有这样的思想情绪吗?通读全诗,谁都可以感到这个讲法是不符合诗意的。  
  从汉诗到魏晋诗,从魏晋到宋齐,从宋齐到梁陈宫体,从宫体到唐诗,在形式、音调、句法、题材各个方面,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发展,形成各自的风格。但在语言文字、思想感情、表现方法上,后代的人总不免有向前代人借鉴的迹象。魏晋五言诗和乐府诗中,常常有借用汉诗成句的情况。唐代诗人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六朝诗句的影子。王渔洋在《带经堂诗话》中曾指出王维诗的“积水亦可极,安知沧海东”是用了谢灵运的“洪波不可极,安知大壑东”。又“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是用了庾信的“何必游春草,王孙自不归”。又“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是用了何逊的“家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又“莫以今时宠,能忘昔日恩”是用了冯小怜的“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又“飒飒秋雨中,潺潺石溜泻”是用了王融的“潺湲石溜泻,绵蛮山雨闻”。此外,还有孟浩然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是用了鲍照的“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郎士元诗“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是用了吴均的“落叶思纷纷,蝉声犹可闻”。以上所举王、孟、郎三家的诗,都是他们的名句,一经揭发其来历,才知道他们都是偷来的。有的全句偷用,有时略加改换,有的偷用其意。他们都在戴叔伦以前,可知戴叔伦偷取梁武帝诗句,在当时并不以为有损于创作道德。说不定当时还有许多人的诗句,都是明偷暗换得来,所以皎然要在他的《诗式》中特别提出,斥之为“钝贼”,以煞住这一股风气。但是,尽管如此,偷句的风气,还是历代都有。就说戴叔伦这两句,在他同时的或稍后的诗人中,也还可以找到互相套用的句法。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访宿》诗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崔塗《除夜》诗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马戴《灞上秋居》诗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都可以说是一偷再偷。皎然说是“钝贼”,黄庭坚说是“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我们不妨说是“古为今用”。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54.王建:乐府歌行二首
  凉州行  
  凉州四边沙浩浩,汉家无人开旧道。(韵一)  
  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  
  万里征人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韵二)  
  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韵三)  
  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  
  养蚕缲茧成疋帛,那将绕帐作旌旗。(韵四)  
  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韵五)
  温泉宫行  
  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  
  宫前内里汤各别,每个白玉芙蓉开。(韵一)  
  朝玄阁向山上起,城绕青山笼暖水。  
  夜开金殿看星河,宫女知更月明里。(韵二)  
  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鸡昼啼宫中树。(韵三)  
  温泉决决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楼。  
  禁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韵四)  
  梨园弟子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韵五)  
  “王建,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大历十年进士,释褐,授渭南尉,调昭应县丞。诸司历荐,迁太府寺丞、秘书丞、侍御史。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弓剑不离身。数年后归,卜居咸阳原上。”  
  以上一段王建的小传,见于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以后诸书所载王建传记大多抄用此文。《全唐诗》所载也相同,但删去了一句“弓剑不离身”。辛文房编写唐代诗人小传,他的资料来源,极为可疑。有许多叙述,显然是从作者本人的作品中意会而得的。即如说王建在边塞时“弓剑不离身”,就见于他自己的《从军后寄山中友人》诗,其末句云:“劳动先生远相示,别来弓箭不离身。”这是做诗,不能作为生话实录。辛文房却改掉一个字,作为诗人在塞上的生活实况。由此看来,他这部传记恐怕很不可靠,不能作为信史。《全唐诗》删掉这一句,可知也看出了这个缺点。  
  这段小传中最可疑的是说王建于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太和”是“大和”之误,宋元人的著作中常常把唐文宗的年号“大和”误为“太和”。大和一共九年,“大和中”就假定是大和五年(831)。王建于代宗大历十年(775)举进士,假定他是二十五岁,到大和五年,已是八十一岁的老人了,岂能还出任陕州司马?因此,我怀疑“大和”是“元和”之误。“元和”是宪宗的年号,止于十五年。元和八年是公元813年,王建六十三岁,出任陕州司马,这就极有可能了。王建诗集里提到的人物,有武元衡相公、张弘靖相公、李吉甫相公、裴相公。考武元衡、李吉甫,元和二年拜相。裴垍,元和三年拜相。张弘靖于元和九年拜相。而文宗大和年初的历任宰相,如李宗闵、裴度、牛僧孺、李德裕诸人,王建集中均无其名,可知王建历官止于元和。长庆以后,以至大和,可能他还生存,但已经退隐于咸阳原上自造的新居中了。他有《原上新居诗》十三首,其中有句云:“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又云:“近来年纪到,世事总无心。”皆可推测其情况。  
  王建的文学活动时期主要是唐德宗、宪宗二朝,他和张籍、李益、贾岛、孟郊都有交往,也有寄上韩愈的诗。张籍是他三十馀年的老朋友,他们在未成进士前已相识,彼此一起从师学道,又以诗篇相切磋。这些情况,均见于他的《送张籍归江东》诗和张籍的《逢王建有赠》诗。  
  可能是由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王建和张籍都作了许多乐府诗,文学史上所谓“张王”,就是专指张籍和王建的乐府诗。张籍有《酬秘书王丞见寄》一诗,是王建官秘书丞时有诗给张籍,张籍回答一首,这首诗的前四句云:“相看头白来城阙,却忆漳溪旧往还。今体诗中偏出格,常参官里每同班。”其第三句大概就是指他们二人作乐府诗,在当时是被目为“出格”的今体诗的。“出格”,是格调与众不同的意思。  
  现在我选讲两首王建的乐府诗。  
  第一首《凉州行》。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县,在盛唐时期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大历年间,州城为回纥所侵踞,此诗即描写当时的边防情况。  
  第一、二句是倒装句,“汉家”即指唐朝。“旧道”是指开元、天宝年间的西域通道。因为现在无骁将能开拓边疆,以致凉州城外又是黄沙浩浩。  
  下四句说凉州所属各县都已为胡兵所据,守边的将军只好另外建筑防秋的城堡。西北胡人常常在秋季入侵中国,唐朝在每年秋季都要向河洛、江淮一带征发兵士,到西域去增防,当时称为“防秋”。这些万里从征的人都已战死在边塞上,可是京城里还在年年发令输兵。“旌节”指发兵的符节,“西京”即首都长安。张籍有《西州》诗一首,也描写这些情况。  
  下四句说入侵的胡人都从中国掳去妇女,其中有半数妇女生了男孩,都能说汉语。这些胡人从前是不懂农作的,如今却学我们汉人种起禾黍来了。“蕃人”即“胡人”,唐宋人写作“蕃”,明清人写作“番”。  
  再下四句说这些胡人,现在牧羊的时候也穿了丝织的锦衣。他们本来是披毛毡或兽皮的,但现在却爱惜毡裘,把它们收藏着,预备作战时用了。他们现在也能养蚕缲丝,织成一匹一匹的绢帛,却是用来做旌旗围绕在营帐四周。这里的“那将”二字用得较为少见,不知有无误字。“那”,大概可以作“挪”字讲,“那将”,犹言“拿来”。  
  最后二句说,城上的山鸡已经在角角地报晓,而洛阳城中,家家都还在演奏胡乐呢。  
  这首诗的主题是表现凉州沦陷、回纥入侵之后,胡人日渐汉化,而汉人却胡化了。胡人的汉化,是学习汉人的农桑生产,以加强他们的武备;汉人的胡化,却只是学习胡人的音乐歌舞,作长夜荒淫的宴乐。  
  这首诗的韵法也真有些“出格”。全诗共十六句,如果四句一韵,可以使韵法很整齐,但作者却以开头二句为一韵,末尾二句为一韵,中间十二句用三个韵。这样,使读者不能在开头的时候就依照四句一绝的规格读下去,似乎有些不顺口。但是,如果仔细研寻诗意,可以体会到作者是按诗意配韵的。首二句点题,用一个韵。次四句描写凉州之荒芜和胡人的猖獗,也用一个韵。以下两组各四句,分写胡人也从事农耕和蚕织,各用一韵。最后写洛阳城中汉人之胡化,以为对比,又另用一韵。韵脚的转换,应当和诗意的段落配合,这个原则,作者没有违背,但如果首韵和尾韵的诗意,都能扩大为四句,这首诗的韵法就整齐了。尤其是尾韵,如果有四句,则诗意的对比性可以更为明显,现在,作者匆匆以二句表过,读者往往会忽略了它的讽喻意义。  
  第二首《温泉宫行》描写当时骊山温泉宫的衰败景象。前半篇八句,先描写唐玄宗全盛时期的温泉宫。玄宗于每年十月一日驾幸温泉宫,住一个月才回归长安。故第一句就点明“十月一日天子来”,确是玄宗的事。御驾从长安到骊山,一路都用青丝绳拦隔,不准人民侵入御路,以资警戒。路上还要打扫干净,铺洒黄沙,故无尘埃。宫前和宫内的温泉,各有区别,但每一处温泉浴池,都用雕刻莲花的白石砌成。“内里”是当时称宫内的名词。“芙蓉”是莲花,不是木芙蓉。朝玄阁在骊山上,天宝七年十二月,玄宗梦见了他的远祖老子(李耳),把胡玄阁改称降圣阁。但民间和后世诗人都仍称朝玄阁。这个“玄”字,因清朝人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古书上所有的“玄”字都被改为“元”字,沿用了几百年,我们现在把它改正过来。骊山上下都是温泉宫的建筑物,四周有城垣田护,连骊山也围在城内,故曰“城绕青山”。“龙暖水”的“龙”字,诸本均同,惟《全唐诗》下注曰:“一作笼”,可知有过一个古本是“笼暖水”。这样,这句诗就有两种讲法。如果原本是“笼”字,则是一个动词,其主语仍是“城”字。城绕青山,又把温泉笼在城里。如果是“龙”字,则是一个名词,而“暖”字是一个动词了。温泉浴池中,泉水都从铜龙口中流出,这样,可使泉水保暖,故曰“龙暖水”。但吴昌祺注曰:“龙暖水者,烧铜龙投水中也。”这个讲法,异想天开,肯定是错的。温泉本来是暖的,何必烧铜龙投入水中呢?而且“烧铜龙”也不可想象,每人入浴,都要烧一条铜龙吗?下面“夜开金殿”二句就是写玄宗与杨贵妃在夜半同看天空中星河的故事。这是他俩爱情的秘史,宫女们不敢停留在殿里,都被打发到殿外月光下去守卫了。“知更”即每人值班守一个时辰。白居易《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李商隐《马嵬驿》诗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都是说玄宗与贵妃在七月七日同看星河,有感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订了密约,愿意世世为夫妇。这件事也记载于《太真外传》,大概当时广泛地流传于人民口头。王建采用这件事写入这首诗,其实不很适当。“看星河”是七夕的故事,十月里已看不到星河了。  
  下半篇八句就描写开元、天宝以后的温泉宫。“武皇”指玄宗,“王母”指贵妃,“得仙”与“去”,都代替一个“死”字。山鸡是野禽,现在飞到宫中树上来叫了。华清池中的温泉,无人沐浴,决决地流出宫外。宫中楼阁,经常损坏,管理宫城的官员年年要加以修葺。守卫宫城的禁兵已经撤退,无人射猎,每到太阳西下,野鹿居然都跑上城头,这一切就是温泉宫的现状。至于往日住在宫中的人物呢,自从皇帝和贵妃死后,侍候他们宴乐的梨园子弟都失去了生活依靠,大家把宫中的曲谱偷走,流落在民间作歌舞教师。唐太宗名为世民,唐人都要避讳,遇到“世”字,都改用“代”字,遇到“民”字,都改用“人”字。因此,在唐人著作里,“人间”就是“民间”。  
  这首诗的韵法,也不能令人惬意。第三韵和第五韵,都是单句韵,音节太急促。第五韵的诗意与《凉州行》的尾联同样是表现得不够强烈。此外,“山鸡”和“麋鹿”二句意味重复,显得思想窘促。这些都不能不说是缺点。  
  我们不妨把这首诗与韦应物的《温泉行》作比较。韦应物是从自己的回忆来描写的,所以用一大段诗句写温泉宫的繁盛情况,也是他自己的得意时期。王建没有这种生活经验,所以用客观的写法。因此,他这首诗就显得缺乏感情了。  
  乐府诗复兴于李、杜。李白所作,多数还是拟古乐府,仍沿用乐府旧题,杜甫则创造了新乐府,为唐诗开辟了一个新园地。王建、张籍、李益继承杜甫的传统,也作了很多新乐府诗,于是后世有“张王”之称,实则张王之间,还有优劣,历来诗评家大多以为王胜于张。  
  自从“张王”并称以后,李益却冤枉地被遗忘了。李益在当时也善作歌诗,与李贺齐名。《旧唐书》本传称李益“每作一篇,教坊乐人以略求取,唱为供奉歌辞。好事者画为屏障。”现存的李益诗,歌行只有《六州胡儿歌》,《汉宫少年行》等六七篇,而绝句式的小乐府却有数十首,或者就由于他专作小乐府,故后世不与“张王”并论。然而他的边塞绝句,也不在王昌龄、王之涣之下,只因生在中唐,不得与盛唐诸诗人角逐,这也还是一件冤事。  
  张王二家乐府,上不及杜甫,下不及白居易。杜甫雄浑沉郁,白居易讽喻锐利。至于结构布置,杜甫和白居易同样严谨。张王所作,则气息清淡,组织松懈,无惊人的章句,只能在大历、贞元间,暂时擅名而已。前人评论张、王乐府,都不免溢美,惟有胡应麟说:“张籍、王建,稍为真澹,而体益卑卑。”(《诗薮》)这个评语,我以为是中肯了。  
  一九七九年四月三日
55.王建:宫词八首
  除了乐府诗之外,王建还有一百首宫词,也是诗史中应当注意的作品。他的乐府诗,还是继承前人传统的作品,宫词则是他的创造。从齐梁以来,已有许多诗人以宫女的生活和情感为题材,例如乐府诗《长门怨》,都是写失宠的妃子。王昌龄有《长信秋词》五首,《西宫春怨》、《西宫秋怨》各一首,韩翃有《汉宫曲》四首,也都是代宫中妃嫔申诉失宠或不得宠的情感。崔国辅有《魏宫词》一首,开始出现了“宫词”这个名称。但这些诗都写的是古代的宫女,即使作者用以影射当代的宫女,至少从文字上看来,还是赋咏古事。这一类的诗,后世称之为“宫怨”,因为它们的主题是宫女的怨恨情绪。  
  王建的《宫词》不属于这一类。他写的是当代宫廷里的种种生活琐事,从皇帝和宫女的调情说爱到后宫中的宴饮娱乐,每次听到一件事,就作一首七言绝句,一共写成了一百首。皇宫是个禁地,不用说人民绝对进不去,即使官吏,也只有少数几个宰执近臣,才偶尔有机会进宫。在人民大众心目中,皇宫是个神秘的地方。如果有关于皇宫里的事情流传出来,立刻就成为广泛传述的小道新闻。王建的宫词不假托古事,明明白白地暴露了当今皇帝的后宫生活,而且有一百首之多,可谓内容丰富,非但为当时人民所欢迎,而且还影响到后世,为历代诗人开辟了一块新的园地。  
  《唐诗纪事》记录了关于《宫词》一百首的故事:王建作渭南尉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太监王枢密,两人谈得很投机,就互相认为本家。但是后来大家都有些意见。王建作宫词后,有一天和王枢密一起宴饮,王建谈起汉代桓帝、灵帝,因为信任太监,惹起了迫害知识分子的党锢之祸。王枢密听了,觉得王建是在讽刺自己,心里很不高兴,就对王建说:“老弟所作宫词,天下人都传诵于口,皇宫是深邃之地,不知你怎么会知道这许多事情?”王建当时感到无从回答,心中害怕王枢密会给他罗织罪名。过了一二天,就做了一首诗送给王枢密,其诗曰:  
  先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长时。  
  脱下御衣偏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  
  常承密旨还家少,独对边情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前代皇帝不论是在行或坐的时候,你总是随从在左右的,当今的皇帝,住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你是看他长大起来的。皇帝脱换下来的御衣,只有你能穿得着,外面进贡来的骏马,也常常给你试骑。你常常因为接受密令,很少还家,有时被留在殿里独自报告边塞军情,以致出来的时候很迟了。这一切事情,如果不是你这位本家老哥自己屡次对我讲,那么,宫禁森严,内里的事情怎么会让外边人知道呢?  
  这样,他把宫词的内容都说是王枢密讲给他听的。王枢密一看此诗,怕被他牵累,就不敢告发他了。  
  这个故事,不见于唐人记载,最早的记载是《唐诗纪事》,元人的《唐才子传》里也有此事,文字和诗句小有不同。这件事情可能是有的,但情况未必如此。王枢密是宦官王守澄,宪宗元和末年,他还是一个普通宦官。元和十五年正月十七日夜里,宪宗被宦官陈弘庆等杀害,年四十三。王守澄和中尉马进潭、梁守谦等人册立太子即皇帝位,因此擢升为枢密使。这位皇帝庙号穆宗,年号长庆,只做了四年皇帝就中风死了。以后,文宗皇帝即位,王守澄为骠骑大将军,充右军中尉。大和九年九月戊辰,迁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十月辛巳,为李训诬陷,文宗使内侍李好古赐以毒酒,逼令自杀。根据这一节史传,可知王守澄为枢密使是在长庆元年至大和元年之间。长庆共四年,以下还有敬宗皇帝宝历二年。他这个枢密使一共任了六年。王建这首诗所谓“先朝”,是指宪宗皇帝,所谓“今上”,是指穆宗皇帝。宫词第九首云“少年天子重边功”,可知也是指穆宗,因为穆宗死时才三十岁。由此推测,可知宫词一百首所透露的宫廷生活,都是长庆年间的事。但是,渭南尉是王建举进士后第一任官职,总在大历十二三年之间。王守澄为枢密使还在四十年之后,那时,王建已从陕州司马任上退休了。因此,说王建作渭南尉时认识了王守澄,这是可能的,但如果说认识了王枢密,则不可能了。  
  现在,我们可以假定,王建认识王守澄是早年的事,王守澄因册立穆宗有功,擢升为枢密使,成为掌大权的宦官。王建以桓灵时期中官乱政的历史教训讽喻王守澄,同时他把听得来的官闱秘事写为宫词,都是长庆年间的事。但此时王建的年龄已在七十以上,王守澄即使比王建小十岁,也该有六十多岁了。  
  王建宫词一百篇,传到宋代,曾有遗佚,蜀中刻王建集时,但抄得九十首,就取王昌龄、张籍、杜牧诸人诗十首混入。谬本流传,引起过许多人的考校。幸而所失十首,存在于洪迈编的《唐人万首绝句》中,后人得以剔出伪篇,补足百首。但蜀中刻本,传到明代,还有七首不是王建原作。这些情况,见于宋赵与时的《宾退录》、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明杨慎的《升庵诗话》和朱存爵的《存馀堂诗话》。现在,我们根据《全唐诗》本选讲其八首。  
  丹凤楼前把火开,五云金辂下天来。  
  阶前走马人宣慰,天子南郊一宿回。  
  楼前立仗看宣赦,万岁声长拜舞齐。  
  日照彩盘高百尺,飞仙争上取金鸡。  
  以上二首是同一件事。《旧唐书·穆宗纪》云:“长庆元年正月己亥朔,上亲荐献太清宫、太庙。是日,法驾赴南郊,祀昊天上帝于圆丘。即日还宫,御丹凤楼,大赦天下。”穆宗李恒是宪宗的第三子,元和十五年正月丙午即位后,至第二年正月朔日方才改元为长庆。这一天,他先到太庙去祭祖,后到南郊去祭天,回来后,登上丹凤门楼宣布大赦。丹凤门是大明宫南的正门。前一首诗说丹凤楼前火炬明亮,在天色未明时开了宫门。皇帝乘坐在彩绘的车中出宫来,阶前骑马的侍卫官员向群众传话,说皇帝现在到南郊去祭天,当日就回来的。“一宿”二字,有的版本作“当日”,这是因为不了解“一宿”的意义而误改的。其实“一宿”即“一夜”,亦即“当夜”。因为皇帝出宫去南郊时,还在残夜,故“一宿回”的意思就是说明天早晨就回来。  
  第二首是写皇帝回来之后在丹凤门楼上宣赦。唐代的制度,每逢大赦,都在丹凤门楼前举行宣赦仪式。楼前排列着皇帝的仪仗队,应被赦的罪犯(一部分代表人物)跪伏在楼下。楼前竖起一根长竹竿,竿顶上有一个彩盘。到正午时分,楼上放下一只用金纸饰首的鸡,鸡嘴里啣着赦书。这时,被赦的人和人民观众一齐拜舞,高呼万岁。于是,有五坊小儿爬上竿顶,争取金鸡,下来当众宣读。这首诗就是描写了这次的仪式。从“飞仙争上取金鸡”这一句看来,攀上竿顶的健儿大概是称为“飞仙”。这整个仪式,唐人诗文里常称之为“金鸡放赦”,李白诗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流夜郎赠辛判官》)  
  少年天子重边功,亲到凌烟画阁中。  
  教觅勋臣写图本,长生殿里作屏风。  
  唐太宗于贞观十八年画二十八位开国功臣像于凌烟阁上。以后诸帝,都有增加,故凌烟阁是唐朝历代功臣的画像陈列馆。这首诗说穆宗亲自到凌烟阁去看功臣画像,命令画师摹写功臣的像,放在自己寝殿里作屏风。唐代皇帝的寝殿都称为长生殿。这件事,本纪里不载,但穆宗对边防的重视,则是见于史书的。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  
  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这首诗所咏的是字舞。《乐府杂录》云:“舞有健舞、软舞、字舞、花舞。字舞者,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这种舞法到现在还有。金凤银鹅,大概是穿著黄色和白色绣花罗衫的舞女,各自成为一丛。每一遍舞蹈的时候,她们分开在两边,中间一大队舞女卧在地上,排列成“太平万岁”四字。  
  新调白马怕鞭声,供奉骑来绕殿行。  
  为报诸王侵早入,隔门催进打球名。  
  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  
  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  
  这两首诗是写宫中球戏的情况。“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壬午,帝幸右军击鞠”(即打球)。又:“长庆二年十一月庚辰,帝与内官击鞠禁中,有内官欻然坠马,如为物所击。帝恐,罢鞠升殿,遽足不能履地,风眩就床。”这是本纪里提到的穆宗爱好打球的事,而且他就是因打球而得了中风症,终于在一年后“崩”掉。  
  前一首诗说新调驯的白马还怕鞭策,所以让内廷供奉先试骑着绕殿走一圈,这就是所谓“进来龙马每教骑”,“供奉”就是宦官。下二句说:要宦官们传令给诸位王爷。明天清早进宫来打球作乐。宦官们还隔着宫门催促外边的官员把打球人的名单送进来。  
  后一首写打球情况。球员们对着皇帝打球,不容易争取第一名,因为在殿前不允许背着皇帝打球。打球完毕之后,宫女们唱过了龟兹乐曲,皇帝就骑着马经过玉楼回宫去了,龟兹是西域国名,这里是指龟兹歌曲。鞘是马鞭,这里用来代表马。宋代诗人周彦质也有一首宫词,其句云:“当殿不教身背向,侧巾飞出足跟球。”也是说在殿前打球不许背向皇帝,只能用脚跟斜踢。这两句诗可以为王建诗的注释,也可知唐宋二代,都有这一条打球规则。  
  御前新赐紫罗襦,步步金阶上软舆。  
  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  
  唐代宫中女官有“六尚”。“尚”即“司”,意义是管理。为皇帝管衣裳的女官,称为“尚衣”,管膳食的女官,称为“尚食”,管文书的女官,称为“尚书”。但这个官名与外廷尚书省的各部尚书相同,故加一个“内”字,称“内尚书”。这首诗是写宫中新近请到了一位内尚书,皇帝赐她一件紫罗袄子,她从殿上一步一步下阶,登上软车回自己的院里去,宫中各局的宫人都来贺喜。“总来”即“都来”。六尚女官的办公处称为“局”,如“尚衣局”、“尚食局”等等。《穆宗纪》称:“元和十五年十二月戊寅召故女学士宋若华妹若昭入宫掌文奏。”这首诗大概就是指这件事。贝州处士宋廷芬有五个女儿:若华、若昭、若伦、若宪、若茵,都有才学,欲以学名家,不愿嫁人。贞元中召入禁中,试文章,并问经史大义,帝叹美之,悉留宫中,呼为女学士。贞元七年,诏若华总管禁中图籍。元和末,若华卒,故穆宗于嗣位后诏若昭掌文书,历穆、敬文三朝,皆呼为先生。若宪,文宗时以谗死。若伦,若茵早卒。王建有《宋氏五女》诗赞美之①。此诗所言,即指若昭。  
  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  
  白日卧多娇似病,隔簾教唤女医人。  
  这首诗描写后妃的娇态。每逢花开时候(即春天),就娇弱得象生病一般。“苦春”是“春困”、“春倦”之意,就如夏天身体不健叫作“疰夏”。御厨房里供应的菜餚都不想吃,只要索取时鲜食物。白天都躺在床上,有时起身来隔着簾子吩咐宫婢去叫女医生来诊病。  
  从以上八首诗,王建宫词的题材可见一斑。一般的宫怨诗,题材总不过伤春、悲秋、望幸、失宠,毕竟是空洞的,而王建宫词的题材却是现实的、具体的。当时天下传诵,评价如何,我们现在固不可知,但可以设想,一定有许多人艳羡宫廷生活的奢侈逸乐,也一定另外有许多人憎恨封建帝王的生活腐化,这是随各人的感受而异。至于我们现在读这些宫词,则是把它们作为诗史。杜甫的诗是安史之乱的社会史料,王建宫词是元和、长度年间的宫廷生活史料。  
  王建宫词对后世产生了两种影响。一种影响是宫词这种诗体。五代时,孟蜀的花蕊夫人也作了一百首宫词,记录了蜀王孟昶宫中的情事,现在称为《花蕊夫人宫词》。北宋时有王珪亦作宫词一百首,又有杨太后宫词。此后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人作宫词,不过题材来源已不是直接从宫中传出,而是抄撮文献,编组为诗,不成为诗史了。另一种影响是用一百首七言绝句成为一个组诗,分之则为一百幅小景,合之则为一大幅画面,用这个方法,歌咏一种事物。例如晚唐时有胡曾作《咏史诗》一百首,评赞一百个历史人物,罗虬作《比红儿诗》一百首,追悼亡妓红儿。宋人许尚有《华亭百咏》,歌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地方的风土、人情、古迹。这种诗,后世就称为“百咏诗”。
  一九七九年四月十日
  ①宋氏五女事见宋尤袤《全唐诗话》,惟若华作若莘。若昭作若照,若茵作若荀。今从王建诗题。
56.张籍: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字文昌,先世苏州人,居于和州,贞元十五年进士,释褐,授秘书郎。历官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终于国子司业。唐宋以来,诗文中称人多用官名。同时人相称呼,则用其现任官名,官改则称谓亦改,如张籍为太常寺太祝时,则称之为张太祝,改官水部员外郎之后,即称张水部。后世人则称其最后的官名,如张籍为张司业,韩愈为韩吏部,因为他最后的官位是吏部侍郎。  
  张籍与韩愈为至友,韩愈给他以很大的帮助。他为水部员外郎时,已过五十岁。由于韩愈竭力举荐,才得任国子博士,由博士而至司业。他官位虽不高,但诗名极大。乐府诗与王建齐名,白居易赠以诗曰:“张公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但张王两家的乐府诗,后世人的评论,颇不一致。或以为王胜于张,或以为张胜于王。大概他们两人的语言,都很平易通俗,不用艰涩隐晦的辞藻。张籍的乐府诗,纯用赋体,单叙事实,不下断语,绝不自己揭出主题思想。故胡震亨说他是“祖国风,宗汉乐府”(《唐音癸整》)。王安石《题张籍诗集》云:“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绝妙词。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赞扬他语言虽然很浅显,功夫却很深,不是容易写成的。  
  现在进讲他的一首《节妇吟》。  
  全诗只用两个韵。第一韵四句,用五言。第二韵六句,用七言。五言四句是叙述这首诗的本事,七言六句是由事而抒情。都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子说话的口气。前四句说:你知道我已有丈夫,却还赠送我一双明珠。我感激你对我的爱情,就把这一双明珠系在红罗袄子上。后六句说:我家里有的是高楼大厦,我的丈夫是在明光殿里执着长戟当禁卫军的。我虽然知道你赠我明珠的意思非常明白,但是我不能背弃丈夫,立誓要和他同生同死。因此,我只好滴着眼泪把明珠还你,只怪我们为什么不在我结婚以前遇到。  
  一个男子,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已结婚的女人.因而赠送她两颗明珠。这个女人对这个男子也有爱情,但她不能离弃她的丈夫。对这个矛盾,她就作出了这样的处理。把明珠收下,“系在红罗襦”,是表示接受了他的爱情。终于又把明珠还给他,是表示自己既已结婚,就不应当背弃丈夫,改适他人。  
  张籍这首诗的全题是“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洪迈《容斋随笔》云:“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据此可知这首诗完全是个比喻。张籍已经接受了别人的聘任,而李师道又派人用厚礼来请他去参加幕府。张籍就写了这首诗辞谢他。诗中的“妾”是张籍自喻,“君”是指李师道。李师道是什么人呢?他原本是高丽人,父李正己,兄李师古,相继为淄青节度使。师古死,师道于元和元年十月,继任郓州大都督府长史,充平卢军及淄青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当时的节度使虽是棣王李审,但只是名义上的遥领,李师道虽是副大使,却是实际上的节度使。他们父、兄、弟三人踞有平、卢、淄、青一带前后四十年,是今天的河北南部、山东北部地区的一个大军阀。李师道终因造反失败,于元和十四年被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所杀。东平郡即郓州,是节度使治所。张籍诗题称“李司空师道”,《容斋随笔》称“郓帅李师古”,这里有一点疑义,查《唐书》本传,只有李正己的官衙有“检校司空”,师古、师道都是“检校尚书左仆射”,因此就不能确知张籍此诗是为谁而作,也不能考定此诗的年代。但李氏父兄弟三人都是跋扈的军阀,为人民所怨恨,名声很坏。张籍不受他们的征聘,决不会表现得如此感激。大概是在畏惧李氏威权的情况下,他故意这样措辞,使李氏看了,不至于发怒结怨。或者也是当时文人明哲保身之计,我们可以存而不论。  
  如果撇开这首诗的比喻作用,单就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来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这首诗反映了一个封建礼教问题。  
  张籍给他这首诗题作《节妇吟》,肯定了这个女人是一个节妇。在北宋初姚铉编的《唐文粹》里,也把这首诗编在“贞节”类目下。可知唐宋人都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接受别一个男子的爱情,也可以对他表示自己的“感”,只要她不抛弃丈夫私奔或改嫁给那个男子。这样一个女人还没有踰越礼教,她可以算是一个“节妇”。《毛诗·大序》解释“变风”之诗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张籍这首诗的女主人公的态度,先是“发乎情”,暴露了她的得之自然的人性。接着是“止乎礼义”,没有违反人为的礼教。可知这首诗应当属于“变风”,因而也还是不违背诗教的。  
  到南宋时,以朱熹为首的道学家歪曲了儒家的礼教观念,他们对妇女的行为定出了许多灭绝人性的禁条。他们只要求妇女驯服地被束缚在礼教界限中,绝不容许她们暴露人性,非但不许暴露,甚至根本不许她们有人性。这种残酷的礼教观念,影响了以后的文人,在文学批评中也沾染上了毒素。  
  明末的唐汝询,在这首诗后批道:“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唐诗解》)  
  同时,贺贻孙在他的《水田居诗筏》中评此诗云:“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红罗襦,则已动心于珠矣,而又还之。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  
  这两段评论,对于系珠、还珠这一行为,已经有些贬意,但没有说这不是节妇的行为,只说这个“节”很危险了。  
  《诗筏》刻于清康熙二十三年。三十年之后,即康熙五十六年,沈德潜编成《唐诗别裁》,他不选这首诗,而在张籍的小传下说明其理由:“文昌有《节妇吟》,时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道以书币聘之,因作此词以却。然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故不录。”他断定诗中的女主人公不能算作节妇,可见他对“节妇”的观念与唐宋人大不同。而且他对诗教的观念,也和汉代人大不同。《唐诗别裁》是有相当影响的书,从此以后,有许多唐诗选本都跟着不选此诗了。  
  贺贻孙还指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是从汉代乐府诗《陌上桑》得来的,他把这两首诗作了比较:  
  “恨不相逢未嫁时”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语甚斩绝,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人也。“良人执戟明光里”,即《陌上桑》“东方千馀骑,夫婿居上头”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绝使君之后,忽插此段,一连十六句,絮絮聒聒,不过盛夸夫婿以深绝使君,非既有“良人执戟明光里”而又感他人“用心如日月”也。  
  贺贻孙以为罗敷之拒绝使君,态度严峻决绝,而在张籍此诗中,女主人公的态度太软弱柔婉,因而他提出了疑问:  
  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转折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  
  “诗与题不称”,这是他的措辞委婉,如果坦率地说,就是这首诗里描写的并不是节妇。他以为,如果描写一个节妇,就应当表现她的“铁石心肠”,对赠送明珠的人坚决拒绝,不应该有一点感情。罗敷与此诗的女主人公的行为是同样的,但张籍把他的女主人公描写错了。这是基于宋元以来儒家的贞节观念,从描写手法来评论的。沈德潜所说“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亦是此意。  
  但贺贻孙又自己解答他的疑问:  
  或曰文昌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诗以谢。然则文昌之娩恋,良有以也。  
  他把这首诗的描写方法结合到它的创作动机。张籍辞谢李帅,不能象罗敷辞谢使君那样决绝,所“不能不婉转其辞,表现得既有感情,又不受聘。因此他肯定此诗的描写方法,是有道理的。  
  现在,我们把贺贻孙的观念总结一下:①从这首诗的本身来讲,它所表现的还不能算是节妇。②从这首诗的比喻作用来讲,可以这样表现。  
  我们知道,一个文艺作品的表现手法是为它的主题思想服务的,而主题思想是为这个作品的教育作用服务的。按照贺贻孙的观念,他显然认为这首诗的表现手法可以为它的教育作用服务,但不能为它的主题思想服务。这样,他的观念就显出矛盾了。  
  矛盾的根源产生于禁止人性的宋儒的礼教观念。  
  锺惺在《唐诗归》中给这首诗的评语,只有短短的一句,却很高明。他说:“节义肝肠,以情款语出之,妙妙。”他肯定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有“节义肝肠”的,但她不是从礼教观念出发,而是从对双方的感情出发。这首诗的好,就好在不宣扬礼教。这个评语,决非唐、贺、沈诸人所能了解,锺伯敬之所以被明清两代正统文人目为异端,我们从这首诗的评价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分歧。  
  对于系珠这一行动,贺贻孙说是“已动心于珠矣”,似乎以为这个女主人公因得珠而动心。这就把她描写成为一个贪财的人了。汉乐府诗云:“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可知赠珠是表示爱情,这个女主人公所动心的是赠珠的意义,而不是两颗明珠。故诗句明白地说是“感君缠绵意”。  
  对于“妾家高楼连苑起”二句,贺贻孙的指摘却很有道理。这两句使读者得到的印象是夸耀丈夫的豪贵,因为有此豪贵的丈夫,所以“事夫誓拟同生死”吗?那么,万一她丈夫是个贫贱的人,她又将怎样呢?贺贻孙批评作者摹仿《陌上桑》而把这两句放在不适当的地方,这倒是击中了此诗要害的。  
  一九七九年回月十六日
  【增记】  
  前两天看明初瞿佑的《归田诗话》,也提到张籍的《节妇吟》。他大不以为然,给张籍改作了一首,题为《续还珠吟》:  
  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  
  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  
  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  
  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这是一首封建礼教的顽固卫道者写的诗。他以为一个女人应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平生连大门口都不去站一会儿,怎么会有人赠我明珠?所以现在还你明珠,不是“感君意”,而是“恨君意”了。为什么“恨君”呢?不是赠珠的人不规矩,而是怪自己一定有行为失检的地方,引得人家来诱惑了。  
  不过这首诗有一个漏洞。既然把这个女人写得如此贞节,连大门口都不出,又怎么会收下这两颗明珠呢?既未收下,又怎么说是“还君明珠”呢?  
  这位瞿诗人写了此诗,自己很得意,以为思想观点非常正确。还说:他的同乡杨复初读了他的大作,评云:“心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  
  从这首诗看来,明末的唐汝询似乎还比这位瞿诗人开明些。  
  作《而庵说唐诗》的徐增,也有一段对张籍此诗的评语。他说:“君子之道,贵在守己,不恶人妄为。若在今人,则怒形于色,掷珠痛骂矣。”这位徐而庵讲唐诗,常常有些迂论,但对于此诗,他的理解却比瞿佑、唐汝询、沈德潜都通达得多。他能够理解古人“贵在守己,不恶人妄为”。也知道今人在礼教桎梏下逢到这种情况,必须“怒形于色,掷珠痛骂”,才算贞节。  
  这是明清二代,六百多年间,论张籍此诗最开明的论调,我却想不到在《而庵说唐诗》中发现。锺伯敬还只是从艺术手法这个角度去肯定此诗,徐而庵却是很了解唐人的伦理观念与宋元以后道学家的不同。
  一九八O年四月十七日
57.韩愈: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羁。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发展倾向于轻浮靡丽的时期,尤其是齐、梁、陈三朝一百年间,诗文都只讲文字之美,而内容空虚,思想庸俗。诗则盛行宫体,文则堆砌骈语。经过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盛唐的王维、孟郊、李白、杜甫,诗的风气总算纠正过来了,但文体却还以骈语为主。开元、天宝以后,张说、贾至、李华、独孤及、元结等人,曾有志于改变文风,写作醇朴通畅的新散文,但只是个人的努力,而没有成为风气。到韩愈出来,猛力攻击近体文的陈言滥调,主张写散文要学习“三代两汉之书”,要学习孟子、荀子、司马迁、扬雄的文章。除了他自己的实践以外,他的学生李翱,皇甫湜等人也跟着写作新散文。他们的口号虽是复古,其成就却是在继承先秦、两汉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扫荡了六朝以来浮靡骈俪的文风。因此,在文学史上,韩愈的地位,首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倡导者。  
  但是,在诗的领域中,韩愈也是一位唐诗的大家。他的作诗,也实践了他对散文的理论:文字要排除陈言滥调,排除隐晦诘曲。思想内容要“言之有物”。就是要求先有情感,然后作诗,不要无病呻吟。这也就是刘勰所谓要“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见《文心雕龙·情采》)。他把诗的语言和散文的语言统一起来,散文里用的词藻,也可以用在诗里。又把散文的语法结构和诗的语法结构统一起来,诗的句法並不需要改变散文的句法。这样,他的三百八十首诗就呈现了一种新的面目:因为不避免散文词语,他的诗里出现了许多人以为生涩、怪僻的词语;因为引进了散文的句法、篇法,他的诗就象是一篇押韵的散文。守旧的人不承认他的诗是诗,说他是“以文为诗”,但无论如何他给唐诗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  
  韩愈的诗,影响了一些同时的诗人,如孟郊、贾岛、卢仝、刘叉、李贺等。这些人又各自有发展和变化,创造了各人独特的风格。但是,在韩愈死后不久,他的影响就消失了,晚唐、五代的诗文,都起了回潮。直到宋代,才有穆修、欧阳修等人起来重振古文运动,而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显然也是韩愈诗派的继承者。  
  宋元以来的诗论家,对韩愈的诗有极不相同的看法。《苕溪渔隐丛话》记沈括和吕惠卿二人谈诗,沈括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说:“诗正当如是。我朝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这两人的观点,可以代表历代评价韩诗的两派。苏东坡说:“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引)这句话,和沈括的观点一样。承认韩愈的诗是好的。但是由于他们对于诗有一个固执的、保守的认识,他们从诗的面目看,终觉得韩愈是“以文为诗”。尽管“押韵”,还是文而不是诗。吕惠卿从诗的精神看,肯定诗正应当这样做,尽管用了散文的表现方法,但表现得成为诗了。  
  “以文为诗”,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维,象散文一样直说的句法较多。诗的装饰成分被剥落了,就直接呈现了它的本质。本质是诗,它还是诗;本质不是诗,它才是“押韵之文”。  
  韩愈的诗,已经一反他以前诗人的规律,极少用形象思维了。但由于他毕竟是个诗人,他的诗有丰富的诗意,所以他还有许多很好的诗篇。《山石》是韩愈的著名作品,可以代表他的七言古诗的风格,我们现在就选讲此诗。诗题《山石》,是用全篇开始二字为题,並不是赋咏山石。  
  全诗二十句,一韵到底。描写他在某一天下午游山,在寺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出山归家途中的所见所感。这是一首朴素简净的记游诗。开始用二句叙述游山到寺,一路上都是坚硬的山石,行走在若有若无的山路上,到寺时已是蝙蝠乱飞的黄昏时候了。接着又用二句写寺内景物。走上寺院里的客堂,坐在台阶上休息。由于连日雨水饱足,院子里的芭蕉叶都舒展得很大,栀子花也开得很丰肥。以下便写寺中和尚待客人的情况。和尚和客人闲谈,讲起佛殿里有很好的壁画,说着就取灯火照来给客人看,可是客人能见到的画面不多,因为墙壁年代古远,画面大多剥落或黝黑。于是和尚铺床拂席给客人供应晚饭。虽然饭米粗糙,仍然可以解饥。此下二句写夜晚的情况。夜深了,院子里各种昆虫的鸣声已都停止。客人静卧在床上,看见清明的月亮从山岭背后升起,立刻有亮光照进了窗户。接着用四句描写天明后出山回家的情况:这时晓雾还未消散,独自在山里走,出山又入山,上山又下山,随意走去,没有一定的道路。时时看到红的山花,绿的涧水,煞是缤纷烂漫。还有几人合抱的大松树和栎树。如果碰到溪涧,就赤脚踏石而过,这时水声激激,微风吹衣。最后就用四句感慨来结束:象这样的生活,自有乐趣,何必要被人家所拘束,不得自由自在呢?我们这两三个人,怎么能在这里游山玩永,到老不再回去呢?  
  韩愈在贞元八年(公元七九三年)登进士第后,一直没有官职。贞元十一年,三次上书宰相,希望任用,都没有效果。贞元十二年,在汴州,宣武节度使董晋请他去当观察推官。到贞元十五年,董晋卒,军人叛乱,韩愈逃难到徐州。徐州节度使张建封留他当节度推官。十六年夏,辞职回洛阳。这首诗就是贞元十六年秋在洛阳所作。当时他还是初任官取,已经感到处处受人拘束,因而发出了这些牢骚。结句的“归”字是“回去”之意,有人讲作“归隐”,就和“不更”二字矛盾了。  
  初、盛唐诗人作七言古体,往往喜欢用一些对偶句法。即使在杜甫的大篇七古中,也屡见对句。只有韩愈的七古,绝对不用对句。他只象说话一样,顺次写下去,好象不在语言文字上做雕琢功夫。这就是“以文为诗”的一个特征。但是如果把这篇游记写成散文,字句一定还要繁琐,而韩愈则把他从下午到次日清晨的这一次游览的每一段历程,选取典型事物,用最精简的字句,二句或四句,表现了出来。这就毕竟还不同于散文了。他的叙述,粗看时,好比行云流水,没有细密的组织,但你如果深入玩味,就能发现他是处处有照顾的。“无道路”呼应了上文的“行径微”。“出入高下”呼应了上文的“山石荦确”。“赤足踏涧石”呼应了上文的“新雨足”。在黄昏时看壁画,是“以火来照所见稀”;在清晨的归路上,则看见了山红涧碧和巨大的松栎。前后两个“见”字,形成对比。在一句之中,也有呼应。“蝙蝠飞”,是“黄昏”时候,“百虫绝”,所以“静卧”。只有“吾党二三子”和上文的“天明独去”似乎有些矛盾。他这次游山,恐怕是和两三个朋友结伴同行的,要不然,为什么说“嗟哉吾党二三子”呢?但如果有两三人同行,又为什么说“天明独去”呢?看来这个“独”字,不可死讲,不能讲作“独我一人”,而应该讲作“只有我们几个人”
  。《项羽本纪》叙述沛公兵败成皋时,“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又在鸿门宴上“脱身独去”,其实当时还有从人。这里的独字也是同样用法。  
  何义门(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评这首诗云:“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荆关也。”这是赞扬作者的创作方法纯用自然,不刻意做作,而达到极高的境界。宋齐时代。谢灵运、谢惠连、谢眺等一派诗人,创造了描写风景的诗,极力模山范水,在选字造句方面,终有费力的痕迹,而韩愈此诗,却如“荆关画派”的白描山水,不用色采渲染。  
  字句精简而朴素,思想内容直率地表现,使韩愈的七古有一种刚劲之气。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评云:“七古盛唐以后,继少陵而霸者,唯有韩公。韩公七古,殊有雄强奇杰之气,微嫌少变化耳。”这也可以说是公论。杜甫以后,韩愈的七古,确实可以独霸诗坛。至于嫌他“少变化”,则是思维方法的问题。韩愈为人直爽,他的诗,也象他的散文一样,不喜婉转曲折,始终是依照思维逻辑进行抒写,因而篇法上就没有多大变化。  
  元代诗人元好问写过三十首《论诗绝句》,其中有一首是涉及《山石》的: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技。”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有情芍药”二句是秦少游《春雨》诗中的句于。元好问以为这样的诗句,如果和韩愈的《山石》诗来比较,就知道秦少游这二句是“娘儿们”的诗。说秦少游诗是“女郎诗”,是形容它柔弱无力,反过来也就烘托出韩愈此诗的“雄强奇杰”,有丈夫气了。美学上有温柔的美和刚健的美,韩愈的七古,属于刚健的美。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58.韩愈: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  
  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  
  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  
  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