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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他说-3

熊逸(当代)
孟子他说-3
——我向皇帝说真话
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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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章句上
开场白之一:我向皇帝说真话
  草民直接向高层反应问题的事情倒也不是从没有过,但通常的模式是:草民们总是对地方苛政忍无可忍,却坚信金銮殿上的皇帝是位圣主,两厢的宰相都是清官,所以千方百计地穿过地方政府的围追堵截,去国都找圣君贤相倾吐心声。可是,凡事总有例外,这回这个段志冲就是个大大的例外。段志冲对皇帝说的真话是:“您老人家赶紧下台吧!”
开场白之二:身是菩提树,还是芭蕉树?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这一偈和上一偈意思是一样的,不过抄写的时候出了笔误,头两句里的“心”和“身”应该对调一下才是。陈老师说:古往今来这么多人诵读这两人的偈子,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比喻不恰当;第二个问题是:意义不完备。
开场白之三:奇妙的汉字
  有一个例子可能很多人都知道,那就是“止戈为武”。高明吧?“武”字怎么讲?一个“止”字加一个“戈”字,这就是“武”,太哲学了!我们的古人实在太高明了!……写《说文解字》的许慎提出“六书”的概念,在谈其中“会意”一项的时候举例为证,就拿这个“止戈为武”说过事。把时间再往前推,“止戈为武”在《左传》里就已经有了,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在一次重要讲话里提出的重要指导精神。这样看来,“止戈为武”这个说法应该是原汁原味、无可质疑了吧?唐兰出来说话了……
谥号:一个字背后的一堆问题
  从此以后,谁要在书里提到我的时候就会说“熊坏透公”,读者一看这个谥号,就能立刻明白这个“熊坏透公”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还有,我死后如果有人把我的文章结集,书名不会叫《熊逸文集》,而是叫做《熊坏透公文集》。但是,“坏透”太直白了,涵义也太单一了,其实并不合用……
简体字又惹麻烦了
  有些词并不生僻,可能有些时候还经常露面,但要追问一回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呵呵,还真未必有多少人答得出来。咱们马上就能遇见一个。看《孟子》这一节的原文,第一句“滕文公为世子”,问你啦,什么是“世子”?
“大同”不大,“小康”不小
  天地良心,说小康社会“是变公有制为私有制,变军事民主选举制为君主世袭制的阶级社会”,这话是这套权威版本的《中国通史》里说的,可绝对不是我说的!如果再往上找,那是孔子说的(至少也是汉朝人冒充孔子说的),更不是我说的!谁有意见可千万别跟我过不去哦!
是风云际会,还是羊入虎口?
  在周人兴起的时候,楚人加入了周联邦。但从实际来看,楚国和周政权更像是南北朝,双方一南一北,各自都是独立政权,互不统属。……周人看他们就好比白种人看印第安土著。所以呢,中原各国经常互相来往,可大家全拿楚国当外人。
尽孝实在不容易
  你可知道这一个“礼”字包含了多少内容!儒家“十三经”里有三部完全是讲“礼”的,※这些内容,比现在很流行的金教授讲的那些不知复杂出多少倍,琐碎多少倍。……我们现在有个成语叫“捶胸顿足”,这个“捶胸”和“顿足”本来都是葬礼上的规定动作,什么时候该捶胸,什么时候该顿足,该怎么捶胸,该怎么顿足,什么时候绝对不该捶胸,什么时候绝对不该顿足……这里边的讲究无限多,要是一不小心搞错了,那你可就算“非礼”了。
三加三等于几?
  各位可知道《孝经》是一本什么书?顾名思义,是讲孝道的书。这书在历朝历代被很多统治者大力推行过,虽然篇幅极短,却能身列“十三经”之一,甚至还曾被人推崇为“十三经”里的第一经。要论普及程度,《孝经》还要超过《论语》和《孟子》等书。但是,要留心哦,《孝经》可绝对不是“孝”的经典,孝道也绝对不是“孝”之道——至少其核心意义不在这里。
梁山第一百零九条好汉
  可问题是,对一国之君进行这种规劝,尤其是到了后来的专制时代,这就如同对一个中学生说“学习的事要放在第一位”。当然也有少数好学生,听劝,但一般来说,单靠劝说的办法想让中学生一心学习,别去追星,别泡网吧,别玩电子游戏,别早恋,能起到多大效果呢?如果这个中学生掌握着无限权力,你把他说烦了他能杀你,那又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呢?
国运总有新气象,就是别去翻旧账
  很多人都知道那句“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我记得以前还有不少人拿这话当座右铭的。——帝王手段在哪里呢?经常搞些大动作,向臣民展示新气象,大家跟着一起热火朝天,为十年后的一个什么目标努力;可真等到十年之后,这事早没人再提了,也没人再敢提了,而帝王又开始搞新动作了,再一次掀起新的热潮,不少人就这么把以前的事也给忘了。就这样,国运总有新气象。但这事最较不得真,最忌讳去翻旧账。
古代农民诗:写农民的诗还是农民写的诗?
  以前的农业生活大致是什么样子,真像孟子说的有什么管理农业生产的专门官吏吗?国王真的会亲自来田里视察吗?如果是个大公社式的生产方式,会不会很热闹呢?——对这些问题,有没有一些哪怕感性一些的资料呢?
名门宗师vs.邪派高手
  挑战者就要出现了。孟子这位名门正派的大宗师马上就要面临邪派高手的挑战。
不是猛龙不过江。来者若论门派,比儒家还要源远流长;若论祖师爷,比儒家还要光彩辉煌;若论人数,一来就是前呼后拥几十人。几十人虽然不多,要放在齐国和魏国怕连个水漂都打不起来,可要放在截长补短不过五十里的小小滕国,简直就能顶一个军团了。
河南:北方的西双版纳
  今天要再想从河南找几头大象出来恐怕不容易了,一提大象,人们首先想到的大概会是西双版纳。看来河南曾经就是北方的西双版纳啊,这个概念或许可以搞成个旅游开发的由头。
北方的西双版纳,植被繁茂,雨量充沛,气候温暖。——这可不是我顺口瞎说,是真有人研究过的。
最早的教育课程是什么?
  孟子接着给陈相讲古:“后稷教百姓种粮食,解决了百姓的温饱问题。人们能吃饱了,能穿暖了,也都有合适的住房了,可要是不接受教育,那人和禽兽并没有什么两样。圣人为这个问题很发愁,最后决定派契来做教育部长,主管文教工作——对了,陈相,你知道最早的教育课程是什么吗?”
塑造假孔子
  陈相听得入神:“可是,孔子确实已经死了啊,死人没法复活,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孟子笑笑:“你说错了,孔子其实并没有死。”陈相撇撇嘴:“你不会是要说什么‘孔子虽然死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之类的话吧?”孟子冷笑一声:“切,孔子不止在我们的心中,还在我们的头顶!”
天天都是“3·15”
  陈相现在就使出了这招,他说:“如果听从许先生的学说,那我们的社会将会变成美好的明天——”孟子直纳闷:“这好像是个病句吧?”陈相接着说:“到那时候,市场上的物价都有统一标准,再也不会有欺骗行为出现,就算小孩子去市场买东西,也不会有人蒙他。天天‘3·15’,月月‘3·15’。”孟子暗笑:“傻孩子,你也不看看现在‘3·15’都谁最高兴?”
打破沙锅说亮话
  一位墨家弟子想求见一位儒家掌门,这是要做什么?是学术交流还是踢场子?……可是,孟子说完这话,却没见夷子,而是对学生徐辟说了一大套对墨家学说的看法:“要见夷子,最好大家谁也别假客套,不管有什么都别藏着掖着,大家得开诚布公,打破沙锅说亮话。”
滕文公章句下
推销还是不推销,这是个问题
  陈代喜形于色,说:“照我看,如果您要去见邹国国君,那您不如事先放出风去,说自己拒绝了齐国、魏国那些外国的高薪邀请,毅然回到——注意,一定要用上‘毅然’这个词哦,还得咬着牙说——嗯,‘毅然’回到祖国,决定以毕生所学报效邹君!”
孟子点点头,面无表情:“那,邹国上上下下要是还不待见我呢?”
打人不打脸,那,打动物呢?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打动物也不能打脸,如果动物的脸被射伤了,那就是“非礼”了,这个野味趁别人不注意自己偷吃还行,拿出手是没可能了。所以说,如果野猪和你面对面,那可不能射它,这属于没规矩。横着射也不行,那样会把动物的皮毛搞坏,也是“非礼”,没规矩。
大丈夫的上下文
  这一节里出现了孟子最著名的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有一次突然在想:小时候的语文课上好像是学过这一节,老师当时还着重讲过似的。可是,这句名言只是这一节里的最后一句,前边的内容难道也学过吗?好像没印象啊,而且,前边的内容好像也……
环境逼人去做官
  周霄向孟子提问题:“古代的君子做官吗?”这问话我们也不知道上下文,看上去似乎是周霄觉得君子不该做官,是觉得官场污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就搞不清楚了。孟子会怎么回答呢?
圣人的蝗虫作风
  孟子的弟子好像经常在难为老师,或者是看老师的行为不顺眼,前文里遇到过好几次了,如今彭更又来这一套了,他问道:“老师,您这一出门,几十辆车浩浩荡荡,跟随您的人足有好几百,你们这些人白吃白喝地从这一国吃到那一国,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底下还有人在小声议论:“是啊,有次路过哪哪哪儿,农民们看我们黑压压一片,还以为我们是蝗虫呢,结果喷了我这一身的农药!”
小国行仁政的真实后果
  万章极有深度,问的是:“宋国是个小国,如今想实行仁政,可齐国和楚国这两个超级大国却很反感,出兵攻打宋国,宋国人该怎么办呢?”万章的言下之意是:老师,您不是总说百里小国行仁政就可以称王天下么,宋国就是个小国,等人家真的施行仁政了,大国却跟它过不去了,眼看着就要把它灭了。要是他们真把宋国灭了,那不就等于在抽您的嘴巴么?您的理论可就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彻底垮台了啊!
儒家外语教学的理论与实践
  戴不胜说:“Of course is please a Qi nation teacher.”孟子一愣:“你再说一遍,河南话我听不懂。”戴不胜撇了撇嘴:“什么河南话啊,你以为我们宋国人只会说河南话啊,告诉你吧,这叫英语,我说的是:Of course(当然) is(是) please(请) a(一位) Qi(齐) nation(国) teacher(老师)。”
隐士和官员的通信
  王绩隐士好:在贞观之治的春风吹拂下,在李唐王朝的气势鼓舞下,我们要高举仁政理论和“贞观作风”重要思想伟大旗帜,全面落实王朝发展观,以仁政为主题,以孝道为动力,以忠君思想为重点,深入推进学习孝道运动,促进唐王朝的全面繁荣和快速发展,为建设唐王朝良好的社会秩序作出新的贡献……
偷鸡要讲计划性
  “有这么一个人,每天都偷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正派人可不应该做这种事!’他说:‘那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呢,让我一下子全改恐怕不大现实,不如我先减减量,以前不都是每天偷一只鸡么,现在改成每个月偷一只,等明年我再金盆洗手,再也不偷了。’”
宠物龙,拉车龙和肉龙
  从许多处典籍的记载里看,龙这家伙在古人的眼里确实并不神奇,这倒使现在的我们觉得很神奇了。难道龙在古代真的只是一种平常存在的物种吗?《左传》里有一段有趣的记载:在鲁昭公二十九年的秋天,在绛地的郊外出现了龙……
“微言大义”的解读传统
  解读“微言大义”我们是有光辉传统的,托古改制也一样是知识分子的光荣传统。《春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里边蕴涵了什么,到底是无法承受之重还是无法相信之轻?有人可能会问:《春秋》这书一定很有深意啊,要么关老爷怎么最爱看呢?即便关老爷爱看《春秋》是真的,他看的也不一定是《春秋》本身。
既没老爸,又没老大
  人是无知的,至少对旁人经常是很无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哈耶克说的,上边那段话里也有他的一份。当然了,哈老师的话同样是有自己的语境的,可人能认识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如果哈老师PK孟老师,想想就觉得有趣。
只为表达我的态度
  同类的事情很多,如果你知道了一家跨国大企业虐待童工,你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买他们的产品,虽然这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到那家企业的营业额,也改变不了那些童工的悲惨处境,但这是你的态度。所以,陈仲子虽然做不到蚯蚓的程度,但他做了,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听罗隐爷爷讲故事
  “滕文公篇”就此结束了,最后来做个小复习好了,扯几句看似无关其实有关的话。
咱们把时间往后拉拉,看几篇唐朝人写的饶有启发意义的小品文。这位唐人名叫罗隐——上本书里介绍过的,就是落魄了一生、最后在妓女那里写诗挣面子的那位。罗隐的小文可是鲁迅很抬举的啊,咱们来看看……
后记
滕文公章句上
  开场白之一:我向皇帝说真话
  
  讲到“滕文公篇”,已经是《孟子》七篇中的第三篇了,承上启下,这回在进入正文之前,先说几个小故事作为开场白。
  这第一个故事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故事。
  唐太宗辛苦了大半辈子,家国天下可算是风调雨顺、气象万千。可就在忙着东征高丽的紧张时候,一个叫段志冲的小小草民给唐太宗写了一封信,要向皇帝说说真话。
  草民直接向高层反应问题的事情倒也不是从没有过,但通常的模式是:草民们总是对地方苛政忍无可忍,却坚信金銮殿上的皇帝是位圣主,两厢的宰相都是清官,所以千方百计地穿过地方政府的围追堵截,去国都找圣君贤相倾吐心声。可是,凡事总有例外,这回这个段志冲就是个大大的例外。
  段志冲对皇帝说的真话是:“您老人家赶紧下台吧!”
  段志冲的小小矛头竟然不是指向地方政府的,而是指向了唐王朝的最高领导人?!
  ——这个故事我是在《资治通鉴》里看见的,原文交代得非常简单,不大让人弄得清前因后果,也没有收录段志冲这封信的原文,只简略讲了讲段先生的核心思想:劝皇帝下台,请太子接班。
  这还了得?!这种话别说是跟皇上说,就算跟一个小小县太爷去说,弄不好也得丢了身家性命。这位段志冲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了。
  这封信既然已经递上来了,唐太宗既然已经看到了,可想而知,很快就有热闹看了。
  
  场景:皇宫的某间办公室,老板桌上摆着段志冲的那封要命的信。
  人物:唐太宗、太子李治、皇亲兼高官长孙无忌。
  背景音效:窗外有狂风暴雨,雷电交加。
  这三个人会是怎样的一番表演呢?
  ——其实很简单,稍微多读过一些历史书或者社会经验比较丰富的人都能猜到,至少能猜到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这两位的表演。
  单选题:如果你是太子李治,你会怎么样呢?
  A)看到自己这样得民心,不禁欣喜若狂,趁热打铁劝老爸赶紧退休,好让自己顶替接班。
  B)表现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声称此事和自己无关,痛骂段志冲不知好歹,并坚决支持老爸把皇位一坐到底。
  C)耸耸肩,表现出轻描淡写的态度,劝老爸说这不过是个草民百姓拍脑门说胡话,没必要拿它当真。
  D)多哭少说话,一脸委屈,就像一个懦弱的窝囊废。
  好了,这四个答案,你选哪个?
  选A的人:绝对是个人情世故上的二百五,你适合搞技术或者做个自由职业者,否则的话,嘿嘿,千万留心自己的人际关系,也要提防上当受骗!
  选B的人:如果不是个赤诚孝子,那就一定是个无耻小人——如果你是后者,切记:别把你选的答案告诉别人,做小人一定要隐藏好自己,不可轻易暴露。
  选C的人:豁达大度,没心没肺,交朋友应该交你这样的,但是,如果发生了政治斗争(哪怕是办公室政治),你这样的人通常都会成为牺牲品。
  最后,前面三个答案全部筛除,答案D才是正解!——看上去很荒谬是不?
  有个词叫“理直气壮”,一般人但凡理直,说起话来气就壮,能在理直的时候气还不壮,心平气和,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修养了,可要说能做到“理直气弱”的,可都得是人精!要知道,在这种时候,处在太子李治的位置上,哪怕有一万个理,对父皇也万不可“晓之以理”,而一定要“动之以情”。如果你选择了D,那么,恭喜你了,你做了和太子李治一模一样的选择,而李治后来成功地当了皇上。
  在我们旁观者看来,选D的人心机深沉,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是最危险不过的;可在当局者的眼里,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忠心、最可爱的。连唐太宗这样了不起的人物都跳不出当局者迷的局限,又何况其他凡夫俗子呢?
  好了,看过了太子李治的选择,答错的人也别灰心,还有机会,我们再来猜猜长孙无忌的选择。
  还是单选题:如果你是长孙无忌,你会怎么样呢?
  A)对皇帝说:段志冲的意见值得认真研究,不如召集大臣们开个会讨论一下。
  B)对皇帝表示:段志冲这到底是个人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指示,待臣下去查个清楚,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C)劝皇帝说:老百姓忧国忧民,虽然话说得不对,但出发点是好的,您老人家别生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作统治者的一定要容许别人批评,不能“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D)大怒,痛骂段志冲挑唆皇上和太子的关系,乃是一名卑鄙小人,非得给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好好想想,这四个答案,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选A的人:呵呵,一个字——作死!你要庆幸自己没有在古代为官,不然的话,熬不出七品就必死无疑!
  选B的人:也是作死,既得罪了皇帝又得罪了太子,这种事即便真有什么内情,哪里是轻易能查的!就算真的要查,也得把活儿往别人身上推!就算实在推不出去了,也得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去查!
  选C的人:比例也许不少,因为这是很多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到底是什么错误?一会儿再说。
  D是正解。不管你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看的,但惟一聪明的做法只有这招,也就是说,就算你心里认为是A、是B或者是C,但你要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的一定得是D。
  
  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都表过态了,这件事情怎么解决,现在就看唐太宗了。
  唐太宗不愧是一代明君,写了这样的一份漂亮诏书:
  
  五岳凌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当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诏书是说:五岳那么高的山,四海那么大的海,不都是藏污纳垢的么?——原文用的词是“纳污藏疾”,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藏污纳垢”,在现代汉语里是个常用的贬义词,但是唐太宗说了:五岳和四海免不了会藏污纳垢,这话一点儿不错,比如我们上泰山看看风景壮美,可美丽的山坡上不也没少散落着没素质的游客们随手乱扔的饮料瓶和包装纸么?唐太宗接着说:可是,这些小垃圾无损于山之高,也无损于海之深。段志冲这小子无非是一个小老百姓而已,居然想让我卸任?!但是,我如果真的罪大恶极,那段志冲这是实话实说,可我如果还是个好皇帝,那段志冲这么说就只能说明这小子是吃饱了撑的、满嘴跑火车。这就好比一巴掌大的雾气遮住了天,根本无损于天的广大,核桃大的云彩挡住了太阳,哪里会影响太阳的光芒?——诏书最后这两句话还得看古文原文才读得出气魄:“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唐太宗很了不起啊,这才是帝王的胸襟。唐太宗此刻能有这样的胸襟,也折射出另外一个问题:他对自己的李家政权是充满信心的——我们如果在历史书中读到某个统治者严厉限制别人说话,把除了歌功颂德和歌舞升平之外的言论封锁得死死的,那通常就说明民怨已经沸腾到了相当的程度,而统治者对自己的统治也没有十足的信心。
  唐太宗不是这样的皇帝,他是很能容得别人说话的,即便别人说错了话,说了过火的话,也不要紧。——看到这里,是不是有人发现问题了?唐太宗这种做法不是正和方才长孙无忌单选题里的答案C基本一致么?那,为什么我方才会说D是正解而C是错误的呢?
  我们再回顾一下答案C的内容:劝皇帝说:老百姓忧国忧民,虽然话说得不对,但出发点是好的,您老人家别生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作统治者的一定要容许别人批评,不能“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不错,一点儿也不错,唐太宗最后确实是按这个思路来解决段志冲事件的,但问题的关键是:这样的话只能由唐太宗来说,却不能由长孙无忌来说。长孙无忌如果抢了唐太宗的台词,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就是古代官场的通则,遇到这类问题的时候,做下属的一定要咬牙切齿地说狠话,这一方面是自己要表忠心,一方面是要把做好人的机会留给领导。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领导最后都选择做好人,像唐太宗这样的毕竟不是多数。我在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唐太宗真是太宽容了,就这样轻轻放过了段志冲。
  这个故事《旧唐书》里没有,《新唐书》里也没有,我是在《资治通鉴》里看到的。《资治通鉴》里抄录完了唐太宗的诏书之后就不再交代下文了。想来所有人都虚惊一场,最后唐太宗继续做他的皇帝,李治继续做他的太子,长孙无忌继续高官厚禄,段志冲继续过着他的草民生活。
  但是,我恐怕想错了。
  
  唐太宗不但搞政治和打仗都是把好手,还是个著名的书法爱好者,而且,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像我们刚才看到的他那篇简短的诏书不就写得文才斐然、掷地有声吗?他老人家的文章在唐代文学史上也是有一号的,谁要想看看,可以弄一套《全唐文》来,里边收了不少。
  我就是在《全唐文》里又一次看到了唐太宗的这篇诏书。这一看,好比故友重逢,很是亲切,可这一重新品味,却看出问题来了:不对呀,怎么好像和《资治通鉴》里的不大一样啊?
  ——果然不大一样。《资治通鉴》里只是截取了一个躯干,《全唐文》里却还有头、还有尾。这尾巴尤其重要,在唐太宗说完那句掷地有声的“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之后,跟着还有一句:“今卿等皆欲致以极刑,意所不忍,可更详议,任流远方。”意思是说:你们大家都认为该把段志冲处以极刑,我挺不落忍的,你们再议议吧,留他一条活命,随便给他流放到什么地方去好了。
  哦——?相信《资治通鉴》呢,还是相信《全唐文》?如果是后者,那唐太宗的胸襟可就要打折扣了,而且,《资治通鉴》是不是有点儿居心叵测呢?
  如果《全唐文》的记载可靠,那么,难道是《资治通鉴》说谎了吗?——当然没有,《资治通鉴》就段志冲事件来说,并没有编造唐太宗的诏书,只不过,或许出于某些编辑上的技术性原因而删去了这份诏书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尾巴”罢了?
  哎呀,再想一想,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尾巴”难道只在这里才有吗?
  
  
  开场白之二:身是菩提树,还是芭蕉树?
  
  这是个很著名、很著名的故事。
  地点是在黄梅东禅寺,第一个出场的人叫做弘忍,他是禅宗五祖,用现代的话说是禅宗的第五代领导人。
  第五代领导人觉得自己老了,也是时候选出第六代领导人了。弘忍大师到底是得道高僧,做事很公平,对寺院里的众人说:“你们大家来写偈子吧,谁写得水平最高,谁就来接我的班。”
  好几天过去了,可一个写偈子的人都没有。
  这是为什么呢?看来大家的境界都够高的,谁也不争,谁也不抢,顺天知命,无欲无求。
  ——事实并不完全如此。当时的情况,就好比岳不群要选接班人,让弟子们比武,谁能耐大,这华山派掌门的位子就是谁的。那些弟子们会你争我抢去比武吗?想来不会,因为大家肯定都明白:这位子非大师兄令狐冲莫属!
  黄梅东禅寺里的令狐冲就是神秀。这位神秀是知识分子出身,满腹经纶,学问大得很。神秀到五十岁的时候才投到弘忍门下,学问也大,岁数也大,很受弘忍的器重,在寺院里俨然就是大师兄令狐冲。而且,神秀在寺院里还有个教授师的身份,大略相当于现代大学里的博导,修为是非常高的。
  可神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犹豫了好几天,这才趁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把偈子悄悄写在前庭的一处墙上,这就是那个极有名的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第二天大家起床,突然发现了墙上有个偈子,都围拢过来,议论纷纷:“好啊,好啊,写得真是太好了!除了博导,没人能写出这么高水平的东西!”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激动,就有这么一个和尚,冷冷地看着墙上的偈子,无动于衷。
  ——因为他不识字。
  这和尚叫做慧能,本是岭南人。岭南人在当时人的眼里差不多就相当于原始土著。土著加文盲,那能干什么呢?当民工好了。所以说,别看都是同一座寺院里的和尚,神秀就是大城市出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是寺院里的博导,受到大家的尊敬;而慧能则是偏远山区出来的民工,给派在后厨舂米,谁也不拿他当棵葱。
  可“文盲”只说明这个人不识字,并不说明这个人比别人笨。慧能就一点儿不比别人笨,他请人给自己念了神秀的偈子,捉摸了一会儿,认为神秀没把问题说到点子上,然后自己心里也念叨了四句词,请会写字的人帮自己把偈子写在神秀偈子的旁边: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此偈一出,引出了一段大大的纷争,禅宗从此分为南北两支:神秀在北,慧能在南,各领风骚。神秀和慧能这两个偈子,在禅宗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这两偈内容高妙,各擅胜场,赢得千年来的口口相传、津津乐道。
  ——故事说到这里,呵呵,没什么新鲜的,不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恐怕不多,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偈子的人也许更少。可是,别急,往下就有新鲜东西了。
  神秀和慧能的偈子传唱千年,人人叫好,谁也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还得说陈寅恪眼尖,越看越觉得不对。陈老师捋胳膊、挽袖子,找来了敦煌写本,要说到说到了。
  为什么要找敦煌本呢?因为敦煌本比较接近原始状态,而这两偈流传太久,你抄我抄地已经变了不少样子,比如说,慧能那一偈的第三句我在上边写的是“佛性常清净”,这就是依据敦煌本来的,而通行版本则是“本来无一物”,五个字是字字不同。
  好了,接着往下说。慧能其实写了两个偈子,另外一个是: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这一偈和上一偈意思是一样的,不过抄写的时候出了笔误,头两句里的“心”和“身”应该对调一下才是。陈老师说:古往今来这么多人诵读这两人的偈子,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比喻不恰当;第二个问题是:意义不完备。
  ——完了,就这么四句话二十个字的小东西,被陈老师这么一说,又是比喻不恰当,又是意义不完备,真有这么严重吗?
  陈寅恪说了,印度禅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体比作芭蕉之类的植物。
  为什么比作芭蕉而不是比作土豆呢?因为芭蕉这东西有个特点,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嗯,大概有不少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要是有谁连洋葱和卷心菜都没见过,那我可真没辙了。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什么也没有了?!——好好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再来想想我们的身体,(别想歪了!)哦,原来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啊!
  我曾见有人说高僧修炼“白骨观”的功夫,能透视人的骨骼。这可有点儿望文生义,所谓“白骨观”,大体就是上边说的这种剥洋葱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好了,现在清楚了,要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印度和尚们早就用芭蕉之类的东西打过无数次比方了,可如今神秀和慧能也要表达这层意思,看来也没什么新意,但是,他们不是用芭蕉树而是用菩提树来作比,嗯,陈老师问了:这合适吗?
  
  菩提树是什么树?
  这种树原本不叫菩提树,叫做钵萝树,因为佛陀当年坐在一棵钵萝树悟了道,所以树的身份也不一样了,改叫菩提树了。唐僧当年去西天取经,亲眼见过菩提树,他在笔记里对菩提树还有过描写,说这树又粗又高,冬夏不凋,漂亮极了。
  陈老师起疑了:这样看来,菩提树应该是“一树恒久远,青翠永留传”,用它来比喻变灭无常的肉身恐怕不太合适吧?这让人想起了一个经典比喻:“队员在平时的训练中一定要加强体能和对抗性训练,这样才能适应比赛中的激烈程度,否则的话,就会像不倒翁一样一撞就倒。”
  
  陈老师下面讲什么是“意义不完备”,然后又再接再厉,考证偈语的由来,我这里就不多作介绍了。谁要有兴趣,可以去查查陈老师的文集。第二个故事就说到这里,嗯,是不是很有启发性啊?
  
  
  开场白之三:奇妙的汉字
  
  汉字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个单字放在那里,哪怕我们不认识这个字,也能觉得出这字里的一些味道。比如,同样都是地名,我说我在敦煌,看看,敦煌,这是多大的气魄,如果换一个地方,比如保定,这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看别人写书,通常会写个前言、后记,最后有个落款:某某,某年某月,于剑桥。看看,这是什么感觉!如果是在国内,那落款一般会是:某某,某年某月,于扬州瘦西湖畔听雨轩;要么就是某某,某年某月,于杭州狮峰摩诘精舍,一个比一个体面,可要换了我呢?落款是:熊逸,某年某月,于河北枣庄大骡乡肉联厂宿舍。后来一想,干脆也别写什么前言、后记了,省得落款。(前书有前言、后记,那是被编辑逼的。)
  人家还有地名文字感觉好的可以直接用在书名上,比如《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一看就有高人长者向你娓娓道来的韵味,可我呢,我的书名只能叫《肉联厂宿舍谈中国历史》,唉,真要这么起名,这书一定没人买了!
  
  汉字很奇妙。举个例子:“佛”这个字怎么讲?
  有人上过传销的当,说过某某传销活动的讲座太精彩了,老师就问过他们“佛”字怎么解?标准答案是:
  
  人+弗=佛
  
  看不出有什么奇妙是吧?好,现在把那个“弗”字重新写一遍,笔画要柔和,不要像原先那样见棱见角:
  
  人+$(注:造字,中间一竖改为两竖)=佛
  
  看看,一定要做有钱人啊!
  传销课总是富有煽动性,这个解字的方法也真够奇思妙想的。那么,按这种方法解释汉字有没有正经的例子呢?
  当然有。有一个例子可能很多人都知道,那就是“止戈为武”。高明吧?“武”字怎么讲?一个“止”字加一个“戈”字,这就是“武”,太哲学了!我们的古人实在太高明了!
  这个“止戈为武”的说法倒不是现代人编的,和传销课也没有关系,往前追溯一下的话,写《说文解字》的许慎提出“六书”的概念,在谈其中“会意”一项的时候举例为证,就拿这个“止戈为武”说过事。
  把时间再往前推,“止戈为武”在《左传》里就已经有了,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在一次重要讲话里提出的重要指导精神。
  这样看来,“止戈为武”这个说法应该是原汁原味、无可质疑了吧?
  唐兰出来说话了:考察上古的“武”字,表现的是“有个人扛着戈在走路”,从中可以生出威武、步武的意思,但一点儿都没有“止戈为武”的意思。
  这样的例子还有呢,比如“人言为信”,看上去实在太智慧了,其实考证下来,却和“止戈为武”一样是站不住脚的。
  古人有的是聪明智慧的地方,但有些聪明智慧却是后人想当然给加上去的。
  
  
  谥号:一个字背后的一堆问题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正文开始了。
  这是《孟子》七篇当中的第三篇,被拿来作标题的是一个小国的首脑:滕文公。
  滕文公这个人在我们前文“梁惠王篇”里已经出现过了,回忆一下:
  
  滕国也在山东,大体是现在的山东滕县附近。战国时代除了像“战国七雄”这样著名的归纳式称呼之外,还有个不大著名的归纳,叫“泗上十二诸侯”,指的是泰山到泗水一带的十二个小国,滕国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滕国,国虽不大,来头却不小,它是姬姓国,是周天子的同宗。我们前面说过齐国的事,无论姜齐还是田齐,都是外姓,周朝的天子的是姓姬的,姬姓是国姓,姓姬的就比其他姓的人牛。
  ——但这是以前了,这个时候,姬姓早就牛不起来了,连周天子都牛不起来了。
  
  还记得吗,滕文公曾经很为牛不起来的事发愁,请教过孟子说:“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这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是归附齐国好呢,还是归附楚国好?”
  还有一次,是齐国人要加固薛城的城墙,滕国和薛城紧紧挨着,这可把滕文公紧张得不行,又去向孟子讨主意。孟子讲了讲周人先祖的事情,传递了一种“小弟不愁没老大”的反动思想,明显对滕国不太乐观。
  ——这都是第一本书里讲过的事了,在“梁惠王篇”里,滕文公仅仅是一个走过场的小小配角,戏分不多,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在剧组里始终保持着一身清白的滕文公也终于熬到当主角了。
  
  上本书讲“公孙丑篇”,我一上来就花了大把篇幅把“公孙丑”这三个字拆开来讲,如今面对这位滕文公,恐怕还得老调重谈。
  “滕文公”这三个字怎么讲?
  看起来很简单哦,不就是滕国的国君,谥号为“文”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随便哪个人都知道啊,有什么可问的呢?
  那我再问你:谥号为“文”是什么意思?
  ——谥号有一个字的,也有两个字的,以一个字的为最多,比如宋国一位国君,谥号为“出”,全称就叫“宋出公”,国民们要是一回忆当年,说“出公”如何如何,后人也许会觉得他们是在讨论“出恭”问题,这可容易惹上大不敬的罪名哦。
  其实所谓谥号,就是大人物死后大家给他盖棺论定批下的一个简短评语。好比我是个大人物,不小心死了,各位得给我弄个谥号,大家一商量:熊逸这小子平日里实在坏透了,就给他一个两个字的谥号,叫“坏透”吧。好了,从此以后,谁要在书里提到我的时候就不会直呼姓名,而是尊敬地提起“熊坏透公”,读者一看这个谥号,就能立刻明白这个“熊坏透公”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还有,我死后如果有人把我的文章结集,书名不会叫《熊逸文集》,而是叫做《熊坏透公文集》。
  但是,“坏透”太直白了,涵义也太单一了,其实并不合用。咱们再看看滕文公的这个“文”,按照谥法,“文”之谥有六:一,经纬天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看来,能配得上“文”字的人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可是,有个问题不知道有谁想过,如果一个国家前后有两个君主,他们的性格都差不多,作为也差不多,前一个君主已经被给了一个“文”字的谥号,后一个君主按理说也该给个“文”字,可是,就拿滕国来说,要是有了两位滕文公,后人是不是很容易把他们搞混啊?
  如果按照欧洲模式就可以很容易地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叫他们滕文公一世和滕文公二世。
  可中国没有这种传统,所以呢,如果前面有人叫了滕文公,后人哪怕再符合“文”字的定义,也不能叫滕文公了。
  问题出现了,有熟悉历史的人注意到:滕国以前已经有过一位滕文公了,怎么这里又出来一位滕文公啊,这没道理啊!怎么回事呢?真假美猴王?
  这一认真,发现不但是滕文公有这个问题,就连滕文公的爸爸滕定公也有这个问题,这爷儿俩到底是怎么搞的?
  拿几本古书对照对照,哦,滕定公原本应该叫滕考公,后来因为避讳谁谁,才改写为滕定公;滕文公原本应该叫滕元公,可大家都觉得这小子很好,实在太配“文”字了,叫来叫去就成了滕文公。反正那时的局势比较混乱,久而久之也没人记得早先那位滕文公,谁一提滕文公,都是指后来这位。
  清代学者翟灏还为此找来一大堆旁证,说滕文公那个时代里这样的事不止一桩,《史记》里有个鲁文公,在《世本》里却叫鲁湣公,《战国策》里有个宋康王,《荀子》里却写成宋献王。翟灏觉得,在那样一个乱世,小国不知哪天就得亡国,而政治越是昏暗,人民群众就越是怀念以前的好领导,于是便也不管过世的好领导真正的谥号是什么了,大家伙儿一合计,私下里给拟个谥号,以表达怀念之情。这样的事情不止在一个滕文公身上发生过啊。
  翟灏所说的这种情况叫做“私谥”,历史上不时出现,在后来通常是门人弟子私谥过世的老师,在滕文公这个时候看来是人民群众私谥过世的国君。这样看来,私谥现象可以被看成是一支政治风向标,当你读到人民群众以私谥之类的行为无限缅怀从前的某位国君的时候,那往往就说明了大家对现政府充满了怨气。
  
  
  简体字又惹麻烦了
  
  有些词并不生僻,可能有些时候还经常露面,但要追问一回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呵呵,还真未必有多少人答得出来。
  咱们马上就能遇见一个。
  看《孟子》这一节的原文,第一句“滕文公为世子”,问你啦,什么是“世子”?
  武侠小说里,古装电视剧里,这个词的出镜率是很高的,陆小凤就曾经有个恐怖的对头叫“太平王世子”,那,“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顾名思义,“世子”就是指“世家子弟”。
  你方才也是这么想的吗?看看,稍微动动脑筋,这问题一点儿不难回答。
  不过呢,这个答案是错的。
  好了,我来公布标准答案吧。你要想要做世子,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老爸不是天子就是诸侯;第二,你还得是你老爸的大老婆生的大儿子,用文言的说法,叫做“嫡长子”。
  ——这是最常见的解释,《礼记》里就是这么说的。
  而《公羊传》还讲了第三个条件:老爸必须还活着。也就是说,只有老爸还在世的时候,嫡长子才能被称为世子。不过这种说法不一定十足能站得住脚,《礼记》里记载曾子请教孔子,问过一句“君薨而世子生”如何如何,或许作为世子,老爸不一定非得健在。
  
  “世子”这个词,一些古人要是来作解释的话,会说“世子”就是“适子”。好像很奇怪哦,一说“适子”,我们更不知道是什么了,这不是越解释越糊涂么!
  有人看出来没有,我又犯错误了?
  ——先把话题岔开一下,讲讲两位唐朝人。一位是皇帝,唐德宗李适;另一位是诗人,稍稍读过唐诗的人都知道:边塞诗人高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是他的名句。李适和高适,名字都是一个“适”字,可实际上,这二位的名字在繁体字里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个字。大家想想我在上本书讲公孙丑的“丑”字,现在遇到的这个“适”字也是一样的情况。
  高适的“适”原本是“適”,简化以后变成了“适”;而唐德宗李适的“适”在繁体字里也是写作“适”的,不过这个字和我们简体字里的“适”完全不挨边,连读音都不一样,它不读“是”,而是读“阔”。你要是听谁读唐德宗的名字为“李是”,那你就知道他是上了简体字的当了。
  繁体字的“適”除了我们现在简体字“适”的读音和意思之外,还读作“笛”,是“嫡”的古老写法,所以呢,回到前文说的“世子”通“适子”,其实就应该是“世子”通“適子”,所以也通“嫡子”。
  现在清楚了:原来世子就是嫡长子啊。那,又该如何称呼世子的兄弟们呢?
  答案是:世子的兄弟们一律叫做公子。《左传》里经常有公子某某、公子某某,所谓“公子”,是一个头衔,而不是一个复姓。那,公子的儿子们又该怎么称呼呢?记性好的人应该马上答出:公孙。上本书里不是把公孙丑这个名字拆开来、拆开去讲了半天么?
  那,公孙的儿子又该怎么称呼呢?难道叫“公重孙”么?再生儿子叫“公玄孙”?——都不是,他们会以祖辈的官职、封邑或者谥号为氏,以前讲过的柳下惠的“展氏”就是这种情况。
  翻回头来再说世子。我们很容易会认为:世子既然就是未来的国君,一定风光得很吧?作威作福、抢男霸女,想想也觉得爽!而其实呢,至少从理论上说,世子是不好做的。这要从两个方面来看:从坏的方面看,权力场就是一个鳄鱼潭,哪怕你生来就是世子,如果不练就一身精湛的害人和防人的本领,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从“好”的方面看,做个好世子也是非常累心的,看看《礼记》里对世子的特别规定:做世子的每天早晨都要先到父王卧室的门口去,一脸关心地问侍臣说:“我那尊敬的父王今天身体如何呀?”这个问题有两个可能的答案,也就相应地有两种应对。如果侍臣说的是“平安”,那世子就要马上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如果这位是刘备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那可就麻烦大了;如果侍臣回答的是“老人家今天不太舒服”,世子马上就得堆起一脸愁容——这愁容得堆到什么时候呢?得一直堆到侍臣来汇报说老人家已经康复如初了为止。(假如你是世子,我要给你使坏,我就趁你正当着众人的面咬牙堆着愁容的时候悄悄在你耳边讲一个笑话……)
  世子的功课还没完。父王的每一顿饭,世子都应该挨个儿检查一下燕窝粥热不热、冰淇淋凉不凉,如果发现燕窝粥是凉的而冰淇淋很烫手,得赶紧让人撤下去重新再上。这是饭前功课,还有饭后功课:等父王吃完了饭,世子得赶紧向侍臣打听:“父王吃麻辣烫了没?”
  侍臣回答:“趁热都吃光了。”
  世子再问:“父王吃冰淇淋了没?”
  侍臣回答:“一口气吃了三个。”
  世子再问:“父王吃水煮鱼了没?”
  侍臣回答:“吃了,连热汤都喝了。”
  世子再问:“父王吃了大油炸肥肉了没?”
  侍臣回答:“吃了,就着油渣一起吃的。”
  世子再问:“父王吃了红油炸辣椒了没?”
  侍臣回答:“吃了,是浇着芥末油吃的。”
  世子再问:“那,父王跑肚拉稀了没?”
  侍臣突然“噗咚”一声跪倒在地:“恭喜世子,看来您接班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啊——?!”世子听说父王跑肚拉稀了,马上就把愁容给堆出来了。
  其他注意事项还有不少呢,我就不一一细讲了,这套功夫虽然不容易,但一般来说,你做得越是到位,世子的地位才越是稳固。
  
  
  “大同”不大,“小康”不小
  
  这时候的滕文公还只是世子,没有当上国君呢,有一次他去楚国办事,途经宋国。孟子正在宋国耗着,这位将来的滕文公在宋国拜访孟子。孟老师开讲大道理,讲他的性善理论(我们在“公孙丑篇”里已经领教过了),开口闭口全是“尧舜如何如何”,“尧舜如何如何”。
  也真难为了这位未来的滕文公,拿出一般人听兰陵笑笑生言必称西门大官人的劲头来听孟老夫子的“言必称尧舜”。
  世子听完了大道理,和孟子告辞,还得去楚国办正事呢。这位世子不愧后来被私谥为“文”,当真了得,在楚国办完了事,没有直接回国,而是又到宋国找孟子去,来的时候才受了教育,回去的时候还要来一次再教育。
  孟子底气十足,说:“世子难道还怀疑我老人家的话吗?嘿!”孟子把头略低,眼睛里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声音异常坚毅:“真相只有一个!”
  世子一愣:“咦,这不是名侦探柯南的招牌台词么?”
  孟子把嘴一撇,不屑道:“我比柯南早两千多年,他是学我。别打岔,我要着重跟你说的是:别看我老人家学问这么大、主张这么多,但归根到底,天下间的大道理其实就这么一个……”(夫道一而已矣。)
  孟老师紧接着要举例子了,咱们先停一停,好好品味一下这个“夫道一而已矣”。
  孟子在前边说的内容一个是“性善”,一个是“尧舜”(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清代的孟子专家焦循说过:孟子学孔子的学问,归纳起来无非就这么两条:“道性善”和“称尧舜”。这就是说,全部《孟子》七篇,都是围绕着这两个基本原则来说的。而这两点如果再多捉摸捉摸,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以孟老师才说“夫道一而已矣”,天下间的大道理其实就这么一个。
  有没有人现在会产生这种疑问:前两本书里,孟子推崇的圣人有好几个啊,还有什么大禹、周文王、周公什么的,对了,还有那个七十里取天下的商汤,怎么这会儿就只说尧舜了呢,其他人怎么就不管了?
  ——也许只是为了语言简练,假如不是说“言必称尧舜”,而是说成“言必称尧舜禹汤文武”,或者再全面一点儿,说成“言必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成王”,这好像太累赘了,所以呢,干脆用尧舜来统摄所有的圣人好了。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如果你不太较真,那就接受这个解释好了。如果稍微较较真的话,会发现“尧舜”和后面的“禹汤文武”等等其实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两类社会。这两类社会虽然距离现在无比久远,但它们的名头大家一定都很熟悉:尧舜代表的是“大同世界”,而“禹汤文武”他们代表的则是“小康社会”。
  什么才是“大同”,什么才是“小康”,这话本是孔子说的,见于《礼记》。《礼记》这一段的原文非常漂亮,出了好几个著名的概念: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
  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已。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这段是说:当年孔子参加鲁国的一次年终祭祀活动,等活动搞完了,孔子溜溜达达的好像不大痛快,还长长地叹了口气,估计他是感慨鲁国的祭礼不够完备。
  徒弟言偃(也就是子游)正陪在老师身边,见老师叹气,就算不关心也得假模假式地关心一句半句的,于是就问:“老师您叹什么气呀?”
  这一问,可问出了一整套大道理。孔子说:“大道通行的时代和夏、商、周这三代精英执政的时代我都没能赶上,只能从一些文字记载里了解当时的情况。大道通行的时代,天下是属于全体人民公有的……”
  ——解释一下,这就是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里的“为”字很多人读成四声,那样就容易把意思理解错了,其实是该读成二声的。
  孔子接着说:“在那个‘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时候,大家选举那些德才兼备的人来做头头。那时候的人啊,很讲诚信,互助互爱,所以他们不只是关心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会扫干净自家的门前雪,同时也关心着别人家的瓦上霜。在这样的社会上,老人不愁看不起病,青壮年也不愁失业和下岗,孩子们也不会吃不上饭、上不起学,鳏寡孤独和残疾人都由福利机构好好养着,男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女人也都能嫁给如意郎君。如果有人看到地上掉着个钱包,只会担心这些钱得不到有效利用,却不一定捉摸着该怎么把钱包装到自己兜里;还有些人发愁自己的智力和体力没得到充分的发挥,这倒不是为了让自己能多赚钱。大家珍惜物资、热爱劳动,所作所为全都出自一片大公无私之心,所以呢,为非作歹的念头自然根本就不会生起,社会上自然也就没有盗贼。”(这一段我翻译得非常忠实哦,可没有什么自己的发挥,谁要信不过我可以对照原文去!)
  “可是,既然没有盗贼,为什么大家还要关好门窗呢?”孔子问了这样一个深刻的问题,看看谁能回答?
  怕查暂住证?
  怕突然来一伙大汉把自己家给拆迁了?
  ——都不是。孔子的正解是:关好门窗是为了遮风挡雨。所以呢,关门虽然是关门,但插销是不用销的,防盗门也是不必装的,可视对讲机更是不需要的。这是一个什么社会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美丽新世界”吗?
  ——孔子说:“这就是大同世界。”
  孔子紧接着把话题一转,从古代转到近现代了:“如今,大道已经消失了,天下成为一个家族的私有财产,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妻儿老小,对待财富和劳动的态度都是从私利出发,领袖们把财富和权力视为私有财产,世代相传,还认为这样做是合乎礼法的。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财富和权力,一手用坚甲利兵,一手用礼仪纲常。礼制的作用是给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来正名份,使大家各安其位,不生僭越之心,这所有的一切做法都是为了领袖的个人利益,所以才有机谋产生,所以才有战争兴起。大禹、商汤王、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公,他们几位就都是这样的时代里所诞生出来的杰出人物。这六个人,没有一个不是谨慎地依据礼法来行事,他们用礼法来表明道义、考察诚信、辨明是非、追求仁爱、讲求谦让,如果发现有谁不遵守礼法,不论他多么有权有势,也一定要撤了他。这样的社会又是一个什么社会呢?”
  ——孔子说:“这就是小康社会。”
  这段里有句话我翻译得不太准确。原文是“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我刚刚翻译成“如果发现有谁不遵守礼法,不论他多么有权有势,也一定要撤了他……这就是小康社会。”那个“众以为殃”没译出来。
  为什么呢?
  因为这四个字往上断句也通,往下断句也通。
  如果是往上断句,那就标点为:“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可以翻译成“如果有谁不这样做,即便他很有权势也要撤了他,大家都把他看作祸害。——这就是小康社会。”
  如果是往下断句,那就标点为:“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这样一来,“众以为殃”就单成了一句,后面既可以跟逗号,也可以跟句号,这最后八个字翻译出来就是:“大家都觉得这日子不好过,这就是小康社会。”
  古人没有标点,真给我们添麻烦啊!两种断句意思都能讲通,你看哪个顺眼,就采用哪个好了。
  ——这就是“大同世界”和“小康社会”的出处。
  现代历史学家对这两个概念的解释是:
  
  《礼记·礼运篇》说:禹以前为“大同”之世,禹以后为“小康”之世。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大同之世,正是共同生产、共同占有,并且实行着军事民主选举制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所谓“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的小康之世,正是变公有制为私有制,变军事民主选举制为君主世袭制的阶级社会。
  
  我一定得注明出处!这段文字引自白寿彝总主编的《中国通史》修订本第三卷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我就不查了,好像在第一册里才写着)第200页,这套书的扉页上写着“哲学社会科学‘六五’期间国家重点项目”,还特别在后边加了个括号,注明“十年完成”。所以呢,天地良心,说小康社会“是变公有制为私有制,变军事民主选举制为君主世袭制的阶级社会”,这话是这套权威版本的《中国通史》里说的,可绝对不是我说的!如果再往上找,那是孔子说的(至少也是汉朝人冒充孔子说的),更不是我说的!谁有意见可千万别跟我过不去哦!
  
  好了,话说回来,无论是《礼记》还是《中国通史》,它们所讲的小康社会和我们现代的小康社会的概念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是读古书要小心的地方,不要轻易就拿现代词义来理解古语,这样的例子前两本书里不是已经讲过很多了吗?
  明白了什么是“大同”,什么是“小康”,我们再来回到《孟子》,这就好理解为什么孟老师会“言必称尧舜”了吧?大禹是个分水岭,在他之前,尧舜时代是大同社会,是公有制时代,从大禹以后就变成了私天下了。所以呢,虽然尧舜禹汤文武都是圣人,他们所统治的时代都是儒家所鼓吹的黄金时代,但黄金也有兼金和普通金子之分。嗯,还记得什么是“兼金”吗?上本书里才讲过的。
  这里还得澄清一个许多人都容易产生的误解,那就是古人的“天下”观念。
  前面才说大同世界是“天下为公”,其他很多地方也常见“天下”如何如何,正如我们不要以为古人的小康社会就是现代的小康社会,同样地,我们也不要以为古人的“天下”就是现代意义的“天下”。
  别以为我们的祖先在那么早之前就有多高的世界意识,一般来说,古人所谓的“天下”,其范围比现在的“中国”还要小很多,而早先的“国”,小点儿的恐怕也就只有现在的一个村子那么大,像点儿样的也无非能折合成现在的一个县城,当然更大的也有,时代越往后,国的数量就越少,国的面积就越大,其演变模式可以参考丁春秋炼毒物的那个什么鼎。
  
  
  是风云际会,还是羊入虎口?
  
  这一节很不好讲,因为几乎每一句话的后面都藏着一大堆事,像前面又是私谥,又是世子,又是尧舜的大同和禹汤文武的小康,这还没完呢,还得讲讲这位滕国世子的出行路线。
  这问题是不是太鸡毛蒜皮了?
  一点儿也不是,这问题很重要,只有搞明白了这个问题,才能比较清楚地了解清楚这位滕国世子的为人。
  滕国世子是从滕国出发,目的地是楚国,但他没有直接去楚国,而是先到宋国拜访了孟子,而后才去的楚国。在楚国办完事情之后,世子本该回滕国去,可他又在中途到了宋国第二次拜访孟子,之后才回了滕国。
  先来交代一下这三个国家的地理位置。滕国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是个超级小国,在现在的山东滕县附近,属于所谓“泗上十二诸侯”之一。滕国从来都是默默无闻,历史上最著名的事件就是出了个滕文公,也就是这里所说的这位滕国世子,他和孟子一度打得火热,这才使得很多后人知道中国历史上还有过这么一个滕国。
  宋国在前两本书里也介绍过几次了,这是个商朝的遗民国家,地盘是现在的河南商丘一带。前文讲过“宋襄图霸”和“宋景守心”的故事,当年宋襄公意图继齐桓公称霸诸侯的时候,曾经逮捕过当时滕国的国君滕宣公。不过到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这都早已经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列国之间就像一个胡同里的街坊,谁和谁能从来没闹过一点儿矛盾呢!
  楚国早期是在汉水上游、荆山山脉一带,后来向长江、汉水流域发展,地盘极大。在周人兴起的时候,楚人加入了周联邦。但从实际来看,楚国和周政权更像是南北朝,双方一南一北,各自都是独立政权,互不统属。周政权最发达的时候,基本控制着黄河流域,像鲁国、齐国等等都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而楚国却不是像齐、鲁那样被分封的国家,而是加盟进来的,它在势力强盛的时候基本控制着长江流域,和北方周天子与中原诸侯们分庭抗礼。现在人们觉得江南又出才子、又出美女,还会提一提长沙岳麓书院那副著名的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其实以前的江南全是荒蛮之地,北方的周人看他们就好比当年的白种人看印第安土著。所以呢,中原各国虽然经常来往,可大家全拿楚国当外人。
  鄙视从来都是互相的,周朝看不起楚国,楚国也看不起周朝,你排斥我,我也不待见你。但楚国当初到底加入过周联邦,并且是主动加入的,这就搞得后边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如果按照现代的联邦体制,大家觉得合适,那就组成一个联邦国家搭伙过日子,有一天谁要是不想继续搭伙再过了,打个招呼就还能恢复独立身份——这些权利都是宪法保障了的,是基于大家当初订立的契约。可楚国那是多久以前的古代社会啊,还没有这么成熟的政治意识,更没有这么成熟的政治体制,所以呢,进来容易出去难,如果楚国不想跟周朝继续搭伙过日子了,楚国国君要称“王”,要和周天子分庭抗礼了,这个道理就不太好说了。这事往重了说可就是搞分裂,楚国为此还真和中原诸侯们闹过不小的纠纷。
  到了战国时代,楚国已经成长为超级大国,疆域辽阔,而宋国却日渐式微,至于超级小国滕国,从前是超级小国,这时候依然还是超级小国。
  这就是滕、宋、楚三国的基本情况。
  清代那些擅长考据的学者们从这里可嗅出问题了。有人觉得奇怪:当时的滕国和楚国几乎都接壤了,世子要从滕国去楚国,抬脚就可以到啊!我们想想,这就好比你从北京到天津,往东走上高速公路,很快就能到,可你却偏偏选了另一条路,往西先到西藏,从四川绕道广东,走海路杀到天津。咦,这么安排路线毫无道理嘛!
  那滕国世子为什么这么绕远路来走呢?
  很显然,他是专程拜访孟子去了。他不但去的时候绕路宋国,回去的时候又一次绕路宋国,可见心诚。
  又有人考证了,说当时的地理格局,虽然世子途经宋国而达楚国,只是稍微绕了些路罢了,没有那么夸张。
  又有人考证了(这可能是可信度最高的),说宋国那时候已经迁都了,从商丘迁到彭城了,正隔在滕国和楚国之间,世子要是从滕国去楚国,宋国是必经之路。
  彭城是哪里?喜欢诗词的人大都知道,彭城在唐诗宋词里太有名了,那里有个燕子楼,里边住着个名叫盼盼的美女,白居易为她写过“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苏东坡还住过这楼,做梦梦见了盼盼,醒来以后感叹说:“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这都是在传奇之上再赋名篇了。有人考证说当年第十一届亚运会的吉祥物“盼盼”出处就在这里。当然,信不信由你。
  好了,想到彭城是哪里了没有?
  ——就是现在的江苏徐州,滕国世子当年就是从山东滕县途经江苏徐州,在这里拜访孟子,然后继续南下荆楚,办完事情之后又原路折回。
  ——这样一来,表扬滕国世子的话也就落空了一大半。其实就算是顺路,滕国世子的向善之心也是颇为可佳的,还有人赞扬他为“周末第一贤君”,但历来的人情世故都是:光环只可以一层层往上加,却不可以一个个往下摘,所以圣人和各种楷模们头顶上的光环总是越来越亮,直到风云变幻得冷落了他们,大家这才有机会一探光环底下的真相了。
  
  世子的路线问题说清了,还有一个问题也得说说。前两本书里,孟老师一般不在齐国就在魏国,间或看看滕国,回回邹国,跑跑鲁国,可从来没去过宋国,这会儿他老人家怎么在宋国待着了?
  这又涉及到一则历史公案。
  上本书讲“公孙丑篇”最后介绍过一位周广业先生和他的《孟子出处时地考》,现在还得看看周先生的资料。周广业说:“孟子离开齐国,住在休地——”
  ——还记得吧,这是“公孙丑篇”最后一节里的“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就是在这个时候问老师做官不领薪水对不对的。孟子回答完了学生的这个问题,“公孙丑篇”也就结束了,没下文了。那,孟子肯定不会在休地长住啊,他又流窜到哪里去了呢?
  周广业说:“孟子离开休地以后,很快就回到老家邹国去了,这时候孟子已经六十多岁了。”
  六十多了啊,就算按现代的标准也该退休了,更何况古时候的人寿命普遍都短,到唐朝杜甫还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呢。可孟子有“浩然之气”,他可不退,他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两千多年前可没有什么发达的通信和传媒,各种消息只能通过人嘴马腿传播开来。比如魏国征兵,发下话来要招一批“健壮的小伙子”,口口相传,消息传到齐国,齐国人一听:“什么?煎饼要夹果子?”山东煎饼本来只是一张摊熟的薄面饼而已,从此有了技术改良,当中夹了果子(北京叫油条),还得打个鸡蛋,再撒上葱花和香菜末,抹上甜面酱和辣椒酱,哎,这就是我们现在吃到的煎饼果子。不过现在的煎饼果子又改良了,果子变成薄脆了,这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哪位历史学家要是有兴趣不妨考证一下。
  六十多岁的老孟子这时候就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宋榜眼要搞性认证”。
  孟子纳闷呢:宋榜眼?这是哪一位?现在还没有科举考试呢,哪来的榜眼呢?还有,这个“性认证”是个什么东西?听上去色色的,不像个好东西。可是,这年头流行各种“认证”,听说两个人弄张办公桌就能以某某协会、某某组织的名义给各种商品盖红戳、搞认证,大家还全都相信!“唉,”孟老师叹了口气,“这世界怎么越来越让人看不懂呢?”
  孟子和学生们一起捉摸,这个“宋榜眼要搞性认证”到底是什么意思?
  靠了“风语者”的帮助,密码终于被破译了,原来,所谓“宋榜眼要搞性认证”是大家传来传去传变了样,原本的意思是:“宋王偃要行仁政。”
  “哦,”孟子点了点头,“是‘行仁政’,不是‘性认证’,看来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这年头想行仁政的君主可实在不多啦,既然传来了宋王偃要行仁政的消息,孟老师哪能不动心呢?用个难听一点儿的比喻,孟子听到这个消息,就好比猫儿闻到了腥。
  一众学生正在议论纷纷,公孙丑突然惊呼一声:“老师哪儿去了?!”
  大家这才抬头,房间里哪里还有孟子的踪影,只见一道蓝光向着宋国的方向呼啸而去!公孙丑追到门口,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带着哭腔喊着:“老师——您的鞋子——!”
  
  孟老师马不停蹄,直奔宋国而去。
  但是,宋王偃行仁政的消息真的可靠吗?
  那年头可没有什么权威的大传媒,负责客观公正地报导新闻,一句话就可以安定人心。那就只好自己分析分析这个消息了。
  从历史来看,宋国倒还真有仁政传统。我在“梁惠王篇”里介绍过的以宋襄公为代表的几位宋国领导人确实有过一些与众不同的表现,虽然仁政没有成功,但人家好歹是尝试过的,成与不成是方法问题,做与不做可就是态度问题了。“只要有好的态度、好的动机,那就够了,至于好的方法嘛,嘿嘿,”孟子暗中得意,“那就得等我去帮他们了!”
  就这样,孟子来到了宋国。他在宋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没有记载。是记载失传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也不知道。那么,宋王偃行仁政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呢?唉,我们一样搞不清楚。
  这是一宗无头公案。
  按照《史记》里的说法,这位宋王偃不是个行仁政的主儿,反而是个超级大坏蛋。他之所以没有成为像夏桀王、商纣王那样万世扬名的头号坏典型,仅仅是因为当时在他治下的宋国实力实在太小了。我们想像一下,如果希特勒是爪哇国的领袖,任他再怎么折腾恐怕也闹不出二战那么大的动静。
  《史记》里说,宋王偃大搞扩张战略,向东去打齐国,拿下齐国五座城池,向南去打楚国,拿下楚国三百里的土地,这还不够,还往西边打,打败了魏国的军队。这可真是威风不可一世啊!我们想想,那可是战国时代,大家都知道“战国七雄”,齐国、楚国、魏国都是“七雄”当中的狠角色,小小宋国根本排不上号,甚至很多人还都误以为战国时代只有“战国七雄”这七个国家而已。那么,小小宋国三面作战,连败三个毗邻的超级大国,这难道是睡狮渐已醒不成?
  宋王偃还很前卫,喜欢搞些行为艺术,用革囊盛满鲜血,挂起来,用箭射,他把这种艺术形式命名为“射天”。——是不是很熟悉啊?不错,我在“公孙丑篇”里介绍过商朝暴君帝乙曾经就搞过这项活动。
  《史记》里还说,这位宋王偃好酒好色,还不听人劝,谁要给他提提意见,他马上就射死人家。于是,诸侯们给宋王偃起了个外号,叫“桀宋”,意思是说,他的所作所为能和夏朝的末代皇帝、著名的暴君夏桀王有一拼。诸侯们还议论说:“宋国重现了当初商纣王的暴行,咱们一定得灭了它!”
  于是,齐国、楚国、魏国,这三个曾经在宋国手下吃过亏的超级大国联合起来灭了宋国,杀了宋王偃,瓜分了宋国的土地。
  看看,孟老师很不幸啊,本想投奔一位哲学王,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一个虎狼之君!滕国世子前去宋国拜访孟子的时候,孟子就正在这位虎狼之君的虎口里待着呢。
  顺便一提,如果“桀宋”属实,那么,当时还有一位大思想家比孟子更惨。孟子无非是去宋国做做客,可这位大思想家老家就在宋国,而且他的大半辈子的时间都顶着宋王偃这位暴君的光辉普照。——此人就是庄子。
  而受害最深的既不是孟子,也不是庄子。“梁惠王篇”里不是有一节说“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回忆一下,那一节所发生的事情从时间上看应该是在本节之后,这位滕国世子都已经当上国君了,那时齐国人在薛地筑城以加强武备,而薛、滕两地属于近邻,眼看着邻居磨刀霍霍,这位滕文公(也就是本节所说的滕国世子)被吓坏了,连忙去找孟子讨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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