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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典藏版)

_5 沧月(当代)
  唯一不变的牵念,除了玄冥,或许就只有湛泸了。然而,或许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贵。
  如今,当他真正地离去之后,那种孤独才铺天盖地而来。
  她茫然地想着,看着庭中的青青碧草,忽然觉得极其疲倦。不要去想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凡人才应有的烦恼。而她,本应已经超越了这种业障,世事流转、爱憎纠缠,于她不过是镜中之花而已,终成虚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无论如何,葛巾这一生终得圆满,也足以令人欢喜了。
  陆 金合欢
  『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死灵!』
  暮春的傍晚。
  细雨蒙蒙的下,无声无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袭春衫单薄,一个月白色衫子的年轻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帘。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个赤金钏子,越发衬得腕骨伶仃,惹人怜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蹙双黛蛾。
  秋风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边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边劝说。
  然而,月白衫子的丽人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处,不说话。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会以为因高贵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细看往她眼中,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和神色的变化。
  仿佛也习惯了这样的回应,黄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色,俯下身轻轻将挽在臂弯里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抖开,披在丽人的身上。
  年轻女子一动也不动,任丫鬟服侍,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痴痴的看着雨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庭园,方寸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别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从湖州运来,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在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轻女子空洞的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后的一株花树。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树,虽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叶纤细柔美,最奇异的是那些枝叶都闭合了起来,枝条也在雨中紧紧纠缠——就仿佛一个遇到风雨的丽人、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红红白白,可不知为何枝叶却有些萎黄。
  “紫檀夫人,我们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来,看见夫人这样在风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挨骂了。”见女子柔顺的听任自己将衣服给她加上,黄衫丫鬟兰儿进一步劝说,一边将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将她搀扶起来。
  然而,那个被称为“紫檀夫人”的女子并没有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近在咫尺的人说了什么话,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欢树。
  雨渐渐地转大了,那棵树静静地在那里,然而每一阵风过,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黄的叶子和凋零的残花——那是很奇异的花儿,丝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红白色的针。
  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过是春暮夏初,这棵树居然已经开始大片的掉叶子了……看来,这株合欢花,也是活不长久了。
  风猛烈了起来,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的盖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际登时黯淡了起来,黑沉沉宛如深夜。兰儿见贵夫人不肯动身,无奈的叹气,继续劝:“夫人,雨下的大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么?”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荡荡,似乎根本没听见,毫无反应。
  “夫人……回去罢。等一会儿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过来呢——唉,天气变得快,不知道白姑娘还来不来了。”兰儿低声劝着,扶住丽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来,轻的宛如一片叶子。
  兰儿扶着她起身,轻轻道:“我们回房去歇息,风雨这么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语未毕,只听嗑啦啦一声响,天地一片雪亮,惊雷闪电便交织成了一片。
  兰儿不自禁的吓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时,忽然发现痴痴呆呆的紫檀已经不在她身侧,居然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点,然后似乎有知觉般的,缓缓抬头,看向庭院里面那棵金合欢树。
  雪亮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劈下来,宛如刺刀一次次砍开黑幕。雨蓦然间下得非常大,噼里啪啦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闪电下,天地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帘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然而,但是在闪电照亮廊下的刹那间,丫鬟惊恐地看到,夫人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诊断为患了失心疯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可就在方才那个刹那,雪亮的电光映照下,贴身丫鬟兰儿看见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怖的神色!
  仿佛无风自动,那件一抖珠的披风从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来。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恐惧抓住了兰儿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脱口惊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声来,紫檀夫人陡然间抱住了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疯狂。
  “夫人!夫人!”兰儿惊惧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态的尖叫着、将头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却发出令人可怖的光芒,惊栗而疯狂。丫鬟惊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想过去抱住夫人,但是心里又有些害怕。
  ——今日云少爷带了池砚出去办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无端端的发起病来,如今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雨下得很大,风也在呼啸着,暗夜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闪电不时的从天幕中劈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点四溅开来,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欢花。
  然而,紫檀夫人却对着外面的雨帘和闪电惊叫起来,失控般的抱住头,一连声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兰儿踏上一步,然而看见夫人的眼神,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一连后退了三步。
  “铎铎,铎铎。”雨夜中,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谁…谁?”兰儿心里一冷,颤声问。
  敲门声是从庭院的偏门上传来的——这么晚了,是谁大风大雨的还过来?云少爷此时大约回不来,即使回来也,也不会走偏门——是谁,在敲门?
  “铎铎,铎铎。”叩门声再度响起,不徐不缓。一个声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兰儿姑娘么?——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过来了。”
  “白姑娘……”兰儿蓦的舒了一口气,记了起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冲到侧门边,一把拉开了门闩,“夫人、夫人她今天……”
  黄衫丫鬟惊惧交加的神色显然引起了门外来访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进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伞,雨水从伞上急急流下,在青砖地上蜿蜒,如一条小蛇般游走。
  “紫夫人怎么了?”一进门就听到了可怖的尖叫声,雷电隆隆之中,白螺脱口问来开门的丫鬟,一边将带来的东西往游廊椅子上一搁,疾步走了过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过来,只是自顾自的一声声尖叫,崩溃般的用头撞击着柱子,满额的血,闪电瞬忽照亮她的脸,凄厉可怖。
  “紫夫人,镇静一点!镇静一点!”在紫檀将头再度撞向柱子时,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丽人的肩,只是往对方脸上一望,便立时回头对兰儿道,“去!快去拿一些酒来!快去!”
  兰儿此时方才得了主意,连忙点头,拔腿往厨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挣扎,然而纤弱的身子却在白螺的腕下动弹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叠声的尖叫着,发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来了!”兰儿提着裙子从廊上跑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开封过的酒,“只有这一瓶雄黄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腾出手,用力压住紫檀夫人的双肩,制止她的疯狂举动,对着旁边的丫鬟沉声喝道:“给她喝!——给她灌一点酒下去。快!”
  兰儿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帘,嘴里依旧是一声声的叫着,眼神疯狂激烈。兰儿将酒对准她张开的唇灌了下去,尖叫声停止了,紫檀夫人剧烈咳嗽起来,身子挣扎着,头扭来扭去的,拒绝喝酒。
  然而白螺秀气的手却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双肩。兰儿和她齐心协力,终于让夫人喝下酒去——虽然紫檀夫人呛住了一会儿,又吐出了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她那骇人的惊叫终于是止住了。
  雄黄酒显然发挥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脸上泛起了红晕,在闪电下,眼神茫茫然,却不再有那样激烈可怖的举动,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兰儿这才松弛下来,一松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廊道上,摔成数瓣,她瘫坐在椅子上,外面飞溅的雨水濡湿她的长发,她带着哭音尖声问,“夫人疯了吗?她、她这些年一直安安静静的——今天疯了么?天呀,夫人疯了!花开了,夫人也疯了!”
  “闭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发作吗?”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厉声喝止。兰儿一惊住了口,然而许久,才颤抖着过来,拿出手绢,替紫檀夫人擦去额上血迹,低声问:“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么了?”
  “歇斯底里。”白螺接过手巾,小心的放开紫檀的双肩,看到她安静下来不再乱动,才松手开始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疯的人如果受到强烈刺激,崩溃就会这样——刚才夫人看见了什么?”
  兰儿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讷讷:“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夫人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欢这样。一直都很安静的,可能……对,可能方才雷电交加,吓到了夫人吧。”
  白螺静静听着,一边用手巾给紫檀夫人擦着脸,一边摇头:“这三年来,难道每次有雷电,夫人都会这样么?”
  兰儿又怔了一下,摇摇头,一脸的疑惑。想说什么,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脸,轻轻擦着,忽然间,感觉手掌下的脸一动,仿佛有什么热而潮湿的东西涌出。她连忙拿开手巾,惊讶的看见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张脸上不再是没有任何表情,丽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帘,双肩剧烈抖动着,抽泣起来。白螺和兰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里面,花木在暴雨中摇晃着,没有一丝异常。豆大的雨点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头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额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间安静的夫人动了起来,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么了?紫夫人,怎么了?”白螺轻轻问,却不推开她,转头对兰儿道,“去再找找,看看还有酒么?”兰儿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跑了开去。
  刹那,庭院里只有呼啸的风雨声,还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白螺看向那个庭院,风雨中黄叶片片飘落,混着残花——那是红色的金合欢。她眼睛里面忽然亮了一下。轻轻的垂手,抚摩着怀里崩溃了女病人。
  闪电一道道掠过,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里。
  “雨……合欢……血。”陡然间,微弱的,白螺听到怀中女子说了一句,她心里一惊,低头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却依旧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紧紧抱住她,手指颤颤的抬起,指着外面的雨帘:“血、血……”
  她顺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过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溅起的雨点,飘落的合欢花,还有枯黄的树叶——没有血……哪里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颤抖着抱紧了她,白螺低下头,只看见那张一直空白的脸上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只是抬起头,神情溃散,“都是血啊。”
  没有等白螺回味从眼前的景象中过什么来,兰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白姑娘,真的没有其他的酒了,怎么办?”然而,一看到夫人这样子的喃喃自语,丫鬟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连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风这么大,夫人小心受凉。”兰儿抖开方才滑落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住了紫檀夫人,关切的说。
  紫檀夫人挣扎了一下,然而仿佛惧怕什么似的,又安静了下来,恢复了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气这么坏!倒是不敢多耽误白姑娘了。”兰儿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静地靠回了椅子里,这个丫鬟显然也重新沉住了气,微笑着客气,却隐隐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寻味的看了看兰儿,然而这个黄衣丫头居然懂得掩饰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头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锐的眼睛接触。
  “那么,我便先告辞了——”然而,虽然这样微微欠身站了起来,白螺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兰儿怔了一下,马上会意过来:“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资过来。”
  她身边没有带银两,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头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么,一边走一边却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廊道下坐着发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兰儿终于进了房,迅速低声问:“紫夫人,你要说什么?快说。”
  “雨…合欢——”紫檀夫人眼睛缓缓凝聚起来,似乎费了无数的努力才说出那一几个字——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几乎撕破,她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仿佛难以从恐惧和惊慌中缓过来,“你看、你看——花开了!”
  白螺有些惊诧的顺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树,而径自指向雨丝飘飞的半空中。那里,丝雨蒙蒙,有合欢淡红色的残花合着萎黄的叶子飘落。
  “花开了!”紫檀夫人的声音生硬而颤抖,小小的,细细的,带着说不出的恐惧,“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个廊下的散水,雨水从檐下飞泻。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捡起了一片花叶,放在手心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怔。刚想问,忽然间,她看见那个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过她肩膀,看着廊道后面,陡然凝固了——然后,重新恢复成了空白。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瞬间她的眼底却闪过了平日完全没有的锋锐亮光!
  “唉唉……紫儿我回来了。”在白螺暗自握紧手指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沉厚的声音,微笑,“白姑娘,这么大的雨也要你送花来,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旧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白螺在站起身离开这个陷入痴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觉察地迅速探出,飞快翻动了一下那件雪青刻丝的披风,看了一眼里子、眼睛蓦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回头:“云公子多虑了——白螺本就是卖花为生的,一点风雨算得了什么。”
  “哦?一个女人家凭双手吃饭、姑娘端的是个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对她微笑,身后跟着青衣短装的书童。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冒雨回来,大雨濡湿了衣袂。
  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临安城里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虽然是几年前入赘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后不久就过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结新欢了,偏偏云浣白却依旧对妻子体贴入微,甚至从来不出入秦楼楚馆,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钱——久等了。”兰儿此时忙忙的从房中奔出来,看见公子已经回来,不由怔了一下,连忙敛襟万福,“公子。”
  “那么晚了——池砚,你送白姑娘上路吧。”云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对着书童微微点头吩咐,眼神闪烁。青衣童子点头,手上琉璃灯也没有放下,就上来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砚迈开步来,临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着那个娇小的身体,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带着客人离去,温文尔雅的云公子忽然扬手,重重扇了兰儿一个耳光!
  “废物!让你好好看着夫人,怎么能留下外人单独和她相处!”恶狠狠的,云浣白一掌把兰儿嘴角打出了血丝,“你看你,又给我捅了篓子!”
  “公子……”兰儿一个踉跄跌倒在紫檀夫人身边地上,然而夫人眼神丝毫未变,只是痴痴呆呆的盯着雨帘。兰儿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细声分辩:“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发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发狂?”云浣白怔了怔,仔细盯着妻子的脸,然而那白玉般的脸颊上依旧木无表情——他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欢花叶,发现花叶有些萎黄,忽然间脸色一变。
  “糟了……雷雨可能把镇住它们的封印给冲散了。”云浣白喃喃自语了一句。
  “等一下,这个路不对。”
  琉璃灯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轻巧,执灯引路。然而,撑着伞在后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间顿住了脚步,冷冷出声:“这不是回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绵密的居然挡住了视线,三尺之外的东西都被模糊,四周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
  那里,躺着一片有些萎黄的金合欢叶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到现在还没出侧门对吧!”白螺看着池砚,冷冷笑了起来,“你一直走,却仍是把我困在庭院里,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灯昏黄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少年稚气的脸上阴暗凹凸,陡然间有难以形容的诡异:“公子让我送你上路……上黄泉路!”
  话音一落,池砚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烟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盏琉璃灯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执着,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径自对着她飘过来。诡异而神秘。
  “妖孽!”白螺脸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伞、倒转伞柄狠狠对着飘过来的琉璃灯击过去!——
  “乒”的一声,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溅开来。
  “呀。”空气中,池砚的声音细细响起,脱口痛呼,却不知何处,“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谁?……”
  “不知好歹的妖孽!还不退避。”白螺收伞,冷笑,发现原来那些雨丝根本落不下来,只是仿佛被凝固住了那样,一丝丝如栅栏般阻挡在前方。
  池砚的声音低下去了,仿佛受了什么重伤,无法出声。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看来,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难得难得,居然谪入凡尘?”
  云浣白!
  白螺听得这句话,一直冷漠的脸上陡然也是一阵震动,忽然抬首,喝问:“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还敢施用术法!”
  “我当然敢……”云浣白的声音悠然传来,带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没猜错,谪入凡尘之人术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来罢!”
  他声音一落,忽然间,那些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从地上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
  死灵……那每一点光里,都拘禁着一个死灵!
  白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倒退一步,然而背后却碰上了什么栅栏——那些凝固的雨丝,居然化成了阻拦她脚步的牢笼……这种阴毒诡异的术法……是?
  那些死灵在缓缓地飘近,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想抓住她——
  白螺脱口惊呼了一声,在那些木无表情逼近的死灵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脸!
  “嘶——!”
  陡然间,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落。
  半圆形的展开,齐齐截断那些凝固的雨丝,逼得死灵嘶叫着退开!
  “螺儿退开!”一剑逼退凶灵,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将白螺扯到了身后,“这是镇魂术!苗疆的镇魂邪法……快退开。”
  “湛泸!”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赶来的人,脱口唤。
  黑衣的湛泸不再说话,双指一点、手中黑色的长剑如同蛟龙一般自动飞入雨夜,茫茫中,陡然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呼。那是云浣白的声音。
  那一剑辟开雨幕,忽然间,凝固的雨丝就重新开始汹涌落下。
  然而,那却是血红色的雨。
  周围白茫茫的雨气陡然消失,四围显露出来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走出那个院子,正站在花间出神。
  “螺儿,你差点吓到我。”剑的光芒一旋,重新跃入湛泸手中,黑衣黑剑的青年叹息,“你谪入世间、法力尚浅,居然就碰到了这般邪鬼——亏得雪儿见你长久不回,带着我来找你……”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响,黑压压的影子倾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惊,抬头看去——
  原来,方才湛泸那一剑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欢树。
  然而树一倒下来,满树的红白花儿就有如雨般飘落,在半空中纷纷散开,化作了血。
  ——那血红色的雨、便是由此而来。
  而树身上的断口处、宛如人被斩首,殷红色的血不停地流出来。更加可怖的是、树下的土壤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们要出来?”湛泸不等土下那些东西挣扎出来,从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镜子闪烁着光华,照住了金合欢的树根部位。右手折了一根竹纸,连连破土划了几个符号,绕树一圈。
  “嘶啦啦……”陡然间,风雨里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喊。
  合欢树腾起了一股白烟,烟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却在镜光中淡淡消失在雨帘。
  “啊,他死了?”雨还在继续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见青石上云浣白那身首分离的尸体,那里,断开的腔子中、却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欢木养鬼的术法被破了,他当然只有神形俱灭。”湛泸看了一眼尸体,将手心镜子转过来照住,宛如镪水浇下,尸体居然缓缓融化,“那两个小童侍女大约修行远不如他,被我的剑一劈、连个实形都留不下来了。”
  “其实我看到合欢树的叶子在这个季节就萎黄,就觉得一点不对头……”白螺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片花叶,“不过,真的是修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为邪气出土上侵。”
  “也怪当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后朝廷昏庸、忠良之气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让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泸点头,看着云浣白的尸体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气塞于九州,又如何会有这等事情。”
  白螺将手中花叶扔掉,转头看着廊下依旧痴呆坐着的紫檀夫人——
  方才那般诡异凄厉的场景、居然对她没丝毫影响,那个披着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的女子,依旧呆呆的看着雨帘,仿佛只留了一个空壳子。
  “紫檀夫人还有救么?”白螺叹了口气,问湛泸,“似乎她也是被摄了魂魄、压入花树底下了吧?”
  湛泸走过去,看了一眼痴呆的女子,顿了顿,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处,微笑:“似乎还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灭、只是无法进入躯壳而已。”
  他回过头,用镜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
  那里,隐约有一个女子站在假山后,半低着头,黑发紫衣。
  “对了,我忘了她过不来——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开那件披风——素白色的里子上,赫然有着一个暗褐色的符咒标记!仿佛是有谁沾了血,画上了这个诡异的记号。
  “我想方家两老都是被害死的,变成死灵镇入了合欢树底——朝开夜阖的树,到了晚间就会闭合压住那些死灵不让他们逃逸……”白螺看着那个符咒,点头叹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气很足,云浣白一时怕困不住她,才设了符咒镇压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灭,挣扎着冒出来向我求援……”
  一边说着,她一边动手解开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风。
  披风一落地,白螺耳边仿佛有清风吹过,陡然间,紫檀夫人的眼珠就开始转了起来,一眼看到了身边的白衣女子,颤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别怕、别怕……”白螺叹息着,拍拍她单薄的肩背,“都没事了,那个家伙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别怕。”
  紫檀夫人脸色苍白,接二连三的发问,语无伦次:“他死了?云郎……那个妖怪他死了么?那兰儿是个骷髅!你不知道……多可怕,一个骷髅整天看着我!爹娘……爹娘……”
  喃喃自语着,回复神志的女子颤抖着,抱住自己双肩,恸哭起来:“爹娘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杀的!树底下……那棵树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叹了口气,看来,此刻歇斯底里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黄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烦了……”看着远处下人耳房里面似乎有了动静,湛泸提醒了一句,“这事儿说不清。”
  “嗯。”白螺掰开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再度叹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镇定下来——的确太可怕了一些,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后也会被吓疯掉。”
  天水巷的花铺中,木叶婆娑,白鹦鹉在花间垂头小憩。
  “螺儿,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见长进。”黑衣黑剑的湛泸皱眉,看看花间忙碌的白衣女子,“还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为玄冥的事情,难道吃的苦头还不够?”
  白螺抬起头来,看着他放在床前小几上的长剑——这把长剑通体黑色、浑然无迹。
  千年之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铸成此剑时,不禁抚剑泪落,因为他终于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
  千年之间,这把神兵流转世上,经历无数坎坷沧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灭的魂魄。
  “湛泸,你是一把剑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许能冷定如铁。”白螺低头剪着花木,忽然手顿了一下,微微苦笑摇头,“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
  他就是上苍一只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来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如今、宋代赵氏王气衰竭,偏安一隅却依然不思治国图强,奸相当道忠良死难,湛泸他……也是要离开这里、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请你还是回去告诉师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谪入红尘,无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坠泪痣盈盈,“碧落宫里的百花……还请早日换个司花女史罢。”
  湛泸走过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衬映,鲜明无比。
  “你师父青帝一直挂念你……不知道你在下边如何。”他张开手,手心那面小镜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镜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东西,“这个,是他托我带给你的。”
  “花镜?”白螺一惊,才看清了镜子上的花纹,脱口惊诧。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面奇异的小镜子,然而那面青铜镜仿佛有知觉一般,忽地从湛泸手心跃起,自动落入她手中,光芒闪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脸。
  “你看,它终于找到旧主人了。”湛泸微笑起来,看着白螺将那面小镜子收入袖中,许久,微微叹息,“我也要走了——红尘滚滚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昼重新降临的时候,临安城中,街头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条谈资:
  昨夜或许是风雨太大,居然将武林门附近大户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欢树刮倒了,树下露出了两具森森骸骨——衣饰尚未全部腐烂、依然还能辨出是五年前过世的方家两老。
  明明已经是出殡风光大葬的两老,尸体为何会在庭院树下?
  来收敛骨殖的人有些经验,捡起酥黑的骨头,说了一句:“不对,看来是被蛊毒死的。”
  此语一出。一时间上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官府来讯问。可怜方紫檀小姐此时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叠声的哭泣尖叫,见人就打,问不出半句话。
  最后,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个同时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云浣白身上——
  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个外地来的读书人似乎不对劲,他的来历、他的身世,居然从来没有人想起要仔细留心问一下。多年来他深居简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候就不见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处贴榜文,通缉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然而却遍寻不见。
  上下都在喧闹着,乱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院深处那株被拦腰截断的合欢树,竟然依旧在斜风细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来。
  柒 长生草
  『他用仅剩的左手抱着一个白衣女子,嘴里咬着她纤细的手腕,鲜血汩汩地流入他的嘴里。“尸变?!”紫霄宫的传人竟然会毁于此时此地!』
  黎明的光从薄薄的窗纸中透入,映照着房间里葱茏的花木。
  帘幕低垂,白底印染着淡青色莲花的帷帐里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静静地搁在床沿,有血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从指尖一滴滴落地,在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暗杀者静默地站在这个叫做花镜的小铺子里,抬起手揭开被一剑洞穿的帷帐,看着里面死去的女子——那个叫做白螺的女店主无声无息地靠在榻边,似乎是在睡梦里安然离去,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只有眉心有微微的一点红,插着一支小小的剑。
  剑极小,长不过一尺,直透颅脑。
  只看得一眼,暗杀者从胸臆里默不作声地吐出了一口气:跟踪了多日,这个妖邪总算也是被诛灭了。他轻轻呼哨了一声,那把剑仿佛活了一样,应声从女子眉心反跳而起,化作一道光华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暗杀者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眉斜飞入鬓,眼神冷冽锋锐,穿着一身飘逸的青兰色长袍,头上戴了一顶羽冠,却是一副道家打扮。
  只是和普通道人不同,他手上握着剑。
  他查看了一下榻上被自己杀死的女子,松开手,白色的帷帐掉落下来,覆盖了榻上女子苍白的脸,很快便有血色悄无声息地浸染开来,沁得那连绵的白莲纹样仿佛是从血池里绽放出来——然而,等年轻道士回身在架子上脸盆的清水里洗干净小剑上的血,回身撩起帐子再看上一眼时,床上果然已经空了。
  那个女子无影无踪,只有只有一支花搁在枕上——花瓣犹自鲜嫩,沾染着露水,但断茎上赫然有一个极深的创口,从创口里汩汩流出殷红的血来。
  那是一朵白色的莲花。
  年轻道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个寄居在永宁巷的花镜女主人,是一个花妖。
  从外貌看来,她的姿态气度有如碧落仙女,毫无妖魅气息。如果不是几个月前无意看到她在月夜凌波从河面掠过,足不沾水地采摘白萍,身形飘忽如风,他也不敢确定这个美丽女子会是个“非人”。
  年轻道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弹在那一支流血的莲花上,念了一声“疾”,那朵花上忽然腾起了青色的火焰!那朵花在道家真火里焚烧,忽地发出了细细的哭泣一样的声音,剧烈地扭曲着,转瞬成为一簇白烟。
  “第二百三十七个。”年轻道士从怀里掏出一本古旧的册子,在上面细细记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踪九十九日,诛于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渐渐冷却,化为一堆淡红色的灰烬。
  在等待符咒燃尽的短短片刻里,那个年轻道人看了一眼房间里到处摆放着的花木,一盆一盆错落有致,长势极好,显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着剑逡巡了一圈,没有发现丝毫的妖气,显然这房间里种的都不过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后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没有发现丝毫异常。
  没有血腥,没有死尸,甚至,没有一丝的邪气。
  “奇怪。”年轻道人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有隐约不安的感觉。
  自从那日深夜偶然发现她的异常后,他留在泉州观察了这间叫做花镜的铺子足足三个月。这个独居的女子以卖花为生,深居简出,基本不和周围邻居交往。只有每当满月的时候,房间里会发出某些异常的声响,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随着淡淡的血腥。
  他以为那是她在密室里做了隐秘的恶行,几次设法,终于在这一天满月的时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当他搜索这间小铺子时,里里外外却没有任何不对的迹象。这里非常干净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闺房。
  这……他内心忽然有一阵隐隐的不安掠过。
  然而,此刻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听到雄鸡报晓,远处车马辚辚而过的声音。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如果不离开,只怕会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线日光透入这座小花铺之前,年轻道人将小剑托在掌心,念了一句咒术——那把长不过一尺的小剑忽然变大,从他掌心跃起,悬浮在室内,光华四射。年轻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烬,做了个手势,一步跃上飞剑,头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闪电没入黑夜,再无声息。
  花镜的铺子里安静得惊人,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这一幕,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啼叫。直到那个暗杀者消失在远处,鹦鹉才扑簌簌飞落,在半空里咕哝了一声:“小姐,可以出来了——他走啦!”
  后堂吱呀一声响,有一扇看不见的门悄然打开了。
  一阵幽然的风席卷而来,随着风从中庭里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点着一颗坠泪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杀死在床上的花镜的主人白螺!
  “终于走了么?”她叹了口气,脸上有些病容,扶着桌子坐下。白鹦鹉飞落地面,化成了一个垂髫少女,连忙上来扶住,“小姐还好吧?今晚又是月圆之夜,你身体定然不舒服——偏偏这个家伙居然这个时候来找茬儿!”
  “他跟踪了我那么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会衰弱一些,才挑选这个时间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着那一堆灰烬,轻轻伸出手指点了一点。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纵着,那一张烧成灰的符忽然恢复了原样!
  “原来是青城来的?”她拿在手里看了看,不由笑了,“难怪有点真本事。”
  “青城?”雪儿蹙眉,“是蜀山的剑侠么?”
  “只怕是修仙兼修剑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还是全真教的。”白螺叹了口气,“年纪尚轻,修为却不浅,手里拿的那把剑可大有来历,只怕是纯素道长飞升后留下的白虹——难道他是紫霄宫的传人?”
  “他那点修为,难道还能斗过小姐你?”雪儿不以为然,“不自量力,居然还把我们当作花妖,真是岂有此理!”
  “算了,雪儿,”白螺将那张符扔掉,淡淡:“我们已经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谪下凡尘——既然仙界里没有我们的名字,那么说我们是花妖其实倒也不为过。”
  “……”雪儿说不出话来,有些不服气。
  半晌,嘀咕了一声:“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啊!”
  “这人行事是有点莽撞……不过,也可以说是嫉恶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面相,倒有一股清刚之气,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道家年轻俊杰,假以时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误会,那我就不妨让他一步——反正把我当作‘花妖’给除了后,他也自然就会走了。没有必要硬生生拼一场吧?”
  “亏得小姐你好脾气,”雪儿愤愤不平,“换了是我,非让他吃点苦头不可。”
  “到此为止。”白螺却只是淡淡,“这个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儿,收拾一下东西,我们马上离开泉州。”
  “啊?”白鹦鹉有些恋恋不舍:“这么快就走啊……接着去哪里呢?”
  白螺想了想,道:“临安。”
  天亮的时候,永宁巷已经热闹起来了,左右的店铺都开了门,只有花镜的店门还是关着。周围的邻居平时也甚少看到这个叫白螺的女店主出来,因此并不觉得异常。
  只有卖针线的王四嫂觉得奇怪,拿着一角碎银子四处闻人:“你们有谁见到白姑娘么?”
  “没有啊。”在巷口吃早饭的人们纷纷摇头。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关门的花镜, “今儿我一开门,就看到这个针线盒和一些缎布放在廊下,还有这一角碎银子——这白姑娘昨儿刚来信了一卷白丝线,说好了过几天算钱的,怎么一大清早就还了?”
  邻居们都摇着头,说不出所以然来。
  刚说到这里,却听花镜那边传来一阵声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对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廊下敲门,满头白发苍苍,衣衫浆洗得发白,看这一身打扮,显然是山区里过来的穷苦人家。
  “白姑娘在么?”敲了半日,不见里面有人开门应答,只能失望地转身走下台阶。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点的左邻右合,老夫妻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作了一个揖,“叨扰了…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不知道!”烧饼郎正忙得不可开交,两手沾满了油,满脸不耐烦,“这个人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又不爱搭理别人,谁知道她的去处!”
  “唉,唉。”老儿叹了口气,“那么说来,今日是见不到恩公了。”
  摊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面,听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的模样,剑眉星目,眼神极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发,羽衣长剑,却是一个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间,神霄教得势,皇帝宠幸的道士如王老志、林灵素等出入官禁,号“金门羽客”,气焰赫然,甚至连皇太子都要对其忌惮三分。而南渡之后,随着两帝被掳北去,道教势力也大为衰微,不过民间道教弟子一时尚多,因此大家并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群中为意。
  那个年轻道人拾起头,打量着这一对老夫妇,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花镜。
  “我们是专程来向白姑娘道谢的。”老儿旁边的老妇人抹了抹汗,低声道,“我们走了那么长的路,好容易才到泉州府——她不在,这一篮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么办昵?”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来了精神,探头看了老夫妇带来的竹篮一眼,“喷啧,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准备挑来卖给白姑娘的?多少银子一两哪?如果便宜的话,白姑娘不在我们也可以买一些呀!免得你们空走一趟赔钱。”
  “不是的不是的。”老妇人连忙将茶叶收起,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茶不是卖的。”
  “不是卖的?”王四嫂有些不乐意了,“莫非卖荼还看主顾不成?”
  “怎么敢哪!”老儿忙不迭赔礼,“不瞒诸位,我们都是政和那边的乡下人,世代以种茶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赶了几百里路,特意来泉州想卖个稍好一点的价钱,不想年纪大日头毒,我老伴刚到城外就发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点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关着门的铺子,“若不是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原来是来报恩的。”
  “是啊。”老汉满脸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采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这样没了——不瞒你们说,当时官道上人来人往,硬是没第二个人过来看上一眼!”
  话说到这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诸人回首,只见早点摊上那个年轻道人忽然长身而起,脸色苍白,手里的筷子已经被硬生生地折断。
  “喂…”喂!”烧饼郎怒斥,却见对方扔下一块碎银子,转瞬离去。
  “看不出来嘛,这个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对人爱理不理,居然还是个热心肠!”王四嫂想了想,道,“你们等一下,只怕她还没起,我去后院帮着叫一声看。”
  那一对老夫妇忙不迭地道谢。
  王四嫂转过后屋,叫了几声,忽然间怔住了——花镜的侧门半掩,竟然是没有关上,门缝里依稀可见地上掉落着一些杂物。
  大清早的,怎么开着门,里面又没有一个人影?难道是进了贼了么?
  王四嫂心里一个咯噔,走过去试探地推了推门。“吱呀”一声,侧门应声而开——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本来满室的花草早已无影无踪,清晨的光线毫无遮挡地从窗口透入,把这个雪洞也似的房间照得内外通透。
  只是一夜之间,整个店铺里已经空无一人。
  十年后。高宗绍兴十一年六月十五。
  临安城北的余杭门外,运河上舟船往来如梭,一片热闹景象。
  京杭大运河肇始于春秋时期,完成于隋代,至宋时最终成为纵贯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启临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后,战祸渐渐平息,百姓休养生息,商贾贸易重新繁荣,临安人口多达一百余万,漕运也可谓盛极一时。
  运河渡口每日里有上百艘官船私船进出,往来贯通了大江南北。
  “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么?”一个船家看到有人来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经是薄暮时分了,他这三天还没开张过,此刻只盼收能拉到一个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这些天的亏空。
  然而抬头一看,却是一怔:来到码头上的居然是两个女子。当先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坠泪痣。另一位年纪略小,做丫鬟装束,伶俐活泼,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跟在主人后面。
  当先女子还没有开口,后面的丫鬟便抢先道:“船家,我们要包这条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犹豫地打量着来人:“就姑娘两个人?”
  丫鬟点了点头:“就我们两个!怎么,不做女人生意啊?”
  “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来: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间甚重礼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里都足不出户,这般抛头露面地孤身出远门的,难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对方几眼:那个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丽,气质高华,竟又不似那些沦落烟花的风尘女子。见多识广的船家一时间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有些发呆。
  “到底去不去啊?”那个丫鬟却不耐烦起来,跺脚,“我们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愿接这趟生意,我们就另外找别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听是一单出远门的大生意,登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脸笑容,“不是吹嘘,这码头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这条水路,再无别家肯撑船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信姑娘你问问。”
  “哦。”白衣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着对方的脸色,也不明白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连忙再补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头毒晒——两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样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样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种连蓬都没有的破船?”
  他虽是粗人,但这话却说得讨巧,那个丫鬟听了顿时转怒为喜,啐了一口:“你见过神仙么?说得倒是好听!”
  “小人没那福气见,不过料想和两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
  白衣女子终于微微笑了一笑,启口问:“那么,要多少船钱?”
  “五两银子。”金老大生看了看女子手里沉甸甸的包裹,心知是一位有钱的主儿,便大着胆子出了个比平日高一倍的价格,“包吃包住,还有小曲儿听,包两位满意。”
  “我们自己带了吃食,谁要吃你家那些腌臜东西!”那个丫鬟又啐了一口,“那小曲儿如果是你唱的,非得把我们的隔天饭都呕出来不可。”
  “嘿,嘿!姑娘不知道了吧?我——”金老大还待吹牛,白衣女子却只是笑了笑,对一边的丫鬟低声:“雪儿,别饶舌了,上船吧。”
  眼见终于谈成了一笔生意,金老大登时笑逐颜开,连忙拉过纤绳,将油蓬船靠上埠头,口里连声叮咛:“姑娘,小心些,慢慢上。”
  然而那个活泼的丫鬟也不等船家搭起舢板,足尖只是在岸边一点,便轻身跃入了船上——她身轻如燕,跳上来时油蓬船居然连摇都没有摇一下,走入舱里靠窗座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案上,四顾看了看。
  这条船不算太大,里面收拾得也干净,用一道布帘子分隔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可容七八人的客舱,后面却隔了一个小小的休憩间出来,里面被褥器具一应俱全。
  “还不错吧?”金老大笑道,“这可是不久前为一个迁官的老爷家眷特意设的,正好配得起给两位姑娘住一宿。”
  雪儿嘀咕了一声:“小姐,权且坐一坐吧!”
  那个白衣女子踩着踏板盈盈走上船头,弯腰入舱,倒也不像个挑剔的人,在窗口捡了一个位置坐下后,道:“那就开船吧,我们有些赶时间。”
  “好嘞!”船家一边解开缆绳,一边问,“过两天就是观音成道日了。姑娘是去天台的国清寺上香么?或者是去桐柏宫拜三清?”
  “都不是,”白衣女子笑了笑,“只是去山里看望一位朋友。”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运河的水面,忽然间眼神一停,仿佛在人群里看到了什么一般,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姐?”雪儿蹙眉,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船家……等一下!”忽然间一个声音在码头上喊,“等一下!等一下喂!”
  “什么事?”金老大探出头去。
  已经是下午,夕阳映照在河面上,璀璨如血。水的光影里,依稀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人远处奔来,脚步轻盈如飞,却是一个扎着双角的道童。那个十五六岁的道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叫大嚷:“少等,少等!我家主人要搭船!”
  “你家主人?”金老大蹙起浓眉,顺着落日看过去。
  落日溶金,光华璀璨。在那样灿烂的金光里,可以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走过来,那是个二十开外的年轻男子,披着道家穿的羽衣,束发玉冠下面容俊挺,眉飞入鬓,衣袂在斜阳下翻飞,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女子从帘下望着那个人,不由微微蹙了眉来。看得那个人走来,她身边的丫鬟已经紧张起来了,低声嘀咕:“小姐……这人好生眼熟!”
  “嗯。”白衣女子点了点头,看着对方走过来,“泉州故人。”
  “泉州?”雪儿霍然明白过来,“那个牛鼻子?!”
  已经十年了,世事沧桑变幻,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竟完全没有老去,依然如同当年在泉州看到时那样,剑眉星目,就如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然而等得他走近,白螺却暗自吸了一口气——十年不见,这个人应该在修道上又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可是为什么此刻走过来却步履沉重,反而落在了那个小道童之后?而且,他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锐利,显得有些污浊。那种污浊,令她一见之下隐隐警惕。
  那个道人缓步走过来,不时低声咳嗽,手里提着一个木箱子,看起来似乎颇为沉重。金老大一看来的是个道士,心里啐了一口晦气,口里便不客气的拒绝:“两位,抱歉,这船已经有客人包了,不带人!”
  “在下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得连夜赶去,”那个道人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虚弱,“问了一圈,都说这条水路只有金老大最熟,还请帮忙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这里是十两。”
  金老大本来老大不乐意搭上和尚道士这种晦气人,但一看雪白的大锭银子,不由得眼睛也亮了一下,一时间心意动摇,回头看了看舱里:“可是……”
  宋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孤身上路的女客本已经是罕见,而女客若和年轻道士结伴而行,那简直是伤风败俗之事了,即便他松口,只怕舱里的女客也是抵死不同意的。然而,舱里那个白衣女子卷帘看着码头上走过来的人,却默然蹙起了眉头,眼神有些奇特。
  怎么?金老大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见岸上的那个年轻道人同时也望向了这边——两个人,一个在舱里一个在岸上,就这样四目相对。
  那一瞬,船家仿佛看到一种奇特的光在这个道士的眼里猛然亮了一下。
  金老大不由吃了一惊:这个道人好生无礼,这样眼勾勾的,莫不是看上了舱里女客的美貌?就在这时,船上的白衣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无妨,船家,就让这位道长上来吧!十年修得同船渡,也算是一场缘分。”
  “啊?”金老大愣了一下,有些回不过神。
  “如此,多谢了。”那个年轻道人听得对方同意,立刻长揖到地,转头对身边童子道,“灵宝,还不快把东西搬上船!”
  “是。”那个童子拿起地上的木箱,也不见他如何用力,纵身一下子就跃上了船头——然而他跃起时虽然看起来轻便利落,落下时却重得要命,简直如同一砣铁块猛然砸下,居然就将整条船都压得迅速倾往一侧,差点便翻了过去。
  “哎呀!”那个小道士本想卖弄一下身手,然而不料船上不比陆地,只吓得一声惊叫,连忙抱住那个箱子,跌了个屁股开花。当下也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看了一眼木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丫鬟看到对方这样手足无措的狼狈样,不由嗤的笑了一声。
  “小杂毛!在搞什么!”船一个剧烈摇晃,金老大慌忙用竹篙点住码头上的石头,吓得脸都变白了,“要弄翻我的船么?拿上来的是什么东西,那么沉!”
  “抱歉,抱歉,小徒做事鲁莽了……”
  他正要挥舞竹篙打过去,手臂却顿时酸软无力。金老大一转头,立刻又吓了一跳,“你……你何时上的船?”那个年轻道人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扣住了他的手,温言赔礼,动作之快,简直如同鬼魅!
  “还不开船?”雪儿却在船舱里高声催促,“我们还要赶时间呢!”
  “好好好。”金老大又看了那个沉重的木箱子一眼,暗自揣测着什么,不再说话,拿竹篙在岸上一点将船撑了开去。
  是什么东西有那么沉?难道是一箱子黄金?
  航船夜雨,去往天台境内。
  船从临安出发,从京杭运河南下到绍兴,再经鉴湖、若耶溪、剡溪、灵溪、金溪,直达石梁。这一条水路,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唐诗之路”。从晋代谢灵运开始,有无数名家曾经走过:李白、杜甫、孟浩然、刘禹锡、贾岛、杜牧……
  然而此刻,在乌篷船里坐着的,却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金老大披了蓑衣,在船头冒雨撑篙,不时好奇地看着舱里——帘幕低垂,烛影绰绰,道童和丫鬟都已经下去整理行装了,灯下只看得见那一对男女隔桌而坐,低声交谈,声音轻而细,宛如此刻落在蓬上的簌簌夜雨。
  “敢问道长名号?”
  “在下明风衡,来自青城山紫霄宫。敢问姑娘芳名?”
  “妾身姓白,单名螺,临安人氏。”
  说到这里,舱里安静了一瞬,明风衡又开口:
  “那么,请问白姑娘此次去往何处?”
  “天台县赤城山。”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并无隐瞒,“有两位故交久未探访,前日修书邀妾身前去一聚——不知道长仙驾欲往何处?”
  明风衡也笑了:“不瞒姑娘,在下和灵宝也正准备去往天台。”
  白螺笑道:“如此说来,倒真是巧了。”
  明风衡轻叹一口气:“看来真的是冥冥中有些夙缘未了啊。”
  越说越不像话!金老大啐了一口,将船往河心里撑了过去。居然有女人和年轻道人暗夜共处一室,还谈得如此投机,接下来说不定就要作出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来——真是世风日下!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却好奇心起,忍不住地越凑越近。
  然而舱里的声音就此安静下去,再也听不到声响。
  这两个人,到底在里面干些什么?
  金老大简直快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过去挑开窗帘看上一眼,却只听船头簌簌一声响,吓了他一跳。
  转头看去,却见是两位年少的丫鬟道童出舱汲水。两人年纪都小,性格又活泼,半日便熟悉了起来,此刻共同为各自主人准备盥洗用具,不由得就在船尾聊开了。那个叫灵宝的道童打了一桶水上来,道:“哎,好奇怪——主人居然肯和你家小姐同船!”
  “什么?”雪儿登时不快起来,“居然?肯?你家主人很了不起么?”
  “我家主人当然了不起!他是紫霄宫的继承者,青城道家的掌门人,”灵宝傲然,指着雪儿嗤道,“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遇到了神仙却还不知道庆幸,回头肯定悔之无及。”
  “呵,”雪儿讥笑,“你主人是神仙?”
  “可不是我吹牛,不是神仙也差不多是半神了。”灵宝哼了一声,“跟你说,我跟了师父十年,可从来没有见他老过:十年前是二十岁,十年后还是这般样貌!光这一点就够吓人了吧?”
  雪儿微微一震,口里却不服输:“道家修炼内丹,吐纳静坐,就算驻颜有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你师父又不是女人,要这般爱惜这幅臭皮囊有什么用?”
  她口齿伶俐,登时将灵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气哼哼地道:“真是个刁钻丫头!难怪以前我家主人从来不肯和女人同行……哼,今日不知怎么了,居然不避忌你家小姐!”他抓了抓脑袋,嘀咕了一声:“莫非是动了凡心?”
  雪儿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不等她说什么,灵宝顿了顿,又露出一个惫懒的笑来:“不过,就是动了也无妨,反正我们是正一道的。”
  雪儿倒是好奇起来:“正一道又如何?”
  “连这个都不知道啊?”灵宝捉狭地看了她一眼,笑得神秘,“正一道是火居道士,不像全真教那些倒霉的家伙,我们不但可以吃荤,还可以娶妻呢!嘿嘿……你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漂亮的闺秀小姐想嫁给我师父!”
  雪儿想要抢白他几句,却眼睛一转,追问:“那你师父到底怎么个厉害法?说来听听——我听说以前道君皇帝身边的那些道士都个个厉害得不得了,难道你家主人是他们的弟子不成?”
  “嘿,不知道了吧?”灵宝原本年龄也不大,乃是半路被明风衡收养的孤儿,多年山居清修枯燥,此刻看到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女如此殷勤相问,一时间不由得起了得意卖弄之心,大言不惭,“你说的那些是神霄教派的吧?林灵素、李得柔那些牛鼻子,个个都是欺世盗名的家伙,哪里能和我家主人相比!我家主人可是纯素道长的亲传大弟子!”
  “啊?”雪儿不信,“吹牛的吧?”
  “当然是真的!”灵宝汲了水,侧过头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背着的那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么?说出来吓死你——”
  刚说到这里,“啪”的一声,忽然有一物打在了额头上,惊得他噤口。那是一粒被捏成一团的软蜡,刚被从烛上掰下来,然而打在头上却如同生铁般疼,起了一个红肿大包。
  “还不快去烧水?”舱内传来明风衡冷冷的声音。
  “是……是。”灵宝显然极怕这个师父,立刻噤若寒蝉地提着水回了后舱。
  “雪儿,”帘后也传来白螺的声音,“别饶舌,盥洗去。”
  “是,小姐。”雪儿吐了一下舌头,连忙也溜回了后舱。
  船舱内,烛影摇红,明风衡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小徒年少不懂事,信口雌黄惯了,白姑娘切莫见怪。”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她没有说话,明风衡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在灯下相对坐着,一时无话,只有头顶的船篷上落下簌簌雨声。白螺静静地听着,眼神不易觉察的一变:在这个舱里,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流,只听啪的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人生如逆旅,一晃十年,”忽然间,明风衡长叹了一声,“这些年在下漂泊天涯,也算是勘破生死,却有一桩恨事一直耿耿于怀,至今不忘……”
  白螺忽地微笑:“人人难免留遗憾,道长何必太介怀?”
  明风衡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得她如此一言,便看着船外黑色的河流,沉默下去。片刻,忽然间抬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几声。
  “道长身体似有不适?”白螺问。
  明风衡勉强笑了一笑:“偶感风寒,小恙而已。”
  “师父,好了。”灵宝烧好了水,在船尾喊。明风衡应了一声,起身对白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白螺独自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眼神落在他们带进来的那个大木箱上,略略停了一下:那是一只红酸枝木的箱子,四壁都是素面,只有正上方雕了个太极八卦图。灵宝上船后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了船舱的最角落里,旁边放了一些他们俩个随身携带的行囊雨伞之类的,似乎是刻意要把它给弄得不引人注目。
  那个木箱本也是极普通的,可白螺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有些变了:这个箱子不过三尺见方,却显得极重,更奇特的是箱盖缝隙上贴了一圈黄纸——她弯下腰,细细看了一看,发现是道家的五雷符,只是上面都是用血书写成。那些血咒还不止一层,竟是重重叠叠写了三遍,血迹有新有旧。
  她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下,收回手指一看,眼神登时凝聚起来。只待再看,却听后面脚步声起,有人急促地走了过来,她连忙站起。
  “小姐,干嘛要和这两个道士一起走!”雪儿弄好了盥洗的用水,气鼓鼓的进来,将方才在船尾的话复述了一遍,嘀咕,“那个小牛鼻子的嘴巴要多坏有多坏,还说什么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呸!”
  “哦,正一道的道士么,倒的确是可以娶妻的。他没说谎话。”白螺随口淡淡道,目光还是不离那个木箱左右,脸色越来越凝重。
  “小姐?”雪儿看得她神色不对,不由自主地顺着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个暗红色的木箱,忽地嘀咕了一声,“这个东西……可透着古怪。”
  “你看。”白螺点了点头,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赫然留着两点发黑的红色,竟似是血干涸后留下的痕迹!雪儿凑上去闻了一闻,隐隐察觉有一丝刺鼻的腐烂气息,只是被人用朱砂的味道强行盖了过去,并不明显。
  “天!”雪儿低呼了一声,“这难道是……”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船尾传来一声重响,似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灵宝的声音随即在黑夜里传来,惊慌失措:“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白螺脸色霍然一变,立刻飞奔而出。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夜雨,船尾的甲板上横着一个人,羽衣道冠,正是明风衡。铁桶倒在舱板上,水蜿蜒流淌,他的徒弟灵宝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一边推着没有知觉的人,一边带着哭音大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螺俯下身搭了一下脉,便松了一口气:“还好,先送到舱里躺下。”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金老大此刻也从船头赶到,一见这等场景也慌了神,“他……他死了?我的天,早知道就不该让牛鼻子道人上船!”
  “没事,”白螺回头看了一眼闻声赶来的船家,“这位道长因为偶感小恙而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继续做你的事,不必惊慌。”
  “……”金老大还想问什么,然而在女子淡漠镇定的目光下居然缩了回来——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质,冷冰冰,却又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夏日里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喝下去毛孔舒爽,让人想不起去和她作对。更何况……
  金老大忍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转,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前舱。那只木箱子还放在角落里,没人看管,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只是沉甸甸的好引人遐想。
  “好,那就不打扰了。”金老大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看得船家离开,白螺吩咐:“灵宝,麻烦扶你师父到榻上躺下。”
  灵宝正在六神无主,听得她那么一说,便忙不迭的按令行事。雪儿执灯过来,放在榻边。灯下只见明风衡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上却现出了一线殷红,从发际直贯到眉心,竟似是用血画出一般!灵宝一见,便惊得“啊”的叫出声音来。
  “别吵。”白螺把明风衡安置在榻上,细细把了一下脉,又看了一看对方气色,手指迅速地掐算着,脸色阴晴不定。
  “我,我师父他没事吧?”灵宝稍稍定下心来,结巴着问。
  “喂,”雪儿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这就是你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师父?”
  “……”灵宝此刻却顾不得她的冷嘲热讽,只是盯着昏迷的明风衡,忐忑,“我师父……我师父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到底怎么了?”
  白螺叹了口气,忽地问:“你们前一段时间,可曾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不干净?”灵宝愣了一下。
  白螺加了一句:“就是阴气很重的地方。”
  “这……”小道童迟疑了一下,才道:“白姑娘还真的问准了——这一两年,师父一直在北边被金人占了的地方修行。一路从建康到忻州,走了上千里路,最近才刚刚才回到临安这边。”
  “胆子真大,”雪儿啧啧赞叹,“北边的金人都是虎狼般的凶性,若发现你们两个汉人偷偷越境潜入,还不当作探子给扣起来?你们去那里修行?那里有啥好修行的?”
  白螺沉默了一下,却道,“你们是去去收敛尸体、超度亡魂的么?”
  灵宝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点点头,低声:“太惨了,那边。”
  叽叽喳喳的雪儿吃了一惊,看了这个哽咽的小道童一眼,不由也不说话了。她们虽然不曾去过长江以北沦陷于金兵之手的地方,但也听说靖康之难后那边的惨况:无数村镇被焚烧,无数百姓被屠杀,一些地方几百里不见人烟,只能闻到尸臭味。
  “你有一个好师父。”白螺叹了口气,对灵宝道,“只是这事却有些麻烦——既然你们是道家,身上可有带金丹之类的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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