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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典藏版)

_4 沧月(当代)
  周围的喝彩声轰然而起,显然刽子手那一刀干脆利落,让大家过足了眼瘾。
  “走吧,已经死了。”身后,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拉着她便往外走去。
  白螺依旧闭着眼睛,随着那人走了几步,忽然定住脚,惨然道:“可是……她真的冤枉……为了那一个男人赔上一条命。她、她心里的那种‘力’,并不在我们之下。”
  “只有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冤枉。”黑衣青年脸色冷肃,看着她,静静道,“我们并不是替天行道之人,螺儿,你这次忘情了。”
  白螺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叹息:“如果二师兄在就好了……”黑衣男子蓦的低下头去,许久不答话。
  “我要大家都知道,她并不该死。”许久,仿佛是承诺般,她慢慢一字字道。
  夏家上下今日都是一片沉默,气氛凝滞。小姐的病忽然转剧,这几日已经沉沉不起,虽然大夫说是痨病急转直下,然而,只有贴身嬷嬷和母亲知道内里究竟。
  薛大夫几年来已经用尽了方法,只没有试过偏方。然而,一直嫌偏方阴毒龌龊而拒绝服用的任性小姐,在这个生死关头,居然点点头同意了。
  “小姐,小姐,快吃药!趁热吃了,病才能好。”
  午时四刻,夏芳韵在帐中已经咳得背过气去,父母相对而泣,知道病势凶险,宝贝女儿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寂静中,嬷嬷却从外面接过了小厮快马带回来的药,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吃药了!吃了就会好!”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睁开了眼睛,然而生命之火黯淡的眸子里,却又另外一种异样的亮光闪动:“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刚刚从菜市口刑场里蘸了拿回来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两腮通红。
  “是的,小姐……快趁热吃!”嬷嬷将碟子递了上去。
  本来该是雪白的馒头,松松软软,吸饱了年轻滚热的鲜血,在碟子里冒着热气,鲜红刺目。夏芳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了那个人血馒头,捏得用力了一点,那鲜血便一点一滴的洒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让你这个恶贼杀了宋郎!咳咳咳咳!”体质已经极度衰弱的少女,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光,满含着仇恨与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咳嗽,鲜血从她惨淡无色的嘴角溢出,嬷嬷连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间,拿着人血馒头,夏芳韵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泣,脸色苍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个女人已经伏法了。小姐心头的气也该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声规劝。然而夏芳韵没有说话,断续的咳嗽着,抬头看了奶娘一样。
  嬷嬷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见小姐此时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那的确已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无力,还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咳咳,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夏芳韵看着手里那个滴血的馒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倾。
  “小姐,小姐!”嬷嬷惊叫,满屋子的人登时围了上来。
  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替那个因为杀夫而弃市的女子收尸安葬,而且,下葬之处,居然还是临安北城外官道边那最好的一片坟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那坟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叶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女盈盈之墓”。如果仔细看,还有旁边两行小小的行书: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盛赞坟中所埋女子的风骨与气节。手书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笔。
  下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城外摆茶水摊子的沈三嫂说,造墓安葬的,也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清秀美丽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诵之后,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么,然后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时有读书之人路过,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听墓中是女子为何不幸早夭——然而,听说是杀夫的恶女,个个摇头叹息说:怎么会。
  她明明承认是杀了丈夫,但是却坚持说自己冤枉……发誓说上天知道她无罪。
  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
  行人匆匆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螺儿,你听外面人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黑衣男子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出去——螺儿,那花是你新养出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如坟中女子的心地。
  簇拥着死去女子的陵墓,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小注:
  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溟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伍 御衣黄
  『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天一放亮,天水巷人来人往,便是喧闹的很。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巷口卖早点的顾大娘收起了摊子,然而眉目里有些疑虑,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时抬眼看向巷子深处那一家花铺——都这个时辰了,白姑娘居然还没有如往日一般开门出来吃早点,这可让人顾大娘心里有些嘀咕。
她昨夜。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女人家一个人在外面抛头露面讨生活,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这个女娃儿看着漂亮秀气,斯文恬静,话也不多,可是便是看过了半世人的顾大娘、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自己好心好意地替她提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百花曾家,不知道多少女孩家都会欢喜不已,然而她却是莫名其妙地咬紧牙关不肯应允,让做伐的她左右为难。
要知道,曾家老太太可是真的喜欢这个种的一手好花的白姑娘。
顾大娘叹了口气,把一叠馄饨碗收起来。 才想着,忽然耳边就有一阵呼喝,伴着开道的人声汹涌而来,顾大娘一个避让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脚踢得飞了出去:“死老婆子!还挡路!”
那只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顾大娘手上,痛得她一声哎呀放开了手,一叠的碗便砸碎在脚下。大娘心痛,见里面有几个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捡。一弯腰,只觉后背上蓦然吃了一记,痛得她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死婆子,还不滚开!”用马鞭点着她,被簇拥着过来的一个锦衣胖子一声冷笑,回头招呼,“小的们,给我快些跟上!去前面那个花铺儿!”
只听随行小厮们一声答应,一行人如风卷残云般跑了过去。
“顾大娘,没事吧?”等得那群人过去,旁边针线铺的秦寡妇才蹑手蹑脚的过来,扶起她,看着满地的狼藉,低低骂了一声,“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
“是、是哪家贵人啊?这么横?”背上挨的那一记痛入骨髓,顾大娘挣着起来,问。
秦寡妇尖瘦的脸上登时有不屑之意,冷笑一声:“什么贵人?也不过一群奴才罢了!——是徐侍郎的那个管家冯胖子带了一群小厮罢了。狗仗人势!”
“呀,就是那个最近得了秦丞相照顾的徐侍郎?”虽然不谙时局,但是天子脚下的人多少也听说过这个新近变得炙手可热的新贵的名字,“听说他连着三年年年升官,现在都快是副相了吧?难怪他的奴才也那么神气。”
“神气什么?不过是奴才的奴才罢了!”旁边过来帮着打扫残局的,是一条街上仁和药铺的伙计海生。识得几个字的少年人,见识也不一样,只是看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嘘——轻点。”顾大娘吓了一条,拉了海生一下,“这话说不得,秦丞相厉害着呢!岳爷爷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边说着,大娘一边无不担心的看着巷子深处——果然如她担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开门的花铺前面停下,锦衣冯胖子跳下马来,气势汹汹地令人上去拍门,一时不开,居然要指挥小厮们砸了门。
  白姑娘该不会有事吧?她那样古怪的脾气,难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顾大娘打了个寒战,顾不得背上剧痛,也顾不得收拾被砸烂的摊子,只是对秦寡妇匆匆交代了一句帮忙照顾一下摊子,便颤颤地颠着小脚直奔几条街外的曾家。
  万一白姑娘有什么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帮忙的了。曾家做的虽然不过是花木行当,但是平日却出入达官显贵之家,结交颇广,想来也是能说几句话的——何况曾老夫人爱惜白姑娘,当她是未过门的孙媳妇,此时不找他们还找谁昵?
  顾大娘颠着小脚走着,只恐来不及。
  门尚未开,室内花木扶疏,镜子里映照出百年不老的容颜。
  白衣女子握着梳子,静静地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烛火在镜面上跳跃,簇拥着苍白的脸颊。忽然间,让她有了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有雷电烈火从虚空之中直劈而来,击向她的天灵盖,令四肢百骸一齐化为齑粉。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女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姐,小姐!”架子上的白鹦鹉尖声叫着,扑簌簌飞过来落在身边的一株倒挂金钟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主人,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着急半天,最后只是伸出爪子抓抓主人的肩头,细声细气道了一声,“小姐!”
  “雪儿,我没事。”白衣女子勉力一笑,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衣襟,似是怕冷地裹紧了身体。然而话音未落,只见每一处关节都慢慢渗出血来,竟然将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衣都染成了朵朵红梅!
  “小姐!”再也顾不得白日现形是大忌,那只叫做雪儿的白鹦鹉在半空收敛翅膀,等扑簌簌落到地上时,已经化为一个二八年华的垂髫少女。
  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白螺, “小姐!你又发病了?”
  “没事…今天是十五,老毛病犯了而已……”白螺断断续续地苦笑着,浑身滚烫,“似乎痛得比以往厉害些,得养半日才行。看来今儿是不能出去开铺子了。”
  “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迹,雪儿恨恨地咬牙,“罚小姐谪人凡间也罢了,还要在诛仙台上用天雷生生焚去一身的仙骨,如今每到月圆之时都要发作一次——那些标榜天道的家伙,心肠还真狠毒啊!”
  白螺叹了口气,“几百年都这样了…哪在乎多受几个月?雪儿,替我去院子里采一些龙胆白薇来,服了便好了。”
  雪儿不敢怠慢,绕过屏风打开院子的门走了出去。
  房内一下子变得极安静,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响起,身上的血一点一滴渗出,浸透纱衣。她咬牙忍痛,等待着。然而寂静中,花铺的门忽地被人震天价地敲了起来,有人在外头大喊:“店里有人么?都死哪去了!我家老爷要来买花!快点开门!”
  “今天小店不开张。”被那种飞扬跋扈的骄横气息激起了怒意,白螺压了一口气,也不开门,只是坐在那儿对着门外的人回道,“外头的客官,请回吧。”
  “我家老爷要买花!不开门也得开门!”外面那个家奴气焰更加嚣张,显然已是不耐至极,“小小一个花铺,也敢这般托大!小的们,给我把门砸了!看她出不出来!”
  门外一连声的应和,把门擂得山响。眼见薄薄的门板便要被推倒,白螺蹙眉扶着桌子站起来,取了一件苎麻的黑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
  砸门的不防里面有人忽然走出来,倒是往后退了一步。
  她站在廊下,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地道: “是谁说要把门砸了?”
  “是老子我说要……”冯胖子气势汹汹地嚷,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噤口——这个开门出来的年轻女子虽然一脸病容,却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扫过来,不知为何,连他这般脑袋长在头顶的人都觉得凛然生寒,不自禁地口吃起来。
  这个花镜的女主人看来真是不一般——难怪徐侍郎出门前还再三叮嘱要自己好生说话,千万不可莽撞。
  “哈,小的不过说笑而已。”冯胖子朝天的眼睛立刻回到了原位,打着哈哈,甚至不自禁地露出了只有在秦相爷面前才有的点头哈腰,“姑娘莫当真,莫当真……今儿是我家老爷吩咐小的来贵铺买花,希望姑娘成全。”
  “买花?我还以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声,径自转身,“抱歉,今儿花镜不开门,有事请改日来。”
  “白姑娘!”一见她要关门,冯胖子脸色也变了,然而被她的气势压着,也不敢莽撞,只是一把拉住门,急急道,“姑娘这么说,让小的怎么回去交代?我家老爷今儿特命小的来求购一株御衣黄,空手回去可不能交代。”
  “御衣黄?”白螺眼里闪过诧异的光,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面前这个锦衣胖子——这般俗不可耐的家伙,居然也知道御衣黄?
  然而,她嘴里却冷冷地道:“莫不是你家老爷听错了?这御衣黄是牡丹中的极品,外面卖到千两纹银仍然难得一见——花镜小小铺子,哪里有这等稀奇东西?”
  “我家老爷已经派人找遍了整个京城的花铺。听懂行的人说,这临安如果还能找到御衣黄,便是在白姑娘的铺子。”见她否认,冯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几乎冒出凶焰来,“老爷说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从姑娘这里求了来!”
  “无论如何?”白螺冷笑起来,“可惜,这里无论如何也没有御衣黄可以给你。”
  冯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撑开了门,“我就不信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白螺也不阻止,剧痛让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松开了把着门的手,微微侧了侧身子,“你自己看吧。”
  冯胖子一步踏入门里,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四面看着满堂的花木——白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俗人,或许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吧?
  “果然没有。”然而,出乎意料地,冯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丧地说了一句,“老爷府上以前种了一株御衣黄,我还看过它开了最后一次花,好歹也认得。”
  “你们府上种过御衣黄?”这样的无心之语,在白螺听来却是暗自一惊。怎么可能…在汴京时倒也罢了,南渡之后,临安全城再无这种花中极品,连御花园都没有,这个人又是在哪里看到过?
  然而冯胖子没有回答,一双眼滴溜溜乱转,蓦地看到了屏风后那半掩着的门扉——门后透出隐约的翠色,竟是别有洞天。他不由脸上一喜,嘿嘿笑了起来,“哎哟,白姑娘!原来你这里还有个后院!让我进去找找!”
  “不行!”顾不得身上痛楚,她蓦然一把拉住了门,“这个院子你却进不得!”
  “姑娘何必藏私呢?让小的开开眼界嘛……”看到白螺严峻的神色,冯胖子更坐实了牡丹必然种在院中的想法,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却毫不客气地把门猛力一推,抢身出去。
  “哎呀!”刚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额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他叫出声来。冯胖子捂着额头,只觉有什么黏稠的液体流下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迭声只叫杀人了,“小的们,给我过来砸了铺子!”
  手下发一声喊,齐齐抢身进来,凶神恶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谁敢!”陡然间一声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蛱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几个起落,只听一片“哎呀”、 “哦哟”之声不绝,徐府那群家丁顿时跌了一地。冯胖子惊魂未定,只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垂髫少女叉着腰站在堂中,一手提着一条银丝编就的软鞭,另一只手里握了一把青草,恨恨地瞪着他。
  他不由大吃一惊:这个小丫头的眼神好生凶恶!
  “雪儿。”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几声,只觉身子骨仿佛要碎裂开来。
  “小姐,你没事吧?”那个叫雪儿的少女看见她的脸色,顿时顾不上别的,抢过来扶着她。然而刚扶住白螺的手脸色便是一变:触手处的衣衫一片湿热,竟是鲜血渗透了重衣,将披着的外衣都湿透!
  幸亏黑衣色深,浸透了血也不显,但白螺身上的伤显然已经不轻。
  “小姐,你快休息。”雪儿慌忙扶着白螺在椅子上坐下,扫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们一眼,再无心思与那帮人扯皮,恶狠狠地叫道, “快点都给我滚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赏一百鞭子!”
  众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扬,个个心胆俱裂,来不及起身就连滚带爬逃出门去。只有冯胖子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惧于雪衣少女的鞭子,不得不龇牙咧嘴地起身踉跄而逃,一边还不忘装面子,回头恨恨地留下一句,“给我等着!”
  “慢着。”忽然却听得白螺在背后叫了一声,“我有话问你。”
  冯胖子一哆嗦,以为又要挨打,想也不想一步跨出门外,拔脚就跑。
  “滚回来!小姐问你话呢!”忽然眼前一黑,仿佛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冯胖子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后飞了出去,“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半晌起不来。
  “哎哟喂,姑奶奶别打了,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看到雪儿手上的鞭子,冯胖子是个乖巧人物,立刻磕头如捣蒜,“别打了别打了……”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你说徐府上曾有过一株御衣黄?”
  “是是!不过三年前开了最后一次花就枯死了…”冯胖子擦擦额头的汗,装出一脸苦相,“如果不是这样,我家老爷怎么会来求白姑娘呢?老爷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雪儿看他做出的苦脸,忍不住扑哧一笑,冷冷地道,“哟?你家老爷也有逼不得已的时候?我看连一个奴才都那么厉害,还以为你家老爷比天皇老子还威风呢。”
  “哪里哪里…姑奶奶莫要再说笑了。”看到那个提着鞭子的小丫头的笑脸,冯胖子吓得全身一哆嗦,连忙回答,“说到底我家老爷也不过是一个侍郎,秦相爷要他做什么,他哪里敢拂逆了半分?”
  “秦丞相?”白螺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盏,“你说的可是秦桧?”
  “阿弥陀佛……秦丞相的名讳可不是随便能叫得的。”冯胖子全身一哆嗦。
  “呵。”白螺冷笑,却只是道,“是秦丞相让你们老爷去找御衣黄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敢打扰姑娘您?”冯胖子以为“秦丞相”这三个字果然也镇住了这个女子,胆气一粗,说话便顺畅了许多,“三年前相爷来我们府上看过那株御衣黄,大加赞赏。我家老爷向来成人之美,虽然这是夫人留下的遗物,但还是挖了出来,送给了丞相大人……”
  白螺听到这里,身子一震,脸色越发苍白起来。雪儿在一边见得不妙,躬身低语:“小姐,要不要先歇着?等一下再问这个奴才也不迟。”
  “不用。”白螺却是摆摆手,只是对冯胖子道,“后来呢?”
  “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当年开了花后居然就枯死了!连夺天工夏家的老太太都回天乏术。”冯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两银子都买不来的名花啊!”
  “就知道银子。”雪儿冷嗤,“快说正事!”
  “是是!”冯胖子又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本来花败了也就罢了,但今年四月是韦太后五十五寿辰,正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当今皇上是个孝子,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要在宫中大张宴席。偏偏南渡以后宫里的牡丹大大缺少,皇上不免颇为失望,所以……”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来问你家老爷讨取?”白螺冷笑了一声, “可笑,别的也罢了,可这御衣黄哪里是等闲能找到的?”
  “就是!还是姑娘英明。”冯胖子哭丧着脸,“听说昔年我家老爷的夫人擅种牡丹,那棵御衣黄就是她养的——当时谁不说老爷坐拥名花倾国,却不料如今竟成个祸根了!”
  “夫人?”白螺脸色忽然一动,低声道,“你家夫人会种御衣黄?”
  “那是!夫人当年可是汴京里出名的牡丹好手。”冯胖子忍不住吹嘘,立刻又沮丧起来,“但如今又去哪里找御衣黄去!偏偏秦丞相只说:既然当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说的话,谁敢回半个不字呀?让秦丞相不高兴了,连岳爷爷那般人都遭了殃,我家老爷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
  “谁和你家老爷说我们这里有御衣黄了?”雪儿不忿,“真是多嘴!”
  “是…”冯胖子欲言又止。
  白螺却忽然一摆手,也不追问,只是看着冯胖子,一字一句,“你家老爷,是不是姓徐,表字君宝?你家夫人,是不是葛氏?”
  冯胖子大吃一惊,“啊?姑娘怎知我家老爷夫人名讳?”
  “啪!”白螺脸色更是苍白,忽然把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她俯下身一把揪住冯胖子衣领,厉声问:“那么你家夫人呢?她如今在哪里?”
  这次不但是冯胖子,连雪儿都吓了一跳。感觉到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冯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大清楚……我、我是三年前才到侍郎府的……听说在南渡的时候,夫人和老爷失散,在江上遭遇金兵,合、合家跳河死了,船舱里只留下了那一盆御衣黄。”
  “什么?”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着胖子衣领的手垂了下去,半晌喃喃自语,“巾儿,巾儿…你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冯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此时连忙松松领口。一低头,忽然间脸色吓得发青——在被白螺抓过的地方,衣领上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发现她的指尖正滴下血来,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一身黑衣上多处有渗血的痕迹。
  “啊呀!鬼呀!”这样可怖的情状,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冯胖子再也不管不顾,四脚并用往门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几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儿扬鞭把他提溜了回来,冷笑,“我家小姐还没许你走呢!”
  这下又被摔得不轻,冯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
  “让他走吧。”白螺似是倦了,挥了挥手。
  “小姐,干吗不让我多教训他一下?”看着那个豪仆七歪八倒逃离的背影,雪儿嘟着嘴嘀咕,“你看他把顾大娘打成那样!真是狗仗人势!”
  然而白螺却许久没有回答,雪儿正在奇怪,忽然听到寂静的堂中爆发出一声啜泣。白螺抓住了扶手,脱力一般地垂下头去,声音微微发颤,“雪儿,葛巾死了……葛巾死了!”
  “什么?葛姐姐?”雪儿脱口叫了起来,“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地嫁人了么?”
  “徐君宝……徐君宝。”白螺脸色苍白,低着头,叫了几遍这个名字,兰晌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葛巾,你可是看错了这个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了!”
  二十年前,正是大宋宣和五年。
  亡国之祸已迫在眉睫,然而帝都却歌舞依旧。汴梁的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勾栏瓦肆里喧闹连天,酒楼歌馆丝竹笙歌,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到处都是一片繁华升平的景象。
  “卖花…卖花咯!”已经迟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桥头上,布衣荆钗的女子终于怯生生地开了日,吆喝出了第一句,同时把篓子里的花木搬到外头,“上品的牡丹——姚黄魏紫玉楼春,大家来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篓一开,里面的姹紫嫣红就露了出来,吸引住了来往行人的目光。
  此时正当宣和年间,宫里王公贵族耽于享乐,大兴土木造固游冶,也搜罗奇花异草充实后庭,皇帝更是设立了花石纲,在杭州又特设明金局,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收罗一空人了汴京。这种风气也弥漫到了民间,小家小户也养株花草作为消遣,酒楼茶馆里,谈的多是今日某园又有何种花当季,某家得了什么新奇花草。
  何况是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此风更盛。
  所以女子只是一揭开背篓,顿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去。
  “我来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高瘦中年人排众而入,饶有兴趣地在花前弯下腰来,细细翻看花叶花茎,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啊?连蔡二爷也来了?”旁边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几人就赂着笑脸凑了上去,“您老人家来鉴赏一下这几株牡丹吧!蔡二爷人富贵,也当买最富贵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没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谀,看到一株已经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气,忙问,“姑娘,这牡丹怎么卖?我全要了。”
  “一百…一百两银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出价。
  “这么贵?”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难得一见的名品,一百两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然而却是不露声色地压价,脸现为难之色,“看样子是姚黄魏紫——但是有的连花苞都不曾有,谁知道开出来是啥样?色差一分,价便差了十倍昵。”
  “客官尽管放心。除了姚黄魏紫玉楼春,剩下来的两株,一株是绿蝴蝶,还有一株是御衣黄——都是好花,我不骗你的。”见对方有一口气全买下的意图,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 “如果您一起买下,还可以少五十两。”——一起买下也好,这样她就可以早些回家,不用在那么多人前抛头露面了。
  “姑娘莫开玩笑,牛吹得大了会飞——绿蝴蝶和御衣黄据说是洛阳才有的稀世名品,移到外地便多半无活。”仿佛抓住了对方的破绽,蔡二爷冷笑起来,“连大内皇宫的御衣黄都是一年一度在开花之时从洛阳快马送来,你居然能在汴京种出御衣黄?笑话!吹的吧?”
  “才不是昵!”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头,满脸愤怒,仿佛这样的疑问大大损害了她的尊严,“如果阁下真有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最正品的御衣黄,何必这样诋毁人!”
  她一把抱起牡丹,回头就走,“你这样说,我不卖给你了!”
  蔡二爷本来只是想冷言压价,捡个便宜,然而在女子抬头怒视的刹那,却被那样的艳光绝色所震慑,不自禁心神一荡——居然是个国色!虽粗服蓬首,也难掩其美,更何况此刻倾国名花相映,更是动人心魄。论起来,就算是相爷府邸里,也不曾有可以比拟的美人吧?
  那个布衣女子匆匆将几株牡丹放入背篓,准备去别处叫卖,然而方要离开,眼前却是挡了一只手。蔡二爷回过了神,又嬉笑着凑了过来,拉住她的背篓,“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两就一百两……二爷也不缺那几个钱,随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布衣女子愤怒起来,挣扎着夺回那只篓子,执拗地道,“我说过不卖给你了!”
  “呀,小丫头不知好歹!蔡二爷肯买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气了。”旁边有帮闲开口,笑嘻嘻地起哄,“看来是个乡下丫头,不知道我家二爷是什么身份吧?当朝蔡太师可是二爷的堂兄弟!嘿嘿,还是乖乖随我们回去,不会少了你好处。”
  “我不去!”布衣女子用力挣扎不脱,却心疼自己种的花,不肯放了那只背篓。
  “这可由不得你!”蔡二爷见她居然软硬不吃,也发起怒来,冷笑一声,“不去,就给我抓她到衙门里去!一个寻常百姓哪里来的御衣黄?一定是从哪儿偷出来的!给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是,二爷!”帮闲们一哄而上,夺了她手里的花篓,将女子围在中间。
  “青天白日,你们怎么可以诬告良家?”布衣女子见这等声势,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反而站住了身,怒骂,“蔡太师又如何?花石纲弄得天下民不聊生,都是这误国奸臣害的!”
  “居然敢当众诋毁太师?”蔡二爷吓了一跳,真正发起怒来,觉得众人围观下不对眼前的女子薄施惩罚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小的们,给我掌嘴!”
  左右一声吆喝,便架起那个女子,一个小厮挽了袖子,气势汹汹走上前去。
  “谁敢!”挥出去的巴掌还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个声音厉叱,言语中有一股压迫力,让那个小厮居然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手,“都给我住手!”
  众人一时哗然,不知道谁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管蔡二爷的闲事。
  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一位女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那个为别人出头的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肩上还停了一只白鹦鹉。她看也不看蔡二爷,径自走到那个打人的小厮面前,手只是微微一挥,也不见如何动作,那个小厮便惨叫着跌出去一丈远。
  “你又是谁?敢来管二爷我的事?!”见搅了自己好事的又是一个女人,蔡二爷越发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愤怒得瘦脸发青,“来人,给我连着一起拿下!”
  随从们放开了布衣女子,转而扑过去擒拿来人。然而那个女子手指微动,那帮随从们陡然间就觉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纷纷叫着跌了一地,“妖法!这个女子会妖法!”
  蔡二爷一看讨不了好,脸色有些惊惶,想要扔下一句狠话就溜回去搬救兵。然而,眼睛在女子身上一转就移不开,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天,今日难道天下绝色都云集到这天津桥了?眼前这个白衣女子的容色,居然亦是清丽无双!
  他心念电转:今日可算有福,竟一下子搜罗到了两名倾国丽色!如果拿去献给相爷,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呢。眼珠子转了转,他立时叫了起来,“快给我通知府尹,这里有妖人作乱,需派人来捉拿!”
  “这等事还要惊动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来,毫不畏惧,“信不信官府里的人来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对眼珠子?”
  她手指微微一点,肩上的白鹦鹉立刻飞过去,闪电般直啄对方眼珠。蔡二爷惊叫一声抬手捂住眼睛,还是慢了片刻,眼角那里已经被抓裂了一道,鲜血长流。
  “妖妇!妖妇!”蔡二爷这下子心胆俱裂,色心全消,捂着眼睛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
  “决走吧。”白衣女子走过来扶起了她,把花篓提在手里,匆匆地挽着对方疾步走离天津桥。那位卖牡丹的布衣女子被拉着,身不由己地往前疾走, 一路上只管直直地打量着对方——奇怪,这个陌路相逢的白衣女子,为什么看上去如此面熟昵?
  走了几条街,转入一条无人的冷清街巷。白衣女子停下来,打开了一间小铺子的门,回头微笑,“这里便是寒舍了,妹妹进来坐一坐吧。”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踏入。
  这个铺子外头看着门面虽小,房间里却是出奇的空阔。一进去只觉满堂花木扶疏,香气馥郁,令人竟然仿佛置身于树林花海之中。卖牡丹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满室的花朵——这些花,居然每一种都是稀世罕有的奇葩!便是大内皇宫、明金局里,也看不到如此的珍品荟萃!
  她愕然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妹妹想喝点什么?”白衣女子回身关上了门,语气亲切,仿佛对方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卖牡丹的女子神色却有些恍惚,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讷讷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你不记得了么?”白衣女子微笑着抚摩肩头的鹦鹉,那只鹦鹉正亲热无比地对着她咕咕叫,“虽然过了三百年,你看,连雪儿都还认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脱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笺了,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闪动,“葛巾妹妹,瑶池一别三百年,如今可好?”
  “三百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谁。”葛巾轻声叹息,抚摩着身侧的一株株牡丹,“自从离开碧落宫之后,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设见过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终还是百花之王,你看,虽布衣乱发亦不掩国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一瞬,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里有无数光华流转,一瞬间让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变得气质高华,就似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得满室的美丽花朵都顿然失色!
  “对不起。”葛巾沉默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喃喃,“当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处罚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你会怪我么?”
  听得她忽然提起这件事,白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天庭的决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轻声叹息,“我并不怪你。”
  “那时候,我们看到下界的惨况,也觉得天界做得太过了一些。”葛巾的眼神里满是苦痛,“可是我们都太怯懦——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谁敢说天帝王母的决定是错的?”
  “错的就是错的。即便没有人敢指出来,错的也不会变成对的。”白螺低语,“不过,妹妹无须自责。事实上我很庆幸当时你们能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两人来承担便已经够了,不管再连累到任何人,都会令我们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叹息了一声, “整个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胆魄有担当的——而我们,不过是一些草木人儿罢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坚守的东西。”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祗看来,下界的凡人命如蝼蚁,但我和玄冥却不忍以草芥视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虽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所有神祗都应该和我们一样。”
  葛巾默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世,你还要去找玄冥么?”葛巾低声问。
  白螺微笑颔首,脸色宁静平和,“那是当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马上会死啊!”葛巾却忍不住低呼,“何苦……为什么不让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干脆忘记一切,像普通人一样地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头,冷笑起来,“死这种事情从来不曾令我们害怕,我们所怕的,反而是被这样的‘永生’消磨殆尽所有的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难道还‘活’得不够么?”
  为这种烈烈的风骨所震慑,葛巾怔怔以对,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为百花之主,毕竟和她们这些小姐妹完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玄冥。而她所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妹妹。”顿了顿,白螺转开话题,望着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谪入下界后不久,听说妹妹你也犯了天规离开了碧落官,是么?”
  葛巾微微红了脸:“嗯。”
  白螺微笑地看着她羞涩的表情,探究,“那个人是谁?”
  “他是…”葛巾红了脸,揉着手帕没有立刻回答。白鹦鹉一直歪着头静静地听两人对话,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是一个穷画匠!”
  “小孩子别乱插话。”白螺啐她,“你听谁说的?”
  “湛泸说的!”鹦鹉不服,唧唧呱呱地反驳,“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让花魁仙子下凡的,是个落魄潦倒的穷酸鬼画师!”
  “胡说!徐郎他是个…”葛巾终于忍不住低声反驳那只聒噪的鹦鹉,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上了当,立刻噤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哦,原来那个独占花魁的家伙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鹦鹉,“看来湛泸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正经,内底却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什么闲事都打听。”
  葛巾低下头去,手指只管缠着衣带,声音细如游丝,“君宝……君宝的确是擅长丹青。”
  “想来是尤其爱画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声应道,眼神柔软起来,“那几年,每当花开之时,他便携酒前往洛阳,对花喃喃,几近痴狂。我为其精诚所感。又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注,上面花朵娇艳柔弱,枝叶却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别看他像是一个颠倒狂徒,但定然是个有侠骨的人。”
  花神轻轻地说着,脸颊娇艳似牡丹。
  白螺微笑, “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许,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别,妹妹动了凡心,天庭又怎会轻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说自己愿意脱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为作为代价。西王母终于许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后我尚自无悔,便可以永留凡世。”葛巾微笑着,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后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听到这里,便微微失了神。
  自从谪下凡间后,她浪迹红尘数百年,见惯人心凉薄,世情残酷,难得看到几次美满团圆的结局——而葛巾居然连接两世都是无怨无悔,那又是何等机缘……与之相比,天庭那些长生不老和荣华富贵,又算什么呢?
  看来,巾儿这次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那边葛巾还在絮絮地说着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琐事,说起他是怎样一个清秀文静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谦谦君子,又是怎样才华横溢,不仅诗文出众,更是画得一手好牡丹,再难得的是用情深挚专一,对自己再无二心——一路说下来,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竞无半分瑕疵。风华绝世的花魁在说到自家情郎时,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变得如琐碎。
  白螺静静侧首看着她羞涩幸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宫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矜持娇贵的一个,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来换取三生缘分。看来,这些草木人儿也并非如自己说的那么柔弱胆怯—一只不过这一份勇气和担当,往往不为天地公道,却只为个人爱恨情仇。
  原来,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坚守,还真说不上是谁怯懦。
  “这一世,我们万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顺,连年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入选。”葛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又是断然不肯钻营附势的。我们久居京城,囊中渐渐匮乏。逼不过拿出几株牡丹来,想换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却不料惹上了这一番风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难以脱身。”
  “钱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来转入屏风后,不一时便拿了一个荷包走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上百两,“这些散碎银两,妹妹暂且拿去应急,可别再将那些牡丹拿出来卖了——这些瑶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几个消受得起?”
  葛巾红了脸,推辞了几番还是收下了,低语,“多谢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姐妹,不用道谢。”
  “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头,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间有万种风情流转,“多谢小姐成全。等这一世过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时候,你可记得要来找我们呀!”
  ——那便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时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当年放榜后,殿试上御笔钦点的第十七名进士便是徐君宝。葛巾总算是守得了云开见月明,从此夫荣妻贵,三人世享尽富贵美满。
  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她放了心,数月之后便从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没想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宋就此灭亡。汴京一片狼藉残破史称“靖康之难”。
  一时间,歌消舞散,百姓流离,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忘。
  大难过后,她也曾回去寻找过葛巾,然而乱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何啻于大海捞针?她在战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无所获,只听人说徐家在靖康之难时举家南渡,却在长江之上被金兵追及,之后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绝世奇葩,就这样消失在乱世战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后,却让她再度听到了“御衣黄”三字!
  本以为三生美满的葛巾早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爱的御衣黄,献给了奸相秦桧,以作为晋升之阶!牡丹有铮铮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于女帝的淫威,如今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葛巾会哭么?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静的花铺里想着这些往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当为你复仇。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都已经人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一片富贵气象——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长夜独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滔在青砖上纵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地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开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自颊上滑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
  巾儿,巾儿…一如今的你,一缕香魂归于何处?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来,到你那边去休息啊……抬头看去,天地间却依然黑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如今朝野的时局。徐侍郎定定地看了雨幕半晌,从胸臆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韦太后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御衣黄,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见秦丞相。
  如果巾儿还在的话……想到这里,心里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声,窗外又是一道电光划下,照彻了天地。然而眼神落处,徐侍郎却忽然一惊——外面的空廊风灯摇曳,雷电隆隆之中,闪电的光芒时不时地照亮天地,依稀可见庭院里落叶乱舞,一片狼藉。
  自从巾儿死后,他一直鳏居,意志消沉,也无复修整设计园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废,再没有昔年的精巧美丽。然而此刻,电闪雷鸣之中,居然看到至空的庭院深处,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来!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声,踉跄着冲出门去,扑人暴雨中。
  ——风扫庭院,荒草深处只见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叶扶疏,苍劲的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边还有几个明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见的御衣黄!
  “巾儿!是……是你么?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响,蓦然从喉中发出了战栗的低呼,举头四顾,“你在哪里?出来见一下我啊!”
  然而,头顶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他的呼喊声被湮没在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的牡丹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娇柔的花瓣轻抚男子枯槁清俊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间,有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清冷而诡异。
  “谁?”他悚然一惊,回头去看身后——电光明灭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站在满院花木最深处,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影影绰绰如同仙子。
  “巾儿!”徐侍郎惊喜万分地站起来,然而那个幻影却忽然消失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风声萧萧,草木簌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冲上脑来,全身顿时不能动弹。
  不,不对!这个声音……不是巾儿!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葛巾虽死,一念却还牵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这一株御衣黄给你。”那个声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依旧还是想拿它去讨好权贵!”
  手指忽地用力,血脉被一瞬间截断,他顿时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么想见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头忽地扣紧,背后那人低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么?”
  她的声音清冷而凌厉,带着说不出的杀意,令人凛然。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仿佛是有一阵风拂过,满园花木簌簌一动,只听那个背后的女子“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惊讶,身形倏地往后一闪。在徐侍郎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只夺命的手从他的咽喉上霍然松开了。
  “谁?!”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看看那个在牡丹花开时悄然走来的神秘人是谁——然而大雨倾盆,庭院里又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那一朵美丽到妖异的牡丹,哪里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顾不得再去找那个神秘人,踉跄着扑倒在花下,泪流满面。
  “巾儿……巾儿……”徐侍郎茫然地望着御衣黄,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触摸一个不存在的面颊,口中不住地喃喃,“是你么?是你在天有灵,送了我御衣黄,对么?刚才那个人是谁?她说要带我去见你……”
  无人回答他的话,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动。
  “我知道江上一别之后,你一定在那边等了我很久。不过,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抚摩着灵位,低声咳嗽着,唇角浮出一丝苦笑,“很快,我就会来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黄在风里摇晃,窗外大雨无声。
  四更时分,大雨中帝都空荡荡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着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打伞,可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笼罩在他们头顶,那样大的雨竟然没有一丝落在他们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门外,白螺奋力一甩,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湛泸,又是你!”
  “刚才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动手杀人?”黑暗中,那个男子低声责问,“你难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杀业,就会受到神形俱毁的责罚么?”
  白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满脸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这些又算什么?”湛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愿与王母以三世为约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个男人辜负,也是她的命,轮不到你来为她抱不平。”
  “那个徐君宝为附秦府权势富贵,竟然不惜出妻求荣!”白螺愤然,“湛泸,上次你阻拦我救苏盈,今日又阻我为巾儿复仇——若不是看在我们数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与你翻脸。”
  湛泸蹙眉回头看着她,“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会阻拦我。”白螺声音冰冷,“湛泸,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时,难道还能阻得我一世?这种人,我是非杀不可!”
  湛泸静静凝望了她片刻,眉间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螺儿,不要总是将我与玄冥相比较。”他低声叹息,“当年沧州大旱之事发生时,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侧,不能及时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庆幸当时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泸,你真的会帮我么?”
  湛泸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会。”白螺微笑起来,笑容有些苍凉,“因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钢铁铸成的,怎么会做出那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不要说人世苍生于你如蝼蚁,便是我们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来也不过尔尔吧?”
  湛泸微微蹙眉,眉间的神色却很复杂。
  “不。”他摇了摇头,忽然打断了她,“你和玄冥,对我来说从来都非尔尔之辈——你们是我生死之交的朋友,为了你们我可以赴汤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泸一直是这样冷锐镇定的人,连眼神都泛着钢铁一样的光芒,从未有过一句这样的肺腑之语,如今一旦说出来,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螺儿,你辗转红尘数百年,总是觉得什么都已经明白。”湛泸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在有些事情上,你过于偏激,并不是真正地懂得。”
  不防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态人心,她若不懂得,难道他便懂得了?湛泸只不过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无血无肉,无泪无情,千百年来陪伴在下界帝王身边,锁在深宫之内,何曾人过世间?
  “我久处深官,倒也有一些耳闻——徐侍郎是怎样一个人,估计出乎你的意料。”湛泸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电光,“答应我,螺儿,就算你真的要杀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后。”
  “为什么?”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韦太后的生辰——你难道要等徐侍郎将御衣黄献给秦桧谄媚完毕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泸颔首,“不错。”
  “为什么?”白螺蹙眉。
  “因为……”湛泸淡淡一笑,“我想其实你并不真正懂得这个男人。”
  白螺正要反驳,湛泸却将一物扔到了她手里。
  那是一块锦帕,一尺见方,四角垂着残破的流苏,原本是藕荷色,却被染满斑驳污渍——然而奇怪的是,污渍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行书。仔细看去,竟然是题着一首词!白螺一见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这是方才徐侍郎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或许没留意到。”湛泸淡淡说道。白螺将锦帕展开,对着光细细分辨,双手渐渐颤抖——那污渍,原来是陈年的血迹!
  染满血迹的锦帕上墨迹纵横,题着一首词。那词虽然是女子手笔,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纸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细细看去,竟是一首《满庭芳》。
  “这是葛巾的笔迹!”她猛然一震,失声惊讶。
  “是的。”湛泸低声道,“靖康之难后,徐君宝随东京留守杜充守卫开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弃城仓皇而逃。徐君宝令全家先行南渡,只身留下抗敌,却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满门三十余口无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于锦帕上书一词,投江而死。”
  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搂舞榭,风巷落花愁。
  清平三百戴,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那首词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泪凝成,虽然隔了十年,其中蕴涵的绝望和愤怒依然如同火一样地燃烧,几乎将这一块锦帕燃为灰烬!
  名花凋零于乱世,宁可枝头抱香而死,也不曾坠人尘埃。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对虎狼般围过来的金兵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圆满,到了最后一世,却居然换来了如此结局!
  “被你称为负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遗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却并未在三生结束后回到天庭——她牵念着丈夫,今夜在院子里凭空开出的那一朵御衣黄,定然也是她的杰作。”湛泸负手凝望天际,淡淡地道,“你说,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白螺心里一震,无言以对。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泸叹息,“螺儿,是否因为多年来你见惯了人情凉薄,所以太容易将一切看得太悲观?我并不是想阻拦你为葛巾复仇,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你一直过于聪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对世人的信心。”
  白螺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只是握着锦帕微微咳嗽起来。
  “等一等吧。”湛泸轻声叹息,“到十五日之后,便见分晓。”
  次日,云开日出,暮春时节的临安城里一片繁华景象。
  雨夜里折腾到天明,白螺觉得疲累,一觉竟是睡至了午后。梳洗完毕后,给花架上的白鹦鹉添了一把小米,推开门去,却看到对门的顾大娘正焦急地往这边看,一见她家花铺的门开了,顿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哎呀,姑娘你昨儿没事吧?”顾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地进了你的房子,我还以为……吓,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没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只手,似是很不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肌肤接触,“让您担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儿听说姑娘出了事,大为心焦,答应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顾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还没答应当她家媳妇,老太太就这样爱重姑娘!要知道连当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这般看顾呢。”
  架子上的白鹦鹉咕咕一声,睁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着头似是看笑话般望过来。白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有点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上一次顾大娘来探了她口风,说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亲,虽然被她委婉地回绝了,对方却还不死心,一遇到机会就来旁敲侧击旧事重提。
  “这也是缘分呀!曾家也是高门大户,我们这种等闲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种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一见就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一样!曾老夫人说能种出这等莲花之人定然不同凡响,当日就托我来作伐。”
  白螺只是笑着听,心里却叹了口气: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送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然而对着这个热心而琐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随意发脾气,只好耐着性子推脱,“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远在九诏,此事断不可擅自应承。”
  “姑娘说得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才是好人家闺女的礼数见识。”
  顾大娘见得她意有松动,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这一层意思说了,老太太说那也无妨,只要姑娘愿意,无论姑娘的家乡有多远,曾家都愿意派人渗书送聘,绝不少了半分礼节让姑娘受委屈。”
  “……”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辞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边扑扇着翅膀,几乎是笑得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地骂,随手拿起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键,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怎么?在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促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泸淡淡道,“我只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人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官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吧?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螺儿被谪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人,他们受到了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么?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
  “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赔笑,咳嗽着,“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奸相,拿命来!”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竞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枝,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她低下头,喃喃出声,“原来,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泸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却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地流下泪来,口中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地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你要傲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就算要逆天而行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地去刺杀,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螺说不出话来。
  原来,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图》,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难过?”湛泸叹息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十几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就连我,也禁不住羡慕他们。”
  他的笑容有些复杂,白螺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或许因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湛泸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却不料他对于人心却洞若观火,细微至此。
  “世态凉薄,人情如纸,螺儿,虽然百年来你见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别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泸轻叹,摇头,“就如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杀了徐君宝,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会如何?”
  白螺眼神复杂,许久轻叹:“你说得对。”
  湛泸松了一口气,“从未见你低头认错,如今这么说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么?”白螺一惊,蓦地抬头。
  “是啊,难不成你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湛泸苦笑,望着窗外的繁华帝都景象,“如今宋室王气衰竭,赵氏已失天下,我奉天帝之命回归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现新的王者之后才能再度返回。”
  湛泸乃天子之剑,只跟随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个王朝兴起,又不知该过去了几世。
  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头去不再说话。坐在满室葱茏的花木之中,却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萧瑟和孤独——几百年了,她辗转漂泊于尘世,多半时间都是孤寂一人。身边的一切都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人和事都随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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