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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典藏版)

沧月(当代)
花镜(典藏版)
作者:沧月
【内容简介】
  临安城。天水巷。小小的花铺,永不见苍老的神秘女子。付出最昂贵的代价,买下能把宿命击破的奇异之花。繁华城市里隐秘的角落,深藏着集谋杀、毒药、悲凉于一身的可怕故事。
【编辑推荐】
郁金香碎了,唐菖蒲碎了,花儿是荒野的灯……
以花为镜,洞穿世情,古色古香,恣意言情。
一朵花,一个女子,一种人性。
【正文】
  序曲
  『那一滴血仿佛引燃了铺天盖地的红莲之火,一瞬间便席卷了花海。』
  作为碧落三山中的司花女史,女夷还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神仙。
  七百年前,她刚刚从须弥山的一朵莲花里诞生。在尚未睁开眼时,她便依稀听到身边将她从莲池里抱起的女仙在相互低语:“看啊,这个丫头和白螺天女是不是有点像?”
  “是呢,也是从莲花里生出来的,说不定也是个花仙吧?”
  白螺天女——那是她诞生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
  她在袅袅的檀香里听着经文长大,满目满心都是佛陀睿智悲悯的面容。三百年后,她离开了佛陀的甘华殿,来到了仙人们居住的三山——先是在蓬莱侍奉青帝,后来又来到了瀛洲这个空置已久的碧落宫,做一个司花女史。
  青帝说,这『是一座失去了主人的宫殿,在旧主人不曾归来之前,必须要派遣一个新的司花女侍暂管,否则满庭的千年奇葩便会枯萎死亡。
  当女夷来到这一座空空的宫殿里时,一推开门,幽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她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徘徊,发现里面虽然冷清,却不曾有丝毫的灰尘堆积。那是一个被冬之神停止了时间的地方,珠帘低垂,庭院深深,玉阶之下花草凋零,庭园中冰冻雪封,已经有整整三百日不见一朵花开放。
  她带领着青帝派来给他的十二位侍女,在这一座空空的宫殿里日夜不辞辛苦地工作。日复一日,以她的心血来浇灌着碧落宫——一百年的枯荣轮回过后,那些寂静已久的玉树琼花渐次开放,宫中渐渐又充满了优昙花、素馨花、曼陀罗花的芳香。
  不久之后,十二花神也再度回到了碧落宫。
  年轻的女夷是一个勤谨的花仙,每日清晨,在羲和没有驾驶着金乌马车巡天之前,她便带领侍女们穿行于百花之中,从晨曦之上采撷晶莹的露水,轻轻抖落在碧绿的翡翠杯里,等积满了一盏,便倾入玉瓮里封存,做为一百年后的王母寿宴上百花酿之用。
  那一日,当她拂动优昙花的花茎,抖落一滴露水时,新任的雨师赤松子赶来布雨,忽地道:“你还真像她啊……”
  她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他:“谁?”
  仿佛知道失言,赤松子笑了笑:“碧落宫的前任主人,白螺天女。”
  女夷蓦地愣了一下——仿佛有一阵清风吹过脑际,那个睽违了几百年的名字重新唤醒了她初生时的记忆。白螺天女……是这座宫殿以前的主人么?她的离去,让这座碧落宫百花凋零,冷冷清清,就如冰封之地。
  “她也是莲池化生出来的,在两百年前被谪到了下界。”赤松子含糊地道,“以前白螺天女也曾用百花之精华酿过酒——其中一种叫做‘竹露’,另一种叫做‘梅雪’。”
  “是么?”女夷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
  “可惜我没口福品尝。”赤松子遗憾的叹气,“白螺天女是一个很孤傲的人,她亲手酿的酒,除了玄冥和湛泸之外,即便是天帝王母也没能品尝到一口。”
  “是么?”女夷这一次是真正的好奇起来——一个连天帝王母的面子都不卖的神女,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又是为何离开了这座碧落宫?离开天界之后,她又去了哪里?
  她忽然记起来:“玄冥?那不是前任雨师么?”
  “是啊。他是三百年前和白螺天女一起被……”赤松子点了点头,说到一半猛然顿住了口,仿佛记起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那一日,这个平日饶舌的雨师分外地沉默,只是在宫里布了一刻钟的雨,便匆匆离开了碧落宫。
  只余下女夷在优昙花下静静伫立,手捧翡翠杯,长久地凝思。
  白螺天女……在女夷来到碧落宫的时候,她的前任已经离开了整整三百年——然而整个清冷冷的宫里,却仿佛还依旧到处残留着属于她的种种气息。每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在低声叹息窃窃私语,怀念着前任主人。
  她想,她不过是一个过客,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那个离去已久的前任,她心里依旧充满了无限的好奇。每天得了空,她便会在瀛洲四处走走,寻觅着一切那个人留下的踪迹。
  终于有一日,被她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碧落宫的后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上面开满了奇异的各色莲花,有白色的,金色的,甚至有冰蓝色的。每当金乌从西方消逝,那些五色莲花便在夜里静静开放,光芒四射,四溢的幽香如同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然而,它们生命比昙花还短促,在清晨第一缕日光射到的时候,便会凋零枯萎,化为水面上的波光。它们的名字是夜咏莲。
  每一次,夜里莲花盛开的时候,她都会看到那个黑衣的男神。
  应该是个属于黑夜的神,他总是在夜晚出现,独自坐在池塘边,怀里抱着一柄漆黑的长剑,就这样靠在桫椤双树下,静静凝望着那些莲花的开谢,一坐便是一整夜。空空的碧落宫里寂静无人,只有花木独自纷纷开且落,伴随着这个黑夜里的沉默神祗。女夷穿行在夜的宫殿里,站在深深的花影深处,没有去打扰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神。
  她想,这个人,必然和曾经的碧落宫主人有着某种深远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在她离开后几百年里,他还是一夜一夜地回到这个地方?
  后来,她才知道他就是湛泸——如今天界里唯一喝过白螺天女百花酿的人。
  女夷远远的望着莲池边的那个男子,不由地想:那个白螺天女,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和前任的雨师玄冥,以及这个人之间,又有过怎样的往昔?
  那些疑问堆积在她心里,渐渐令她产生了无法解脱的执念。
  有时候,她甚至会梦见她。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里,美丽空灵,仿佛是雾气凝结成的精灵。她身材单薄,有着漆黑及膝的长发和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有着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颤的泪滴。
  女夷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自己的前任。
  奇怪的是,那个渐行渐远的白衣少女仿佛也觉察到了时空另一端的凝视,忽然在花海里站定了身,也静静地回首凝望着她。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竟然看到那个白衣少女的眼角、流下了一滴血红色的泪水!
  “啊!”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一滴血仿佛引燃了铺天盖地的红莲之火,只是一瞬间便席卷了花海。
  那一瞬间,梦里的景象变得无比惨酷也无比美丽——火焰散开的时候,晨雾消逝了,花海凋零了,她看到那个白衣女子出现在一座高台上,四周都是烈火,头顶交错着闪电惊雷。无数天兵天将执剑而立,面色肃杀。
  女夷认出来了:那,正是处罚天界神人用的诛仙台!
  那个女子被置于火上,有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把她和另一个青衣男子背向被捆绑在刑柱上。那是天罚到来之前的可怖景象:九天之上乌云密布,雷神手持巨锤,电母舞动光镜,千万道白光腾起,雷霆织成了网罗!
  “白螺天女,你认罪么?”
  有声音从苍穹之间传来,电光里映照出天帝和西王母的脸,威严而震慑,响彻天宇。然而,那个火里的白衣女子直视着苍穹,决然回答:“不。”
  闪电映照着她漆黑的瞳子,并无丝毫惊恐,也无丝毫哀怜。她身侧的那位青衣男子也只是微微的笑着,同样抬头仰视着苍穹,平静而从容——他的衣袂在火里翻飞,奇怪的是,那红莲烈火居然不能将那青色的衣袂燃烧分毫。
  那是水之力量,在守护着雨师玄冥。
  “雷部,行刑!”
  轰然巨响中,女夷听不到火里那两个人的声音。她只看到九天之上雷霆震怒,电光宛如千万道利箭,击向了少女的头顶!那一袭空灵翻飞的白衣最后碎裂在漫天的闪电里面,化为千百只飞舞的火蝶,簌簌向她扑面飞来。
  她失声惊呼,在碧落宫深深的帘幕后醒来。
  血与火都在瞬间熄灭。碧落宫里,只有花香幽冷浮动。
  女夷坐在重重帷幕里,满身冷汗涔涔。那一刻,白衣女子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远远近近地凝视着她。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翻身坐起,绕过云母屏风走到了门外。
  夜已经很深了,后院的池塘边上依旧坐着那个黑衣男子。湛泸低头凝视着塘中光华四射的夜咏莲,眼神有些恍惚,不知道看到了哪里。女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间愣了一下——冷月下,神光离合的水面上隐约映照出朦胧的光影,里面浮现着集市和人群,居然是下界人间的景象!
  他孤独地坐在夜里,长久地凝望着,眼里神色复杂地变幻,对着水面伸出手去,试图去触摸什么。
  此刻的下界,正是高宗绍兴年间。
  宋室在沦亡了半壁河山后仓皇南下,在临安建立了新的都城。北方的金国尚在虎视眈眈,然而渡江之后的贵族们却依旧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山外有青山,楼外更重楼。
  在熏然的暖风里,白堤上草长莺飞,人群熙熙攘攘。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转过头来,眼神宁静而淡漠,似在看着天空飞卷的浮云,又似看到了远在九天之上的凝视——正是日落时分,西湖边宝石流霞,雷峰夕照,暖暖的光影映照在她冰雪般洁净的脸上,竞折射出一种清冷的光辉。
  那一瞬,女夷忽地明白过来了:这,就是被谪下凡的白螺天女么?
  原来,他一夜夜地停留在这里,是在注视着凡世里她的漂泊踪迹。
  女夷默不作声地叹息了一声:已经三百年了,每一夜莲花开放的时候,他都会回到这里来,独自默默地注视着那些花朵和水面上波光荡漾的凡尘影像么?
  而在天的另一边,白螺天女和雨师玄冥被打落下界,背负着来自天庭的诅咒生生世世地飘零,历经千万劫难——当她在下界红尘中片刻小憩,偶尔仰起头凝望着星空时,会不会看到九霄这个人独坐的影子?会不会记起百年前他们三人一起花间小酌时,那恍如隔世的片刻欢喜?
  或许,看得到和看不到的,记得起和记不起的,都已经不再重要。
  如今的她离他迢迢万里,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与他再无关联,她和所有凡人一样在红尘中辗转,成了一间小小花铺的主人,过着隐居于闹市的生活。
  ——而那个花铺的名字,叫做“花镜”。
壹 蓝罂粟
『崔夫人紧紧抱着儿子,盯着眼前这个奇异的少女,颤抖着问,“求你不要告诉我相公……求求你!”』
高宗绍兴十一年。临安。
  “娘,你看!那盆花儿在跳舞!它是活的耶!”
  临安城的天水巷里,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忽然间,一个小孩清脆的声音叫了起来,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奇。
  一个严妆的美妇被八九岁的儿子拉着,立住身回过头来,看见了巷子深处一个小小的门面——那里,门半掩着,门口的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花草,懒洋洋地沐浴着盛世的阳光。
  显然是一个出售花木为生的人家——如今虽是江山残破,但南渡后那些王公贵族们纷纷涌入江南、也带来了奢华的风气。
  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自己奢靡的生活,大兴土木冶园造景,不遗余力的收罗奇花异卉——当今徽宗皇帝更是专门立了花石纲,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
  风气当头,所以临安城里也出现了很多以此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于养花的百花曾家和制作盆景的夏家,后者的盆景被指定专供大内玩赏,徽宗皇帝还特赐了一块牌匾,上书“夺天工”三个大字。
  历来地位卑微花匠和园子,在当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热的行当。临安府中大街小巷里,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花铺子。
  天水巷不是临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这户花匠将铺子开在此处,显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花木可以装点门面,几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随意搁在台阶上,来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儿子这么一嚷嚷,那个美妇显然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台阶下有一盆开着浅黄色小花的碧色草儿,居然无风自动,对着街道不停地左摇右摆,婀娜舞动。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显然是平日里被母亲宠坏了,那个孩子不依不饶的撒娇起来。
  做母亲的美丽妇人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的感觉,仿佛经历过很多事情。她应承着孩子,一边往那个小小的铺面上走了过去。
  到了台阶下,她举步走上去。稍一抬头,脸色忽然苍白:
  花镜。
  略微破旧的小牌匾上,写着两个朱红的小篆。
  华服严妆的妇人手忽然一颤,几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陡然间,仿佛见了鬼一样,她连连倒退几步,踢倒了阶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顾儿子的叫嚷,踉跄着转身。
  “张夫人。”仿佛是花盆破碎的声音惊动了铺子里的人,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妇人的脸色陡然白的犹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动不动。
  打开的门后面,是室内幽暗的光线,一个全身素白的美丽少女站在门后面的阴影里,看着抱着孩子的妇人背影,幽幽唤了一声:“张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被唤作张夫人的美妇缓缓转头,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才看了那个门后的少女一眼,脸色却再度苍白了一下,灼烧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房间里摆放着数不尽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长的直冲房梁的。奇怪的是,每一株花草上,都系着一张小小的书笺。
  虽然开了窗,室内的光线依然被植物阻挡而有些黯淡。一个爬满了曼陀铃花的架子后,有一个小门,似乎是通向后面的一个院子。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样。
  室内到处浮动着奇异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发出来,然而氤氲的香气如同十年前一样、依然让人闻了有做梦般的舒展。贝儿进了房间后,就乖的安静,只有张夫人的神色却是极度的紧张。
  “请坐。”白衣少女将张夫人引入室内,拂开了案上散落的吊兰的叶子,微笑着招呼,“喝什么茶?我有刚晒好的碧玫瑰。”
  “不用麻烦了,白姑娘。”鼓足勇气,张夫人再度看向那个白衣长发的美丽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漫了上来——
  一身白衣,身材单薄,漆黑如墨的长发,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依然是那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巍巍的泪滴。
  居然一点都没有变!十年了…离在泉州府遇见这个女孩已经十年了!而这个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迹象,依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张夫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仿佛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贝儿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着了。
  “张夫人看来过得很好啊。”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花瓣在温水中慢慢舒展,美丽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着,问候了一句。
  “托姑娘的福。”张夫人低低说了一句,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啊,那么该称呼崔夫人了。”白螺绽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坠泪痣却让她整个脸显得盈盈欲泣,“孩子也这么大了………真是可爱啊。”
  她看看孩子,然后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儿,笑:“嗯,这株舞草很适合这个孩子——算是我送给小公子的见面礼吧……”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儿,叶子有如剑兰,然而花朵却是黄色的,一闻人声,无风自动。种在一个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挂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不!拿开、拿开——”陡然间,进屋以来一直情绪紧张的美妇忽然神经质的叫了起来,伸手用力推开白衣女子递过来的花盆,尖利的叫起来,“才不要!……你放过我的儿子!我不要这个了!”
  “崔夫人。”手被推开了,然而对着忽然歇斯底里发作的妇人,白螺却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着这个显然被幸福平静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里有怜悯而洞彻的光芒。
  “好、好吧……你说,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现在想要怎样?你想要多少钱?”仿佛崩溃了一般,崔夫人紧紧抱着儿子盯着眼前这个奇异的少女,声音呜咽,颤抖着问,“求你不要告诉我相公……求求你!”
  “崔夫人……”仿佛叹息着,白螺低头,拨弄舞草的叶子,看着它婀娜的舞蹈,她轻轻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想用那件事情来威胁你。你已经付过钱了、那事情已经完结了,是不是?”
  “……?”身子依然因为激动不停的颤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白衣少女,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前那个相公是酒后失足坠楼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着,白螺轻轻说了一句,看见美丽妇人的脸再度苍白起来,“你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卖给你一盆花而已。不是么?”
  “是、是的。”终于能说出话来,崔夫人脸色苍白的喃喃道,“我没有做什么……没有。”
  “对。你不需要那样紧张……你什么都没有做。”白螺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蓦地震了一下,“何况,这十年你过得那样好。”
  崔夫人终于低下头去,眼睛微微变幻着,然而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白姑娘……你、你真的不会说出去吧?”
  “夫人,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来买花的顾客,白螺有没有言而无信过?”有些不悦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多、多谢……”崔夫人舒了一口气,有些惭愧的低下头,然而眼睛里有温暖满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对我很好,白姑娘。”
  “嗯,是以前巷子里那个崔相公么?”白螺抿嘴微笑,然而虽然是在笑,笑容里却有奇异的悲哀的光芒——或许是因为那颗坠泪痣的原因罢?   
  “唉……雪儿你看,尽管我没有恶意,可她还是被吓得够戗呢。”
  送走了那一对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门叹了口气,对着满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语。声音未落,扑簌簌一声响,一只白色的鹦鹉从一株灌木上飞了出来,落在她张开的手心,唧唧呱呱的开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所以,你看,没有人愿意回顾有罪恶感的日子——她可不愿见到我呢。”白螺再次叹了口气,“虽然我只是想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说得是!说得是!”白鹦鹉歪着头,重复。
  “但是,她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幸福么?她的孩子也很可爱啊……”有些感叹的,少女继续喃喃自语。
  “说的是!”学舌的鸟儿,只是一味重复。
  “喂喂,教了你那么多年,学句人话都不会!”白螺心头火起,骂。
  “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饶舌的鸟儿陡然间果真换了话语,在房中扑簌簌的乱飞,清清脆脆的叫。气的白衣少女一跺脚,到处追着抓它。
  走在街上,阳光很好,周围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崔夫人抱着儿子走在街上,手里还拿着一盆碧色的草儿。
  “娘!舞草耶!”怀中的儿子刚刚醒过来,揉揉眼睛看见,惊喜的叫了起来,用手逗弄着那盆草,看着它袅娜的舞蹈,那一张挂着的信笺飘飘转转,崔夫人看见了上面蝇头小楷写的几个字:
  富贵平安。
  崔夫人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儿子在花镜中的做了什么样的梦。然而看着他张开小手时候的欢跃,想来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罢?
  前方就是家里办的绸缎庄,远远的看见相公和伙计们忙着摆放一批刚运到的湘绸。今天的生意、看来又是很红火——
  她看着,忽然眼前有些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逃也似的走出那间叫花镜的铺子,如今心里却有丝丝缕缕的感激和挂念——她不由回头,看着天水巷的方向。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十年前。泉州府。
  又是一个艳阳天,秋后的日子总是清爽而高旷,花草们也要搬出来晒一晒。白螺看着屋檐下摆放着的大小花盆,擦着沁出的汗叹了口气。
  叫卖凉粉绿豆汤的小贩挑着担子过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高高的个子,面色白皙,衣服虽然破旧了,倒也浆洗的干干净净。
  白螺虽然才搬过来不足一个月,但也认得是同一条巷子里的崔二——永宁巷是杂七杂八人都有的地方,什么小贩破落户暗门子都汇集在一块儿,来往的人也复杂。
  “二叔,来一碗凉粉。”看这个人清清爽爽,白螺便用手巾扇着汗,笑吟吟要了一碗。
  “呦,白姑娘今儿可出来了。”崔二将担子搁下,大咧咧应了一句,“我们街坊都说,白姑娘的门可是整天不见能开一次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前头的挑子,拿个缺了口的碗准备舀出来。
  “别,二叔等一下,我进去拿自个儿的碗来。”白螺忙忙的打断,折回房里去拿碗。
  刚从成都千里迢迢的搬来,东西都没有整顿好,她费了半天力气才找到了碗柜,可恨的是一放半个月,那株护门草居然就趁机爬了上来,夹手夹脚的缠住了,弄得她好生麻烦才拿出一个青花瓷碗。
  生怕外面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你这个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去、老子就干脆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个声音霹雳般的炸响,带着醉醺醺的酒气和凶霸霸的恶气。白螺秀丽的眉头皱了一下——住在这地方就是不好,整日里要听这些无赖地痞的叫骂。
  “相公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这种事情,叫我怎么做的出来啊?”
  那个男人的喝骂声里,隐约听见一个女子颤巍巍的声音。
  “呸!臭娘们,少装正经了!——皮肉痒了是不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女子的脸上,白螺一步跨出门去,看见门外的路当中,一个魁梧的汉子正在殴打一个哭叫连天的女人。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然而身量却很纤弱,毫无力量反抗。
  崔二也不卖凉粉了,忙搁了挑子上去拉开那个汉子:“老哥,一个妇道人家,你怎好意思这样打?”然而红了眼的汉子一把将他撸开,气愤愤道:“关你屁事!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当街打死了,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一条街上的邻居全探出头来,开药铺的李秀才,针线铺的王四嫂,还有卖烧饼的木头三……然而,大家却只是在一边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解。
  “告诉你!大爷我欠了他钱!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顾女子的苦求,满身酒气的大汉抓住少年妇人的手用力拖,“他娘的你装什么正经?说不定在家里偷汉子还偷不到,让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么了?别忘了你是我花了银子买来的!”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个女子哭叫着拼命挣扎,然而没有力气,被一路拖了出去,塞进了巷口的一乘小轿里,依然是哭叫个不休。
  “二叔,怎么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问,同时将手里的青花小碗递过去。人群也已经散了,崔二回过头来接过碗,一边舀凉粉,一边却一连声的叹了几口气:“是张大膀子家的——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层木楼里的人家!”
  白螺顺着他的指点抬头看去,看见街口上那一幢砖木结构的楼房——在永宁巷一带都是平房的地方,显得分外出挑。只是仿佛好久没有好好修葺,粉墙剥落了大半,二三楼廊下和楼梯的栏杆也已经七零八落,看来有一种破败的气息。
  “挺有钱的人家啊。干吗当街打老婆?”她随口问。
  崔二一边将凉粉舀到碗里,一边滔滔不绝的开口了:“有钱?有什么钱啊——张大膀子好赌,他老爹留给他的钱早败光了。那幢屋也是空壳子,里面的东西都抵出去了……喏,就剩了这么一个老婆翠玉——还是童养媳来着。”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着,白螺接了一句。
  “不但相貌好、性子也好。有这么个漂亮贤德的老婆算是福气了……这么穷了也没见翠玉嫌弃他。啧啧,只是张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日夜做针线赚的那点钱都输光了,灌了黄汤回来还把老婆往死里揍……啧啧,天天半夜翠玉的惨叫整条巷子都听得见。”
  崔二满满舀了一碗凉粉,递给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摇头叹息。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钱来给崔二,接过凉粉,道:“那么今个儿怎么还当街打起老婆来了?”
  崔二的脸便是一黯,继续摇头:“唉……真是罪过。张大膀子好想前几天又输了,这次没什么好还债的,就说把老婆借给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从,张大膀子气急了,就当街把她揍了个半死。啧啧……真是罪过、真是罪过啊。”
  卖凉粉的一连说了几个罪过,但是旁边药材铺的李秀才却笑了,探出头来:“崔老二,你别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着那个翠玉儿呢……哪一次她挨打你不拼命劝张大膀子?”
  他一语落,街坊听见的都轰然笑了起来,崔二脸红的出血,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咋的了?看一个妇道人家当街被人打成这样,我就不能说一句话?”
  “哈,我说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个办法多赚点钱,放帐给张大膀子——说不定张大膀子还不出,就让翠玉儿陪你好好快活了。”这个穿长衫的穷酸秀才,脸上却有挖苦和淫猥的笑容。
  “李秀才,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崔二蓦然吼了一声,脸上气愤中显出狰狞的表情来,吓得李秀才顿住了口,他气愤愤的挑起担子走了。
  “啧啧……你看这崔老二还装正经。”等走远了,药材铺里的李秀才才探出头来,继续对周围邻居们搬弄是非,邪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儿八成有奸!”
  卖针线的王四嫂嘿嘿了几声:“有也难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还娶不起媳妇儿,哪能不动女人的主意。两个人碰一起,还不天雷勾动地火?”
  周围哄然称是,于是仿佛找到了新的话题,说得越发起劲和下作。
  廊下,白螺正喝着那一碗凉粉,默默听着周围人的搬弄是非,陡然间觉得一阵恶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将碗一倾,倒在了廊下的石阶上。
  花轿显然是去得远了,连那年轻妇人哭天喊地的叫声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白螺刚刚起身,搬了盆福寿草在到屋檐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
  此时天尚未透亮,永宁巷里的店铺都没有开,也没有人来往。白螺不由有些惊讶的直起身子来,看着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来是昨天那个被拉上轿子的年轻妇人。
  头发散乱着,脸上还留着淤青,那个叫翠玉儿女子神思恍惚的从街口往这边走来,脚步虚浮踉跄,在寂静地街中显得分外刺耳。
  她显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失了神智,连敞开的衣襟都没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肤,就这样直直的往前走来,嘴角留着被打出来的血丝,一路喃喃说着什么。
  白螺看着她恍恍惚惚的走过来,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
  “张夫人。”在她走过屋前的时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眼睛直直瞪着前面,脚步踉跄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楼。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在她走过的时候,白螺听见她嘴里喃喃的念着,双手紧紧握着,眼神呆滞而可怕。
  她这样咬着牙,一路念叨着直直往家里走去。
  白螺看着她走过去,忽然出声:“翠玉姑娘!”
  她用了很大的声音,语调略微带着些说不出的奇异,让那个失神的女子怔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站住了脚,回过头奇怪的看着她。
  白螺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问:“要不要买一盆花?”
  “花?买花?……哈,哈哈。”翠玉喃喃反问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显然是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摇摇头走了开去。
  “可怜的女子,不是么,雪儿?”看着女子踉跄离去的背影,白螺却喃喃自语了起来,扑簌簌一声响,房间里飞出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停在她的肩头,尖声尖气回答:“说得对!白螺小姐说得对!”
  “我想叫住她一会儿是有好处的……不然这个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抚摩着鹦鹉,白衣少女叹了口气。
  然而,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又看见了翠玉儿。
  这一次翠玉儿的气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里依然有憔悴的光。白螺看见她的时候,正准备关了店铺打烊——然而,她看见翠玉儿从街对面的药铺里走了出来。
  李秀才的手好像刚刚从她手上放开,犹自贪恋的往外看着,眼睛里闪着狡诈而得意的光芒。翠玉儿脚步依然有些虚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着,手里紧紧抓着一包药。
  白螺看着,秀眉微微一蹙。
  “张夫人。”在她走过铺子前的时候,白螺再度唤了她一声。然而,翠玉儿依旧听不见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病了么?买的什么好药啊?”白螺笑着问了一句。
  仿佛触电般的一颤,翠玉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接着,她却只是冷冷道:“我心口疼,来买一贴紫金散。”
  “紫金散可不是医心口痛的。”白螺扶着门板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翠玉儿有些开始慌乱的脸色,声音压低了下去,“——恐怕,张夫人是要旁的人心口痛吧?”
  翠玉儿脸色大变,再也不和她说一句,转身就走。
  然而她刚一转身,白螺便赶了上去,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劈手便夺了手中的药包去。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儿陡然间失了主张,脸色雪白,想转身就走,脚下却软了,只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坠泪痣仿佛如一颗红色的泪滴。
  “——没什么事情,不知道夫人有无兴趣进来买一盆花?”
  灯点起来了,然而房中枝叶扶疏,依然影影绰绰。
  翠玉儿坐在案边,感觉冷汗一滴滴的从贴身的小衣里沁出来,湿透重衣。那个奇怪的白衣姑娘进房间去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将她一个人留在放满了奇花异草的大堂里面。
  翠玉儿心里面仿佛有一只猫在抓,忐忑不安,几次都想夺门而出,但是想到自己买毒药的事情抓在对方手里,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自己,便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脑子里也乱做一团,本来横了心要做的事情,也开始犹豫起来,心里剩下的全是惧怕。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花开了,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氤氲,让人吸了后昏昏沉沉。
  虽然心里是那样的紧张,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还是不知不觉的、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仿佛是倦极而睡。
  黎明渐渐到来,房间里的光线一分分的亮起来。
  仿佛幽灵般的,白衣的女子从后面的花房里推门进了大堂,无声无息的走到桌子前,看着酣梦中的翠玉儿——那个可怜女子的双眸紧闭,唇角也是紧抿着的,睡梦中依然带着孤注一掷的愤恨。
  然而,她合拢的眼睑后面,眼珠子却在微微的转动,显然梦里梦见了什么东西。脸色复杂而激动,手指尖微微颤抖。
  白螺手里抱来了一盆花,在一边看着,唇角忽然漾起了奇异的微笑。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儿的耳边梦呓般的轻轻说了几句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也在梦呓。然而,睡梦中的人脸上的神色却随着她梦呓般的叙述而缓缓变化着……白螺笑了。她知道翠玉儿做了什么样的梦。
  “啊!”在白螺微笑的时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间惊骇的醒来,猛的抬头,看见对面女子苍白的微笑的脸,仿佛看见了魔鬼似的,直跳起来,往门口奔去。
  “你还要去做么?你以为李秀才不知道你抓药是干什么的吗?”
  在翠玉儿奔到门边的时候,白螺冷冷的声音忽然在背后想起,令她一颤顿足。
  “那种猥琐小人……如果张大膀子忽然暴死,你的把柄捏在他手上,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你的日子、会比现在跟了张大膀子好过么?”
  眼色冷漠地,苍白着脸、黑发如瀑的女子缓缓道,站在桌边,手里抱着一盆花。
  翠玉儿的脚步仿佛被钉住了,挪动不得半寸。她想着什么,忽然再也忍受不住似的,掩面哭出了声来:“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了!他简直是个畜生!”
  “那么,你更不该为了一头畜生,陪上你自己的性命。”
  语调更沉、更冷,白螺的脸隐在房中扶疏的枝叶里,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何况……你听见那些人的闲话了么?如果你杀夫的事情败露了,说不定连崔二都会被连累。”
  “怎么会?他是个好人——根本不干他的事情啊!”抽噎着,翠玉儿仿佛吓了一跳,抬头问。
  想起日间那些街坊的嘴脸,白螺清丽无双的脸上有厌恶的神色,抱着花盆,冷漠摇头:“人言可畏。你若不信,尽管试试好了……只是你拚着自己的命没关系,却莫要连累上旁的人。”
  翠玉儿再度踌躇起来,低下头用手巾拭着泪,不说话。
  “那么……你、你说怎么办好呢?”半晌,怯生生的,她抬头看着白衣少女,有些无助的问。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雀跃和激动——为了方才小寐中那个梦、还有梦中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那几句低语。
  “你心里知道的。”白螺微笑起来,眼角的坠泪痣盈盈。
  她的微笑,带着说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大概是醒了见不到妻子回家,张大膀子的叫骂声又在巷口爆开来,翠玉儿的脸色再度雪白,眼睛底蓦然闪过了决绝的冷光。
  “这是一盆蓝罂粟——请你买下。”
  送客人出来,在廊下,白螺微笑着,将手中那盆花递给她。
  那是一盆非常美丽、然而纤弱的花儿。虽然只有两尺高,但是花茎却太过于纤细柔弱,用一根细细的木棒支撑着,清晨的风一吹,微微的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
  那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有别样的丰韵。
  “好漂亮。”虽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儿一见这样的花朵,还是忍不住脱口低呼。
  白螺轻轻笑了笑,手指抚过罂粟那丝绒般的花瓣,道:“这种花儿,原先产在东瀛扶桑岛……扶桑,扶桑……”
  喃喃重复了几句,仿佛想起了以前的什么往事,白螺的眼神蓦然变得遥远起来,许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温柔纤弱,就像这朵蓝罂粟……然而骨子里却是坚韧不屈的,能够渡过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险阻——”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这花儿一般。”
  白螺的手指恋恋不舍的从花朵上移开,微笑着,将花盆放到翠玉儿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拼得鱼死网破,会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会有自己的幸福。”
  轻轻低语着,她的眼睛里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儿拢了拢散乱的鬓角,仿佛内心什么东西也被挑动了起来。然而,她迟疑着,低下头飞红了脸,低低道:“可是……我、我连买花的钱都没了——方才买的药、还是李秀才赊给我的。”
  “那么,把那包砒霜给我。”白螺淡淡道。
  “嗯?”翠玉儿一惊,抬头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测的脸。
  “给我。”白螺伸出了手,静静道,“就算是换这盆花的。”
  永宁巷其实徒有虚名。
  每日里,还是不停耳的听见叫嚷声,喝骂声和蜚短流长的议论。而街口张大膀子喝醉了后当街打媳妇的声音,更是每日里必有的曲目。
  夏日的天已经炎热起来,听着这些,更是让人不自禁的心烦。
  今天傍晚时分,张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也不问理由便动手开始打老婆。然而,最近翠玉儿却不复以前那样的激烈反抗,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饶。
  张大膀子见她柔顺听话,觉着乏味起来,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劲了。捶了几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里走去,一摇三摆,走不了几步就趴在台阶上呼呼大睡,显然是醉的狠了。
  翠玉儿拭了眼泪,安安静静的过去,用尽力气拖起了烂醉的丈夫,一脸的无奈与隐忍。她扶着骂骂咧咧的张大膀子沿着街道走回去,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在走过花铺的时候,翠玉儿忽然抬头对着白螺笑了笑。那个笑容很隐秘,转瞬即逝。
  针线铺的王二嫂看见了,拿着纳鞋底的针拨拨头发,冷笑:“可算是认命了吧?嫁了一条狗,也就得跟着——当日里还争什么呢?白白换一顿打。”
  只有李秀才眼睛里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许他还念着几天前卖出去的那包砒霜罢?
  白螺看着两人搀扶着走远,在廊下侍弄着花木,眉目间有冰雪般的冷彻。
  抬头望望街口上张家那座破旧的三层木楼,风吹来,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仿佛和着街上翠玉儿挨打后低低的抽泣声。
  她重新低下头去,在一株紫竹边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看着紫色的细小的竹竿弯到了接触地面,然后轻轻一放手,“啪”的一声,欲折的枝条又柔韧的弹回原来的挺拔。
  有些人就是这样……虽然一直是默不做声的忍受、忍受,仿佛无力反抗任何东西;然而到达一个极限以后,便会在瞬间决然的爆发出潜在的生命的力量。
  ——如同那朵柔弱的蓝罂粟。
  张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灯时分。
  街上好几个准备打烊的店子里的人,目睹了他坠楼的刹那。街口高楼上,黑漆漆的影子摇摇晃晃,到了楼梯边缘也不知道停步!街上的人都听见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栏杆发出脆弱的断裂声,然后那个庞大的黑影一脚踏空,从高楼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发出沉闷的、钝钝的撞击声。
  连一声喊叫都没有。
  那个时间里,他的妻子翠玉儿正在李秀才的药铺里,说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赊一副醒酒药。
  所有人,包括翠玉儿在内,目击了张大膀子坠楼的刹那。
  出了人命以后,永宁巷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私语,都在悄悄散布着翠玉儿谋杀亲夫的“真相”——然,丈夫摔下楼的时候,翠玉儿却不在家中,张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走着跌落的。
  即使是最喜欢传播谣言的王二嫂,似乎也感到这种话有些不能立足,只是看着翠玉儿皱眉头,想不出什么切实的凭据。
  李秀才却记起了那一包砒霜——于是,这个消息一传出,永宁巷里的人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证据,议论的更加活跃。
  不知道那个最好事的去私下报了官,那一日,一个仵作过到了永宁巷来。巷里所有人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蜂拥跟在后头,只有崔二是一脸的担忧。
  看着仵作走过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不会有什么……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胃里除了酒,没有毒药的成份……没有任何除了酒后失足坠楼外的死亡可能。
  仵作最后的结论,却是让所有想看热闹的街坊们大失所望。
  只有崔二高兴的搓着手,喃喃对一边的白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杀人……翠玉儿可不是能作出那样事情的人啊!”
  白螺静静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
  翠玉儿的确没有做什么——
  她,不过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烂醉以后,没有如往日一般将他扶上床酣睡,而将张大膀子放在了那个腐朽破烂的阁楼上而已……按照着平日在卧室里、头东脚西靠着北墙的睡法,将他左手边贴着腐朽了的栏杆放倒在楼梯平台上。
  如今是夏日,闷热。即使有人见了张大膀子睡在外面,也只当是图了外面的凉快。何况……在暮色中,谁都不会注意到街口三楼那么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翠玉儿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扶着丈夫睡在了那里而已。
  然后,她下去买东西……其实无论买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人看见那一段时间里,她并不在家中。
  酒醉的人被冷风一吹便会慢慢的醒,迷迷蒙蒙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会是起床如厕。他不曾料到自己会睡在从未睡过的楼梯平台上……
  张大膀子就这样按照千百次的惯性,迷糊着翻身下了“床”。
  而左手边,便是百尺的高楼……
  他的脚没有踏上预期中的楼面,那几根早已腐朽的栏杆根本经不起他的重量,嗑啦啦的一声,断裂坠落。那个庞大的身躯踉跄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样从高楼上坠落,激起了永宁巷零落的惊呼。
  在巷子里的药材铺中,他娇弱的妻子抬起头,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没有任何一丝丝的痕迹留下……哪怕是包龙图再世。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发丝,懒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们,自己转头忙碌着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翠玉儿走的时候正是清晨。
  天还没有亮。她一个人提了个包袱,雇了一顶小轿子,静悄悄地便锁了家门出去。
  房子,已经卖掉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闹了几个月,这事情终于是尘埃落定般的了结了。她只是想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秋日的早晨,笼罩着淡淡的寒气,永宁巷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宁静的。各个店铺都还没有开张,只有轿夫的脚步声,叩响在青石路面上。
  “停一下。”走到题名为“花镜”的那个铺子前的时候,翠玉儿脸色白了白,忽然咬着嘴角,在轿中轻声吩咐。帘子掀开,美丽的妇人莲足踏出,手里抱了一盆青瓷缸儿的花草,慢慢走到花铺的檐下。
  翠玉儿低下头,将花盆默不做声的放回窗台上。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对准了闯缝儿,小心的塞了进去。
  然而,奇怪的是,连塞了几个地方,都发觉塞不进去。
  莫非,里面是贴了封条封死了的?
  “张夫人。”
  在她继续着努力的时候,隔着窗子,忽然听见了白衣少女泠泠的语声。那样的清冷而不带人间烟火气,让翠玉儿蓦然一颤——
  想起在花铺里呆的那一段时间,想起这个叫白螺的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铺大堂里面做的那个梦……寒冷渐渐浸没了寡妇翠玉儿的心。
  是她!在梦里,那个天籁般对她面授机宜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那个梦……那个被引导的、真实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摸一样的梦。
  梦里那个冷静甜美、恶魔与天使混合一般的声音。
  “钱就不必了……一盆花,哪里值了那么多。”没有开窗,然而白螺的声音静静传来,不容反驳,“夫人已经付了钱了,白螺并不是爱财之人。”
  翠玉儿的脸色却更加复杂,眸中有隐隐的恐惧,颤声轻问:“那么你、你要得又是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螺不过一个种花的女子……”隔着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绰约不定,声音却是冷漠洞彻的,“我播下种子,便任由它自己开花结果……我,只是看着而已。无论是善花、还是恶果,都于我无关。”
  “罂粟它的花美丽,然而结出的果却既可医人、亦可毒人。善恶本无定则,只在一念之间啊。好好养护这棵蓝罂粟吧……结了果,便可以分赠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儿,送客吧。”
  话音一落,窗子后面那个绰约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儿的手指冰冷,忽然听见扑簌簌一声,居然是那只雪白的鹦鹉从墙上不知何处的洞中飞出,停在廊下,一叠声的叫唤:“送客!送客!蓝罂粟!蓝罂粟!”
  孤单单的在清晨的寒气中站了半晌,翠玉儿抱着那盆花,走回了轿中。
  清晨的风微微的吹来,怀中的蓝罂粟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那是生命的丰韵,和对于幸福的执念。
  即使结出的是带着罪恶的果实。
  看着怀中花叶扶疏的罂粟,一朵盛开另外一朵结出果实,翠玉儿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摔得支离破碎的冲动——她再也不要见到这种花。
  轿子走出了永宁巷,再转弯,再转弯……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她撩开了帘子,看见了城门口挑着担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风中,他搓着手,有些喜悦忐忑的看着轿子前来的方向。虽然平日碍于她是有夫之妇,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说别的,然而,到了今日,他们终于能有在一起厮守的可能。
  翠玉儿疲惫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苍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么罪孽,就让她来背负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断了结出果来的花茎,捏碎了球形的果实。看着轿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将沾满白色浆汁的指尖,放入嘴里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实。
  然而,那样魅惑的苦涩,却能让人沉沦其中永不愿醒来。
  
贰 宝珠茉莉
『房中所有姐妹丫鬟齐齐惊叫,看着那如丝绸般光滑的皮肤裂了开来。十八年来精心雕琢的玉人儿,居然就这样猝及不防地全毁了。』
  “干娘您看,这些东西,还够不够?”
  将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层层将抽屉拉出,纤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满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当作响。
  最后一层的抽屉也被拉开。在看见深蓝色绒布上躺着的那一对白璧时,满头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动了动,然而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开口说上一句话。
  迟疑了一下,只闻得环佩叮当,女子纤细的手有点颤抖着,放下了从头上身上刚刚解下的所有饰物,继续轻声问:“干娘……所有的东西我都放这里了。您还要怎么样呢?”
  老鸨浓妆下的脸色依然没有一丝活动的迹象,她只是用猩红的长指甲弹去了一些茶沫,轻轻啜了一口——风尘打滚这么多年,她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女子还能为她赚来多少钱,如何就能够这样松口让她如愿。
  “干娘,这些年来月儿给您赚的钱也不少了,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光身空手出了这个门——干娘这也不许么?”
  “心月啊……”不紧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唤作“干娘”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带着阴阴的笑意,“当年南渡后你父母贫病交加,指望着能将你卖几两银子来换条命——虽说只是十两,签的却是死契,今儿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这个门儿。”
  “干娘……”女子的声音欲待辩说,老鸨的笑容却更浓了:
  “心月,你说说看,这十五年来对你我可有弹一指甲过么?从你八岁起,就请人教你琴棋书画,免得埋没了你书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儿——到你十五岁挂牌起,干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银子来堆么?”
  懒懒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远远的弹了开去:“咱们这个行当里,哪能讲什么真心?颜家那个小子不过是个布衣书生——多少达官贵人捧着你,干娘放了你去、也难保你能平平安安过上日子。”
  苍老的女人说得淡然,阅尽风尘的人总是这样——然而这一盆冷水,却如何能泼的灭心头的那点热。
  见干娘的神色不动,眼看无望,那个一直低低带着哀求的声音,却反而冷冽了下来。
  “干娘竟是要连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儿就成全了干娘罢!”
  纤细如同美玉的手蓦然从桌子上那一堆珠宝中抬起,细微的亮光一闪,“咝”一声轻微的响,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却陡然间齐齐惊叫声,看着那如丝绸般光滑的皮肤裂了开来。
  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右眉梢直贯唇角,血如同疯了般涌出,瞬间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染的如同罗刹般可怖。鲜红圆润的血如同一粒粒玛瑙珠子,从女子的玉琢般的脸颊上滚落地面。
  一袭紫衣的娉婷女子,手里依旧紧紧握着一只赤金攒珠的凤钗,冷冷的看着坐在阁子中喝茶的老鸨。钗子尖利的末梢滴着血,狰狞可怖。
  老鸨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泼出了一大半。
  毁了……终究还是毁了。十八年来精心雕琢的玉人儿,三年来风华冠绝京师的花魁。她杨柳苑里的头牌姑娘楼心月……居然,就这样猝及不防的全毁了?
  虽然是风尘中人,可楼心月的脾气从来素雅冲和,不娇娆媚人也不盛气凌人。连一手将她带大的干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
  只是一刹那,宝贝,似乎就已经碎了。
  老鸨的脸色有些震惊,有些愤怒,忽然将手上的茶盏恶狠狠的向站在房间中央的女子扔过去,尖声叫:“好!好你个楼心月!今儿就给我滚!一分钱都不许拿,给我立刻滚出这个杨柳苑!”
  那一瞬间,连头面首饰都被剥得干净、只留一袭紫衣的女子却蓦然微微的笑了:“多谢干娘成全。”她叩下头去,血流披面,然后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个带血的叩印。
  京师里的第一舞伎、杨柳苑的头牌花魁楼心月,就这样自己给自己赎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临安,秦楼楚馆里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猜测那个能让绝世美女作出如此决绝举动的颜姓公子、到底该是如何的一个倜傥风流人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杨柳苑里楼心月楼姑娘的舞艺,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临安城中并称青楼翘楚的双绝。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一掷,只为美人妙绝人寰的歌舞。
  然而,虽是暖风依旧熏醉游人,赵燕的歌舞却终于销歇。一场玉碎后,风流云散。
  酒馆茶楼里,依然不时有人议论,也有文人雅士为之感慨吟咏。似乎是又一个传奇的诞生——然而,议论讲述着的人,谁都不再问接下来的故事如何,仿佛都宁愿这个传奇就在凄厉冶艳的鲜血迸射中凝固,也成就了另一段青楼痴情烈女的故事。
  毕竟京师不同于别处,天水巷的清晨来得早,白螺打开铺子的门时,外面已经听得有人声走动。
  “快、快!姑娘能否让在下暂时进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见一个儒雅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跳上了台阶,一见店主是个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铺都尚未开门,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气喘吁吁的问。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进来。
  白螺没有阻止,但也没有答允,纤弱的手腕还是扶着门框,淡淡的打量着这个读书人。
  “姑娘莫误会——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为外人道……”那个年轻书生显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虑,忙忙的作揖解释,同时探头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会如果有个穿着紫衣的女子过来找人,万望姑娘只推没看见……”
  他还待说下去,然而眼角瞄见街角紫衣一动,立刻反身而走,隐在堂中的屏风之后。
  白螺也不问,仿佛也猜到了几分,唇角泛起了个冷冷的笑意。她方开门出来,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脸水,将梳子在水里蘸了蘸,在廊下将头发一层层拢上去。
  “请问…姑娘可曾看见方才有人从这里走过?”
  梳洗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虽然急切,却依然优雅——果然是立刻就来了。白螺眼睛里没有表情,只是自顾自的侧头梳着头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求求你了……我看着他走入这条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见了。求你告诉我颜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间,那个声音失去了保持着的平静,白螺本来只是侧过头梳洗着,来人却凑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颤声哀求。
  对方的脸映入白螺眼眸。忽然间,淡漠平静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声的倒吸了一口气。
  那张破碎的脸……仿佛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惨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这里看见他的!……求求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为这样的表情,让那张脸更加可怖起来。
  白螺却只是看着她的脸……那一道伤痕……还刚刚结痂的伤痕,从右眉梢直划到唇角,显得狰狞而惨烈。
  “楼姑娘?”平日里听多了外面人的议论,白衣少女忽地静静问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地拉起颈中的罗帕、掩住右脸上的伤疤,眼神中却闪过了复杂的光芒,咬牙点点头,轻声道:“所以……姑娘,请你告诉我、颜公子到底在哪里?”
  白螺细细的看着眼前这个碎玉般的女子,眼睛里面波光闪动明灭,半晌不语。陡然间,她拢着头发的手放开了,在洗脸的盆子上敲了敲。
  没有来得及用钗子挽上,一松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长发忽地垂落下来,散了一肩。
  敲击声未落,只听房中扑簌簌一声响,仿佛是一只甚么鸟儿飞过。然后,只听得“哎呀”一声痛呼,屏风后一个男子抱着头、胡乱挥手挡着什么跳了出来。
  “俊卿!”一见那人,前来的女子又惊又喜,连忙迎了上去。
  那个儒雅书生却颇为狼狈,额头上破了一处,连连挥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他从屏风后跳出,扑簌簌又一声响,一只雪白的鸟儿也从屏风后振翅飞出,落到了花木上。
  “俊卿……你、你没事吧?”看见情郎如此样子,楼心月连忙从怀中拿出手帕,然而颜俊卿一见她的脸,便触电般的侧过了头去,脸色又白又红。
  “俊卿,这些天来我找得你好苦……”见他又侧过头去,楼心月脸色也是苍白了一下,低下头去轻轻道,“我知道你家里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情,可是我已经赎了身,以后日子还长,可以慢慢——”
  “我又没有要你赎身!”书生的脸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颜俊卿一跺脚,“你看你……什么事都当真,如今弄成这个样子,我——!”
  他下面的话没有出口,因为一碰见楼心月那样的眼光陡然觉得心虚,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月,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好好说,行么?”颜俊卿声音柔和下去,勉强的让自己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他一从容起来,果然是几分温柔蕴集的样子。
  楼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时泪水便盈满了眼眶——她押的重,却不相信自己会输。
  “俊卿……”她还想说什么,可颜俊卿已经拢着她肩膀将她拉了出去。
  临出门前,那个文雅的书生有些恼怒的盯了花镜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勾嘴上还残留着啄出来的血迹。
  “雪儿……你猜猜接下来会如何?”看着那一对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说着什么,白螺执着梳子喃喃自语了一句。
  鸟儿虽然聪明,却终究无法和人交谈,鹦鹉只是拍拍翅膀,重复那几句被教会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
  “噗……”这几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被尖声尖气的叫出来,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来冷漠沉静的眉目陡然间如春风吹过,盈满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时学得和那个人一般的刁毒?当日真真该彻底剪了你的舌头。”
  “嫁人!嫁——”鹦鹉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态,然而白螺的神情却在陡然间沉了下去,秀眉间沉积起浓厚的阴霾。她不说话,只是抬手开始重新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鹦鹉被迫飞了开去,停在洗脸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里不对,只是歪着头看着女主人,咕咕哝哝。
  嫁人。为何那些女子,即使聪慧如楼心月,阅人已多,却依旧逃不开这种丝萝托乔木的想法。或许……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会寻一个感情的寄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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