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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全集

_15 博尔赫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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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死亡与指南针
            献给曼迪·莫利纳·维迪亚
  在伦罗特运用大胆敏锐的分析能力所处理的众多问题中,再没有比那一系列定期发生、在枝树飘香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告终的血腥事件更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埃里克·伦罗特固然没能防止最后一件罪行的发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已经预先料到。他固然没有猜中暗杀雅莫林斯基的凶手的身份,但推测到这一系列罪恶的隐秘性质和“红”夏拉赫(另一个绰号是“花花公子”夏拉赫)的插手。这名罪犯,如同许多别的罪犯一样,发誓非要伦罗特的命不可,伦罗特却不被吓倒。伦罗特自称是奥古斯特·杜邦①之类的纯推理家,但他也有冒险家,甚至赌徒的性格。
  ①奥古斯特·杜邦,美国作家爱伦·坡的推理小说《莫格街谋杀案》、《被窃的信件》和《马里·罗盖特的秘密》中一个精明强干的业余侦探,据说确有其人,爱伦·坡从友人处听说他的事迹,便作了艺术加工。
  第一件罪行发生在北方旅馆——位于黄水滚滚的河畔的一座高大的棱柱形建筑。那座塔楼兼有疗养院可憎的白色、监狱的划分编号和藏污纳垢的外貌。12月3日,来了一个灰胡子、灰眼睛的人,他是参加第三次犹太教法典研讨会的波多尔斯克地区的代表,马塞洛·雅莫林斯基博士。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否喜欢北方旅馆:反正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种心理状态由来已久,伴随他忍受了喀尔巴阡山区的三年战斗生活和三千年的欺压和排犹迫害。旅馆给他安排在R层的一个房间,正对着加利利地方长官的豪华套间。雅莫林斯基吃了晚饭,准备第二天去观光这个陌生的城市,把他的许多书籍和极少的衣物放在壁柜里,午夜之前熄灯上床(这是住在隔壁房间里的加利利长官的汽车司机说的)。12月4日上午十一点零三分,《意第绪报》一个编辑打电话来;雅莫林斯基博士没有接电话;结果在房间里发现了他,披着一件老式的大罩袍,里面几乎赤裸,脸色微显紫黑,他倒在通向走廊的房门口;前胸深深插着一把匕首。两小时后,房门里满是新闻记者、摄影师、宪兵,警察局长特莱维拉努斯和伦罗特也在其中,平静地争辩着。
  “没有必要在鸡蛋里找骨头,”特莱维拉努斯挥着一枝粗大的雪茄说。“大家都知道加利利地方长官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蓝宝石。有人想偷宝石,走错房间,闯进这里。雅莫林斯基受了惊动起身,小偷不得不杀了他。你的意见呢?”
  “有可能,但是不有趣,”伦罗特说。“你会反驳说,现实不一定非有趣不可。我的答复是,现实可以不承担有趣的义务,但不能不让人作出假设。在你的假设里,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这里的死者是个犹太教博士;我倾向于纯粹从犹太教博士的角度来解释,不多考虑假想的小偷引起的假想的不幸事件。”
  特莱维拉努斯不高兴地说:
  “我对犹太教博士的解释不感兴趣;我只关心抓住那个杀死这个陌生人的凶手。”
  “并不太陌生,”伦罗特纠正他说。“这里有他的全集。”他指指壁柜里一排大部头的书籍:一本《神秘哲学辨》、一本《罗伯特·弗勒德哲学探讨》、一部《塞弗·叶齐拉》的直译本、一部《巴尔·谢姆传》、一本《哈西定教派史》、一本有关四个字母的名字的专著(用德文写的)、另一本有关摩西五书的术语的专著。警察局长带着畏惧甚至厌恶的神情望望那些书。接着他笑出声来。
  “我是个可怜的基督徒,”他说。“你愿意的话,把这些大部头书都拿去吧;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犹太人的迷信方面。”
  “也许这件罪案同犹太人迷信的历史有关,”伦罗特嘀咕说。
  “正如基督教一样,”《意第绪报》的编辑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他眼睛近视,不信神,胆子极小。谁也没有理他。一个警探在小打字机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有一句没完的句子:
    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伦罗特忍住微笑。他突然有了藏书或者研究希伯来语言文化的爱好,吩咐探员把死者的书籍打包,送到他的寓所。他不理会警方的调查,埋头研究那些书籍。一本大八开的书记载了虔诚教派的创始人伊斯雷尔·巴尔·谢姆·托布的教导;另一本谈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的功能和恐怖;还有一本的主题是神有一个秘密的名字,其中概括了他的第九属性,永恒,也就是立即了解宇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种种事物,正如波斯人认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能从水晶球里看到一切。传说神有九十九个名字;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认为这个不全的数字是出于对偶数魔力的畏惧;哈西定教派则认为这个欠缺说明还有第一百个名字,也就是绝对名字。
  几天后,《意第绪报》的编辑打扰了他的研究。编辑来访,想谈谈凶杀案;伦罗特却谈神的种种名字;那位编辑在一篇占三栏篇幅的报导里宣称调查本案的埃里克·伦罗特最近一直在研究神的名字,以便发现凶手的姓名。伦罗特已经习惯于新闻报导简单化的作风,并不生气。有一个出版商发觉人们甘心于购买任何书籍,居然出版了《哈西定教派史》的简装本。
  1月3日晚上,首都西郊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发生了第二件罪案。4日天亮时,在这一带骑马巡逻的宪兵发现一家关闭的油漆厂门口倒着一个披斗篷的人。血污满面,仿佛戴着红面具;前胸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墙壁红黄两色的菱形图案上有几个炭写的字。宪兵辨认出是什么字……当天下午,特莱维拉努斯和伦罗特前去偏远的犯罪现场。汽车左右两旁,城市逐渐解体;天空越来越宽广,房屋稀少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个砖瓦厂或者一株杨树。他们到达了凄凉的目的地:小街粉红色的土坯墙仿佛反映着恣肆的夕阳。死者身份已经辨明。他是丹尼尔·西蒙·阿塞韦多,在北郊老区有点名气,从车把式爬到选区打手,又堕落成为小偷和告密者。(他独特的死状似乎符合他的身份:阿塞韦多是一代善于使匕首而不会用手枪的歹徒的最后的代表人物。)用炭写的字是这样的:
    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晚上发生的。快一点钟时,警察局长特莱维拉努斯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说话的是一个喉音很重的男人,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身份,说他姓金茨伯格(或者是金斯勃格),愿意以合理的报酬提供有关阿塞韦多和雅莫林斯基被害的情报。嘈杂的口哨和喇叭声淹没了告密者的声音。接着,电话断了。特莱维拉努斯不排斥开玩笑的可能性(那几天正好是狂欢节),但还是查出对方是从土伦街的利物浦酒店打的电话,那条散发着海水咸味的街道既有看西洋景的手推车和乳制品店,又有妓院和兜售《圣经》的行贩。特莱维拉努斯找酒店老板谈了话。老板名叫布莱克·芬尼根,爱尔兰人,以前犯过罪,如今衣着讲究得出奇,他告诉特莱维拉努斯说,最后使用酒店电话的是一个姓格里菲斯的房客,刚和几个朋友出去。特莱维拉努斯立即赶到利物浦酒店。老板说了如下的情况:格里菲斯八天前租了酒吧楼上的一个房间。那人尖腮高鼻,一脸灰色胡子,黑色衣服很寒酸;芬尼根(特莱维拉努斯猜到他原先把这个房间留给一个伙计住的)漫天要价;格里菲斯当即付了他开的房租,没有二话。他几乎从不出来,晚饭、中饭都在房里吃;也没有在酒吧露过脸。那晚,他下楼到芬尼根的办公室打电话。一辆厢式四轮马车停在酒店门口。车夫没有动窝;有几个街坊想起他戴着狗熊面具。车厢里下来两个打扮得像小丑似的人;个子都很矮小,谁都注意到他们醉得东倒西歪。他们吹着小喇叭,闯进芬尼根的办公室;同格里菲斯拥抱,格里菲斯似乎认识他们,但对他们很冷淡;他们用意第绪语交谈了几句——格里菲斯低声带喉音,那两个人尖声用假嗓音说话——然后一起上楼。一刻钟后三个人兴高采烈地下来;格里菲斯摇摇晃晃,仿佛醉得和那两个人一样。他给夹在那两个戴面具的小丑中间,高出一头,东倒西歪。(酒吧里的一个女人记得面具上黄、红、绿色的菱形图案。)他磕磕碰碰,倒了两次;两次都被小丑扶起来。他们朝附近长方形的船坞走去,上了马车,转眼不见了。后一个小丑踩上马车踏脚板时,在拐角的石板上乱画了一个淫猥的图形和一句话。
  特莱维拉努斯看了那句话。几乎早已料到,那句话是这样的:
    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随后,他检查了格里菲斯一金茨伯格的房间。地上有一块四溅的血迹;角落里有匈牙利牌子的烟蒂;柜子里有一本拉丁文的书——《希伯来古希腊文化研究》,莱斯敦著(1739年版)——里面有手写的评注。特莱维拉努斯看了就有气,派人把伦罗特找来。伦罗特顾不上脱帽子,一到就马上翻阅那本书,警察局长则盘问这起可能的绑架案的互相矛盾的证人。凌晨四点钟,他们离开了酒店。在弯弯曲曲的土伦路上,他们踩着狂欢节遗留下来的、狼藉一地的彩色纸带,特莱维拉努斯说:
  “如果今晚的事只是一场演习呢?”
  埃里克·伦罗特笑笑,把《研究》第三十三篇一段画线标出的文字郑重其事地念了出来:希伯来人的日子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傍晚结束。
  对方试图挖苦他:
  “这就是你昨晚得到的最有价值的材料?”
  “不。更有价值的是金茨伯格说的一个字。”
  下午出版的报纸没有忽略这些死亡或失踪的新闻。《剑形十字报》把这些事同最近一次隐士代表大会的严格纪律和日程相比;欧内斯特·帕拉斯特在《殉道者报》上谴责“一场秘密而有节制的排犹运动的不可容忍的拖延,用三个月的时间消灭了三个犹太人”;《意第给报》排除了反犹太人阴谋的骇人听闻的假设,“虽然不少有识之士对三重的神秘案件无法得到更好的解答”;南方最出名的枪手“花花公子红”夏拉赫断言他的区域永远不会出现那类罪案,指控警察局长弗朗茨·特莱维拉努斯失职。
  特莱维拉努斯3月1日晚上收到一个密封的大信封。他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封署名为巴鲁赫·斯宾诺莎的信和一张显然是从贝德格旅行指南撕下来的城区详图。信中预言3月3日不会发生第四起罪案,因为西面的油漆厂、土伦路的酒店和北方旅馆是“一个神秘的等边三角形的精确顶点”;地图上用红墨水笔画出了这个完美的三角形。特莱维拉努斯耐心看了那篇几何学论证,把信和地图送给伦罗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配给他。
  埃里克·伦罗特细细研究。三个地点确实是等距离的。时间对称(12月3日、1月3日、2月3日);空间也对称……他忽然觉得快要破谜了。一个罗盘和一个指南针完成了他突如其来的直觉。他一笑,念念有词地说着最近才学到的“四个字母的名字”,打电话给警察局长说:
  “谢谢你昨晚派人送来的等边三角形。它帮我解决了问题。明天星期五,罪犯们就能关进监狱;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么说,他们没有进行第四件罪案的计划?”
  “正因为他们在策划第四件罪案,我们才能高枕无忧。”伦罗特说罢就挂断了电话。一小时后,他搭上南方铁路公司的列车,前往废弃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我故事里提到的城市,南部有一条泥泞的小河,由于倾倒垃圾和制革厂排放的污水废料,河道已经淤塞。河对岸的郊区工厂林立,地痞流氓在一个巴塞罗那头子的庇护下如鱼得水。伦罗特心想,其中最出名的一个,“红”夏拉赫,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了解他这次秘密来访,不禁笑了。阿塞韦多是夏拉赫的同伙;伦罗特曾考虑过夏拉赫是第四名受害者的可能性。后来又把它排除了……实际上他已经破了这个谜;一些简单的情况,一些事实(姓名、逮捕、审讯和判刑的手续)如今已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想散散心,在三个月的案续调查之后得到休息。他想,罪案的解答竞在一个不知名的三角形和一个古老的希腊字里,谜已经豁然开朗;花了一百天才弄清楚使他感到惭愧。
  列车在一个寂静的货运站停住。伦罗特下了车。那是一个像黎明一样荒凉的下午。茫茫平原上的空气潮湿寒冷。伦罗特信步在田野上走去。他看到狗,避让线上有一节车皮,看到地平线,一匹白马在水塘边饮水。擦黑时,他看到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长方形的望楼,几乎和周围的黑桉树一般高。他想,离那些寻找名字的人盼望的钟头只有一个黎明和一个傍晚(东方和西方的发白和夕照)。
  别墅不规则的周边是一道生锈的铁栏杆。大门关着。伦罗特认为从大门进去的希望不大,便沿着栏杆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关着的大门前面,几乎是机械地把手伸进栏杆,摸到了插销。铁器的吱呀声出乎他意外。大门吃力地被推开了。
  伦罗特踩着多年干枯的落叶,在桉树丛中走去。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房屋近看满是无用的对称和怪僻的重复:一个阴暗的石龛里一尊冰冷的雅典娜雕像同另一个石龛里另一尊雅典娜像遥遥相对;一个阳台是另一个阳台一模一样的反映;两溜石阶各有双排扶手。一座双面的赫尔墨斯雕像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伦罗特像刚才绕着别墅那样绕着房屋走了一圈。他察看了所有的地方;发现平台脚下有一扇百页门。
  他推开门:几级大理石阶通向地下室。伦罗特直觉感到建筑师的偏爱,猜想地下室对面也有石阶。他果然找到,踏着石阶上去,举手推开出口的地板门。
  一丝亮光引导他走到窗前。他打开窗子:一轮黄色的满月在凄凉的花园里勾勒出两座干涸的喷泉的轮廓。伦罗特察看了房屋。从餐厅前室和走廊出去总是一模一样的天井,或者转来转去还是原来的天井。他顺着尘封的楼梯上去到了圆形的前厅;面对面的镜子反映出无数的形象;他懒得再打开窗子了,因为窗外总是那个荒凉的花园,只是望出去的高度和角度不同而已;屋里是一些蒙着黄色罩子的家具和蜷缩在网中的蜘蛛。一间卧室引起他的注意;里面一个瓷瓶插着一枝孤零零的花;轻轻一碰,干枯的花瓣纷纷掉落。在三层楼,也就是最后一层,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他顺着螺旋形楼梯登上望楼。月光通过窗上的菱形玻璃透进来;玻璃是黄、红、绿三色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目瞪口呆。
  两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人凶猛地扑上来,制服了他,解除了他的武装;另一个很高大,严肃地招呼他说:
  “难为你啦。你省了我们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是“红”夏拉赫。两个人捆住伦罗特的手。他终于缓过气来说:
  “夏拉赫,你是在找那个秘密的名字吗?”
  夏拉赫仍旧若无其事地站着。他没有参与刚才短暂的扭打,只伸手接过伙伴缴下的伦罗特的枪。他开口说话了;伦罗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疲倦的胜利感、一种像宇宙一般寥廓的憎恨、一种不比那憎恨小多少的悲哀。
  “不,”夏拉赫说。“我寻找的是更短暂脆弱的东西,我寻找的是埃里克·伦罗特。三年前,你在土伦路一家赌场逮捕了我的弟弟,下了大牢。我肚子上挨了警察一颗枪弹,多亏手下人用马车从枪战中把我抢救出来。我在这个荒凉的对称的别墅里煎熬了九天九夜;高烧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既望着夕阳又望着朝霞的可憎的双面雅努斯雕像使我昏睡和清醒时都不得安宁。最后我厌恶自己的身躯,我觉得两个眼睛、两只手、两个肺同两张脸一般可怕。一个爱尔兰人试图让我皈依基督教;他不断地对我重复那句非犹太人的话:条条道路通罗马。夜里,这个比喻使我更加谵妄:我觉得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我弟弟蹲在里面受苦的牢房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也是罗马。在那些夜晚,我以那个两面神和所有掌管热病的神的名义发誓,必在那个害我弟弟蹲大牢的人周围筑一个迷宫。我筑起了迷宫,万无一失;建筑材料是一个被谋杀的异教学者、一个指南针、18世纪的一个教派、一个希腊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厂的菱形图案。
  “行动计划的第一个步骤纯粹是偶然。先前我和几个伙伴——其中有丹尼尔·阿塞韦多——策划偷加利利地方长官的蓝宝石。阿塞韦多出卖了我们;我们预支他一笔钱,他买酒喝得大醉,提前一天采取行动。他在那家大旅馆里晕头转向;凌晨两点闯进雅莫林斯基的房间。雅莫林斯基晚上睡不着,起来写作。他恰好想写一篇有关神的名字的文章;刚写好开头: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阿塞韦多威胁他,让他别出声;雅莫林斯基伸手要按铃,想呼叫旅馆的保安人员;阿塞韦多朝他胸口捅了一刀。那几乎是一个反射动作;半个世纪的暴力生活让他学会了杀人是最简单、最保险的事……十天后,我在《意第给报》上看到,你想从雅莫林斯基写的东西里寻找雅莫林斯基被杀之谜。我看过《哈西定教派史》;知道不敢念出神的名字的敬畏心理产生了认为那个名字是隐秘而无所不能的教义。我知道有些哈西定教徒为了寻求那个秘密的名字甚至用活人作为牺牲品……我知道你猜想哈西定教徒把那个犹太教博士当了牺牲品;我便将错就错,让你认为你的猜测是对的。
  “马塞洛·雅莫林斯基是12月3日晚死的;我选了1月3日作为第二次牺牲’的日子。他死在城北;第二次‘牺牲’在城西比较合适。丹尼尔·阿塞韦多是必要的牺牲品。他罪有应得:他感情冲动,又是叛徒;他如果被捕,我们的整个计划就完蛋。我们的人捅死了他;为了把他的死和上一次联系起来,我在油漆厂的菱形图案上写了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发生的。正如特莱维拉努斯猜测的,只是一场演习。格里菲斯一金茨伯格一金斯勃格就是我;我戴了假胡子在土伦路那个破房间里憋了一星期,等我的朋友把我绑架出去。他们中间的一个踩在马车踏脚板上在石板上写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这句话宣布说一系列的罪案是三件。一般人都是这么理解的;但是我反复插进一些迹象,以便让你这位推理家,埃里克·伦罗特,知道罪案是四件,城北出了怪事,城东城西都出了事,这便要求城南也有事;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JHVH①,有四个字母;小丑面具和油漆厂的图案都暗示四。我在莱斯敦书中的一段文字下面画了道;那段文字说明希伯来人计算日子是从第一天傍晚到第二天傍晚;从而说明凶杀案是每月四日发生。我派人把那个等边三角形送给特莱维拉努斯。我料到你会加上欠缺的一点。组成一个完全的菱形的一点,预定一件精确的谋杀案将要发生的地点。我预先谋划了这一切,埃里克·伦罗特,以便把你引到荒凉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来。”
  ①希伯来人对上帝的称呼“耶和华”用JHVH四个字母表示。
  伦罗特避开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着模糊的黄、绿、红菱形玻璃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还有一种客观的、几乎无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园里升起一声无用的乌呜。伦罗特最后一次考虑对称和定期死亡的问题。
  “你的迷宫多出三条线,”他最后说。“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有一条直线。在那条线上多少哲学家迷失了方向,一个简单的侦探当然也会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变花样追踪我时,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甲丙二地各二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正如你现在要在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杀我一样。”
  “下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说,“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
  他倒退了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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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
              哈坎—艾尔—波哈里
                ……好比结网营屋的蜘蛛。
                《古兰经》二十九章四十节
  “这是我先辈的土地,”邓拉文一挥手说。他那豁达的手势不排斥朦胧的星辰,包括了黑沉沉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伟而破败得像是荒废马厩的建筑。
  他的同伴昂温把嘴里咬着的烟斗取下来,谦恭地发出一些表示赞赏的声音。那是1914年初夏的一个下午;两个朋友对没有危险的尊严感的世界感到无聊,眺望着康沃尔①这片荒山野岭。邓拉文留着黑黢黢的胡子,据说写过一部长篇史诗,和他同时代的人几乎琢磨不出用的是什么格律,并且还领悟不到主题思想;昂温发表过一篇论文,探讨弗马特②没有写在狄奥方托③书页边自上的一条定理。两个人——还用我说吗?——都很年轻,心不在焉,感情用事。
  ①康沃尔,英格兰西南部的半岛。
  ②弗马特(1601—1665),法国数学家,和巴斯喝共同研究出概率计算方法。
  ③狄奥方托(325—409),古希腊数学家。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邓拉文说。“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尼罗河流域不知哪个部落的首领或国王,在那幢建筑的中央房间里死于他表兄萨伊德之手。过了这么多年,他死亡的情况仍然不明不白。”
  昂温顺从地问什么原因。
  “原因有好几个,”邓拉文回说。“首先,那幢房子是座迷宫。其次,有个奴隶和一头狮子看守房于。第三,一笔秘密宝藏失踪了。第四,暗杀发生时,凶手早已死了。第五……”
  昂温听烦了,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得神乎其神,”昂温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你想想坡①的被窃的信件,赞格威尔②的上锁的房间。”
  ①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诗集有《枯木儿》、《艾尔·阿莱夫》等,短篇小说分恐怖和推理两大类,被认为是西方侦探小说的鼻祖。《被窃的信件》是他的一个短篇小说。
  ②赞格威尔(1864—1926),犹太裔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作品大多描写英、美的犹太人生活。著有一系列题为“上锁的房间”的神秘故事。
  “或许是复杂的事情,”邓拉文回说。“你得想想宇宙。”
  他们爬上陡峭的沙丘,来到迷宫前面。走近一看,迷宫像是一道笔直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砖墙,粉刷剥落,只有一人多高。邓拉文说围墙是圆周形,但是面积太大,曲度察觉不出来。昂温想起尼古拉斯·德·库萨①说过,直线都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午夜时,他们找到一扇破败的门,里面是一个堵塞的、危险的门厅。邓拉文说房子里有许许多多交叉的走廊,但是只要一直顺左手拐弯,一个多小时后就可以走到迷宫的中心。昂温听从了。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石板地上引起了回声;走廊分岔为更狭窄的巷道。房子似乎使他们窒息,屋顶很低。由于黑影幢幢,两人不得不一前一后行走。昂温走在前头。地面坎坷不平,巷道转弯抹角,看不清的墙壁没完没了地朝他们涌来。昂温在幽暗中慢慢摸索,听他的朋友叙说阿本哈坎死亡的经过。
  ①尼古拉斯·德·库萨(1401—1464),德国主教、哲学家,著有《论博学的无知》。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邓拉文说,“也许是在彭特里思港口见到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的情景。一个黑人和一头狮子跟着他;除了在圣书插图上见过之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黑人和狮子。我那时年纪很小,像阳光般金光闪亮的猛兽和像夜晚一般黢黑的人固然叫我诧异,更使我吃惊的是阿本哈坎本人。我印象中他十分高大;皮肤呈青黄色,黑眼睛半睁半闭,鼻子大得出奇,嘴唇肥厚,胡子橘黄色,胸部宽阔壮实,步子走得很稳,不发出声息。我回家后说:‘有位国王乘船来到了。’后来,泥水匠们施工建房时,我扩大了那个称号,管他叫做巴别国王①。
  ①古巴比伦人曾想在示拿平原建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上帝怒其狂妄,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其建造不成。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十一章。
  “外地人将在彭特里思港定居的消息受到欢迎;他房子的面积和形状却引起惊愕和非议。一幢房只有一间屋,却有无穷无尽的走廊,实在难以容忍。‘摩尔人可以住这种房子,在基督徒中间却不行。’人们议论说。我们的教区牧师阿拉比先生看过不少希奇古怪的书,找到一个营造迷宫遭到天谴的国王的故事,在传道时宣讲。第二天是星期一,阿本哈坎造访了教堂;短暂会晤的情况当时无人知晓,但是以后传道中再也不提那种狂妄的行径,摩尔人终于能雇到泥水匠替他干活。几年后,阿本哈坎已死,阿拉比向当局透露了那次会谈的主要内容。
  “阿本哈坎当时站着对牧师说了一番话,是这样的:‘谁都不能指摘我现在所做的事。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把神的名字念几个世纪也不足以减轻我的痛苦于万一;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现在用这双手杀了你也不至于加重无极的公理让我遭受的痛苦。别的地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我用铁的权杖统治过沙漠的部落。我靠我表弟萨伊德的辅佐多年来一直剥夺那些部落的财富,但是上天听取了他们的祈求,容忍了他们造反。我手下的人被打败杀死;我带了多年剥削所收敛的宝藏逃了出来。萨伊德领我到一座石山脚下的一个圣徒坟墓。我吩咐我的奴隶监视沙漠;萨伊德和我太累了,便睡觉休息。那天夜里,我觉有无数条蛇像网一样缠住了我。我吓醒了;天色微明,萨伊德还睡在我旁边;一张蜘蛛网擦在我身上,使我做了那个恶梦。我暗暗盘算,宝藏有限,他很可能要求分一部分。我腰际别着一把银柄的匕首;我拔了出来,割断了他的喉咙。他垂死时含含混混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我瞅着他,见他已死,但怕他还会坐起来,便吩咐奴隶用一块大石头砸烂了他的脸。然后我们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望见了海洋。洋面上有大船行驶;我想死人是渡不过水的,便决定漂洋过海,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航行的第一夜,我梦见自己杀死萨伊德的情景。一切重演了一遍,不同的是我听明白他说的话。他是这么说的: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要抹掉你,正如你现在抹掉我的脸一样。我发誓要挫败他的恫吓;因此我要躲在一座迷宫的中心,让他的鬼魂找不到我。’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阿拉比先以为摩尔人是个疯子,那荒唐的迷宫正是他疯狂的象征和清楚的证明。后来他想库尔人的解释符合离奇的建筑和离奇的故事,但和阿本哈坎其人强壮的模样对不上号。这类事情也许在埃及沙漠里是习以为常的,这类怪事(如同普林尼记载的狮子)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一个人的特点……阿拉比在伦敦查阅了旧《泰晤士报》,证实确有造反的报导,波哈里和他的以怯懦出名的大臣确实出逃。
  “泥水匠们完工后,阿本哈坎便住在迷宫中央。城里再也没有见到他;阿拉比有时担心萨伊德已经找上门来消灭了他。月黑风高之夜,时常传来狮子的吼声,圈里的羊出于古老的恐惧互相偎依得更紧。
  “小海湾里经常有来自东方港口的船舶驶往加的夫或布里斯托尔①。阿本哈坎的奴隶经常从迷宫里出来(我想起当时迷宫粉刷的颜色不是浅红而是大红),同船员们用非洲语言交谈,仿佛在船员中间寻找大臣的幽灵。谁都知道那些船只夹带走私货,既然能带禁运的酒和象牙,为什么不可能带死者的鬼魂呢?
  ①加的夫和布里斯托尔,分别为英国威尔士和格洛斯特郡的港口城市。
  “房子建成之后的第三年,沙伦玫瑰号在小山脚下停泊。我没有亲眼看到那艘帆船,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许受了古老的阿布基尔①或者特拉法尔加②石版画的影响,我知道它准是那种做工讲究的船只,不像是造船厂所建,而像是本工或者是细木工匠的产品。它给打磨得精光锃亮,乌黑的颜色,行驶平稳迅疾(即使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至少我想像如此),船员多是阿拉伯人和马来亚人。
  ①阿布基尔,埃及滨红海的城市,1798年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此海域打败法国舰队。
  ②特拉法尔加,直布罗陀西北西班牙的海岬,1805年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此海域打败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
  “沙伦玫瑰号是10月份的一天拂晓下碇的。傍晚,阿本哈坎冲进阿拉比家。他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萨伊德进了迷宫,他的奴隶和狮子均已丧生。他一本正经地问当局能不能保护他。阿拉比还没有回答,他如进来时那样吓得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阿拉比家。当时阿拉比一个人在书房,惊愕地想那个胆小的人居然在苏丹镇压过剽悍的部落,居然算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人。第二天,他听说帆船已经启航(后来知道是驶往红海的苏亚金)。他想他有责任去核实奴隶的死亡,便去迷宫。波哈里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叙说的事情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在巷道的一个转角发现了狮子,狮子已经死了,在另一个转角发现了奴隶,奴隶已经死了,在中央房间里发现了波哈里,波哈里的脸被砸烂了。那人的脚边有一个螺钢镶嵌的箱子,锁已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几句话一再停顿,想加重演说效果;昂温猜测邓拉文已说过多次,每次都故作镇静,但每次都反应冷淡。他假装感兴趣地问道:
  “狮子和奴隶是怎样死的?”
  那个无法矫正的声音阴郁而满意地说:
  “脸也被砸烂了。”
  脚步声之外又添了雨声。昂温心想,看来他们要在迷宫,要在故事所说的中央房间里过夜了,漫漫长夜的不舒适以后回忆起来倒有冒险的乐趣。他不做声;邓拉文按捺不住,像讨债似的问道:
  “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不好解释?”
  昂温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解释。我只知道是杜撰。”
  邓拉文突然骂出脏话,说是牧师的大儿子(阿拉比大概已去世)和彭特里思的居民都可以作证。昂温惊讶的程度不下于邓拉文,赶紧道歉。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更慢,正当两人担心走岔了路、非常疲倦时,一丝微弱的顶光照亮了一道狭窄楼梯的最初几级。他们顺着梯级上去,来到一间破败的圆形屋子。两个迹象继续表明那个倒霉的国王的恐惧:一扇狭窄的窗子朝着荒野和海洋,弧形的楼梯上有个陷阱。房间虽然很宽敞,却很像牢房。
  一方面由于下雨,另一方面更由于想体验一下故事里的生活,两个朋友在迷宫里过夜。数学家睡得很踏实;诗人却不能入眠,他认为糟糕透顶的两句歪诗一直在脑海里盘旋:
    凶猛吓人的狮子面目不清,
    遭难的奴隶和国王失去了颜面。
  昂温认为他对波哈里之死的故事不感兴趣,但他醒来时深信自己已经解开了谜。他整天心事重重,独自翻来覆去地想理顺线索,两晚后,他邀邓拉文到伦敦的一家啤酒馆,说了如下一番话:
  “我在康沃尔说你讲的故事是杜撰。事情是确实的,或者可能是确实的,但是照你的叙说方式叙述,显然成了杜撰。我先从最不可信的一点,也就是那个迷宫说起。一个逃亡的人不会躲在迷宫里。他不会在海岸高地建造一座迷宫,一座水手们从老远就能望见的红色的迷宫。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建一座。
  “真想躲起来的人,伦敦对他来说就是一座极好的迷宫,没有必要造一座条条走廊通向瞭望塔的建筑。我现在告诉你的明智的见解,是前天晚上我们听着迷宫屋顶的雨声,没有入眠时我领悟出来的;这个见解使我豁然开朗,于是把你的无稽之谈抛在一边,作些认真有益的思考。”
  “根据基数理论,比如说,或者根据空间的第四维度,”邓拉文评论说。
  “不,”昂温严肃地说。“我想的是克里特岛上的迷宫。迷宫中央关着牛头人身怪①。”
  ①古希腊传说,能工巧匠代达洛斯奉国王米诺斯之命在克里特岛上建了一座迷宫,囚禁牛头怪。迷宫错综复杂,进入者只有带一线团随走随放线才能找到原路。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第五章有记载。
  邓拉文看过不少侦破小说,认为谜的答案始终比谜本身乏味。谜具有超自然,甚至神奇之处;答案只是玩弄手法。他为了拖延不可避免的答案,说道:
  “徽章和雕塑上的牛头怪长着一颗牛头。但丁的想像却是牛身人头。”
  “那种说法对我也适用,”昂温同意说。“重要的是怪异的房子要同怪异的住户相称。牛头怪证实迷宫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谁都不会说由于梦中遭到恫吓而营造迷宫是合情合理的。想起牛头怪的形象(尤其在有迷宫的情况下),问题就迎刃而解。但是我得承认,最初我并不知道那古老的牛头怪形象是关键,幸亏你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更精确的象征:蜘蛛网。”
  “蜘蛛网?”邓拉文困惑地应声说。
  “对。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蜘蛛网(蜘蛛网的普遍形式,要明白,也就是柏拉图的蜘蛛网)向凶手(因为有一个凶手)暗示了他的罪行。你记得艾尔一波哈里在圣徒的坟墓里梦到一张蛇缠成的网,醒来后发现是一张蜘蛛网诱发了他的梦境。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艾尔一波哈里梦见网的情景。被打败的国王,他的大臣和奴隶带着宝藏逃往沙漠。他们在坟墓中藏身。大臣睡着了,我们知道大臣是胆小鬼;国王没有睡,我们知道国王是勇敢的人。国王为了不分宝藏给大臣,一刀捅死了他;几夜后,他的鬼魂恫吓国王。这一切都不可信;我认为事实正好相反。那晚入睡的是勇敢的国王,睡不着的是胆小的萨伊德。睡觉是把宇宙抛在脑后,对于一个明知有人拔剑出鞘在追逐他的人说来,这是不容易做到的。贪婪的萨伊德俯身望着熟睡的国王。他想杀死国王(也许那时他手里已经握着匕首),但又不敢。他便叫来奴隶,把一部分宝藏隐匿在坟墓里,然后两人逃往苏亚金和英国。他建了一座从海上可以望见的高大的红墙迷宫,不是为了躲避波哈里,而是为了引他前来,把他杀死。他知道过往船只会把有关一个青黄色皮肤的人、奴隶和狮子的消息传到努比亚①各港口,波哈里迟早会来迷宫找他。在那蜘蛛网般的迷宫里,最后的巷道布置了一个陷阱。波哈里天不怕,地不怕,不屑于采取任何提防。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阿本哈坎在英国上岸,走到迷宫门口,闯过纵横交错的巷道,也许已经踏上最初几级楼梯,这时他的大臣从陷阱里可能一枪打死了他。奴隶杀死了狮子,另一颗枪弹杀死了奴隶。然后萨伊德用石块砸烂了三张脸。他不得不这样干;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会引起验明正身的问题;但是狮子、黑人和国王形成一个整体,前两项已经得出,最后一项就确定了。他和阿拉比说话时惊恐的模样并不奇怪;因为他刚于完那可怕的勾当,准备逃出英国去收回宝藏。”
  ①努比亚,苏丹北面的地区。
  昂温说完后是一阵沉思或者怀疑的静默。邓拉文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发表意见。
  “我接受阿本哈坎就是萨伊德的说法,”他说。“你会说这类变形是侦破小说的典型手法,是读者要求遵循的惯例。我难以接受的是你猜测有一部分宝藏留在苏丹。要记住萨伊德是在逃避国王和国王的仇敌;设想他偷走全部宝藏,比磨磨蹭蹭埋掉一部分更合乎情理。也许已不剩下钱币,这笔财富和尼贝龙根人的红金不同,不是取之不尽的,早给泥水匠们领完了。这样,我们可以假设阿本哈坎漂洋过海,前来要求收回被挥霍花掉的宝藏。”
  “不是挥霍,”昂温说。“而是投资在异教徒的国度,营造一座圆形的砖砌大陷阱,以便捕捉他,消灭他。如果你的猜测正确,萨伊德的动机不是贪婪,而是憎恨、恐惧。他偷盗了宝藏,又领悟到对他来说宝藏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消灭阿本哈坎。他伪装阿本哈坎,杀了阿本哈坎,终于成了阿本哈坎。”
  “不错,”邓拉文同意说。“他是个流浪汉,在默默无闻地死去之前,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曾是国王,或者伪装过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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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29——1874)
             我寻找自己的真实面貌,
             世界形成之前它已形成。
               叶芝:《扭曲的星》①
  ①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爱尔兰民族文学倡导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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