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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7 高阳(当代)
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暗底下却要帮
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
“是的。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
长毛也就完了。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时候就有麻烦了。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甸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
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
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说兵部与户部的
书办,眼看太平军失败在即,军务告竣,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但
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
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
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奏送“部费”
即可。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所以
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
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厂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
可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这话罗!”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前后用
过上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
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
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
军费报销是最罗嗦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
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
“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军费报
销,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
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
我要帐!”
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户
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至于户
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
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
“就是麻烦,也不至于比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人阁拜相,所以称
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
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后还有密折,请
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
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贸然奏请免办
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
“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
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
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
拿书办挡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
何个挡法呢?”
“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
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
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
“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
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
“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
等,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
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
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
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字,
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
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
“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
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说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工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
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雪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
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
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
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
处处碍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
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
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
“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
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他的
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
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
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
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
唯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
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
这一下,左宗棠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
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
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调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
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
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
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
设法搞成免办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来,湘淮将领,
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
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骆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葆祯、
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
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
的,就是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
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
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去过。”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
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
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
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
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
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
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
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
“他一个人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
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至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
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
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
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
左宗棠顿时喜滋滋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
“这是倭相国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
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
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
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么,”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
“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
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又不与自己
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
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
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需太起劲,不求有功,
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一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
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
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
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
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
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
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
什么试探之意在内?
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
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在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
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见
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
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
“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
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列
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
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
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
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
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
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
回的说法,有时便觉谷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
时想到了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下称“高
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
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
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
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
老气模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
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
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
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
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
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
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
既为名,亦为利!”
“奥!”左宗棠刮目相看,“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
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
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
“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
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不半
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
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
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抬中断的话
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
你总有一翻言之成理的说法吧?”
“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
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
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
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
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
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地。”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
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
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可举。
“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
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
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
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
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
里似地,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
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使,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
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
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
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
巡抚郭嵩焘?”
“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地。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
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
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
“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
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
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
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
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
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
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
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
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
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
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骆秉章,说湖南巡抚衙门
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
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宝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贿,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
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胡
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
常对官文说:
“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
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
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
也暴,应该虚心克已,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裂!我
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
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
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
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
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
会倒要好好结识。
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
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
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
佳,但如金凌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
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
我?”
这番话,左宗棠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
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
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
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
先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
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

局势的发展,在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鸿章部下郭松林、刘铭传、
周盛波、张树声等部,及常胜军戈登的合力猛攻之下,于四月初六城破,接
着久守镇江的冯子材进克丹阳。大家都以为这两支军队会师以后,一定乘胜
西趋,直扑金陵,为曾国荃助攻。哪知李鸿章尽管朝旨催促,却以伤亡过重,
亟须整补为名,按兵不动。这是为左宗棠、胡雪岩所预料到的,李鸿章不愿
分曾国荃一心想独得的大功,有意作态。第二,天王洪秀全病故天京,其十
六岁长子洪天贵福嗣位称幼天王。
消息外传,都知道曾国荃成大功在即,颇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
好还乡”,作乱后重整家园之计,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抚,有良心,肯做事
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国荃一下金陵,所得资财,足可用来裁遣将士,恢
复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于江南及湘军,但应解的协饷,可以不解,
就等于增加了本地的收入。
象左宗棠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盘,认为曾国荃一克金陵,广东便将夏成
浙江的饷源。他曾跟胡雪岩谈过,到那时候,要专折奏派他到广东去会办厘
捐。胡雪岩口头一诺无辞,其实不当它一回事,在他看来,此事渺茫得很,
只是不便扫左宗棠的兴,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 * *
在李鸿章所拨借的炮队协攻之下,曾国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龙膊
子”,其地在江宁城外东北的钟山之巅,居高临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
忠王李秀成束手无策了。
曾国荃用兵,独得一“韧”字,苦苦围困到这般地步,要韧出头了,更
不肯丝毫怠慢,下令各营,由四面收束,直往里逼,逼近城下,昼夜猛攻。
而真正的作用是,借无时或已的炮声,遮掩他挖掘地道的声响。
金陵围了两年,曾国荃从朝阳门到钟阜门,挖过三十多处地道,有时是
“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随死随埋,丛葬其中,有时是为太平军所发觉,烟
熏水浇,死者论百计。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内的士兵,忽然发现一支长矛
刺了下来,其实是太平军行军休息,随意将矛一插,而清军轻躁没脑筋,使
劲将那支矛往下拉,太平军始而大骇,继而大喜,掘地痛击,功败垂成,死
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贵州人,也是曾国荃部下高级将领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为孤
立其间,不能不格外卖力,免得遭受排挤。曾国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
督衔记名总兵,派他经理营务处。此时再挖地道,由他与记名提督河南归德
镇总兵李臣典共同负责。
从六月初八开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药,可以作最后
的攻击了。曾国荃问问下诸将:哪一营“头敌”,哪一营“二敌”?
诸将默无一言。便按官职大小,个别征询。官阶最高的是萧孚泗,已经
补上福建陆路提督,他依旧沉默,便只好问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愿打头陈,但要朱洪章拨一两千精兵给他。朱洪章表示:“既
然如此,不如我来当头。”事情便这样定局,还立了军令状,畏缩不前者斩!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药。地道中的炸药有三万斤之多,
进口之处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极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内用粗布包炸药填塞,
作为引线。引线点燃以后,但闻地底隐隐如雷声,却不爆发。天空中的骄阳,
流火烁金一般,炸药绝无不燃之理,万千清军挥汁屏息,等得焦的不堪。这
样过了一个钟头之久,地底连那隐隐雷声都消失了。
过去亦常有不能引发炸药的事情,这一次看起来又是徒劳无功。各营清
军,无不失望,正准备先撤退一批部队,分班休息时,突然间,霹雳之声大
作,仿佛天崩地裂似地,太平门的一段城墙,约有二十多丈长,随烟直上,
耸得者高,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观。
这有个说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征发大量民伕,花
了四年工夫,方始完工,周围六十一里,不但比北京城周四十余里、西安城
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与高之外,最大的特
色是坚,城以花岗石为基,特为烧制的巨砖为墙,砖与砖之间,用石灰泡糯
米浆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浆水涂敷,所以在城外随便指一处
敲击,都会显出白印。五百年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毕竟还敌不过
西洋的炸药,只是被炸以后,砖砖相砌,过于坚牢,所以才会造成二十余丈
长的整段城墙,飞入空中的奇观。后来知道,这段城墙飞出一里多外,裂成
数段落地,打死了数百人之多。
在当时,朱洪章奋身向前,左手执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于是九门
皆破。有所谓“朱登九将”,除朱洪章、李臣典、萧孚泗以外,还有记名总
兵武明良、熊登、伍维寿、提督张诗日、记名按察使刘连捷、记名道员彭毓
橘。
* * *
报捷到京,自然要大赏功臣。据说文宗在日,曾有诺言:平洪杨者封王。
但清朝三藩之后,异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没有。因此,亲贸中颇有人反
对实现文宗的诺言,形成难题。最后是慈安太后出了个主意,将一个王爵,
析而为四,曾国藩功劳最大,封侯,其次是曾国荃,封伯,接下来是一个子
爵、一个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萧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为不服。论破城当日之功,他实在应该第一,首先
登城,生擒勇王洪仁达,占领夭王府。而曾国荃奏报叙功时,却以李臣典居
首,据说,当朱洪章占领天王府,看守到黄昏时分,李臣典领兵驰到,自道
“奉九帅之命接防”。于是天王府归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点
钟,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无缘无故起火,烧得精光。事后曾国荃奏报,搜
索天王府,除了一颗玉玺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孪臣典叙功居首的奥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将”中甚至不如萧孚
泗,他还落得一个五等爵未位的“一等男”,而朱洪章所得的恩典,是“无
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虽亦不薄,
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气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帅”理论。曾国荃大概早有防备,应付
之道甚绝,他说:“我亦认为你应居首功。但叙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发,
听说是他的幕友李某捣鬼。”说着,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
着递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个姓李的。”
朱洪章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黄粱一梦,赐爵之恩,黄马褂、马
眼花翎之荣,竟不克亲承宠命,恩旨到时,已经一命呜呼。据曾国茎奏报,
说他攻城时,“伤及腰穴,气脉阻滞”,因而于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却又
有人说,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女子,任所取携,李臣
典一日夜之间,御十数女子,褥暑不谨,得了“夹阴伤寒”,一命呜呼!当
然,这是私下传说,反正死因如出于床第之间,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萧浮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当城破无可为计时,李秀成在乱军中带着一个亲信书童,出通济门往东
南方向驰去,目的是越过茅山,经傈阳、长兴到湖州,与由杭州撤走的太平
军会合。
走到一处叫方山的地方,撞见八个樵夫,其中有人认识他,却确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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