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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63 高阳(当代)
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
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
“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
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
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
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
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
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
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
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
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
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
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
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
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
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
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
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
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
情。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跷脚长很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
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
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
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
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
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
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
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
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
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
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踉松江老大、
尤五的交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
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
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
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
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
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
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
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
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
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
会不见得跟你请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
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
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部不认帐的,
‘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
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
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
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
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
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
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
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
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
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
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
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
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
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
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
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
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
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
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
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
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
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
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
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
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
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
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
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
闺畅饮庆功之日。
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
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
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
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
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
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
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番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
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
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
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
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
“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
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
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
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
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
待朋友啊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
“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
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
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
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
说道:“俞师父出于,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
花佯,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
“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
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
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
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
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
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
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
“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
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
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
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
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
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
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
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
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
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
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
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
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
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
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
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
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
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
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
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
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
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
一定会周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
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
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
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
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
垢污,拿在手里部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
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
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
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
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
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
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
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
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
“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
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
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
示。”
二十九
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
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
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
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
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
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形势象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
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
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
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
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
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
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
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
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
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
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
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
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
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
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
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
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
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
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
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
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
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
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
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
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
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
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
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
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
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
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
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
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
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
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
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
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
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
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
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
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
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
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
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
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
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
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
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佯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
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
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
“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
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
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
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
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
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
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
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
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
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
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
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
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
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
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
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
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
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
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
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
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
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
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佯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
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
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
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
依然在这里宴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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