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61 高阳(当代)
“那么你呢?”裘丰言问,“一起到俞家不好吗?”
“我另有个要紧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会儿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个要紧地方,是潘叔雅家。由于杨凤毛的话,触发了他
的灵机,预备做一篇“偏锋文章”,在赌上找机会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这
就得带足了本钱,自己身上只有一万多银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两万现银。
名帖一投进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面就说:“雪岩,要罚你!
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今天上午见着何学使,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了!我自然该罚。不过,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有迫不
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干什么?”胡雪岩又说,“本来还不想来打搅你,晓得
你们这班阔大爷讨厌无谓的应酬,既然抽不出工夫来陪你们玩,而且各位所
委的事,也还没有办妥,何必上门?”
潘叔雅笑了,“话总说不过你。”他又问,“照这样说,今天来是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两桩事奉托,第一,想请你们到同里
去捧我一个场..”
“你的手真长,”潘叔雅打断他的话说,“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捞钱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捞几文,想去送几个,不然,还不至于来麻烦你。
我想到同里去大赌一场。”
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场的意味,胡雪岩不是赌客,但不懂他为何路远
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赌一场?“其中总有个道理吧?”他问。
“不错,我要结交几个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紧接着提出
第二个要求:“为此想跟你借两万银子,三天以后,等我上海钱到,马上奉
还。”
“说什么马上马下?”潘叔雅想了想说:“我给你金叶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叶子我仍旧还金叶子好了。”
于是潘叔雅借了五百两金叶子给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场,他却不甚有兴
趣,“同里的赌风极盛,平常人家,什么儿子周岁,孙子满月,请客一请请
三天,也就赌三天。”潘叔雅摇摇头,“龙蛇混杂,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胡雪岩说,“等我这趟回来,如果事情顺利,
陪你们好好赌一场。此外还有个人要替你们引见,此人极有趣,跟你们几位
一定玩得来。你们几位托办的事,我也交给他了。一切都等我从同里回来再
谈。”
“好!专候大驾。”潘叔雅又问:“要不要跟那位见见面?”
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
我晓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广体胖,日子过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说完胡雪岩随即告辞,先回金阊栈,将金叶子锁了在箱子里。接着,周
一鸣也回来了,办来极丰盛的仪礼,胡雪岩一一检视,认为满意。于是由周
一鸣押着礼物,跟在他的轿子后面,一起进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开大门迎接,抬头望到里面,大厅上已高烧一对红烛,
燃着寿字香,桌椅都换上红缎平金的围椅披,檐前还挂着四盏簇新的宫灯,
一派喜气洋洋,布置得象个寿堂。
芙蓉还不曾替三婆婆行礼,俞少武倒已经改了口,“姑夫!”他这样喊
着,“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来了,行个仪式。”
到得里面一着,大厅两厢,高朋满座,裘丰言被奉为上客,好些人陪着
谈话,一看胡雪岩自然转移了目标。看这样子,三婆婆对收这干女儿,视作
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应酬,一面心里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缘,
还是另有用意?
这个疑问一时无从解答,只好先随缘应酬着,找个空隙跟俞少武说:“我
先到后面跟老人家去请个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说,“我陪了你老进去。”
道声“得罪”,胡雪岩跟着俞少武进了中门,里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气。
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绿袄黑裙,鬓边簪一朵深红色极大的茶花,衬
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肤,浓艳异常,见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贺:“小爷叔,
恭喜,恭喜!”
“不敢当!”胡雪岩拱手答礼,“这两天多亏你照应。”
“小爷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话要说,“你请过
来!”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说的话,必是在见三婆婆以前就该知道的,所
以遥遥以目致了歉意,然后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边。
“小爷叔!”她轻声说道:“事情要当作芙蓉阿姨从小就认了三婆婆做
干娘。”
“光棍一点就透”,这是为了便于俞武成好说话,若非如此,则认亲一
举,显然就是有意妆扮出来的一出戏。所以胡雪岩连声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掏出来请客,晚上场面热闹得很..”
“啊!”这下提醒了胡雪岩,抢着问道:“七姐,我正要问你,今天场
面好象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欢芙蓉,还是另有用意。”
“两样都有。一则替阿姨热闹热闹,再则要叫江湖上传出一句话去,三
婆婆收了干女儿。”
“啊!啊!”胡雪岩说道:“真正是姜是老的辣。”
说完,随着七姑奶奶一起进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样打扮,大红宁
绸夹袄,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象是连夜赶制而成的。
胡雪岩为了捧三婆婆,也抬举芙蓉的身分,直截了当便叫:“干娘!”
这一叫三婆婆高兴,芙蓉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
婆做干娘,在她是个极大的安慰,心里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象今天这种
日子,竟不能穿红裙。三婆婆体贴干女儿,却又不能乱了世俗规矩,特意跟
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个女裁缝来,搭起案被,连夜做了这么一式两套衣服,
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听得胡雪岩跟着自己
一样称呼,泯灭了偏房的痕迹,自然越发高兴。
“胡老爷!”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后称
你‘姑爷’。”她紧握着芙蓉的手说,“姑爷,从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
事,你总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应酬。胡雪岩意会到这是一出做给江湖朋友看的戏,
跟俞三婆婆桴鼓相应,每句话都应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仪节,也
是庄肃隆重,顺顺利利地行过了礼,随即开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
裘丰言“保驾”之下,依次敬酒,应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结束,继之以赌,摇摊,牌九,一应俱全。这时候胡雪岩可不上场
了,由杨凤毛赔着,进中门去跟俞三婆婆辞行。
“干娘!”他这样开口问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干娘有什么话,
要我限大哥说?”
“我对他没有什么话。倒是,姑爷,我跟你有几句话说。”
“是!请干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兴。说实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有这样一桩
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爷真不亏待我!”
“干娘说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没有啥孝敬干娘,等我
这趟踉大哥将事情办妥当了,我接干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个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烧过一次香,今年还要去。这是以后的事。暂且不
去说他。”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说:“姑爷,我现在要重重托你。”
“干娘怎么说这话?”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说过,只要我能尽心,
一定尽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大哥虽说年纪也一大把,说实在的,有时
候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嫩得很,远不如凤毛来得老到。比姑爷你,那就
差得更远了。”
“干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说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有点替他不
服。”
“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就是他一个,哪有故意贬他的道理?
实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
必。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重托你,其实是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武成说
话、行事有什么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莫明其妙,但此时亦无暇去细作推敲,只满口应承下
来。
“干娘,你请放心。我这趟去,见了大哥,自然当自己长兄一样敬他。”
胡雪岩又说,“大哥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我也听说了,他从小就是公子
哥儿的脾气,倘或有什么话,我自不敢跟他计较!”
“姑爷!”俞三婆婆激动地说,“有你这两句话,就是我们俞家之福。
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等你回来,我好好替你接风。”
“不光是接风,”胡雪岩凑她的兴说,“还要庆功!”
但愿如你金口。”三婆婆转脸喊道:“姑奶奶,你请出来吧!”
她口中的姑仍奶便是芙蓉,因为有杨凤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时听得呼
唤,才踏着极稳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这两天你算是‘回门’,今天姑爷来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还得回来,何必多此一举?一动不如一
静,反可以显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对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这样打定了
主意,便笑着答道:“还是在干娘这里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愿她回去,因为这一夜要跟刘不才、裘丰言有所商议,也许
谈得很晚,也许到黄银宝那里作长夜之饮,有芙蓉在,言语行动都不免顾忌,
所以听得她的答语,正中下怀,随即便帮了两句腔。
“让芙蓉在这里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来,再来接她。”
“随你们的便。好在我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三婆婆又说:“或者你就
住在这里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凤毛兄,还有点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机告辞:“明
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干娘辞行。”
于是作了个揖,彼此叮咛了一番,胡雪岩跟裘丰言在赌桌上找到刘不才,
由杨凤毛陪着一起回金阊栈,约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时刻,杨凤毛随即辞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对付。”胡雪岩面有忧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
他问周一鸣:“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这一带的水路码头,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们一走,”胡雪岩对裘丰言说,“你跟老周随后赶了
来,找一家客栈住下,听我的招呼,你们要委屈一两天,一步不可走开。”
“好!”裘丰言笑道:“我买了两部诗集子,还没有打开过,正好在客
栈里吃酒读诗。”
“对!就这样好了。”胡雪岩又问周一鸣:“在哪家客栈?你先说定了
它!”
周一鸣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栈倒想不起了。每趟经过同里,不是住
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个朋友家,从没有住过客栈。”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刘不才说。
“好的。我那个朋友跟刘三爷你是同行,到同里东大街,问养和堂药店
老板,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点点头说:“就这样!你们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后,老裘不
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听打听,俞武成在同里干些啥?不过,老周,
事情要做得隐秘。”
“我晓得。”二十八
安下了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
刚刚停当,杨凤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饭上船。船就停在阊门码头,双桨如
飞,穿过吴江有名的垂虹桥,中午时分就到了同里。
船是停在一人家后门口,踏上埠头,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
就听杨凤毛谈过,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
也就是杨凤毛的后弟。俞武成只要一到同里,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师父极其
恭敬,所以胡雪岩、刘不才不妨亦以朱家为居停。
胡雪岩此来一切听从杨凤毛的安排,虽觉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
会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异议,幸好朱老大殷勤随和,一见之下,颇觉投
缘,把那嫌拘束的感觉,消除了许多。
引见寒暄以后,朱老大随即向杨凤毛说道:“大哥,师父到青浦去了,
今天晚上如果不回来,明天早晨一定到。临走留下话,请大哥代为向贵客道
歉,失迎不安。又说,请贵客一定住在这里。”说到这里,面向胡雪岩和刘
不才:“舍间太小,只怕款待不周,让两位委屈。”
于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几句谦谢的门面话,一面应酬,一面在心里转念
头,觉得这半天的工夫,白耗费了可惜,应该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
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丰美,虽是便
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
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
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
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
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
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
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
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
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
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
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
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
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
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
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
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
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
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
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
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
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
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
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
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
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
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
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
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
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
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
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
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
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
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
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
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
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
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
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
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
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
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
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
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
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
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
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
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
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
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
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
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
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
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
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
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
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
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
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
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
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
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
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
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
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
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
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
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
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
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
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
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者宝赔
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
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
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
示意他离去。
刘不才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听胡雪岩的指挥,终于装模作样地
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约会的时间到了,然后一把抓起银票,站
起身来。
赌场里专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刘不才赢了六千银子,便包围上来献殷勤,
刘不才自然懂“规矩”,到帐房里去兑现时,顺便买了一百两的小筹码,一
人一根,来者不拒。
一面“分红”,一面便有怨言,“你不该催我,”他向胡雪岩说,“做
手的路子,让我摸到了,起码还有三记老宝。”
“就因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着你打,再有两下,就可以
把赌场打坍。何苦一到同里,就害得人家栽跟斗?”
“胡大叔!”朱老大跟着杨凤毛这样称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
够义气。”
刘不才心里不服,“赌场无父子”,讲情面义气,自己倒霉,但当着主
人,又见朱老大是那样尊重胡雪岩,只好隐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
夫,赢进六千银子,真正“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刘三爷赌得好,胡大叔不赌则更好!”杨凤毛对朱老大说:“怪不得
胡大叔有那么好的人缘,你我都要学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着脸笑道:“你们两位说得我脸红了。”
“闲话收起。”杨凤毛问道:“再到哪里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刘三爷也倦了,回到舍间息一息,吃酒吧!”
于是安步当车,仍旧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处房子,是座水阁,在嘉
宾莅止时,正好有朱家亲戚女客住在那里,这时已腾了出来,朱老大便将胡
雪岩等人,延入水阁休息。
刚刚坐定,朱家老仆,在门外轻叫一声“大少爷!”使个眼色把他请了
出去,悄悄说道:“赌场里的章老板来了,说要看我们家一位客人,还带了
四样礼,请大少爷先出去看看。”
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个?想想哪个也跟他没有渊
源,这件事倒着实猜它不透。于是匆匆出厅接见,彼此熟人,见面不用寒暄,
直问来意。
一问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从那些向刘不才讨彩的闲汉口
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将刘不才那盏“灯笼”拿走,解了赌场的一
个大厄。因而专诚拜访,一则道谢,二则想交个朋友。
“这位胡大叔,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有点干亲,为人四海得很,道谢不
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过,”朱老大说:“你这四样礼,大可省省。”
“我也晓得,几样吃食东西,不成敬意,不过空手上门,不好意思。”
章老板也觉得这四样水礼送得不妥,如果说是谢礼,反倒象轻看胡雪岩的一
番意思,所以踌躇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说起。不过,东西
带都带来了,再拿回去也麻烦,你就丢在厨房里好了。”
“这倒也是句话。来,来,我带你进去。”
一直带到水阁,引见以后,朱老大代为道明来意,胡雪岩对此不虞之誉,
谦谢不受。章老板却是一脸诚意,一揖到地,差点就要跪了来。
“胡先生,你帮我这个忙帮大了。说实话,”他指着刘不才说:“这位
刘三爷也是我在赌上混了二三十年,头一遭遇见的人物。如果刘三爷再玩一
会,大家跟着他‘一条边’打‘进门’,我今天非倾家荡产不可!”
“怎么呢?”胡雪岩问道:“下面还是出老宝?”
“一共出了十六记。说起来,也是一桩新闻。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
来仍有余悸的神情,“只有刘三爷一个人看得透。刘三爷一走,大家都不敢
押老宝,通扯起来,庄家还是赢面。”
刘不才听见这话,自然面有得色,于是特地笑道:“我也不过怪路怪打,
瞎碰瞎撞而已。”
“赌就是赌个机会,千载一时的机会,只有刘三爷一个人抓得住。说起
来叫人不相信,做手只做了四记老宝,但开出来的是十六记,毛病出在第五
记上..”
“啊,我想起来了。”刘不才插嘴说,“第五记上,宝盒子老不下来,
拉铃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么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烟榻上。传递宝盒子的小童,不知就里,拼命
推他椎不醒,下面铃声催得心慌,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原盒子送了下来。做
到十六记上,隐隐听得楼上有哭声,拿钥匙开了楼门,上去一看,那小童因
为上下隔绝,呼援无门,越想越害怕,已是面无人色。再看那做手,连身子
都凉了。
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在赌场里混过半辈子的刘不才,都觉得不可思
议,在那烽火不惊、平静富足的同里,连张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猫,都
会成为谈来津津有味的新闻,对这样一件“死人做宝”的怪事,自然会轰动。
所以,就在章老板访胡雪岩的那时刻,茶坊酒肆便到处在谈论。于是朱老大
家的两个客人,立即成了同里的风头人物。
这件新闻,下午刚到,在酒店里小酌自劳的裘丰言和周一鸣也听到了,
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兴奋,裘丰言倒还持重,周一鸣却忍不住了,同时他跟
胡雪岩这许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扬名创招牌的花样,于是将胡雪岩和刘不才
的身分揭露了出来,道是并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师父,俞武成的朋
友。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响亮了。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
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
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
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
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
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
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
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
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
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
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
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
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
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
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
‘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
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
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
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
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
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
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
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