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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54 高阳(当代)
重,又不象个丫头,倒有些识不透她的路数。
嵇鹤龄照理应该引见,却一直不提。胡雪岩越发纳闷,但当着她本人,
不便动问,只好谈漕帮同事,王有龄求援的经过。
“好!有尤五去调停,一定可以无事。”嵇鹤龄极欣慰地说,“这一下,
我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呢?”
“说来话长。”胡雪岩站起身来,“大哥,走,我们出去吃饭,一面吃,
一面谈。”
嵇鹤龄欣然同意,“不过,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问胡雪岩,“你搬
了来与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说,“本来我想明
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后天在阊门外下船,一动不如一静。”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于是唤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长庆来,叫他到柜上关照,留一间干净上房。
胡雪岩怕周一鸣回来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长庆专程到金阊栈去说明白己的下
落。
这样安排停当,才一起出门,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两个人找
了个隐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倾谈,胡雪岩将此行的经过,源源本本告诉了嵇
鹤龄。
“你倒真象你们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鹤龄笑道,“尽做这些
好事。”
“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经变了,我何苦强留?至于何学使那
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经’,也可以说押宝,押中了,大家有好处。”
嵇鹤龄懂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龄在内,因而越觉得胡
雪岩这个朋友,真是交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以为拉这
种裙带关系是件很体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现在要讲你屋里的那个人了。”胡雪岩问:“是怎么回事?”
听这一问,嵇鹤齿笑了:“你当是怎么回事?”他反问一句。
“我哪里猜得出?你自己说吧。”
“是瑞云的表妹,原来嫁在常熟,去年居娟,不容于翁姑,写信给瑞云,
想来投靠她表姐。瑞云问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气,养个吃闲饭的
人都不肯?所以趁这趟到苏州来公干的机会,预备把她带到杭州。”
“怎么?”胡雪岩不胜惋惜他说:“年纪轻轻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鹤龄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不宜多事,但点点
头说:“将来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适的人,譬如象陈世龙那样的,拜托
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实地答应,“我一定替她找。”
这一段又揭过去了,嵇鹤龄问到时局:“上海的情形怎么样?”
“小刀会不成气候,只是有洋人在后面。看样子,上海县城,一时怕难
收复。”胡雪岩说,“这种局面一长,无非便宜了洋人。”
“怎么呢?”嵇鹤龄近来对“洋务”很关心,所以逼视着胡雪岩问,“你
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无人,毫无用处,现在这一乱,大家
都逃到夷场去避难,人多成市,市面一繁荣,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现
在两方面都想拉拢洋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乐得从中操纵。”
“怎么个操纵法?”
“无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想他帮忙,就得先跟他做生
意。现在两江总督怡大人,决定断绝他们的货源,我看这个办法,维持不长
的。”
接着胡雪岩讲了许多夷场上与洋人有关的“奇闻异事”,这在嵇鹤龄是
很好的下酒物。当然,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他觉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见,
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
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虚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
实的真心话,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囚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
不过,这番见解,究竟尚未经过印证,而且风气所播,最好是痛骂洋人,
如果说两句持平的话,一定为卫道之士斥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认贼
作父”、“汉奸”等等恶名。因此,嵇鹤龄就是对胡雪岩这样的至交,也未
便径发议论。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
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
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
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
“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
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
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
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工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
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
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
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
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
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
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
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
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
江西巡抚张帝,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
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
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
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
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
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
指责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
“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
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
“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
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
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
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前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
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
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
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
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
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
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
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
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
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汀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
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
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
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
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
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
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
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卿,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
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
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
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读,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
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
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
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
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
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
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
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人,怎么佯也察觉不出
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
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
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
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
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
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夭,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
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
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
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
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
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
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
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
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
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
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
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
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
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
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
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
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
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
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
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幻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
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
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
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
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
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
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
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
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
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
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
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
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
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
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
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
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
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
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
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
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
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
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
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化子,不是真的叫
化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
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
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
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
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
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
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
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
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象那样的人,生
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
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
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
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
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嵇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
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
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朋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
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
是不可不读书。”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
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
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
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
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
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
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地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
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
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
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
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
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
最盛的是秦未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
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
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
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
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
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
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
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
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他说:“明
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
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
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
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
大两岁,人根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
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
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
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
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象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
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
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
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
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
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
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
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
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
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需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
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
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
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
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
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
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
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
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
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
见机地下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
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
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
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
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决无后顾之忧。老
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
‘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
相于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
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
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
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
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
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
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就在周一鸣要离去的那一刻,金阊栈的伙计带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阿巧
姐认得,是潘家的听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里望见了,这样对胡雪岩说,“不晓得为
啥来?如果是跟我有关系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说完,她将他轻轻一推。
于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见潘福。来人请安以后,从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红帖
子,递了上来,打开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请他吃饭,日期是
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别加了四字,“务乞赏光”。
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爷”,对不相干的人懒于应酬,
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过几次,根本就不请见男主人。而此时忽然发帖请客,
必有所谓,被请的人自然要问一问:所为何来?
“只为仰慕胡大老爷。”潘福答道:“也没有请别位客,专诚请胡大老
爷一个人。”
胡雪岩实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时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
自然明白。当即取了一张回帖,向潘福说明准到,先托他代为道谢。
“敝上又说,如果胡大老爷明日上午不出门,或者要到哪里,先请吩咐,
好派轿来接。”
“大概不出门,不过派轿来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说,不是这样,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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