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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5 高阳(当代)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
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
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帐,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
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
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
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你们都满
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
皮里阳秋,似嘭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
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
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
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
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
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作主,小心照
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
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子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
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
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
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
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
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
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
身分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
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
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象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
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
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
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
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
底的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
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
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
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
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
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
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
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
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把油灯移到桌上,展开纸笔,却又沉吟不定。留遗嘱
似乎太严重了些,这对胡雪岩会是很大的一个负担。考虑了很久,忽有妙悟,
自己觉得很得意。
十二
到新城先到富阳,走钱塘江这条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龄一走,嵇鹤龄把
胡雪岩留了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谈。
到船舱中坐定,他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梅红单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
写的是“嵇鹤龄,以字行。湖北罗田人,嘉庆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时生。”
“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结,应该我先去讨瑞云的八字来给你。
其实,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鹤龄摇着手说,“这张帖子是交给你的。雪岩兄,
我想高攀,我们拜个把子。”
“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颜开地说:“那是我高攀了!不
过,此刻来不及备帖子,但是也要磕个头。”
“这都好办,等我新城回来再行礼。”嵇鹤龄说:“相知贵相知心。如
果你不嫌弃,此刻我们就改称呼。你今年贵庚?”
“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称呼,叫一声:“大哥!”接着便给“大哥”
磕头。
嵇鹤龄急忙也跪下还礼,自然称他“二弟”。两人对拜了一拜,连“撮
土为香”都用不着,就结成了异姓手足。
拜罢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觉便都不同了,嵇鹤龄是减轻而胡雪岩是加重,
“大哥!”他说,“你尽管放心到新城去,专心一致办事,家里一点都不用
记挂,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托你。”嵇鹤龄又说,“不过眼前有瑞云在,也没有什么不
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赶紧动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中)》 上 作者:高阳 》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中)
回,我们换帖子请客。”
“好的,我晓得,一路顺风。”
胡雪岩离船登岸,坐轿进城,等王有龄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里,脸
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龄夫妇都觉得奇怪,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们两位再也想下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鹤龄拜成把
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龄对他妻子说:“太太,这一来我们跟
鹤龄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亲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说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胡雪岩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个红封套递
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这是什么?”
“瑞云的聘金..”
话没有完,王有龄先就乱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收他的?你还给
他。”
“慢慢,你不要吵!”玉太太挥挥手说:“我先要问问清楚,瑞云怎么
样?她自己答应了没有?”
“看样子是千肯万肯的了。”
“哪有这么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么说的?”
“这也用不着明说。”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些眉目传情,
灵犀暗通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话题,胡雪岩又有意刻画入微,所以把王有
龄夫妇听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张着嘴,耸起两面唇角,随时准备放声大笑的
神态。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讲完,王有龄点点头说。
“到底不是什么‘千肯万肯’,总还要我来说两句,她才会松口。”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势又把红封套递了过去。
王太太已经接到手里,王有龄一把夺了回来,塞回胡雪岩:“这不能收
的。”
“没有什么不能收。”王太太接口,“我们瑞云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
不值钱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王有龄大为不悦,几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说给你听!”王太太的声音也很大,“瑞云一份嫁妆归我们预备。
这一千两银了,我另外交给她,是她的私房钱。请问王大老爷,可以不可以?”
王有龄的表情立刻改变了,歉意地笑着,却用埋怨的语气回答:“太太,
你何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红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岩!”王有龄略有忧色,“我们先商量一下,万一嵇鹤龄此去无功,
下一步该如何?”
“先抚后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抚既不成,自然是派兵进剿,何
需问得?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内心,便不肯这么回答,只说:“你不必过虑!
鹤龄跟我说过,无论如何,自保之策,总是有的,可见得他极有把握。而且,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没有后顾之虑,专心一致对付公事,当然无往不利。”
听他侃侃而谈,声音中极具自信,王有龄不知不觉受了鼓舞,愁怀一放,
连连点头。
“还有,雪公,”胡雪岩又说,“你正鸿运当头,瑞云也要托你的福,
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来必有帮夫运,所以鹤龄一定马到成功。瑞云迟早是
个‘掌印夫人’!”
这一说,王有龄越发高兴,“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
倒霉的时候。”他又说:“等鹤龄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归安县。这个
缺,一年起码有五万银子进帐。”
胡雪岩心想,归安县现在由王有龄兼署,保了嵇鹤龄,就等于从他自己
荷包里挖五万银子出来。一时慷慨,终必失悔,却又是说不出的苦。朋友相
交,到了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终,倒要劝一劝他。
“归安是一等大县,只怕上头不肯。如果碰个钉子,彼此不好,我倒有
个想法。”
“噢!你说,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说,“海运局的差使,你又兼顾不到,
何不保鹤龄接替?”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对了!这才是一举数得。”
胡雪岩懂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一举数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内,嵇鹤龄
接替海运局的差使,他经手的几笔垫款、借款,料理起来就顺利了。
“准定这么办,”王有龄又问,“你哪天走?”
“至迟后天一走要走了。”
“那好,你办完了事就回来。”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我托你带笔钱
去。”
带给谁?心照不宣,胡雪岩只问:“带多少?”
“给她二三百两银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垫付二百两,回来再算。”
于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装。第二天抽出工夫来,亲自上街买了好些茶食,
去探望嵇鹤龄的子女,只见瑞云把那六个孩子料理得干干净净,心里大为宽
慰。他跟嵇鹤龄拜把子的事,没有跟他的儿女说,却跟瑞云说了。正在谈着,
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来意,胡雪岩明白,他没有理由妨碍她们谈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旧在出四鳃鲈的秀野桥上岸,胡雪岩没有带跟班,却有许
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产,但他不怕照应不了。叫船家找了轿
子和挑伕来,关照到通裕米行,那就连价钱都不用讲。因为“车、船、店、
脚、牙”虽然难惹,却也十分开窍,通裕米行的后台是谁?码头上没有一个
人不晓得,也没有一个人不买帐。
到了通裕,却好遇见陈世龙在门口,一见面就说,“胡先生,我天天在
盼望,为啥到今天才到?”
“说来话长。”胡雪岩问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刚从上海回来。”
“好,进去再说。”
通裕的人听见声音也迎了出来,代为开发轿子挑伕,把他奉为上宾,同
时赶紧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明雪岩拦着他们说,“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
太爷那里请安。”说着,便检点土仪,叫陈世龙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远,不必再用轿马。陈世龙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后
的情形。扼要地报告,人是分开来往,陈世龙住在通裕,老张住在船上,阿
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里明白,尤五仍旧当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礼遇,这且
不去管她,他关心的是货色。
“货色进上海丝栈了。”陈世龙说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
洋径桥北大街的裕记丝栈,栈单在尤五叔那里,他要交给我,我不肯收。不
过一张记数的单子,还在我手里。”
陈世龙算是机警的,栈单在人家那里,他自己留着一张计数的单子,多
少算个字佯。其实无用!粑栈单收了下来,原是正办,否则就索性大方到底。
捏一张记数单子算是啥名堂?
这是陈世龙做事不够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导他的地方,但此时此地,
不便多说,点点头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里,只见高朋满座,胡雪岩方在踌躇,尤五已迎了出来,神
情显得异常亲热。两个人拱拱手打过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以为
你还有几天才来。王大老爷的公事有了头绪没有?”
他怎么知道王有龄的公事?看一看陈世龙,神态自如,显然不是他告诉
尤五的。然则消息何以如此灵通?胡雪岩飞快地在心里转念头,同时口中答
道:“有头绪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本。”
“好的!回头我们细谈。”尤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厅里那班
‘神道’,我不替你引见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签了一个字:“懂!”
“那好。你先请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门,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在老太爷那里碰头好了。”
“老太爷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领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陈世龙的肩膀说:
“这位小老弟也见过老太爷,蛮喜欢他的。”
听得这句话,陈世龙脸上象飞了金一样:“那还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
他一半谦虚,一半说的也是实话。
于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看到他老头子那里。“老太爷”已经退隐,除了
有关一般的大计以外,别的事都已不问,每天空下来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孙
陪侍闲谈中打发。最近兴致不佳,但见了胡雪岩却是十分高兴,这有许多原
因,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觉得胡雪岩顶对劲。
问过安,献上土仪,老太爷叫都打了开来,大部分是茶食之类的东西,
他每佯都尝了些,不断说好。这样乱过一阵,算是坐定了,老太爷吩咐:“你
们都到外头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话说。”
摒人密谈的事。除非是对尤五,现在对一位远来的“空子”也是如此,
大家不免诧异。不过也没有入敢问。一屋中十来个人,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岩!”老太爷扶着他说道,“最近我兴致很不好。兵荒马乱,着实
有些担心,老五呢,能干倒能干,运气不好,轮着他挑这副担子,一天好日
子都没有过过,我做老头子的,觉得对不起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爷,你实在可以想开些,船到桥门自会直,凭
五哥在外头的面子,无往不利,老太爷何必替小辈担心?”
“江湖上总还好说,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圣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岩,
你倒想想我们的处境!”
胡雪岩明白,这是指漕米改为海运,漕帮有解体之危。这件事,他当初
也想过,打算尽点心,部为接二连三地有所发展,忙得连想这件事的工夫都
没有。所以这时一听老太爷的话,内心立即泛起浓重的歉仄。
“现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说句看不起他们的话,‘江西人补碗,自顾自’,
妻财子禄最要紧!不然,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子的局面..”
老太爷大发了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实话。这胡雪岩心里也很明白,是对
漕米海运有所不满,或者说,不替漕帮谋善后之策有所不满。不过他觉得这
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说也无益,所以保持着沉默,
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现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办事的人,不是我恭维你,实在只有象你老弟
这样的人!”老太爷又说,“王大老爷的官声,我也有点晓得,算是明白事
理,肯做事的官。为此,我有句话想跟老弟你说!”
“是的,老太爷尽管吩咐,漕帮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劳的地方,我
当我自己的事一样。”
“所以我要跟你谈,除了你够朋友、重义气以外,还有一层,你见得事
明,决不会弄错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爷凑过头来,低声说道:“一个人
总要放他条路走,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何况我们漕帮的情形,你是晓得的,
好说话很好说话,不好说话也着实难弄。事情总要预先铺排,等抓破了脸,
再想来摆平,交关吃力,雪岩,王大老爷还兼着海运局差使,请你劝劝他,
不要顾前不顾后,替我们漕帮弟兄也要想一想。”
这番话听得胡雪岩暗暗心惊,看样子漕帮内部怨气冲天,一旦纸包不住
火,烧开来会成燎原之势。局势已经够乱了,听说太平天国跟洪门有关,如
果再加上“安庆”一起起事,越发不得了。
做生意总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协
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听了老太爷的话,细想一想其中的利害关系,
自觉义不容辞,有替漕帮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于是他很郑重地说道:“你老人家的话,也不光是顾自己,是为地方着
想。一条运河,从南到北,没有什么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劳。”
“对呀!”老太爷拍拍他的背说,“所以我说你‘见得事明’,晓得休
戚相关,不分彼此,事情就好办了。”
“那么,老太爷,你请吩咐,要我回去怎么说?”
老太爷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时世不同了,海运当然也有好处,不过
河运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请你跟王大老爷说,河运能维持还要维持。”
这意思是漕米不必尽改海运,要求也不算过分。胡雪岩点点头说:“这
应该办得到的。”
“第二,”老太爷又说,“漕帮的运丁,总该有个安置的办法。王大老
爷也该替我们说说话。”
这更是义不容辞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满口答应,“一定会说。”
“我晓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爷拱拱手说,“做官的不大晓得底
下的苦楚,难得有你老弟承上启下,可以替我们通条路子,拜托,拜托!我
替我们一帮磕头。”
“老太爷这后言重了!”胡雪岩又说,“不过,我倒有句话,怕不中听。”
“你尽管说。”
“我在想,漕帮自己也该寻条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顿整顿。”
“老弟这话,自然在道理上。不过,说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难尽,
多少年下来,‘私卖’、‘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独多‘挂户田’,所
以成了‘疲帮’。”
“挂户田”这个名目,胡雪岩还是初次听到,因而老太爷替他作了一番
解释。“屯田”原是官产,“屯丁”领来耕种。算是皇家的佃户,因此“屯
丁”便有双重负担,一是向公家完纳正赋,再是论亩出银、津贴运了,名为
“津银”,每亩银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为“屯田”,其实比民田
的负担还要重。
这一来就有许多弊病出现,一种是“丁逃地荒”,一种是为土豪劣绅,
或者卫所衙门的书办等类的人霸占,再有一种是私卖或者私典屯田——照律
法讲,以“私典军田例”,买卖双方均须治罪,因此有了“挂户田”这个名
目,就是买或典的人,仍旧在屯丁或运丁名下挂户,完粮纳税,成了有名无
实。
“从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过七次,其中什么毛病,上头
都晓得,始终整顿不出一个名堂来。老弟,”老太爷双手一摊,“请你想想,
朝廷都没法办的事,叫我们自己如何整顿?”
“我懂了!”胡雪岩说,“屯田既成为漕帮一家,这事情反倒好办。”
这话听来费解,还需胡雪岩补充说明。他认为田地是样“绊手绊脚的东
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迁,只为家乡有块田地舍不得丢下,不肯挺起胸
来,去闯市面。松江漕帮的屯田如果有好处,屯丁、运丁或者会在本乡本土,
你争我夺,事情就麻烦了。既然是个累,丢掉就丢掉,只要公家筹得了办法,
改行就行,无所瞻顾争执,岂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爷大为感叹,“英雄出少年,你的见解,
实在高人一等。”
说到这里,尤五闯了进来。老太爷便把刚才与胡雪岩的谈话,扼要地告
诉了他。尤五很仔细地听着,但这只是表示“孝顺”,心里觉得这件事虽然
重要,但有力无处使,只有听其自然,至少在眼前来说是不急之务。因而答
了句:“我跟小爷叔慢慢商量。”就把话扯开去了。
扯的是闲话,说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内眷如何投缘。胡雪岩自然要
客气几句。他从话锋中听出来,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头子谈,说闲话便有
碍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内,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来,说先回通裕休息,等尤
五来一起吃饭,商量生意。
话还没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说:“小爷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爷稍为
说两句话,一起走。”
“好的,那么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爷对尤五说,“你小爷叔不是外人,有话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爷叔。我们是无法,人家找到头上,不能把耳朵遮起来。
小爷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让他也晓得?眼不见,心不烦,多好呢!”
“这话也是。那么,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爷提高了声音说:
“来个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兰花。”
老太爷养了好几百盆“建兰”,有专人替他照料,就由这个人陪着胡雪
岩去看兰花。一花一叶,都能谈出好些名堂来。胡雪岩没有那么雅,敷衍着
混辰光,心里只在想,是什么机密而又麻烦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郑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送鬼出门”这句话,胡雪岩恍然了。那班
“神道”大概是“小刀会”的,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
涉了进去,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趋吉,对自己的生意,
大有益处。
只要益处,不要坏处!他在心里说,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小
爷叔,”他问,“你是到我那里,还是到通裕?通裕比较静,谈天方便。”
话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在这时来说,无此必要,
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
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
“你的货色,我代为作主进丝栈。栈单交了给你!”尤五首先交代这件
事。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佯好耍,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
凭证,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接过来放在一边。
“这家丝栈跟我也熟。栈租特别克己。不过你能早脱手,还是早脱手的
好,丝摆下去会变黄,价钱上就要吃亏了。”
“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
要跟你商量。”
“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
“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
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
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
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
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
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
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
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于是他说:“你要问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神道’?”
“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你是为我好,叫我‘眼不见,心
不烦’。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
掉了渣滓说话。
“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
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
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
跟他们一起浑水,实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
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
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看
那班会不会成气候?”
“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
“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
“那是刘丽川的关系。”
“照这样说,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
“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
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作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
胡雪岩这佯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
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
“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
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怯?你说买丝囤在那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
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
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代们再来
商量。”
“‘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凑
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
“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
“还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
“最多再调两万。”
“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
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这倒没有听说过。”
“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
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
洋行借款,把“栈革”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
钱庄去接头。
“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服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
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个戏法。”
他低声说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
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
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
反正栈单不能流入钱庄,戏法才不会揭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
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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