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160 高阳(当代)
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介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
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
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
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
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
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
为了宠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
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
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
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埤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
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
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入觉得我们的做法
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
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
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悖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
做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
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
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
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单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
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
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的,
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
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
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跟洋人开
谈判?
商场势力
《阿房宫赋》中说:“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只有首先“抱”到了地势,才有条
件去“钩心斗角”。在商业上,只有在某些领域占尽了优势,才能坐享其成,大获其利。
胡雪岩一向注重“势”在自己商业经营中的地位,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取“势”的机
会。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
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
山西的票号,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钱庄的做法如果活
络些,不像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
要取势。
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还有洋
场的势力。
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扬州的大
盐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自从五曰
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
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
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
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
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
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是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
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
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
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从不同,一半固然因为为天
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
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
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
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
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
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
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
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
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都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
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
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
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
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
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
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
近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
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
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
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
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
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的,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
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
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
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钱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像票号
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
因而将心里话告诉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
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
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
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
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
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年轻个几岁,
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扬
州的大盐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自从
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
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告做生意的!为啥
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样的人来穿
针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
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许多道理。
* * * *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
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
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下大喜
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
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
“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
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
你胡大先生是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赔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
这么一人机会,请你挑挑我。”
“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人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假话,除了你,汇丰的
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
“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
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他说,“胡
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
“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王中堂有二十
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
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
来电报,你没看到?”
“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
应春又加了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
“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看着曾友生说:“收丝
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
“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
言多,内地市面不坏。马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
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
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那么,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
“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公家借有扣头,不
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
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
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
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
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
大板,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贷
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
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
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
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
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
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
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马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
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
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
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
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
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
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
“你倒想呢?”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
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
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
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
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
“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
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
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
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
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
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
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到底是地主,
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
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
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
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
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
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土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未’,
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
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
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
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
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
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
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刚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
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
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
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
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
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
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
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大高了,
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讲话,我们呢?
应春,你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
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未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
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
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
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
我晓得,像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
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
是照应你做人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
“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
“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
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
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
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
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
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他说:
“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
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筹备军饷
左宗棠西北平回乱十余年,亦正是胡雪岩事业兴旺发达的时期。西北为慈裕祖藉,
割地赔款可以,断了祖上的风脉则万万不可。所以清廷平回心坚,左宗棠立功名志切,
胡雪岩主管上海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缺误。其间,办船厂,购军火,借洋款,胡雪
岩大为渔利,奠定了他的“财神”地位。胡雪岩因而成为左宗棠的股肱,二人无事不可
商谈。
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
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
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看,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
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
缘故。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之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
势利之势。
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
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
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
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交代?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
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
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变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
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
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
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
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
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
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
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
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
“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不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
不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社,就像办船厂一样,不能急
功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
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
胡雪岩暂且不答,捡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划。
他要练马队,又制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
种子、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
不在少数。
“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
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他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
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
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
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
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
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
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他说,“只要你懂我的
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顶“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
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
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
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
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
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
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
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
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
“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他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
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
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
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与命的清
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藏在其中的敌手,固然非死即伤或逃,
而遭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
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
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
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里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
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
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老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
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
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
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万银子造炮
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
“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
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
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
算它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十六万。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
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
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八十六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八十七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
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九十多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