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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9 高阳(当代)
往的需要,对洋人有较多的了解,因而比社会上一般人对洋人的看法更来得切实和中肯。
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
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
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
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全”,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
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
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得靠信誉,牌号响,信
用好,货色销得出去,贷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帐,不欠分文,人家才肯
赋予代理权。
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
二,事情的轻直出入,我极清楚。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送鬼出门”这句话,胡雪岩恍然了。那班
“神道”大概是“小刀会”的,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
涉了进去,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趋吉,对自己的生意,
大有益处。
只要益处,不要坏处!他在心里说,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小
爷叔,”他问,“你是到我那里,还是到通裕?通裕比较静,谈天方便。”
话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在这时来说,无此必要,
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
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
“你的货色,我代为作主进丝栈。栈单交了给你!”尤五首先交代这件
事。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样好耍,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
凭证,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接过来放在一边。
“这家丝栈跟我也熟。栈租特别克己。不过你能早脱手,还是早脱手的
好,丝摆下去会变黄,价钱上就要吃亏了。”
“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
要跟你商量。”
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
“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
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
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
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
“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
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
问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
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于是他说:“你要问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神道’?”
“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
掉了渣滓说话。
“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
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
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
跟他们一起蹚浑水,实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
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
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
看那班人会不会成气候?”
“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
“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
“那是刘丽川的关系。”
“照这样说,夷场里一定不会乱的?”
“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
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作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
胡雪岩这样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
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
“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
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法?你说买丝囤在那在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
卖,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
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我们再来
商量。”
“‘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
凑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
“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
“还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
“最多再调两万。”
“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
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这倒没有听说过。”
“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
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
洋行借款,把“栈单”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
钱庄去接头。
“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脑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
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变戏法。”
他低声说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
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
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
反正栈单不能流钱庄,戏法才不会揭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西,
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
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贼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
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
庄的“丝客人”,彼此合作。
“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
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
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
第二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
成交以后,抽取佣金。
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
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做五十万银子生意,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
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
“小叔爷!”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
动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宕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为定。”
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
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
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答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
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
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
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
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像应春兄你刚
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
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
看做前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就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
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
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
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
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
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
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
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已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
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
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
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
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根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
说:“雪岩兄,人来没有人跟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
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忘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
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就这句话,洋人翻悔了,重
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能够
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
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
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人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
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
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像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
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
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
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
息也隔膜了。”
三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
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地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
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
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
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
一谈,想些与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当面议价。”说着,古应春拉了胡雪岩
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怯意地笑着,“跟洋人打交道,我还是第一回..”
“你怕什么?”古应春打断他的话说,“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
文明得很。”
“不是说野蛮、文明,是有些啥洋规矩?你先说给我听听,省得我出洋
相。”
“这一时无从谈起。”古应春说,“中国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
到屋子里要脱帽。洋人重堂客,回头你看见洋婆子要站起来,那个哈德逊太
太很好客,最喜欢跟中国人问长问短,洋人的规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
不必诧异。”
“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们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样。”
“你说谁?”
“不相干的笑话,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摇摇手说,“我们走吧!”
于是两乘肩舆,到了泥城桥一座小洋房,下轿投刺,被延入客厅,穿蓝
布大褂的听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烟,关上房门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里的一道门开启,长了满脸黄胡子的哈德逊大踏步走了出
来,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趋跟着古应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
握手,他也握手,只有古应春跟洋人谈话时,他只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耸肩摊手,而古应春大有恼怒之色,然后声音慢
慢地高了,显然起了争执。
“岂有此理!”古应春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胡雪岩说,“他明明跟
我说过,贸易就是贸易,只要有钱,他什么能卖的东西都愿意卖,现在倒又
翻悔了,说跟长毛有协议,卖了给他们就不能再卖给官军。我问他以前为什
么不说,他说是他们领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说,他们也跟中国人一样,行动
要受官府约束,所以身不由己。你说气人不气人?”
“慢来!”胡雪岩问道:“什么叫协议,是不是条约的意思?”
“大致就是这意思。”
“那就不对了,朝廷跟英国人订了商约,开五口通商,反而我们不能跟
通商,朝廷讨伐的叛逆,倒能够跟他通商。这是啥道理!”
古应春大喜:“不错,不错,说得真有道理!等我问他。”
于是古应春转脸跟哈德逊办交涉,胡雪岩虽然听不懂意思,却听得出语
气,看得出神色,古应春一派理直气壮的声音,而哈德逊似乎有些词穷了。
到最后只见洋人点头,古应春含笑,向胡雪岩说道:“成功了!他答应
跟他们领事去申诉。看样子未必有什么协议,只因为我们的生意小,长毛的
生意大,怕贪小失大而已。”
“请你告诉他,眼前我们的生意小,将来生意会很大,眼光要放远些,
在目前留些交情,将来才有见面的余地。”
古应春便把他的话译了过去,洋人不断颔首,同时也不断看着胡雪岩,
显然是心许其言。
“雪岩兄,”古应春说:“他说,你的话很有意味,要交你一个朋友,
想请你去喝杯酒。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当然,应该叙叙,归我们做东好了。”
“那倒不必。让他做东好了。等生意谈妥,我们再回请。”
于是,等古应春转达了接受邀请的答复,哈德逊到屋角将一条在中国犯
禁的“明黄”色丝绦一拉,外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接着便见原来的那个
听差推门而入,这让胡雪岩学了个乖,洋人招呼听差,是打铃不是拉长了声
音喊:“来呀!”
哈德逊吩咐听差,是准备马车,亲自拉缰,把他们两人载到一家外国酒
店,入门一看,胡雪岩觉得有些头晕,四面镜子,映出无数人影、灯烛、桌
椅,赶紧顺手扶住一张椅子,立定了脚再说。
“就是这里吧!”古应春喊住哈德逊,各拉一张椅子坐下来。
于是胡雪岩也拉开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见镜子中出现的丽影,转
脸来望,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肤花貌,腰肢一捻,露出一嘴雪
白的牙齿,笑着在问话。
于是哈德逊嘱咐了几句,那女侍转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着她的背影看,
只望着镜子。西洋女人见得还不多,这一望,眼睛便舍不得离开镜子,看到
那刚健婀娜的行路姿态,不由得想直穿着“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摇三
摆的样子,觉得各擅胜场,都比三寸金莲、走路讲究裙幅不动的汉人妇女来
得中看。
正在这样想着,镜中的丽影又出现了,她手托银盘,盘中一瓶颜色像竹
叶青的酒,三只水晶杯,又有一瓶凉水。摆设停当,哈德逊取了三声银洋,
放在银盘里。
“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说,“一块银洋七钱二,三块银洋就合到二
两一钱多银子。”
“是啊!运费贵。”古应春答了他一句,帮着哈德逊倒酒,又加上凉水,
然后彼此举一举杯。
“怎么?”胡雪岩问:“这就吃了?有酒无肴!”
“洋盘!”古应春用夷场中新近流行的谚语笑他,“洋人吃酒,没有菜
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还不坏,但加了水,
觉得劲道不够,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们谈生意吧!”古应春说了一声,跟哈德逊去交谈,然后又问胡雪
岩说,“他问你货色什么时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运。”
“那价钱就不同了。”古应春说,“有一批货色,他已经答应了镇江一
个姓罗的长毛,你要可以先给你,要三十两银子一支。如果你肯等半个月,
他另有一批货色从英国运到,只要二十两一支。”
“三十两就三十两,货色要好。”
古应春点点头,又跟哈德逊去说,就这样由他居间口译,很快谈妥了一
切细节,两百支枪,一万发子药,总一万一千两银子,二八回扣,实收八百
两。另外由哈德逊派一各“铜匠”随货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两银子的酬劳。
“货款我带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应春说,“明天到他洋行里去办手续。”
“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银票,交了过去,“这里一万两。多的是
你的。”
“用不着。”古应春急忙摇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帐,将来再
说。”
“这话也对。那么,多的一千两存在你的手里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指着银票又跟哈德逊去谈,只见洋人笑容满面,很快的
说了好些话,据古应春传译,哈德逊认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额
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后膛七响”,以表敬意。
“请你替我说,谢谢!”胡雪岩又说,“再请你问问他,那种什么‘后
膛七响’,可以不可以卖几支给我?我要带回去送人。”
这有些困难,哈德逊在中国好几年,深知贪小便宜的人多,留着这几支
好枪要用来应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后哈德逊却又让步了,愿意匀出两支来卖给胡雪岩,价钱是每支
一百五十银子,据他说,完全是照成本出让。每支枪另配一百粒子药,也是
白送。
做了额外的这笔小交易,哈德逊要开一瓶香槟酒庆祝。古应春心想,胡
雪岩对那种带点酸味的淡酒,未见得会感兴趣,而开一瓶香槟,让哈德逊破
费还是小事,回头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皱眉摇头,浅尝即止,那就是件很
不礼貌的事,不如辞谢了的好。
于是他告诉哈德逊,说胡雪岩喝不惯洋酒,不能领受他的好意,表示抱
歉。哈德逊便问,胡雪岩是不是不会喝酒?及至听说他的酒量很好时,哈德
逊便表示奇怪,说桌上那瓶酒,来自苏格兰,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
藏甚久,为何胡雪岩不喝?又说,他跟好些中国人有过交往,凡是会喝酒的,
都欣赏苏格兰的酒,何以胡雪岩独异?接着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
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古应春想敷衍一下,就算过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逊不断指着酒瓶和他
的酒杯,滔滔不绝地在说话,猜到是谈杯中物,便自己先问起此事。古应春
自然照实回答。
“饮食一道,萝卜青菜,各人自爱,好像女人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
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古应春把他这一段话译给哈德逊听,洋人大点其头,说饮食没有道理好
讲,这就是道理。接着又说,外国酒种类很多,胡雪岩不喜欢英国酒,也许
喜欢法国的白兰地,于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过来,指明要一种名牌的白
兰地。
喝这种酒又是一种杯子,矮脚敞口大肚子,但酒倒得不多,也不掺水。
哈德逊通过古应春,教胡雪岩喝这种酒的方法,说要双手合捧酒杯,慢慢摇
晃,等手心里的热气,传入酒中,香味自发,便益觉醇美。胡雪岩如法炮制,
试一试果如其言。
哈德逊告诉古应春说,他终于找了一种为胡雪岩所喜爱的酒,觉得很高
兴。接着便谈白兰地的制法,由采撷葡萄到装瓶出售,讲得非常详细,最后
指着标中纸上的一个洋字,读出它的译名叫“可涅克”,说选白兰地,一定
要注意这个字,它是个地名,法国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岩对古应春说,“好比中国的黄酒一样,一定要‘绍
兴’才道地。”
“对,就是这意思。”
“现在..”哈德逊接着便跟古应春说,他的洋行,刚刚取得这种法国
酒的代理权,希望胡雪岩为他介绍买卖。
“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
什么叫‘代理权’?”
“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酒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
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
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帐,不欠分文,人家才肯赋予
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
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得
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哈
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杭
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当
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
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
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
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
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
“那就直接回头他!”
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
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
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
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
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
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
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
胡雪岩优先承揽。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
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
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
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
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不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
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
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
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
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
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
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
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
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
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
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
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
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丝
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
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
“老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
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
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
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
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
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给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
岩很明确地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
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
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
像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
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
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
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问,“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
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
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
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
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
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
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
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
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
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
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
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
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
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
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
足收回,就非吃赔帐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
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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