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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49 高阳(当代)
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绘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像扇子样,
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瓜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像个考秀才的学台?
倒像洋场中的纨绔。
“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
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
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
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达不到。如今
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请尽吩
咐。”
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地说:“黄寿臣是我
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
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
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
到底怎么样?”
胡雪岩不懂“嚼之无昧,弃之可惜的”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
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
“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
“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
嫁,颇不上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
示必肯屈就。”
“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
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
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
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
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
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
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
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疱,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
辗转跋涉”,才知道未忝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
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
“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
“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
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
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子,
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
“这大概就是‘汽锅鸡’。”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
“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
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
到敝处去过没有?”
“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洞天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
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
“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
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志到此,便理解到何
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
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
“我跟他交情不同,他跟你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
“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就像敬雪公一样。”
“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
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把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
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
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很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
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
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
以后干什么,还打不定主意。”
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
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
无可置答。
“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
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
“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
“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来便为胡雪岩谈“穆相国”——一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
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主,内而军机部院,外
而巡抚藩臬,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
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
的影响,而且老师借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像当年“和
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
“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归
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挖黄
寿臣的银,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
意思。我在想,像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
“仓场侍郎”这个官职,胡雪岩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
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
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
囊已丰,不必再刮地皮。
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
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桂清能够
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
说到这上头,我倒有身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
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
“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
把握?”
“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
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真是意
想不到。
“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
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
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相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
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
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
何桂清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
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
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
轻易地放过。
“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
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
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
“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像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
仅仅陛下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
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
“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
“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像我这趟去,就花不
了多少钱。”
“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
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
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
“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
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
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
的似的,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
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
“雪岩,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
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
“期限呢?”
“云公自己说。”
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
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
看到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
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
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
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
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
“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
送到哪里?”
这平平常常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竟开不了口!因为
这件事说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
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限期,这
不太少见?
这样茫然想到,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
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
先同一问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地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
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
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
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灼灼地望着胡雪岩,是
等待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话不仅是内心
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
是草包。同时胡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
所以意中微有不满。
“云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
《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
真还想不到,你是读书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
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王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
件值得夸耀之事。
“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地说。
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
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
同,原来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
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
“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
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静,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
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
谈风月了。
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少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
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
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
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干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
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
“就像阿巧姐那样的,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像饰词巧索,心里便好过些了,“我
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之前,我必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
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
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这样的人,
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
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跟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
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
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
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狙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
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
淡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
蒙头大睡。
巧舌觅靠山
时人笔记记载说:“左文襄收复杭州时,胡亦由上海回杭。或有以蜚语上闻者,左
怒,胡进谒,即盛气相待,且言将即日参奏。次日胡忽进米十数舟于左,..,左方以
缺饷为虑,得胡禀,大喜过望。乃更倾心待胡。凡善后诸事,悉以委之。”另一地方把
胡雪岩讲得更神:“(左公)命筹米十万石,限十日,毋违军令。胡曰:大兵待饷,十
日奈枵腹何?左公曰,能更早乎?胡曰:此事筹已久,十万石三日可至,左公大喜。”
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
做官。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大人
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大人也不是不会做
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
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
他的同意。
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地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
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需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
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辩,眼前第一件事,
是要能坐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级再低,也得有
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
是为大人道喜,还要给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
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
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
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
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
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像得知
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
他直截了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贴,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
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
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
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察。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
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
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
句话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
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
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
计想催他去,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
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
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
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
捐班出身,也读过书,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
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
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
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
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唐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
“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
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
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听得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
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像显得很文雅,
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
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
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
像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
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
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
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
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
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活,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
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
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
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道,“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
“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
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
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座,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
胡雪岩既感激,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茶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
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
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人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
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
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商量一
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
“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
吐出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
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
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是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
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
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
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
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
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
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
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
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活。”左宗棠说,“我吃的亏有两种,第一是地
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材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
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好!”
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
的公事,就是这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说到这里,喊一声:“来
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
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
视需要随时饲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
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
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下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
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
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
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
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喝的纷扰,
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夺回,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
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
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有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
如此?
“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
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在家时,夫婿是
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
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
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
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
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份,多于
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
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
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
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
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的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
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换的款,又必是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
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事?”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
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土尽几份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情况最惨,善
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而且肯任
劳任怨,又是为桑粹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
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
“是!”
“你觉他为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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