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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47 高阳(当代)
下,未免难堪,尤其是季鸿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再有一层,战败
的太平军如山倒堤崩般涌入浙江,曾军只顾自己争功,竟是以邻为壑了。
曾左、曾李结怨,形诸表面了。朝廷调和将帅,另派马新贻去浙江任巡
抚。
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左宗棠打算将他调到福建,但
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左宗棠着手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
旨奖励”,附带请来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
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转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
请胡雪岩长驻上海,为的就是军饷、军粮和军装(械),缓急之际,唯
胡雪岩是问。
替左宗棠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炮弹子药,决不让前方短缺。第
二是饷,数目不大,随时都有,数目太大,可预先嘱咐一声。还有一事,左
宗棠想自办船厂造兵轮。至于经费,因数目巨大,照胡雪岩的意思,不妨跟
洋人借债,由江海关的年收入担保。
不久因西北回乱,上谕调左宗棠任陕甘总督。上渝到时,左宗棠正在大
办保案,对胡雪岩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措词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
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巨人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
办善后,极为得力,其急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
迫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火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
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鼓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
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
仅有的事。饮水思源,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老家去
了一趟,登门哭祭,赡恤遗属。
船厂还是建起来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非要和李鸿章的洋务一比
高低,所以即便他赴任西北,这船厂仍可以由后来的沈葆桢继续督办。而胡
雪岩自己难卸仔肩,必须“顶石臼做戏”,不能半途而废。
西北征伐,首先要筹办兵饷。左宗棠的心思极深,决定采用练马队、造
炮车、办屯垦的办法,稳扎稳打,以十年为期,平定回乱。要兵要粮,要枪
要饷,要办屯垦,一年下来,要筹三百多万两的饷,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以向各省要求协饷,但通算下来,即便先筹半年的饷,仍是大半之数没有
着落。
这就要看胡雪岩的了。他匆勿收拾行装,直航上海,与古应春密谈。古
应春已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由他牵线,和汇丰银行达成协议,借款一百
二十万两,月息八厘,借款笔据,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
期向各海关兑取。
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是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需放款,因
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
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攻击,且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旋施,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
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胡雪岩事业的巅峰,亦正是左宗棠“西征”成功,新疆底定,晋封二等
侯,一生勋业的巅峰,时在光绪四年春天。
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后勤支援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
获致辉煌的成就。因此,这年四月十四日,左宗棠会陕西巡抚谭钟麟,联衔
出奏,请“破格奖叙道员胡光墉”,历举他的“功劳”,计九款之多。前面
五款是历年各省水陆灾荒,胡雪岩奉母命捐银赈济的实绩,因而为胡老太太
博得一个正一品的封典,使得胡雪岩在杭州城内元主街的门宅,得以大起门
楼,浙江巡抚到胡家,亦须在大门外下轿,因为巡抚的品秩只是正二品。
后四款是胡雪岩真正的“功绩”。一是胡雪岩在杭州设了一座字号“胡
庆余堂”,规模宏大,声名媲美北京同仁堂的药店,历年,西征部队日常所
需的“诸葛行军散”、“辟瘟丹”、“神曲”、“六神丸”之类的成药,治
跌打损伤的膏药、金创药,以及军中所用药材,都由胡雪岩捐解。
其次是奉左宗堂之命,在上海设立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延误。再次是
经手赚买外洋火器,物美价廉。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武器,随时采购,运至军
前,左宗棠认为“新疆速定,虽以兵精,亦由器利”。
最后一项最重要,即是为左宗棠筹饷,除了借洋债及商债,前后合计在
一千六百万两以上之外,各省的“协饷”,亦由胡雪岩一手经理。协饷未到,
而前线不能不关饷时,多由胡雪岩代垫。湘军,淮军多曾出现过索饷哗变事
件,只有西征之师从不“闹饷”。
这份能维持西征士气的功劳,左宗棠认为”实与前敌将领无殊”,事先
曾问过胡雪岩,打算得个什么奖励?回答是“想弄件黄马褂穿”,所以奏折
中请予“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奉旨准如所请。
胡雪岩是捐班的道员,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从二品文官顶戴用珊瑚。
乾隆年间的盐商,有戴红顶子的,戴红顶而又穿黄马褂,只有一个胡雪岩。
光绪六年十一月,左宗棠奉旨入觐,“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及陕甘
总督的差缺,分别由他麾下大将刘锦棠及杨昌浚接替。左宗棠于下年正月底
到京,奉旨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兵部,派为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行走。当他从甘肃启程时,曾专函胡雪岩,约他灯节后在北京会晤。
正题是借洋债。左宗棠内召入军机,接替他的两位大将,资望不足,陕
甘贫瘠,左宗赏必须为他们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胡雪岩带了两位洋行的经理代表随行,与左宗棠讲好了条件,准备在三
两天后出奏,左宗棠做事独断独行,四百万银子,请洋人一回上海即预备,
事情就算定局了。
事情办得顺手,实际上还借了胡雪岩的私下打通关节。宝鋆是反对借洋
款的,胡雪岩一则派人奉敬两万两银子,二则把了宝鋆的心脉,接走了令他
头痛不已的二弟宝森到上海、杭州去玩。宝鋆想了个两全的办法,暗示左宗
棠硬吃一注,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会跟他计较。
出奏的当天就奉到准予备案的批复,不到三天功夫,一切都齐备了。
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又往往言大而夸,口没遮拦,惹人生厌,
朝廷念他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就外放他为两江总督。
对胡雪岩来讲,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首当其冲的,左宗棠一来,胡雪岩就可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洋行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是以怡和为对象。
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
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
得划算。
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
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
不接,或者急景调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惜此顺利收回,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有三家缫丝厂正在筹备之中。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一旦开工,
浙西农村中,不知有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
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
都唯他马首是瞻的。
左宗棠赴任两江,胡雪岩打算说动他加茧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
可图,那就一定关门大吉。
古应春觉得用这一招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
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果然,胡老太太生日那天,赫德亲自上门来了。条件是很好,所谓“市
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
岩却只好放弃。
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
洋行交代的说法。办法总会有的,只要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
有生路。
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滑,情知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功夫也
未见得能筹划出来。不过,胡雪岩的苦心,他还是体谅到了。
左宗棠主陆防,李鸿章主海防,这是已经争论了十几年的老话题,先是
西北告急,陆防论占了上风,及至曾经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
不再有人提起,李鸿章旧事重提,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哪知正千得
如火如荼之时,李大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
左宗棠自感得意,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
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自言顺。所以左宗棠一到上海,便要胡雪岩
陪同,去看江南制造局。
左宗棠的巡视,实是一个乱子。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左宗
棠却硬要交代胡雪岩去代理购买军火,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这便有“抢生
意”的意味在内,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胡雪岩连说“怕不见得好”,把
这生意仍让给了制造局的买办。
洋商却非要认老主顾,把价目表事先卉给了胡雪岩,并为他保留了一个
折扣,这一来制造局便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去和上海道邵友濂商量。邵友
濂答应找个机会,好好打胡雪岩一个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胡雪岩的生意上已经出了漏洞。
先是典当行生意,分布在各地的共有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总算有四百
五十万银子,按一分息算,一年就是五十四万。
经人提醒,胡雪岩发现了毛病,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
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被吞掉了。
古应春给他出了个主意,整顿典当行,不必一家一家来查,只需把二十
三家的“总管”、“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
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也就盘查清楚了。
口风一漏出去,杭州典当行的总管心里便七上八下。原来此人舞弊已历
多年,思前想后,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万不得已,串
通了自己的姨太太,使出美人计,胡雪岩既已中计,只好大家不动了。
另一件是上海的钱庄档手宓本常,和古应春较起了劲儿。
上海的银根,紧到极点。市面上只有一百万现银,全靠同业互相协助,
在汇划上要把戏,情势到了这种地步,非得赶快另寻进帐不可。为了维持阜
康的信用,只好抛售茧子。还有一个办法,由古应春出面,购买缫丝厂,把
手头三百多万两的丝茧变成现银。
收买缫丝厂的生意谈成了,宓本常却不肯划款。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
破坏。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
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
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对于古应春,他自有一番说辞,虽说胡雪岩指明给古应春购厂购留一笔
款子,钱是阜康的,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若把这笔钱死死守
住,不拿来活用,着实没有道理。
它本常之敌视古应春,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
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
原来,右本常看胡雪岩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激起了自己一番雄心
壮志,打定主意,利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
生意是和自己的表弟合伙做的。由宓本常拨付五万银子,在海上运送货
物,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宓本常得两份,表弟得一份
儿。
邵友濂的闷棍早想出手。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前次各省关票解沪,
邵友濂就已经有手脚,只是时机不凑手,胡雪岩得了左宗棠的支持,写出了
一封措词严厉的信,又逢李鸿章抵沪,胡雪岩借了商谈鸦片捐税的机会,请
求李鸿章出面催收。李鸿章一诺无辞,税款才顺利移交。
等到法国进攻越南,朝中议论,分为主战主和两派,左宗棠主作战,邀
胡雪岩去总督府面谈,由转运局想办法,购买四千支洋枪,另外加拨二十五
万款子,作为开拨费用。
到了上海,胡雪岩才发现,不巧的事凑到一起了。
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
力求摆脱,但阴差阳错,他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
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
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两银子。如今又要拨付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
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胡雪岩女儿嫁期在即,依胡雪岩
的脾性,面子上的事总要摆得起大越好。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
十万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
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急也没用。如今只有按步就班,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
寸。
李鸿章这一面,早已打定了议和的主意,只是慑于清流的力量,不敢公
然表示。
李鸿章门下却已经心领神会了,想要议和有结果,须先救火,谁是“纵
火”者呢?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擒贼擒王,只要将左宗棠
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市面忽然谣言大盛,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
已经落了下风,又一说便是应付的洋债,到期无法清偿。
到胡雪岩起程回杭时,上海阜康开始挤兑。不到一天,只好上排门。
杭州这边,情势尚好,一则没有李鸿章那一面人的煽动,二则藩司德馨
和胡雪岩亲若兄弟,亲自到阜康维持秩序,所以等胡雪岩上岸,照旧摆出排
场,以稳定“军心”。
德馨深夜造访,和胡雪岩、古应春一起斟酌发往军机处密友的电报,托
他在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
多管闲事,只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得底,事情就有了转
缓余地。
算一算总帐,人欠欠人,通扯来算,连官款在内,还完欠款后,还多下
三百五十万。
但这只是一把如意算帐。积款最多的是在丝跟茧子上,照市价值到九百
万。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丝茧上兔不了也要受人挤兑,九百万的货色,
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
假定有公家出面维持,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也都认了。只是风潮之起本
属有因,要想朝廷在此时加以援手,绝无可能。
事情很快通天,据奏,阜康银号关闭,查刑部尚书文煜在该号存银七十
多万,要求“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恐怕很快就有严旨。
文煜的回奏很但白,说他这二十多年来,曾获多次税差,廉俸所积,加
上平日省俭,帮在阜康存银三十六万两,其余为亲朋托文煜经手代存。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两,
以充公用。
上谕又责成左宗棠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赶紧逐一清理。
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又命左宗棠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把胡雪岩在各地的典当
行,并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一一查明办理。
有了这样的处理,也还不算最坏的结果,胡雪岩收敛心思,遣散了自己
的十二房姨太太,陪着自己的患难之友,吃酒饮茶,历叙世间奇闻逸事,寂
寞度日。
托庇官场
大赌注——囊助王有龄
胡雪岩的事业发达,以资助王有龄始。考察他当时的处境,这一举动无异是押宝下
注。正是因为这一感人之举,时人称赞说:“光墉者,东南大侠。”(李慈铭)。中国
古语说:“己欲立先立人,己欲达先达人”。光墉足以为证。
“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
一把,才睡得着觉。”
“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畀
子,递人都图之。
胡雪岩见识高明,他认定以钱赚钱算不得本事,以人赚钱才是真功夫,
倘若选人得当,大树底下好乘凉,今生发迹才有靠山。
胡雪岩不好读书,却极有悟性,对,“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这
类社会哲理体会弥深。他身处钱庄,在钱眼里打斤斗,看惯了多少人在生
意场上一夜之间暴富,改变命运;又有多少人万贯家产毁于一旦,沦为乞
儿。他猜想为官作宦,也和升斗小民一样轮回运转,或官或民,全是命相
使然,他认定眼前这个落拓潦倒的王有龄必定会翻转过来,大富大贵,只
是火侯未到,还缺一位帮他的贵人罢了。
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
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
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
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
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
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
个烧饼,算是一顿。
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
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
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
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分,
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像这初夏的天气,
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
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钉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
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
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以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
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
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
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
“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中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
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
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
为了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
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
酒至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
我有句话,者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
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
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
“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
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
“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
‘进’过,是个白了,哪里来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吗?”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
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像扬州的盐商,
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
平坐,否则就不算“绍绅先生”,有事上得公堂,要跑着回话。再有一种,
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
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这
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像
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不此之图,而况
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岂不是没出息?”
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
“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
个‘盐大使’。”
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决非假话,随即笑道:
唷!失敬,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
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
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
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
然后抽签分发到某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
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
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
“改捐个什么‘班子’?”
“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
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呢?”
“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
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
“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
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
呢?”
“总得五百两银子。”
“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冉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
两人各有心事,吃闷酒无味,天也黑上来了,王有龄推杯告辞,小胡也
不留他,只说:“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
“有事吗?”王有龄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
“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还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
来,我在这里坐等,不见不散。”
看他如此叮嘱,王有龄也就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依约而至,不见
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几文钱,对王有龄来说,是一种浪费,于是沿着
山路一直走了过去。城隍山上有好几座庙,庙前有耍把戏的,打拳卖膏药的,
摆象棋摊的,不花钱而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多得很。他这里立一会,那面看
一看,到红日衔山,方始走回原处,依旧不见小胡。
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王有龄顿感进退两难,不等是自己失约,要
等,天色已暮,晚饭尚无着落。呆了半天,越想越急,顿一顿足,往山下便
走,心中自语:明天见着小胡,非说他几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
况,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龄,王有龄!”
转身一看,正是小胡,手理拿着手巾包,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见
着了他的面,王有龄的气消了一半,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小胡欣慰地笑着,“总算表
还好,耽迟不耽错。来,来,坐下来再说。”
王有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一副设在橱下的
座头,泡了两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地,目送着经过的行人,手里紧捏
住那个手巾包。
“小胡!”王有龄忍不住问了:“你说有事托我,快说吧!”
“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他低声地说,把手巾包递了给王有龄。
他避开行人,悄悄启示,里面是一叠银票,还有些碎银子,约莫有十几
两。
“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做官的本钱。”
王有龄愣住了,一下子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把手巾包
放在桌上,却不知怎么怎么说才好。
“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
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
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
这时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
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
“唉!”王有龄毕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牵连不断。
“何必,何必?这不是大丈夫气概!”
这句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鼓励,王有龄收拾涕泪,定一定神,
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是对他的名氏、身世,一无
所知,岂不荒唐?
于是他微有窘色地问道:“小胡,还没有请教台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你的大号叫什么?”
“我叫雪轩。”
“雪轩,雪岩!”胡雪岩自己念了两遍,抚掌笑道:“好极了,声音很
近,好像一个人。你叫我雪岩,我叫你雪轩。”
“是,是!雪岩,我还要请教你,府上..”
这是问他的家世,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说:“守一点薄产过日子,没有什
么谈头。雪轩,我问你,你几时动身?”
“我不敢耽搁。把舍间略略安排一番,总在三、五日内就动身。如果一
切顺利,年底就可以回来。雪岩,我一定要走路子,分发到浙江来,你我弟
兄好在一起。”
“好极了。”胡雪岩的“好极了”,已成口头禅,“后天我们仍旧在这
里会面,我给你饯行。”
“我一定来。”
到了第三天,王有龄午饭刚过,就来赴约。他穿了估衣铺买的直罗长衫,
亮纱马褂,手里拿一柄“舒莲记”有名的“杭扇”,泡着茶等,等到天黑不
见胡雪岩的踪影,寻亦没处寻,只好再等。
天气热了,城隍山上来品茶纳凉的,络绎不绝。王有龄目迎目送每一个
行人,把脖子部摆得酸了,就是盼不着胡雪岩。
夜深客散,茶店收摊子,这下才把王有龄撵走。他已经雇好了船,无法
不走,第二天五更时分上船,竞不能与胡雪岩见一面话别。
塞狗洞——喂饱巡抚
《管子·禁藏》中说:“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贾,
倍道兼行,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在胡雪岩看来,商人为利奔波,做官的也是因为有利在前,才去起更值朝,忍辱负
重。广而言之,天下人无不好利。抓住了人们这一心理,什么事情都好解释;满足了人
们这一心理,什么事情都可以办成。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胡雪岩一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层道理,在
用钱打通关节上,他既不像常人那样犹犹豫豫,又不像常人那样已做又止。俞三婆说胡
雪岩“又狠又忠厚”。这个狠,就是指他办事干脆彻底,不留尾巴。所以每事必谐。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全靠你识
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舔。
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
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
他们闹鬼,我就是专捉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看我的手段。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
问他该如何办法?
“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
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
“怎么样担保呢?”
“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
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过帐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不太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
了。”
“好极了。是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钱庄,这一切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
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
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台另有交代,譬如
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
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
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
一定要出花样。”
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说得直率,
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
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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