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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28 高阳(当代)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他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
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象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
江浙养茧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
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
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是劳师远征,利于速
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
军,师老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
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
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
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
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
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
恻恻的,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象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
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
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
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
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他说:
“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何况阎大人管户
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
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人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
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
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
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
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
“乌先生今天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
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
话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六探骊得珠
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
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
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
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
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谋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谋”字拆写成“言”、
“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
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
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
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
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是说的实话,方始欣慰地
又说:“侥幸,侥幸。”燃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
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钉在旁边,才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
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子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
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
他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
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
了。”
“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西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县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
你赶快进行。”
“万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
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
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
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已,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
送润笑,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
这条带子上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暇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
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会,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
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
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
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
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
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
外之意,自备身价银子,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
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
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两银子,
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
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
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罗
嗦,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的活。”
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
“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
新闻,划不来。”
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
“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
春江而入上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搏击,宝廷见机,
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
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
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
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不
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
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
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就因此烩炙人口,腾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肉跳,所以口中
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漳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
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阜康福,被倒无着,电请刘秉
漳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
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
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
刺激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
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已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帐目开出来,捧交大人,请大人替他
作主。”
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
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者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
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
中了。胡雪岩却很但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
乱,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
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
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
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夭以后,能把所有帐目都交了给他。”
“一言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
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
阜康,即日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春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
第三是集中一批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
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
开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
葡萄酒,正待上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
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
是:“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部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
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
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
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
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
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
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
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派遣旗营驻防,借以防备汉人反清
复明。统率驻防旗营长官,名为“将军”,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
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
舟师,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将军权柄特重,
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兼管“绿营”,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
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了一
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禁大开,英、法、美、日各国
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就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烃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
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阜康银号。及至是京以后,先后充任崇
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
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阜
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
有丢开它,细想全盘帐目交出以后的情形。
帐都交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精
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感。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帐目,等于交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交出
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
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
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春,但他的号召力
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春协助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
他交出全部帐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
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的多日来的忧烦与萎靡,消失了一半,级着鞋,悄悄到房
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了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
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
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大,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你真是
不晓得死活,这里候还有心思来缠我。”
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
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的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这就叫吃着黄连弹琴,
苦中作乐。”
“去!去!哪个同你作乐?”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
胡雪岩的手。
“我刚刚想了一想。”胡雪岩开始谈正事,“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
一肩担待。我正好脱室身体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床的一件皮袄披在身
上,抱着双膝,细细恩量。
“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说:“交帐就是交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
看了办。”
“你说交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那当然不是。”胡雪岩说:“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
“这个界限在哪里?”
“在..”胡雪岩说:“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
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帐,要交出去。”
“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吃不
下饭。你说,怎么来分?”
“当然这里的伸缩性,也蛮大的。”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
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他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
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
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
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
一番,才能区分。
“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帐目来的?”螺蛳太太说:
“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帐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
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
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
“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
“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
为了求帐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他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
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说,“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见人,
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
是翰袜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
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应。
“穿便衣也不必。倒象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
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
按道员三品眼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
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升炕”,平时他来看刘秉
漳,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
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
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他说:“职道没有想到今天。
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刘秉璋说:“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
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
之事。”
谈到这里,花厅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于是刘秉璋站了起来,而胡雪岩则到门口相迎。听差打开门帘,德馨人
内,先向刘秉璋行了礼,然后转身道:“雪翁,你请这面坐!”说着,他占
了胡雪岩原来的位置,将上首留给胡雪岩。
“不,不!晓翁请上坐。”
两人辞让了好一会,刘秉璋忍不住发话:“细节上不必争了。雪翁就坐
在这面,说话比较方便。”
听得这话,胡雪岩方始在靠迎刘秉璋的东首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对面的
德馨问道:“我帐国已经带来了,是否现在就呈上刘大人?”
“是,是,我看现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将置在一旁的一厚叠帐簿,双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
站起来帮着点交。帐傅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钱庄连各地分号的总帐,第
二本是二十九家当铺的档手及架本数目清帐,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万一千
亩,座落的地点及田地等则的细帐,第四本是丝茧存货数量地点的清册,第
四本是杂项财产,包括胡庆余堂药店在内的目录,第五本是私人财产清单,
第六本便是存户名册。但各钱庄所开出的银票,列在第一本之内。
刘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搁下,等胡雪岩与德馨归座以后,他才问道:
“雪翁这六本帐的收支总数如何?”
“照帐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不过欠人是实数,人欠就很难
说了。”
“所谓‘人欠’;包括货色在内。”德馨补充着说:“雪翁的丝茧,因
为跟洋人斗法的缘故,将来只怕必须出之以‘拍卖,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
就很难说了。”
“何谓‘拍卖’?”
“这是外国人的规矩。”胡雪岩说:“有意者彼此竞价。由底价叫起,
只要有两个人出价,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没有人竟价,主持人拍一拍‘惊堂
木,,就算敲定了。”
“这样说,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竞价。”
“不但故意不竟价,甚至不出价,那一来就只好把底价再往下压。”
“照此而言,雪翁的丝茧值多少银子,根本无从估计?”
“是!”
“难。”刘秉璋转脸问道:“晓翁看,应该如何处理?”
“只有先公后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刘秉璋说:“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我亦暂时只
能在‘保管’二字上尽力。”他又问道:“雪翁,一时不会离开杭州吧?”
这句话问出来的暗含着有监视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内,胡雪岩略想一想,
决定据实而陈。
“回大人的话,职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够让丝茧不至于拍卖,于公于
私,都有好处。”
“呃,你要去多少时候?”
“总得半个月。”
刘秉璋微微颔首,视线若不经意似地转向德馨,却带着一种戒备与征询
的神色。然后又转过脸来说:“雪翁,这半个月之中,万一有事一定要请你
来面谈,怎么办?”
胡雪岩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言,不想德馨却代他
回答了。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请大人告诉我就是。”
“好!”刘秉璋很爽快地答应:“雪翁,你干你的正经去吧!但望这半
个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个眉目来,只要公款不亏,私人不闹,我又何必多
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垂手哈着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说着,刘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门口的戈会哈随即一面掀帘,一面向外高唱:“送客
等胡雪岩一走,刘秉璋回到签押房,随即将一本由吏部分发到浙江的候
补知县的名册取了出来,细细检阅,这本名册除了姓名、年龄、籍贯、出身、
到省年月以外,另有两项记载,一项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
派解“京饷”之类,再一项便是此人的关系,是刘秉璋亲笔所注,如某中堂
表亲、某年月日某尚书函托等等。刘秉璋现在要派二十九员候补知县的差使,
根据四个条件来考虑。
第一个条件是出身,正途优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一时
无缺可补,甚至连署理都没有机会,当然毫不考虑地先派这个差使。一翻名
册,这种情形只有三个人,当时在名册上一勾,还剩下二十六个人要派。
两榜出身的进士以外,举人当然比军功保举及捐班来得占便宜,但须看
第二个条件,即是其人的关系,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毅,当然是
在候选之列,但还要看第三个条件,最近派过差使没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
最近派过苦差使,为了“调剂”起见,不妨加以考虑,否则就要缓一缓了。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张名单拟妥,即时派戈什哈个别通知,翌日上
午到巡抚衙门等候传见。同时另抄一张全单,送交德馨作参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补州县官不敢怠慢,第二夭一大早,都备好了“手
本”,齐集在抚院官厅待命。这天逢“衙参”之期,刘秉璋接见藩、桌二司
及盐道、巡道、首府、首县——杭州知府及钱塘知县,一直到午牌时分,才
轮到道班候补州县官进见,在座的还有德馨。
知县见巡抚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数太多,没有那么多椅子,值堂的差
役去端了几张长条凳来,二十九位“大老爷”,挨挨挤挤地坐了下来,却还
有两个人无处容身,一个赌气,退到廊下去听消息,一个做官善于巴结,看
刘秉璋因为他还没有安顿好,不便开口,觉得让“宪台”久候,不好意思,
便蹲了下来,臀部临空,双手按膝,仿佛已经落座似地。
“今邀各位老哥来,有个差使要请各位分头去办。”刘秉璋说:“各位
想必都已经从《申报》上看到了,胡观察的阜康银号倒闭,市面大受影响。
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没有着落。胡观察自愿拿他所开设的二十
九家当铺,请我查封,备抵官款。现在就要请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无不诧异,却不敢发问,只有刚才虚蹲着的那人,因为双腿
得无法忍受,正好装作发言,站起来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话,这种差使,从来没有人当过,卑职不知道怎么样个当
法?”
“喔,”刘秉璋看了他一眼间道:“老哥贵姓?”
“卑职姓马。
“他叫马逢时,陕西人,刚至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刘秉璋点点头说:“马大哥的话不错,这种差使,我也是头一回遇到,
不过,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没有想到过,将来退归林下,也许会设
典当谋生?收典当跟开典当是一样的,不外验资、查帐而已。”
“再要请示。”马逢时又问:“验资、查帐以后,是不是封门。”
“不是,不是。验资、查帐,如果毫无弊病,责成黄当管事,照旧经营。
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结,承认该典有多少资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来名为查封,其实是查而不封。接下来便由德馨主持抽签,马逢时抽
到的,恰好是作为总号的公济典。
其时已在午后未未申初,当天查封,时间已不许可。马逢时领了公事回
头,一个人坐着发愣,心里在想典当里又是帐目,又是“当头”,帐目则是
那笔龙飞凤舞之字,比张旭、怀素的草书还要难识,“当头”则包罗万象,
无所不有,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如何盘查封存?而况公济典既然是总号,
规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顾不过来,查封之际出现了虚冒走漏等等情事,责任
非轻。
转念到此,愁眉不展,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兴冲冲上院,说有差使,
看起来今年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去了。不道一回来是这等神气,岂不可怪?
这一来,少不得动问缘由,马逢时叹口气说:“派了个从来没有千过的
差使,去查封胡财神的公济典。光是查帐验资,典当仍旧照常开门。你想,
我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个差使怎么顶得下来。”
“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来候补,只派过一个解饷的差使,靠当
当过日子,朝奉的脸真难看。”她兴高彩烈他说:“想不到你会派这个差使,
让我也出口气。”
马逢时破颜一笑,“真正妇人之见。他说:“这个差使好处‘没有,倒
霉有份。”
“怎么会倒霉?”
“查帐,验资!如果我们动了手脚,将来责任都在我头上,吃不了,兜
着走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马太太想了一下说:“你何不去请教请教杨大
哥?”
这倒提醒了马逢时。原来这“杨大哥”是仁和县礼房的书办,住得不远,
马逢时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并不看轻他的身分,平时“杨大哥、杨大哥”叫
得很亲热。杨书办受宠若惊,也很照应马逢时,每年学台院试发榜,是他最
忙的时候,有些土财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请客开贺,总希望来几位有功名
的贵客,壮壮门面,于是杨书办就会来通知马逢时,穿上官服,去当贺客,
酒足饭饱,主人家还有一个红包,最少也有二两银子。一年象这样的机会总
有七、八次,在马逢时也算受惠不浅了。
因此,听了马太太的话,愁颜一展,唤他的儿子去请“杨伯伯”。杨书
办这夭正好没有应酬,一请就到,动问何事。
“我有个差使,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内人有主意,说要请教杨大哥。
“喔,马大老爷,”杨书办倒是按规矩来称呼:“是啥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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