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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3(书本网)

_3 蒋胜男(当代)
  芈月点头道:“有劳大监。”
  缪监垂手侍立一边,半闭着眼睛,似漫不经心地道:“大王国事繁重,后宫应是他安心歇息之处;大王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说到这里,他朝芈月长揖道:“请季芈勿令大王失望。”
  芈月看着眼前的老内侍,他今日在这里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这分好意,并不是冲着她来,而是希望她能够令君王消烦解颐,若是她做不到这一点,他自然也会收回他的好意。想到这里,她已经明了,当下点头道:“多谢大监。”
  缪监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芈月回到蕙院,独坐窗前,犹自心悸不已。
  这一夜,似乎让她明白,当日芈姝为何见了秦王驷一面就以身相许,甚至不在乎是不是会因此失去王后之位。这个人,他的确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样……
  他聪明,聪明得可以将人一望到底;同样,他也温柔,温柔到愿意看穿你以后,仍然给你以庇佑。
  芈月抱紧双臂,蜷缩在地上,如同小时候受了惊一般,只要这样蜷着,就有一种安全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风雨深宫,她一直是孤独一人,黄歇能够给她慰藉,给她温暖,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无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无畏地快乐着、伸展着,不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伤害。
  好多年了,她已经忘记应该如何任性了,她已经忘记了那种可以飞翔的感觉。自楚威王死后,她以为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护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乐地生活。
  这 种感觉,是甜蜜的引诱,亦是恐惧的深渊。这种感觉对她的吸引,可以让她如飞蛾扑火。可是从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灭,又让她觉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顾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结果却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渊。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她是否还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洒落窗前。
  芈月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光,秦国和楚国,不管远隔几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明月吧。
  在楚国,她曾经无数次与黄歇携手并肩,在这样的一轮明月下,互诉衷情。但此时,天人永绝,只剩下她独自对着这一轮明月,无处可诉。
  子歇,你魂魄安在? 你若有灵,能够看得到我,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子歇,对不起,我负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谅我吗?
  我知道,我原该随了你去,可我抛不下活着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齐国,可阴差阳错,为了给你报仇,却踏入了我最厌恶最想逃开的后宫。一步错,步步错,深陷泥潭再也无法脱身。
  我曾用尽一切办法企图逃脱宫廷,以避免像我母亲那样可悲的命运,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样可怕的结局。可是司命之神阴差阳错,却驱逐着我一步步陷入后宫争宠、为媵为妾的命运。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与你阴阳相隔,只怕将来到了黄泉也无法同归。我只能将你深深地烙在心底,从此以后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结果我对母亲的寻找害得母亲身死;我想了结与芈姝的恩怨,结果却害了你;我想为你报仇,结果让自己陷入绝望,还险些害了小冉。对不起,子歇,我错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里很苦,你可知道? 自父王驾崩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宠着我、爱着我、庇护我,叫我无忧无虑。我本以为可以与你比翼双飞,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惊弓之鸟,再也没有独自飞翔的勇气。如今,却有人为我撑起一方天空,让我不再孤苦挣扎,惊惶流离,我竟开始依赖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么办? 我一个人已经没有力气逃开了,我快要真的辜负你了。子歇,你在哪里? 你今夜能入我梦中给我支持吗?
  这一夜,黄歇没有入梦。入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黄歇。她不知道从今以后,还会不会再梦到他。可是她却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黄歇是她心中永远不可触碰的伤痛。
  月光如水,不管远隔多少路。
  此时东胡的营帐中,黄歇静静地倚在树下,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来到黄歇的身边。那人蹲下,却是一个戴着彩色羽冠、一身宝石璎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脚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轻盈,笑声却如云雀一般清脆,但听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在帐篷里头躺着,非要出来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
  黄歇淡淡地道:“不一样,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娇笑:“唉,你们南蛮子就是讲究多。对了,你上次念的那个什么辞的,你再念给我听听? 什么兰汤啊彩衣啊……”
  黄歇无奈地纠正她:“是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这一段是说云中君的祭辞。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这些的时候,当真是叫人喜欢。”说着,她也坐了下来,倚在黄歇的身边,也抬头看着月亮。
  黄歇轻叹一声:“公主,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问了多少遍了,你以为伤问问便能好吗? 你可知道,我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你如今能够活下来,便已经算是命大了!”
  黄歇长叹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急着去做。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问道:“什么事?”
  黄歇道:“我要早些养好伤,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什么未婚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黄歇,难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我怎么都焐不热吗?”
  黄歇叹息:“公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黄歇不胜感激,若有机会自当报答。可是,情之为物,不可相强。”
  那少女的眼睛顿时红了,她愤怒地指着黄歇道:“我要你什么报答,你拿什么报答得了我? 我为了保你,早早从战场上撤退,白让义渠占了大便宜,让儿郎们白跑一趟,枉费了他们流汗流血,还惹了我阿爹动怒。我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几乎就是个死人,只差了一口气,躺在那儿几个月,都是我亲手服侍你穿衣吃饭……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你、你对得起我吗?”
  黄歇看着这少女,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那少女便是东胡公主,名唤鹿女。那日东胡一族受义渠之邀,去伏击楚国的送嫁队伍。黄歇与义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后落于马下又被奔马踏伤,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那鹿女却是在乱军之中,一眼看中了黄歇,因此在黄歇落马之后,便救了他回来,甚至连战利品也来不及分,便带着黄歇直接从战场撤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千万人之中,只看中了这一个。或许是他峨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样子,大异于她素日所见的戎胡男子;又或许是他虽然看着文弱,但弓马娴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义渠王这样天赋异禀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会败;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叫着“皎皎”的名字,如此痴情,如此真挚,感动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一个男人对别的女人的痴情而爱上了他,却又希望他能够以同样的感情对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足够感动他,也能够收获他这样的一份感情,得到这个男人。
  黄歇欲要站起,却因为伤势未愈,无法直立,险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现在还不能走动呢,你且等着,我叫人来抬你回去。”
  黄歇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他这次的伤势实在严重,不但背后中箭险些穿胸而过,而且还跌断了腿骨,连肋骨都伤了几根,因此他纵然心中焦急,但却无法自主,只能躺着养伤,而不能离开。
  见鹿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黄歇想了想,还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节服侍,我这条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将我这条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儿,伤心之至,嘴唇颤抖:“你说这话,你说这话……是生生把我一颗心往脚底下踩。我鹿女堂堂东胡公主,难道就没羞没臊到这地步了! 我只问你,那个女人是谁,凭什么就能这么牢牢占住你的心?”
  黄歇轻叹一声,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她、她是楚国庶出的公主,这次我们本打算借秦楚联姻之际,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没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她说到这里,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次楚国有几个公主出嫁?”
  黄歇不解,还是道:“只有嫡出公主为王后,另外就是她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靥如花:“好,好,黄歇,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那个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给义渠王了!”
  黄歇大惊,厉声问:“你说什么?”
  鹿女道:“我当日带你先走,后头的儿郎们回来后,同我说这次伏击劫的竟不是财物,我们东胡劫了个男人,他们义渠劫了个女人,听说还是楚国的公主……”她自劫了黄歇回来,一开始便摆明态度说自己喜欢黄歇,黄歇便不太敢与她多作交谈,唯恐被她误会。今日月圆之夜,黄歇一定要出了帐篷来看月色,她拗不过,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来,也是黄歇觉得伤势渐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说了这许多话。
  黄歇听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紧,只觉痛得差点无法呼吸。他本以为芈月一定是进了咸阳,没想到还有此一遭,想到这里,惶急之情更是无法抑止:“你……你说的是真的? 不! 她不会有事的,义渠王要劫的,应该是嫡公主才对……”
  鹿女摇头:“不对,我可听说了,我们回来没过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国公主。若是楚国只有两个公主出嫁,你那个心上人,不是被义渠王掳走,便是嫁给秦王,此时你再去找她,也是迟了。”
  黄歇看着鹿女,暗暗咬牙:“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诉了你,你那时候半死不活,连动弹都不能,又有何用?”
  黄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义渠,她居然在义渠……我要去义渠找她,她必不会负我……”
  鹿女见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义渠不要回来。别以为你回来我还会再要你,别指望我给你收尸……”话到一半,已经说不下去了,一顿足,便哭着掩面而去。
  黄歇仰头对月,如痴如狂,只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义渠,飞到咸阳,飞到芈月的身边。然而他空负一身武艺,空怀一腔怨恨,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令他心焦如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第六章 芈八子
  秦王驷又增了一个新宠。
  在秦宫,秘密永远不成为秘密,或者,秘密永远是秘密。后者,是对有些人而言。但对于魏夫人来说,前者才是永恒。
  她一夜睡醒,便听到了芈月承宠的消息。这令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布下的罗网,竟然变成对方助飞的踏足点。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还在部署应对之策的时候,缪监已经来到,提走了魏冉。
  她虽然心计甚多,手段厉害,然而在缪监面前,却是无从施展,对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宫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这些年来,她主持后宫,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这个老内宦没有办法。
  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质被带走,魏夫人实是咬碎银牙。然而等到卫良人闻讯匆匆赶来时,魏夫人已经恢复了脸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 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然而一向温文尔雅的卫良人,此时的脸色却比魏夫人还难看:“魏姊姊,这是我的错,我昨日不应该来与姊姊说这样的话,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适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块大石,辗转不安,此时见卫良人的脸色比她还差,心中诧异,反而安慰她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谁也算不到她竟有这一招。”
  一边说着,一边也慢慢理出了头绪来。其实算来此事未必全输,王后本就已经安排芈月侍寝,若她们不动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芈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岂能容她? 若是操纵得当,能让她们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卫良人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在这件事上,她的恼怒和愤恨,实是超过了对“秦王又多一新宠”的正常反应。魏夫人心中诧异,难道卫良人与那季芈另有过节不成? 如此一来,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果然过不得多久,卫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只勉强说得几句,推说“头痛,明日再来商议”,便起身告辞,匆匆而回。
  卫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绿见她出来,忙跟随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险些无法赶上。她一路小跑跟着卫良人回到掖庭宫的庭宇中,见卫良人踢飞双履匆匆上阶入内,方欲喘口气,却见卫良人因走得过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声叫了出来。
  采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也踢飞双履匆匆追入,扶住卫良人惊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这才看清原来是卫良人只着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铜鼎。她小心地扶着卫良人坐下,为她脱去鞋袜察看,抬头却见卫良人竟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良人,您何处踢伤,可是痛得厉害吗?”
  卫良人怀着一肚子郁闷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误踢到了铜鼎的一足。她这肉足如何能与铜足相比? 这一踢之下痛极,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这满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伤,尽情流泻。当下也不理会采绿,只扑在席上,捶打着席面,失声痛哭起来。
  采绿吓坏了,只在一边徒劳劝解,自然是毫无效果,心里不禁着了慌。
  卫良人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曾这样失态。采绿只劝得语无伦次,越来越是慌张,当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请太医。
  卫良人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不过是小伤罢了,你这样闹起来,教人以为我娇气倒罢了,弄不好还当我是借故生事呢。罢了,你去拿些药膏与我擦擦吧。”
  采绿无奈,只得取了药膏来,一边为卫良人揉着足尖擦药,一边不解地问:“良人莫非是为季芈承宠不高兴? 可是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不应该是魏夫人吗? 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别厌恶季芈啊!”
  卫良人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听采绿多说得几句,便令她闭嘴,却是一口气无可出,拿起小刀,将几案上正在绣的一幅蔓草龙虎纹的绫罗绣品割裂成了碎条。
  这绣品原是她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欲为秦王驷做一件骑射之服的。
  此时采绿见她割了此物,吓得忙来抢夺,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吃惊地劝道:
  “良人纵然有气,也莫要拿这个来撒气,数月辛苦,岂不是可惜了? 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气?”
  卫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声咒骂:“我恼的是,我从来自负聪明,不承想却被这老阉奴算计了!”
  采绿吃了一惊,忖度着她的意思:“您是说…… 缪监? 他怎么算计您了?”
  卫良人摆了摆手,不说话,心中却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 这老奴从来没有把她们这些后妃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礼也换不得他的半点诚意。可她却为他素日那点卖好示惠所骗,竟当真以为,他会对一向低调温良的自己另眼相看,会真心帮助于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在深宫底层奴隶堆中搏杀出来的人,自己心计再深,又如何能够比得上! 你以为他跟你说真心话,实际上他却是挖坑给你跳!
  采绿看着卫良人的脸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卫良人身边能被倚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了想,近日来缪监的举动无非是把芈月将要承宠的事告诉了卫良人,而卫良人又将此事告诉了魏夫人,在这一系列举动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计谋可深究。当下便问:“可奴婢想不通,大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挑拨良人出手,季芈不也照样会侍奉大王吗,何必多此一举?”
  卫良人闭目,两行泪水流下,冷笑:“哼,这老货才不会多此一举,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虫子,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王。”
  采绿连忙递过绢帕为卫良人拭泪,不解地问:“为了大王?”
  卫良人接过绢帕拭泪,看着采绿的神情,欲言又止,终是挥手令她出去了。
  她 独自倚在窗前,握着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缪监的用意。这个老奴,太会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驷已经承了他的安排,还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
  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心中冷笑,无非就是为了秦王驷心中那点男人的小心思罢了。
  这世间之人穿上衣服论礼仪分尊卑,可若脱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个女人的妆容可以是伪饰的,笑容可以是虚假的,情话可以是编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间,这具身体是从命服侍还是真心爱慕,是迎合还是高兴,是欢悦还是做戏,那是半点也假不了。
  秦王驷自负聪明过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这床笫之间,必是不肯将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有了这样隐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强令,甚至不肯诉之于人,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从来不曾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扭成了一团,又酸又涩,痛不可当。而自己和魏夫人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偏还在这其中凑了一手,帮助缪监将芈月推向了秦王的怀中,这更是让素日自负的她,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她对秦王驷有情,她自认在后宫妃嫔中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谋划的行动之后,换来的却是芈月承宠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秦王驷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与秦王驷相处之时,她也能够感觉得到秦王驷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因为她是后宫妃嫔中难得的既聪明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秦王驷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用心,这种感悟,让她只觉得从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难言。
  她一向自负,从一开始就对缪监刻意笼络,她从来不认为这个能够爬上大监位置的人,会是简单之辈,所以她处处对他示惠卖好,甚至可以说,后宫妃嫔中,她算是与缪监关系数一数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缪监提供给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计。愤怒过后,她再想着昨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缪监认为只要将这个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办法将芈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怀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为魏夫人私下献计的事情,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赤裸裸摆在缪监面前的事情了。
  缪监知道,便等于秦王驷知道了。自然,缪监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告诉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缪监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处,卫良人脸色惨白,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如何应对,如何策划? 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从魏夫人的亲信这个位置抽离出去的时候了。
  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点了灯树,照得室里一片通明。她拿着“六博”之棋,百无聊赖地摆放和算计着棋盘。
  有时候人的欲念太过炽热,的确会让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烧灼不安,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寝。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她轻轻地敲着棋子。她手中,还有几个棋子,而对方手中,又还有几个棋子呢?
  卫良人病了,自那日从她宫中离开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时候卧病了。她很了解卫良人,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缩的话,那是谁也没办法叫她往前冲的。她这时候病,是表示,现在不宜行动了吗?
  接下来,就是虢美人,那个蠢货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枪,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点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却不晓得她居然会蠢到这种程度,叫她做一场戏,她居然假戏真做到差点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竟然对当日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蛊惑,令其深恨芈姝与芈月等人。只是她如今还未完全恢复,却不好使用。
  另一个樊长使,却是刚刚早产完,还要卧病静养,且这个人一向自私畏事,前头有人,她倒好跟着助个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装死得更快。
  再一个,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胆小无能,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
  再一个,就是唐夫人,这个人从来就不能算是她的人。当日诸姬势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诸芈得势,她更不可能为了诸姬而对抗诸芈。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进了玉盒之内,又抓起对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数着。
  王后芈姝已经怀孕,若是她生下儿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宫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落败于一个愚蠢无知的傻丫头,就因为她是楚公主,就因为能够生个儿子。
  她愤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议政,就这么败给一个还在娘胎里的小东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儿子不甘心。
  她冷笑着,既然她现在没有人手可调用,那么,让诸芈之间自相残杀,岂不是更为有趣?
  不知不觉,远处隐隐传来敲更声,魏夫人放下棋子,看着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又是一夜过了。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宫阙万重犹在寂静中。
  承明殿内,秦王驷看了一眼犹在睡梦中的芈月,悄悄起身。缪监轻手轻脚地捧着衣服进来。芈月却在秦王驷起身的那一刹那醒来,支起身体,看到秦王驷的举动,眼神一闪:“大王,可是晨起习武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笑着摆摆手道:“你继续睡吧。”
  芈月却掀被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妾身可否有幸,也与大王一起习武?”
  秦王驷失笑:“你?”他本以为是开玩笑,然而看着芈月的神情,却忽然来了兴致,点头道:“好,来吧。”
  芈月大喜,连忙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出来,跑到廊下,候着秦王驷出来。
  秦 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姬妾们便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他一起对练。
  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强压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剑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
  他 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这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那时候,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辩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
  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辩,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
  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之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
  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见芈月惊诧,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而躲进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行猎,与你试剑、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钩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制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这个位置,属于中等偏下,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环,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日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日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见两人欲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做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身边之人对我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公主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磕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势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 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鹤长唳。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人以机会,把她踩落。
  芈月初封,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道喜的竟是卫良人。芈月收了礼物,看着卫良人的神情,见她颇有憔悴之色,但却和蔼可亲。
  两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着。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道:“还未谢过卫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卫良人一怔,脸庞忽然变得十分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道:“季芈说笑话了,我何时助过你?”
  芈月微笑道:“当日若非卫良人的铜符节,我还不知道是谁令我们差点死在义渠人的手中。”
  卫良人定了定神,方悟芈月说的是这个,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季芈妹妹误会了,那日我不过是接了家书,无意中失落了铜符节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没有任何暗示。”
  芈月道:“可我却因此而找到了真凶,并且让大王也知道了一切。卫良人可还记得大王赐下蓝田美玉并要你们送回母国之事吗?”
  卫良人叹气道:“我知道,从大王赐下蓝田玉开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着窗外红叶飘落,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母国。母国若强,是一种倚仗,也是一种负累。母国若弱,虽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担心风云变幻连累己身。”芈月听得她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见了芈月神情,卫良人微微一笑,转过话题道:“大王专宠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宫中因此议论不已?”
  芈月却不解,问她原因,卫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当今王后初入宫时,大王才专房独幸了三个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初承恩的时候,只有十来天的专房独幸,如今芈月专宠一月,自然令得宫中议论不已。
  芈月听了她这番话,知道是特意来提醒自己,也深为感激,却问卫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卫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党了?”
  芈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与樊长使、魏少使更为亲近,但却又倚重卫良人。”
  卫良人却同她解释:贵女出嫁,以同姓为媵。当年魏国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亲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温氏是同姓小族。但卫良人和虢美人却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赐同姓之女。
  芈 月诧异:“周天子为何要赐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经衰落,列国对周天子也不过是讨一纸诏书的时候才会送点礼物,秦、魏结亲,又与周天子何干?
  卫良人却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号,实则连个小国都不如,偏偏还内斗连年。周天子怕见各国诸侯,于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为东周公,出面应付诸侯的要求。后来韩、赵两国占据王城并瓜分,周天子带着九鼎又寄住西周公处,西周公拿捏着天子和玉玺又想要和东周公分权。所以秦、魏联姻,两家都想插一手进来,就抢着各送一个媵女。卫良人是东周公所赠,虢美人却是西周公所赠。
  芈月这才明白,为何魏国诸姬,似合似分,却是各不相同。听了卫良人如今这一番话,便感激她的提点。
  卫良人却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当日初入秦宫时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得能看穿一切,却因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从于环境。你与我一样的心高气傲、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却又想努力改变……我帮你,就像帮助过去那个孤立无援的我一样。”她说得动情,芈月也听得不禁唏嘘。
  卫良人又道:“妹妹是聪明人,当知后宫的鸡争鹅斗不过是闲极无聊自寻烦恼罢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
  你便掐死九十九个女人,男人转眼迎进第一百个,你除了落得两手血腥一身肮脏,还有什么可剩的?”
  芈月见她说得诚挚,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宫中楚、魏两边相争不下,卫良人此番跑来表明立场,故示亲近,不知却是何因。
  卫良人却又东拉西扯,屡屡提到秦王驷,又提到王后,甚至对宫中诸女的印象,芈月却是无心于此,只是淡淡敷衍几句罢了。直到卫良人离开,她犹在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卫良人走出蕙院,却是心中暗叹。她与芈月接触并不多,除了头一次的唇枪舌剑,见芈月将魏夫人等一干人压倒,不过是靠着反应敏捷、口舌厉害,且那次是她起了个引子,此后诸芈一齐开战,也并不见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铜符节之事,但是此事已经被秦王驷压下,便是秦王驷以赐下蓝田玉试探后宫,亦可视为秦王驷对王后受伏之事本来就会追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是,能够让秦王驷这么上心,独宠一月,这却不能不让她开始改变对芈月的看法。旁人的观察永远是有偏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亲自来试上一试。
  她一半为的是试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够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的便是“与人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个出主意递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是那个递药救伤的人。如此一来,宫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处,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却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与芈月不动声色地聊着天,却是越试越疑心。这少女虽然容貌艳丽,却也不是难得的绝色,算不上特别玲珑剔透,亦没有突出的特点。论能干不及魏夫人,论美貌不及虢美人,论温柔不及自己。再细想起自己接触过的楚国诸女,她亦是论高贵不及王后,论心计不及孟昭氏,论活泼不及季昭氏,论才气不及屈氏,论英气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过是她心气极高,并不以后宫位分、男女情爱为意。对秦王驷,并无其他宫中妃嫔那种情不自禁的争宠之意;对王后芈姝,却也无其他媵女对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说,她和卫良人一样,是宫中绝少的想借着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寻找依附之人。
  想到这里,卫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芈月和芈姝之间的裂缝,她可以利用。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缪监的事情之后,她会更警惕这个老奴对后宫的掌控手段。
  芈月承宠,芈姝自然也是极早得到消息的人。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转向玳瑁:“傅姆,这是你安排的吗?”
  玳瑁亦是惊疑不定,好半日才道:“或许是因为……大王知道王后要向大王推荐季芈,当日失约,次日便……”次日便收用了她吗?
  可是,王后推荐媵女,与大王自己收了媵女,是两回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王后的轻视,也是大王不应该犯的错误。用一句齐国的比喻,是官盐作了私盐卖。
  如果说当天的宠幸可以只当成意外产生的欲望,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大王一直宠幸着那个媵女,甚至正式册封她,而所有的一切,只是派了缪监来跟王后说了一声,而不是由王后补一个引见的仪式,或者由王后提出册封,则真是完全打破了“意外”的可能。
  虽然可以用此时芈姝正在怀孕,或者宫务交由魏夫人处置这个理由来解释,然而这个理由毕竟太过牵强,这只能视为大王在这件事上对王后的失礼或者说是轻视。
  芈姝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她的人生太过顺利,以至于永远只会单线思维。楚国的王业,历史足够悠久,后宫也足够稳固,所以甚至连楚威后都是任性的,只要她不踩到楚威王的底线,便无大碍。而秦王驷对王后的要求却是不一样的,他需要王后从她的母国带来足够的经验帮助他管理后宫,甚至建立后宫的秩序,而这一点,却恰恰是芈姝致命的缺陷。
  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做一个王后,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母国和夫君之间的矛盾,甚至……她连做一个母亲都没有准备好。在她接二连三出现错误之后,秦王驷不得不把全副的精力从前朝分出来一些,亲自来重新管理后宫。
  在 芈姝还未能够学会如何管理后宫之时,她只能先管理好自己的胎儿,让魏夫人来管理后宫。而秦王驷,他需要一个可以放松自己的温柔乡。这个人,不是芈姝,也不能是芈姝挑中的人;不是魏夫人,也不能是听命于魏夫人的依附者。
  所以,他挑中的,是芈月。
  自然,这样做,会让芈月面临麻烦,面临王后的愤怒和身处后宫的尴尬。
  但是,他给了她位分,给了她宠爱,这就是她必须自己解决的麻烦。
  每个人都要学会自己成长,自己站立。君王面对着的是江山,是争霸天下,而不是解决女人的小烦恼。
  芈月站在椒房殿门口,微微昂起头,在她颈后边缘上黑色的绣纹,更显得她的脖子洁白修长,如同天鹅一般优美。她微笑着,明眸皓齿,闪烁着光芒:“烦请通传,芈八子前来拜见王后。”
  那侍女匆匆地进去了,里面嗡嗡的声音停了一下,忽然又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她独自站在外面,更显得影单形只。
  但是她不在乎,依旧微笑地站着,直到那侍女又匆匆地出来,请她进门。
  她沿着檐下的回廊慢慢地走着,两边往来的都是旧日楚宫的媵女、侍婢,见了她进来,谈笑的顿时停住,在她走过的时候慌忙避开。这一切的一切,倒像是这原来楚宫的团队,已经将她排除在外了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到正殿前,侍女珍珠打起帘子,芈月走了进去,向着芈姝行礼道:“参见阿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芈月走进来,从她改变的头饰服装,再到她娇艳的容颜、婀娜的身姿,侧头看到镜中自己蜡黄的脸色、隆起的腹部,越对比越是嫉妒心酸,冷笑道:“我哪里还配让芈八子你叫我阿姊? 受不起!”
  芈月微笑着,不顾芈姝的冷眼走上前,坐在芈姝的身边握着芈姝的手,镇定地道:“阿姊是不是要骂我放荡无行,勾引大王;是不是要骂我野心勃勃,眼中没有阿姊?”
  芈姝没想到芈月如此大胆,一时哽住,想抽回手却被芈月握住没能抽回,气愤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
  就连坐在一边的玳瑁,也想不到芈月竟如此大胆,明明整个椒房殿乃至芈姝本人,已经对她摆出一副排斥和拒绝的态度来,她怎么还能这么厚着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芈月却不理会芈姝的态度,直视她的眼睛,道:“阿姊何不想想,若说我有心勾引大王,阿姊本来就要安排我服侍大王,就算我什么都不做,照样也会有机会服侍大王,为什么我要多此一举? 若说我有野心,阿姊这时候要我服侍大王,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帮你夺取主持后宫的权力? 我依着阿姊的安排行事,得到的身份和权力岂不是更多……”
  芈姝莫名地有一丝心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和玳瑁对视一眼,终于问:“那你这是为什么?”
  芈月放开了芈姝的手,以帕拭泪道:“阿姊岂不闻‘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 阿姊若有此心,不应该让傅姆亲自捧着簪环来找我,事未成而宫里的人皆已经知道,岂有不算计于我之理?”
  芈姝一惊:“谁在算计你?”
  芈月长叹:“阿姊,除了那魏夫人还有谁啊!”
  芈姝问:“她如何算计于你?”
  芈月掩面,哽咽道:“她把小冉抓走,说他是外男入宫,要实行宫刑……”
  芈姝惊叫一声道:“怎么会……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芈月道:“阿姊怀着孩子,被大王禁足;魏夫人又代掌宫务,执行宫规……若是我告诉阿姊,阿姊为了救小冉和她发生冲突,焉知她不是想借这个机会,算计阿姊的孩子?”
  芈姝听了不由得点头,看了看自己微隆起的腹部,心情复杂,张口欲要解释:“其实我、我、我……”我什么,她也说不出口。她和玳瑁算计着自己的利益时,她是知道芈月另有所爱的,知道芈月曾经说过不愿意服侍秦王驷,知道芈月有一个重逾性命的弟弟,也知道魏夫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可是在她下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可能对芈月造成的伤害,此时细思,不免惭愧。不知不觉间,原来的怨怒之气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只余一腔愧疚。
  芈月垂泪道:“我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更不敢拿阿姊的孩子冒险。
  正在走投无路之间,还冲撞了大王的车驾。大王盘问于我,我只能将一切都说了……我知道这样做不是最佳之策,只是我人笨计拙,乱了头绪,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姊,你若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芈姝不由得反握住芈月的手,羞惭地道:“好妹妹,难为你了,原是我不曾想到这些。唉,你这孩子实心眼,便是来告诉我,也不至于叫你这般难为!”
  芈月叹息:“阿姊能够明白我就好。阿姊英明,自不会让他人的图谋得逞,坏了你我姐妹的情分。”
  芈姝逞强地道:“我当然不会这么笨!”
  芈月没有说话,只看了玳瑁一眼。玳瑁素来对她警惕十足,见状便反射性地问:“既是如此,你这一月来,不曾向王后禀报请安,却是为何?”
  不等芈月回答,芈姝便已经代她答道:“傅姆,这孩子哪里晓得这些事情? 此事…… 此事必是大王还在恼我。拿宠爱于她的事,来撒对我的气呢。”
  芈月低头不语,玳瑁被芈姝亲自噎了回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气愤地拿眼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芈月未曾说话,芈姝先不悦了:“傅姆,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们如今大敌当前,自己人须团结一心。你休要心胸狭窄,自家人闹得不和。”
  玳瑁无奈,只得应声道:“是,老奴遵命。”
  芈姝便问芈月:“大王可有同你说过,让你代掌宫务?”
  芈月却摇了摇头:“不曾。阿姊,我又不曾管过人,大王料想是看不上我。他只说……他只说……”
  芈姝急问:“他说了什么?”
  芈月暗忖了一下秦王驷之心,道:“大王说,只让我帮阿姊整理一下楚国带来的书籍。阿姊,我听大王言下之意,魏夫人代管宫务,只是暂时,是为了让阿姊不受打扰,专心生下小公子。等阿姊养好身子以后,宫务自然还是要还给您的。”
  芈姝大喜:“当真?”
  芈月低头:“大王没说,这只是我从他的言语中听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芈姝矜持地点头:“既然如此,那必是真的,所以大王才不让你代掌宫务。唉,你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便是让你管,也不是那老奸巨猾的魏夫人的对手,自然是想管也管不了的。”
  芈月见不只芈姝松了口气,便连那玳瑁似也松了口气,自己心中也不禁松了口气。
  冬去春来,百花争艳的季节里,王后芈姝生下了一个儿子。
  披香殿内,魏夫人正在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叶、摆放位置,听到了这个消息,手一颤,将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来。她停了停,方问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么名字?”
  采蘩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取名为荡。”
  “荡?”魏夫人怔了怔,轻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见采蘩低头不语,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吾吾? 若是有什么好的寓意,我自会听到。你早些说,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说,荡之从汤,乃纪念成汤之意;荡字又有荡平列国之意。”
  “纪念成汤? 荡平列国?”魏夫人神情恍惚,重复了一次,胸口竟似有一股气堵着出不来,直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儿子,名华,亦是秦王驷所起。她清楚地记得秦王驷当日对她说:
  “吾儿就名华吧,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如今,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 什么父母的骄傲? 什么父母的珍宝? 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予“纪念成汤”“荡平列国”等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 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做王后,会立子华做太子呢? 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 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就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密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是指如今的魏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于她,对于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插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情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他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 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玳瑁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 这个老婢心底有太多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玳瑁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吧。
  如今与在高唐台时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宠坏的孩子,任性天真,而且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了一会儿,乳母将婴儿抱下,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要住在什么地方?”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宠,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可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的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 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
  “你啊,真是个孩子。成! 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嬉笑着,一场醋意酸风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但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怎么插科打诨,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至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就忍心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芈月不禁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像她这样,终生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父、夫、子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
  
第七章 公主嫁
  这日,正午时分,日头炎炎,芈月走在回廊间,忽然听得道旁有人在轻声道:“你说,大王要将大公主嫁与燕国?”
  芈月一听,不由得驻足。自她承宠之后,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孟嬴,两人竟也有几月未曾见面了。她倒并非故意逃避,只是一时却想不出理由去见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终究是挂念着的,此时听得相关之事,不由得挂心更甚。侧耳细听,却是两个内侍正在一边擦洗着地板,一边闲聊着:
  “哎,你听说了没有,燕国派太子来求亲了。”
  “求亲,向谁求亲啊?”
  “我们秦国除了大公主以外,还有什么可与列国结亲的公子公主啊。”
  “对,肯定是向大公主求亲,其实大公主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不过,燕国远不远啊?”
  “听说燕国是离我们秦国最远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边,而且到了冬天就会下很大的雪,会冷得冻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燕国去?”
  “为大国王后,再远也得嫁啊!”
  芈月一怔:“燕国?”燕王年纪老迈,孟嬴青春年华,两人并不匹配,想来必是配与燕太子哙吧。
  她成了秦王驷的妃子后,对于别人都敢面对,唯有对于孟嬴,却不免有些愧意。本来她去寻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后,竟似觉得,找不到一个理由好让她可以再次迈进孟嬴所居的引鹤宫一般。
  如今听了这事,正中下怀,便当作机会,去见孟嬴。当下径直进了引鹤宫,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芈好些日子未来了,我们公主前日还念着您呢!”
  芈月察其神情与往日无异,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也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你们公主的喜事近了,特来贺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当下也笑了:“季芈休要再提这话,我们公主正为此不悦呢。”
  芈月诧异:“女大当嫁,这是喜事,何以不悦?”
  青青却也叹了一口气:“不是这话。季芈,燕国太远,实是让人有些害怕……”
  芈月理解地点头,这时候孟嬴的心情,也当如她们当初在高唐台的时候,听到要嫁到秦国的心情一样吧。
  青青引着芈月去了后院之中。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时,孟嬴坐在花丛中,脸上却是极为纠结矛盾的神色。青青禀道:“公主,季芈来看您了。”
  孟嬴站起来见了芈月,脸上的神情反而开朗了,笑道:“好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芈月脸一红:“公主,我、我……”
  孟嬴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怪你了,会不理你了,是吗?”
  芈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边道:“不是,我只是……不好意思见你。我原对你说,并无此心,谁知道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对我解释,我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你。我结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护不得你。”
  芈月听她这一说,知道她已经明白经过,道:“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芈月摇头:“我在这宫中都不识得几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芈月却猜想必是缪监,当下转了话头:“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听到过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脸一红,啐道:“好啊,我只道你是好意来找我的,谁晓得也是拿我来开心的。”
  芈月笑道:“男婚女嫁,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开心?”
  孟嬴的脸更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也听说了?”
  芈月点头:“是啊,听说燕国的太子哙年少有为,喜爱上古之制,颇有君子之风,料想是难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国那么远,唉!”
  芈月看出她的心事,问道:“公主可是怕远嫁吗?”
  孟嬴低声道:“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的确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来英气豪爽,芈月看着她少有的小儿女之态,想起昔日自己与芈姝等人在闺中之事,也不禁轻叹一声:“是啊,我也跟你一样。当日大家都说,秦国是虎狼之邦,我们还吓得都不敢来,甚至还说若是嫁秦人,宁可跳汨罗江。可是嫁过来一看,咦,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口,跟我们一样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扑哧一笑,问道:“真的吗,哈哈哈,你们竟然这样想过?”
  芈月说:“可见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不过在见到真相以前,与其害怕,不如试上一试。公主,你说对吗?”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为国君之女,嫁谁都不是由得自己选的。”说到这里,却是顿了一顿,还是有些犹豫,“可燕国冰天雪地,是离大秦最远的国家,我,我只是有些……”
  芈月知道这是少女皆有的离乡怯意,劝道:“公主如果不喜欢燕国,也可以请大王改让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欢的女儿,大王总该为您考虑。”
  孟嬴眼睛一亮,但却又息了心思,摇头道:“季芈你说得对,我总归是要有一嫁,嫁谁不都是一样,何必费此周折?”
  芈月也叹:“是啊,终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嬴,“可是这嫁谁,却未必一样。你是秦国公主,你要嫁,六国尽可嫁得。只是人选,却须好好挑选。”
  孟嬴好奇地问:“你们当日在闺中时,也是这样犹豫反复的吗?”
  芈月笑道:“是啊,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说着压低了声音,“当时我们还把六国可嫁的诸侯、太子、公子等都历数了一遍呢。”
  孟嬴也来了兴趣:“嗯,那我父王,你们是如何说的?”
  芈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国,虎狼之君,偌大年纪,而且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选。”
  孟嬴拍案大笑起来,又道:“是极是极,若是我们如今说起楚王来,岂不也是说,荆蛮之君,偌大年纪,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说到这里,自悔失口,忙讷讷地看着芈月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们私底下说得你们,你们自然私底下也说得我们。”说到这里也不禁叹道:“其实若说起楚王来,也当真是下等之选。”
  孟嬴诧异:“这又是何意?”
  芈月苦笑道:“此处只有你我,说也无妨。我国大王耳根子软,好听妇人之言。如今王后去世,宫中唯有夫人郑袖横行,此人的心计手段,唉,当真是险恶之至!”
  孟嬴吃惊道:“我素未听你对人下过如此差的评语,难道……那魏女劓鼻之事,当真是郑袖进谗所为?”
  芈月点了点头,孟嬴倒吸一口凉气。
  芈月道:“你瞧着吧,我看楚宫,从此便只有郑袖夫人,而无王后,谁要做了王后,只怕也要死在她的手里。”
  孟嬴不信地问:“宫中便无人管她?”
  芈月道:“大王宠爱,能拿她怎么办? 就连威后这样的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死死扣住‘毋以妾为妻’这点,让她无法成为王后罢了。”见孟嬴神情郁郁,忙转了话题道:“除了楚国之外,想来你也是不愿意嫁到魏国去的。”
  一提到魏国,孟嬴的脸色也变了,哼了一声:“不错,我讨厌魏国。”她对魏国女,是从来看不顺眼的。
  芈月又问:“那公主有没有想嫁的国家? 要不,赵国?”
  孟嬴诧异道:“为什么是赵国?”
  芈月分析:“韩国自申不害死后,国势日衰,在魏、秦之间犹如骑墙,东倒西歪,且韩王平庸,大王岂会将公主嫁给韩王? 可赵侯倒是人中龙凤,如今列国相继称王,只有赵侯仍不肯称王,却在厉兵秣马,备战不已。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芈月一眼:“我以为季芈无所不知,却不知道竟连这个也不晓得。”
  芈月低头细想了想,赧颜道:“是了,原是我忘记了。”赵国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与秦国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当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说列国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与赵侯,偏一个是你的父王,另一个却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数,更是摇头,“齐王年老,齐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芈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芈,你转了一圈话题,无非是想让我解忧罢了。我也不是胆小之人,只是一想到此去之后,家国远在千万里外,可能再也见不到父王,且听说燕国冬天冰天雪地,极为难熬,不免伤感。”
  芈月亦是唏嘘,她们素日虽然也曾经骑马射猎,有过男儿之志,但终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样驰骋沙场,无非是从这一个深宫,嫁到另一个深宫罢了。而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对于远方总有一种恐慌,会把将来想象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而已。
  芈月见已经开解了孟嬴,也十分高兴,两人便相约一起去骑马,直至兴尽方归。
  芈月别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渐晚,她见晚霞甚美,就带着薜荔上了阁道,在高处缓行,看着夕阳西下,晚霞绚丽。
  芈月边走边看,却见迎面走来两人,细看之下,认得是魏夫人带着侍女采蘩。因着贪看夕阳,且傍晚处处是阴影,等到她发现对面是她不想见的人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距对方有一丈距离时,方退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魏夫人却不等她退让,先笑吟吟地与她打招呼:“芈八子,好久不见,如何不到我宫里来了,可是嫌弃我了不成?”
  芈月想到自己陷于此境,便是对方所迫,心中暗恨,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只浅笑着答:“魏夫人客气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无端打扰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轻笑:“哪里的话,芈八子如今甚得大王宠爱,只怕我也要改口称您一声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芈月肃容:“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芈八子你既得大王宠爱,又得王后信重,要提升位分,只怕也是不难吧。”
  芈月敛袖一礼,神情却是极为冰冷,已经不愿意再与眼前的人搭话了。
  魏夫人却不肯放过她,上前一步冷冷地问:“芈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说是由我促成,怎么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呢?”
  芈月本不欲与她作口舌之辩,此时见她步步进逼,也不禁恼了,反口相讥:“魏夫人好算计,想来也是没有料到,我不但没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祸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我的算计错了吗? 如今你与王后,可还能同心如一? 那些与你一样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 季芈啊季芈,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来自远方,而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
  芈月脸色一变,抬头看着魏夫人。对方这话,却是正中了她的隐忧。她得到秦王之宠,与芈姝心结已成,而似孟昭氏这般曾经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怀不甘的,就连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跃跃欲试。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会如了魏夫人之愿,抬起头,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败者有权利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轻哼一声:“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季芈,你说这话,未免太早。”
  见魏夫人匆匆而去,芈月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回了蕙院,女萝打水来,芈月洗去这一天的尘灰,卧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来,也提了竹剑,到院中练习剑术。
  她这一个多月受幸秦王,刚开始只是跟着秦王习剑,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后,却也习惯了每天清晨早起练剑,竟是一日不练,便觉得不适应起来。
  等她练剑毕,女萝服侍着她净面更衣梳妆。芈月想起孟嬴之事,当下便让薜荔取了钱币,派了个寺人出宫去燕国使馆打听一下此番求亲是否为了燕太子哙而来,燕太子哙为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听了消息回来,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说,打听来的消息竟是燕国王后去世,此番燕国是为燕王向秦国求婚。
  芈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孟嬴未满二十,这桩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终究还是不能轻易下判断,当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寻芈姝。
  而此时刚做了母亲的芈姝,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见了她便亲亲热热地拉着说个不停,喜滋滋地只说些婴儿的趣事:“……你都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就这么有趣,他就这么含着指头看着我,一会儿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我看着他一两个时辰都看不够……”
  芈月含笑听芈姝说上足足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她停下,无可奈何之下,终于说了来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芈姝心不在焉:“何事?”
  芈月婉言道:“阿姊可曾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
  芈姝“啊”了一声:“有这回事吗? 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芈月,诧异地问:“此事又与你何干?”
  芈月只得道:“我听说,燕国是为了燕王来向大公主求亲,可是大公主未满二十……”
  芈姝吃惊地道:“什么,这不可能吧?”
  芈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听错了。若是当真,这着实是不能相配的。”
  芈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帮你问问大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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