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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3(书本网)

_4 蒋胜男(当代)
  芈月点头:“正是要请阿姊帮忙。”自公子荡降生之后,对芈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连秦王驷亦是常常来椒房殿看望小公子,芈姝与秦王见面的机会实是极多的。
  却听得芈姝问道:“我问问大王容易,只是,若真是要将大公主嫁给燕王,那又如何是好?”
  见芈姝答应,芈月松了口气,旁敲侧击地劝道:“其实,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给燕王啊,列国自有年貌相当的诸侯和太子。虽然列国间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纪悬殊,岂不是终身尽毁?”
  芈姝同情地点点头道:“是啊,若是换了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芈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确认一句:“那么阿姊会为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吗?”
  芈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后,对她关照,也是应当。且我为大王生下荡,大王总要给我这个面子。”
  芈姝说得自信满满,只当自己若向秦王驷求情,必能得到答允。这日便乘着秦王驷来看儿子,一脸高兴地抱着儿子逗弄之时,赔笑问:“大王,小童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不知是替燕王求亲,还是替太子求亲?”
  秦王驷举着婴儿,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婴儿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驷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正在此时,听了芈姝之言,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他抱着婴儿,小心地放在摇篮里,令乳母带下,这才道:“你怎么问起此事来了?”
  芈姝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太过警惕,只赔笑道:“小童亦为大公主的母后,关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应当。”
  秦王驷不动声色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芈姝笑问道:“敢问大王,是想将大公主许配给谁?”
  秦王驷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么成?”芈姝脱口而出。
  秦王驷眼神冷冷地看向芈姝:“如何不成?”
  芈姝在这样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与大公主,实是年貌不能相配。”她本将此事想得极易,此刻见了秦王驷脸色,心中才有些怯意。只想着她只说这一句话,也算是尽了力了,若是秦王驷当真不听,她也是无可奈何。
  不料秦王驷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芈姝怔在当场,欲言又止,欲阻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王驷离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芈月心下稍安,过了几日,又来打听,不料这次竟被芈姝拒之殿外。芈月悄悄打点了芈姝身边的侍女,方知芈姝的确为孟嬴向秦王求过情了,不料却触怒秦王,芈姝失望之下,迁怒芈月,将芈月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不肯见她。
  芈 月无奈,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引鹤宫,先见到孟嬴再说。虽然此番为孟嬴求情得罪了芈姝,但是,她却不在乎。孟嬴给了她一份在这秦宫难得的情谊,为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她进了引鹤宫,侍女青青红肿着眼睛,向她行礼。
  芈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青青哽咽着点了点头道:“您快进去劝劝公主吧。”
  芈月随着青青匆匆进来,就听到屋里噼啪作响,孟嬴正在大发脾气,也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听到有人来,怒声道:“要我嫁到燕国去,除非抬着我的尸体过去。”
  芈月听得里面数名侍女的相劝之声,见门口无人,想是孟嬴发怒,都进去相劝了,只得自己掀了帘子进去:“公主。”
  孟嬴看到芈月进来,先是有些惊喜,继而委屈地差点落泪:“季芈……你、你都知道了?”
  芈月握住她的手,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 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爱你的吗? 怎么可能会把你嫁给一个老头……”
  孟嬴一腔怨恨化为委屈,伏在芈月怀中大哭:“你说,我都已经愿意嫁到燕国去了,哪怕万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认了。可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嫁的是个连孙子都有了的老头子? 秦国也是大国,我也是秦国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吗,凭什么要逼我走这样的绝路?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头撞死……”
  芈月抚着孟嬴的背,轻声劝慰着她:“公主,公主,你别哭,事情没到最坏的时候。大王不是还没有下旨吗? 事情总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吧。”
  孟嬴听了此言,眼睛一亮,推开芈月坐正道:“对,父王还没有下旨,事情结局尚未可知,我……我这就寻父王去。”说着站起来,叫道:“来人,与我更衣、梳妆,我要去见父王。”
  芈月看着孟嬴瞬时又恢复了活力,当下也忙着帮她梳妆完毕,见她离开,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却终是有些不放心,还是留在了引鹤宫,等着孟嬴带回消息来。
  不料才过了没多久,便见孟嬴大哭着奔了回来,芈月惊问:“大公主,怎么了?”
  孟嬴愤怒地挥着鞭子,将屋内所有的器物统统扫落,变成无数碎片,这才扔下鞭子,扑到芈月怀中大哭:“季芈,季芈,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将我嫁给燕王那个老头。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抬着我的尸体把我嫁出去!”
  孟嬴却是说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进食,要以绝食相胁。
  直到第三日上,芈月再也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见秦王。
  消 息递了进去,却是毫无音信。芈月等了半天,才终于看到缪监出来,迎上去问:“大监,大王可愿见我?”
  缪监却是满脸为难的表情:“季芈,大王还有要事,无暇见您。”
  芈月怔了一怔,这时候,却隐约听得一个女子的娇笑声传来。芈月细辨,却是虢美人的声音。她脸色一黯,对缪监道:“我明白了。”见缪监眼神飘忽,芈月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再努力一下,“大监,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来,我是为了……”
  缪监却打断了她的话:“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芈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芈月咬咬牙道:“我只是不忍大公主……”
  缪监神情严厉:“季芈……有些话,不是您这身份能讲的。”
  芈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谢大监指点。”
  她是为了孟嬴之事来见秦王,可是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么,还有谁能救孟嬴? 芈姝,已经为了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当真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助孟嬴。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去了引鹤宫。
  孟嬴显得更为苍白虚弱了,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她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芈月走进来,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后无人,眼神又变得黯淡下来:“怎么样,父王没有来吗?”
  芈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根本见不到大王。
  本以为可以劝动王后替你说情,谁知道连王后都受到了斥责,说她不应该干政。”
  孟嬴愤怒地一捶席子:“这算什么干政! 父王,你好狠心。原来我一直错看你了,错敬你了。”
  见孟嬴只捶得两下,便无力坐倒,芈月知她是饿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继续下去,想了想还是劝说道:“公主,你还是吃些东西吧,指望大王心软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终于说道,“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
  芈月犹豫矛盾,看着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两边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 嬴看出她的意思,挥退了侍女,问道:“你说,什么办法?”
  芈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边低声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对儿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则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觉,又似一时还没有听懂:“走? 去哪里?”
  芈月紧紧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里都比嫁给一个老头强啊。”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经想过逃离楚宫,逃离秦宫,可是最终她没有逃离她的命运,泥足深陷;而此时,她希望眼前的这个好姑娘能够逃离她的既定命运,如果能够看着她最终逃离了,那么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随着她逃离了,得到了自由。想到这里,她更握紧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错,我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来,一阵晕眩又让她站立不稳。
  芈月连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闪亮,拉住芈月,笑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我如今不会让自己再被动无奈地承受命运了,又怎么会让自己不小心呢。”说到这里,便高声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帘进来:“公主!”
  孟嬴高声道:“你去取膳食来,我要吃东西。”
  青青喜极而泣:“公主,您总算愿意用膳了,奴婢这就吩咐人给您送膳食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往外退去吩咐准备膳食。
  一时众侍女拥入,扶着孟嬴坐起,准备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备好,用滚水温在食盒内,一声吩咐,便先送了上来,这边又有侍女去厨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鲜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点汤羹面饼,又道:“你们准备热汤,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给我备车。青青,你给我准备行装,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芈月见她的样子,却不像是私逃,这样镇定地吩咐准备行装、备车,不禁诧异:“孟嬴,你、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孟嬴却忽然冲着她笑了笑:“这是个秘密。”见芈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日你可愿与我一起走?”
  芈月吃了一惊:“去哪里?”
  孟嬴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见芈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芈月的心怦怦乱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有一种直觉,孟嬴应该是不会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会是去向何方呢? 若是孟嬴当真如她所劝,索性违逆秦王离宫而去,那么她同孟嬴一起出走,会不会引来祸事呢?
  可是,她在宫里,如今是只身一人,魏冉已经送出宫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若是当真能够离开,当真能够离开……她的心忽然受了诱惑,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动了。转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与秦王翻脸,却也不至于在自己私逃的时候,非要拐带着父亲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许明日,孟嬴会带着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怀着这样的心情,一夜辗转,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芈月便早早起身,换了一身便于出门的行装,到了引鹤宫,却见孟嬴也已经梳洗完毕。数名侍女,抬着大包小包的行装,跟随在两人之后,自西门出冀阙,上了早已备好的安车,侍女随后亦登了广车,一起驱车离了咸阳宫,一路行来,直奔城外。
  芈月自入咸阳之后,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着周围的景物变化,吃惊地问孟嬴:“公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西郊行宫。”孟嬴说。
  “西郊行宫?”芈月诧异,“如今还不到行猎的时候,为何要去西郊行宫?”
  孟嬴看着前方,神情傲然:“哼,我们去西郊行宫,是去找我的母亲。”
  “您的母亲?”芈月有些吃惊,“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见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抚养长大的养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孟嬴说。
  “庸夫人———”这个名字,芈月入宫之初听说过,她本以为,这已经是一个被岁月翻页过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听到,令她不禁大吃一惊。庸夫人,她还活着,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芈月的神情:“咦,你也听说过她吗?”
  芈月谨慎地道:“是,听说过。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点头:“是,父王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芈月觉得,孟嬴在“妻子”这两个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语气。她是秦王的妻子,那么其他的人呢? 如当初的魏王后,如今日的芈姝,那又是什么?
  “那些人,只是父王宫中的女人罢了,无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轻蔑地说。
  “妻子,是不一样的,对吗?”芈月轻轻地问。
  “是的。”孟嬴斩钉截铁地说。
  “那她,为什么会在西郊行宫?”芈月问。
  孟嬴轻轻地叹息一声:“母亲,是与父王和离的……”
  “什么?”芈月大吃一惊道,“和离? 难道嫁给大王,也能和离?”为什么她听到的却是秦王驷为了迎娶魏夫人,而将原配庸夫人置之别宫? 当日她曾经为庸夫人唏嘘过,同情过,甚至抱不平过,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和离”。
  坐在奔驰着的马车上,芈月静静地听着孟嬴的解说:“母亲出身庸氏,庸氏是我们秦国大族,她一生骄傲,焉肯以妻为妾? 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为了国家大计,她不能反对,可也不能居于魏氏之下,于是自请和离。”
  “那,大王能同意和离?”芈月问。
  “父王同意了。”孟嬴轻声说,“他把西郊行宫及周边的山脉赐予母亲居住行猎……”
  正说着,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芈月掀起帘子,仰头看去,却见面前一座冀阙,整个车队已经停了下来。
  自冀阙内迎出两名寺人,跪下道:“参见大公主。”
  孟嬴拉着芈月下了马车,走入宫门,问道:“母亲呢?”
  寺人道:“后苑的牡丹盛开,夫人正在后苑赏花呢。”
  孟嬴对芈月笑道:“好,我们去后苑。”
  芈月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想到自己与秦王驷在一起的场景。秦王驷已经能令她无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芈姝这样骄纵的女子,魏夫人这样心思诡秘的女子,在秦王驷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这样一个天纵英才的君王,这样一个能够轻易玩弄人心的厉害之人,居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违拗他,甚至还能够让他低头让步。
  那会是一个何等传奇的女子?
  
第八章 庸夫人
  孟嬴拉着芈月的手飞跑在长廊上。长廊很长,曲折迂回。一路进来,但见奇花异草,遍植其中,争艳斗香。
  她们奔跑着,在这条春风沉醉的长廊上,片片花瓣飞舞洒落在她们的身上、发髻上,落于她们的足边,留下一地香迹。
  远远便听到丝竹乐声和女子曼妙的歌声,转过一个弯,便见长廊两边开满了牡丹花。
  长廊尽头,几个乐人在演奏各式乐器。牡丹花丛中,一群女伎随着音乐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花园正中的银杏树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半敞着衣襟,斜倚在树下,长发束起不着簪环,双眉斜飞入鬓,如男子般英气的脸上带着慵懒之色。她抱着一只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洒在她的衣襟上,银杏叶子落了她满身。
  但见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边的酒水,击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月被孟嬴拉着从长廊奔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惊呆了。
  她这一生,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潇洒、英气、豪放不羁的,却让她一见之下,就心向往之。她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要引为楷模,但是见了她以后,她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经放开芈月的手,欢呼着扑到那白衣女子的怀中道:“母亲———”
  庸夫人懒洋洋地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来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儿,再无秦宫大公主的气势了,只撒娇道:“母亲这里好生欢乐,也不叫女儿来共赏这美景与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这里的牡丹花,年年到这时候盛开,你何须我来叫? 倒是今日这支歌,是刚刚排练的。幸而你这时候来了,再过半个月花期尽了,我就要带人入山郊游,你可就会扑空了。”
  孟嬴顿了顿足,急道:“母亲,我有事要同你说……”
  庸夫人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会儿都不必说。美景当前,不许扫我的兴。”说着,将酒递给孟嬴,“喝。”
  孟嬴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坛子,张口呵着气,抬头向着芈月招手:
  “季芈,你也来喝。”
  芈月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
  庸 夫人看到了她,懒洋洋地问孟嬴:“她是你带来的?”
  孟嬴连忙向芈月招手:“季芈,快过来见过我母亲庸夫人。”转头对庸夫人道:“季芈是我的朋友。”
  芈月小心地绕过歌舞着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礼:“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亲切向她招招手道:“季芈? 楚国来的王后是你阿姊?”
  芈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低声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么对于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厌恶了自己,可怎么办?
  庸夫人拍拍身边:“坐到我身边来吧!”
  芈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边,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两边。
  庸夫人拿起酒缶,问道:“你喝酒吗?”
  这个突兀的举动反而让芈月忽然感觉拉近了距离,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过酒缶,学着庸夫人刚才的动作豪爽地举缶大饮。
  秦酒性烈,她被呛到了几口,咳嗽着放下酒缶,一抹嘴边的酒水,笑道:
  “好酒,都说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将酒缶递给孟嬴,孟嬴也接过来,举起酒缶大喝起来。
  庸夫人微笑着,看着两个姑娘轮番喝酒。两人的脸很快就红起来,身体变得摇摇摆摆。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着两人站起来,拍掌道:“来,我们跳舞。”
  两人晕头晕脑地跟着庸夫人转到正在歌舞着的女伎中,跟着音乐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来。
  女伎长袖飞舞,曼声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在女伎的推动下,酒兴上头,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所有的忧啊愁啊,顿时在这种欢歌曼舞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盖了。
  孟嬴拉着芈月,醉醺醺地一边跟着哼歌儿,一边转着圈子。见芈月没有跟着唱,笑嘻嘻地冲芈月大声问:“季芈,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芈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着转圈,大声地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孟嬴笑得东倒西歪,手足挥舞着解释:“高处漆树,低处栗树,见到喜欢的人,就并坐鼓瑟作乐。有乐当及时行乐,否则转眼人就老了……”
  芈月也东倒西歪地笑着:“嗯,有理,有酒且乐,有歌且舞……”也跟着拍手唱起来:“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着拍手:“对,有酒且乐,有歌且舞,管他什么该死的燕国,管他什么混蛋的父王……”
  芈月张开手作飞翔状:“我是鲲,击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鹏,扶摇而上九万里。飞啊,飞啊……”
  孟嬴也张开手作飞翔状:“我也要飞,飞过昆仑,飞过青丘……”
  庸夫人已经停住歌舞,退回银杏树下,斜倚着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两个姑娘放纵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芈月和孟嬴唱着跳着,终于体力不支,相扶着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终于从沉醉中醒来,只觉头疼得厉害。她呻吟一声,捂着头坐起来,便听得一个女声笑道:“季芈醒来,喝杯解酒汤吧。”
  芈月感觉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她倚着双手撑定,那人又用热的葛巾捂在她的脸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宫室,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身看到一个宫女,却是极为陌生。
  芈 月迟疑地问:“这是哪里? 你是谁……”
  那侍女笑道:“此处是西郊行宫,奴婢名唤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芈。”
  芈月听了“庸夫人”三字,这才回过神来,渐渐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来了。”说着亦是想起孟嬴,忙问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间里,由白霜照应着呢。”
  芈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样子,不禁赧颜:“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当真失礼了,夫人可会怪我?”
  白露却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来,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样当成幼辈来疼爱,怎么会怪您呢? 夫人还吩咐说,您若醒了,这行宫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芈月低声道:“虽然夫人不怪我,可我总是于心有愧,想拜见夫人当面赔礼。”
  白露道:“夫人在宫墙上看落日呢。季芈若过去,沿着那边的回廊走到底,沿着台阶上去就是宫墙了。”
  芈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换了衣服走出来,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却见房间内无人,问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来得早了些,方才已经出去了。
  芈月看了看方向,沿着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宫墙下,又沿台阶走了上去。
  但 见夕阳西下,映得墙头一片金光。
  芈月沿着墙头慢慢地走着,却隐隐听到哭声。芈月好奇地走过去,转过一个拐角,此处便是墙头的正楼,却见庸夫人坐在楼前,孟嬴扑在她的怀中,低低哭诉。从芈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芈月顿感尴尬,此时走出去也是不对,若是匆匆退走,怕要惊动两人,倒显得自己故意偷听似的,进退两难,只得隐在楼头的阴影里。
  她已经猜到,孟嬴此时来找庸夫人,必是为了远嫁燕国之事,来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儿,心中亦是隐隐期盼,庸夫人能够帮到孟嬴。
  但见孟嬴扑在庸夫人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庸夫人长叹一声,轻抚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想让母亲怎么办?”
  孟嬴哽咽着道:“母亲,你去跟父王说,让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对您抱愧于心,您又从来不曾求过他什么。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说着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庸夫人。
  庸夫人没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说:“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宠爱的就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孟嬴低声说:“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父王一直对母亲还怀着感情。”
  庸夫人叹息:“是啊,因为你是我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所以你父王爱屋及乌。可是,傻孩子,你忘记了吗? 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时候,也是不堪一击的啊。当年你父王为了娶魏国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抛弃掉了我。
  喜欢、愧疚,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国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须抛弃的时候,是一刹那的考虑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恐:“不,不会的,父王他……”她满心俱是不甘和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时,忽然泄了气,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庸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似隔得十分遥远:“在魏家姐妹嫁进来以后,我原本以为,可以如他所想,退让一步。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离开。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来说,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为铁石心肠。”
  孟嬴打了个寒战:“不、不……”她抬起头,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亲,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坚强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过城墙,看向远方,那个方向,是咸阳城。她轻轻叹息:
  “其实我并不坚强……”她的手轻颤,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站在这个墙头,心里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刚到西郊行宫时,我每天都会站在这宫墙上看夕阳。其实刚开始我看的并不是夕阳,而是宫道,是咸阳城。我天天看着,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可总还是会傻傻地期盼着,从那个方向,会有宫车来到,你的父王会出现在这宫道上,他会来接我回宫,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幻梦,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依旧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迈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你父王没有来,我也没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孟嬴看着庸夫人,两行眼泪流下:“母亲,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怀中,浑身颤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阳宫,我再也不想见到父王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西郊行宫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轻轻摇头:“你还记得吗,当日我离宫之时,曾经问你,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要留下来?”她轻叹,这叹息却似敲打在孟嬴的心头,“你选择了留下来。”
  孟嬴吃吃地说:“我、我……”她抬起头,有些惊惶地看着庸夫人,“母亲,你生我的气了吗?”
  庸夫人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额头:“不,我岂会因这种事生你的气?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我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又怎么会责怪你有自己的选择呢?”
  孟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知道,傅姆也说过,我既然做了秦国的大公主,享受了国人贡奉,那么便要付出代价。秦国的公子们要沙场浴血,秦国的公主便也要作为诸国的联姻……”她说着,却是越说越愤慨起来,“不,我不愿意,我宁可去沙场浴血,也不想去嫁一个老头,我一想到我要和一个这么老的男人……我,我就觉得恶心!”
  庸夫人摇了摇头:“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孟嬴摇了摇头。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么从此世间再无秦国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么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个死人嫁给他。可是,你从此不能再回咸阳宫,再不能行走于人前。”她转向孟嬴,声音渐渐转高,“你将和我一样,你的名字只代表一个存在于过去的人。孟嬴,我能够离开秦宫,那是因为我承担得了寂寞,抛弃得了荣华,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没……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亲,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摇了摇头:“不,你做不到,因为你想的不是改变自己,不是承担自己的决定,而是寄希望于别人能够怜爱你,让别人为你的命运去做改变,去迁就你。你绝食,你闹脾气,你跑到我这里来,无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够改变决定……”她的声音忽然转为冰冷,“孟嬴,我来告诉你吧,谁也改变不了你父王的决定,他的心,比你想象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颤抖得越发厉害,忽然间失声尖叫道:“谁也不能逼我,谁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宁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你当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来指了指宫墙道:“你若是想回去继续绝食,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跳下去,来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转头看着宫墙,下意识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亲,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没有说话,城墙上,只余孟嬴的哭声。
  良久之后,庸夫人才长叹道:“你若下不了决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缩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说了,沉默良久,忽然说:“你听说过南子吗?”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诧异地看着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卫灵公夫人,‘子见南子’故事里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讷讷地说:“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叹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却没有能够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人,而是嫁给了足以当她祖父的卫灵公。更可叹的是,卫灵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气暴躁,还喜欢男人……”
  孟嬴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岂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闻名,她自然知道她是卫灵公夫人,可是卫灵公好男风,她过去却是不知道的。
  就听得庸夫人继续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这样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卫国,自然也经历了痛苦和难堪,甚至是绝望。可是最后,南子却得到了卫灵公的愧疚和宠爱,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甚至拥有了年轻美貌的男子为幸臣……”
  孟嬴听到最后,俏脸涨得通红:“母亲,这、这,女儿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不是让你也要像南子一样放荡,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样坚强。这乱世之中,你我身为女子已经是一种不公平,所以我们的心,要变得很刚强。只有拥有足够刚强的心,女人才能经得起一次次伤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里,只有利益关系,情爱只不过是一种调剂,他再爱你,你都别相信他会为你放弃利益、改变决定。孩子,虽然你父王的决定不可更改,但我们却可以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教谁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残羹冷炙,你也要把它当成华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这话,是对孟嬴说的,可是听在芈月的耳中,却是震撼无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宫楼的石壁上,竟是觉得心潮激荡,不能平复。
  过去她曾经在无数的困苦境地,无声呐喊,无处求助,无人可诉,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败、激愤,如同一只困兽,只凭着本能挣扎,凭着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撑过一关又一关,却常常只觉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撑过下一关。
  庸夫人的话,却似乎给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虽然不算是足够亮,却让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芈月倚在壁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同样,倚在嬴夫人身边的孟嬴,也已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吃力地道:
  “我、我……”
  庸夫人轻叹:“是,你可以留在这里,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已经拥有过婚姻,拥有过情爱,拥有过至尊之位,也拥有过指点江山的机会。可是你还年轻,你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不能因为一场你觉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弃犹未可知的将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你成为南子那样的人,熬过苦难,也收回报酬。”
  孟嬴茫然站着,她的脑子里,在这一刻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来不及消化,令她无法反应。
  庸夫人轻叹一声:“去吧,我的一生已经结束,可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见孟嬴怔怔地点头,被侍女扶起,走下宫墙,庸夫人转过头去,看着阴影后道:“出来吧。”
  芈月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听到了。”
  芈月默然。
  庸夫人抬头看着天边,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只剩半天余晖。“秦国历代先君、储君和公子们,死于战场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别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战场呢。”她看着孟嬴远去的方向,“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芈月心中积累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这么无情吗?”
  庸夫人看着芈月,眼中却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个君王有什么样的情?
  周幽王宠褒姒? 还是纣王宠妲己?”
  芈月语塞:“我……”
  庸夫人摇了摇头:“身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这一重身份来看,失去江山的人连性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怨恨可言?”
  芈月不禁问:“您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从,是两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严。既然注定不能改变一切,何必曲己从人,让自己不得开心?”
  芈月似有所悟,却无言以对,只得退后行了一礼:“夫人大彻大悟,季芈受益良多。”
  庸夫人却不回头,只淡淡地道:“非经苦难,不能彻悟。我倒愿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这种彻悟。”
  芈月看着庸夫人,这个经历了世间的大痛之后,却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对方的身边,想从她的身上,汲取面对人生的力量,她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觉得,答案已经在自己的心头了。
  庸夫人点了点头:“孟嬴刚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芈月不禁问:“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会儿。”
  芈月随着白露一步步走下城头,最后回头,但见庸夫人站在墙头负手而立,衣袂飘然,似要随风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只余一点残阳如血。
  庸夫人独自站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庸夫人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道:“大王来了。”
  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阶而上,出现在城楼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后,抚上她的肩头,轻叹:“天黑了,也凉了,你穿得太少。”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庸夫人的肩头。
  庸夫人仍未回头,只伸手将系带系好,道:“大王可是为了孟嬴而来?”
  秦王驷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大王不必说了,我已经劝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驷神情阴郁:“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无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缓缓回头,看着秦王驷的眼神平静无波:“大王说哪里话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列国联姻,年貌不相称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驷不禁脱口问:“那你为何又要离开……”
  庸夫人嘴角有一丝似讥似讽的笑容:“大王,说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难了。我看得透,却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
  秦王驷语塞,好一会儿才叹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过聪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过刚强。两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却也是最容易互相伤害、互不让步的。
  夕阳终于在天边一点点地湮没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两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庸夫人道:“那个楚国来的小姑娘很难得,她是个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宫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驷停了一下脚步,扭头对庸夫人道:“宫中烦扰,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会清净得多。”
  庸夫人却没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头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这里自在得很,不想再作冯妇。”
  秦王驷无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后,寡人原想接你回宫,可你却拒绝了。”
  庸夫人道:“孟芈家世好,比我更有资格为后,对大王霸业更有用。”
  秦王驷忽然问:“你还在怨恨寡人吗?”
  庸夫人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我为人性子又强,脾气又坏,做一个太子妇尚还勉强,一国之后却是不合格的。再说,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秦王驷苦涩地道:“是吗?”
  庸夫人指了指远处的山脉:“去年秋天的时候,山果繁盛,我亲手酿了一些果子酒,给了小芮几坛子。大王若是喜欢,也带上一些尝尝我的手艺吧。”
  秦王驷神情有些恍惚:“寡人还记得你第一次酿酒,酿出来比醋还酸,却硬要寡人喝……”他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如今可是手艺大有长进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无人敢硬要大王做什么了。”
  秦王驷轻叹:“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拥江山,却更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岁月……”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庸夫人亦是默然。过去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两人相对,亦是无言,最终,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咸阳宫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这西郊行宫,过完自己的一生。
  芈月走下城头,正要去寻孟嬴,刚转过走廊,却见廊下孟嬴扑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笑地说着。
  芈月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抬头看到了芈月,笑着缓缓推开孟嬴,递上一条绢帕给她擦脸,道:“孟嬴,季芈来了。”
  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 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 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 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 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 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九章 别远人
  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
  “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 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
  “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
  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超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首。
  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
  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
  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
  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首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首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
  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
  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
  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
  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
  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 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
  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 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
  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
  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
  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
  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
  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宠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宠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
  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
  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
  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
  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
  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
  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
  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
  芈月扭过头去:“不是。”
  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
  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
  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
  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
  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
  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
  芈月只得站住。
  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
  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
  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
  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
  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
  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 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 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却扭头走了下去,芈月依旧等不到他的许可可以自行离去,只得苦苦地又跟着下了城头,一直跟到承明殿里,这才有些惊疑不定。
  这 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 今晚要承宠? 就她这样一身尘土、满头油汗、满脸涕泪交加的样子,承宠?
  秦王驷只顾自己走进殿中,芈月只得跟了进去。但见缪乙上前服侍秦王驷去侧殿洗漱,又有宫婢来迎奉芈月前去洗漱。
  芈月洗漱完毕,被送到后殿相候。她本已经疲累至极,此刻坐在那儿放松下来,虽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应该等秦王驷,但却不知不觉中,歪靠着凭几,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来,但觉灯光刺目。芈月用手挡住灯光,从榻上起来,转头看去,才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自己还在承明殿后殿,转头向灯光的方向看去,见秦王驷坐在几案前,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
  芈月怔怔地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好一会儿,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
  秦王驷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手微一顿,但却没有理会,只继续翻阅竹简。
  芈 月悄悄坐起来,不正确的睡姿让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吓得连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驷。
  见秦王驷没有动,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皱巴巴的,摸摸头发也是乱的,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可梳妆的东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驷身后跪下,低声道:“妾身冒犯大王,请大王恕罪。”
  秦王驷似没有听见,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一动不动地跪着。
  铜壶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会儿,秦王驷的声音传下来:“你冒犯寡人什么了?”
  芈月一时语塞,嗫嚅着道:“妾身……君前失仪了。”
  秦王驷的声音平静:“寡人并没有召你入见,你事前没有准备,寡人如何能够怪你失仪?”
  芈月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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