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爱的教育

_2 亚米契斯(意大利)
  勿蘭諦不相信這話,當真嘗了卡隆的老拳,一拳打去果然轉了三個旋子。從此以後,再沒有人敢捉弄耐利了。先生知道了,使卡隆和耐利同坐一張桌子。兩人很要好,耐利尤其愛著卡隆,他到教室裡,必要先著卡隆有沒有到,回去的時候,沒有一次不說「卡隆再會」的。卡隆也一樣,耐利的鋼筆書班落到地下,卡隆不要耐利費力,立刻俯下去替他抬起來,還處處幫他的忙,或替他把用具裝入革囊,或替他著外套。耐利常看著卡隆,聽見先生稱讚卡隆,就歡喜得如同稱讚自己一樣。後來,好像耐利把從前受人捉弄、自己暗泣,幸賴一個朋友保護的事告訴了母親。今天學校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先生有事差我到校長室去,恰巧來了一個著黑衣服的小而白色的婦人,這就是耐利的母親。
  「校長先生,有個名叫卡隆的,和我的兒子在一級裡嗎了」她這樣問。
  「是的。」校長回答。
  「有句話要和他說,可否請叫了他來?」
  校長命校工去叫卡隆。不一會,長隆的大而短髮的頭已出現在門框間了。他不知叫他為了何事,露出吃驚的樣子。那婦人一看見他,就跳了過去。將腕彎在他的肩上,不絕地吻他的額:
  「你就是卡隆!是我兒子的好友!幫助我兒子的!就是你!好勇敢的人!就是你!」接著,急忙地用手去摸衣袋,又取出荷包來看,一時找不出東西,就從頸間取下帶著小小十字架的鏈子來,套上卡隆的項頸:
  「將這給你吧,當做我的紀念!——當做感謝你,時時為你祈禱著的耐利的母親的紀念!請你懸掛了!」
級長 十五日
  卡隆令人可愛,代洛西令人佩服。代洛西每次總是第一,取得一等賞,今年大約仍是如此的。可以敵得過代洛西的人,一個都沒有。他什麼都好,無論算術、作文、圖畫,總是他第一。他一學即會,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凡事不費什麼力氣。學問在他好像遊戲一般。先生昨日向著他說;
  「上帝給了你非常的恩賜,不要自暴自棄啊!」
  他身材高大,神情挺秀,黃金色的發蓬蓬地覆著額頭。身體輕捷,只要用手一撐,就能輕鬆地跳過椅子。劍術也學會了。年紀十二歲,是個富商之子,穿著青色的金紐扣的衣服。平常總是高興活潑,待什麼人都和氣,試驗的時候育教導別人。對於他,誰都不曾說過無禮的言語。只有諾琵斯和勿蘭諦白眼對他,華梯尼看他時,眼裡也閃著嫉妒的光,可是他似乎毫不介意這些。同學見了他,誰也不能不微笑。他做了級長,來往桌位間收集作業的時候,大家都要去握他的手。他從家裡得了畫片來,全部分贈朋友,還畫了一張小小的格拉勃利亞地圖送給那格拉勒利亞小孩。他給東西與別人的時候,總是笑著,好像不以為意似的。他不偏愛哪一個,待哪一個都一樣。我有時候覺到敵不過他,不由得難過啊!我也和華梯尼一樣嫉妒著代洛西呢!當我拚命思索題目的時候,想到代洛西此刻已做完,無氣可出,常常要想惱他。但是一到學校,見了他那秀美而微笑的臉孔,聽著他那可愛的話聲,接著他那親切的態度,就把怒惱他的念頭消釋了,覺得自己可恥,而和他在一處讀書是很可喜的了。他的神情,他的聲音,都好像替我鼓起勇氣、熱心和快活喜悅的。
  先生把明天的每月例話稿子交給代洛西,叫他謄清。他今天正寫著。好像那篇講演的內容使他大受感動,他臉燒得火紅,眼睛幾乎要下淚,嘴唇也發顫了。那時他的神氣,看去真是純正!我在他面前,幾乎要這樣說:「代洛西!你什麼都比我高強,與我相比,好像一個大人!我真正尊敬你,崇拜你啊!」
少年偵探(每月例話)
  一八五九年,法意兩國聯軍因救隆巴爾地,與奧地利戰爭,曾幾次打破奧軍。這正是那時候的事:六月裡一個晴天的早晨,意國騎兵一隊,沿了間道徐徐前進,一邊偵察敵情。這隊兵由一個士官和一個軍曹指揮著,都噤了口注視著前方,看有沒有放軍前哨的影子。一直到了在樹林中的一家農舍門口,見有一個十二歲光景的少年立在那裡,用小刀切了樹枝削做杖棒。農舍的窗間飄著三色旗,人已不在了。因為怕敵兵來襲,所以插了國旗逃走了。少年看見騎兵來,就棄了在做的杖棒,舉起帽子。是個大眼活潑而面貌很好的孩子,他脫了上衣,正露出著胸脯。
  「在做什麼?」士官停了馬問。「為什麼不和你家族逃走呢?」
  「我沒有家族,是個孤兒。也會替人家做點事體涵為想看著打仗,所以留在此地。」少年回答說。
  「見有奧國兵走過麼?」
  「不,這三天沒有見到。」
  士官沉思了一會,下了馬,命兵士們注意前方,自己爬上農舍屋頂去。可是那屋太低了,望不見遠處。士官又下來,心裡想,「非爬上樹去不可。」恰巧農舍面前有一株高樹,樹梢在空中飄動著。士官考慮了一會。兒,上下打量著樹梢和兵士的臉,忽然間少年:
  「喂!孩子!你眼力好嗎?」
  「眼力嗎?一里外的雀兒也看得出呢。」
  「你能上這樹梢嗎?」
  「這樹梢?我?那真是不要半分鐘工夫。」
  「那麼,孩子!你上去替我望望前面有沒有敵兵,有沒有煙氣,有沒有槍刺的光和馬之類的東西!」
  「就這樣吧。」
  「應該給你多少?」
  「你說我要多少錢嗎?不要!我歡喜做這事。如果是敵人叫我,我哪裡肯呢?為了國家才肯如此。我也是隆巴爾地人哩!」少年微笑著回答。
  「好的,那麼你上去。」
  「且慢,讓我脫了皮鞋。」
  少年脫了皮鞋,把腰帶束緊了,將帽子擲在地上,抱向樹幹去。
  「當心!」士官的叫聲好像要他轉來。少年回過頭來,用青色的眼珠看著主官,似乎問他什麼。
  「沒有什麼,你上去。」
  少年就像貓一樣地上去了。
  「注意前面!」士官向著兵士揚聲。少年已爬上了樹梢。身子被枝條網著。腳被樹葉遮住了,從遠處卻可望見他的上身。那蓬蓬的頭髮,在日光中閃作黃金色。樹真高,從下面望去,少年的身體編得很小了。
  「一直看前面!」士官叫著說。
  少年將右手放了樹幹,遮在眼上望。
  「見有什麼嗎?」士官問。
  少年向了下面,用手圈成喇叭擺在口頭回答說:「有兩個騎馬的在路上站著呢。」
  「離這裡多少路?」
  「半英里。」
  「在那裡動嗎?」
  「只是站著。」
  「別的還看見什麼?向右邊看。」
  少年向右方望:「近墓地的地方,樹林裡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大概是槍刺吧。」
  「不見有人嗎?」
  「沒有,也許躲在稻田中。」
  這時,「嘶」的一聲,子彈從空中掠了過來,落在農舍後面。
  「下來!你已被敵人看見了。已經好了,下來!」主官叫著說。
  「我不怕。」少年回答。
  「下來!」士官又叫,「左邊不見有什麼嗎?」
  「左邊?」
  「唔,是的。」
  少年把頭轉向左去。這時,有一種比前次更尖銳的聲音就在少年頭上掠來。少年一驚,不覺叫說:「他們射擊我了。」槍彈正從少年身旁飛過,相差真是一發。
  「下來!」士官著急了。
  「立刻下來。有樹葉遮牢,不要緊的。你說看左邊嗎?」
  「唔,左邊。但是,可以下來了!」
  少年把身體突向左方,大聲地:「左邊有寺的地方——」話猶未完,又一很尖銳的聲音掠過空中。少年忽然下來了,還以為他正在靠住樹幹,不料張開了手,石塊似的落在地上。
  「完了!」士官叫著跑上前去。
  少年仰天橫在地上,伸開兩手死了。軍曹與兩個兵士從馬上飛跳下來。士兵伏在少年身上,解開了他的襯衫一看,見槍彈正中在右肺。「已無望了!」土兵歎息說。
  「不,還有氣呢!」軍曹說。
  「唉!可憐!難得的孩子!喂!當心!」士官說著,用手巾抑住傷口。少年兩眼炯炯地張了一張,頭就向後垂下,斷了氣了。士官青著臉對少年看了一看,就把少年的上衣鋪在草上,將屍首靜靜橫倒,自己立正了看著,軍曹與兩個兵士也立正不動。別的兵士注意著前方。
  「可憐!把這勇敢的少年——」士官反覆說,忽然轉念,把那窗口的三色旗取下,罩在屍體上當做屍衣。軍曹集攏了少年的皮鞋、帽子、小刀、杖等,放在旁邊。他們一時都靜默地立正。過了一會兒,主官向軍曾說道:「叫他們拿擔架來!這孩子是當做軍人而死,可以用軍人的禮來葬他的。」他看著少年的屍體,吻了自己的手再用手加到屍體上,代替接吻。立刻向兵士們命令說:「上馬!」
  一聲令下,全體上了馬繼續前進。經過了幾個小時之後,這少年就從軍隊受到下面樣的敬禮:
  日沒時,意大利軍前衛的全線向敵行進,數日前把桑馬底諾小山染成血紅的一大隊射擊兵,從今天騎兵通行的田野路上分作兩列進行。少年戰死的消息,出發前已傳遍全隊,這隊所取的路徑,與那農舍相距只有幾步。在前面的將校等,見大樹下用三色旗遮蓋著的少年,通過時皆捧了劍表示敬意。一個將校俯身到小河岸摘取東西散開著的花草,撒在少年身上,全隊的兵士也都模仿著摘了花向屍體上投撒,一瞬間,少年已埋在花的當中了。將校兵士齊聲高呼:「勇敢啊!隆巴爾地少年!」「再會!朋友啊!」「金髮兒萬歲!」一個將校把自己掛著的勳章投了過去,還有一個走近去吻他的額。有人繼續將花草投過去,落雨般地落在那可憐的少年的腳上、染著血的臂上、黃金色的頭上。少年橫臥在草地上,露出蒼白的笑臉,好像是聽到許多人的稱讚,很滿足於自己的為國犧牲!
貧民 二十九日
  安利柯啊!像隆巴爾地少年的為國捐身,固然是大大的德行,但你不要忘記,我們此外不可不為的小德行,不知還有多少啊!今天你在我的前面走過街上時,有一個抱著疲弱蒼白小孩的女乞丐向你討錢,你什麼都沒有給,只是看著走開罷了!那時,你囊中應該是有銅幣的。安利柯啊!好好聽著!不幸的人伸了手求乞時,我們不該假裝不知的啊!尤其是對於為了自己的小孩而求乞的母親,不該這樣。這小孩或者正飢餓著也說不定,如果這樣,那母親將怎樣的難過呢?假定你母親不得已要對你說「安利柯啊!今日不能再給你食物了!」的時候,你想,那時的母親,心裡是怎樣?
  給予乞丐一個銅幣,他就會真心感謝你,說「神必保信件和你家族的健康。」聽著這祝福時的快樂,是你所未曾嘗到過的。受著那種言語時的快樂,我想,真是可以增加我們的健康的。我每從乞丐那裡聽到這種話時,覺得反不能不感謝乞丐,覺得乞丐所報我的比我所給他的更多,常這樣抱了滿足回到家裡來。你碰著無依的盲人,飢餓的母親,無父母的孤兒的時候,可從錢囊中把錢分給他們。單在學校附近看,不是就有不少貧民嗎?貧民所歡喜的,特別是小孩的施與,因為大人施與他們時,他們覺得比較低下,從小孩受物是不足恥的。大人的施與不過只是慈善的行為,小孩的施與於慈善外還有著親切,——你懂嗎?用譬喻說,好像從你手裡落下花和錢來的樣子。你要想想:你什麼都不缺乏,世間有缺乏著一切的;你在求奢侈,世間有但求不死就算滿足的。你又要想想:在充滿了殿堂車馬的都會之中,在穿著美麗服裝的小孩們之中,竟有著無食的女人和小孩,這是何等可寒。心的事啊!他們沒有食物哪!不可憐嗎?說這大都會之中,有許多素質也同樣的好,也有才能的小孩,窮得沒有食物,像荒野的獸一樣!啊!安利柯啊!從此以後,如逢有乞食的母親,不要再不給一錢管自走開了!
  
  
  
  
  
  
  
  
  
  
  —父親——
第三 十二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商人 一日
  父親叫我以休假日招待朋友來家或去訪問他們,使彼此更加親密。所以這次星期日,我預備和那漂亮人物華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來訪——就是那身材瘦長,長著鴉嘴鼻,生著狡猾的眼睛的。他是雜貨店裡的兒子,真是一個奇人,袋裡總帶著錢,數錢的本領要算一等,心算之快更無人能及了。他又能儲蓄,無論怎樣斷不濫用一錢。即使有五厘銅幣落在座位下面,他雖費了一禮拜的工夫,也必須尋得了才肯罷休。不論是用舊了的鋼筆頭、編針、點剩的蠟燭或是舊郵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來。他已費兩年的工夫收集舊郵票了,好幾百張地粘在大大的自籌上,各國的都有,說粘滿了就去賣給書店。他常拉了同學們到書店購物,所以書店肯把筆記簿送他。他在學校裡,也做著種種的交易,有時買進別人的東西,有時賣給別人;有時發行彩票;有時把東西和別人交換;交換了以後有時懊悔了,還要調回來。他善做投錢的遊戲,一向沒有輸過。集了舊報紙,也可以拿到紙煙店裡去賣錢。他帶著一本小小的手冊,把帳目細細地記在裡面。在學校,算術以外,他什麼都不用功。他也想得貸牌,但這不過因為想不出錢去看傀儡戲的緣故。他雖是這樣的一個奇人,我卻很喜歡他。今天,我和他做買賣遊戲,他很熟悉物品的市公,稱我也知道,至於折疊喇叭形的包物的紙袋,恐怕一般商店裡的夥計也不及他。他自己說,出了學校要去經營一種新奇的商店。我贈了他四五個外國的舊郵票,他那臉上的歡喜,真是了不得,還把每張郵票的賣價說給我聽。我們正在這樣玩著的時候,父親雖在看報紙,卻靜聽著卡洛斐的話,看他那樣子好像聽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洛斐口袋裡滿裝著物品,外面罩了長的黑外套。他平時總是商人似的在心裡打算著什麼。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郵票簿了,好像是他的最大的財產,平日不時和人談及這東西。大家都罵他是慳吝者,說他盤剝重利,我不知道為什麼卻歡喜他。他教給我種種的事情,嚴然像個大人、柴店裡的兒子可萊諦說他即使到用了那郵票簿可以救母親生命的時候,也不肯捨棄那郵票簿的。我的父親卻不信這話。父親說:
  「不要那樣批評人,那孩子雖然氣量不大,但也有親切的地方哩!」
虛榮心 五日
  昨日與華梯尼及華梯尼的父親,同在利華利街方面散步。斯帶地立在書店的窗外看著地圖。他是無論在街上或別的什麼地方也會用功的人,不曉得什麼時候到了此地。我們和他招呼,他只把頭一回就算,好不講禮啊!
  華梯尼的裝束不用說是很漂亮的。他穿著繡花的摩洛哥長皮靴,著了繡花的衣裳,紐扣是絹包的,戴了白海狸的帽子,掛了時計,闊步地走著。可是昨天,華橫尼因了虛榮遭遇了很大的失敗:他父親走路很緩,我們兩個一直走在前,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裡又坐了一個衣服質素的少年,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頭在沉思。華橫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間,忽然似乎記起自己的服裝華美,想向少年誇耀,舉起腳來對我說:
  「你見了我的軍靴了嗎?」他的意思是給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華梯尼放下了腳,指絹包的紐扣給我看,一面眼瞟著那少年說:「這紐扣不合我意,我想換銀鑄的。」那少年仍舊不向他看一眼。
  於是,華梯尼將那白海狸的帽子用手指頂了打起旋來。少年也不瞧他,好像是故意如此的。
  華梯尼憤然地把時計拿出,開了後蓋,叫我看裡面的機械。那少年到了這時,仍不抬起頭來。我問:
  「這是鍍金的吧?」
  「不,金的羅!」華梯尼答說。
  「不會是純金的,多少總有一點銀在裡面吧?」
  「哪裡!那是不可能的。」華橫尼說著把時計送到少年面前,問他:
  「你,請看!不是純金的嗎?」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說。
  「嗄呀!好驕傲!」華梯尼怒了,大聲說。
  這時,恰巧華梯尼的父親也來了。他聽見這話,向那少年注視了一會,銳聲地對自己的兒子:「別做聲!」又附著兒子的耳朵說:「這是一個瞎子。」
  華梯尼驚跳起來,細看少年的面孔。他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什麼都看不見。
  華梯尼羞恥了,默然地把眼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非常難為情地說:「我不好,我沒有知道。」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親切的、悲哀的聲音:
  「哪裡!一點沒有什麼。」
  華梯尼雖好賣弄闊綽,卻全無惡意。他為了這件事,在散步中一直不曾笑。
初雪 十日
  利華利街的散步,暫時不必再想,現在,我們美麗的朋友來了——初雪下來了!昨天傍晚已大片飛舞,今晨積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學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著,窗框周圍也積了起來,看了真有趣,連先生也搓著手向外觀看。一想起做雪人呀,摘簷冰呀,晚上燒紅了爐子圍著談有趣的故事呀,大家都無心上課。只有斯帶地熱心在對付功課,毫不管下雪的事。
  放了課回去的時候,大家多高興啊!都大聲狂叫,跳著走,或是用手抓雪,或是在雪中跑來跑去。來接小孩的父兄們拿著的傘上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們的書袋,一不顧著轉瞬也白了。大家都喜得像發狂。水沒有笑臉的鐵匠店裡的兒子撥來可西今天也笑了;從馬車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諦也拄了枴杖跳著;還未曾手觸著過雪的格拉勒利亞少年把雪圍攏了,像吃桃子樣地吃著;賣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把雪裝在書袋裡。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親叫他明天來玩,他口裡正滿含著雪,欲吐不得,欲咽不能,眼看著我父親的臉。大家見了都笑了起來。
  女先生們都跑了出來,也好像很高興。我二年級時的可憐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著在雪中跑來了。女學生們「呀呀」地從門壁的學校湧出來,在鋪著毛氈似的雪地上跳躍迴旋。先生們都大了聲叫著說:「快回去,快回去!」他們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們,也是笑著。
  安利柯啊!你因為冬天來了而快樂,但你不要忘記,世間有許多元衣無履,無火暖身的小孩啊!因為要想教室暖些,有的小孩用進出血長著凍瘡的手,拿著許多薪炭到遠遠的學校裡。在世界上,全被埋在雪中的學校也很多。在那種地方,小孩都牙根震抖著,看著不斷下降的雪,懷著恐怖。雪積得多了,從山上崩下來,連房屋也會被壓沒的。你們因為冬天來了歡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間,就有許多要凍死的人啊!
  
  
  
  
  
  
  
  
  
  
  
  —父親——
「小石匠」 十一日
  今天,「小石匠」到家裡來訪過我們了。他著了父親穿舊的衣服,滿身都沾著石粉與石灰。他如約到我們家裡來,我很快活,我父親也歡喜。
  他真是一個有趣的小孩。一進門就脫去了被雪打濕了的帽子,塞在袋裡,闊步地到了裡面,臉像蘋果一樣,注視著一切。等走進食堂,把周圍陳設打量了一會兒,看到那駝背的滑稽畫,就裝了一次兔臉。他那兔臉,誰見了也不能不笑的。
  我們做積木的遊戲。「小石匠」對於築塔造橋有異樣的本領,堅忍不倦地認真去做,樣子居然像大人。他一邊玩著積木,一邊告訴我自己家裡的事情:他家只是一間人家的屋閣,父親夜間進夜校,母親還替人家洗衣服。我看他父母必定是很愛他的。他衣服雖舊,卻穿得很溫暖,破綻了的處所補綴得很妥帖,像領帶,如果不經母親的手也斷不能結得那樣整齊好看。他身形不大,據說,他父親是個身材高大的人,進出家門都須屈著身,平時呼他兒子叫「兔子頭」。
  到了四時,我們坐在安樂椅上,吃牛油麵包。等大家離開了椅子,我看見「小石匠」上衣上粘著的白粉沾在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抗。不知為什麼,父親忽然抑住我的手。過了一會兒,父親自己偷偷地拭淨了。
  我們在遊戲中,「小石匠」上衣的紐扣忽然落下了一個,我母親替他縫綴。「小石匠」紅了臉在旁看著。
  我將滑稽畫冊給他看。他不覺一一裝出畫上的面式來,引得父親也大笑了。回去的時候,他非常高興,以至於忘記了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門,他又裝了一次兔臉給我看,當做答禮。他名叫安東尼阿?拉勃柯,年紀是八歲零八個月。
  安利柯啊!你去拭椅子的時候,我為什麼阻止你,你不知道嗎?因為如果在朋友面前拭,那就無異於罵他說:「你為什麼把這弄齷齪了?」他並不是有意弄污,並且他衣服上所沾著的東西,是從他父親工作時拈來的。凡是從工作上帶來的,決不是齷齪的東西,不管他是石灰、是油漆或是塵埃,決不齷齪。勞動不會生出齷齪來,見了勞動者的人,決不應該說「啊!齷齪啊!」應該說「他身上有著勞動的痕跡。」你不要把這忘了!你應該愛「小石匠」,一則他是你的同學,二則,他是個勞動者的兒子。
  
  
  
  
  
  
  
  
  
  
  
   —父親——
雪球 十六日
  雪還是不斷地下著,今天從學校回來的時候,雪地裡發生了一件可憐的事;小孩們一出街道,就將雪團成了石頭一樣硬的小球來往投擲,有許多人正在旁邊通過。行人之中有的叱叫著說,「停止停止!他們大惡作劇了。」忽然聽見驚人的叫聲,急去看時,有一老人落了帽子雙手遮了臉,在那裡蹣跚著。一個少年立在旁邊叫著:「救人啊!救人啊!」
  人從四方集攏來,原來老人被雪球打傷了眼了!小孩們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親站在書店面前,向我們這邊跑來的小孩也有許多。嚼著麵包的卡隆、可萊諦、「小石匠」、收集舊郵票的卡洛斐,都在裡面。老人已被人圍住,警察也趕來了。也有向這裡那裡跑著的人。大家都齊聲說:「是誰擲傷了的?」
  卡洛斐立在我旁邊,顏色蒼白,身體戰抖著。
  「誰?誰?誰闖了這禍?」人們叫著說。
  卡隆走近來,低聲向著卡洛斐說:「喂!快走過去承認了,瞞著是卑怯的!」
  「但是,我並不是故意的。」卡洛斐聲音發抖地回答。
  「雖則不是故意的,但責任總須你負。」卡隆說。
  「我不敢去!」
  「那不成。來!我陪了你去。」
  警察和觀者的叫聲,比前更高了:一是誰投擲的?眼鏡打碎,玻璃割破了眼,恐怕要變成瞎子了。投擲的人真該死!」
  這時,我以為卡洛斐要跌倒在地上了。「來!我替你想法。」卡隆說著,捉了卡洛斐的手臂像扶病人似的拉了過去。群眾見這情形,也搞到闖禍的是卡洛斐,有的竟捏緊了拳頭想打他。卡隆推開了他們說:「你們集了十個以上的大人,來和一個小孩作對手嗎?」人們才靜了不動。
  警察攜了卡洛斐的手,推開人們,帶了卡洛斐到那老人暫時住著的人家去。我們也隨後跟著。走到了一看,原來那受傷的老人就是和他的侄子同住在我們上面五層樓上的一個僱員。他臥在椅子上月手帕蓋住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斐用了幾乎聽不清楚的低聲,抖抖索索地反覆著說。觀者之中有人擠了進來,大叫:「伏在地上謝罪!」想把卡洛斐推下地去。這時,另外又有一人用兩碗將他抱住,說「咿呀,諸位!不強如此。這小孩已自己承認了,不再這樣責罰他,不也可以了嗎?」那人就是校長先生。先生向卡洛斐說:「快賠禮!」卡洛斐眼中忽然進出淚來,前去抱住老人的膝。老人伸手來摸卡洛斐的頭,撫掠他的頭髮。大家見了都說:
  「孩子!去吧。好了,快回去吧。」
  父親拉了我出了人群,在歸路上向我說:「安利柯啊!你在這種時候,有承認過失負擔責任的勇氣嗎?」我回答他:「我願這樣做。」父親又問我:「你現在能對我立誓說必定能這樣做嗎?」我說:「是的,我立誓,父親!」
女教師 十七日
  卡洛斐怕先生貴罰他,很擔心。不料先生今天缺席,連助手先生也沒有在校,由一個名叫克洛彌夫人的年齡最大的女先生來代課。這位先生有兩個很大的兒子,其中一個正病著,所以她今天面有憂容。學生們見了女先生就喝起彩來。先生用和緩的聲音說:「請你們對我的白髮表示些敬意,我不但是教師,還是母親呢。」大家於是都肅靜了,唯有那鐵面皮的匆蘭諦,還在那裡嘲弄先生。
  我弟弟那級的級任教師代爾卡諦先生,到克洛彌先生所教的一級裡去了。另外有位綽號「修女」的女先生,代著代爾卡諦先生教那級的課。這位女先生平時總穿黑的罩服,是個白皮膚、頭髮光滑、炯眼、細聲的人,無論何時,好像總在那裡祈禱。她性格很柔和,用那種絲一樣的細聲說話,聽去幾乎不能清楚,發大聲和動怒那樣的事是決沒有的。雖然如此,只要略微舉起手指訓誡,無論如何頑皮的小孩也立刻不敢不低了頭肅靜就範,霎時間教室中就全然像個寺院了,所以大家都稱她作「修女」。
  此外還有一位女先生,也是我所喜歡的。那是一年級三號教室裡的年輕的女教師。她臉色好像薔薇,頰上有著兩個笑渦,小小的帽子上插著長而大的紅羽,項上懸著黃色的小十字架。她自己很快活,學生也被他教得很快活。她說話的聲音像銀球轉滾,聽去和唱歌一樣。有時小孩喧擾,她常用教鞭擊桌或用拍手來使他們鎮靜。小孩從學校回去的時候,她也小孩似的跳著出來,替他們整頓行列,幫他們戴好帽子,外套的扣子不扣的代他們扣好,使他們不至於傷風;還怕他們路上爭吵,一直送他們出了街道。見了小孩的父親,教他們在家裡不要打小孩;見小孩咳嗽,就把藥送他們,傷風了,把手套借給他們。年幼的小孩們纏牢了她,或要她接吻,或去抓她的面罩,拉她的外套,吵得她很苦。她永不禁止,總是微笑著一一地去吻他們。她回家去的時候,身上不論衣服或別的什麼,都被小孩們弄得亂七八糟,她仍是快快活活的。她又在女子學校教女學生繪畫。據說,她用她一人的薪金養著母親和弟弟呢。
訪問負傷者 十八日
  傷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紅羽那位女先生所擔任一級裡的學生。今天在他叔父家裡看見過他了。叔父像自己兒子一樣地愛著他。今晨,我替先生譽清了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話?少年筆耕》,父親說:「我們到五層樓上去望望那受傷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怎樣了。」
  我們走進了那暗沉沉的屋裡,老人高枕臥著,他那老妻坐在旁邊陪著,侄子在屋角遊戲。老人見了我們很歡喜,叫我們坐,說已大好了,受傷的不是要緊地方,四五日內可以痊癒。
  「不過受了一些些傷。可憐!那孩子正擔心著吧。」老人說,又說醫生立刻就來。恰巧門鈴響了,他老妻說「醫生來了」,前去開門。我看時,來的卻是卡洛斐,他著了長外套站在門口,低了頭好像不敢進來。
  「誰?」老人問。
  「就是那擲雪球的孩子。」父親說。
  老人聽了:「嘎!是你嗎?請進來!你是來望我的,是嗎?已經大好了,請放心。立刻就復原的。請進來!」
  卡洛斐似乎不看見我們也在這裡,他忍住了哭臉走近老人床前。老人撫摩著他:
  「謝謝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母親,說經過情形很好,叫他們不必掛念。」
  卡洛斐站著不動,似乎還有話要說。
  「你還有什麼事嗎盧老人說。
  「我,也沒有別的。」
  「那麼,回去吧。再會,請放心!」
  卡洛斐走出門口,仍站住了,眼看著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臉。忽然從外套裡面拿出一件東西交給那侄子,低聲地說了一句:「將這給了你。」就一溜煙去了。
  那侄子將東西拿給老人看,包紙上寫著「奉贈」。等打開包紙,我見了不覺大驚。那東西不是別的,就是卡洛斐平日那樣費盡心血,那樣珍愛著的郵票簿。他竟把那比生命還重視的寶物,拿來當做報答原有之恩的禮品了。
少年筆耕(每月例話)
  敘利亞是小學五年生,十二歲,是個黑髮白皮膚的小孩。他父親在鐵路做僱員,在敘利亞以下還有許多兒女,一家營著清苦的生計,還是抬據不堪。父親不以兒女為累贅,一味愛著他們,對敘利亞百事依從,唯有學校的功課,卻毫不放鬆地督促他用功。這是因為想他快些畢業,得著較好的位置,來幫助一家生計的緣故。
  父親年紀大了,並區因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一家生計全負在他肩上。他於日間在鐵路工作以外,又從別處接了書件來抄寫,每夜執筆伏案到很遲才睡。近來,某雜誌社托他寫封寄雜誌給走戶的封條,用了大大的正指字寫,每五百條寫費六角。這工作好像很辛苦,老人每於食桌上向自己家裡人叫苦:
  「我眼睛似乎壞起來了。這個夜工,要縮短我的壽命呢!」
  有一天,敘利亞向他父親說:「父親!我來替你寫吧。我能寫得和你一樣好。」
  父親終不許可:「不要,你應該用你的功。功課,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時,我也不願奪了你的時間。你雖有這樣的好意,但我決不願累你。以後不要再說這話了、」
  敘利亞向來知道父親的脾氣,也不強請,獨自在心裡設法。他每夜夜半聽見父親停止工作,回到臥室裡去。有好幾次,十二點鐘一敲過,立刻聽到椅子向後拖的聲音,接著就是父親輕輕回臥室去的步聲。一天晚上,敘利亞等父親去睡了後,起來悄悄地著好衣裳,躡著腳步走進父親寫字的房子裡,把洋燈點著。案上擺著空白的紙條和雜誌定產的名冊,敘利亞就執了筆,仿著父親的筆跡寫起來,心裡既歡喜又有些恐懼。寫了一會兒,條子漸漸積多,放了筆把手搓一援,提起精神再寫。一面動著筆微笑,一面又側了耳聽著動靜,怕被父親起來看見。寫到一百六十張,算起來值兩角錢了,方才停止,把筆放在原處,熄了燈,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午餐時,父親很是高興。原來他父親一點不察覺。每夜只是機械地照簿謄寫,十二點鐘一敲就放了筆,早晨起來把條子數一數罷了。那天父親真高興,拍著敘利亞的肩說:
  「喂!敘利亞!你父親還著實未老哩!昨晚三小時裡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還很自由,眼睛也還沒有花。」
  敘利亞雖不說什麼,心裡卻快活。他想:「父親不知道我在替他寫,卻自己以為還未老呢。好!以後就這樣去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時,敘利亞仍起來工作。這樣經過了好幾天,父親依然不曾知道。只有一次,父親在晚餐時說:「真是奇怪!近來打油突然費多了。」敘利亞聽了暗笑,幸而父親不再說別的,此後他就每夜起來抄寫。
  敘利亞因為每夜起來,漸漸睡眠不足,朝起覺著疲勞,晚間複習要打瞌睡。有一夜,敘利亞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打吨。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課!」父親拍著手叫。敘利亞張開了眼。再用功複習。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樣打腔,愈弄愈不好:決是伏在書上睡熟了,或早晨晏起,複習功課的時候,總是帶著倦容,好像對功課很厭倦似的。父親見這情形,屢次注意他,結果至於動氣,雖然他一向不責罵小孩。有一天早晨,父親對他說:
  「敘利亞!你真對不起我!你和從前不是變了樣子嗎?當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嗎?」
  敘利亞有生以來第一次受著叱罵,很是難受。心裡想:「是的,那樣的事不能夠長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這天晚餐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地說。「大家聽啊!這月比前月多賺六元四角錢呢。」他從食桌抽屜裡取出一袋果子來,說是買來讓一家人慶祝的。小孩們都拍手歡樂,敘利亞也因此把心重新振作起來,元氣也恢復許多,心裡自語道:「咿呀!再繼續做吧。日間多用點功。夜裡依舊工作吧。」父親又接著說:「六元四角哩!這雖很好,只有這孩子——」說著指了敘利亞:「我實在覺得可厭!」敘利亞默然受著責備,忍住了要迸出來的眼淚,心裡卻覺得歡喜。
  從此以後,敘利亞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勞之上更加疲勞,終究難以支持。這樣過了兩個月,父親仍是叱罵他,對他的臉色更漸漸擔起憂來。有一天,父親到學校去訪先生,和先生商量敘利亞的事。先生說:「是的,成績好是還好,因為他原是聰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的熱心了,每日總是打著呵欠,似乎要睡去,心不能集注在功課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寫了點就算,字體也草率了,他原可以更好的。」
  那夜父親喚敘利亞到他旁邊,用了比平常更嚴厲的態度對敘利亞說:
  「敘利亞!你知道我為了養活一家怎樣地勞累?你不知道嗎?我為了你們,是把命在拼著呢!你竟什麼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樣!」
  「啊!並不!請不要這樣說!父親!」敘利亞嚥著眼淚說。他正想把經過的一切說出來,父親又攔住了他的話頭:
  「你應該知道家裡的境況。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這是你應該早已知道的。我不是那樣努力地做著加倍的工作嗎?本月我原以為可以從鐵路局得到二十元的獎金的,已預先派入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筆錢是無望的了。」
  敘利亞聽了把口頭要說的話重新抑住,自己心裡反覆著說:
  「咿呀!不要說,還是始終隱瞞了,仍舊替父親幫忙吧。對父親不起的地方,從別一方來補報吧。學校裡的功課原非用功及格不可,但最要緊的是要幫助父親養活一家,略微減去父親的疲勞。是的,是的。」
  又過了兩個月。兒子仍繼續做夜工,日間疲勞不堪,父親依然見了他動怒。最可痛的是父親對他漸漸冷淡,好像以為兒子太不忠實,是無甚希望的了,不多同他說話,甚至不願看見他。敘利亞見這光景,心痛的了不得。父親背向他的時候,他幾乎要從背後下拜。悲哀疲勞,使他愈加衰弱,臉色愈加蒼白,學業也似乎愈加不勤勉了。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做夜工不可,每夜就睡的時候,常自己對自己說:「從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來了。」可是,一到了十二點鐘,以前的決心不覺忽然寬懈,好像睡著不起,就是逃避自己的義務,偷用了家裡的兩角錢了,於是熬不住了仍舊起來。他以為父親總有一日會起來看見他,或者在數紙的時候偶然發覺他的作為。到了那時,自己雖不申明,父親自然會知道的。這樣一想,他仍繼續夜夜工作。
  有一天晚餐的時候,母親覺得敘利亞的臉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說:
  「敘利亞!你不是不舒服吧?」說著又向著丈夫:
  「敘利亞不知怎麼了,你看看他臉色青得——敘利亞!你怎麼啦?」說時顯得很憂愁。
  父親把眼向敘利亞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時候,他並不如此的。」
  「但是,你!這不是因為他有病的緣故嗎?」父親聽母親這樣說,回答說:
  「我早已不管他了!」
  敘利亞聽了心如刀割。父親竟不管他了!那個他偶一咳嗽就憂慮得了不得的父親!父親確實不愛他了,眼中已沒有他這個人了!「啊!父親!我沒有你的愛是不能生活的!——無論如何,請你不要如此說,我—-說了出來吧,不再欺瞞你了。只要你再愛我,無論怎樣,我一定像從前一樣地用功。啊!這次真下決心了!」
  敘利亞的決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了習慣的力,又自己起來了。起來以後,就想往幾月來工作的地方做最後的一行。進去點著了燈,見到桌上的空白紙條,覺得從此不寫有些難過,就情不自禁地執了筆又開始寫了。忽然手動時把一冊書碰落到地。那時滿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裡來:如果父親醒了如何;這原也不算什麼壞事,發見了也不要緊,自己本來也屢次想說明了。但是,如果父親現在醒了,走了出來,被他看見了我,母親怎樣吃驚啊,並且,如果現在被父親發覺,父親對於自己這幾月來待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樣懊悔慚愧啊!——心念手頭萬緒,一時迭起,弄得敘利亞震慄不安。他側著耳朵,抑了呼吸靜聽,並無什麼響聲,一家都睡得靜靜的,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門外有警察的皮靴聲,還有漸漸遠去的馬車蹄輪聲。過了一會,又有貨車「軋軋」地通過。自此以後,一切仍歸寂靜,只時時聽到遠犬的吠聲罷了。敘利亞振著筆寫,筆尖的聲音「卿卿」地傳到自己耳朵裡來。
  其實這時,父親早已站在他的背後了。父親從書冊落地的時候就驚醒了,等待了好久,那貨車通過的聲音,把父親開門的聲音夾雜了。現在,父親已進那至,他那白髮的頭,就俯在敘利亞小黑頭的上面,看著那鋼筆頭的運動。父親對從前一切忽然都恍然了,胸中充滿了無限的懊悔和慈愛,只是釘住一樣站在那裡不動。
  敘利亞忽然覺得有人用了震抖著的兩腕抱他的頭,不覺突然「呀!」地叫了起來。及聽出了他父親的嘴泣聲,叫著說:
  「父親!原恕我!原恕我!」
  父親嚥了淚吻著他兒子的臉:
  「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對不起你了!快來!」說著抱了他兒子到母親床前,將他兒子交到母親腕上:
  「快吻這愛子!可憐!他三個月來竟睡也不睡,為一家人勞動!我還只管那樣地責罵他!」
  母親抱住了愛子,幾乎說不出話來:
  「寶寶!快去睡!」又向著父親:「請你陪了他去!」
  父親從母親懷裡抱起敘利亞,領他到他的臥室裡,讓他睡倒了,替他整好枕頭,蓋上棉被。
  敘利亞說了好幾次:
  「父親,謝謝你!你快去睡!我已經很好了。請快去睡吧!」
  父親仍伏在床旁,等他兒子睡熟,攜了兒子的手說:
  「睡熟!睡熟!寶寶!」
  敘利亞因為疲勞已極,就睡去了。幾個月來,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覺,夢魂為之一快。早晨醒來太陽已經很高了,忽然發見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橫著父親白髮的頭。原來父親那夜就是這樣過的,他將額貼近了兒子的胸,還是在那裡熟睡哩。
堅忍心 十八日
  像筆耕少年那樣的行為,在我們一級裡,只有斯帶地做得到。今天學校裡有兩件事:一件是受傷的老人把卡洛斐的郵票簿送還了他,還替他粘了三枚危地馬拉共和國的郵票上去。卡洛斐歡喜得非常,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尋求了危地馬拉的郵票已三個月了。還有一件是斯帶地受二等獎。那個呆笨的斯帶地居然和代洛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那是十月間的事,斯帶地的父親領了他的兒子到校裡來,在大眾面前對先生說:
  「要多勞先生的心呢,這孩子是什麼都不懂的。」當他父親說這話時,誰會料到有這樣的一日!那時我們都以為斯帶地是呆子,可是他不自怯,說著「死而後已」的話。從此以後,他不論日裡、夜裡,不論在校裡、在家裡、在街路上,總是拚命地用功。別人無論說什麼,他總不顧,有擾他的時候,他總把他推開,只管自己。這樣不息地上進,遂使呆呆的他到了這樣的地位。他起初毫不懂算術,作文時只寫些無謂的話,讀本一句也記不得。現在是算術的問題也能做,文也會做,讀本熟得和唱歌一樣了。
  斯帶地的容貌,一看就知道他有堅忍心的:身子壯而矮,頭形方方的像沒有項頸,手短而且大,喉音低粗。不論是破報紙,是劇場的廣告,他都拿來讀熟。只要有一角錢,就立刻去買書,據說自己已設了一個小圖書館,邀我去看看呢。他不和誰閒談,也不和難遊戲,在學校裡上課時候,只把兩拳擺在雙頰上,岩石樣坐著聽先生的話。他得到第二名不知費了多少力呢!可憐!
  先生今天樣子雖很不高興,但是把賞牌交給斯帶地的時候,卻這樣說:
  「斯帶地!難為你!這就是所謂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了。」
  斯帶地聽了並不表示得意,也沒有微笑,回到座位上,比前更認真地聽講。
  最有趣的是放課的時候:斯帶地的父親到學校大門口來接,父親是做針醫的,和他兒子一樣,也是個矮身方臉、喉音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得賞牌,等先生出來和他說了,才哈哈地笑了拍著兒子的肩頭,用了力說:
  「好的,好的,竟看你不出,你將來會有希望呢!」我們聽了都笑,斯帶他卻連微笑都沒有,只是抱了那大大的頭,複習他明日的功課。
感恩 三十一日
  安利柯啊!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帶地,決不會派先生的不是的。你今天恨恨地說「先生態度不好」,你對自己的父親母親,不是也常有態度不好的時候嗎?先生有時不高興是當然的,他為了小孩們,不是勞動了許多年月了嗎?學生之中有情義的固然不少,然而也有許多不知好歹,蔑視先生的親切,輕看先生的勞力的。平均說來,做先生的苦悶勝於滿足。無論怎樣的聖人,處在那樣的地位,能不時時動氣嗎?並且,有時還要耐了心去教導那生病的學生,神情的不高興是當然的。
  應該敬愛先生:因為先生是父親所敬愛的人,因為是為了學生犧牲自己一生的人,因為是開發你精神的人。先生是要敬愛的啊!你將來年紀大了,父親和先生都去世了,那時,你在想起你父親的時候也會想起先生來吧,那時想起先生的那種疲勞的樣子,那種憂悶的神情,你會覺得現在的不是了吧。意大利全國五萬的學校教師,是你們未來國民精神上的父親。他們立在社會的背後,拿著輕微的報酬,為國民的進步發達勞動著。你的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應該敬愛。你無論怎樣愛我,但如果對於你的恩人——特別的是對于先生不愛,我斷不歡喜。應該將先生當做叔父一樣來愛他。不論持你好,或責罵你,都要愛他。不論先生是的時候,或是你以為錯了的時候,都要愛他。先生高興,固然要愛,先生不高興,尤其要愛他。無論何時,總須愛先生啊!先生的名字,永遠須用了敬意來稱呼,因為除了父親的名字,先生的名字是世間最尊貴、最可仰慕的名字呢!
  
  
  
  
  
  
  
  
  
  
  
  —父親——
第四 一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助教師 四日
  父親的話不錯,先生的不高興,果然是病了的緣故。這三天來,先生告假,另外有一位助教師來代課。那是一個沒有鬍鬚的像孩子似的先生。今天,學校裡發生了一件可恥的事:這位助教師,無論學生怎樣說他,他總不動怒,只說;「諸位!清規矩些!」前兩日,教室中已擾亂不堪,今天竟弄得無可收拾了。那真是稀有的騷擾。先生的話聲全然聽不清了,無論怎樣曉諭,怎樣勸誘,學生都當做耳邊風一樣。校長先生曾到門口來探看過兩次,校長一轉背,騷擾就依然如故。代洛西和卡隆在前面回過頭來,向大家使眼色叫他們靜些,他們哪裡肯靜。斯帶地獨自用手托了頭憑著桌子沉思,那個鉤鼻的舊郵票商人卡洛斐呢,他向大家各索銅元一枚,用墨水瓶為彩品,做著彩票。其餘有的笑,有的說,有的用鋼筆尖鑽著課桌,有的用了吊褲帶上的橡皮彈紙團。
  助教師一個一個地去禁止他們,或是捉住他的手,或是拉了去叫他立壁角。可是仍舊無效。助教師沒了法,很和氣地和他們說;
  「你們為什麼這樣?難道一定要我責罰你們嗎?」
  說了又以拳敲桌,用了憤怒而兼悲哀的聲音叫:「靜些!靜些!」可是他們仍是不聽,騷擾如故。勿蘭諦向先生投擲紙團,有的吹著口笛,有的彼此以頭相抵賭力,完全不知道在做什麼了。這時來了一個校工,說:
  「先生,校長先生有事請你。」
  先生現出很失望的樣子,立起身匆忙就去。於是騷擾愈加厲害了。
  卡隆忽然站起來,他震動著頭,捏緊了拳,怒不可遏地叫說:
  「停止!你們這些不是人的東西!因為先生好說話一點,你們就輕侮他起來。倘然先生一用脫力,你們就要像狗一樣地伏倒在地上哩!卑怯的東西!如果有人再敢嘲弄先生,我要打掉他的牙齒!就是他父母看見,我也不管!」
  大家不響了。這時卡隆的樣子真是莊嚴:堂堂的立著,眼中幾乎要怒出火來,好像是一匹發威的小獅子。他從最壞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視,大家都不敢仰起頭來。等助教師紅了眼進來的時候,差不多肅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出了。助教師見這模樣,大出意外,只是呆呆地立住。後來看見卡隆怒氣沖沖地站在那裡,就猜到了八九分,干是用了對兄弟說話時的那種充滿了情愛的聲氣說:「卡隆!謝謝你!」』
斯帶地的圖書室
  斯帶地的家在學校的前面。我到他家裡去,一見到他的圖書室,就羨慕起來了。斯帶地不是富人,雖不能多買書,但他能保存書籍,無論是學校的教科書,無論是親戚送他的,都好好地保存著。只要手裡得到錢,都用以買書。他已收集了不少書,擺在華麗的栗木的書架裡,外面用綠色的幕布遮著,據說這是父親給他的。只要將那細線一拉,那綠色的幕布就牽攏在一方,露出三格書來。各種的書,排得很整齊,書脊上閃爍著金字的光。其中有故事、有旅行記、有詩集,還有書本。顏色配合得極好,遠處望去很是美麗。譬如說,白的擺在紅的旁邊,黃的擺在黑的旁邊,青的擺在白的旁邊。斯帶地還時常把這許多書的排列變換式樣,以為快樂。他自己作了一個書目,嚴然是一個圖書館館長。在家時只管在那書箱旁邊,或是拂拭塵埃,或是把書翻身,或是檢查釘線。當他用粗大的手指把書翻開,在紙縫中吹氣或是做著什麼的時候,看了真是有趣。我們的書都不免有損傷,他所有的書卻是簇新的。他得了新書,洗拭乾淨,插入書架裡,不時又拿出來看,把書當做寶貝珍玩,這是他最大的快樂。我在他家裡停了一點鐘,他除了書以外,什麼都未曾給我看。
  過了一會兒,他那肥胖的父親出來了,手拍著他兒子的背脊,用了和他兒子相像的粗聲向我說道:
  「這傢伙你看怎樣?這個鐵頭,很堅實哩,將來會有點希望吧。」
  斯帶地被父親這樣地嘲弄,只是像豬犬樣地半閉著眼。不知為了什麼,我竟不敢和斯帶地取笑。他只比我大一歲,這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的。我回來的時候,他送我出門,像煞有介事地說:「那麼,再會吧。」我也不覺像向著大人似的說:「願你平安。」
  到了家裡,我和我父親說:「斯帶地既沒有才,樣子也不好,他的面貌令人見了要笑,可是不知為了什麼,我一見了他,就覺得有種種事情可以學。」父親聽了說:「這是那孩子待人真誠的緣故啊。」我又說:「到了他家裡,他也不多和我說話,也沒有玩具給我看。我卻很喜歡到他家裡去。」「這因為你佩服那孩子的緣故。」父親這樣說。
鐵匠的兒子
  是的,艾親的話是真的。我還佩服潑來可西。不,佩服這個詞還不足表示我對於沒來可西的心情。沒來可西是鐵匠的兒子,就是那身體瘦弱的小孩,有著悲哀的眼光,膽子很小,向著人總說「原恕我,原恕我」,他卻是很能用功的。他父親酒醉回來,據說常要無故打他,把他的書或筆記簿擲掉。他常在臉上帶了黑痕或青痕到學校裡來,臉孔腫著的時候也有,眼睛哭紅的時候也有。雖然如此,他無論如何總不說父親河他。「父親打你了。」朋友這樣說的時候,他總立刻替父親包庇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有一天,先生看見他的作文簿被火燒了一半。對他說:「這不是你自己燒了的吧?」
  「是的,我不小心把它落在火裡了。」他回答。其實,這一定是他父親酒醉回來踢翻了桌子或油燈的緣故。
  潑來可西的家就住在我家屋頂的小閣上。門房時常將他們家的事情告訴給我母親聽。雪爾維姊姊有一天聽得潑來可西哭。據說他向他父親要買文法書的錢,父親把他從樓梯上踢了下來。他父親一味喝酒,不務正業,一家都為飢餓所苦。潑來可西時常餓著肚皮到學校裡來,哈卡隆給他的麵包。一年級時教過他的那個戴赤羽的女先生,也曾給他蘋果吃。可是,他決不說「父親不給食物」的話。
  他父親也曾到學校裡來過,臉色蒼白,兩腳抖抖的,一副怒容,發長長地垂在眼前,歪戴著帽子。撥來可西在路上一見父親,雖戰懼發震,可是立刻走近前去。父親呢,他並不顧著兒子,好像心裡在想著別的什麼似的。
  可憐!潑來可西把破的筆記補好了,或是借了別人的書來用功。他把破了的襯衣用針別牢了穿著,拖著太大的皮鞋,繫著長得拖到地上的褲子,穿著太長的上衣,袖口高高地捲到肘上。見了他那樣子真是可憐!雖然如此,他卻很勤勉,如果他在家裡能許他自由用功,必定能得到優良的成績的。
  今天早晨,他頰上帶了爪痕到學校裡來,大家見了說:
  「又是你父親吧,這次可不能再說『沒有的事』了。把你弄得這步田地的,一定是你父親。你去告訴校長先生,校長先生就會叫你父親來,替你勸說他的。」
  撥來可西跳立起來,紅著臉,抖索著,發怒地說:「沒有的事,父親是不打我的。」
  話雖如此,後來上課時他究竟眼淚落在桌上了。人家去看他,他就抑住眼淚。可憐!他還要硬裝笑臉給人看呢!明天,代洛西與可萊諦、耐利原定要到我家裡來,我打算約沒榮可西一塊兒來。我想明天請他吃東西,給他書看,領他到家裡各處去玩耍,回去的時候,把果物給他裝進口袋帶回去。那樣善良而勇敢的小孩,應該使他快樂快樂,至少一次也好。
友人的來訪 十日
  今天是這一年中最快樂的星期四。正好兩點鐘,代洛西和可萊諦領了那駝背的耐利來了。潑來可西因為他父親不許他來,竟沒有到。代洛西和可萊諦笑著對我說,在路上曾遇見那賣野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據說克洛西提著大捲心菜,說是要賣了去買鋼筆。又說,他新近接到父親不久將自美國回來的信,很歡喜著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裡留了兩小時光景,我高興非常。代洛西和可萊諦是同級中最有趣的小孩,連父親都歡喜他們。可萊諦穿了茶色的褲子,戴了貓皮帽子,性情活潑,無論何時非活動不可,或將眼前的東西移動,或是將它翻身。據說他從今天早晨起,已搬運過半車的柴,可是他還沒有疲勞的樣子,在我家裡跑來跑去,見了什麼都注意,口不住地說話,像松鼠一般地活動著。他到了廚房裡,問女僕每束柴的價錢,據說他們店裡賣二角一束。他歡喜講他父親在溫培爾脫親王部下參加柯斯脫察戰爭時候的事。禮儀很周到。確像我父親所說:這小孩雖生長在柴店裡,卻含著真正的貴族血統。
  代洛西講有趣味的話給我們聽。他熟悉地理,竟同先生一樣閉了眼睛說:
  「我現在眼前好像看見了全意大利。那裡有亞配那英山脈突出在愛盎尼安海中,河水在這裡那裡流著,有白色的都會。有灣,有青的內海,有綠色的群島。」他順次背誦地名,像眼前擺著地圖一樣。他穿著金紐扣的青色的上衣,舉起了金髮的頭,閉了眼,石像似的直立著,那種丰采,使我們大家看了傾倒。他把明後日大葬紀念日所要背誦的三頁光景長的文章,在一小時內記牢。耐利看了他也在那悲愁的眼中現出微笑來。
  今天的會集真是快樂,並且給我在胸中留下了一種火花樣的東西。他們三人回去的時候,那兩個長的左右夾輔著耐利,攜了他的手走,和他講有趣的話,使一向未曾笑過的而利笑。我看了真是歡喜。回來到了食堂裡,見平日掛在那裡的駝背的滑稽畫沒有了,這是父親故意除去的,因為怕耐利看見。
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王的大葬 十七日
  今天午後二時,我們一進教室,先生就叫代洛西。代洛西立刻走上前去,立在小桌邊,向著我們朗背那大葬紀念辭。開始背誦的時候,略微有點不大自然,到後來聲音步步清楚,臉上充滿著紅暈。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國王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羅馬太廟正門。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二世陛下,功業實遠勝於意大利開國請王,從來分裂為七小邦,為外敵侵略及暴君壓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時代,才合為一統,確立了自由獨立的基礎。王治世二十九年,勇武絕倫,臨危不懼,勝利不驕,困逆不餒,一意以發揚國威愛撫人民為務。當王的櫃車在擲花如雨的羅馬街市通過的時候,全意大利各部的無數群眾,都集在路旁拜觀大葬行列。樞車的前面有許多將軍,有大臣,有皇族,有一隊儀仗兵,有林也似的軍旗,有從三百個都市來的代表,此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國的威力與光榮者,無不加入。大葬的行列到了崇嚴的太廟門口,十二個騎兵捧了玉棺入內,一瞬間,意大利全國就與這令人愛慕不盡的老王作最後的告別了,與二十九年來做了國父、做了將軍、愛撫國家的前國王永遠離別了!這實是最崇高嚴肅的一瞬間,上下目送玉棺,對了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流的軍旗掩面泣下。這軍旗實足令人回想到無數的戰死者,無數的鮮血,我國最大的光榮,最神聖的犧牲,及最悲慘的不幸來。騎兵把工棺移入,軍旗就都向前傾倒。其中有新聯隊的旗,也有經過了不少的戰爭而破碎的古聯隊旗。八十條黑流,向前垂下,無數的勳章觸著旗桿丁冬作響。這響聲在群眾耳裡好像有上千人齊聲在那裡說:『別了!我君!在太陽照著意大利的時候,君的靈魂永遠宿在我們臣民的心胸裡!』
  「軍旗又舉到空中了。我們的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二世陛下,在靈廟之中永享著不朽的光榮了!」
勿蘭諦的斥退 十一日
  代洛西讀著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王的弔詞的時候,笑的只有一人,就是勿蘭諦。勿蘭諦真討厭,他確是個壞人。父親到校裡來罵他,他反高興,見人家哭了,他反笑了起來。他在卡隆的面前膽小得發抖,碰見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隻手不會動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們。他嘲消大家所敬服的撥來可西,甚至於對於那因救援幼兒跛了腳的三年生洛佩諦,也要加以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鬧了,自己還要發怒,務必要對手負了傷才爽快。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簷下的眼光好像含有著什麼惡意,誰都見了要害怕的。他在誰的面前都不顧慮,對了先生也會哈哈大笑。有機會的時候,偷竊也來,偷竊了東西還裝出不知道的神氣。時常和人相罵,帶了大大的鑽子到學校來刺人。不論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紐扣,拿在手裡玩。他的紙、書籍、筆記簿都又破又髒,三角板也破碎了,鋼筆桿都是牙齒咬過的痕跡,不時咬指甲,衣服非破則齷齪。聽說,他母親為了他曾憂鬱得生病,父親已把他趕出過三次了。母親常到學校裡來探聽他的情形,回去的時候,眼睛總是哭得腫腫的。他嫌惡功課,嫌惡朋友,嫌惡先生。先生有時也把他置之度外,他不規矩,先生只裝作沒看見。他因此愈加壞了,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若是罵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臉裝假哭,其實在那裡暗笑,曾罰他停學三天,再來以後,反而更加頑強亂暴了。有一天,代洛西勸他:「停止!停止!先生怎樣為難,你不知道嗎?」他脅迫代洛西說:「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今天,勿蘭諦真個像拘一樣地被逐出了。先生把《每月例話?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給卡隆的時候,勿蘭諦在地板上放起爆竹來,爆炸的聲音震動全教室,好像槍聲,大家大驚。先生也跳了起來:
  「勿蘭諦出去!」
  「不是我。」勿蘭諦笑著假裝不知。
  「出去!」先生反覆地說。
  「不情願。」勿蘭諦反抗。
  先生大怒,趕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將他從座位裡拖出。勿蘭諦咬了牙齒抵抗,終於力氣敵不過先生,被先生從教室里拉到校長室裡去了。
  過了一會兒,先生獨自回到教室裡,坐在位子上,兩手掩住了頭暫時不響,好像很疲勞的樣子。那種苦悶的神氣,看了教人不忍。
  「做了三十年的教師,不料竟碰到這樣的事情!」先生悲哀地說,把頭向左右搖。
  我們大家靜默無語。先生的手還在發抖,額上宣紋深得好像是傷痕。大家都不忍起來。這時代洛西起立:
  「先生!請勿傷心!我們都敬愛先生的。」
  先生聽說也平靜了下去,說:
  「立功課吧。」
少年鼓手(每月例話)
  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脫寨戰爭開始第一日的事。我軍步兵一隊,六十人光景,被派遣到某處去佔領一空屋,忽受奧地利二中隊攻擊。敵人從四面來攻,彈丸雨一樣地飛來,我軍只好棄了若干死傷者,退避入空屋中,閉住了門,上樓就窗口射擊抵禦。敵軍成了半圓形,步步包攏來。我軍指揮這隊的大尉是個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高大,鬚髮都白了。六十人之中,有一個少年鼓手,賽地尼亞人,年雖已過了十四歲,身材卻還似十二歲不到,是個膚色淺黑,眼光炯炯的少年。大尉在樓上指揮防戰,時時發出尖利如手槍聲的號令。他那鐵鍛成般的臉上,一點都沒有感情的影子,面相的威武,真足使部下見了戰慄。少年鼓手臉已急得發青了,可是還能沉著地跳上桌子,探頭到窗外,從煙塵中去觀看白服的奧軍近來。
  這空屋築在高崖上,向著崖的一面,只有屋頂閣上開著一個小窗,其餘都是牆壁。奧軍只在別的三面攻擊,向崖的一面安然無事。那真是很厲害的攻擊,彈丸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傢俱、門戶,一擊就成粉碎。木片在空中飛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聲,軋啦軋啦地東西四起,聽去好像人的頭骨正在破裂。在窗口射擊防禦的兵立,受傷倒在地板上,就被拖到一邊。也有用手抵住了傷口,呻吟著在這裡那裡打圈子走的。在廚房裡,還有被擊碎了頭的死屍。敵軍的半圓形只管漸漸地逼近攏來。
  過了一會兒,一向鎮定自若的大尉忽然現出不安的神情,帶了一個軍營急忙地出了那室。過了三分鐘光景,那軍曹跑來向少年鼓手招手。少年跟了軍曹急步登上樓梯,到了那屋頂閣裡。大尉正倚著小窗拿了紙條寫字,腳旁擺著汲水用的繩子。
  大尉折疊了紙條,把他那使兵士戰慄的凜然的眼光注視著少年,很急迫地叫喚:
  「鼓手!」
  鼓手舉手到帽旁。
  「你有勇氣嗎?」大尉說。
  「是的,大尉!」少年回答,眼睛炯炯發光。
  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
  「往下面看!靠近那屋子有槍刺的光吧,那裡就是我軍的本隊。你拿了這條子,從窗口溜下去,快快地翻過那山坡,穿過那田畈跑入我軍的陣地,只要一遇見士官,就把這條子交給他。解下你的皮帶和背囊!」
  鼓手解下了皮帶背囊,把紙條放入口袋中。軍曾將繩子從窗口放下去,一端纏在自己的臂上。大尉將少年扶出了窗口,使他背向外面:
  「喂!這分隊的安危,就靠你的勇氣和你的腳力了!」
  「憑我!大尉!」少年一邊回答一邊往下溜。
  大尉和軍營握住了繩:
  「下山坡的時候,要把身子伏倒!」
  「放心!」
  「但願你成功!」
  鼓手立刻落到地上了。軍曹取了繩子走開了。大尉很不放心,在窗畔踱來踱去,看少年下坡。
  差不多快要成功了。忽然在少年前後數步之間冒出五六處煙來。原來奧軍已發見了少年,從高處射擊著他。少年拼了命跑,突然倒下了。「糟了!」大尉咬著牙焦急地向自己說。正在此時,少年又站起來了。「啊,啊!只是跌了一交!」大尉吐了一口氣。少年雖然拚命地跑著,可是,望過去一條腿像有些破。大尉想:「踝骨受了傷了哩!」接著煙塵又從少年的近旁冒起來,都很遠,沒有打中。「好呀!好呀!」大尉歡喜地叫,目光仍不離少年。一想到這是十分危險的事,不覺就要戰慄!那紙條如果幸而送到本隊,援兵就會來;萬一誤事,這六十人只有戰死與被虜兩條路了。
  遠遠望去:見少年跑了一會兒,忽而把腳步放緩,只是跛著走。及再重新起跑,力就漸漸減弱,坐下休息了好幾次。
  「大概子彈穿過了他的腳。」大尉一邊這樣想,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年,急得身子發震。他眼睛要迸出火星來了,測度著少年距離發光的槍刺間的距離。樓下呢,只聽見子彈穿過聲,士官與軍曾的怒叫聲,淒絕的負傷者的哭泣聲,器具的碎聲和物件的落下聲。
  一士官默默地跑來,說敵軍依舊猛攻,已高舉白旗招降了。
  「不要照他!」大尉說,眼睛仍不離那少年。少年雖已走到平地,可是已經不能跑了,望去好像把腳拖著一步一步勉強地往前走。
  大尉咬緊了牙齒,握緊了拳頭:「走呀!快走呀!該死的!畜生!走!走!」過了一息,大尉說出可怕的話來了:「咿呀!沒用的東西!倒下哩!」
  方纔還望得見在田畈中的少年的頭。忽然不見了,好像已經倒下。隔了一分鐘光景,少年的頭重新現出,不久為籬笆擋住,望不見了。
  大尉急忙下樓,子彈雨一般地在那裡飛舞,滿室都是負傷者,有的像醉漢似的亂滾,扳住傢俱,牆壁和地板上架滿血跡,許多屍膠堆在門口。副官被打折了手臂,到處是煙氣和灰塵,周圍的東西都看不清楚了。
  大尉高聲鼓勵著喊:
  「大膽防禦,萬勿後退一步!援兵快來了!就在此刻!注意!」
  敵軍漸漸逼近,從煙塵中已可望見敵兵的臉,槍聲裡面夾雜著可怕的哄聲和罵聲。敵軍在那裡脅迫叫快降服,否則不必想活了。我軍膽怯起來,從窗口退走。軍營又追趕他們,迫他們向前,可是防禦的火力漸漸薄弱,兵立臉上都表現出絕望的神情,再要抵抗已不可能了。這時,敵軍忽然減弱了火力轟雷似的喊叫起來:「投降!」
  「不!」大尉從窗口回喊。
  兩軍的炮火重新又猛烈了。我軍的兵士接連有受傷倒下的。有一面的窗已沒人守衛,最後的時刻快到了。大尉用了絕望的聲音:「援兵不來了!援兵不來了!」一邊狂叫,一邊野獸似的跳著,以震抖的手揮著軍刀,預備戰死。這時軍曹從屋頂閣下來,銳聲說道:
  「援兵來了!」
  「援兵來了!」大尉歡聲回答。
  一聽這聲音,未負傷的、負傷的、軍營、士官都立刻衝到窗口,重新猛力抵抗敵軍。
  過了一會兒,敵軍似乎氣餒了,陣勢紛亂起來。大尉急忙收集殘兵,叫他們把刺刀套在槍上,預備衝鋒,自己跑上樓梯去。這時聽到震天動地的吶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從窗口望去,意大利騎兵一中隊,正全速從煙塵中奔來。遠見那明晃晃的槍刺,不絕地落在敵軍頭上、肩上、背上。屋內的兵士也抱了槍刺吶喊而出。敵軍動搖混亂,開始退卻。轉瞬間,兩大隊的步兵帶著兩門大炮佔領了高地。
  大尉率領殘兵回到自己所屬的聯隊裡。戰爭依然繼續,在最後一次衝鋒的時候,他為流彈所中,傷了左手。
  這天戰鬥的結果,我軍勝利。次日再戰,我軍雖勇敢對抗,終以眾寡不敵,於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混契阿河。
  大尉負了傷,仍率領部下的兵士徒步行進。兵士困憊疲勞,卻沒有一個不服從的。日暮,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尋副官。那副官傷了手腕,被救護隊所救,比大尉先到這裡。大尉走進一所設著臨時野戰病院的寺院,其中滿住著傷兵。病床分作兩列,床的上面還設著床。兩個醫師和許多助手應接不暇地奔走,觸耳都是幽泣聲與呻吟聲。
  大尉一到寺裡,就到處尋找副官,聽得有人用低弱的聲音在叫「大尉』。大尉近身去看,見是少年鼓手。他臥在吊床上,腦以下覆蓋著粗的窗簾布,蒼白而細的兩碗露出在布外面,眼睛仍像寶石一樣地發著光。大尉一驚,對他喊道:
  「你在這裡?真了不得!你盡了你的本分了!」
  「我已盡了我的全力。」少年答。
  「你受了什麼傷?」大尉再問,一邊看附近各床,尋覓副官。
  「完全沒料到。」少年回答說。他的元氣恢復過來了,開始覺得負傷在他是榮譽。如果沒有這滿足的快感,他在大影前恐將無開口的氣力了。「我拚命地跑,原是恐被看見,屈著上身,不料竟被敵人看見了。如果不被射中,還可再快二十分鐘的。幸而逢著參謀大尉,把紙條交付了他。可是在被打傷以後,一點也走不動,口也乾渴,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上去是無論如何不能的了。愈遲,戰死的人將愈多。我一想到此,幾乎要哭起來。還好!我總算拼了命達到了我的目的。不要替我擔心。大尉!你要留心你自己,你流著血呢!」
  的確如他所說,滴滴的血,正從大尉臂下的繃帶裡順著手指流下來。
  「請把手交給我,讓我替你包好繃帶。」少年說。
  大尉伸過左手來,用右手來扶少年。少年把大尉的繃帶解開重新結好。可是,少年一離開枕頭,面色就變得蒼白,不得不仍舊躺下去。
  「好了,已經好了。」大尉見少年那樣子,想把包著繃帶的手縮回來,少年似乎不肯放。
  「不要顧著我。留心你自己要緊!即使是小小的傷,不注意就要厲害的。」大尉說。
  少年把頭向左右搖。大影注視著他:
  「但是,你這樣困憊,一定是出了許多血吧?」
  「你說出了許多血?」少年微笑說。「不但血呢,請看這裡!」說著把蓋布揭開。
  大尉見了不覺大吃一驚,向後退了一步。原來,少年已經失去了一隻腳!他左腳已齊膝截去,切口用血染透了的布包著。
  這時,一個矮而胖的軍醫穿著襯衣走過,向著少年啊咕了一會兒,對大尉說:
  「啊!大尉!這真是出於不得已,他如果不那樣無理支撐,腳是可以保牢的。——起了嚴重的炎症哩!終於把腳齊膝截斷了。但是,真是勇敢的少年!眼淚不流一滴,不驚慌,連喊也不喊一聲。我替他施行手術時,他以意大利男兒自豪哩!他家世出身一定是很好的!」軍醫說完急忙走開了。
  大尉蹙了濃而白的兩眉,注視少年一會兒,替他依舊將蓋布蓋好。他眼睛仍不離少年,不知不覺,就慢慢地舉手到頭邊除了帽子。
  「大尉,」少年驚叫。「做什麼對了我!」
  一向對於部下不曾發過柔言的威武的大尉,這時竟用了充滿了情愛的聲音說道:
  「我不過是大尉,你是英雄啊!」說了這話,便張開了手臂,伏在少年身上,在他胸部吻了三次。
愛國 十四日
  安利柯啊!你聽了少年鼓手的故事,既然感動,那麼在今天的試驗裡,做「愛意大利的理由」題目的文字,一定很容易了。我為什麼愛意大利!因為我母系是意大利人,因為我脈管所流著的血是意大利的血,因為我祖先的墳墓在意大利,因為我自己的生地是意大利,因為我所說的話、所讀的書都是意大利文,因為我的兄弟、姊妹、友人,在我周圍的偉大的人們,在我周圍的美麗的自然,以及其他我所見、所愛、所研究、所崇拜的一切,都是意大利的東西,所以我愛意大利。這對於祖國的感情,你現在也許尚未真實理解,將來長大了就會知道的。從外國久客歸來,倚在船舷從水天中望見教國的青山,這時,自然會湧出熱淚或是發出心底的叫聲來。又,遠遊外國的時候,偶然在路上聽到有人操我國的國語,必會走近去與那說話的接近。外國人如果對於我國有無禮的言語,怒必從。心頭突發,一旦和外國有交涉時,對於祖國的愛,格外容易發生。戰爭終止,疲憊的軍隊凱旋的時候,見了那被彈丸打破了的軍旗,見了那裹著繃帶的兵士高舉著打斷了的兵器在群眾喝彩聲中通過,你的感激歡喜將怎樣啊!那時,你自能真正瞭解愛國的意義吧。那時,你自會覺到自己與國家成為一體了吧。這是高尚神聖的感情。將來你為國出戰,我願見你平安凱旋——你是我的骨肉,願你平安自不必說。但是,如果你做了犀怯無恥的行徑,偷生而返,那麼,現在你從學校回來時這樣歡迎你的父親,將以萬斛之淚來迎接你,父子不能再如舊相愛,終而至於斷腸憂憤而死。
  
  
  
  
  
  
  
  
  
  
  
  —父親——
嫉妒 二十五日
  以愛國為題的作文,第一仍是代洛西。華梯尼自信必得一等獎——華梯尼雖有虛榮心,喜闊綽,我卻歡喜他,但一見到他嫉妒代洛西,就覺可厭。他平回想和代洛西對抗,拚命地用功,可是究竟敵不過代洛西,無論哪一件,代洛西都要勝他十倍。華梯尼不服,總嘲弄代洛西。卡羅?諾昆斯也嫉妒代洛西,卻藏在心裡,華梯尼則竟表現在臉上。聽說他在家裡曾說先生不公平。每次代洛西很快地把先生的問話做出圓滿的回答的時候,他總板著臉,垂著頭,裝著不聽見,還故意笑。他笑的樣子很不好,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要先生一稱讚代洛西,大家就對華梯尼看,華梯尼必定在那裡苦笑。「小石匠」常在這種時候裝兔臉給他看。
  今天,華梯尼很難為情。校長先生到教室裡來報告成績:
  「代洛西一百分,一等獎。」正說時,華梯尼打了一個噴嚏。校長先生見了他那神情就猜到了:
  「華梯尼!不要飼著嫉妒的蛇!這蛇是要吃你的頭腦,壞你的心胸的。」
  除了代洛西,大家都向華梯尼看。華梯尼像要回答些什麼,可是究竟說不出來,臉孔青青的像石頭般固定著不動。等先生授課的時候,他在紙上用了大大的字,寫了這樣的句子:
  「我們不艷羨那困了不正與偏頗而得一等獎的人。」
  他寫了是想給代洛西的。坐在代洛西近處的人都互相私語。有一個竟用紙做成大大的賞牌,在上面畫了一條黑蛇。華梯尼全不知道。先生因事暫時出去的時候,代洛西近旁的人都立起身來,離了座位,要將那紙賞牌送給華梯尼。教室中一時充滿了殺氣。華梯尼氣得全身震科。忽然,代洛西說:「將這給了我!」把賞牌取來撕得粉碎。恰好先生進來了,就繼續上課。華梯尼臉紅得像火一樣,把自己所寫的紙片揉成團塞入口中,嚼糊了吐在椅旁。功課完畢的時候,華梯尼好像有些昏亂了,走過代洛西位旁,落掉了吸墨水紙。代洛西好好地代他抬起,替他藏人革袋,結好了袋紐。華梯尼只是俯視著地,抬不起頭來。
勿蘭諦的母親 二十八日
  華梯尼的脾氣仍是不改。昨天早晨宗教班上,先生在校長面前問代洛西有否記牢讀本中「無論向了哪裡,我都看見你大神」的句子。代洛西回答說不曾記牢。華梯尼突然說:「我知道呢。」說了對著代洛西冷笑。這時勿蘭諦的母親恰好走進教室裡來,華梯尼於是失去了背誦的機會。
  勿蘭諦的母親白髮蓬鬆了,全身都被雪打得濕濕的。她屏了氣息,把前禮拜被斥退的兒子推了進來。我們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情,大家都嚥著唾液。可憐!勿蘭諦的母親跪倒在校長先生面前,合掌懇求著說:
  「啊!校長先生!請你發點慈悲,許這孩子再到學校裡來!這三天中,我把他藏在家裡,如果被他父親知道,或者要弄死他的。怎樣好呢!懇求你救救我!」
  校長先生似乎想領她到外面去,她卻不管,只是哭著懇求:
  「啊!先生!我為了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果先生知道,必能憐憫我吧。對不起!我怕不能久活了,先生!死是早已預備了的,但總想見到這孩子改好以後才死。確是這樣的壞孩子——」她說到這裡,嗚咽得不能即說下去,「——在我總是兒子,總是愛惜的。——我要絕望而死了!校長先生!請你當作救我一家的不幸,再一遍,許這孩子入學!對不起!看我這苦女人面上!」她說了用手掩著臉哭泣。
  勿蘭諦好像毫不覺得什麼,只是把頭垂著。校長先生看著勿蘭諦想了一會兒,說:
  「勿蘭諦,坐到位子上去吧!」
  勿蘭諦的母親把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反覆地說了許多感謝的話,連校長先生要說的話都被她遮攔住了。她拭著眼睛走出門口,又連連說:
  「你要給我當心啊!——諸位!請你們大家原怒了他!——校長先生!謝謝你!你做了好事了!——要規規矩矩的啊!——再會,諸位!——謝謝!校長先生!再會!原怨我這個可憐的母親!」
  她走出門口,又回頭一次,用了懇求的眼色又對兒子看了一眼才走。她臉色蒼白,身體已有些向前彎,頭仍是震著,下了樓梯,就聽到她的咳嗽聲。
  全級復肅靜了。校長先生向勿蘭諦注視了一會兒,用極鄭重的調子說:
  「勿蘭諦!你在殺你的母親呢。」
  我們都向勿蘭諦看,那不知羞恥的勿蘭諦還在那裡笑。
希望 十九日
  安利柯!你聽了宗教的話回來跳伏在母親的胸裡那時候的熱情,真是美啊!先生和你講過很好的話了哩!神已擁抱著我們,我倆從此已不會分離了。無論我死的時候,無論父親死的時候,我們不必再說「母親,父親,安利柯,我們就此永訣了嗎?」那樣絕望的話了,因為我們還可在別個世界相會的,在這世多受苦的,在那世得報;在這世多愛人的,在那世遭逢自己所愛的人。在那裡沒有罪惡,沒有悲哀,也沒有死。但是,我們須自己努力,使可以到那無罪惡無污濁的世界去才好。安利柯!這是如此的:凡是一切的善行,如誠心的情愛,對於友人的親切,以及其他的高尚行為,都是到那世界去的階梯。又,一切的不幸,使你與那世界接近。悲哀可以消罪,眼淚可以洗去心上的污濁。今天須比昨天好,詩人須再親切一些:你要這樣地存心啊!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試如此決心:「今天要做良心讚美我的事,要做父親見了歡喜的事,要做能使朋友先生及兄弟們愛我的事。」並且要向神祈禱,求神給予你實行這決心的力量。
  「主啊!我願善良、高尚、勇敢、溫和、誠實,請幫助我海夜母親吻我的時候,請使我能說,『母親!你今夜吻著比昨夜更高尚更有價值的少年哩!』的話。」你要這樣的祈禱。
  到來世去,須變成天使般清潔的安利柯,無論何時,都要這樣存心,不可忘了,並且還要祈禱。祈禱的歡悅在你或許還未能想像,見了兒子敬虔地祈禱,做母親的將怎樣歡喜啊!我見你在祈禱的時候,只覺得有什麼人在那裡看著你、聽著你的。這時,我能更比平時確信有大慈大悲至善的神存在。因此,我能起更愛你的心,能更忍耐辛苦,能真心寬恕他人的罪惡,能用了平靜的。心境去想著死時的光景。啊!至大至七的衝!在那世請使能再聞母親之聲,再和小孩們相會,再遇見安利何——與聖潔而有無限生命的安利柯做永遠不離的擁抱!啊!祈禱吧!時刻祈禱,大家相愛,施行善事,使這神聖的希望,字印在。心裡,字印在我高貴的安利柯的靈魂裡!
  
  
  
返回书籍页